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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問她,梅根會說她不是計畫好的,只是一時興起,沒什麼大不了。但下榻熱帶花園飯店的第二晚(那裡離La Creme不到兩條街),她穿上她最貼身的衣服,走進夜總會。
梅根點點頭,忍住笑意。多年前,她對那種笨蛋非常熟悉,再熟悉不過了。那種笨蛋其實是給小費很大方的好人,喜歡3|P,喝太多就會哭得像個孩子。
梅根不由微笑,多希望自己是她們。她喜歡新手媽媽的階段,但就像人生的許多階段一樣,現在回頭看,妳會納悶自己什麼時候換了一顆腦袋。她知道這些媽媽接下來會怎麼樣——挑選適合的幼稚園,活像那是攸關生死的重大決定;忍受塞車送小孩上學;幫小孩找素質優的玩伴;送小孩去學空手道、學曲棍球、學法語;固定跟鄰居共乘。喜悅漸漸變成厭煩,厭煩變成例行公事。曾經體貼的丈夫慢慢變得暴躁易怒,因為妳還是不像懷孕之前那樣喜歡親熱。曾經,夫妻倆一有機會就溜去做那件事,如今就算全身光溜溜也很少看對方一眼。妳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這是很自然也無法避免的過程,但妳就是變了。你們還是愛著對方,甚至比以前還深,但妳還是變了,而妳要不是反抗,就只能不當一回事。妳成了兒女的保母,妳的世界縮小到兒女的大小和範圍,一切變得如此得宜,如此緊密,如此溫暖——教人發瘋、喘不過氣、麻木無感。
凱莉的頭垂到肩膀,整個人垂頭喪氣。「一定要去嗎?」
羅蘭發出輕笑,然後搖了搖頭。
羅蘭的口氣有點傷心。那天,梅根在吧台後面看到老朋友,但依然保持距離。夜總會寬敞而幽暗,客人喜歡這樣的地方。在那裡,很容易將自己隱藏起來。
是喬丹。「甜心,什麼事?」
「可能」就表示「會」。「去哪裡?」
她買了一杯拿鐵,在後方找到座位。她左手邊那桌,一群新手媽媽聊得正起勁,睡眠不足的、邋裡邋遢的、充滿喜悅的,形形色|色的媽媽都有。他們聊到最新最好的折疊式嬰兒車、哪種遊戲床最好收、餵母奶要餵多久,還討論到鋪上橡膠的松木遊樂場、幾歲該戒奶嘴、哪種汽車座椅最安全,還有嬰兒揹巾要前揹、後揹還側揹好。有個媽媽誇讚她兒子陶弟多麼「體貼其他小孩的需求,雖然他才十八個月大。」
「妳在找妳弟麻煩。」
後院裡,她十五歲的女兒凱莉,正在找她弟弟喬丹的麻煩。梅根嘆了口氣,打開窗戶,說:「夠了,凱莉。」
「我知道,」梅根說。
青少年典型的模糊答案。「市區的哪裡?」
「我現在還是,」羅蘭說。「那種——」她的眼神飄向媽媽那桌,「我很敬佩,真的。但怎麼說呢,那不是我。」她聳聳肩。「或許我太自私了。我好像有過動傾向,需要有東西刺|激我。」
和-圖-書「沒有。我想妳沒找我。」
梅根在椅子上動了一下。
「我知道,」梅根說,「我自己也很驚訝。」
「費老師說妳沒在班遊同意書上簽名。」
「我知道。」
每個小孩都是氣急敗壞的律師,到處尋找漏洞,要求大人提出不合理的證據,攻擊小到不能再小的細節。
梅根知道自己應該心懷感激。過去的那個世界,女孩年紀輕輕就喪命。過去那個世界的每個情緒、每分每秒都太強烈,生命以十倍動力前進,想要長命百歲也難。有人工作累到掛,有人嗑藥嗑到掛。那種生活容易讓人目眩神迷,而且還有潛在的危險。後來她的生活徹底失控,梅根突然陷入危險,但她不僅找到了一條退路,還得以重新開始,甚至可以說獲得了重生。她身旁有個愛她的丈夫、一雙可愛的兒女、一個寬敞舒適的住家,後院還有游泳池。
大衛不停轉台:「妳不介意開車送她去?噴射機隊開始比賽了。」
「我說過了,我一直都知道妳在哪裡,但我什麼都不會說。妳知道吧?」
「對,主要是當酒保。」
「我又沒怎樣。」
「我沒有!」
大衛坐在沙發上厭惡地搖著頭。「這年頭是怎麼了?」大衛指著電視螢幕,「妳信這傢伙講的話嗎?真是笨蛋。」
又一次斜嘴笑。「得了,甜心,我一直都知道妳在哪裡。到處都有我的眼線,記得吧。」
「我不知道。所以是真的?」
「媽?」
梅根皺眉看著她。
