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記憶中的追獵
第五章
「我們跟上去吧,」我說。「我寧願再打一頭水牛而不要犀牛。」
「我們能不能在回來時作那樣的旅行呢?」P.O.M.問。
「垂眼皮說牠不錯。」
「我們該怎麼辦?」P.O.M.說。她是講究實際的。
「從牠們的大小看出來的。」
老爹和P.O.M.上來了,後面跟著腳夫們。
「我可以直朝牠的屠刀插入處擊倒牠,」我悄悄地說。
「又是天殺的牛崽,」老爹說。「一定有兩頭。那頭該死的公犀牛在哪裡呢?」
我們跟著垂眼皮走進比我們高出五英尺的又密又高的茅草叢,小心翼翼地走在獵物小徑上,向前傾著身子,盡量在喘氣時不弄出聲來。我在想著我們打到三頭水牛那次我看見牠們時的樣子,那頭老公牛怎樣跑出灌木叢,儘管搖晃得厲害,而我能看清牠的兩隻角,拉得很低的疣突,向前伸出的口鼻,一雙小眼睛,毛髮稀疏、鱗狀皮膚的灰色脖子上的一圈肥肉和肌肉,牠體內的雄厚力量和怒氣,我欽佩牠,尊敬牠,但是牠遲鈍,我們開槍時,我總是感到瞄得很準,我們戰勝了牠。這次可不一樣,當牠搖搖晃晃走進空地時,沒有快速射擊,沒有連續射擊,如果牠現在出來,我必須屏住氣息,由於牠出來時腦袋伸在外面,我得對準牠的鼻子開槍。牠會像任何公犀牛一樣低下腦袋來用尖角攻擊,這樣就暴露出那些土人小夥曾弄濕他們的指節的那個老地方,我能把一顆子彈射中那裡,然後必須朝旁邊鑽進草叢,從此牠就成為老爹的獵物,除非我跳起來時能端穩步槍。我有把握能將那顆子彈射中那裡然後跳起身來,只要我能等待,看到牠低下腦袋。我知道我能做到這一點,知道這一槍會要牠的命,但是得等多久呢?這是問題的關鍵。這件事需要多長時間呢?現在,確信牠就在這裡,我一邊向前走,一邊為將要開始的行動感到興奮,無以復加的興奮,在這個行動中你會有事可做,你可以槍殺了牠,脫出身來,做你一無所知因而並不害怕的事,不必為任何人擔心,不必負什麼責任,除了得完成你確信能夠完成的事情,於是正當我輕手輕腳地在前面走著,看著垂眼皮的背影,記著別讓汗水弄濕眼鏡時,聽見我們身後有響動,便回頭去看。原來是P.O.M.和姆科拉順著我們的路線來了。
「馬及─莫托。」
「讓他振作起來,行嗎?」老爹對P.O.M.說。「他讓我都灰心喪氣了。」
「天哪,這個地區好美啊,不是嗎?」我說。
「是啊,」老爹說。
姆科拉剛才往上爬了一小段路,這時蹲下來向我們招手。
「我打中那頭該死的水牛,」我說。「天知道打中了哪裡。這種槍太重,真見鬼。扣扳機需要的拉力使我亂了套。」
土人比劃說犀角有他的手臂那麼長。垂眼皮咧嘴一笑。
「你的靴子怎麼樣?」
「我不知道,但是很濃烈。你聞不到嗎?」
現在我們站在樹蔭下,高大的樹幹很光滑,底部有一圈樹根,呈圓形的凸起,像動脈一樣往樹幹上攀緣;這些黃綠色的樹幹就像冬雨後的一片法國森林。但是這些樹的樹枝展得很開,樹葉茂盛,樹下,陽光照耀下的溪床中,紙草似的蘆葦長得像麥子一樣茂盛,高達十二英尺。一條獵物小徑沿著溪流穿過草叢,垂眼皮正彎腰察看。姆科拉走過去,看了看,兩人都順著小徑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腰彎得幾乎貼著了地面,然後回到我們面前。
「當我看見牠把腦袋彎進前腿之間,把背弓起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打中了。牠身上的光線亮極了。」
我們跟著垂眼皮回進茅草叢,路越來越難走,我不知道老爹怎麼樣,但我走到半路就把長槍換了過來,打開保險栓,手按在扳機上,等到我正十分緊張的時候,垂眼皮止了步,搖搖頭,悄悄地說,「沒有。」
「我們要不要來談談他槍法有多好?」
「這可再好不過了。我們可以派卡車繞過去到那個叫什麼名字的地方來接應我們。」
「聞不到。」
「你真的在那樣的草叢裡面打象嗎?」P.O.M.問。
我們打算拍點照,但是手邊只有架小方鏡箱照相機,而且快門被卡住了,於是隨著光線暗下去,我們為快門的事吵得很不愉快,這時我神經很緊張,為了快門的事焦躁不安,理直氣壯,自以為是,但因為拍不成照片,我準備挨罵。你不能靠我在蘆葦塘裡感受到的那種得意的心情生活,而殺死了動物,儘管那只是一頭水牛,你感覺到一點內心的平靜。殺戮不是你該和人分享的感覺,我就喝了一口水,對P.O.M.說,很抱歉為了照相機的事我竟表現得像個孬種。她說沒事,我們便又都沒事了,看著那頭水牛,姆科拉在割下牠的頭皮,我跟妻子緊緊站在一起,彼此懷著好感,關於這一切,照相機什麼的都諒解了。我喝了口威士忌,它沒什麼味兒,我沒有得到什麼刺|激。
「不過,這種旅行倒是值得一試的,」老爹說。「腳夫的費用比汽油便宜。」
「帶著小夫人進去可不太好,」老爹說。
「牠知道我們在這裡。但是牠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看上去十分糟糕,」老爹附和說。
