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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門員的焦慮

作者:彼得.漢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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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某個站在他旁邊的人聊天,詢問是哪兩支隊伍在比賽,並且問起成績排名。在這種逆風的情況下,他們不該把球踢得這麼高,他說。
當女服務生來收拾桌子,布洛赫並沒有把報紙摺起來。他聽見她說那個吉普賽人被釋放了,說那個啞巴學生的死亡是樁意外。報上只登出了那孩子的一張班級合照,因為他從沒拍過獨照。
這時她走到冰箱旁邊,冰箱上擺著一個蛋糕盒。布洛赫看著她,就在她仍在模仿他時,她從後面碰到那個蛋糕盒。由於他仍舊專注地看著她,她又用手肘向後推了一下。蛋糕盒滑動了,慢慢從冰箱的圓角邊緣翻倒下來。布洛赫本來還能夠把它接住,但是他看著它,直到它摔在地板上。
等到店裡除了他不再有別人,老闆娘走進廚房。布洛赫仍坐著,等到唱片播完。他把點唱機關掉,於是現在只有廚房裡還亮著燈。老闆娘坐在桌旁算帳。布洛赫朝她走過去,手裡拿著一個啤酒杯墊。當他從酒吧間踏進廚房,她抬起頭來;當他朝她走過去,她與他對望。他太晚才想到那個啤酒杯墊,想趁她看見之前趕緊藏起來,但是老闆娘已經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到他手裡的啤酒杯墊,問他拿著杯墊做什麼,是否她在上面記著一筆尚未結清的酒帳。布洛赫扔掉杯墊,在老闆娘身旁坐下,不是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而是每個動作都有所遲疑。她繼續數錢,一邊和他說話,然後把錢收起來。布洛赫說他只是忘了啤酒杯墊還在手裡,說這並不意味著什麼。
他被叫進電話間。思緒還停留在要避免別人以為他想作出供詞,他發現自己用一條手帕裹住了聽筒的握把。他有點被弄糊塗了,把手帕塞回口袋。他的思緒是怎麼從粗心的言語想到手帕上的?他聽見他想要聯絡的朋友在週日那場重要比賽之前和隊友在訓練營裡集訓,無法以電話聯絡。布洛赫給了郵局女職員另一個號碼。她要求他先支付前一通電話的費用。布洛赫付了錢,然後坐在一張長椅上等待第二通電話。電話響了,他站起來。但那只不過是在傳送一封賀電。郵局女職員邊聽邊寫,再逐字確認。布洛赫走來走去。一個郵差回來了,在女職員面前大聲結算。布洛赫坐下來,此刻中午剛過,外面街道上沒有什麼能轉移他的注意。布洛赫不耐煩起來,但是沒有表現出來。他聽見郵差說起那個吉普賽人在海關檢查站的防空洞裡躲了好幾天。「這話誰都能說!」布洛赫說。郵差朝他轉過身來,啞口無言。布洛赫繼續說,郵差當成新聞來說的事,早在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報紙上就能讀到。說郵差所說的話不表示什麼,根本不表示什麼,完完全全不表示什麼。布洛赫還在說話,郵差就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小聲地和郵局女職員交談,這種低語在布洛赫聽來就像外國影片裡那些反正沒打算讓人聽懂所以沒有翻譯的片段。布洛赫的意見沒能再傳達過去。頓時,他覺得自己偏偏是在郵局裡「不再能傳達過去」這件事不再是個事實,而是個差勁的笑話,就像他一向很討厭的那種文字遊戲,例如在體育記者筆下。先前郵差對吉普賽人的敘述就已經讓他覺得是種拙劣的一語雙關,是種笨拙的影射,那封賀電也一樣,所用的詞語是如此平常,實在不可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且不單是說出的話是一種彩射,就連四周的物品也在向他暗示些什麼。「彷彿它們在向我眨眼,向我打暗號!」布洛赫心想。墨水瓶的蓋子緊挨著吸墨紙,而寫字檯上那張吸墨紙顯然是今天新鋪上的,乃至於上面只看得出少數印痕,這意味著什麼呢?還是說與其說「乃至於」,不如說「因此」更為正確?也就是說,因此看得出印痕?此刻郵局女職員拿起聽筒,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出那封賀電。她這樣做是在暗示什麼呢?當她口授「祝事事如意」時,背後的用意是什麼?「附上衷心的問候」:這是什麼意思?這些客套話代表什麼意義?「自豪的祖父母」是誰的假名?這天早上報紙上那則小廣告「你為什麼不打電話?」就立刻被布洛赫視為一個陷阱。
布洛赫看見身旁有其他觀眾在交談。他沒有去觀察正在說話的人,而去觀察正在傾聽的人。他問那個業務員有沒有試過,在一波進攻時從一開始就不去觀察那些前鋒,而去觀察那個看著前鋒帶球攻過來的守門員。
他聽見啪的一聲,像是球擊中了球門門柱。布洛赫說起他曾有一次跟一支全體球員都打赤腳的球隊比賽,每一次他們踢中球,聽見那「啪」的一聲就令他難受。
布洛赫跳起來,同時已經用下臂擊中拖開他椅子的那傢伙胸口。那人倒向牆壁,大聲呻|吟,因為他無法呼吸。兩個人把布洛赫的手臂扭到背後,把他推出門去。他甚至沒有倒下,只踉蹌了一下,隨即又跑進去。
老闆端著托盤進來,說報紙一直都還有人在看。他說得很小聲,所以布洛赫也同樣小聲回答。「不急。」他輕聲說。此刻在日光下,電視機的屏幕顯出灰塵,窗戶映照在屏幕上,路過的學童透過窗戶往裡面看。布洛赫一邊吃,一邊聽那部影片。老闆的母親偶爾出聲抱怨。
之後,布洛赫跟在那個小伙子後面走向城堡;他慢慢地走,因為不想超越他。他看著他用激動的手勢往上指著一棵梨樹,聽見他說:「蜂窩!」而乍看之下,他也以為真的看見樹上掛著一個蜂窩,直到他看了看另外幾棵樹,才看出只是樹幹的某幾處長得比較粗。他看見那個小伙子把酒瓶往樹冠上扔,彷彿想要證明那是個蜂窩。殘餘的啤酒噴濺在樹幹上,酒瓶落在草叢裡一堆爛梨子上,蒼蠅和馬蜂立刻從那堆梨子上嗡嗡飛起。布洛赫走在小伙子旁邊,聽見他說起昨天在溪裡洗澡時看見的「洗澡狂」,說那人的手指數得很厲害,嘴巴前面有一大團泡沫。布洛赫問他會不會游泳,看見那個小伙子咧開嘴,猛點頭,卻聽到他說「不會」。布洛赫率先往前走,還聽見他在繼續說話,但沒有再回頭看。
「當然,我們在這裡相當清閒,」海關關員說。「自從邊界上埋了地雷,就不再有人走私。所以漸漸沒那麼緊張了,我們變得倦怠,無法再集中精神。要是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根本做不出反應。」
他發現旁邊那人的鞋子上有扣環。「我也不太懂。」那人答道。「我是業務員,只在這一帶停留幾天。」
已經到了鎮上,一門舞蹈課的學員朝他們迎面而來。「舞蹈課」?這個字眼又在影射什麼?一個女孩從旁走過時在她的「手提包」裡找些什麼,另一個女孩穿著「長筒」靴。這些字眼是什麼東西的簡稱嗎?他聽見手提包在他身後被扣上,差點就把雨傘收起來作為回答。
他瞥見外面有個架子上掛著滿滿一袋報紙。他走出去,先往提袋旁邊的投幣孔投了一枚硬幣,再取出一份報紙。他翻開報紙已經非常熟練,因此在走進去時就已經讀到了對他本人的描述。之前他在巴士上引起了一個女子的注意,因為從他口袋裡掉出了硬幣;她彎下腰去撿,看見那是美國錢幣。事後她得知在那個死去的售票小姐身旁也發現了這種錢幣。起初別人沒有認真看待她的陳述,但後來證明她的描述與售票小姐一個熟人的描述吻合,那人在案發前一晚開車去接售票小姐時,曾看見一名男子站在電影院附近。
