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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門員的焦慮

作者:彼得.漢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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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見水蜘蛛走來走去,無須抬頭就能看見上方有一群蚊子。溪水在一處微微泛起漣漪。又是「啪」的一聲,一條魚躍出水面。岸邊可見一隻蟾蜍坐在另一隻上面。一塊泥土從河岸脫落,水底又到處都是咕嚕咕嚕的聲音。發生在水面上的這些小事讓人覺得如此重要,當它們一再重複,使人在注視之時就已經憶起它們。水面上的落葉移動得如此緩慢,使人想要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去注視,直到兩眼灼痛,害怕眼睛一眨,就可能會把睫毛的眨動和落葉的移動弄混。在泥濘的水中,就連幾乎已經伸進水裡的樹枝也沒有倒影。
在鎮外,布洛赫發現玉米田幾乎被踩平了,黃色的南瓜花從折斷的玉米稈之間露出來;在玉米田中央,始終照不到陽光,它們這時才開始綻放。馬路上到處都是折斷的玉米穗,有些被剝去外皮,被學生咬過,旁邊躺著從玉米穗上扯下的黑色玉米鬚。還在鎮上時,布洛赫就看見學童在等公車時用揉成一團的黑色細絲互相扔來扔去。玉米鬚很潮溼,每次布洛赫踩到一簇,就有水分流出來,並且吱吱作響,彷彿他走在泥濘的土地上。一隻被汽車輾過的鼬鼠差點將他絆倒,牠的舌頭長長地伸在嘴巴外面。布洛赫停下腳步,用鞋尖去碰那條流血發黑的細長舌頭:那舌頭又硬又僵。他用腳把鼠推到路旁斜坡,繼續向前走。
他寫了幾張明信片,但沒有馬上投進郵筒。等到後來,已經出了鎮外,當他想把明信片塞進一個掛在籬笆上的郵箱,他看見這個郵箱要到明天才會再被清空。他所屬的球隊去南美洲巡迴比賽時,每到一個地方,就得寄風景明信片給各家報社,由全體球員簽名,從那以後布洛赫就習慣了在出門時寫明信片。
在樓下的餐廳裡他讀到,在那個售票小姐身旁發現了一枚小小的美國錢幣,一枚五分錢硬幣。認識那個售票小姐的人從未見過她和美國士兵在一起,而在這個季節,國內也幾乎沒有美國觀光客。另外,在一份報紙的邊緣發現了塗鴉,像是在談話時順手畫下的。這些塗鴉顯然不是出自那個售票小姐之手,警方正在調查這些塗鴉能否提供有關這位訪客的一些線索。
經過玉米田時,布洛赫也注意到了,他沒有看到那一條條筆直延伸到玉米田另一端的小徑,只看見一叢叢濃密的玉米稈、玉米葉和玉米穗,有些玉米穗裡還有裸|露的玉米粒探出頭來。還有呢?公路剛剛越過小溪,潺潺的水聲相當大,布洛赫停住了。
布洛赫朝她望過去。她已經坐在汽車前座,在座位上把身下的洋裝拉拉平整,以此回應他的目光;至少布洛赫把這個動作理解成她的回應。沒有意外事件發生;她拉上車門,汽車開走了。
布洛赫聽見一個聲響,彷彿有人踩塌了地板,但只不過是爐中的柴火又坍了下來。等到布洛赫不再跟農婦聊天,小伙子就在長椅上躺平,又睡著了。稍後來了幾個婦人,數著念珠禱告。有人擦掉了食品行前面黑板上的粉筆字,改寫下:柳橙、焦糖、沙丁魚。屋裡的人小聲說話,屋外的孩童吵吵鬧鬧。一隻蝙蝠被困在窗簾裡;被叫聲吵醒,小伙子跳起來,立刻撲了過去,但是蝙蝠已經飛走了。
這時,女服務生從另外一側拿著吸塵器走進餐廳。布洛赫原本預期會看見她理所當然地帶著吸塵器走到街上,但她卻把機器插上插座,接著在桌椅下面推來推去。等到老闆又拉上了隔壁房間的窗簾,老闆的母親又回到房間裡,而老闆最後關掉了電扇,布洛赫覺得一切彷彿又恢復正常。
電影結束後,他在納許市場的攤位之間等那個售票小姐。末場電影開始放映了,接著又過了一會兒,她從戲院裡走出來。為了避免從攤棚中間朝她走過去而把她嚇一跳,他繼續坐在箱子上,直到她走到納許市場裡比較明亮的地方。在其中一個無人的攤位,在拉下來的鐵皮後面,一具電話響起;該攤位的電話號碼大大地寫在鐵皮上。「空號!」布洛赫立刻這麼想。他跟在那個售票小姐後面,不是用追的。當她搭上公車,他剛好趕到,在她後面接著上了車。他坐在她對面,但是中間隔了幾排座椅。直到在下一站上車的人擋住了他的視線,布洛赫才能夠再開始思考:她雖然看了他一眼,但顯然沒有認出他來,難道他在打了那場架之後變了這麼多嗎?布洛赫摸摸自己的臉。他覺得藉由看向車窗玻璃來查看她正在做什麼會很可笑。他從外套內袋裡抽出報紙,低頭看著那些字母,但是並沒有在讀。然後,他忽然發現自己讀了起來。一名目擊證人敘述一樁兇殺案,一個皮條客被人從近距離開槍射中眼睛。從他的後腦勺飛出一隻蝙蝠,啪地撞上了壁紙。我的心跳暫停了一下。沒有分段,接下來的句子忽然講起另一件不相干的事,講起另一個人,把布洛赫嚇了一跳。「這裡明明應該要分段的!」布洛赫心想,在嚇了一跳之後生起氣來。他穿過中間走道,走向那個售票小姐,坐在她的斜對面,以便能夠看著她;但是他沒有看著她。
他向老闆詢問,這地方的人是否讀很多報紙。「只讀週報和畫報。」老闆回答。布洛赫提問時已經在往外走,用手肘按下門把,手臂因此夾在門和門把之間。「活該!」女服務生在他身後大聲說。布洛赫還聽見老闆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巴士已經到站,不過車門還關著,幾名司機站在一段距離之外聊天。布洛赫在一張長椅上坐下,陽光照耀,他吃著夾香腸的小麵包,報紙卻擱在一邊,因為他想留到搭車那幾個小時再看。
他在桌旁坐下,農婦把柴火扔進火爐。「我們有個孩子被南瓜砸死了。」她說。窗前有兩個老婦人經過,向屋裡打招呼;布洛赫瞥見窗台上擺著一個黑色提包,是新買的,連塞在裡面的紙都尚未取出。「他忽然打起鼾來,然後就死了。」農婦說。
憲兵說了幾句慣常會說的話,卻似乎另有所指;總之他們故意把「走開(Geh weg)!」說成「人行道」(Gehweg),把「切記」(beherzigen)說成「貝歇山羊」(Becher-Ziegen),也故意把「表明理由」(rechtfertigen)說成「及時完工」(zur rechten Zeit fertig),把「出示證明」(ausweisen)說成「粉刷」(ausweißen)。這究竟有什麼意義呢?憲兵是在告訴他,農夫貝歇家的山羊趁著這扇門打開的時候闖進了這座尚未開放的社區泳池,把裡面的東西全弄髒了,就連泳池附設咖啡館的牆面也弄髒了,所以必須要重新粉刷,而泳池也無法及時完工;因此布洛赫也該讓那扇門保持關閉,待在人行道上?憲兵像是在嘲諷,在繼續騎車前行時沒有依慣例道別,或者只是隱約道了別,彷彿想藉此表達些什麼。他們沒有回頭看。布洛赫為了表明自己沒有要遮掩什麼,仍舊站在圍欄旁邊,看進空蕩蕩的泳池;「就像走到櫥櫃前面想拿點東西出來,窺看著打開的櫥櫃」,布洛赫心想。他想不起來他原本想在游泳池做什麼。反正天也黑了,小鎮邊緣公共住宅的門牌已經亮起。布洛赫走回鎮上,當兩個女孩經過他身旁往火車站跑去,他在她們背後喊。她們一邊跑一邊轉過頭來回喊。布洛赫餓了。他在旅館的餐廳吃飯,隔壁房間裡已經聽得見電視的聲音。稍後,他拿著杯子走進去觀看,一直看到節目收播,螢幕上出現檢驗圖。他要了鑰匙,上了樓。就在半睡半醒之際,他以為聽見了外面有輛沒有開燈的汽車開動。他還徒勞地尋思他為何偏偏想到一輛沒有開燈的汽車,他想必就在這時候睡著了。
他看出窗外:下方有人穿過草坪走向一輛貨車,一條手臂上堆滿了掛在衣架上的西裝。
稍後,布洛赫在一家百貨店裡買了襯衫、內衣和幾雙襪子。女店員過了一會兒才從相當陰暗的庫房裡走出來,她似乎聽不懂布洛赫用完整的句子對她說的話;直到他把他想買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唸出來,她才又動了起來。當她拉開收銀機的抽屜,她說橡皮長靴也進貨了;就在她把那幾件東西裝在塑膠提袋裡遞給他時,她又問他是否還需要什麼:手帕?領帶?毛背心?布洛赫在旅館換了衣服,把穿過的衣物塞進塑膠袋。在外面的廣場上和走出小鎮的路上,他幾乎沒有再遇見任何人。在一棟正在施工的建築旁邊,水泥攪拌機剛被關掉,安靜到讓布洛赫覺得自己的腳步聲有點失禮。他停下腳步,打量著一座鋸木場裡覆蓋在木材堆上的黑色帆布,彷彿除了鋸木工人的低語之外還能聽見別種聲音,那些工人大概是正坐在木材堆後面吃點心。