「我聞到牠們就在附近,」我輕輕地對老爹說。「不開玩笑。真的。」
垂眼皮不知道,但持長矛者說那裡非常崎嶇,溪水透過裂谷壁流下的地方很難走。他認為我們帶著輜重無法通過。我們只好作罷。
「這本書糟透了,」P.O.M.說。「你根本沒法看下去。」
土人們說了幾句話,接著老爹說:「其中一位獵人堅說他今天被一頭巨大的犀牛追逐過。當然啦,在遭到追逐的時候,任何犀牛在他看來都是巨大的。」
「牠的肉吃起來可棒極了,」老爹向我耳語道。
「我們走吧,」我說著卻沒動彈。
「可憐的老媽媽呢?」
「天殺的,我擊斃牠了。你沒聽見牠吼叫嗎?」
「是的,」老爹說。「騎在別人的肩膀上開槍。」
很長時間以來,我們都為卡爾打到的那頭犀牛感到愉快。我們為他打到了感到高興,而這一切都是基於一個正確的觀點。
「這本書我以前看過,」老爹說。「不過真是個精彩的故事。」
「你說得對。我們得去看看。」
「指我們兩個。」
「我來包了吧,」我說。
「別矯情了,」她說。「不。我要把這本看完。」
「但願如此,」老爹說。
「天哪,是頭牛崽,」老爹說。「那一頭是母的。幸虧你沒有開槍。這該死的也會狂衝的。」
「但是千萬別做傻事。」
我們追蹤水牛時,走得極慢極慢,悄沒聲兒。此時沒有風,我們知道如果起風的話,會從東面吹來,吹過峽谷,朝我們迎面吹來。我們順著獵物小徑往下朝河床走去,越往前草越高。有兩次我們不得不俯下身子爬行,蘆葦長得太密了,往裡看時兩英尺以外就看不見東西了。垂眼皮在泥濘裡還發現了一道新鮮的犀牛腳印。我開始考慮,如果一頭犀牛順著這條通道衝過來,會是什麼局面,誰會採取什麼措施。這是很刺|激的,但我不喜歡。這太像是在一個陷阱裡了,再說還得考慮到P.O.M.的安全。這時溪流拐了個彎,我們走出高草叢,來到溪岸,我清晰地嗅到獵物的氣味。我不抽煙,在國內打獵時有好幾次在看見發|情期的駝鹿之前先聞到牠們的氣味,我還能清晰地聞到一頭躺在森林裡的老公駝鹿的氣味。公駝鹿有一種濃烈的麝香味。這是種濃烈而很好聞的氣味,我很熟悉,但是眼下這種氣味我不熟悉。
「可以啊,」老爹說。「不過為了一頭大犀牛就得登上肯亞山。在那裡你可m.hetubook.com.com以捕到一頭真正的犀牛。捻才是這裡的珍品。要想在肯亞捕到一頭犀牛,你得上卡拉爾。再說,如果我們捕到了,我們就有時間一直下山到漢德尼那一帶去捕貂羚了。」
姆科拉抓住我的手,垂眼皮拍拍我的背,我們個個開懷大笑,便大步流星、汗流浹背地穿過樹林,躍過岩石,朝山脊上跑去。我的心怦怦直跳,不得不停下來喘喘氣,抹去臉上的汗,把眼鏡擦擦乾淨。
我們踩著一根原木然後跟著另一根原木過了溪流,到了對面,在上山坡的半路上,有一條被踩得下陷很深的獵物小徑,沿著溪岸在葉子繁茂的樹枝下往前延伸。我們相當快速地順著小徑前進,但是非常小心,這時在我們的腳下,溪床上嚴嚴實實地覆蓋著樹葉。此刻還是清晨,但是微風已起,樹葉在我們的頭頂上搖曳。我們跨過一條從上面伸到溪邊的沖溝,進入濃密的灌木叢以求不讓公牛看見,在一小塊空地上的樹後面跨過去時都彎下了腰,隨後,藉著溝肩作掩護,我們往上爬,以求能在山腰上爬到比水牛高的地方,再往下朝牠們走去。我們以山脊作掩護,停下步來,我大汗淋漓,把一塊手帕墊進斯泰森帽的防汗檐裡,打發垂眼皮到前面去看看情況。他回來說牛都走了。從上面我們看不見牠們的蹤影,於是我們對直跨過沖溝和山坡,指望能在牠們朝下到河床去的路上截住牠們。旁邊那個山坡被焚燒過,山腳下有塊地方灌木已被燒掉。灰燼裡有水牛下山來走進河床邊茂密叢林時留下的一道道腳印。這裡植被蔓生,藤蔓遍地,難以跟蹤牠們。這裡沒有牠們下到溪邊的腳印,因此我們斷定牠們正在我們剛才從獵物小徑往下看到的那段河床上。老爹說在那裡我們奈何不了牠們。那裡林木太密,如果驚動了牠們,我們沒法開槍。你無法分清公牛和母牛,他說。你能看見的只是一片急速奔竄的黑色。一頭老公牛應該是灰色的,但是一大群公牛就可能像母牛那樣是黑色的。像那樣驚動牠們一點沒好處。
這裡茅草之密使人看不見一英尺之外的東西,而且到處都曲裡拐彎。真是糟透了,此時太陽剛剛爬到山腰上。令我和老爹都高興的是,我們讓垂眼皮主動打了退堂鼓,我也如釋重負。我們跟他進入的這個地方使我覺得我那個作高難度射擊的計劃顯得好蠢,我知道我們到那裡面去的唯一結果會是等我用那糟糕的.470也許射失之後老爹用.450二號將牠打倒。除了牠的響聲外,我對.470的一切都不再有信心了。
「我曾經在一個跟這完全一樣的地區裡獵過鹿。就是懷俄明州林溪的南坡。那些山坡全都太陡。糟透了。地勢太崎嶇。明天我們就會受到懲罰的。」
「讓她跟姆科拉留在這裡吧,」我說。
「我們來慢慢地繞著牠走,」老爹說。
我們動身了,垂眼皮和幫他拿長矛的土人打頭陣,順著小徑的陰影往前走,陽光射過樹葉把這陰影弄得斑斑駁駁。這時不是清晨,聞不到森林裡涼爽的氣息,只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像是貓屎。