回鎮上,回旅館,回房間。一共九個字,布洛赫心想,鬆了一口氣。他聽見樓上浴缸裡的水被放掉,至少是聽見了咕嚕咕嚕的聲音,末了是喘息聲和咂嘴聲。
一輛汽車從他身旁駛過,他納悶那輛車沒開車燈,納悶得莫名其妙,因為天色其實很亮。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他看見果園中木箱裡的蘋果被倒進麻袋,超越他的一輛腳踏車在泥漿裡滑來滑去。他看見兩個農民在一家店門口握手;他們的手非常乾燥,乃至於他聽見握手時的摩擦聲。拖拉機留下的泥印從田間小路接到柏油路上。他看見一個老婦人彎著腰站在一個櫥窗前,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商店前面的停車場比較空了,還上門來的顧客從後門進去。「泡沫」「流下」「大門台階」。「羽絨被」「放在」「窗玻璃」「後面」。寫著價目的黑板被搬回店裡。「母雞」「啄起」「掉落的」「葡萄」。火雞笨重地蹲在果園的鐵絲籠裡。女學徒走出門外,雙手叉腰。在昏暗的商店裡,老闆安安靜靜地站在秤台後面。「櫃檯上」「擺著」「酵母碎屑」。
當他向外望,他看見市集廣場上停著一輛校車的那一角;在咖啡館,他看見左右各一截牆面,有一個沒有生火的爐子,上面豎放著一束花,另一側有一個衣物架,掛著一支雨傘。他瞥見擺著自動點唱機的另一截牆面,一個光點在點唱機裡緩緩移動,然後停在被選擇的號碼上,旁邊是香菸自動販賣機,上面又是一束花;接著又是另一截牆面,連同站在吧臺後面的老闆,他替站在旁邊的女服務生打開一個瓶子,女服務生把瓶子放在托盤上;最後看見他自己的一截,看著他伸直雙腿,鞋頭又溼又髒,再加上桌上偌大的菸灰缸,旁邊是一個比較小的花瓶和鄰桌上斟滿的葡萄酒杯,那張桌旁此刻沒有坐人。這時他發現,在那輛校車開走之後,看向廣場的視角幾乎與那些風景明信片上的視角相符:這邊是噴泉旁邊那根黑死病紀念柱的一截,那邊在畫面邊緣是一排腳踏車停放架的一截。
他站起來,朝門走去;他打開門,走出去——一切都很正常。
報紙邊緣的塗鴉被辨識為Stumm這個字,而且第一個字母是大寫;也就是說,這想必是個姓氏。是否有一個姓Stumm的人和這件事有關?布洛赫想起他曾和那個售票小姐談起他的朋友,足球員史頓。
小孩在臥室裡喊叫。她走進去安撫孩子。等她回來,布洛赫站了起來。她站在他面前,看著他好一會兒,接著卻自顧自地說起話來。因為她站得靠他太近,他無法回答,於是向後退了一步。她沒有靠過來,卻閉嘴不說了。布洛赫想要摸摸她。等他終於伸出手,她別過頭去。布洛赫垂下了手,假裝自己開了個玩笑。老闆娘在桌子的另一側坐下,繼續說話。
女服務生從院子走進來。看見他坐在那裡,她說老闆娘到城堡去延長租約了,像是給他的回答。一個小伙子跟在女服務生身後,兩手各拖著滿滿一箱啤酒;儘管如此,他並沒有閉上嘴巴。布洛赫跟他說話,但是女服務生說他不該跟他說話,說他提著這麼重的東西沒法說話。小伙子看起來有點弱智,把箱子堆放在吧臺後面。女服務生對他說:「他又沒把灰燼倒進河m•hetubook•com•com裡而是倒在床上了嗎?他不再往山羊身上跳了嗎?他又把南瓜剖開,抹得滿臉都是了嗎?」她拿著一瓶啤酒站在門邊,但是他沒有回答。當她把酒瓶拿給他看,他朝她走過來。她把酒瓶遞給他,讓他出去。一隻貓衝進來,跳到半空中抓一隻蒼蠅,立刻把蒼蠅吃掉了。女服務生把門關上。門還開著的時候,布洛赫聽見隔壁海關檢查站的電話響起。
電影院的前廳裡已經坐了幾個人。布洛赫也坐下加入他們,電影票拿在手裡。人愈來愈多。聽見那許多聲響令人愉快。布洛赫走到放映廳前面,找了個位置排隊,然後進了放映廳。
外面有一件金屬敲在窗玻璃上。當他問起,老闆娘答道是避雷針的導線鬆脫了。先前在學校裡布洛赫就曾注意到一個避雷針,立刻把這個重複出現理解為蓄意;他接連兩次遇到避雷針,這不可能是巧合。他根本就覺得所有的東西都很相似,所有的事物都使他互相聯想。避雷針重複出現意味著什麼呢?他該從避雷針身上看出什麼?「避雷針」?這大概又是個文字遊戲?意思是他不會出事?還是說這暗示著他該向老闆娘全盤托出?而那邊木盤上的餅乾為什麼是魚的形狀?它們在影射什麼?是說他應該「像魚一樣沉默」嗎?他不該再往下說?木盤上的餅乾是在向他暗示這個嗎?彷彿他並非看見了這一切,而是在某處從一張行為準則布告上讀到的。
布洛赫看見前面有三個男子斜穿過馬路,兩人穿著制服,中間一人穿著黑色西裝,繫著領帶,由於有風,或是因為走得快,領帶往後翻起,掛在肩膀上。他看著憲兵把那個吉普賽人帶進憲兵隊到門口之前他們是並排行走,看起來那個吉普賽人不受拘束地走在兩名憲兵之間,和他們交談;可是等其中一名憲兵推開了門,另一個憲兵就從後面輕輕碰了碰吉普賽人的手肘,並沒有抓住他。吉普賽人轉頭看向那個憲兵,友善地笑了笑;領結下面的襯衫領口是敞開的。布洛赫覺得吉普賽人彷彿深陷在陷阱中,因此在手臂被碰觸時,就只能無助而友善地看著憲兵。
「去年的雪」,布洛赫走出電話間時突然想到。那是什麼意思?的確他曾聽說,在邊境野生著十分濃密的矮樹林,在初夏之時都還會在樹林裡遇見殘雪。但是這並不是他這句話的意思。再說,矮樹林不是該去的地方。「不是該去的地方?」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是我說的意思。」布洛赫心想。
在城堡前,他敲敲門房的窗戶。他走到離窗玻璃很近的地方,可以看進裡面。桌上擺著滿滿一盆李子。門房躺在沙發上,剛剛醒來,向他打了個手勢,布洛赫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就點點頭。門房拿了一把鑰匙走出來,打開了大門,但隨即又轉過身去,率先往前走。拿著一把鑰匙的門房!布洛赫心想;他又覺得他應該只用引申的意義來看待這一切。他察覺門房打算替他導覽這棟建築,想要澄清這個誤會,卻沒有機會,雖然門房幾乎沒有說話。他們穿過入口的門走進去,門上到處都釘著魚頭。布洛赫準備要開口解釋,但想必又錯過了適當的時機。他們已經走進去了。
布洛赫看見有個東西朝他跑過來,於是站到海關關員後面。一條狗與他擦身而過。
布洛赫低頭看向小溪,雖然聽得見溪水潺潺,卻看不見水流。一隻笨重的鳥從矮樹叢裡飛起。聽得見一群母雞在一個木棚裡用爪子扒地,從裡面啄著木板牆。
稍後,地主的兒子走進來。他穿著燈籠褲,把大衣緊挨著布洛赫掛起來,使得布洛赫不得不把身體歪向一邊。
彷彿他圈子愈兜愈大。先前他忘了門邊的避雷針,現在他覺得那避雷針像個關鍵詞。他應該要開始了。他想出辦法,經過學校走進後院,和柴房裡的工友交談。柴房、工友、院子:關鍵詞。他看著工友把一塊木柴放在柴墩上,看著他掄起斧頭。在這當中,他從院子裡說話,工友停下來,回答,等他朝那塊木柴劈下,尚未劈中,木柴就倒向一邊,結果他劈進了柴墩,揚起了灰塵。後面那堆尚未劈成小塊的木柴塌下來。又是個關鍵詞!但是接下來他就只是朝著昏暗的柴房裡問那個工友,是否所有的班級就只有這一間教室,而工友回答所有的班級就只有這一間教室。
布洛赫掙脫了大衣,追上他們。其中一人停下腳步,但沒有轉身。布洛赫去撞他,那個小伙子立刻往前走,布洛赫撲倒在地。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走進酒館。他想說些什麼,但是當他移動舌頭,嘴裡起了血泡。他在一張桌旁坐下,用一根手指示意給他拿點喝的來。同桌的其他人沒有理他。女服務生給他端來一瓶啤酒,沒給杯子。他以為看見小蒼蠅在桌上爬來爬去,但那只是香菸的煙霧。
他必須說明繼續往前走的理由嗎?為了——?
