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記憶中的追獵
第六章
「真糟糕,」我說,極力想感到難受,但是卻依然覺得分外高興,顧不上去理會別人的悶悶不樂,於是老爹和我坐在那裡,累到了骨子裡,邊喝兌蘇打水的威士忌邊說著話兒。
我們從巴巴提開車穿過小山間,來到一片平原的邊緣,那裡樹木茂盛,有一長條綿延的林中空地,這一邊有個小村莊,那裡有個在山腳下的小布道所。我們曾在這裡設營獵捻,那些捻據說是在樹木繁茂的山丘裡以及平地上的森林裡,這些平地向前一直延伸到那片大平原的邊緣。
「你在想什麼?」你問。「還在想我多麼不是東西?」
我們在這營地裡待了兩天。我們曾答應過給國內的朋友們弄一些斑馬皮,而剝皮者需要花些時間才能將這事弄妥。捕捉斑馬不是件好玩的事情;眼下草已乾枯了,平原上變得單調乏味,和山區相比,炙熱而多塵,而留在記憶中的畫面是,背對一座蟻塚坐著,遠處有群斑馬在灰濛濛的熱浪裡奔跑,揚起一片塵土,而在那黃色的平原上,有群鳥兒繞著一塊白色的空地上空飛轉,再過去還有一群,那邊另外有一群,而回頭一看,只見那卡車拖著一道塵霧,載著剝皮者和為村民們分肉的人駛來。那些義務的剝皮者請我射殺一頭格蘭特瞪羚給他們食用,我卻在熱浪中大出洋相,三四次射失之後,在牠跑動中將牠打傷,然後冒著酷暑在平原上追牠,直到快近中午時才跑進射程之內將牠射死。
「想今天下午該怎麼辦,」他說,咧嘴一笑,使臉上粘結的土出現了條條裂縫。
我們看著他們跨過開闊地,一個是穿著退色燈芯絨上裝的胖乎乎的大個子,另一個十分嬌小,穿著長褲、灰色卡其茄克、靴子,頭戴一頂大帽子,接著,在我們動身前,他們在一小片乾蘆葦前蹲下身子,就沒了影兒。但是等我們走出了湖床朝溪邊走去時,我們很快發現我們的計劃是行不通的。即便你小心翼翼地尋找十分堅硬的落腳處,還是會陷進冰冷的泥沼裡,直陷到膝蓋處,而且再往前,地面不像先前那麼潮濕,有更多的圓丘被水包圍著的地方,我竟然有幾次一直陷到齊腰處。野鴨和野鵝高高飛起,飛出了射程之外,等到第一群振翅飛過,朝其他飛禽藏匿的蘆葦叢飛去,我們聽見P.O.M.的.28口徑雙筒獵槍兩聲尖細的槍響,看見野鴨盤旋著朝湖中飛去,這時其他四散的鴨群和野鵝都出了蘆葦叢朝開闊的水面游去。從卡爾所在的小溪旁的沼澤裡飛來一群深色的䴉,看牠們那下斜的喙,活像巨大的鷸,牠們在我們頭頂的高空盤旋,然後飛回蘆葦叢。沼澤裡到處都是半蹼鷸和黑白兩色的塍鷸,由於沒法進入能打鴨子的射程之內,我最終只好動手射半蹼鷸,這使姆科拉老大不高興。我們順著沼澤走出去,然後我又跨過一條小溪,水沒到齊肩膀,把槍和口袋裡裝著子彈的獵裝舉在頭上,作一次最後的努力,艱難地朝P.O.M.和老爹待著的地方走去,發現一條流動的深溪,有短頸野鴨在上空飛翔,便打死了三隻。這時天快黑了,我發現老爹和P.O.M.在這條小溪對面的岸上,靠近那乾涸的湖床的邊緣。小溪看上去太深,無法蹚過去,而且溪底很軟,但我最後還是找到了一條直通溪中的河馬踩出的很深的小徑,便踩了上去,腳底下相當堅實,我就往溪裡走去,溪水直漫到我的腋下。