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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的聲音

作者:瑪洛.摩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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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章 肉汁

第一一章 肉汁

真愛的世界

我們步行突然中止。在我們停下來的地方,兩根交叉的木棍曾經標示這兒有一座墳墓存在。墓碑不再直立;把兩根木棍紮在一起的繩子已經腐爛。如今,地面上只剩下兩根老樹枝,一長一短。「工具師傅」撿起樹枝,然後從工具袋拿出薄薄長長的一片獸皮,熟練而精確地,把十字架重新綁紮好。有幾個人撿起散布在附近的大石頭,在沙地上堆成一個橢圓形。然後,大家把墓碑重新樹立在地上。「這是族人的墳墓嗎?」我問烏達。
「那你們為什麼要修整它呢?」我問。
這個部落的人視力好得出奇。在他們數種植物中所發現的芸香鹼,是眼藥中使用的一種化學成分,用來治療眼部脆弱的毛細管和血管。在他們獨居澳洲的數千年中,他們似乎已經瞭解,食物是如何影響身體的。
食用野生食物,讓人傷腦筋的是,到處存在著有毒的東西。原住民一眼就能看出什麼是吃不得的。他們已經學會如何清除有毒的部分。他們曾告訴我,在澳洲土著中,有些分支部落回歸的野蠻的傳統,長久以來,利用毒藥對付敵人。這是令人難過的事。
那天下午,我思考著「自我反省」的問題——面對自己,把過往的經歷好好探索檢討一番。這是骯髒的工作,讓人害怕,甚至充滿危險。有很多舊習慣和舊信念,我曾站在既得利益階級的立場,加以維護。在路上我會不會停下來,整修猶太人或佛教徒的一座墳墓?我記得,曾經為寺廟人潮造成交通阻塞而大發脾氣。現在,我是不是已經瞭解,應該站在不偏不倚的立場,棄絕批判的態度,讓其他人追求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並且誠心祝福他們?我開始瞭解:我們並不吝於施捨,但我們選擇我們施予別人的東西。我們的一言一行,都在刻意為自己想過的生活作準備。
那時我參加「美國太太」選美活動。全國性的競賽項目中,有一項是以獨門方法燒一道砂鍋菜。一連兩個星期,我每天在家做這道菜。一連十四頓晚餐,家人邊吃邊評鑑它的色、香、味,幫助我決定以哪一天做的砂鍋菜參選。孩子們從沒拒絕吃過,但很快就學會以婉轉的方www.hetubook•com•com式告訴我,他們真正的想法。他們忍受這些別出心裁的菜餚,為的是幫助老媽一圓選美夢!我贏得「堪薩斯太太」頭銜時,兩個孩子都大聲歡呼:「我們擊敗了砂鍋菜的挑戰!」
如今,我在這些沙漠夥伴的臉上又看到相似的表情。這一路上我們生活在一起,有說不盡的趣事;我今天烹調的肉汁,也給大家帶來許多歡笑。他們每做一件事都不忘探索其中的精神含意,因此,當有人批評說,肉汁這種食物反映出白人價值觀念的特色時,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他們覺得,白人非但不願面對事物的真相,反而為了一時的方便,為了物質的享受,為了掩飾不安全感,讓生活環境把人類共通的法則給破壞了。
我們也談到生日蛋糕和覆在糕面上的甜美糖霜。我發現,他們對糖衣這種東西的看法,格外發人深省。它似乎反映出,在白人一百年壽命中,許多時間被浪費在人工的、淺薄的、暫時的、裝飾門面的、甜美可喜的事物上。在一生中,我們只花很少的時間,探索我們的心靈和永恆的存在。