酒館裡安靜些了,因此點唱機裡的唱片播放得更加清晰。在唱片與唱片之間的空檔,眾人小聲交談,或是幾乎屏住呼吸,並且在下一張唱片響起時鬆了一口氣。布洛赫覺得彷彿可以把這些過程當成一再重複的事來談;例行日常,他心想,某種可以寫在風景明信片上的事。「晚上坐在小酒館裡聽唱片。」他愈來愈疲倦,外面有蘋果從樹上落下。
他在火車站的餐廳吃了一塊煎肉餅,喝了幾杯啤酒。在外面的月台上,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一個女孩穿著高跟鞋在碎石上走來走去。站務室裡電話響起。一名站務員站在門上抽菸。候車室裡有人走出來,隨即站定。站務室裡又響起鈴聲,聽見有人在大聲說話,像是在對著話筒說話。這時天已經黑了。
布洛赫又在隔壁房間裡坐下,打量著他的畫像,是警方根據那名女子的陳述所畫的。這表示他們還不知道他的姓名?報紙是什麼時候印好的?他看見這是第一刷的報紙,通常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經出刊。他覺得報紙上那則標題和那張畫像就像是貼上去的;就像電影裡的報紙,他想:在電影裡,報上的真實標題也被符合劇情的標題所取代;也像是遊樂場裡可以自行印刷的標題。
在他面前的土地上是另一幅景象:一群螞蟻朝著一塊麵包屑接近。他發現他觀察的又不是那群螞蟻,反倒是停在麵包屑上的那隻蒼蠅。
她打開碗櫃上的收音機;看著她走來走去,同時從收音機裡傳出音樂,這是件愉快的事。如果在一部電影中有人打開收音機節目會立刻被打斷,接著插播一道通緝令。
看見一個小伙子用手指梳理頭髮,看見一個女孩倒退著走去跳舞,看見幾個小伙子站起來扣上外套,聽見洗牌時的涮涮聲,但是沒必要在這些事情上再耽誤時間。
他對著打開他鈔票的那個小伙子揮拳。有人從後面踢他,於是他和那個小伙子倒在桌上。在倒下時布洛赫就揍了他。
布洛赫累了。他愈是疲倦,就愈清晰地感知一切,區分一切。他看見每次有人走出去,門就一直開著,也一再看見有一個人站起來再去把門關上。他是如此疲倦,乃至於他看見一件件物品本身,尤其是輪廓,彷彿那些物品就只有輪廓。他直接看見、聽見一切,不像從前必須先把一切翻譯成詞語,或是根本就把一切都只當成詞語和文字遊戲來理解。他處於一種覺得一切都很自然的狀態。稍後老闆娘坐到他身旁,而他伸出手臂摟住她,那麼理所當然,乃至於她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投了幾個硬幣到點唱機裡,彷彿若無其事,立刻和老闆娘跳起舞來。他察覺,每次她對他說些什麼,都會順帶說出他的名字。
過了一會兒,雖然布洛赫其實仍然坐在餐廳裡,自顧自地數著外面街道上發生的事,他突然發現他想到一句話:「他就是閒得太久了。」由於布洛赫覺得這句話是個結語,他就倒回去想,他是怎麼想到這句話的。之前是什麼呢?對了!此刻他想起,之前他想的是:「這次射門出乎他意料,他讓球從他兩腿之間滾了過去。」而在這句話之前,他想到的是球門後方那些令他心煩的攝影師。在這之前是:「有人在他身後停下腳步,但接下來只是吹口哨喊他的狗。」而在這句話之前呢?在這句話之前他想到一個女子,她在一個公園裡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在他後面的某件東西,一個人只會那樣看著一個不聽話的小孩。在那之前呢?在那之前老闆說起那個啞巴學生,一個海關關員在距離邊境不遠處發現了他的屍體而在那個學生之前,他想到的是在球門線前跳起來的那顆球。在想到球之前,他看見在街上賣東西的女人從矮凳上跳起來去追一個學生。而在那個賣東西的女人之前,是報紙上的一句話:「木匠師傅在追小偷時由於還繫著圍裙而受到了阻礙。」而他讀到報上這句話時,他正想到有一次打架,別人從後面把他的外套順著手臂拽下在來。而他想起那次打架,是當他的脛骨撞到桌子而作痛的時候。在那之前呢?他想不起來是什麼使得他的脛骨撞上桌子。他在這個過程中尋找先前可能是怎麼回事的根據:是和動作有關嗎?還是和疼痛有關?還是和桌子與脛骨的聲響有關?但是無法再往前回溯了。然後他在面前的報紙上看見一扇房門的照片,由於門內躺著一具屍體,不得不把門撬開。就是從這扇房門開始的,他心想,直到他又想到「他就是閒得太久了」那句話。
他又醒來。二、三、四,布洛赫開始數數。他的狀態沒有改變,但是他想必是在睡眠中習慣了這個狀態。他把掉到床下的硬幣塞進口袋,走下樓去。只要他小心留神並且偽裝自己,一個字眼就還是能自然地接上另一個字眼。一個下雨的十月天,一個清晨,一片布滿灰塵的窗玻璃:這招有效。他向老闆打招呼,老闆正把報紙放在架上,女服務生把托盤推進廚房和餐廳之間的遞菜窗口:這招仍然有效。只要他小心留意,事情就能一步步繼續下去:他在他一向所坐的那張桌旁坐下,翻開他每天都會翻閱的報紙;他讀著報上的短訊,說格爾妲.T遇害一案,警方正在追查一條重大線索,該線索指向南部地區;在死者公寓發現的那份報紙邊緣的塗鴉使得調查有了進展。一個句子引出了下一個句子。然後,然後,然後……可以暫且放心一陣子。
為什麼有必要從他走在這裡這件事推斷出什麼結論?他有必要說明他停在這裡的理由嗎?如果他從游泳池旁走過,為什麼他必須要有什麼目的?
午餐後,布洛赫到運動場去,遠遠地就聽見觀眾的叫喊。當他抵達,候補球員的熱身賽還在進行。他在球場較長一側的長椅上坐下,把報紙讀了一遍,一直讀到週末增刊。他聽見一個聲響,就像一塊肉掉在石板地上;他抬起頭來,看見那顆又溼又重的球被一個球員用頭頂開。
「你會習慣的。」布洛赫說,「但是那很可笑。」
他再看了一眼:不,電燈開關依然是電燈開關,屋後景色中的庭園椅依然是庭園椅。
沒錯,那是行為準則。掛在水龍頭上的洗碗布在命令他什麼,此時已經清空的桌面上獨剩的啤酒瓶蓋也在要求他做些什麼和*圖*書。熟極而流:他在每個地方都看見要求:做這個,別做那個。一切都替他預先規定好了,放香料罐的架子,擺著一罐罐剛做好的果醬的架子……事情在重複。布洛赫察覺他已經好一會兒沒再自言自語;老闆娘站在洗碗槽旁,收集小碟子上剩下的麵包。他用過的東西都得有人替他收拾,她說,他取出餐具之後就連抽屜都不會關上,他翻閱過的書就那樣攤開擺著,他脫掉的外套就那樣扔下。
看見女服務生用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他已經不覺得這有什麼;厚重的窗簾也不再有什麼特別,愈來愈多的人離開也是理所當然。安心地聽見他們在外面街上解決內急,再繼續往前走。
布洛赫在一家文具行買了這個地區的徒步旅行地圖,請店家把地圖捲好,再買了一枝鉛筆,請店家把鉛筆塞進一個小紙袋。他拿著這捲東西繼續往前走,現在他覺得自己看起來比先前兩手空空時更加無害。
(全書完)
布洛赫回答,他真的覺得他必須扔下一切。例如,只差一點,他就會鬆手扔下手裡的菸灰缸;看見菸灰缸還在他手裡,他自己都感到納悶。他站起來,把菸灰缸舉在面前。老闆娘看著他。他看著菸灰缸一會兒,然後把它擺在一邊。彷彿為了比周圍重複出現的暗示搶先一步,布洛赫重複他所說的話。他是如此不知所措,於是他又再重複了一次。他看見老闆娘在洗碗槽上方抖動手臂,說有一塊蘋果掉進了她的衣袖,現在不肯出來了,不肯出來?布洛赫模仿她,也抖了抖衣袖。他覺得,如果他模仿一切,他就能省點力氣。但是她馬上注意到了,而她做給他看他是怎麼模仿她的。
布洛赫問他怎麼能在一片漆黑中看見刺蝟。海關關員回答:「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只要看見一個動作或是聽見一個聲響,就必須有能力辨認出那個動作或聲響的來源。就連在視網膜最邊緣處移動的東西也得要辨識出來,是的,甚至有可能確認那東西的顏色,雖然原本只有在視網膜中央才能完全看見顏色。」這時他們已經把邊界旁邊的房舍拋在身後,走在溪畔的一條捷徑上。這條小路上撒了沙子,布洛赫習慣了黑暗,小路變得愈發明亮。