「好主意,」老爹同意說。「也許那公的就在那裡。」
他怒氣沖沖。我們把她送回茅草叢外,送上溪岸,要她明白她必須待在那裡。她原來沒有搞清她得留在後面。她曾聽見我悄悄地跟她說了什麼,但以為是讓她跟在姆科拉後面走來。
「牠不比你打到的那頭好,」他輕聲說。
「死了!」姆科拉說,把這個「死」字說得鏗鏘有力,幾乎像爆炸似的。「真的!死了!」
「全怪那該死的.470,」我說。「我不會使用它。那扳機就像開沙丁魚罐頭時鑰匙的最後一轉。」
我們由那個被一頭犀牛追逐過的持長矛者作嚮導,往營地走去,垂眼皮將剝製那個牛頭,他們要把牛宰殺,將牛肉藏在樹上,這樣鬣狗就吃不到了。他們害怕在夜裡趕路,我就對垂眼皮說他可以繼續打我的長槍,他說他知道怎樣打槍,我就掏出子彈,關上保險栓,把槍遞給他,要他開開看。他把槍舉到肩頭,卻閉上了右眼,使勁地扣扳機,打了一次又一次。然後我告訴他保險沒有打開,讓他把保險扣關上、打開,搞了兩次。當垂眼皮沒有將保險打開就拼命想開槍的時候,姆科拉變得十分傲慢,而垂眼皮則似乎變得渺小了。我把槍和兩顆子彈交給他後就走了,他們在暮色裡忙著宰牛,我們則跟著持長矛者順著幾道上面沒有血跡的較小的水牛的腳印直爬到小山頂上,往家裡走。我們繞著一些山谷的頂部往上爬,越過沖溝,爬上又爬下溝壑,最後爬上主山脊,晚上那裡又黑又冷,月亮還沒升起,我們都累了,拖著腳慢慢地走。姆科拉背著老爹的重型槍,還有水瓶、雙筒望遠鏡和一只裝書的小行囊等什物,在黑暗中有一次大聲喊出一連串的話,聽上去像是在罵那個大步走在前面的嚮導。
「狒狒,」他說。
「牠也許會衝過來的,」老爹說。「這樣你就不得不動手了。」
我們往下看,可以看見峽谷底部的高高的樹木的樹梢,還看見一塊空地上閃爍的水光。對面是我們昨晚觀測過的陡坡和沖溝。垂眼皮和那名被犀牛追逐過的土人嚮導在悄聲說話。然後他倆開始順著一條陡峭的小路走去,這條斜度很大的小路順著峽谷的谷坡往下延伸。
「如果牠來了,別為垂眼皮或其他人擔心,」老爹悄悄地說,「他們會避開牠的。把牠擊倒。」
「十全十美,」老爹說。
我們在炎熱中坐車越過灌木叢生的紅土山丘,於當天傍晚到達垂眼皮說的那個地區,發現那裡怪可怕的。那是在一塊帶狀地區的邊緣,所有的樹都被環狀剝皮,以殺滅舌蠅。營地對面是一個骯髒不堪的土人村莊。泥土是紅色的,遭到了侵蝕,好像正在流失,而那營地是在大風中在山坡上幾棵死樹的疏疏朗朗的陰影下搭起的,山坡俯瞰著一條小溪以及後面那個泥漿遍地的村子。天黑前我們跟著垂眼皮和兩名當地的嚮導經過那個村子,爬了很久才爬上一個遍地岩石的山脊,下面是一個深谷,簡直可稱之為峽谷。對面是地勢崎嶇的山谷,陡直往下伸進峽谷。山谷裡有茂密的樹林,兩谷之間的山脊上是青草覆蓋的斜坡,臨駕其上的是大山上茂密的竹林。峽谷往下延伸進大裂谷,遠端似乎變窄,在那裡穿過裂谷的石壁。再過去,在青草覆蓋的山脊和斜坡之上,是一片森林密布的山丘。看來真是片糟糕透頂的供射獵的地區。
「牠聽見了剛才的槍聲。」
我們停下腳步。我沒有注意到P.O.M.在一瘸一拐地走著,於是我們夫妻間突然小聲地發洩出彼此的怨恨,各執一詞地爭吵起來,從歷史上來說,我們曾為鞋子和靴子不合腳而爭吵過,現在當務之急,又是為了這些夾痛腳的鞋子。減輕疼痛的辦法是把穿在普通襪子外面的羊毛厚短襪的趾頭部分剪掉,或者乾脆把襪子脫掉,靴子就穿得上了。陡直地往山下走,使得這些西班牙獵靴的趾頭部分顯得太短,而關於靴子的這種長度以及鞋匠用抬高後跟的辦法是否解決了問題,向來都有爭論,我呢,一向站在鞋匠的一邊,起先是無意識的,只是充當一名口譯,最後以愛國精神欣然地全盤接受了他的理論,而且我相信是有道理的。但是靴子眼下夾疼了腳,這是更有力的道理,儘管說什麼男人穿新靴子時總是要夾痛腳的,要過了幾個星期才會舒服,這對眼前的局面也無濟於事。現在,脫掉了厚襪子,試探著走幾步,試試腳趾上皮面的壓力,爭論也過去了,她不想受罪了,只願緊緊跟上,讓傑.菲先生高興,我呢,覺得害臊,竟然為了靴子的事講了些粗話,對疼痛自以為是,竟然會極端地自以為是,為自己曾經自以為是而害臊,我們停下步來為這事嘀咕,雙方都為剛才嘀咕了那些話而發笑,現在沒問題了,厚襪子脫掉後,靴子也沒問題了,現在我憎恨一切自以為是的傢伙,尤其是一位不在身邊的美國朋友,其實我自己還是剛從這一類人裡面擺脫出來,當然再也不會自以為是了,就看著走在面的垂眼皮,我們順著這一長段有坡度的小徑往峽谷的底部走去,那裡樹木繁茂,高大,從上面看下去,谷底像一條狹長的裂縫,直通一條林木作岸的溪流。和_圖_書
「走吧,」老爹說。
「那是頭公的,」老爹說。「牠到下面的溪裡去了。」
「你只有一個空額了,」老爹悄悄地說。「你得來一頭好的。」
「我們得問問垂眼皮那個山谷的情況怎麼樣。」
「水牛。」垂眼皮輕聲對老爹說,然後老爹用他那喝過威士忌似的嘶啞的嗓音輕聲說,「是些到河裡去的水牛。垂眼皮說有些是大公牛。牠們還沒回來。」