我很驚訝地發現,這兒到處是營養豐富的野生食物,在人們需要時,就會適時出現在眼前。在乾燥的地區,表面看來,似乎不適合植物生長,但這只是假象。埋藏在貧瘠的泥土下的,是包裹著厚厚一層防護品的種籽。雨來臨時,種籽就會萌芽生根,整個地區都為之改觀。然而,短短幾天內,花兒就結束了一週期的生命,種籽被風吹散,大地又回復荒涼、乾枯的舊觀。
我和這個部落在旅途上相處夠久之後,他們對我的疑問,知無不答,認為我的問題發自內心,目的是想加深我對他們的認識。我提到吃人肉的問題。我曾讀過這方面的歷史書,也聽過澳洲朋友開玩笑說,原住民愛吃人肉,連他們自己的嬰孩也不放過。我問他們,這是真的嗎?
那晚,我把薄薄的毯子鋪在砂礫地上,趴著躺下來,心裡想,在許多方面人類是愈走愈近,在其他許多方面卻背道而馳,愈離愈遠。
一般來說,這個原住民部落的人都非常健康。相處一段日子後,我發現他們食用的某些花瓣,能有效防hetubook.com.com禦傷寒病菌。我想,或許他們的免疫系統也因此獲得加強,作用和我們的疫苗大致相同。據我所知,澳洲的馬勃菌——一種巨大的蕈類——含有一種名為「馬勃素」的抗癌物質,目前還在研究的階段。這兒的一種樹皮也含有叫做「山油柑鹼」的抗腫瘤物質。
我談到生日宴會時,他們聽得很專心。我向他們介紹蛋糕、生日歌和禮物——每增加一歲,就在蛋糕上加插一個蠟燭。「你們為什麼要那麼做?」他們問道。「對我們來說,只有特別的事情才值得慶祝。年齡的增加並不特別呀,那不需要經過努力的。人很自然就會變老。」
「戰爭是不講道德的,」他們說。「但是,食人族一天中所殺的人,絕不超過他們食用所需的量。在你們的戰爭中,幾分鐘之內就有數以千計的人被殺。也許值得向你們領袖建議,讓交戰雙方舉行五分鐘戰鬥。然後,讓所有父母前來戰場收集兒子的殘缺屍身,帶回家去哀悼、埋葬。這之後,雙方要不要再來一場五分鐘的戰鬥,悉聽尊便。要讓瘋狂的人清醒一下,可真難啊。」
「為什麼不呢?我們不瞭解、不同意、也不接受你們的生活方式,但我們不遽下評斷。我們尊重你們的立場。你們以往的抉擇和現在的自由意志,形成你們的生活方式。這個地方對我們來說,和其他神聖的地點有相同的作用。來到這兒,我們可以歇腳、沉思,確認我們和上蒼以及宇宙萬物的關係。這兒沒留下任何東西,妳瞧,連骨頭都沒有!但我們的民族尊重你們的民族。我們祝福它、整修它;今天路過這裡,使我們變成更好的人。」
空氣是那麼的寧靜,我感覺到腋窩裡的毛髮在生長。我也感覺得到,隨著深一層的皮膚枯乾,我腳底所結的繭變得愈來愈厚。
路上突然颳起一陣大風。流動的空氣就像貓的舌頭,舔著,搔著,停留在我那已經傷痕纍纍的皮膚上。這場風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忽然有了領悟:尊重我不瞭解也不贊同的傳統和價值觀念,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會給我帶來莫大的好處。
在沙漠各處,在濱海區域和接近熱帶的北部地區,我們利用豆類烹調過豐盛和-圖-書的晚餐。我們把野樟樹皮煮熬成茶,加進一些果子和甜美的蜂蜜。有一陣子,我們把整塊樹皮剝下來,用來遮蔭、包裹食物、嚼食。這種氣味芬芳的植物可以治療傷風、頭痛和黏膜充血。
「心智的增長,」他們回答。「如果我們今天比去年更成熟、更有智慧,我們就會慶祝一番。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心智是否增長,因此,你該自己決定,何時舉行慶祝會。」我心裡想,這番話得好好記在內心。