在旅館裡他聽說有一個人數很多的旅行團抵達,被安排睡在保齡球室的行軍床上,所以那裡今天很安靜。布洛赫問告訴他這個消息的女服務生是否願意跟他一起上樓。她認真地回答今天不行。後來在房間裡,他聽見她沿著外面走道從他門口經過。由於下雨,房間裡很冷,使他覺得彷彿到處都有人撒上了潮溼的鋸木屑。他把雨傘放進洗手臺,傘尖朝前,然後和衣躺在床上。
女服務生送小孩上床。稍後,小孩又回到酒吧間,穿著睡衣在眾人之間跑來跑去。偶爾有蛾子從地板上嗡嗡飛起。老闆娘回來之後,又把小孩抱回臥室。
「要把視線從球和前鋒身上移開,而去注意守門員,這是件很困難的事。」布洛赫說。「要把注意力硬生生地從球身上拉開,這完全違反自然。」不去看球,而看著守門員把雙手擱在大腿上,一會兒向前跑,一會兒向後退,把身體探向左邊,再探向右邊,普對負責防守的球員大喊大叫。「通常只有在球已經射向球門時,大家才會注意到他。」
稍後又來了一個外地的學生班級,門房中斷了導覽,又從頭開始。布洛赫利用這個機會離開了。
他所看見的一切的確引人注意。這些景象感覺上並不自然,而像是特別為了某人而製造出來的,具有某種用途。如果看著它們,它們就的的確確躍入眼簾。「就像驚嘆號。」布洛赫心想。就像命令!如果他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之後再看過去,就覺得所有東西確實都改變了,看見的那截景象邊緣,似乎在閃爍、抖動。
布洛赫站在一棟新建築前面,裡面還沒有住人,但是窗玻璃已經裝上。裡面空蕩蕩的,從每一扇窗戶都能看見後方的景色。布洛赫覺得這房子彷彿是他自己蓋的。是他自己安裝了插座,甚至安裝了窗玻璃。就連窗台上的榫鑿、包點心的紙和點心盒都是他的。
看得見一列火車進站。看著幾個人下車,他們彷彿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下車。最後一個醉漢下了車,使勁把門關上。看見站務員在月台上用手電筒打了個信號,火車又開動了。
他漸漸醒來,察覺隔壁房間裡有人在大聲呼吸,察覺那呼吸的節奏在他半睡半醒之際組成了句子;他把吐氣聲聽成拉長的「Und」,而悠長的吸氣聲則在他腦中轉換成接在「Und」後面的句子,前面有個破折號,符合吐氣與吸氣之間的停頓。士兵穿著尖頭外出鞋站在電影院前面,火柴盒被擱在香菸盒上,電視機上面擺著一個花瓶,載送沙土的卡車從公車旁駛過,揚起了灰塵,一個想搭便車的人在另一隻手裡拿著一串葡萄,門口有人在說:「請開門!」
回到酒館。布洛赫點了一份冷盤。女服務生用切麵包機切了麵包和香腸,把香腸薄片擺在盤子裡端來給他,擠了一點芥末在上面。布洛赫吃著,天已經黑了。外面有個小孩在玩遊戲時躲得太好,沒被找到。直到遊戲結束,布洛赫才看見他走在空蕩蕩的街上。他把盤子推開,也推開啤酒墊,推開鹽罐。
在他身後,沙子沙沙作響,他轉過身去,看見那條狗又回來了。他們繼續走,那條狗跟著跑,在他的膝蓋窩裡嗅著。布洛赫停下來,在溪邊折下一根榛樹枝,把狗趕走。
他把一張摺起來的紙鈔放在桌上,打算用來付帳。旁邊有人把紙鈔打開,說裡面可能還藏了另一張紙鈔。布洛赫說:那又怎樣?把紙鈔又摺起來。那個小伙子把紙鈔打開,把菸灰缸推過去壓在上面。布洛赫往菸灰缸裡一抓,由下往上把菸蒂扔在那傢伙臉上。有人從後面拖開他的椅子,使他滑到桌子底下。
「射門球員一旦起跑,在球即將被射出之前,守門員就會不自覺地用身體暗示出他會朝哪個方向撲出去,而射門球員就能好整以暇地往另一個方向踢。」布洛赫說。「守門員的無奈就好比試圖用一根麥稈來撬開一扇門。」
他經過運動場。那是下班後的時間,足球員在訓練。地面潮溼,球員一踢球,草地上就水珠四濺。布洛赫看了一陣子,天色漸暗,他繼續往前走。
「這些球員太喜歡叫喊,」布洛赫說。「一場好的球賽進行得很安靜。」
又獨自在房間裡,他發現所有的東西都換了位置。他扭開水龍頭,一隻蒼蠅立刻從鏡子上掉進洗手盆,隨即被沖走。他在床上坐下:剛才那張椅子還在他右手邊,現在卻在他左手邊。那幅畫是左右顛倒嗎?他把那幅畫從左看到右,再從右看到左。他一再把視線從左移到右,覺得這就像在閱讀。他看見一個「櫥櫃」,「再來是」「一張」「小」「桌子」,「再來是」「一個」「字紙簍」,「再來是」「一面」「掛簾」;把視線從右移向左時,(由此處以下,由於有多個圖,請參見附圖),布洛赫拉上窗簾,走出房間。
布洛赫站在一面屋牆旁邊。當他旁邊一扇虛掩著的窗戶被打開,發出了一種怪異的聲響,他立刻繼續往前走。
他沒有力氣用一隻手舉起啤酒瓶,於是用兩隻手夾緊瓶子,上身前傾,以免得把酒瓶舉得太高。他的耳朵異常敏銳,有一段時間,旁邊的紙牌不是落在桌上,而是啪地甩在桌上,吧臺邊的海綿不是掉進洗碗槽裡,而是噗通落下;老闆娘的小孩光腳穿著木屐不是從酒館裡走過,而是啪咑啪咑地穿過;葡萄酒不是緩緩注入酒杯,而是咕嘟咕嘟地倒進杯裡;點唱機不是在播放音樂,而是轟隆隆地響。
四周相當安靜。看得見這裡或那裡有人在抽菸。一個水龍頭被用力轉開,隨即又被關掉。彷彿有人被嚇了一跳!遠處在黑暗中有幾個人在交談,聽得見輕輕的聲音,就像在半睡半醒之中:ㄚ、一。有人喊了一聲:哎喲!聽不出是男是女。聽得見有人在很遠的地方相當清楚地說:「你看起來累壞了!」也能清楚看見一個鐵路工人站在軌道之間搔著頭。布洛赫以為自己睡著了。
生意不好,女店員說。「房屋都位在商店這一側的路邊,所以一來沒有人住在對面,不會有人從對面看見這裡有家商店;二來路過的人從來都不會走在馬路的另一側,所以經過時靠得太近,也看不見這裡有家商店,再說商店的櫥窗也沒比左鄰右舍的客廳窗戶大多少。」
難怪小孩子從學校畢業時連說話都沒學會,工友忽然說道,他把斧頭劈進柴墩,從柴房裡走出來:他們就連一句自己的話也說不完整,彼此之間幾乎只用單詞交談,沒人問的話就根本不說話,而他們所學的都只是死背硬記的東西,背熟了之後照本宣科,除此之外就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其實所有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語言障礙。」工友說。
布洛赫沒有真正站直,就從坐姿直接邁步走開。過了一會兒他停下來,接著立刻從站姿轉為奔跑。他快速出發,突然煞住,改變方向,規律奔跑,轉換步調,再次轉換步調,停住,此刻倒著跑,在倒著跑時轉身,繼續向前跑,再度轉身倒著跑,向後退,轉身向前跑,跑了幾步之後轉為全速奔跑,猛然停住,在路緣石上坐下,又從坐姿立刻向前跑。
布洛赫看見所有的球員都陸陸續續走出禁區。負責踢十二碼球的球員把球擺好,然後也倒退著走出禁區。
他站住不動,因為電話響了。一如每一次電話響起,他認為自己在一瞬之前就已經知道。郵局女職員拿起聽筒,然後指指電話間。已經進了電話間,他自問是否有可能誤會了那個手勢,是否那個手勢根本不是打給任何人看的。他拿起聽筒,他的前妻報上了自己的前名,彷彿知道是他打來的,他請她以存局候領的方式寄點錢到郵局來給他。接下來是一陣異樣的沉默。布洛赫聽見一段不是講給他聽的低語。「你在哪裡?」女人問。布洛赫說他腳冷,坐在乾地上,然後笑了起來,彷彿有什麼事非常好笑。女人沒有回答。布洛赫又聽見一番低語。很困難,女人說。為什麼?布洛赫問。女人說她沒跟他說話。「我該把錢寄到哪裡?」布洛赫說如果她不幫他一把,他的褲袋很快就要見底。女人沉默不語。然後電話另一端的聽筒就掛上了。