山腰上有另一頭犀牛,頭朝前,寬肩背,全身烏黑,直視著我們,耳朵抽動,頭抬起,晃動著,用鼻子嗅著風。從望遠鏡裡看上去牠個頭很大。老爹用他的雙筒望遠鏡觀察著牠。
「如果你看見一頭動物在對面,就得筆直地下到峽谷底下。然後再爬上其中一片有林木的地方,跨過那些該死的沖溝。你不能時時看見牠,而你在爬越時可能會摔死。實在太陡了。就像那天晚上我們回營時進入的那些看上去一無危險的沖溝一樣。」
「哪一頭?」
「我挺好的。如果我們真的要走的話,我倒是高興讓我的雙腳先歇一歇。不過我喜歡這樣的打獵。」
往回走的路上,我們聽見了山腰上腳夫們的喊聲,我們就在茅草叢裡狂奔,想跑到足夠高的地方以便看清獵物並開槍。他們揮舞著手臂大聲說那水牛跑出了蘆葦塘,已跑過他們的身邊,接著姆科拉和垂眼皮用手指點著,老爹抓住了我的袖子,試圖把我拖到能看見牠們的地方,接著,我看見在陽光下,背襯岩石的高高山腰上有兩頭水牛。在陽光下牠們黑得發亮,一頭比另一頭大得多,我記得當時心想,這就是我們的那頭公牛,牠找到了一頭母牛,母牛定下了步速,促使牠不停地走。垂眼皮已經把斯普林菲爾德遞給了我,我把一臂伸進槍帶,舉槍瞄準,從瞄準器裡清楚地看見了這公牛,我屏息凝神,把準星對著牠的肩頭,要扣扳機時,牠拔腳跑了起來,我便手臂一揮,瞄準牠的前面,開了一槍。我看見牠腦袋一低,像弓背跳躍的馬那樣一跳,跑出了陡坡道,這時我刷的退出彈殼,把槍栓往前一推,又開了一槍,由於牠跑出了視線,這一槍打在後面落了空,但我知道第一槍中了。垂眼皮和我拔腳奔跑,正跑著,我聽見一聲低低的吼叫。我停下腳步,朝老爹叫道,「聽見了嗎?告訴你,我打中了!」
他用手一指,蹲下身來,等我們爬到他的面前,他把望遠鏡遞給我。牠們在很遠的地方,在峽谷遠端一個陡峭的山腰凸出的山脊上,在溪流下游的遠處。我們先看見六頭水牛,然後是八頭,黑色,脖子粗壯,牛角發亮,站在山脊尖上。有些在吃草,有些站著,頭揚起著在觀察。
「聽著!」我們站在那裡聽,吼叫聲傳來了,清晰,痛苦,悠長,確鑿無疑。
「有,」他著力地說,從一個土人頂在頭上的食物運輸箱裡掏出一瓶外包麥稈套的德國啤酒,這是丹從德國貿易站買來的六十四瓶中的一瓶。瓶頸用錫箔包著,黑黃兩色的標籤上印著一個身穿盔甲的騎士。它受到夜涼空氣的影響,依然很涼,用開罐器將瓶打開後,酒一下子冒出來,倒進三個杯子,泡沫很厚,酒體豐|滿。
我們在樹蔭裡坐下,垂眼皮從溪流的一邊,那名當地嚮導從另一邊往上爬。他們回來說,公犀牛往下面去了。
「你感覺怎麼樣,可憐的老媽媽?」
「什麼東西身上的臭味?」我悄悄問老爹。
「別擺什麼花架子,」老爹說。
那道足跡持續往上延伸,然後原地轉了兩圈,並且一時好像在岩石叢沒有計劃地徘徊。足跡一度往下朝溪流而去,越過一條支流,然後返回來,爬上原來的溪岸,穿過樹叢往上行。
「在我看來都像是公的。」
「行了。拿著吧。」
我們在天亮前吃了早餐,日出前上路,成一列縱隊爬上村子後面那座小山。隊伍前面是一名手持長矛的當地嚮導,然後是垂眼皮挎著我的重型槍和水瓶,接著是背著斯普林菲爾德的我和背著曼利希爾的老爹,P.O.M.像以往一樣為自己什麼都不用拿而高興,姆科拉背著老爹的重型槍和另一只水瓶,最後是兩名拿著長矛、水袋和一只裝著午飯的食物運輸箱的當地人。中午天太炎熱,我們打算就待在那裡,等天黑再回來。在早晨涼快清新的空氣中爬山真是舒服,才不像頭天傍晚,伴著落日,在這同一條小徑上艱苦攀登,所有的岩石和泥土把白天的暑氣反射出來。這條小徑通常是牛群走的,泥土乾得成了粉狀,現在被露水稍稍濕潤了。路上有許多鬣狗的腳印,隨著小徑往上延伸到一道灰色岩石山脊上,你可以從兩邊往下俯瞰一條陡直的溪谷,然後沿著峽谷邊緣往前,我們在岩石下面一塊滿是塵土的空地上看見一道新鮮的犀牛腳印。
「我的許可證上還有三個空額,再說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我說。
「這事發生在哪裡呀?」
「牠們離這兒很遠。那一頭公牛很棒。現在我們得跨過溪流,慢慢往下朝牠們走去,爭取走到牠們的上方。」
我們正坐在小山頂上的一棵樹下,可以看見整個鄉野以及那道往下延伸到大裂谷和馬尼亞拉湖的峽谷。
「沒事。」
「不用它也能看見,」她說。「牠那麼巨大。」
「土人常用鼻煙,」老爹說。「我不知道他們可聞得出動物的氣味。」
「右面第二頭。」
我們順著溪岸往前走,神經高度緊張,等我們走到蘆葦蕩狹窄的盡頭,又有一頭笨重的東西在高高的蘆葦稈之間衝撞。我舉起了槍,不管什麼東西露面,隨時準備射擊。但是只看見蘆葦的晃動。姆科拉用手比劃著叫我不要開槍。
我們都喝起來,等姆科拉打開了第二瓶,老爹說什麼也不要了。
「這可說不準。像牠那麼快速奔跑,不出一百碼就會沒命的。」
「真慚愧,」老爹小聲說。「牠有一支漂亮的角。」