要看進海關檢查站的房間是不可能的,雖然窗戶開著;但從外面往裡面看,那個房間太暗了。不過室內的人想必看見了布洛赫,他察覺了這一點,是由於他在經過時屏住了呼吸。房間裡有可能沒人在嗎?儘管窗戶大大敞開著?為什麼說「儘管」?有可能房間裡沒有人,只因窗戶大大敞開著?布洛赫回頭看:甚至有人挪開了窗台上的一個啤酒瓶,為了目送他走開。他聽見一個聲響,像是有個瓶子滾到了沙發底下。不過,海關檢查站裡想來不會擺著沙發。直到走得很遠了,他才明白那個房間裡有人打開了收音機。布洛赫走在公路轉彎要繞回鎮上的彎道上。一會兒,他鬆了口氣跑了起來,眼前的公路如此一目了然地通往鎮上。
他發現自己有個奇怪的癖好,想得知所有東西的價格。當他看見一間食品行的玻璃上用白色顏料寫著新到貨品及其價格,他鬆了一口氣。商店前,一個放水果的木箱裡的標價牌倒了。他把它扶正。這個動作就足以引人走出來,問他是否想買什麼。在另一家商店,有人用一件長洋裝來裝飾一把搖椅。一張價格標籤上面插著大頭針,擺在那件洋裝旁邊的搖椅上。布洛赫不確定那個價格指的是搖椅還是洋裝,其中之一想必是非賣品。他在那前面站了很久,直到又有人出來問他。他提出反問;對方回答他,說插著大頭針的價格標籤一定是從洋裝上掉下來了,不過事情應該很清楚,那張價格標籤不可能屬於那張搖椅;那張搖椅當然是私人財產。布洛赫說他只是問問罷了,說著已經又往前走。對方在他身後大聲告訴他哪裡可以買到同樣款式的搖椅。在咖啡館,布洛赫問起自動點唱機的價格。這機器不是他的,老闆說,只是借來的。他不是這個意思,布洛赫回答,他只是想知道價錢。直到老闆把價錢告訴了他,他才滿意。不過老闆說他不確定。布洛赫開始問起店裡其他的東西,老闆想必知道其價格,因為那些東西都是他的。老闆接著說起那座游泳池的興建費用遠遠超出預算。「超出多少?」布洛赫問。老闆不知道。布洛赫不耐煩起來。「那麼預算是多少呢?」布洛赫問。老闆還是說不上來。不過他說去年春天在一個更衣間裡發現了一名死者,想必在那兒躺了一整個冬天,腦袋塞在一個塑膠袋裡。死者是個吉普賽人。有一些吉普賽人在這一帶定居;他們曾經被關進集中營,後來因此獲得補償,用這筆錢在森林邊緣蓋了些小屋。「屋裡據說很乾淨。」老闆說。憲兵在尋找那名失蹤學生時盤問過那裡的居民,對於剛剛刷洗過的地板和室內的井井有條感到驚訝。不過,正是這份井井有條加重了嫌疑,老闆繼續說,因為那些吉普賽人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沖洗地板。布洛赫不放鬆,追問那筆補償金用來蓋那些小屋是否足夠。老闆說不出那筆補償的金額有多高。「當時的建材和人工還算便宜。」老闆說。布洛赫好奇地掀開黏在啤酒杯底下的帳單,接著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塊石頭擺在桌上,問道:「這東西值錢嗎?」老闆並沒有把石頭拿起來,就回答這種石頭在這一帶到處都是。布洛赫沒有回應。於是老闆拿起石頭,讓它在手心滾動,再放回桌上。完了!布洛赫馬上把石頭塞回去。
老闆走到桌前,把住宿登記表放在布洛赫面前,說這張表格一直都擺在布洛赫的房間裡。布洛赫填寫了表格。老闆站在稍遠處看著他。外面鋸木廠裡的電鋸正鋸上木頭。布洛赫聽著那個聲響,像是聽見某種被禁止的事。
他越過田野走了一段時間。那種彷彿有顆被雨淋溼因而沉甸甸的球落在他頭上的感覺減輕了一些。森林在邊界附近展開。當他認出了邊境無人區另一邊的第一座瞭望塔,他就折返。在森林邊緣,他坐在一節樹幹上,旋即又站起來。然後又再坐下,點數他的錢。他抬頭看。地形雖然平坦,卻在靠他很近的地方隆起,彷彿要把他擠開。他在森林邊緣這邊,那邊有個變電箱,那邊有個牛奶攤https://m.hetubook.com.com,那邊是一片田野,那邊有幾個人影,那邊在森林邊緣是他。他安靜地坐著,安靜到他自己都不再注意到自己。後來他察覺田野上的人影是帶著狗的憲兵。
那是個晴朗的十月天。布洛赫在一個攤位旁吃了根熱香腸,接著穿過一個個攤位走向一間戲院。眼前的一切都令他心煩,他試著盡量視而不見。在戲院裡他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晨,他根本就無法再想像這一切。餐廳已收拾整齊,一名稅務員在那些物品之間走來走去,讓老闆把價錢告訴他。老闆把咖啡機和冰櫃的收據拿給稅務員看;這兩個人在談論價錢,這使得布洛赫覺得自己在前一夜裡的情況更加可笑。他把翻過一遍的報紙擱在一邊,只還聽著稅務員和老闆為了一個冰淇淋櫃的價格起爭執。老闆的母親和女服務生也過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布洛赫也插話了,問起旅館裡一個房間的裝潢要花多少錢。老闆回答,那些家具是很便宜地向附近的農民買來的,那些農民若不是搬走了,就是徹底移居國外了。他向布洛赫說了一個價錢。布洛赫想知道分攤到室內裝潢每一件物品的價錢。老闆讓女服務生拿來房間的物品清單,說出他買進每一件物品的價錢,也說出他認為一個箱子或櫃子可以轉賣的價錢。之前一直在作筆記的稅務員沒有寫下來,而向女服務生要了一杯葡萄酒。布洛赫滿意了,想要走開。稅務員解釋,當他看見一件物品,例如一臺洗衣機,他立刻詢問其價格,等他再一次看到這件物品,例如同一型號的洗衣機,他不是從它的外觀特徵認出來,亦即不是從選擇洗程的按鍵認出一臺洗衣機,而一向是從那件物品(例如洗衣機)在他第一次看見時定價多少認出來的,亦即從它的價格。價格他當然記得很清楚,以這種方式他幾乎能認出每一件物品。如果那件物品一文不值呢?布洛赫問。沒有買賣價值的物品與他無關,稅務員回答,至少在職務上與他無關。
拂曉前他在旅館房間裡醒來。周圍的一切忽然令他難以忍受。他尋思,他之所以醒來,是否正是因為處在某個時間點,此刻是在拂曉之前,一切忽然變得難以忍受。他所躺的床墊凹陷了,衣櫥和五斗櫃遠遠地立在牆邊,上方的天花板高得令人難以忍受。在半明半暗的房間裡,在外面的走道上,尤其是在外面的街道上是如此安靜,使得布洛赫再也受不了了。他感到一股強烈的噁心,立刻就吐在洗手槽裡。他吐了好一陣子,卻沒有覺得比較輕鬆。他又躺回床上,沒有感到暈眩,反而看見所有的東西都處於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平衡狀態。他探出窗外,俯視下面的街道,這也無濟於事。一塊帆布篷鋪在一輛停放著的汽車上靜止不動。在房間裡他瞥見牆上的兩根水管;它們是平行的,上方以天花板為界,下方以地板為界。他所見到的一切都以極度令人難以忍受的方式受到限制。作嘔並未使他振作,反而使他更加抑鬱。他覺得彷彿有個盤子把他從他所看見的東西上鑿了下來,更準確地說,是四周的物品從他身上被掀掉了。衣櫥、洗手槽、旅行袋、門:這時他才注意到,他彷彿有強迫症,必須替每一件物品想出名稱。每當一件物品映入眼簾,名稱就立刻隨之在後。椅子、衣架、鑰匙。先前是如此安靜,不再有聲響能夠轉移他的注意;而由於一方面天色已亮,使他看見四周的物品,另一方面又如此安靜,沒有聲響來轉移他的注意,他把這些物品看成了它們自身的廣告。事實上,這種噁心就和他對某些廣告詞、流行歌曲旋律或國歌所感到的噁心相似,有時直到睡前他都會不由自主地跟著說,或跟著哼。他屏住呼吸,像在打嗝時會做的那樣,而在吸氣時,這種感覺就又回來。他又一次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後有了效果,他睡著了。
接著,他把從住處取來的薄大衣搭在手臂上,搭車前往南火車站。在去搭公車的路上,他遇見了賣報的婦人,平常他都在她的書報攤買報紙。她穿著毛皮大衣,帶著一條狗走在路上。雖然每次去買報紙,在遞交報紙和零錢時,他經常看著她黑黑的指尖和她說話,此刻離開了書報攤,她似乎沒有認出他來。總之她沒有抬起目光,在他打招呼時也沒有回應。
車身兩側的行李廂還很空:幾乎沒有人攜帶行李。布洛赫在外面等了很久,直到車子後面那扇摺疊門關上,他才趕緊從前門上車,車子隨即開動。外面一聲叫喊,車子遂又停住,布洛赫沒有轉身去看;又有一個農婦帶著一個小孩上了車,孩子哭得很大聲。在車裡,孩子安靜下來,車子就上路了。
在南火車站,他在洗手間裡用電動刮鬍刀刮了鬍子,在淋浴間裡沖澡。穿衣服時,他讀了報紙的體育版和法庭報導。過了一會兒,就在他還在看報的時候——淋浴間四周相當安靜——他忽然感到舒暢。等他穿好衣服,他倚著淋浴間的牆壁,用鞋子去踢那張木板長椅。這個聲響引來了外面清潔婦的詢問,他沒有回應,又引來了一陣敲門聲。但布洛赫還是不作聲,那個婦人就從外面用一條毛巾(或是別的東西)拍打門把,然後就走開了。布洛赫站著把報紙讀完。
「至少他穿得夠暖。」女服務生說。對,他是穿得夠暖,海關關員說。
布洛赫被街上垃圾桶倒進垃圾車裡的砰砰聲響給吵醒;可是當他向外望,發現是剛剛開走的巴士關上了摺疊門,在更遠的地方則是牛奶罐被放在牛奶加工廠的裝卸平台上;在這鄉下地方並沒有垃圾車;誤會又開始了。