等我走出小溪,踩上青草地,站在那裡,身上淌著水,有群短頸野鴨在我頭頂快速飛過,我便在暮色中蹲下,與老爹同時開槍,我們擊中了三隻,牠們形成一條很長的斜線,重重地摔在前面的高草叢裡。我們仔細地尋去,三隻全找到了。由於飛得太快,牠們落地的地點遠得出乎我們預料,這時天色幾乎斷黑了,我們跨過泥土乾裂的灰色湖床,朝車子走去,我渾身濕透,靴子裡的水咯吱咯吱地響,P.O.M.見了鴨子挺高興,這是我們在塞倫蓋蒂平原打鴨子以來的第一次收穫,我們都還記得牠們的味道多麼鮮美,這時只見前面的那輛卡車顯得很小,再過去是一片平坦的被曬乾了的泥土地,再過去就是稀樹草原和那森林了。https://m.hetubook.com.com
第二天我們幹了打斑馬的事兒回來,路上跨過平原時,由於頂著風,汽車和風揚起的塵土弄得我們灰頭灰臉,汗水和塵土凝成了塊。P.O.M.和老爹沒有出去,他們出去也沒事可幹,所以沒必要叫他們去吃灰,而卡爾和我則到平原去,飽受烈日炙烤和灰沙的侵襲,並且吵了一架,這種口角開和圖書頭往往是這樣的,「怎麼回事?」
「我已經夠了。我們一共只要十二張皮。你來吧。」
「我也是,」你說。
那天晚飯後,我們聽見紅鶴在黑暗裡飛翔的聲音。就像是野鴨在天亮前飛過上空時翅膀弄出的聲音一樣,只不過飛得較慢一點,節奏平穩,由上千頭的聲音彙合在一起。老爹和我有點醉了,P.O.M.則很累。卡爾又悶悶不樂了。我們曾給他捕到犀牛的得意勁兒潑了涼水,現在這反正已成為過去,但他正面臨在捕獵大羚羊時可能受挫的危險。何況他們發現的並不是一頭豹子,而是一頭了不起的獅子,一頭巨大的、黑色鬃毛的獅子,等第二天早晨他們來到犀牛屍體前,牠還不肯離去,但他們不能開槍打牠,因為牠是在某種森林保留地裡。
「姆科拉,」你叫道,並用手一指。
「不,我們還是回去吧。」
「我們已經弄到十一張了,」得意洋洋的那位說,臉上這時露出了愧色。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催他,應該由他去,試圖要他加快速度反而只會使他心煩,而自己又成為得意洋洋、理直氣壯的混蛋了。「另外那一張任何時候都可以弄到。走吧,老兄,我們得回去了。」
「你來開槍。」
「在,」他說,注視著牠們。「棒極了!」又遞給你一些子彈。
那匹看見了載著剝皮工的卡車駛近便快步溜走的斑馬,兜了個圈子,這時正側身站在那裡,完全在射程之內。
卡爾挑中的也是這一頭。我不知道這一點,而是十分自私地開了槍,為了保證至少這一次打到的是頭最好的,但是他打到了另外一頭不錯的大羚羊,其餘的羚羊就頂著被風揚起的灰色塵沙跑走了。除了對牠們的角感到驚奇外,打這些羚羊比起打驢子來並不叫人更興奮,於是等卡車開來後,姆科拉和卻羅剝下了這兩個羊頭的皮,將羊肉割碎,我們便登上卡車將羊肉帶回去,路上塵土飛揚,我們的臉都變得灰濛濛的,那山谷成了一長道熱浪滾滾的海市蜃樓。
「真該死,牠們實在太遠了,我跟你說,」說得氣急敗壞。得意洋洋的那位,沾沾自喜地,「瞧牠們。」