「這是因為沒有教練在場m.hetubook•com.com邊對他們喊,告訴他們該怎麼做。」那個業務員回答。布洛赫覺得他們好像在聊給第三者聽。
他觀察著一片田野上一條狗朝著一個男子跑過去;接著他發現他不再是觀察那條狗,而是觀察那個人,那人的動作就像是想要擋住別人的去路。現在他看見男子身後站著一個小孩;而他發現他不是在觀察男子和狗,如同一般人的習慣,而是在觀察那個遠遠看去似乎在動個不停的小孩;但他隨即發覺是那孩子的叫喊讓他誤以為他在動個不停。這時男子已經抓住了狗的項圈,於是男子、狗和小孩朝著一個方向繼續走。「這是做給誰看的呢?」布洛赫心想。
老闆的母親用來靠背的軟墊從沙發上掉到地板上,布洛赫拾起來,拿著報紙走出去。他看見旅館那份報紙擺在玩紙牌的桌上,那個旅行團已經出發了。那份報紙是週末版,太厚了,沒法放進報夾。
他在儲蓄銀行兌換了帶在身上很久的那張一美元紙鈔。他也試圖兌換一張巴西紙鈔,但是儲蓄銀行不收購這種貨幣;再說也缺少兌換匯率。
他繼續往前走,因為——
隔壁房間裡掛著幾塊釘著蝴蝶標本的木板。門房攤開因製作標本而斑斑點點的雙手給他看。儘管如此,許多蝴蝶從釘住牠們的大頭針上掉了下來;布洛赫看見下方地板上的粉末。他走近一點,打量著仍被大頭針固定住的蝴蝶殘餘。當門房在他身後把門關上,在他視野之外的一塊木板上有東西掉下來,在墜落時就已經化為粉塵。布洛赫看見一隻天蠶蛾,似乎布滿了毛茸茸的綠色微光。他既沒有俯身向前,也沒有向後退。他讀著標本已空的大頭針下面的標籤。有些蛾蝶的形貌已經改變很多,只有靠著下面的名稱才認得出來。「客廳裡的一具屍體」,門房引用了一句,已經站在通往下一個房間的門裡。外面有人叫了起來,一顆蘋果落在地上。布洛赫看出窗外,看見一根少了蘋果的樹枝彈了回去。老闆娘把落在地上的蘋果放到那一堆受損的蘋果上。
等到他停下來,又再繼續向前走,那些景象似乎從邊緣開始變暗,最後整個黑掉了,除了中央的一個圓形。「就像電影裡有人透過望遠鏡看出去。」他心想。他用長褲抹掉腿上的汗水。他經過個地窖,由於通往地窖的門半敞著,裡面的茶葉異樣地閃閃發亮。「就像馬鈴薯。」布洛赫心想。
老闆娘在地主兒子旁邊坐下,聽得見她坐著問他想喝點什麼,再大聲地轉告女服務生。有一會兒,布洛赫看見他們兩個用同一個杯子喝東西;每次那個小伙子說些什麼,老闆娘就從旁邊戳他一下;當她用手掌在那小伙子的臉上摸了一把,看得見他張嘴去咬那隻手,在上面舔一舔。然後老闆娘坐到另一桌去,在那裡撫摸一個小伙子的頭髮,繼續她做生意的習慣動作。地主的兒子又站了起來,在布洛赫身後伸手到大衣裡拿香菸。當布洛赫用搖頭來回答大衣是否礙著了他,他察覺他盯著同一個地方已經好一會兒了。布洛赫喊道:「買單!」而大家似乎又都暫時嚴肅起來。老闆娘正仰著頭打開一瓶葡萄酒,給站在吧臺後面洗杯子的女服務生打了個信號,女服務生把杯子擺在吸水的泡沫橡膠墊上,穿過圍著吧臺站立的那群小伙子,朝他走過來,用冷冷的手指掏出溼溼的硬幣找錢給他,他站起來,立刻把硬幣塞進口袋;這是個玩笑,布洛赫心想;也許他之所以覺得這個過程如此大費周章,是因為他喝醉了。
「請開門!」最後這幾個字和隔壁的呼吸聲一點也不相稱,那呼吸聲此刻愈來愈清晰,那些句子則漸漸消失。此刻他完全清醒過來。又有人在敲門,說:「請開門!」他想必是因為雨停了而醒過來。
野雉飛過火焰,圍獵的人沿著玉米田走,旅館服務生站在置物間裡,用粉筆在他的公事包上寫上房號,一叢無葉的荊棘裡滿是燕子和蝸牛。
教室裡煤炭箱的蓋子是掀開的,看得見箱裡煤鏟的柄(一個愚人節玩笑),另外還有寬木條地板,由於清洗過,縫隙裡還是溼的,別忘了還有牆壁上的地圖,黑板旁邊的洗手臺和窗台上的玉米葉:全都是拙劣的模仿!他不會中了這些愚人節玩笑的圈套。
有一段時間事情很順利;跟他說話的人嘴唇的動作和他所聽見他們說的話相符;房屋不單只有正面;沉重的麵粉袋從牛奶加工廠的裝卸平台上被拖進倉庫;如果有人在街道下端很遠處呼喊,那聲音聽起來就的確像是從街道下端傳來;走在對面人行道上的行人似乎並非有人付錢要他們從背景中走過;一隻眼睛下面貼著OK繃的小伙子真的有個血痂;雨水似乎不僅是在畫面的前景落下,而是在整個視線裡落下。接著,布洛赫發現自己站在一座教堂的前檐下。他想必是在開始下雨時穿過一條巷子來到這裡。
「其實沒有規則可循,」海關關員說。「你永遠處於劣勢,因為對方也在觀察你,看出你會怎麼回應。你永遠都只能見招拆招。而等他開始跑,他在跑了一步之後就會改變方向,而你自己卻把重心放錯腳了。」
彷彿他旁邊有一扇虛掩的百葉窗被輕輕打開了。所有想得出、看得見的東西都已被佔用。使他受到驚嚇的不是一聲叫喊,而是出現在一串普通句子末尾的一個顛倒句。他覺得所有的東西都被改了名字。
他站起來,走開。等他回來,主賽已經開始。長椅上坐滿了人,於是他沿著球場走到球門後面。他不想停在靠球門太近的地方,於是爬上通往馬路的斜坡,順著馬路走到角旗的位置。他覺得似乎有一顆鈕釦從外套上脫落,蹦到路上。他拾起鈕釦,塞進口袋。
當老闆娘彎腰去撿那個盒子,他走來走去,走到哪裡停下來,就把面前的東西推進角落,一把椅子,爐灶上的一個打火機,廚房桌上的一個蛋杯。「沒事吧?」他問。他問她的問題是他想要她問他的問題。但是她還沒能夠回答,外面就有東西敲在窗玻璃上,避雷針的導線絕對不會這樣敲在玻璃上。這一點布洛赫在剎那之前就知道了。
樓下的餐廳被旅行團的人占用了。老闆帶布洛赫到隔壁房間去,房間裡的窗簾是拉上的,老闆的母親坐在電視機前。老闆拉開窗簾,站到布洛赫旁邊;一會兒他看見他站在自己左邊,接著,等他再抬起頭來,情況卻相反。布洛赫點了早餐,還要了報紙。老闆答道,報紙正由旅行團的成員在看。布洛赫用手指觸摸自己的臉,臉頰似乎麻痺了。他覺得冷。蒼蠅在地板上爬,爬得那麼慢,起初他還以為是甲蟲。一隻蜜蜂從窗台上飛起,隨即又後退。外面有人在水窪之間跳來跳去,提著鼓鼓的購物袋。布洛赫把自己的整張臉都摸了一遍。
布洛赫跟著他們走進那棟建築,郵局也在同一棟建築裡;有一瞬間他認為,如果別人看見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吃了一個香腸麵包,就不會想到他捲入了某件事。「捲入?」他根本不該認為他必須藉由某種行為來解釋他在吉普賽人被押走之時出現在此處,例如藉由吃香腸麵包。只有當他受到質問和指責時,他才能加以解釋;而且由於他必須避免去想他可能會受到質問,他就也不該想著要預先替這種情況想好解釋;根本不會有這種情況。也就是說,如果有人問他是否看著那個吉普賽人被押走,他無須否認,也無須佯稱自己因為在吃香腸麵包而沒有注意,而可以承認他是吉普賽人被押走的目擊者。「目擊者?」布洛赫打斷了自己,當他在郵局裡等待電話接通;「承認?」這些字眼跟那件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事有什麼關係?它們豈非正好賦予了這件事他想要否認的意義?「否認?」布洛赫又打斷了自己。沒什麼好否認的。他必須要留心遣詞用字,小心這些字眼把他想要表達的意思變成了一種供詞。
電影結束後,布洛赫和兩個小伙子乘車前往邊界。一塊石頭撞上車子的底盤,坐在後座的布洛赫又警醒起來。
一個海關關員走出來,看見布洛赫站著,就又走進去。布洛赫追上那些傢伙,從後面撞倒了其中一個。另外幾個朝他撲過來。布洛赫閃開了,一頭撞上其中一人的肚子。從酒館裡又出來幾個人。有人把一件大衣罩在他頭上。他踢中那人的脛骨,但是另一個人已經把大衣的衣袖綁在一起,這下子他們迅速將他擊倒,走回酒館。