有人從外面敲著窗戶,但馬上就又走開了。是地主的兒子,老闆娘說。接著外面有一群孩童經過,其中一個快步走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然後又跑走了。「學校放學了!」她說。接著室內暗了下來,因為外面有輛運送家具的車子停在馬路上。「我的家具送來了!」老闆娘說。布洛赫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可以站起來,幫忙把家具搬進來。
納許市場上的攤鋪已經關閉。有一會兒,布洛赫把腳前那些被丟棄的蔬菜水果順勢往前踢。他隨便在那些攤位之間找了個地方解決內急,看見那些木棚的牆面上到處都是尿液的黑漬。
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然後再次把門打開,再從裡面仔細地把門關上。他在角落裡一張桌旁坐下,等待著,一邊把用來計算紙牌遊戲中羸牌次數的珠子推來推去。最後,他把插在兩排珠子之間的紙牌洗了洗,自己玩了起來。他玩得興起,一張紙牌掉到了桌下。他彎下腰,看見在另一張桌子底下蹲著老闆娘的小孩,前面圍了一圈椅子。布洛赫直起身子,繼續玩牌;紙牌磨損得厲害,以至於他覺得每一張牌都是膨脹的。他看進隔壁那棟屋子的房間裡,停屍架上已經空了,窗扇大大敞開。這時,孩童在外面街道上呼喊,桌下的小孩迅速把椅子推開,跑了出去。
按照邏輯,老闆本該拿著登記表走到櫃檯後面,但他卻拿著登記表走進隔壁房間,在裡面和他母親說話,如布洛赫所見;門開著,讓人預期他很快就會再走出來,但是他卻一直往下說,最後甚至把門關上了。接著出來的不是老闆,而是那位老太太。老闆沒有跟著她出來,而留在隔壁房間裡,並且拉開了窗簾,接著沒有關掉電視,而打開了電扇。
外面忽然起風了。由三聲拉長的哨音構成的終場哨音一響起,司機和查票員就幾乎在同一時間登上公車和電車,人群也自體育場裡湧出。布洛赫想像自己聽見了啤酒瓶落在球場上的聲音,同時聽見了塵沙拍打著車窗玻璃。之前在戲院裡他往後靠,此刻,當觀眾湧進電車車廂,他則是向前傾。幸好他身上帶著那部電影的節目單。他覺得彷彿有人剛剛打開了體育場的泛光燈。這個念頭真荒唐,布洛赫說。他是個在泛光燈下表現很差的守門員。
布洛赫陪著女孩走了一會兒,然後他掉頭,又走回那家餐館。原本約好的那女子已經在等他,大衣尚未脫掉。在點唱機旁那一桌,女孩的女伴還在等待,布洛赫向她說明那女孩不會回來了,然後就和那女子一起離開了餐館。
在門口他遇到那兩位理髮小姐,邀請她們和他一起到另一家店去。第二位小姐表示那家店的點唱機裡沒有唱片。布洛赫問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回答,那家店點唱機裡的唱片不好。布洛赫走在前面,她們跟在後面。她們點了飲料,打開包好的麵包。布洛赫俯身向前,聊著天。她們拿出自己的證件給他看。他一摸到證件的套子,雙手立刻冒汗。她們問他是不是軍人。第二個小姐晚上和一個業務員有約,但是他們要四個人一起出去,因為兩個人沒話好說。「如果四個人一起,一會兒這個人說點什麼,接著另一個人說點什麼。互相說些笑話。」布洛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隔壁房間裡,一個小孩在地上爬。一條狗在小孩四周跳來跳去,舔他的臉。吧臺上的電話響了;鈴聲還在響的時候,布洛赫就沒去聆聽她們的談話。軍人通常都沒有錢,理髮小姐說。布洛赫沒有回答。當他看著她們的手,她們解釋,指甲是由於髮蠟才變得這麼黑。「塗上指甲油也沒有用,邊緣永遠都還是黑的。」布洛赫抬起頭來。「衣服我們都是買現成的。」「我們互相替對方做頭髮。」「夏天裡,我們到家的時候,天都已經亮了。」「我比較喜歡跳慢舞。」「搭車回家的時候,我們就沒說那麼多笑話了,那種時候會忘了說話。」她把所有的事都看得太認真,第一個理髮小姐說。昨天在去火車站的途中,她甚至還去看看那個失蹤的學生在不在果園裡。布洛赫沒有把證件還給她們,而只擺在她們面前的桌上,彷彿他根本沒有權利去看。他看著他指紋的水氣從透明護套上消失。當她們問他是做什麼的,他回答他曾是個足球守門員。他解釋,守門員的運動生涯可以比一般的足球員更長。「薩莫拉的年紀就很大。」布洛赫說。作為回答,她們談起自己認識的足球員。當她們的鎮上有比賽,她們就會站在客隊球門的後面嘲笑那個守門員,使他緊張。她們說大多數的守門員都有O型腿。
早晨他被一陣噪音吵醒,他看出公寓窗外,看見一架飛機正要降落。機身航行燈的閃爍使他拉上了窗簾。先前由於他們始終沒有開燈,窗簾一直是打開的。布洛赫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當布洛赫想走進廚房去找她,她在門裡朝他迎面走來,在他之前走進酒吧間。布洛赫趕過她,走向角落的一張桌子,但她已經在門邊一張桌旁坐下。當布洛赫想要開口說話,她搶先開了口。他想要她注意那個女服務生穿著健康鞋,但是老闆娘已經指著外面的馬路,一個憲兵正推著一輛兒童腳踏車經過。「這是那個啞巴學生的腳踏車!」她說。
布洛赫目送著那幾個身影走下一道斜坡,狗牌和無線對講機閃閃發光。這閃光是否在傳達什麼?是閃光信號嗎?漸漸地,閃光失去了這種意義:遠處,在公路轉彎處,汽車的燈罩閃閃發光,在布洛赫身旁,一面小鏡子的碎片閃閃發亮,小路上的雲母片也閃著微光。當布洛赫騎上腳踏車,碎石在車輪下面滑開。
先前當他一言未發地把錢擱在轉盤上,售票小姐就彷彿理所當然地用另一個動作來回應。事後這令他感到納悶。他注意到在銀幕旁邊有一個鐘面發光的電子鐘,電影放映當中他聽見一聲鐘響,久久無法確定那鐘聲是來自電影還是納許市場旁邊那座教堂的鐘塔。
傍晚時他搭電車出城到體育場去。他找了個站位,後來卻坐在他始終尚未扔掉的報紙上,並不在乎前面的觀眾阻擋了他的視線。在比賽進行中,大多數人都坐了下來。沒有人認出布洛赫。他把報紙留下,把一個啤酒瓶擱在上面,在比賽結束的哨音響起之前離開了體育場,以避開人潮。這是一場熱門賽事,體育場前有很多輛幾乎無人的公車和電車在等候,數量之多令他吃驚。他坐上一列電車。車上幾乎就只坐了他一個人,他坐了很久,直到他開始等待。裁判是否延長了比賽?布洛赫抬起頭來,看見太陽正要西沉。他垂下了頭,但是並沒有想要藉此表達什麼。
在一叢黑莓旁邊,布洛赫發現了一輛兒童腳踏車,一半已經沒入黑莓底下。他把腳踏車扶正。車座旋得很高,像是給成年人騎的。輪胎上扎了幾根黑莓刺,不過並沒有漏氣。一根雲杉樹枝卡在輪輻裡,使得輪子無法轉動。布洛赫扯動那根樹枝,讓腳踏車倒下,以為那幾個憲兵能夠從遠處看見腳踏車燈罩在陽光下m.hetubook.com.com的反光。但是憲兵已經帶著狗繼續前進。
那個失蹤的學生回家了嗎?女服務生問。海關關員回答:「沒有,還沒有找到。」
在街上他遇到一個熟人向他討錢。布洛赫斥罵他。當那個醉漢抓住布洛赫的襯衫,街道暗了下來。醉漢嚇了一跳,鬆開了手。布洛赫原本就料到戲院的霓虹廣告會熄燈,快步走開了。在戲院前他遇到了那個售票小姐,她正要坐上一名男子的車。
視線範圍之外有個東西開始干擾低頭凝視水面的布洛赫。他眨了眨眼睛,彷彿原因在於他的眼睛,但卻沒有看過去。漸漸地,那東西進入了他的視野。有一會兒他對它視而不見,彷彿他的全副意識就是個盲點。接著,就像在一部喜劇片裡有人順手打開了一個箱子,一邊繼續喋喋不休,然後才猛然打住,朝著箱子衝回去,他在下方的水裡瞥見了一個孩童的屍體。
他搭電梯離開這棟樓,步行了一段時間,不曾改變方向。後來他搭乘郊區公車到電車終點站,再從那裡搭電車到市區。
在普拉特遊樂園他捲入一場鬥毆。一個小伙子從後面迅速把他的外套拽下來卡住他的手臂,另一個小伙子用腦袋撞向他下頷。布洛赫微微屈膝,踢了前面那個小伙子一腳。最後那兩人把他推到一個糖果攤後面,揍了他一頓。他倒下了,於是他們走開。布洛赫在洗手間裡把臉和西裝弄乾淨。
有一陣子他在房舍之間四下走動。在一間咖啡館,他在老闆啟動了點唱機之後選了幾張唱片;唱片尚未播放完畢,他就走了;在外面他聽見老闆又拔掉了插頭。長椅上坐著等待公車的學童。
路邊斜坡後方的樹影在車子經過時繞著樹木旋轉。擋風玻璃上的兩支雨刷並不完全朝著同一個方向。司機旁邊的車票袋看起來是打開的。一件像是手套的東西躺在車子中央的走道上。乳牛睡臥在路旁的牧草地。否認無濟於事。
可是後來這一切愈來愈令他心煩。他想要回答她,卻又打住,因為他認為他原本打算要說的話已是眾所皆知。她變得不安,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找事情做,偶爾露出傻笑。時間就隨著替唱片翻面和更換唱片而流逝。她站起來,在床上躺下;他也坐到床上他今天要上班嗎?她問。
半夜,隔壁房間裡有人在爭吵,使他醒過來一會兒;但也可能只是他的聽覺在乍醒之時過度受到刺|激,於是把隔壁的聲音聽成爭吵。他用拳頭搥了一下牆壁,接著聽見嘩嘩的自來水聲。水龍頭被關掉,四周安靜下來,他又睡著了。