羅蘭揮揮手,彷彿不想把氣氛弄得感傷。她往皮包裡摸索,拿出香菸。隔壁的媽媽倒抽一口氣,好像她拿出了一把槍。「哈,我應該點起菸,這樣就可以把他們嚇得奪門而出。」
但事實上,梅根想念以前的生活。很不應該。她應該心懷感激,應該心滿意足,不是所有像她這樣走過險路的人,都能得到每個小女孩夢寐以求的生活。但事實上(經過好多年她才對自己坦承這個事實),至今她仍然渴望那些陰暗的房間、陌生人好色又飢渴的眼神、震天價響的音樂、絢爛的燈光,還有迅速飆高的腎上腺素。
他聽了一會才說:「你打錯了。」接著加了一句話讓梅根背脊一涼:「這裡沒有叫做凱西的人。」
凱莉看她母親的眼神,好像她的額頭突然迸出一隻小手似的。然後她聳聳肩,下車跑走。一如往常,梅根看著女兒的背影遠去。不論她是不是已經大到可以自己走進運動場,梅根都一定要看著她,直到確定女兒安全無虞。
「喔喔喔。」
大衛到現在還會這樣看著她微笑,彷彿第一眼見到她。她再次覺得自己很幸運,而她也應該心懷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激才對。這是梅根現在的生活,活在這片寧靜舒適、好學校和磚造豪宅林立的郊區樂園中,至於她那段沒有人知道的過去,已經刪除,埋在淺溝裡。
凱莉掏出手機接電話的速度,連西部警長都會嚇到。但室內電話的來電顯示如果不是學校同學,她就完全沒興趣。
「是他亂說,」凱莉反駁,「妳為什麼每次都站在他那一邊?」
「妳來過店裡,對吧?」
「這世上只有妳懂我,凱西……」
大衛又轉回剛剛那個過氣的電影明星。「這傢伙,」大衛搖著頭說。但光聽到那種狂熱的語調,都讓梅根陷入回憶——他的手纏繞著她的大腿,他的臉貼著她的背,背上濕濕黏黏,滿是淚痕。
凱莉或許還說了什麼,但梅根轉身走開,沒興趣聽。娛樂室裡,她丈夫大衛穿著灰色運動服,四肢大張坐在椅子上看電視。電視上,一名人氣直直落的電影演員正在接受沒品味的專訪,吹噓他釣過多少女人,還有以前在脫衣舞夜總會的神勇紀錄。那個演員瘋瘋癲癲,眼睛瞪得大大的,顯然有點狀況,需要某個開藥寬鬆的醫師幫忙。
大衛轉過身,打從內心對她微笑。「嘿,寶貝。」
「我很高興妳找到了妳要的生活,不過老實說,我一直以為妳會做一輩子,跟我一樣。」
「想死妳了,」梅根說。
她深愛他們,真的。但有時候,比方今天,她發現鋌而走險的青春時代早已遠去,如今的她已經陷入一成不變的家庭生活中。每天被迫跟同樣的人演出同樣的戲碼,唯一的差別是,今天的我們又比昨天老了一些。梅根納悶為什麼一定得這樣,為什麼我們非得選擇一種生活不可,為什麼只能有一個「我們」,只能有一種定義我們生活的方式?為什麼不能有一個以上的認同?為什麼一定得毀掉一種生活,才能創造另一種生活?表面上說什麼嚮往「豐富的人生」,要追求全人全方位發展,其實都只是說得好聽。實際上,我們盡其所能扼殺那種精神,逼迫自己順應主流,把自己釘在固定的框框裡。
「我不懂。怎麼了嗎?」
「那為什麼突然打電話找我?」
「妳怕他會找到我?」
「嗨。」
凱莉往運動袋裡打量:「媽,我的制服呢?妳有幫我洗嗎?」
「妳看到什麼?」梅根挑釁地問。
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梅根.皮爾斯從一些人口中的「爛泥沼」,掉進了終極的美夢之中。為了杨救自己,她認真投入這樣的生活,幾乎說服自己這就是最完美的世界。為什麼不是呢?她跟所有人一樣,打從出生以來,電影和電視灌輸她的觀念都是,她過的生活是不對的、不道德的,不會長久的。相反的,家庭生活、舒適的房子和整齊的籬笆才合乎道德,令人豔羨,而且宛如天堂。
和_圖_書
凱莉雙手插腰。十五歲——麻煩的青春期,童年和成年之間的交界點,身體和荷爾蒙都逐漸達到沸點。梅根至今記憶猶深。
她坐在位子上,心裡百感交集。十七年了,沒錯。羅蘭一直都是女老闆/經理/酒吧女招待/酒保。她一直這樣認認真真地過日子,從不為自己辯解。
喬丹打開冰箱:「可以幫我用帕尼尼機做一份火烤起司三明治嗎?不要用全麥麵包。」
「是啊,看明信片就知道。」
「或許我錯了。我是說,妳知道夜總會是什麼樣的地方。燈光那麼暗,而且都過了……多久……十七年了?所以我可能看錯了。雖然才匆匆一瞥,但就我所知,那剛好就是妳回來的那天。現在妳回來了,再加上有人失蹤……」