電影中有人對一個坐在遠處營火旁、背對著他的男子開槍。什麼事也沒發生;那個男子沒有倒下,仍然坐著,甚至沒有去看是誰開的槍。一段時間過去,然後那個男子緩緩歪向一邊,躺下來不再動彈。都要怪這種舊槍,槍手對夥伴說:缺少穿透力。但事實上,那個男子先前坐在營火旁邊時就已經死了。
已經出了鎮外,在一處能夠環顧周圍地區的地方,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下,拿著鉛筆比對地圖細部和眼前地景的細節。符號說明:圓圈代表闊葉林,三角形代表針葉林,如果從地圖上抬起頭來看,會驚訝地發現果然正確。那邊那一帶想必是沼澤地,那邊應該有個聖像柱,那邊應該有座跨越鐵道的天橋。如果沿著這條公路走,得在這裡越過一座橋,接著會走到一條產業道路上,再來得要走上一道陡坡,坡上可能已經站了人,因此得要從這條路拐彎,穿過這片原野,往這座森林走去,幸好是片針葉林,但是可能會有幾個人從森林裡迎面走來,因此得要突然改變方向,順著這個斜坡往下,朝這座農莊走去,得要經過這個工具棚,再沿著這條小溪走,必須在此處躍過小溪,因為可能會有一輛吉普車在這裡迎面駛來,接著以之字形越過一小塊農地,鑽過這片綠籬去到公路上,一輛卡車正好經過,攔下它,然後就安全了。布洛赫想到這裡頓住了。「當事情涉及一樁命案,思緒就會跳躍。」他曾在一部電影裡聽見有人這麼說。
這些「於是」「因為」和「為了」就像是規定,他決定避開它們,免得——
裁判判罰十二碼球。所有的觀眾都跑到球門後面。
一來……二來……布洛赫複述著女店員先前所說的話;一個人開始說話時就已經知道自己在句子結束時要說些什麼,這讓他覺得可疑。接著他在外面一邊走一邊吃那兩個香腸麵包,把包麵包的油紙揉成一團準備扔掉。附近沒有字紙簍。有一會兒,他手裡拿著紙團,一下往這個方向走,一下往那個方向走。他把紙團塞進外套口袋,又拿出來,最後扔進籬笆裡的果園。有一群母雞立刻從四面八方跑過來,但是還沒有把紙團啄開就又跑回去了。
「在這種小球場,傳球時做決定要快。」他說。
他聽見一個女子嚇得尖叫,但是一個女子的尖叫在酒館裡不具有意義;也就是說,那女子根本不可能嚇得尖叫。儘管如此,那聲尖叫還是使得他跳了起來,原因只在於那個聲音,那女子的叫聲是那麼尖銳。
刺眼的細節似乎污染了人物及其所屬的環境,並且使之完全走樣。抵抗的辦法是逐一描述這些細節,並且把這些描述當成罵人的話用在那些人物身上。不妨把吧臺後面的老闆叫做冰淇淋杯,也可以對女服務生說她是穿過耳垂的一根刺https://m•hetubook.com•com。同樣地,他想對那個看報的女子說:妳這個手提包!對鄰桌那個終於從後室裡出來的男子說:你這個長褲上的污垢!那人站著,一邊喝掉葡萄酒一邊付帳,此刻把空酒杯擱在桌上,走了出去。也不妨在他背後喊他是指紋、門把、大衣後衩、一灘雨水、腳踏車褲夾、擋泥板,諸如此類,直到這個人物在外面騎著腳踏車從畫面裡消失……就連眾人的談話也很刺耳,尤其是那些「是嗎?」「啊哈!」的呼喊,讓人想要大聲複誦,作為嘲弄。
「如果和別人面對面站著,」海關關員繼續說,「就要看著對方的眼睛,這很重要。在他要跑走之前,眼睛會暗示出他要跑的方向。不過,同時也得觀察他的兩條腿。他用哪一條腿站著?重心所在的那條腿所指的方向就是他想跑的方向。可是,如果他想虛晃一招,不往那個方向跑,那麼他就必須在快要起跑之前把重心移到另一條腿上,這會使他損失很多時間,你就可以趁這個時候朝他撲過去。」
布洛赫受到了刺|激。在那些截圖之內,他看見那些細節清晰刺眼:彷彿他所看見的部分代表著整體。他又覺得那些細節像就像姓名牌。「霓虹字」,他心想。於是他把女服務生夾著一只耳環的耳朵視為她整個人的一個信號;而鄰桌上的手提包就代表著坐在桌後的女子,手提包微微打開,他看得出裡面有一條圓點頭巾,女子一手端著咖啡杯,另一隻手迅速翻閱著一本畫報,只偶爾在一張圖片上停留。吧臺上堆得高高的一疊冰淇淋杯就像是對老闆的比喻,而掛衣架下方地板上那一灘水就代表著上方的雨傘。布洛赫看見的不是顧客的腦袋,而是牆面上在頭部高度的髒污部位。他深受刺|激,看著女服務生扯動那條骯髒的繩子,以關掉牆壁上的照明——外面又明亮起來了——彷彿牆壁上的全部照明是種過分的東西,專門衝著他來。他的頭也在痛,因為他冒雨而來。
「有一次我在體育場上看見一個球員折斷了腿,」業務員說。「骨折的聲音連站在最後一排的人都聽見了。」
他覺得郵差和郵局女職員彷彿知情。「郵局女職員和郵差」,他自我糾正。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也染上了玩文字遊戲這種惹人厭的毛病。「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一定是不知怎地想到了這個說法。他覺得這個說法很好笑,以一種令人不自在的方式。可是,那句話裡的其他字眼就比較不會令人不自在嗎?如果對自己說出「毛病」這個字眼,在重複幾次之後就只會引人發笑。「我染上了一種毛病」:可笑。「我病了」:一樣可笑。「郵局女職員和郵差」,「郵差和郵局女職員」,「郵局女職員和郵差」就只是笑話一樁。你聽過郵差和郵局女職員的那個笑話嗎?「一切感覺上都像是個標題」,布洛赫心想:「賀電」,「墨水瓶蓋」,「地板上的吸墨紙屑」。掛著各式戳章的架子在他看來像是畫出來的。他久久注視著那個架子,卻想不出它有什麼地方好笑;另一方面,它想必有好笑之處:否則他為什麼會覺得它像是畫出來的?還是說,這又是個陷阱?這個物品的用途是讓他說錯話嗎?布洛赫看向別處,再看向別處,又看向別處。這個印臺讓你想起什麼嗎?看見這張填好的支票,你想到什麼?拉出抽屜讓你有什麼聯想?布洛赫覺得自己似乎應該逐一清點這個空間裡的所有物品,好讓那些他在清點時一時語塞或漏掉的物品能夠充當證據。郵差拍了拍他仍然斜背著的大背包。「郵差拍了拍背包,從身上取下」,布洛赫心想,一個字接一個字。「現在他把背包擺在桌上,走進包裹室。」他向自己描述這些過程,彷彿藉此他才能夠想像這些過程,就像電台播報員在向聽眾描述。過了一會兒,這方法奏效了。
漸漸地,其餘的細節也失去了意義:空啤酒瓶裡的泡沫對他來說不具有意義,就跟那個香菸盒一樣,旁邊一個小伙子把菸盒打開一點點,剛好足以讓他用指甲抽出一根菸來。鬆開的護壁板裡到處塞著的那些用過的火柴也不再令他傷腦筋,他也不再覺得窗框油灰裡的指甲印跟他有關。一切都令他無動於衷,一切都重新各就各位;像在太平歲月,布洛赫心想。不必再從點唱機上的松雞標本推測出什麼結論,睡在天花板上的蒼蠅也不再影射著什麼。
他想必尚未完全入睡就又醒來。在最初那一刻,他覺得彷彿脫離了自己的身體。他察覺自己躺在一張床上。無法搬運!布洛赫心想。一個腫瘤!他感覺到自己,彷彿他忽然變形了。他不再對勁;儘管他還安靜地躺著,但就只是裝腔作勢;他躺在那兒,過於怵目,過於刺眼,乃至於他想不出另一幅差堪比擬的畫面。像他這副樣子,他是種好色、猥褻、不成體統、徹底令人嫌惡的東西;埋了吧!布洛赫心想,禁止,攆走!他以為他在觸摸自己,摸得自己很不舒服,但隨即察覺那只是因為他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使得這份意識如同全身表面的觸覺;彷彿意識和思緒變得具體,在侮辱他,毆打他。他躺在那兒,無法自衛,無力抵抗;身體內部被噁心地翻到外面;並不陌生,只是不同,令人作嘔。那是猛然發生的,猛然間他變得不正常了,從背景環境中硬生生被扯離。他躺在那兒,不可想像,又如此真實;無可比擬。他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使他極度恐懼。他在冒汗。一枚硬幣掉在地板上,滾到床下;他凝神傾聽:這是個比喻嗎?接著他睡著了。