當他在小鎮外圍經過一座游泳池,他看見兩名憲兵騎著腳踏車迎面而來。穿著披風!他心想。當他們停在他面前,果然穿著披風,下車時甚至沒有取下褲管夾。布洛赫又覺得自己彷彿看著一座音樂鐘,彷彿這一切他都曾經見過。他沒有鬆手放開圍欄上通往泳池的那扇門,雖然門是鎖著的。「游泳池關閉了。」布洛赫說。
他考慮著是否該再走進去,但是想不出到時候他能說些什麼。他走進第二間咖啡館。在那裡他想叫店家把電扇關掉。另外燈光也太暗了,他說。當女服務生坐到他旁邊,過了一會兒,他作勢想要摟住她;她察覺他只是做做樣子,於是往後靠,在他還沒來得及表明他只是想做做樣子之前。布洛赫想要為自己辯解,真的伸出手臂摟住了女服務生,但是她已經站了起來。當布洛赫想要站起來,女服務生走開了。現在布洛赫得要假裝想跟在她後面,但是他做不到,於是他離開了這家店。
那個小孩走進來,在老闆娘身後靠在椅子上。她被派去拿廚房裡用的柴火,可是當她用一隻手開門時,卻讓木柴掉落下來。女服務生拾起柴火,拿進廚房,小孩則又在老闆娘背後靠在椅子上。布洛赫覺得這些過程似乎可以被用來對付他。
布洛赫發現,每一次當他談起某件事,她們就用一個故事來回答,是她們自己對於他所提及之事或類似事物的經歷,或至少是她們聽來的相關故事。例如,布洛赫說起自己在當守門員時曾經肋骨骨折,她們就答道,幾天前在此地的鋸木廠有個工人從一堆木板上摔下來,也造成了肋骨骨折;當布洛赫提到他的嘴唇被縫合過好幾次,她們在回答時就說起電視上的一場拳擊比賽,拳擊手的眉際也裂開了;布洛赫敘述有一次他躍起撲球時撞到門柱,舌頭因此裂開,她們立刻答道那個啞巴學生也有根裂開的舌頭。
在外面他聽說學校停課了,好讓全體學生都去尋找那個同學。但是他們只找到了幾件東西,除了一面碎裂的小鏡子,都和失蹤者沒有關係。據說那面小鏡子由其塑膠套被確認為那名啞巴學生所有。雖然在發現地點周圍格外仔細地搜尋,並未發現更進一步的線索。告訴布洛赫這些事的那名憲兵又說,自從失蹤日以來,有一個吉普賽人就行蹤不明。那個憲兵竟會在街道另一邊停下腳步,對他喊出這番話,這令布洛赫感到納悶。他反問是否搜索過游泳池。憲兵回答,游泳池被封鎖了,沒有人進得去,即使是吉普賽人。
他們並肩走了一會兒,隔著一點距離,沒有碰到彼此。直到在樓梯間裡他才又碰了碰她。她跑了起來,他放慢了腳步。到了樓上,他從那扇大大敞開的門認出了她的住處。在黑暗中她有了動靜,他朝她走過去,他們一拍即合。
曾是知名足球守門員的裝配工人約瑟夫.布洛赫在上午上工報到時被通知遭到解雇。至少這是布洛赫對下述事實的解讀:當他出現在工人聚集的工寮門口,就只有工頭一邊吃著點心還抬眼看他。於是他離開了工地。在街上他舉起手臂,但是從他身旁駛過的那輛車並非計程車,而布洛赫也並非為了招計程車而舉手。最後他聽見一陣煞車聲,布洛赫轉過身去:一輛計程車停在他身後,司機出聲咒罵;布洛赫又轉過身來,上了車,讓車子將他載往納許市場
當她出門去買早餐——「今天是星期一!」她說——布洛赫總算能夠好好打量一切。吃早餐時他們說了很多話。過了一會兒,布洛赫發現她說起他剛剛才告訴她的那些事,就像是已經把那些當成了她自己的事;相反地,當他提起她剛剛說過的事,他總是謹慎地引用她的話,如果改用他自己的話來述說,他就會在前面加上令人感到奇怪並且製造出距離的代詞——「那個」,彷彿害怕把她的事當成他自己的事。如果他說起那個工頭或是一個名叫史頓的足球員,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夠很熟稔地說起「工頭」和「史頓」;相反地,如果她提到一個名叫弗瑞迪的熟人或是一間叫做「史提方酒窖」的餐廳,他在回答時每次都會說:「那個弗瑞迪?」和「那個史提方酒窖?」她所說的一切都阻止了他再去多談,而她這樣隨隨便便地(這是他的感覺)使用他所說過的話,這令他心煩。
別人向他說明過,那間酒館連同幾間農舍和海關檢查站就位在柏油路轉彎要繞回鎮上的地方;有一條小路從公路岔出去,穿過房舍之間的路面也鋪了柏油,但之後就只鋪了碎石,然後在快到邊界之前,會接上一座小橋。邊境通道則是關閉的。不過,布洛赫根本沒有問起邊境通道。
閉著眼睛,一陣異樣的無力感朝他襲來,覺得自己失去了想像的能力。雖然他嘗試用各種可能的名稱來想像房間裡的物品,卻什麼都無法想像。就連那架飛機他也無法在腦海中描摹出來,雖然他剛剛才看見飛機降落,並且從過去的經驗中辨識出飛機此刻在跑道上煞住所發出的轟鳴。他睜開眼睛,看著擺放簡易廚具的角落,看了一會兒:他牢牢記住那個燒水壺,還有垂在洗碗槽邊的枯萎花朵。他才要閉上眼睛,花朵和燒水壺就又變得無從想像。他設法應付這個情況,捨棄單詞,而替這些物品造句,認為由這些句子所組成的故事能使他更容易想像這些物品。燒水壺的笛聲響起。那些花是一個朋友送給這個女孩的。沒有人把燒水壺從電爐上拿開。「要我泡茶嗎?」女孩問。全都無濟於事:當情況變得無法忍受,布洛赫睜開眼睛。他身旁的女孩還睡著。
布洛赫看見女服務生站在門口,抱著一疊毛巾,最上面是一支手電筒;他還來不及讓她注意到他,她就又出去站在走道上。隔著門她才道了歉,但是布洛赫沒聽懂,因為他同時也在喊她。他跟著她到走道上,她已經在另一個房間裡;回到他房間,布洛赫鎖上了房門,格外響亮地上了兩道鎖。稍後他追上已經在好幾個房間之外的女服務生,向她解釋那是個誤會。女服務生把一條毛巾掛在洗手臺上,一邊回答,是的,那是個誤會,先前在走道盡頭,遠遠地她大概是把樓梯上的巴士司機誤認為是他,以為他已經下樓了,所以才進了他的房間。布洛赫站在敞開的門裡,說他指的不是這件事。可是她剛剛擰開了水龍頭,於是請他把那句話再說一次。布洛赫答道,這些房間裡有太多衣櫥、箱子和五斗櫃。女服務生回答,是的,而旅館裡人手太少,剛才她會認錯人就證明了這一點,因為她太累了。布洛赫說他提到櫥櫃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在房間裡很難走動。女服務生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布洛赫沒有回答。她把髒毛巾揉成一團,藉此解釋他的沉默,或者應該說,是布洛赫把揉毛巾理解為她對他的沉默所作的回答。她把毛巾丟進籃子裡;布洛赫還是沒有回答,使得她——他認為是這樣——拉開了窗簾,好讓他趕緊走出去到比較陰暗的走道上。「我不是這個意思!」女服務生喊道。她跟著他走到走道上,但是接下來,當她把毛巾分送到其餘的房間,換成是布洛赫跟在她身後。在走道轉彎處,他們發現一堆用過的床單堆在地板上。布洛赫一閃,一個肥皂盒從女服務生手上那堆毛巾上掉下來。她在回家的路上需要用到手電筒嗎?布洛赫問。女服務生紅著臉又直起身子,說她有個男朋友。旅館裡有雙層門的房間嗎?布洛赫問。「我的男朋友是木匠」,女服務生回答。布洛赫說他看過一部電影,片中有個旅館小偷被關在雙層門之間。「我們的房間裡從來沒有丟過東西!」女服務生說。
茶罐是打開的,由於光線只從小小的圓形蓋口照射進去,內壁的反光異樣地照亮了罐裡的茶葉。布洛赫拿著茶罐坐在桌旁,盯著罐口往裡面看。茶葉的這份獨特光亮竟會如此吸引他,這使他覺得好笑,他還一邊順便和女孩說話。最後他把蓋子蓋回罐口壓緊,卻同時停止了說話。女孩不覺有異。「我叫格爾妲!」她說。布洛赫根本不想知道。她什麼都沒有注意到嗎?他問。但是她已經放上了一張唱片,是一首用電吉他伴奏的義大利歌曲。「我喜歡他的聲音!」她說。布洛赫沒有吭聲,他對義大利流行歌曲一竅不通。
「他不可能走遠。」他又說。他走不了多遠的,女服務生又說了一次。布洛赫瞥見在自動點唱機上方有一副受損的鹿角。女服務生解釋那是來自一隻誤闖地雷區的公鹿。
回到納許市場,看見裝蔬菜水果的空箱子亂七八糟地堆在那些攤位後面,他又覺得這些箱子像是一種玩笑,不是認真的。就像一些不言自明的笑話!布洛赫心想,他很喜歡觀看這些不言自明的玩笑。這種覺得一切都是偽裝和裝模作樣的印象,「把裁判哨子裝在帆布袋裡裝模作樣!」布洛赫心想,直到他進了戲院才消失。電影中一個滑稽演員在路過一家舊貨鋪時順手拿起一支喇叭,接著自然而然地試吹起來。當布洛赫認出了喇叭,接著也認出了其他所有東西,未經偽裝,毫不模稜兩可,就在那時一切偽裝和裝模作樣的感受才消失。布洛赫平靜下來。
帶位員跟過來,揚言要報警,布洛赫擰開水龍頭,洗了手,接著按下電動烘手機的按鈕,把手伸進暖風裡,直到帶位員走開。接著布洛赫刷了牙。他在鏡子裡看著他用一隻手刷牙,另一隻手微微握拳,怪異地舉在胸前。他聽見動畫人物吵吵嚷嚷的聲音從戲院裡傳出來。
布洛赫回到旅館,發現旅館的前廳亮著燈,但是空無一人;當他從鉤子上取下鑰匙,一張摺起來的紙片從隔層裡掉出來;他打開紙片:是帳單。布洛赫手裡拿著紙片,仍站在前廳裡打量著擺在門邊的一口皮箱,這時門房從置物間裡走出來。布洛赫立刻向他要一份報紙,同時看進置物間敞開的門裡,門房之前顯然是在裡面睡著了,在他從前廳搬進來的一張椅子上。門房把門關上,因此布洛赫就只還來得及看見一具矮矮的人字梯,上面擺著一個湯缽。門房走到櫃檯後面之後才開口說話,但是布洛赫已經把關門的動作理解為拒絕,於是走樓梯上樓回他的房間。在那條相當長的走道上,他只在一個房間門口看見了一雙鞋。進了房間,他沒有解開鞋帶就把hetubook•com.com鞋子脫下,也把鞋子放在門口。他在床上躺下,立刻就睡著了。