聳聳肩。「市區。」
她關上Sub-Zero牌的頂級冰箱,透過凸窗看著她的一雙兒女。窗前就是早餐桌,「美妙的晨光」會從這扇窗灑下來,至少當初建築師是這麼說的。新裝潢過的廚房還配上維京牌烤爐、高級進口家電、大理石中島,並規畫好通往家庭娛樂室兼家庭劇院的流暢動線,方便他們前往享受大螢幕電視、附杯座的躺椅,以及足夠開一場搖滾演唱會的專業喇叭。
大衛滾下沙發走向浴室,腋下夾著報紙。梅根先將帕尼尼機預熱。她打開抽屜找白吐司時,電話響起,傳來模擬電子機器的嗶嗶聲。凱莉站在電話旁邊傳簡訊,當作沒聽見。
「妳為什麼回來?」
「對,」羅蘭說,「我想他找到妳的機率很高。」
「接一下,好嗎?」
「對不起。」
「才怪!」喬丹大喊。
羅蘭跟她目光交會。「有人看到妳,或者應該說,看到凱西。」
「只有一次而已,」梅根說。
「有關係嗎?」
「妳不接嗎?」梅根問。
梅根從兒子手中搶過電話,隨便扯了個謊,說送貨員老是搞錯她的名字,她知道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根本不會起疑。
十分鐘後,梅根把車開到星巴克後面停好了。她看看錶,離約定時間還有十五分鐘。
「妳在屋子裡,什麼都聽不到。告訴妳,我說的是:『我愛死你了,喬丹。』」
「我沒有要……」梅根停住。「那麼看到我的是誰?」
「小孩絕對有這能耐,相信我。」
很久以前了。
「可是?」
她不這麼認為,但過去一直纏著她不放。她做錯了嗎?那些回憶、凱西的生活(那個世界沒人用真名),都長年封鎖在她腦中小小的密室裡。但是幾天前,她拔去門閂,開了一小縫,但很快又甩上門,把門鎖上。只不過打開一小縫,只不過匆匆一瞥梅根和梅庚之間的世界,這樣真的會對她造成影響?
「妳今天晚上要練球,」梅根對凱莉說。
「小姐,妳不是答應了嗎?」
羅蘭把玩著未點的香菸。新手媽媽繼續嘰嘰喳喳談著無聊的話題,但已www.hetubook•com•com經不像剛剛那麼起勁。他們不時偷瞄羅蘭,好像她是某種侵入郊區生活的病毒,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摧毀他們的生活。
梅根在足球練習場放凱莉下車。
「她說期限是星期五。」
梅根不發一語。
「是啊。」
喬丹年紀還小,不想看到大人起爭執,於是主動接起電話:「喂?」
喬丹又堅持了一兩分鐘,最後終於讓步。
「所以妳找我是為了警告我?」
羅蘭沉默。
「看看妳,」羅蘭說,「結了婚,有了小孩,住大房子。停車場好多輛凱迪拉克,其中一輛是妳的嗎?」
「嗨,羅蘭。」
羅蘭抬起頭,嚥下口水。「史都華,」她說,把玩著未點的香菸,「我想我看到了史都華.葛林。」
「又不是找我的。」
梅根.皮爾斯過著夢幻的家庭主婦生活,卻有一肚子不滿。
「還有呢?」
「是嗎?」她說,顯然不信,「那很好。」
羅蘭斜嘴對她笑。她的一頭金髮染壞了,而且太蓬。羅蘭高大又豐|滿,身材前凸後翹,並且絕不吝嗇跟人分享。她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小了兩號,但穿在她身上還是好看。經過這麼多年,羅蘭還是那麼引人目光。連那些媽媽都停下來打量她,只不過眼中帶著一絲嫌惡。羅蘭瞪了他們一眼,擺明了她知道他們在想什麼,而那種想法最好停在那裡就好。媽媽們別開眼神。
「功課都寫完了嗎?」
「我哪知,」她說,語氣有點不耐煩。凱莉想下車,但又不想惹惱她媽,弄到脫不了身。「就隨便晃晃,可以嗎?」
梅根點點頭。就連大衛都不知道與他同床共枕十六年的女人的祕密。大衛甚至不知道梅根(Megan)的真名其實是梅庚(Maygin)。發音一樣,但電腦和身分證只認拼音。她本來可以問母親為什麼選那麼怪的拼音,但她還沒學會說話,她媽就死了。她從沒見過她爸,也不知道她生父是誰。她從小就成了孤兒,成長過程很坎坷曲折,先後淪落到賭城和大西洋城跳脫衣舞,後來更進一步愛上了這樣的生活。沒錯,愛上。那種生活有趣又刺|激,讓人血脈賁張。總是有事情在發生,無時無刻充滿危險、機會,還有熱情。
凱莉說:「怎樣?」
所以呢?