我們離營地很遠了,從我們來的時候看至少有四小時的路程,而歸程大部分是上坡路,當然還有爬出峽谷的那一長段路;我們有一頭受傷的水牛要對付,等我們回到了被焚的那片土地的邊上,我們一致認為該叫醒P.O.M.,一起動身。天還是和圖書很熱,但是太陽已經開始下山,我們要在高高的溪岸上濃蔭籠罩下的獵物小徑上走很長一段路。我們找到P.O.M.時,她佯裝生氣,說我們不該拋下她一個人就走開,但是她只是逗逗我們罷了。
「不是。原來那頭有隻棒極的角。」
「來吧。」
早晨,我們去搜尋獵物,在一個泉眼旁發現一道腳印,追蹤一頭犀牛,一直追遍高高的稀樹曠野,隨後牠朝下跑進一個陡直地延伸進大峽谷的山谷。天氣炎熱,前一天嫌緊的那雙靴子磨痛了P.O.M.的腳。她沒有抱怨,但我看得出它們夾疼了她。
「你該用斯普林菲爾德幹掉牠,」老爹說。
「我多少有點記得。但當時確實覺得它是個精彩的故事。」
「牠不是頭大水牛,」他輕聲說。「我不想打牠,除非你要吃牠的肉。」
「天哪,這頭公牛比我們想像的要好,」我說。
「現在才傍晚,為時還早。我可不悲觀。我只是曾經見過這樣的地區罷了。這對我們會有好處的,沒錯。會使你的肚子小一點兒的,長官。」
「我一心準備打死牠呢,」我說。「我沒看出牠是頭母犀牛。」
我把望遠鏡遞給P.O.M.。
「這個機會打犀牛也是再好不過,」老爹說。
那頭犀牛看上去碩大無朋,滑稽可笑,可是漂亮之極,我就用瞄準器對準牠的胸脯。
P.O.M.什麼都沒說。老爹把我們帶到這裡,老爹會把我們帶出去的。她要做的只是留心別讓鞋子擠痛腳。現在腳就有點兒疼了,這是唯一令她擔憂的。
現在看起來像是打中了腸子或射穿了肚子。我越來越覺得羞愧了。
P.O.M.讓我們為她受到了驚嚇,我為此發了牢騷。
「叫他走吧,」老爹說。
「天哪,」老爹說。這是一種很悲傷的聲音。
「他要嚮導別賣弄他的速度。隊伍裡有個老人嘛。」
「有誰看見牠的角是什麼樣的嗎?」我問。
「見牠們的鬼去吧,」我對老爹說。「除了大的犀牛,我一頭也不想再捕殺了。我們或許要用一個星期的時間來捕殺一頭像樣的。我們就滿足於已經捕到的那一頭,撤出這裡去跟卡爾會合吧。我們可以在山下捕殺大羚羊,剝些斑馬皮,接著去追獵捻。」
「這可說不準,」老爹說。「我們不想讓牠朝我們衝來。」
「死了!」垂眼皮咧嘴笑著說。
我們向茅草叢那邊眺望。
「這可太好了。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他是指誰,你還是他自己?」
「假如當初牠們從蘆葦叢裡出來時,我們就在那下面該多好啊。」
我們進入另一片高出我們的頭的蘆葦,先將一隻腳悄悄地踩下,再抬起另一隻,無聲無息地向前走,就像夢裡或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不管那是什麼氣味,現在我時刻都能清晰地聞到,有時候比其他時候更加濃烈。我一點都不喜歡這種氣味。我們快走到岸邊了,那獵物小徑徑直向前延伸進一長道蘆葦潭,蘆葦長得比我們剛才經過的都要高。
這些話都是悄悄說的。我看了看P.O.M.。她像是在欣賞一齣精彩的音樂劇。
「瞧牠。牠知道情況不太對勁。但是牠看不見我們也聞不到我們。」
姆科拉笑了,這次喝酒讓他搖頭。我朝後靠在樹上,看著風兒把雲吹過來,捧著瓶子慢慢地喝。這樣更涼快,而這啤酒也確屬上品。不一會兒,老爹和P.O.M.都睡著了,我就又拿起《塞瓦斯托波爾》,讀起那書中的《哥薩克人》。這是個精彩的故事。
垂眼皮和兩個手持長矛的土人走到火堆前。
也許他現在已經打到了大羚羊。但願如此。他是好樣的,卡爾,他能打到這些格外棒的動物是件好事。
「如果在那裡面獵象你覺得怎麼樣?」老爹輕聲說。
「他找到血跡了,」老爹說。我們往上走到他們跟前。那裡有一大灘血,在草地上已經發黑了,但這道足跡很便於追蹤。垂眼皮和姆科拉各自從一邊往前走,把這道足跡夾在他們中間,用一根長的草莖把每一灘血跡都正兒八經地指出來。我始終認為最好是由一個人慢慢地追蹤,另一個人到前面去探尋,但他們喜歡用這樣的辦法;低著腦袋,用他們手中的草莖指出每一灘血跡,偶爾當他們失去蹤跡又找到之後,會俯下身去,拔起一根沾著黑色血跡的草葉片或樹葉。我背著斯普林菲爾德跟著他們,後面是老爹,他的後面是P.O.M.。垂眼皮背著我的長槍,老爹背著他的。姆科拉將P.O.M.的曼利希爾挎在肩上。我們誰也不說話,每個人似乎都把這事兒看得挺嚴重。在一個高草叢裡我們發現了血跡,那是在小徑兩邊距地面相當高的草葉上,水牛就是從這裡穿過的。這說明牠的身子被射穿了。你這時已經分辨不出血的原來的顏色,但有那麼一瞬間我希望牠被打穿的是肺部。但是再往前我們在岩石叢裡發現了一些帶血的糞便,接著有一段路上牠爬到哪裡就把屎拉到哪裡,而且全都血跡斑斑。
「不會。也許一等氣溫升高,牠們就會下山走進這道溪床。」
「你打中了,」老爹說。「正是。」
「他聽見什麼了吧?」我問。