這個鎮上沒有電話亭。布洛赫試著從郵局打電話給一個朋友。他在櫃檯前面的一張長椅上等待,但是電話沒有接通。郵局女職員說這個時段線路太忙。他罵了她幾句,走開了。
布洛赫問理髮小姐午休時間是否回家。小姐答道她不是本地,說她每天上午搭火車過來,中午就在咖啡館坐坐,或是和女同事待在店裡。布洛赫問她是否每天都買來回票。小姐回答她搭車用的是週票。布洛赫馬上問道:「週票要多少錢?」但是小姐還沒回答,他就說這不關他的事。儘管如此,小姐還是說出了價錢。屏風後面的女同事說:「如果不關你的事,你為什麼要問?」布洛赫已經站了起來,在等待找錢的時候還讀了鏡子旁邊的價目表,然後走了出去。
他走回馬路上。在邊界前面矗立著最後幾間房屋的彎道上,一名憲兵騎著摩托車朝他迎面而來;先前布洛赫已經在道路轉彎處的廣角鏡裡看見他了;接著他果然在彎道上出現,直挺挺地坐在車上,戴著白手套,一隻手放在車把上,另一隻手擱在腹部;車輪被泥巴弄髒了,一片蘿蔔葉在輪輻裡飄動。憲兵的表情沒有透露出什麼。布洛赫目送著摩托車上那個身影的時間愈長,就愈覺得自己像是從一張報紙上緩緩抬起頭來,透過一扇窗戶看向戶外:憲兵離得愈來愈遠,跟他愈來愈沒有關係。布洛赫也注意到,當他目送著那個憲兵,有短短一刻,他把眼前所見只看成是另一件東西的比喻。憲兵從視線中消失,而布洛赫的注意力變得十分淺薄。在他隨後前往的那家邊境酒館,起初他沒有碰見任何人,雖然通往酒吧間的門開著。
昨天他吐掉的葡萄皮仍舊躺在人行道上。當布洛赫把鈔票放在收銀轉盤上,紙鈔在轉盤轉動時卡住了;布洛赫有了說話的理由。售票小姐回答了。他又說了點什麼。由於這不太尋常,售票小姐看了他一眼。於是他又有了理由再說點什麼。又進了戲院,布洛赫想起售票小姐旁邊擺著的廉價小說和電水壺;他往後靠,開始分辨銀幕上的細節。
衣櫃的門在搬動時打開了。布洛赫用腳去踢,把櫃門關上。等到衣櫃擺進臥室裡,櫃門又開了。一個搬運工將鑰匙交給布洛赫,於是他把櫃門鎖上。不過他不是物主,布洛赫說。漸漸地,當他說些什麼,他自己又在話中出現。老闆娘邀他吃飯。原本根本就打算要住在她這兒的布洛赫拒絕了。不過他晚上想再回來。赫妲從擺放家具的房間裡對他說話,在他已經要走出去時回答了他;至少他覺得彷彿聽見她在大聲說話。他又走回酒吧間,但是透過到處都敞開的門,他只看見女服務生在廚房裡站在爐灶旁,老闆娘在臥室裡把衣服收進衣櫃,小孩則在酒吧間一張桌子旁寫功課。大概是先前走出去時,他錯把爐子上煮開的沸水聽成了一聲叫喚。
此外她們還說起一些他不可能知道的事,尤其是他不可能認識的人,彷彿他應該要認識、也應該要知情似的。瑪莉亞拿鱷魚皮製的皮包打了奧圖的腦袋。某個叔叔去到地下室,把阿弗瑞趕到院子裡,還用一根樺樹枝抽打義大利廚娘。艾德華讓她在岔路口下車,她只好在三更半夜走路回家;她穿過那片曾有兒童遭到殺害的森林,以免被瓦特和卡爾看見她走在外國人小徑上,最後她脫掉了弗里德里希先生送給她的舞鞋。布洛赫則會解釋他提到的每個名字。就連提到的物品他也會加以說明。說到維克多這個名字,布洛赫就會補充「我熟識的一個人」;當他敘述一次間接自由球,他不僅描述什麼是間接自由球,還向這兩位等待著他繼續往下說的理髮小姐說明了有關自由球的規則;甚至,當他提到裁判所判的一個角球,他覺得自己簡直有義務要向她們解釋這個「角」指的不是房間的角落。布洛赫說得愈久,就覺得他所說的話愈來愈不自然。漸漸地,他覺得每個字眼都需要解釋。他必須要控制自己,不要在一句話說到一半時卡住。有幾次,當他超前去想他正在說的一句話,他把話說錯了;如果理髮小姐所說的故事結局和他在聆聽時心裡所想的一樣,他就一時無法回答。只要他們還在熟稔地交談,他就愈發忘了周圍的環境,就連隔壁房間裡的小孩和狗都沒再看見;可是當他話說到一半卡住,無以為繼,最後搜尋著他還能說的句子,周圍的環境就又變得顯眼,而他到處都看到細節。終於他問道,阿弗瑞是否是她的男友,櫃子上是否總是擺著一根樺樹枝,弗里德里希先生是不是個業務員,外國人小徑是否是因為經過外國人所住的社區才有這個名稱。她們很樂意回答,漸漸地,布洛赫看見的不再是染淡的頭髮和又長出來的深色髮根,不再是頸邊的一個領針,不再是一片黑色的指甲,不再是刮淨的眉毛上的一顆青春痘,不再是咖啡館空椅上裂開的襯墊,而又察覺到輪廓、動作、人聲、呼喊和身影,切合而為一。他也以一個冷靜而迅速的動作接住了忽然從桌上倒下的手提包。第一個理髮小姐請他咬一口她的麵包,當她把麵包遞給他,他理所當然地咬了下去。
將近午夜時,巴士停靠在邊境小鎮。在車站旁邊的旅館,布洛赫立刻要到了一個房間。他向帶他上樓的女服務生打聽那位舊識,他只記得她的前名是赫妲。女服務生能提供消息:他的這位舊識租下了鎮外不遠處的一間酒館。到了房間裡,布洛赫問站在門口的女服務生:這是什麼聲音?「有幾個小伙子還在打保齡球!」女服務生回答,說著就走出了房間。布洛赫沒有四下張望,就脫掉衣服,洗了手,躺在床上。樓下的砰砰和咕咚聲還持續了一陣子,但是布洛赫已經睡著了。
路況變差了。由於摺疊門關不緊,布洛赫看見外面的光線穿過門縫,一閃一閃地照亮了車內。即使不看向門縫,他也能在報紙頁面上察覺光線的閃動。他一行一行地讀,然後抬起頭,打量前面的乘客。他們坐得愈遠,要盯著他們看就愈方便。過了一會兒,他注意到車裡光線的閃動停止了。外面已經天黑了。
他沒花多少時間就清醒過來,在醒來的那一瞬間就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是敞開的,彷彿房間裡有一陣風。即便他連皮也沒有擦破,他仍幻想著全身流出了淋巴液。他站起來,用一條抹布把屋裡所有東西都擦了一遍。
她在他的桌旁坐下,不是坐在他旁邊,而是坐在他對面,把雙手在桌下擱在膝蓋上。透過敞開的門,布洛赫聽見廚房裡的冰箱嗡嗡作響。孩子坐在旁邊,吃著一塊麵包。老闆娘看著他,彷彿太久沒見到他了。「我們好久沒見了!」她說。布洛赫向她編了個故事,關於他何以來到此地。隔著那扇門,離得相當遠,他看見那個小女孩坐在廚房裡。老闆娘把一隻手擱在桌上,把手掌翻開來又再蓋上。女服務生端來布洛赫替她點的飲料。哪一個「她」?冰箱在此刻無人的廚房裡震動。布洛赫從門裡看見廚房桌上的蘋果皮。桌下擺著一個堆著蘋果的大碗,幾顆蘋果滾了下來,零星散落在地板上。門框一根釘子上掛著一件工裝褲。老闆娘把菸灰缸推到自己和他之間。布洛赫把酒瓶擺到一邊,她卻把火柴盒放到面前,還把她的杯子也擺過去。最後布洛赫把他的杯子和酒瓶推到那些東西的右邊。赫妲笑了。
說話和聆聽使得布洛赫沒有機會把硬幣收起來。它們在他手裡變得溫熱,彷彿剛從戲院售票口被推出來給他。他說這兩枚硬幣之所以這麼髒,是因為不久前在一場足球賽開賽之前被用來投擲選場地。「這我一點也不懂!」那名女乘客說。布洛赫迅速打開報紙。「頭像還是數字!」她又繼續說,於是布洛赫只好又把報紙摺起來。先前坐在車輪上方那個座位時,他先把大衣掛在旁邊的衣鉤上,當他猛然坐在垂下來的大衣下襬上,大衣的掛耳被扯斷了。這時布洛赫把大衣擱在膝上,坐在那個女子旁邊,無力抗拒。
由於戲院在星期六有夜場,布洛赫甚至還到得太早。他走進附近一家自助式餐廳,站著吃了一塊煎肉餅。他試著在最短的時間內說個笑話給女服務生聽;當時間到了,而笑話尚未說完,他一句話說到一半就打住,付了錢,女服務生笑了。
在橋邊,他從馬路上拐彎,沿著小溪走向邊界。溪水似乎愈來愈深,至少水流愈來愈慢。兩岸的榛樹伸展到小溪上方,使人幾乎看不見水面。在遠處,一把長柄鐮刀在割草時沙沙作響。溪水流得愈慢,似乎就愈渾濁。在一個彎道前,溪水完全停止流動,變得完全不透明。在距離很遠的地方,聽得見一具拖拉機在噠噠行駛,彷彿它和這一切都沒有關係。一簇簇熟透發黑的接骨木果實垂掛在灌木叢之間。靜止不動的水面浮著小片油漬。
等他到了旅館,發現別人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已經把他的公事包收起來保管。他付帳時,旅館服務生去置物間把公事包拿來。布洛赫從一圈淺色印子看出想必曾有一個底部潮溼的牛奶瓶擺在那上面;門房在找齊零錢時,他打開公事包,發現裡面的東西也已經被檢查過;牙刷柄從皮套裡探出頭來,隨身收音機擺在最上面。布洛赫朝著旅館服務生轉過身去,但此人已經消失在置物間裡。由於櫃檯後面的空間相當狹小,布洛赫用一隻手就能把門房拽過來,接著吸了一口氣,用另一隻手對著門房的臉虛晃一拳。對方嚇得往後一縮,雖然布洛赫根本沒有打中他。置物間裡的服務生沒有動靜。布洛赫已經拿著公事包走出去了。