「我明明看到了。」
「與我無關,」羅蘭說。「但有個條子發現了,就是那個一直在找妳的條子。他從沒放棄。」
她走到另一個房間接電話,把話筒緊緊貼近耳邊。一個久違了十七年的聲音說:「突然打給妳很抱歉,但我想我們應該見一面。」
「確定?」
梅根嘆道:「凱莉……」
她心裡想著那通突如其來的電話,但外表仍是沉著而冷靜。她把車停在運動場,轉頭用天真無辜的眼神看著女兒。
「妳看到我了?」梅根問。
沒錯,她想念過去。過去真有那麼可怕嗎?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事,」羅蘭說,「我也不想知道。我過得很好;我喜歡我的生活;我逗客人開心,做我喜歡做的事。我不會插手別人的事,妳懂我的意思。」
「懂。」
「沒有,我開通用Acadia,黑色的。」
梅根靠上前。「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妳怎麼找到我的?」
「幹嘛要?接了反正都要拿給妳。」
「那是一定的。不是所有回去當良家婦女的女孩都是自己選擇的。」羅蘭看往別處,彷彿這句評語只是隨口說說。但兩人都知道不是。「我們過去挺開心的,不是嗎?」
「不知道。之後我可能會跟嘎比和恰奇出去。」
「我去就好了。」
儘管嘴上這麼說,儘管類似的話已經說過不知多少次,梅根還是無法相信這些話出自她的嘴巴。
「差不多。」
「而且我也不想打擾妳的生活。妳逃脫了,我無論如何都不想把妳拉回來。」
話一出口,梅根就開始痛恨自己。標準的老媽子。她舉起手,對女兒說:「算了。去吧。好好玩。」
「要我載凱莉去練足球嗎?」大衛問。
「可是我不想去,」凱莉哀聲說,「我好累,而且我等下要跟小金出去,記得嗎,我們要去……」
「小妞,妳氣色很好,」羅蘭說。
熟悉的聲音讓梅根的嘴角自動上揚。那聲音是菸酒加上熬夜造成的性感沙啞音質,每次開口都會引人開懷大笑,時常妙語如珠,一語雙關。
「沒事。你們練習幾點結束?」
「她罵我笨蛋,還說我沒有朋友!」
「甜心,別擔心好嗎?」
「我會寄電子郵件給她。」
梅根低頭看著咖啡,彷彿裡頭藏了答案。她確實去過La Creme,但只有一次。兩個星期前,在接近逃亡紀念日那天,她去大西洋城參加無聊的訓練課程和商展。孩子漸漸長大,梅根決定找份房地產的工作。過去幾年,她一直在尋找下一個目標,包括健身、瑜伽課、陶藝課,最後一個是回憶錄寫作班,但她寫的當然都是虛構的故事。每一項活動都是為了得到難以捉摸的「成就感」,那是擁有一切的人渴望得到的東西。現實生活中,這些人該往下看的時候,卻偏偏往上看,尋找心靈的啟發,然而梅根一直都知道,答案可能藏在更本能、更原始的地方。
「嘿,我懂,相信我。如果整天跟這些陽光女孩在一起,」羅蘭用拇指指了指那群咯咯笑的媽媽,「我會經常為了晚上溜出去玩,犧牲農場裡的動物。」
梅根不確定該怎麼接話。「所以妳還在La Creme工作?」
梅根想再追問,但羅蘭的語氣像在說:別問了。
「妳到底在說什麼?妳看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