這時是十點鐘,曠野裡非常熱,太陽像被釘住了似的,我們行走時,微風揚起了被焚的地面上的灰燼。現在所有的水牛都可能藏進了密林深處。我們決定找一個陰涼的地方躺下,在涼快處看看書;吃午飯並把白天炎熱的這段時間消磨掉。
起風了,我們聽見高高的樹枝間的風聲。樹蔭裡很涼快,但是如果你到陽光下去走動,或者在看書時太陽把陰影移開,那樣你身體在陰影外面的任何部分都會感到太陽是火辣辣的。垂眼皮到溪流的下游看情況去了,我們躺在那裡看書時,我能感覺到白天的熱氣正在襲來、露水在蒸發、草葉上冒出熱氣,以及陽光呆滯地籠罩在溪流上。
「這不是原來的那頭。這是頭貨真價實的公牛。我們那頭牛該是跟牠在一起的。」
「現在,」老爹說,「我們要讓垂眼皮先走,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公犀牛的腳印。我們不妨先坐下。」
「那就動手吧。把牠擊倒。但是開槍後得馬上做好對付犀牛的準備。」
「嗨,姆科拉,」我說。「啤酒呢?」
「這是個十分精彩的故事,可我但願以前沒有看過。」
「是啊,但是我們得爬上爬下呀。」
「死了!」姆科拉重複了一遍,我們又握了握手,這才繼續往上爬。接著,在我們前方,我們看見了牠,正仰面躺著,喉部完全向外凸出,身子的重量吃在兩支角上,那兩支角鉗著一棵樹。姆科拉將手指伸進水牛肩部中央的彈孔裡,高興地搖著頭。
「我們且回去,吃飯,拆掉帳篷,今天晚上趕到那邊下面去。」
「我馬上就還你。」
「那頭水牛怎麼辦呢?」
我們正注視著,這時從一棵枝葉伸得很開、頂如羽飾的樹後又走出一頭犀牛。牠要小得多。
牠沒有衝來,而是終於耷拉著腦袋,帶著幾乎已長成的牛崽往山上爬去。
「在哪裡?」老爹問他。
我繼續詳述這個地區顯示出的種種困難,於是我們摸黑回營地去,大家都陰沉著臉,對垂眼皮一肚子的不高興。火堆在風中燃燒得很旺,我們坐在那裡看月亮升起,聽鬣狗嚎叫。喝了一點酒之後,我們對這個地區不再感到那麼失望了。
「沒有。」
「牠們會待在那裡不走嗎?」
「你跟姆科拉留在這裡,」我回頭悄悄地說。
我在想,在我們內戰時期的俄羅斯多麼真實地得到了再現,真實得與任何地方一樣,就像密西根州,或像那城北面的大草原以及環繞埃文斯射獵場四周的樹林,我在想,通過屠格涅夫的作品,我多麼清楚地知道我曾經在那裡生活過,就像曾經在布登勃羅克的家裡生活過,曾經在《紅與黑》裡從女主人公家窗子爬進爬出,或者那天早晨我們進入巴黎的城門,看見薩爾賽德在沙灘廣場被五馬分屍。這一切我全都看到了。而且正是我,那一回他們沒有放上肢刑架分屍,因為在他們殺科科納斯和我時,我對劊子手很客氣,我還記得聖巴托羅繆節前夜,那晚我們如何追捕胡格諾派教徒,還有那一回他們把我困在她的家裡,沒有哪種感覺比發現羅浮宮的大門關著,或者低頭看他從桅杆上摔進水裡後的屍體時更真切,並且總是記得比任何一本書都清楚的是,在義大利,躺在栗子樹林裡,在米蘭大教堂後面的秋日迷霧裡到城市另一端的總醫院去,靴底的釘子踩在鵝卵石上,春天山裡突如其來一次次陣雨,並聞到團隊的氣息,就像嘴裡含著一枚銅幣。就在炎熱中,火車停靠在德贊扎諾,還有加爾達湖到了,而那些部隊是捷克軍團,接著下雨了,接著天黑了,接著你坐卡車經過加爾達湖,接著你從別的地方前來,接著你在黑暗中從瑟米奧納拱門朝它走去。因為我們在書裡書外都到過那裡而如果我們還有點是處的話,凡是我們去的地方,你們就也可以像我們那樣地去。一個國家到頭來土地遭到侵蝕,塵土被吹走,人都死光,而這些人中沒有一個有什麼永久的價值,只有那些搞藝術的人除外,而這些人現在希望停下他們的工作,因為這工作太寂寞,太難做,而且並不時髦。一千年能使經濟學變得荒謬無聊,而一件藝術品則能永存,但十分難以製作,如今已不再時髦了。人們再也不願從事藝術,因為它們會不合時尚,那些文學寄生蟲不會稱讚他們。再說,藝術也真是難搞。那又怎麼樣呢?那我就繼續讀關於韃靼人進犯時跨過的那條河,關於那喝醉酒的老獵人和那姑娘,以及當時在不同的季節裡會是什麼情況。www.hetubook.com.com
「就是原來那頭母的嗎?」我悄悄地問。
我們正站在那裡俯看溪床,緊盯著大樹樹枝下的陰影,並眺望溪流的遠端,這時姆科拉朝我們右面的小山上指指。「犀牛,」他輕輕地說,並把望遠鏡遞給我。
「得了,」老爹說。「我們已經讓這裡布滿著不知多少頭犀牛了。」
我倒覺得牠挺大,這時牠站停了,昂起了頭,側著身子,頭轉向我們。
「呃,就在那邊的什麼地方,」老爹說。「你知道。就在那邊。那邊過去一點的地方。那裡經常發生這種事情。」
「對。是公的!公的!」垂眼皮堅持說牠是頭公的。
「有利的方面是垂眼皮一點也不氣餒,」老爹說。「他好像很有信心。畢竟這是他露一手的機會。」
「就喝一點兒。」
但是足跡還在向前延伸,這時到了一片茅草稀少的地方,追蹤變得更為緩慢、更加困難了。這時我已經看不見腳印,只能根據一塊石頭上一排黑得發亮的乾血跡來判斷牠大致會走的路線。有幾次我們完全沒了方向,我們三人便分頭探尋,有誰發現了,就指出來,悄悄地說,「血,」我們就接著往前走。末了,這道足跡從帶著最後一抹餘暉的岩石山腰往下伸進河床,那裡有一個又長又寬的死蘆葦塘,蘆葦之高為我們見所未見。牠們甚至比早晨水牛從中穿出來的那個泥濘裡的蘆葦更高更密,那兒還有幾條獵物小徑向裡延伸。