他看見一隻蒼鷹在一片田野上空盤旋。當蒼鷹就地振翅猛撲下來,布洛赫注意到他並非看著那隻飛禽的振翅和往下猛撲,而是看著田野上牠將會猛撲下來的位置;蒼鷹在俯衝中穩住,又飛高了。
終於他瞥見一滴水珠沿著杯子外緣往下流,也瞥見牆上有個時鐘,指針由兩根火柴構成;一根充當時針的火柴被折斷了;他沒有看著那滴往下流的水珠,而是看著水珠大概會落在杯墊上的位置。女服務生此刻在替地板打蠟,問他是否認識老闆娘。布洛赫點點頭,但是等到女服務生抬起頭來,才說了聲「是的」。
由於一隻貓躺在第二張椅子上,他就站在她旁邊。她說起地主的兒子是她男友。布洛赫站到窗前,追問關於他的事。她說明地主的兒子在做什麼。沒人問了,她也繼續說。布洛赫在爐台邊上瞥見第二個大玻璃罐。偶爾他會說:哦?在門框上那件工裝褲裡他瞥見了第二把量尺。他打斷了她,問她從哪個數字開始數。她打住話,甚至停止了切掉蘋果核的動作。布洛赫說,最近他觀察到自己有個習慣,在數數時從「二」才開始數;例如今天上午他在過馬路時差點被車撞了,因為他以為距離第二輛車還有足夠的時間,根本沒把第一輛車算進去。老闆娘用一句俗話來回答。
「他也不過才失蹤了兩天。」女服務生說。海關關員答道:「可是夜裡已經相當冷了。」
他聽見廚房裡有些聲響,當他仔細聆聽,聽出那是人聲。女服務生對著關上的門喊,老闆娘在廚房裡回答。她們就這樣聊了一會兒。然後,答話答到一半,老闆娘走了進來。布洛赫向她打了招呼。
他在一個水果攤前停下,但是站在離得很遠的地方,使得水果攤後面的婦人無法向他打招呼。她看著他,等著他走近一步。站在他前面的一個小孩說了些什麼,但是婦人沒有回答。接著一名憲兵從後面走近,當他站得離水果攤夠近,婦人立刻就向他打招呼。
在小店前面的空地上,他看見一座電話亭亮著燈。巴士行駛時的轟鳴還在他耳中嗡嗡作響,因此電話亭前方地面上嘎吱作響的碎石聽在他耳中很舒服。他把報紙扔進電話亭旁邊的垃圾桶,把自己關進電話亭裡。「我成了一個好靶子!」他曾在一部電影中聽見一個在黑夜裡站在窗邊的人這麼說。
忐忑如此強烈,他立刻感到疲倦。他躺在地板上,無法入睡,也無法抬起頭來。聽見有人從外面用一條布巾抽打門把,他豎耳傾聽。先前並沒有聽見什麼聲音。這麼說來,他剛才想必還是睡著了。
無人接聽電話。布洛赫又置身戶外,站在電話亭的陰影中,聽見吃角子老虎機在店裡拉上的窗簾後面叮叮咚咚地響。當他走進酒吧間,發現此處這時幾乎無人;大多數的乘客都已經出去了。布洛赫站著喝了一杯啤酒,走到走廊上:有些乘客已經坐在車裡,另一些站在門邊和司機聊天,還有一些站在比較遠的地方,背對著巴士,在黑暗中——布洛赫厭惡起這些觀察,用手在嘴巴上一抹。而不是乾脆看向別處!他看向別處,瞥見走廊上帶著小孩從洗手間出來的乘客。當他用手去抹嘴巴,他手裡有椅背上金屬握把的氣味。「這不是真的!」布洛赫心想。司機上了車,發動引擎,示意其他人也該上車了。「好像不發動引擎大家https://m•hetubook.com•com就不會明白似的。」布洛赫心想。車子開動時,迅速從車窗扔出的菸蒂在馬路上閃出點點火光。
在一座公園邊上的電話亭裡,他打電話給他的前妻。她說一切都好,卻沒有問他什麼。布洛赫感到不安。
布洛赫發現他正好坐在車輪上方的座位上,他的兩隻腳從隆起的地板上滑了下去。他往後坐到最後一排,在那裡,必要時他可以輕鬆地向後看出車外。坐下時,他在後視鏡裡與司機四目相接,雖然這並不意味著什麼。布洛赫利用轉身將公事包放在身後的動作看向窗外。摺疊門大聲地喀答作響。
他剛好趕在午休之前去到公司的人事部門,領取了文件。布洛赫納悶這些文件居然還沒有準備好,職員還得要打幾通電話。他請求也讓他打通電話,打給他的前妻;小孩接起電話,立刻用一句背熟的話開頭,說媽媽不在家,布洛赫就掛斷了電話。這時文件也已備妥,他把薪資稅卡塞進公事包;當他想要向那位小姐問起尚未發放的薪資,她已經走開了。布洛赫把剛才打電話的費用數了出來,擱在桌上,離開了那棟樓。
在酒館裡他遇見正在沖洗地板的女服務生。布洛赫問起老闆娘。「她還在睡!」女服務生說。布洛赫站著點了一杯啤酒。女服務生從桌上搬下一張椅子。布洛赫從桌上搬下第二張椅子,坐了下來。
他走出去到院子裡,可是沒有人跟隨他,於是他又走回來。他站到自動點唱機前,旁邊還留了個位置。女服務生這時坐在吧後面,她打破了一個玻璃杯。老闆娘聽見杯子打破的聲音,從廚房裡出來,但是沒有看向女服務生,而看向他。布洛赫轉動點唱機背後的旋鈕,把音量調小。然後,老闆娘還站在門邊,他又把音量轉大。老闆娘從他前面走過,穿過酒吧間,像是想把這地方巡視一遍。布洛赫問她得付多少租金給這間酒館的房東,也就是地主。聽見這個問題,赫妲停下腳步,女服務生把碎玻璃掃到畚箕上。布洛赫朝著赫妲走過去,老闆娘從他旁邊走進廚房。布洛赫跟在她後面。
雖然窗戶此刻是關著的,屋裡有蚊子飛來飛去。一個小孩被派去酒館拿啤酒墊,拿來後放在水杯上面,免得蚊子掉進去。一個婦人察覺她項鍊上的墜子掉了。大家都開始找。布洛赫仍坐在桌旁。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渴望成為尋獲那個墜子的人,於是就加入了其他人。當他們沒有在屋裡找到墜子,就在外面的走道上繼續找。一把鐵鍬倒下來,更確切地說,是布洛赫在它完全倒下之前扶住了它。小伙子用一支手電筒照明,農婦拿來一盞煤油燈。布洛赫要了手電筒,走到外面的街道上。他彎著腰在碎石上走來走去,但是沒有人跟著他來。他聽見屋裡玄關有人大聲說墜子找到了。布洛赫不願意相信,繼續尋找。然後他聽見窗子後面又開始祈禱。他把手電筒從外面擱在窗台上,走開了。
忽然他掐住她的脖子。他一下手就使勁勒緊,她根本不可能把這當成是玩笑。布洛赫聽見外面走廊上有人說話。他怕得要命。他注意到從她鼻子裡流出一種液體。她在呻|吟。最後他聽見喀嚓一聲,感覺像是在顛簸的田間小路上忽然有一塊石頭擊中了汽車底盤。唾液滴落在油氈地板上。
「現在就只有我們兩個了」,赫妲說。布洛赫看著那個小孩站在窗前看著隔壁的房子。「小孩子不算」,她說。布洛赫把這話理解成她有話想對他說,但隨即察覺她的意思是他可以開口說話了。布洛赫想不出話說。他說了些猥褻的話。她立刻要孩子出去。他把手擱在她旁邊。她小聲斥責他。他粗魯地抓住她的手臂,但隨即又鬆開。在外面的馬路上他碰見那個小孩在用麥稈戳著屋牆的灰泥。
吃早餐時,布洛赫聽說有個行動不便的學生失蹤兩天了。女服務生把這件事告訴了在這家旅館過夜的巴士司機,之後,布洛赫隔著窗戶看見司機駕著幾乎沒有乘客的巴士駛上回程。女服務生後來也走開了,於是有一會兒布洛赫獨自坐在餐廳裡他把報紙疊放在旁邊的椅子上,讀到那個失蹤的學生並非身障,而是說話有障礙。女服務生一回來就向他說明樓上正在吸塵,彷彿她有義務向他解釋。布洛赫不知道該說什麼。接著,空啤酒瓶在箱子裡噹啷作響,被抬著穿過外面的院子。走廊上啤酒送貨員說話的聲音在布洛赫聽起來就彷彿來自旁邊的電視。女服務生曾經告訴他,老闆的母親白天就坐在隔壁的房間觀賞電視上的重播節目。
在舊貨鋪裡起初沒有人出來,於是他把東西從袋子裡拿出來,直接擺在櫃檯上。然後他又覺得先把東西擺出來太過理所當然,好像它們已被同意賣出,於是他又趕緊從桌上拿下來,甚至又塞回袋子裡,直到有人問起,才又擺回桌上。他瞥見在後面的架子上有一個音樂盒,盒上有個瓷娃娃舞者擺出常見的姿勢。每次他看見一個音樂盒,都會認為以前就曾見過。他沒有討價還價,立刻就接受了對方為了收購他的東西所出的第一個價碼。
回到鎮上,布洛赫坐進一間咖啡館,看著別人玩紙牌。他坐在一個玩家背後,和此人吵了起來。其他幾個玩家要求布洛赫離開。布洛赫走進後室。那裡正舉行一場幻燈片講座,布洛赫看了一陣子。演講內容是關於東南亞的修會醫院。布洛赫大聲插嘴,又和別人吵了起來。他轉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布洛赫被房間裡的電話吵醒。旅館問他是否要再住一晚。布洛赫看著擺在地上的公事包——房間裡沒有行李架——立刻說了「要」,隨即掛斷電話。他把鞋子從走廊上拿回來,大概因為是星期天吧,鞋子沒人擦過;他沒吃早餐就離開了旅館。
之後在一間咖啡館,他喝一杯自來水喝了很久,那是隨著咖啡一起端來的。偶爾他會站起來,去拿一份畫報,那幾疊雜誌擺在專門用來擺放書報的桌椅上;有一次,女服務生來把堆在他旁邊的畫報拿走,要走開時用了「書報桌」這個字眼。布洛赫一方面受不了翻閱雜誌,另一方面在沒有把一本雜誌翻閱完畢之前又無法擱下,於是試著偶爾望向街道;畫報頁面和外面不斷變換的街景之間的對比使他感到放鬆。走出咖啡館時他自己把畫報放回那張桌子上。
布洛赫說:「妳穿著大衣,但我沒穿,我覺得自己很可笑。」女子挽起他的手臂。為了把手臂抽出來,布洛赫假裝要拿點東西給她看,卻又不知道該拿什麼給她看。他忽然有了個念頭,想要買份晚報。他們走過好幾條街,都沒有看見賣報的人。最後他們搭公車前往南火車站,可是火車站已經關閉。布洛赫作出吃驚的樣子,而事實上他也的確吃了一驚。還在公車上時,女子打開了手提包,把玩著提包裡的各種東西,藉此向他暗示她不太舒服。這時布洛赫對她說:「我忘了留張紙條」,雖然他並不知道他用「紙條」和「留」這兩個字眼究竟指的是什麼。總之,他獨自坐上一輛計程車,前往納許市場。