他迅速起身,床墊的一根彈簧彈回原位,女服務生站在門口,端著放早餐的托盤。他才說了他沒有訂早餐,她就已經道了歉,去敲對面房間的門。
在街上他把傘撐開,雨水立刻嘩啦啦地落下,以至於他沒有聽見她是否回答了他。海關關員沿著屋牆跑到傘下,他們走開了。走了幾步之後,酒館裡熄了燈,四周變得一片漆黑,黑到布洛赫把手舉在眼前。在他們剛剛經過的圍牆後面,他聽見母牛在喘氣。有個東西從他身邊跑過去,路邊的落葉沙沙作響。「我差點踩到一隻刺蝟!」海關關員喊道。
射門球員忽然起跑。身穿豔黃套頭衫的守門員仍然不動如山,然後負責罰球的球員把球踢進了他手裡。
「守門員盤算著對方會射向哪個角落。」布洛赫說。「如果他認識射門的球員,就知道對方通常會選擇射向哪個角落。但是,負責踢十二碼球的球員很可能也料到了守門員會這樣想。於是守門員繼續思考,想著今天對方會把球改踢向另一個角落。可是,如果負責射門的球員也跟著守門員一起思考,於是仍然打算射向平常那個角落的話呢?就這樣沒完沒了。」
她邀他和她一起吃點東西,把一塊砧板擺在他面前。少了刀子,他說,雖然她已經把刀子擺在木板旁邊。她說她得從花園裡收回晾曬的衣物,開始下雨了。沒有下雨,他糾正她,雨水只是從樹上落下,因為風有點大。可是她已經走出去了;由於她沒有關門,他看見果真下雨了。看見她回來,他對著她喊,說她掉了一件襯衫,但事實證明那只不過是塊地板抹布,先前就已經放在入口旁邊。當她在桌邊點燃一根蠟燭,他看見燭蠟滴在一個盤子上,因為她把蠟燭拿得略微傾斜。他說她應該要小心一點,燭蠟流到乾淨的盤子上了。但是她已經把蠟燭放在仍是液狀的燭蠟上,緊緊壓住,直到蠟燭自己站穩。「我先前不知道妳打算把蠟燭豎立在盤子上。」布洛赫說。她作勢要在一個根本沒擺椅子的地方坐下,於是布洛赫喊道:「小心!」但她卻只是蹲下去拾起一枚硬幣,是她先前數錢時掉到桌下的。當她走進臥室去看看小孩,他立刻問起她;就連有一次她從桌邊走開,他也在她身後喊,問她要去哪裡。
「要是有人衝著我們過來,我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抓住他。從一開始站的位置就不對,就算站對了,你也會指望旁邊的同事會逮住他,而同事則又指望你會逮住他——結果對方就溜掉了。」溜掉?布洛赫聽見身邊的海關關員在雨傘下吸了一口氣。
「商店裡擺得這麼擁擠,乃至於你沒法伸手去指某一件東西,因為……」「商店裡的東西這麼擁擠,乃至於你沒法伸手去指某一件東西,因為一件件東西遮住了彼此。」這時只有那些女學徒的腳踏車還停在停車場上。
他們一起沿著球場邊線走。布洛赫聽見喘氣聲,像是邊線裁判從他們身邊跑過去。「看著守門員跑來跑去,球不在他那兒,但是他在等著球過來,那一幕看起來很滑稽。」他說。
這是什麼意思?工友這樣說的目的何在?這和他有什麼關係?毫無關係?是啊,那麼工友為什麼表現得好像這和他有關?布洛赫應該要回答,但是他沒有答腔。一旦他開口,他就得繼續說下去。於是他還在院子裡轉了轉,幫忙工友撿拾劈柴時從柴房裡飛出來的木柴,然後悄悄地漸漸走回路上,得以不受阻礙地離去。
在圖書室,門房從書本裡讀給他聽,從前的農民必須繳納多少收成給地主當作地租。布洛赫沒法在這個時候打斷他,因為門房正在翻譯一段拉丁文記載,講到一個抗命的農民。「他不得不離開農莊。」門房讀道,「一段時間之後,有人在森林裡發現他倒吊在一根樹枝上,頭在螞蟻堆裡。」租金簿很厚,門房必須用兩隻手才能闔上。布洛赫問這屋裡可有住人。門房回答,那些私人房間禁止進入。布洛赫聽見喀嚓一聲,但門房只是把那本書再鎖起來。「雲杉林裡的黑暗」,門房背誦著,「使他失去了理智。」窗前有個聲響,像是一顆沉甸甸的蘋果從枝頭脫落,但是卻沒有聽見落地的聲音。布洛赫看出窗外,看見地主的兒子在園子裡拿著一根長棍,個邊緣有鋸齒的袋子固定在長棍末端,藉由那些鋸齒把蘋果扯進袋子裡,老闆娘則站在樹下的草地上,把圍裙拉起來張開。
他一路撐傘把海關關員送到公共住宅。「到目前為止,我都是租房子住,但是我在存錢買自己的房子。」海關關員說,已經站在樓梯間裡。布洛赫也進了樓梯間。他想不想一起上樓喝杯燒酒?布洛赫拒絕了,但仍舊站著沒動。海關關員還在樓梯上,燈光就又熄了。布洛赫倚著樓下那排信箱。外面,在相當高的地方有一架飛機飛過。「郵務飛機!」海關關員在黑暗中朝樓下喊道,同時按下電燈開關。樓梯間裡響起回聲,布洛赫快步走了出去。
有人抓住他的腿,把他拖走。布洛赫踢中那人的肋骨,那人鬆手。另外幾個人抓住布洛赫,把他拖出去。在街上,他們用手肘夾緊他的脖子,把他拽過來拽過去。他們在海關檢查站前面停下來,把他的腦袋摁在門鈴上,然後走開了。
布洛赫走進來時,銀行職員正在清點硬幣,包成一捲一捲再用橡皮筋套住。布洛赫把那張紙鈔放上窗口。旁邊立著一座音樂鐘;再看了一眼,布洛赫才認出那是個慈善募款箱。銀行職員抬起頭來,但卻繼續數錢。布洛赫主動把紙鈔從玻璃板下面推過去。銀行職員把一捲一捲的硬幣在自己旁邊堆成一排。布洛赫彎下腰,把那張鈔票吹到銀行職員hetubook.com.com的桌上,銀行職員把紙鈔攤開,用掌緣平,再用指尖輕觸。布洛赫看見他的指尖很黑。另一個職員從後面辦公室裡走出來;為了能夠證明什麼,布洛赫心想。他請求把換得的硬幣——裡面連一張紙鈔也沒有——塞進一個小紙袋,同時把硬幣從玻璃板下面推回去。銀行職員把這些硬幣塞進一個小紙袋,就跟他先前把一捲一捲的硬幣堆起來沒有兩樣,再把小紙袋推過來給布洛赫。布洛赫想像,如果大家都要求把錢塞進小紙袋裡,長此以往可能會使儲蓄銀行破產;在採購所有其他東西時也不妨這麼做,包裝材料的損耗也許會逐漸迫使商家倒閉?總之,這番想像令人愉快。
當他們坐在桌旁,他們交談。布洛赫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辦法說什麼正經的事。他說了些笑話,但是老闆娘把他所說的話全按字面理解。他說她襯衫的條紋就像足球球衣,還想再往下說,但她已經問他是否不喜歡她的襯衫,問他對她的襯衫有什麼意見。他竭力聲明那只是個玩笑,說這件襯衫甚至和她蒼白的皮膚十分相稱,但於事無補,她又問他是否覺得她的皮膚太過蒼白。他開玩笑地說,這間廚房布置得幾乎就像城市裡的廚房,而她問他為什麼說「幾乎」,是否城市裡的人把自己的東西維持得更乾淨?就連布洛赫拿地主的兒子來開玩笑(說他大概向她求婚了吧),她也按字面理解,說地主的兒子不是自由之身。於是他想打個比方來解釋他剛才那樣說不是認真的,但是她把這個比方也按字面理解。「我說這話沒有什麼意思。」布洛赫說。「你說這話總有個理由吧?」老闆娘回答。布洛赫笑了。老闆娘問他為什麼嘲笑她。
這時他們又走在柏油路上,接近小鎮入口了。有時他們會踩到泡軟的鋸木屑,是被風雨吹到路上來的。布洛赫思索,海關關員之所以如此詳盡地述說用一句話就能說完的事,是否是因為他有言外之意。「他說的話是背熟了的!」布洛赫心想。為了測試,他也開始仔細述說平常只需要用一句話就能說完的事,可是海關關員似乎認為這很自然,還問他究竟想說什麼。這樣看來,海關關員先前所說的話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
布洛赫納悶路人不去走在馬路的另一側,那裡明明比較空曠,能照到更多陽光。大概是有沿著房屋行走的需要吧!他說。女店員笑了,彷彿她原本就只預期聽見一個笑話作為回答,先前她沒有聽懂他說的話,因為他一句話說到一半就厭惡起說話,就只能嘟嘟囔囔。而果然,當此刻有幾個人從櫥窗旁邊經過,店裡變得十分昏暗,使人覺得那是句笑話。