「天哪,」老爹說。
「那頭公的也許就在溪流的彎道那邊,」老爹說。「走吧。」
「牠剛往前面去,」老爹說。「牠們晚上一定都在這裡盤桓。」
「幾千頭呢,」我說。「我們該怎麼辦,老爹?」
「這打槍的機會很好。」
「接著喝吧。對你好處更多啊。我可要去打個盹了。」
「帶上那些腳夫輕裝上路,往下穿過那山谷,一直走到湖邊,趕在牠們前面去捕獵牠們,那會是很有趣的,」老爹說。
「以後有的是時間來收拾牠。我們要讓牠變得肌肉僵硬。讓牠害病無力。」
P.O.M.在讀喬治.A.伯明翰的《西班牙黃金》,她說這本書不行。我還帶著托爾斯泰的《塞瓦斯托波爾》,正在讀這一冊裡一個非常精彩的短篇《哥薩克人》。故事寫到夏日的炎熱、蚊子、不同的季節裡森林給人的感覺,以及韃靼人在進犯時跨過的那條河,我又如置身在俄羅斯了。
「我知道你打中了,我也知道牠不是原來的那一頭。所以我以為我們有兩頭受傷的水牛要對付。我沒聽見第一頭牛的吼叫。」
「我喜歡垂眼皮,」P.O.M.說。「我對垂眼皮絕對有信心。」
我們的神經都很興奮,像在哈哈大笑的醉鬼,那是由於一下子來了過多的獵物,多得叫人發傻所造成的。當你發現任何一種本來難以見到的獵物和魚類,突然多得讓你難以相信,就會產生這種感覺。
那天晚上我們回到了在穆圖─翁布的老營地,就在離大路不遠的幾棵大樹下。這曾是我們進入非洲後的第一個營地,那幾棵樹還像我們剛來時那麼大,那麼伸展得很開,那麼蒼翠,那道溪流還是那麼清澈,那麼湍急,營地也還是那麼完好如新。唯一的不同是現在晚上更熱,通往這裡的大路上塵土厚得車輪直陷到輪轂,而我們已領略了眾多的鄉土風貌。
老爹在讀《理查德.卡威爾》。我們在內羅畢把能買到的書都買下了,這時正快把它們都看完了。
「我們為什麼不這麼幹呢?」P.O.M.問。
「我不想幹。」
「垂眼皮還想往前走,」我說。「他願走多遠我都奉陪。等他說不走了我們就出來。我畢竟打穿了那龜孫子的腸子。」
「那樣我就會知道打中了牠什麼地方。我原以為用.470要麼打死牠,要麼就打不中,」我說。「想不到只把牠打傷了。」
「是水牛,」他把一隻手舉到臉上說。
「牠是頭好牛。牠不算老,但有一個漂亮的頭。」
「在我聽來,那是一種怪歡快的聲音,」老爹說。「天哪,我們應該為此喝一杯。這一槍打得真好。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你能打槍呢?」
「我怕是打中了牠的肚子。」
「我相信你,」老爹說。「我們要不要就從這裡爬上岸,繞開這一段?我們會趕到獵物的上方去的。」
「你到底怎麼看出牠們的?」
「問問他犀角有多長。」
比我有本事的人才這麼做,我心想。我可不想做。我們順著長滿草的右岸往前走,腳下像一塊突出的岩石,走到了空地上,繞過一個蘆葦潭,乾燥的蘆葦長得很高。對岸是茂密的樹林,聳立其上的是峽谷的峭壁https://m.hetubook.com.com。你看不見溪流。我們的右上方是些小丘,熱帶稀樹曠野的樹木點綴其間。前面,蘆葦潭的盡頭處,兩岸之間的距離變窄,大樹的樹枝幾乎將溪流遮蓋。垂眼皮突然一把抓住我,於是我們倆都蹲下來。他把長槍遞給我,自己抓起斯普林菲爾德。他用手一指,在溪岸的一個拐彎處我看見了一個犀牛頭,有一隻了不起的長角。那犀牛頭在搖晃,我看見了伸在前面正在抽動的耳朵和豬似的小眼睛。我打開保險栓,示意垂眼皮蹲下。接著我聽見姆科拉說,「牛崽!牛崽!」說著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垂眼皮在輕聲說,「母牛!母牛!母牛!」說得很急,因為他和姆科拉都發瘋似的怕我開槍。那是一頭母犀牛和一頭牛崽,我就垂下槍口,母犀牛噴了一下鼻息,在蘆葦叢裡亂撞一氣,跑走了。我壓根兒沒看見牛崽。我們只看見兩頭犀牛在其中跑動的那片蘆葦在搖晃,隨後一切都平靜了。
「這頭公牛不是挺漂亮嗎?」P.O.M.問。
「你看見打中牠哪裡了嗎?」
等他們醒了,我們吃午飯,有冷的里肌肉片、麵包、芥末醬,還有一聽李子,我們喝了第三瓶、也就是那最後一瓶啤酒。然後我們再看書,接著全都睡著了。我醒來時覺得口渴,正在旋水瓶蓋時,聽見一頭犀牛噴鼻息並在河床的灌木叢裡橫衝直撞的聲音。老爹醒了,也聽見牠的動靜,我們就拿起槍,沒有說話,朝發出聲響的地方走去。姆科拉發現了腳印。犀牛已到溪流的上游去了,顯然在距離我們只有三十碼左右時聞到了我們的氣息,就往上游去了。由於風向的關係,我們無法順著牠的腳印跟蹤,於是我們從溪流邊繞回到被焚的那塊地的邊緣,為了爬到犀牛的上方,然後頂著風順著溪流穿越密密的灌木叢小心翼翼地追蹤牠,但是沒有發現牠。最後垂眼皮發現了牠是從哪裡爬上對岸並進入山丘間的。從腳印來看,這不是頭特別大的犀牛。