等他出來,燒水壺果真在響。「我被淋浴聲吵醒了!」女孩說。布洛赫覺得這彷彿是她第一次直接對他說話。他答道他還沒有完全清醒。茶壺裡是不是有螞蟻?「螞蟻?」當煮沸的水從燒水壺裡淋在茶壺底部的茶葉上,他看見的不是茶葉而是螞蟻,他曾經把沸騰的水倒在螞蟻身上。他又拉開了窗簾。
又來到街上,他買了些葡萄,這個季節的葡萄特別便宜。他繼續往前走,一邊吃著葡萄,吐掉葡萄皮。他上門詢問住房的第一家旅館拒絕了他,因為他只帶著一個公事包。第二家旅館位在一條巷子裡,門房親自帶他到樓上的房間。門房才要走出房門,布洛赫就在床上躺下,很快地睡著了。
不過,這當中有幾次,交談對他而言暫時變得自然了,就像交談之於她:他問,她答;她發問,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一架噴射機嗎?」——「不,那是一架螺旋槳飛機」——「你住在哪裡?」——「住在第二區。」他差點就把打架的事告訴了她。
在市區裡他試著尋找電話亭,找了好一會兒;當他找到一間無人的電話亭,發現聽筒被扯斷了躺在地上。他繼續往前走,在西火車站終於打成了電話。因為是星期六,他幾乎什麼人也沒聯絡上。等到總算有個他從前認識的女子接了電話,他說了好一會兒,她才知道他是誰。他們約在西火車站附近的一間餐館碰面,布洛赫知道那間餐館有一架點唱機。為了打發時間,等待女子來到,他把硬幣投進自動點唱機,讓其他人按鈕選歌,一邊打量著牆壁上的足球員照片和簽名。幾年前,國家隊的一名前鋒租下了這間店面,此人後來去了海外,擔任一支狂野的美國足球聯盟隊伍的教練,該聯盟如今已經解散,他在彼處下落不明。布洛赫和一個女孩聊起來,她坐在點唱機旁邊那一桌,胡亂伸手往後按,總是選到同一張唱片。她和他一起離開那家店。他試圖帶她走進最近的一棟樓房入口,可是四處的樓房大門均已鎖上。等到一扇大門得以打開,根據歌聲來判斷,可知在第二道門後正在舉行禮拜儀式。他們走進位在兩道門之間的電梯,布洛赫按下最高樓層的按鈕。電梯尚未啟動,女孩就想要出去,於是布洛赫按下二樓的按鈕;他們在二樓出了電梯,站在樓梯間裡,這時女孩溫柔起來。他們一起爬上樓梯。電梯停在頂樓;他們進了電梯,下樓,回到街上。
在火車站前面的廣場上他遇見了一個熟人,對方正打算搭車前往郊區,去擔任一場乙組比賽的裁判。布洛赫把這個消息當成一個玩笑,於是也跟著開起玩笑,表示他也可以一起去擔任助理裁判。即使當對方打開隨身攜帶的帆布袋,讓他看見裡面的一套裁判制服和一網兜的檸檬,布洛赫也像解讀對方先前所說的第一句話一樣,把這兩件東西也視為一種搞笑道具。他繼續配合對方,表示既然他要同行,就也可以替對方背這個帆布袋。甚至當他和對方坐在駛往郊區的列車上,把帆布袋擱在膝上,他都還覺得他做這一切只是在開玩笑,尤其是此刻在中午時分車廂裡幾乎空無一人。不過,無人的車廂和他不正經的舉止有何關係,布洛赫也說不上來。熟人背著帆布袋搭車前往郊區,而他,布洛赫,同車而行,他們一起在郊區一間小館裡吃了午餐,一起前往「一座道地的足球場」,如同布洛赫所說,一直到他獨自搭車返回城裡——他不喜歡那場球賽——他都還覺得這一切全是雙方面的一場偽裝。這一切都不算數,布洛赫心想。幸好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他沒有遇見什麼人。
布洛赫神經緊張起來。他若是張開眼睛,周圍的東西就來糾纏他;他若是閉上眼睛,周圍這些東西的名稱就糾纏得更厲害!「是不是因為我剛剛和她睡過?」他心想。他走進浴室,沖了個長長的澡。
布洛赫不習慣注意到這麼多細節,他感到頭痛,也可能是由於他那一堆報紙的氣味。幸好巴士在一座縣城裡停下,由公路旁的一間小店替乘客供應晚餐。當布洛赫在戶外稍微走動一下,他聽見裡面吧臺的香菸自動販賣機一直響個不停。
他從敞開的窗戶看進隔壁屋子裡,瞥見死者躺在停屍架上,旁邊已經擺著棺材。一個角落裡,一個婦人坐在矮凳上,把麵包放進裝著果子酒的壺裡蘸一蘸;桌子後面的長椅上,一個小伙子仰面躺著睡覺,肚子上臥著一隻貓。
他讀著用訂書針固定在牛奶攤旁的戲院海報,底下的其他海報已然殘破。布洛赫繼續走,看見一個打嗝的小伙子站在一間農舍的院子裡。在一個果園,他看見黃蜂飛來飛去。在一個十字路口,凋萎的花朵插在罐頭罐子裡。路旁的草地上躺著幾個香菸空盒。在緊閉的窗戶旁他看見百葉窗板的窗鉤垂掛著,經過一扇敞開的窗邊,他聞到腐屍的氣味。在酒館,老闆娘告訴他,對面房子裡昨天有人死了。
女服務生手裡拿著畫報也過來了,他們一起往外看。布洛赫問起那個挖井的人是否又來報到了。老闆娘只聽見「報到」這個詞,開始談起士兵。布洛赫改說「回來」,老闆娘就說起那個啞巴學生。「他甚至沒辦法呼救!」女服務生說,其實她是唸出了畫報裡一張圖片下方的說明文字。老闆娘說起一部電影,片中有鞋釘被攪在做蛋糕的麵團裡。布洛赫問起瞭望塔上的哨兵有沒有望遠鏡,說塔上有某件東西發出閃光。「從這裡根本看不見那些瞭望塔!」兩個女子其中一人答道。布洛赫看見她們臉上沾了烤蛋糕的麵粉,尤其是在眉毛和髮際。
當他走到戲院,玻璃櫥窗剛剛熄燈。布洛赫看見一名男子站在梯子上置換字母,把電影片名換成明天要上映的片名。他一直等到能夠讀出另一部電影的片名,才走回旅館。
他在第二區一間咖啡館裡打撞球,直到電視播放體育新聞。布洛赫請女服務生打開電視,但是看電視的態度卻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邀請女服務生和他一起喝一杯。等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從正在進行一場非法賭博的後室回來,布洛赫已經站在門邊;她從他身旁走過,但沒有說什麼;布洛赫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巴士已經駛上出城幹道,坐在他旁邊角落的一個女子提醒他,說他掉了幾枚硬幣。她說:「這是你的錢嗎?」同時從扶手和座位之間的縫隙裡抽出一枚硬幣給他看。在他和那女子之間的座位中央還躺著另一枚硬幣,是美元的一分錢。布洛赫拿起那兩枚硬幣,答道這錢大概是他先前轉身的時候掉的。由於女子先前並未注意到他曾轉身,就開始發問,而布洛赫也再回答;漸漸地,儘管他們為了要交談而坐得並不舒適,他們還是聊了一下。
漸漸地,有愈來愈多的乘客在有人上下站才會停靠的小站下車。他們往司機旁邊一站,司機就讓他們從前門下車。當巴士停住,布洛赫聽見車頂上方的帆布篷啪啪飄動。接著巴士又停下來,他聽見外面有人在黑暗中大聲打招呼,在更遠處他認出了一個沒有柵欄的平交道。
布洛赫以前有過一個女友,他知道如今她在南方邊境經營一間餐酒館。火車站的郵局裡擺著全國各地的電話簿,他去那裡查找她的電話號碼,但沒有找到。那小鎮有幾家餐館沒有標示店主姓名;此外,布洛赫沒多久就受不了要把電話簿拿起來,因為那些電話簿倒掛成一長排,書脊向上。「臉朝下」,他忽然這麼想。一名警察走進來,要求他出示證件。
一個班級的學生經過;學童唱著歌,布洛赫把明信片扔進郵箱。卡片落進空空的郵箱,在裡面發出回聲。可是郵箱那麼小,根本不可能發出回聲。再說,布洛赫立刻就繼續往前走。
他坐進一家在這個季節仍在營業的庭園咖啡館,叫了一杯啤酒。過了好一會兒,仍舊沒有人把啤酒端來,他就走了;沒鋪桌巾的鋼製桌面也令他目眩。他站到一家餐館的窗前,裡面的人坐在一架電視機前面。他旁觀了一陣子。有人轉過頭來看他,於是他就離開了。
他前面兩排座位是面對面,車上其餘的座位都讓乘客面向前方;因此在開車之後,前後而坐的乘客幾乎都不再聊天,而坐在他前面的乘客卻在不久之後就繼續交談。布洛赫樂於聽見人們的說話聲,能夠聆聽使他心情放鬆。
布洛赫能看進對面的酒館,已經西斜的太陽深深照進去,使得室內的下半部彷彿自己在發光,尤其是剛打過蠟的地板,還有椅腳、桌腳和人腿的整個表面。他瞥見地主的兒子在廚房裡,倚著門,雙手交叉在胸前,隔著一段距離在對老闆娘說話,她大概始終都還坐在桌旁。太陽愈往西沉,布洛赫就覺得這些畫面離得愈來愈遠。他無法看向別處;直到孩童在街上跑來跑去,才趕走了這個印象。接著一個小孩拿著一束花進來。農婦把花束插|進一個水杯,再把杯子放在停屍架的腳端。小孩站著沒走。過了一會兒,農婦給了他一個硬幣,小孩才走了出去。
那個啞巴學生仍舊未被尋獲。雖然警方已經保管了那輛腳踏車,目前正在附近搜尋,但是並沒有聽見槍聲,槍聲若是響起,就可能表示有一名憲兵發現了什麼。不過,布洛赫後來去的理髮店,屏風後面吹風機的聲響太大了,使得他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他讓人剃掉後頸上的頭髮。理髮師洗手的時候,理髮小姐替布洛赫把衣領刷乾淨。這時吹風機被關掉了,他聽見屏風後面有紙張被翻動的聲音。「啪」的響了一聲,但只是一個髮捲在屏風後面掉進了一個鐵盆。