心靈的成長

我的原住民朋友常常談論到我們踩在腳下的土地。他們提醒我,那是我們祖先遺體所化的灰塵。他們說,萬物都不會真的死亡,它們只是改變。他們告訴我,人的肉體如何回到土地,滋養植物,而植物又成為人類新鮮空氣的唯一來源。比起我所認識的絕大多數美國人,他們似乎更能體會氧氣的珍貴,更瞭解氧氣對所有生命的重要。
早在好些世紀以前,他們就已經發現澳洲野生蘋果的奇特成分。現代醫學把它用在口服避孕藥中,做為「類固醇澳洲茄胺」的一種來源。部族長老告訴我,他們堅信,被帶進這個世界的新生命,都需要受到歡迎、愛護和妥善的教養。對他們族人來說,亙古以來,新生命的孕育一直就是有意識的創造行為。一個嬰兒呱呱落地,意味著他們已經給一位族人的靈魂提供了一具肉身。跟我們想法不同的是,他們並不期待每一個肉身都完美無暇。肉身內所保藏的無形珍珠,才是至善至美的,在眾生靈共同的修煉之旅中,幫助別人,也接受別人的幫助。
這是真的。人類自有史以來,就一直嘗試種種生活方式。即使在這塊大陸上,也無從防止人們這樣做。這兒曾經出現過有國王的原住民部落,也存在過女人統治的部族;有些部落掠奪人口,有些愛吃人肉。白種人殺人之後揚長而去,留下屍體讓別人處置。食人族殺人之後,利用屍體來滋養生命。白人的做法並不比食人族高尚或卑劣。殺人就是殺人,不論動機是自衛、復仇、一時的方便,抑或為了取得食物。他們這個「真人」部落和「變種」的人類不同的是,他們不殺另一個人。
許多灌木的葉子可以煉製成m•hetubook.com•com藥油,用來抵抗細菌侵襲,它可以當作收斂劑,清除腸內的細菌和寄生蟲。有些植物的梗莖和葉子中所含的漿汁,能消除腫瘤、腳上生的雞眼和繭。這兒甚至還找得到生物鹼,諸如奎寧。他們把某些香味濃郁的植物搗碎,浸泡在水中,直到汁液變色,才抹拭到胸口和背部。加熱時,它發出的水蒸氣也可以吸食,用來清除血液中的雜質,刺|激淋巴腺,強化免疫系統。這兒有一種類似楊柳的小樹,含有豐富的阿斯匹靈成分,可以治療體內的不適,減輕扭傷或骨折帶來的痛苦,也可以紓解輕微的肌肉和關節疼痛。它對皮膚損傷也有療效。還有些樹皮可以煉製成止瀉藥,此外,某種樹脂溶進水裡後,也可以當作咳嗽糖漿服食。
「不是,」他回答。「裡面埋的是一個白種人。墳墓在這兒已經很多很多年了,早就被你們的人遺忘,現在恐怕連死者的家屬都忘記它的存在。」
我向他們描述餐館的樣子,告訴他們,食物是如何置放在精美的盤子上食用。我提到肉汁,他們感到不解,為什麼要在肉上澆調味汁?我答應示範給他們看。當然,一時也找不到合用的平底鍋。我們的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烹調的時候,通常先把煤撥到一旁,然後把肉放置在沙地上烘烤。有時我們也用竿子撐住烤肉叉,把肉串在上面烤。偶爾我們用蔬菜、藥草和珍貴的水燉肉吃。我望望四周,發現一張光滑無毛的獸皮毯子,在「裁縫婦」的幫助下,我們設法把毯子邊緣縫摺起來。她脖子上常繫著一個特製的小袋,裡面裝著動物骨頭做的針、筋腱做的線。我把動物脂肪放進獸皮鍋中加熱,溶化成液體,然後加進一些他們先前碾磨好的細紛,再加進鹹草和搾碎的辣椒籽,最後加進水。調味汁燒得濃稠後,我把它澆在我們先前吃過的一小塊一小塊肉上——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肉,叫做皺皮蜥蜴。嚐過這鍋肉汁的人表情都很古怪,也提出一些批評,但說得很婉轉,這使我想起十五年前發生的一件事。
「你們不慶祝年齡的增加,」我說,「那你們慶祝什麼呢?」
有趣的是,聽到他們的評論和看法,我從沒感到自己遭受批評和裁判。他們從不武斷地說和圖書,我們白人的那一套是錯的,而他們這個原住民部落的做法是對的。他們對我們的態度,就好比一個充滿愛心的大人,在觀察一個試圖把左腳的鞋子穿到右腳上的小孩。把鞋子穿反了,不是照樣可以走很長的路嗎?說不定弄得滿腳膿包和水泡,還可以學點乖呢!但對一個比較年老、比較有智慧的人來說,那似乎是不必要的折磨。
這個部落也找到了一種野生菸草。他們把菸葉放進菸斗,在特殊場合抽吸。如今,他們仍然把菸草當成稀有的、獨特的物質使用,因為它產量不豐,吸食時能產生飄飄欲仙的感覺,而且還會上癮。迎接訪客和開始會議時,他們會象徵地抽抽菸。我發現他們對菸草的重視,和美洲土著的傳統頗有相似之處。

文明與原始的交流

我覺得,他們如果祈禱——如同我們向上帝禱告——必定是為了沒人疼愛的小孩,而不是為了已經流掉的胎兒。所有選擇前來人世走一遭的靈魂,都應該受到這樣的尊重,如果不能在這一世中經由現在的父母得到,也應該在另一世中獲得。部族長老私下告訴我,某些部落盛行濫交,對誕生的嬰兒漠不關心,實在是人類最落伍的行為。他們這個部落認為,當胎兒開始活動,告知世人它的存在時,靈魂就已經進入它體內。對他們來說,胎死腹中的小孩是一具沒有靈魂進駐的軀殼。
那晚,一輪明月高掛天空,我們圍聚在戶外的火爐旁。一團橘黃色的火光閃照著我們的臉孔。聊著,聊著,話題轉到了食物上,大夥不拘形式地談論起來。他們向我提出問題,我盡我所知回答,大家聽得很專心。我向他們介紹蘋果,告訴他們我們如何創造雜交的品種,如何調製蘋果醬,如何烘培老媽的「祖傳」蘋果派。他們答應找些野生蘋果,讓我品嚐。我發現,這些澳洲原住民基本上是吃素的。好幾個世紀,他們自由採食野生的果實、山藥、草莓、胡桃和種籽。偶爾,魚和蛋出現在他們面前,準備變成他們身體的一部分時,他們的食物中也會添加這些東西。他們盡量不吃有「臉孔」的東西。碾磨的穀物是他們的日常食物,一直等到被驅離海岸、逃入內陸之後,他們才為環境所逼,開始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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