「你知道他還是個特棒的追獵手,還有是個什麼樣的射大王嗎?」他問P.O.M.。
「我原以為牠跟一頭母牛在一起呢。相隔太遠,我看不清楚。」
「這對小夫人不太好,」老爹又說了一遍。「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帶她來。」
「她真像條小狸狗,」他說。「但這樣還不夠好。」
我們又在岸上爬高了一點,從那裡可以眺望那一大片高高的蘆葦,於是老爹舉起長槍隨時準備射擊,我也把保險栓打開,姆科拉把一根棍子朝他聽見犀牛噴鼻息的蘆葦叢裡扔去。只聽得呼呼的噴鼻息聲,但沒有動靜,蘆葦也不見晃動。接著從稍遠的地方傳來喀嚓一聲,只見蘆葦搖晃起來,有樣東西從那裡穿過,朝對岸跑去,但是看不出是什麼在動。隨後我看見了那黑色的背,兩支分得很開、尖角往上翹的牛角,接著是一頭水牛快速跑動著,朝著對面岸上猛衝。牠往上爬,脖子往上往外直伸,牛角沉重得使牠的頭不堪承受,牛肩隆呈圓形,像一頭鬥牛,邁著有力的腿兒快速往上爬。我瞄準了牠的脖子與肩的接合部,這時老爹攔住了我。
「棒極了,」老爹說。「誰能想像得到呢?」
「這兒的樹像安德烈的畫,」P.O.M.說。「簡直太美了。瞧那片綠色。正是馬松。為什麼一個好畫家不能來這裡看看呢?」
第二天我發現我對這地區的看法完全錯了。
「是水牛,」姆科拉輕聲說。
「我說不準,」她悄悄地說。「你看那裡邊還有別的嗎?」
「我能聞到牠們,」我悄悄地對老爹說。他相信我的話。
「讓我再來一口,」我說。第二口才正常了。
我坐下來,手裡的長槍沉甸甸的,不大趁手,就瞄準了那水牛的肩部,扣下扳機,人往後面縮了一下,子彈卻沒有打出去。跟舒適、乾脆地扣動斯普林菲爾德的扳機,子彈就順順當當、毫不遲疑地飛向目標不同,這支槍的扳機,在一扣之下,給人以金屬與金屬碰撞的感覺。真像是在惡夢中射擊一樣。我無法打動它,就重新端好架勢,屏住呼吸,扣動扳機。隨著扳機被扣動,長槍猛地一跳,砰的一聲巨響,我清醒過來,看見那水牛依然站著,接著朝左上方跑去,眼看就要跑得不見蹤影,便射出第二根槍管裡的子彈,激起一股岩石灰和泥土,掉在牠的屁股上。沒等我把.470的雙管槍重新裝上子彈,牠就跑出了射程之外,我們都聽見了另一頭犀牛的噴鼻息聲和嘩啦啦的橫衝直撞聲,牠從蘆葦叢的南端跑了出去,在我們這一邊的茂密樹林裡向前奔跑,龐大的身軀在蘆葦裡只稍微露了一下。
「我們聽見牠吼叫時感覺好極了,」P.O.M.說。「那聲音多悲啊。就像在森林裡聽見的號角聲。」
「肯定有四百碼。天哪,這麼小的目標你都能打中。」
「直衝著牠的鼻子開槍,」我說。
「好。」接著,等我們爬上了岸,我說,「那些高高的東西叫我害怕。我不想在那裡打獵。」
「你要這本嗎?」
「她可以留在這裡。垂眼皮要繼續朝前走。」
「他說那裡面還有一頭犀牛,」老爹說。「他聽見牠噴鼻息的。」
「姆科拉看見了那頭牛崽。」姆科拉在跟老爹說悄悄話,這時使勁地點點頭。
「你見鬼去吧。」
「好吧。」
「牠會活下去的,」老爹說。「我們要讓牠活好長時間。」
我們看見煙紅色的月亮升起在褐色的小山上空,就一路下山,在那村子裡漏出的一道道燈光中穿行,只見那些土屋全都關得嚴嚴的,山羊和綿羊的氣味撲面而來,然後我們跨過小溪,爬上光禿禿的斜坡,來到我們的帳篷前生著火的地方。這是個寒冷的夜,風很大。
「我們爬高一點,如果牠們脫逃的話我們就能看見,並且朝那裡扔點東西,」我說。
「我不喝,」老爹說。「傷肝的。」
「如果我們始終待在低處,我想一旦我們繞過了牠,我們的氣味就不會傳到那上面去。」
「我嚇壞了,」我對老爹說。
「我們走吧。」
「他說什麼呀?」我問老爹。
「那一頭是公的,」老爹用望遠鏡看著說。
離開了被焚的地方,我們朝溪流走去,大汗淋漓地在幾棵巨樹的樹蔭下停了步。我們打開箱子,取出皮上衣和雨衣,攤在樹根前的草地上,這樣我們就可以背靠樹幹休息了。P.O.M.拿出書來,姆科拉生起一小堆火,燒水煮茶。
一大群狒狒剛剛在我們之前走過,牠們的屎拉得到處都是。我們走到犀牛和那水牛從蘆葦叢裡出來的地方,我找到了我開槍時自以為那頭水牛所在的地方。姆科拉和垂眼皮正在溪岸上方像獵犬似的搜索著,我以為他們至少高出了五十碼,這時垂眼皮舉起了一片葉子。
「看起來等我們找到時牠已經死了,」我悄悄對老爹說。那次沒有目的的返回使我看出,這頭步子緩慢、受到重創的水牛就快倒下了。
「問問垂眼皮吧。」垂眼皮點點頭,咧嘴一笑。
「垂眼皮發誓說這是個好地方,」老爹說。「不過他說這裡不是他原先要來的地方。他說的是再往前的一個地方。不過,他發誓說這是個好地方。」
「如果我能朝那龜孫子打一槍的話,我準能殺死牠。如果牠來的話,誰能給我一個機會。」
我們都感到疲憊,但是通體舒泰、心境平靜。
「是什麼氣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