在教堂裡,他注意到這裡比他所想的要明亮。因此,當他在長椅上坐下,他得以觀看穹頂的壁畫。過了一會兒,他認出來了:這壁畫的照片就印在旅館各個房間內所擺放的宣傳單上。布洛赫先前塞了一張在口袋裡,因為那上面也簡略地畫出了小鎮及周圍的大小道路。他把宣傳單掏出來,讀到這幅畫的前景與背景是由不同的畫家繪製;據說另一個畫家還在繪製背景時,前景中的人物早已完成。布洛赫從宣傳單上抬起頭來仰望穹頂;那些人物令他感到無聊,因為他不認得他們,大概是些聖經故事裡的人物吧;儘管如此,當外面的雨愈下愈大,光是這樣仰望穹頂就很是愜意。那幅畫布滿了教堂的整個穹頂;背景是一片幾乎無雲、近乎單調的藍天,零星可見幾朵綿羊雲;在那些人物上方相當遠的地方畫了一隻鳥。布洛赫估算著那個畫家得要畫滿幾個平方公尺。要把藍色畫得這麼均勻難不難?那是一種很淡的藍色,想來必須要在顏料裡摻進白色才行。如果要摻進白色,是否得要注意別讓這個藍色調隨著每日作畫而改變?另一方面,那個藍色也並非完全均匀,而是在一筆當中就有變化。也就是說,無法單純只是在穹頂上塗上一層均勻的藍色,而必須真正地畫一幅畫?不是盲目地使用一支特大號畫筆,甚至是用一把掃帚,把顏料塗在作畫時必須仍然潮溼的灰泥上,就能使背景成為天空,布洛赫心想,而是畫家必須藉由藍色的細微變化真正畫出一片天空,但是這些變化又不能太明顯,以免讓人以為是調色時的疏忽。背景看起來之所以真的像是一片天空,也不是因為人們習慣把背景想成是天空,而是因為天空被一筆一筆塗了上去。塗得那麼仔細,布洛赫心想,讓人覺得幾乎像是勾勒出來的;至少要比前景那些人物更仔細。他畫上那隻烏是否是出於怒氣?而他是一開始就畫上了那隻鳥呢,還是在完成之後才加進去的?畫背景的畫家是否相當絕望?沒有跡象顯示出這一點,布洛赫也立刻就覺得這種解讀很可笑。他根本就覺得他研究這幅畫只是個藉口,他的走來走去、四處閒坐、出出進進都只不過是藉口。他站起來,自言自語:「不要轉移注意!」像是要反駁自己,他走出去,立刻過了馬路走進一棟樓的門廊,站在那裡直到雨停,挑釁地站在一堆空牛奶瓶旁邊,卻無人過來質問他,他走進一家咖啡館,在那裡坐了一會兒,伸直了雙腿,卻沒有人如他所願地被他絆倒然後和他打起架來。
布洛赫睏了。他做了幾個無力的手勢,想要使睡意顯得可笑,但反而變得更睏。他又想起白天裡他說過的一些話,試著用吐氣來擺脫。然後他感覺到自己漸漸入睡,就像一個段落即將結束,他想。
為了確定,他就這樣站了一會兒。偶爾有人走出來解決內急。其他剛到的人聽見自動點唱機的音樂,還在外面就跟著唱了起來。布洛赫走開了。
無庸置疑,他面前這棟房子是平房,百葉窗板緊緊扣住,屋瓦上長著青苔(也有這種字眼),門關著,上面寫著:國民學校,後面院子裡有人在劈柴,想來是學校的工友,沒錯,而在學校前面當然有一道綠籬,對,的確如此,什麼都沒少,就連陰暗教室裡黑板下面的板擦和旁邊的粉筆盒都沒少,就連外面窗戶下方牆壁上的半圓形也沒少,對此有一個符號說明,證明這是窗鉤的刮痕;簡直就是一切所見所聞都印證了地圖所述,一字不差。
布洛赫走進一家肉品店,買了兩個夾香腸的小麵包。他不想在旅館裡吃飯,因為錢漸漸不夠用了。他打量著並排掛在一根棍子上的香腸尖端,指了指,讓女店員知道該切哪一條香腸。一個小孩走進來,手裡拿了張紙條。女店員正在說,海關關員起初以為那個學生的屍體是個被沖上岸的床墊。她從紙盒裡拿出兩個小麵包,剖開,但沒有切斷。麵包已經放得太久,刀子切進去時,布洛赫聽見喀的一聲。女店員把小麵包掀開,把切片香腸夾進去。布洛赫說他不時間。地可以先招呼那個小孩。他看見那孩子默默地遞出紙條。女店員俯身向前讀著。等到她剁肉時,那塊肉從砧板上滑下來,掉在石板地上。「啪!」小孩說。那塊肉躺在那兒沒動。女店員把肉撿起來,用刀刃削掉一些,再包起來。布洛赫看見外面有學童撐著雨傘走路,雖然雨已經停了。他替那孩子開了門,看著女店員從香腸尖端撕掉腸衣,再把切片香腸夾進第二個小麵包裡。
回到馬路上,他在郵政公車站旁的一張長椅上坐下,按照上面一塊黃銅牌子的說明,長椅由當地的儲蓄銀行所捐贈。那些房屋矗立在很遠的地方,彼此之間幾乎無法區分;當鐘聲響起,並無法清楚看出鐘塔裡的鐘。一架飛機從上空飛過,飛得那麼高,他看不見;飛機只發出一次閃光。長椅上,在他旁邊有一道乾掉的蝸牛爬痕。由於前一夜裡的露水,長椅下面的草還是溼的;一個香菸盒的玻璃紙包裝蒙上了水氣。在他左邊他看見……在他右邊是……在他後面他看見……他餓了,繼續前行。
當他在地圖上發現一個他沒在地景中找到的四角形,他鬆了一口氣:應該在那兒的一棟房子並不在那兒,地圖上在此處轉彎的公路實際上是筆直向前。布洛赫覺得這種不相符的情況可能對他有利。
由於剛好是發薪日,酒館裡已沒有空桌,他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老闆娘走過來,把手擱在他肩膀上。他懂了,於是替同桌的人都點了烈酒。
業務員答道,他沒辦法長時間看著守門員,而會不自覺地又把視線移回前鋒身上。如果要看著守門員,你會覺得自己好像得要斜著眼看。那就好比看著一個人朝一扇門走去,不去看著那個人,而看著那個門把。這樣做會使人頭疼,無法再正常呼吸。
他想說些什麼,卻想不起他想要說什麼。他試著回想:他想不起來是關於什麼事,但是和噁心有關。他所感知的動作和事物並未讓他回想起別的動作和事物,而是讓他回想起知覺和感受;而他回想起那些感受並不像是回想起某種已經過去的事,而是再次體驗到那些感受,就像某種發生在當下的事:他並非回想起羞恥和噁心,而是在此刻回想時感覺到羞恥和噁心,卻並未想起引發羞恥和噁心的事物。噁心和羞恥,兩者合一的感受是如此強烈,使他全身開始發癢。
老闆娘打開窗戶外面站著一個海關關員,他為了要回鎮上的家而來借傘。布洛赫表示他可以一起走,讓老闆娘把掛在門框那件工裝褲底下的雨傘拿給他。他答應隔天會把傘送還。只要他還沒有把傘送還,就不會出什麼事。
布洛赫喝得相當醉。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在他的視野之外。他距離那些正在發生的事如此遙遠,乃至於他本身根本不再出現在他所見所聞之中。就像空中攝影!他想,當他看著牆壁上的鹿角和角。他覺得那些聲響就像是附帶的雜音,就像收音機轉播的禮拜儀式中有人咳嗽和清嗓子的聲音。
布洛赫在候車室裡看著火車時刻表。今天不會再有火車經過。反正現在時間也晚了,可以去電影院了。
商店已經打烊。貨架前面不再有人走來走去,東西看起來擺得太滿,沒有一個地方不是至少擺了一堆罐頭。收銀機上還懸著一張被撕掉一半的收據。商店裡擺得這麼擁擠,乃至於……
窗簾拉上了,酒館客滿了。看得見有幾個小伙子站在吧臺旁,每次一笑,就往後退一步。旁邊站著幾個穿著氣球綢外套的女孩,好像她們馬上就要再離開。看得見其中一個小伙子說了些什麼,另外幾個小伙子愣了一下,才全都忽然大笑起來。坐著的人盡量貼著牆壁而坐。看見自動點唱機裡的機械手臂抓住一張唱片,看見唱針落在唱片上,聽見幾個在等待自己所選的唱片響起的人不再作聲;這無濟於事,什麼也改變不了。而看見女服務生疲倦地垂下手臂,手錶從開襟羊毛衫衣袖底下滑到手腕上,看見咖啡機的操縱桿緩緩上升,聽見有人在打開火柴盒之前先拿到耳邊搖一搖,這也改變不了什麼。看見早已喝乾的杯子一再被拿到嘴邊,看見女服務生試探性地拿起一個杯子,看她是否可以把杯子收走,看見那些小伙子開玩笑地互打耳光。全都無濟於事。直到有人喊著要付帳時場面才又嚴肅起來。
他的目的何在,如果——?他必須說明使用「如果」的理由嗎,藉由——?會一直這樣下去嗎,直到——?他已經到了這一步嗎,乃至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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