銀行也已經打烊了。於是他在公園裡等待午休結束,直到他能從現金往來帳戶裡——他從來沒有存款帳戶——把錢領出來。由於單靠這筆錢他撐不了多久,他決定把那部還算新的電晶體收音機退回去。他搭乘公車前往他位在第二區的住處,另外還拿了閃光燈和電動刮鬍刀。到了店裡,對方向他說明,只有在他要換購新商品時,這些東西才能退貨。布洛赫又搭乘公車去他住處,把兩個獎盃、一個墜飾、兩隻鍍金的足球鞋裝進旅行袋裡帶走。那兩個獎盃當然只是複製品,分別是他的球隊在一場錦標賽和一次全國冠軍賽裡贏得的。
女服務生走到吧臺後面。布洛赫把一雙手擱在桌上。女服務生彎下腰,打開酒瓶。布洛赫把菸灰缸推開。女服務生走過來時從另一張桌上拿了一個啤酒杯墊。布洛赫把坐著的椅子向後挪。女服務生拿起套在酒瓶上的玻璃杯,把杯墊擺在桌上,把杯子擱在杯墊上,把啤酒倒進杯子,把酒瓶擱在桌上,走開了。又來了!布洛赫不再知道他該做什麼。
布洛赫走向椅子,從後面把椅子抬起,於是貓跳了下來。他坐下來,但是把椅子從桌邊挪開。這樣做時,他撞到了後面的置物桌,一個啤酒瓶掉下來,滾到廚房的沙發底下。為什麼他老是坐下、站起、走開、閒晃、回來?老闆娘問。是想藉此嘲笑她嗎?布洛赫沒有回答,而從擺放削下來的蘋果皮和蘋果核的報紙上讀了一則笑話給她聽。由於從他的位置看過去,報紙是倒放的,他讀得結結巴巴,於是老闆娘俯身向前,替他往下讀。女服務生在外面笑了。裡面臥室裡有件東西掉到地上。在那之後沒再有第二個聲響。先前也並未聽見聲響的布洛赫想去查看;但是老闆娘解釋,說她不久之前已經聽見小孩醒了;剛才小孩下了床,大概待會兒就會出來討一塊蛋糕。事實上,布洛赫接著卻聽見一種像是嗚咽的聲音。結果發現是孩子在睡夢中從床上摔下來,在床邊的地板上不知如何是好。在廚房裡,孩子說枕頭下面有幾隻蒼蠅。老闆娘向布洛赫解釋,說鄰家的小孩由於家中有人去世,在停棺期間都睡在她這兒,這些小孩習慣用橡皮圈去射牆壁上的蒼蠅,到了晚上就把掉在地板上的蒼蠅放到枕頭下。
這是個誰都沒有興致點亮燈火的黃昏。只有對面的酒館被啟動的點唱機微微照亮,但是無人按下按鈕選擇唱片。旁邊的廚房已經一片昏暗。布洛赫受邀吃晚餐,和其他人同桌吃飯。
他並非自己醒來,應該是被什麼東西吵醒的。四下一片安靜,布洛赫思索著會是什麼吵醒了他;過了一會兒,他開始幻想是摺報紙的聲音使他驚醒過來。還是櫃子的嘎吱聲?一枚硬幣大概是從隨手搭在椅子上的長褲裡掉了出來,滾到了床下。他看見牆上掛著一幅版畫,畫的是當地在土耳其戰爭時的景象;市民在城牆前面散步,城牆後面鐘塔裡那口鐘傾斜得很厲害,使人不得不假定鐘聲正響得急切。布洛赫想像著鐘下的敲鐘人被敲鐘繩給拽離地面的樣子,看見城外的市民全都朝城門走去;有些人用跑的,手裡抱著小孩,一條狗搖著尾巴從一個小孩的兩腿之間鑽過去,小孩似乎要絆倒。教堂鐘塔的示警小鐘也被畫成就要翻倒的樣子。床底下只躺著一根燒盡的火柴。外面走道上,在較遠的地方,又有一支鑰匙「喀」地插|進門鎖;他大概就是被這個聲音吵醒的。
他旁邊沒有坐人了。布洛赫縮在角落裡,把雙腿擱在長椅上。他解開鞋帶,倚著側面的車窗,看出另一側的窗外。他把雙手在後頸上交叉,用一隻腳踢掉座位上的一塊麵包屑,用下臂摀住耳朵,看著眼前的手肘。他用手肘內側壓住太陽穴,聞一聞衣袖。用下巴摩擦上臂,把頭向後仰,看著車頂的燈光。簡直沒完沒了!除了坐直,他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戲院的帶位員提出了申訴,警察說,一邊低頭檢查護照,又看看布洛赫的臉。過了一會兒,布洛赫決定道歉。可是警察已經把護照遞還給他,還說他去過的地方不少嘛。布洛赫沒有目送警察離開,而是馬上把電話簿放回去。有人在大喊大叫,布洛赫抬起頭來,看見前面的電話亭裡有個來自希臘的外籍工人在對著話筒說話,嗓門很大。布洛赫考慮了一下,打算不坐火車改搭巴士。他去換了車票,買了個夾香腸的小麵包和幾份報紙,果真朝巴士站走去。
由於每天只有少數幾班火車駛往邊境,在下一班火車發車之前,布洛赫為了打發時間而走進一家播放短片集錦的戲院,在裡頭睡覺。一下子忽然變得很亮,窗簾簌簌拉上或打開的聲音讓他覺得近得嚇人。為了弄清楚窗簾是被拉上還是打開,他睜開了眼睛。有人用手電筒照著他的臉。布洛赫打落了帶位員拿著的手電筒,走進戲院側邊的洗手間。這裡很安靜,日光照了進來;布洛赫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當布洛赫走進那屋子,在玄關差點在一塊柴火上滑了一跤。農婦來到門邊,他走進去,和她聊天。小伙子坐了起來,但是沒有說話;貓跑出去了。「他一整夜都得守靈!」農婦說。說她早上發現那小伙子喝得很醉。她轉過身去面向死者祈禱,其間替花換了水。「事情發生得很快」,她說,「我們必須把孩子叫醒,要他趕緊跑到鎮上去。」可是那孩子甚至沒法告訴牧師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喪鐘沒有敲響。布洛赫注意到屋裡已經升了火,因為一會兒之後爐中的柴火坍了下來。「再去拿點柴火來!」農婦說。小伙子左右兩手各拿著幾塊木柴回來了,往火爐邊一扔,揚起了灰塵。
晚上他離開旅館,喝醉後又清醒過來,試著打電話給幾個朋友。由於這些朋友往往並不住在市區,而電話機又不把硬幣退出來,布洛赫很快就沒有零錢了。他向一個警察打招呼,以為這能讓對方停下腳步,但警察沒有回禮。布洛赫納悶警察是否沒有正確解讀他隔著馬路呼喊的話語,又想起戲院那個售票小姐把電影票用轉盤轉到他面前的那份理所當然。她迅速的動作令他大為吃驚,使他差點忘了把電影票從轉盤上拿走。他決定去找那名售票小姐。
他騎了一小段路。最後他把腳踏車倚著變電箱停放,繼續徒步前行。
當他們下了車,布洛赫看出他們在城外很遠的地方,靠近飛機場。此刻在夜裡,此地非常安靜。布洛赫走在那個女孩旁邊,但並不像是想要陪她一起走或根本就是在陪她一起走。過了一會兒,他碰了碰她。女孩停下腳步,轉過來面向他,也碰了碰他,動作之猛令他吃驚。有那麼一瞬,她另一隻手裡拿著的提包在他感覺上要比她本人更為熟悉。
等到幾件東西被塞進那小孩手裡——頭幾件還掉了下去——孩子才漸漸平靜下來。布洛赫看見女服務生舉著一隻凹成碗狀的手從臥室裡出來,把那幾隻死蒼蠅扔進垃圾桶。這不是他的錯,他說。他看見外面麵包店貨車停在隔壁房子的前面,看著司機把兩條麵包擱在門口台階上,下面是黑麵包,上面是白麵包。老闆娘叫小孩到門口去迎接送麵包的人;布洛赫聽見女服務生在吧臺沖洗雙手;他最近老是道歉,老闆娘說。真的嗎?布洛赫問。接著那孩子帶著兩條麵包回到廚房。他也看見女服務生在圍裙上把雙手擦了擦,一邊朝一個客人走過去。他想喝點什麼呢?誰?對方回答暫時什麼都不要。小孩關上了通往酒館的門。
第二天是星期六。布洛赫決定在旅館再多住一天。除了一對美國夫妻,早餐室裡就只有他;他聆聽那對夫妻交談,聽了一會兒,由於他曾經隨著球隊前往紐約比賽過幾次,他勉強能夠聽懂;然後他快步出門去買幾份報紙。由於是週末版,這一天的報紙特別厚重;他沒有把報紙摺起來,而是夾在手臂下,走回旅館。他又在早餐桌旁坐下,桌面已經收拾過,他抽掉夾在報紙裡的廣告;這使他心情鬱悶。他看見外面有兩個人拿著厚厚的報紙走在路上。他屏住了呼吸,直到他們走過去。這時他才發現他們就是那兩個美國人;先前他只在早餐室裡見過他們,在一張桌子旁,到了戶外他就沒有認出他們。
一個小孩跑進來,沒有把門關上。女服務生要他回門口去,他在門口把靴子擦乾淨,在第二次提醒之後關上了門。「老闆娘的女兒!」女服務生解釋,隨即把小孩帶進廚房。等她再度走進來,她說,幾天前有個男的來找老闆娘。「他佯稱有人找他來挖井。她本來馬上就想打發他走,可是他不死心,直到她讓他看了地下室,在那裡他立刻拿起一把鐵鍬,她只好找人來幫忙,要他離開,而她……」布洛赫剛好還來得及打斷她的話:「從那以後那孩子就害怕挖井的人會再回來。」不過,在這當中,一個海關關員走進來,在吧臺邊喝了一杯烈酒。
看得見偶爾有氣泡從水底浮起。榛樹枝的末稍已經垂入溪裡。此刻,外界的聲響無法再轉移注意。氣泡才要抵達水面,就又消失了。有個東西飛快地跳出來,根本看不清那是否是一條魚。過了一會兒,當布洛赫忽然移動,水裡到處都有咕嚕咕嚕的聲音。他走上越過溪水的小橋,一動也不動地俯視水面。溪水如此平靜,落葉漂浮其上,朝上的那一面仍保持乾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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