我們順著一條紅色沙路,跨過一片高原,往下走到大裂谷,然後在熱帶稀樹曠野的山丘裡上下穿行,繞過一片有林木的斜坡,爬到裂谷壁的頂上,在那裡我們可以俯視平原、谷壁下的茂密森林,以及那長形的四周已乾涸的馬尼亞拉湖,湖水波光粼粼,一端聚集著五十萬個小點www.hetubook.com.com,原來都是紅鶴,把湖水染成一片玫瑰色。大路從那裡沿著裂谷壁的正面陡然下斜,一直延伸進森林,通上山谷的平坦谷底,穿過一塊塊種著綠色玉米、香蕉以及我叫不出名字來的樹木的土地,四周森林密布,經過一個印度人開的貿易站和許多草屋,跨過兩座橋,橋下清流湍急,穿過更多的森林,這時來到林中空地,樹木越來越稀疏,拐上一條塵土飛揚的岔路,它通往一條車轍很深、填滿塵土的小道,穿過灌木叢通向穆圖─翁布營地的陰涼處。
那位看著,沒有說話,這時火氣太大,無法開槍。然後他說,「動手吧。開槍呀。」
「不,我們把最後一匹打了。你來打。」
第二天,我們在大裂谷乾燥的塵土地裡捕獵大羚羊,終於發現在對面山坡上一座馬薩伊人的村莊的上方,一片林木繁茂的山丘遠端的邊緣有一群羚羊。牠們像一群馬薩伊的驢子,只不過長著漂亮的黑角,筆直地向兩邊翹起,牠們的頭全都很好看。你細看之下,會發現其中有兩三頭明顯地比其他的更棒,於是我坐在地上,挑選了其中一頭我認為是最好的,等牠們成行地跑出來時,我就瞄準了牠。我聽見子彈啪的一聲擊中,只見那頭大羚羊離開了羊群兜了出來,圈子越兜越快,我就知道打中了。所以我沒有再開槍。
接著就有這麼一位,滿臉怒氣,一口氣打了一通,顯示出是有人要他這麼一口氣打的,只見他從蟻塚後面站起來,老大不高興地轉過身去,朝他的拍檔走去,拍檔得意洋洋地說,「這些斑馬怎麼啦?」
但是那天下午我們出去了,順著大路穿過居民點,經過那印度人開的雜貨店的拐角,他在那裡向我們微笑,帶著那種巴結的、經營不善者的、兄弟般的和善,加上一種有所希冀的拉客上門的姿態,但我們將車往左一拐,駛上一條通往森林深處的小道,這是條兩邊都是灌木的小道,穿越密林,跨過小溪上一座用並不堅固的原木和木杆搭成的橋,一直向前,直到林木稀疏,我們出了森林,駛上熱帶稀樹草原,草原向前伸展到一個四周是蘆葦、河床已乾涸的湖邊,遠處是水光瀲灩和那群淺玫瑰紅色的紅鶴。碩https://www•hetubook.com•com果僅存的那幾棵樹的樹蔭下搭著幾間漁民草房,前面,風兒吹過草叢,乾涸的湖床上呈現一片灰白,有許多小動物受了我們卡車的驚嚇在被曬乾的湖面上飛跑。牠們是小羊羚,在遠處走動著,看上去挺怪,一副笨相,但是等你看到牠們就站在你的面前時,牠們卻又俐落又優美。我們將車子開出密密的矮草叢,開上乾涸的湖床,而四面八方,向左,向右,那裡有條條溪水流進湖裡,形成一片蘆葦蕩,朝那已縮小的湖面延伸,被一條條水道所截斷,有野鴨在飛翔,我們能看見沼澤地中突起的一個個草崗上布滿了大群大群的野鵝。乾涸的湖床很堅實,我們在上面開著車子,直到前面看上去又潮濕又鬆軟,這才停下,將車子留在那裡,於是由卡爾帶著卻羅,我、姆科拉帶著子彈和囮子,我們決定分別在沼澤的一邊活動,動手射獵,並讓囮子不停地游動,而老爹則和P.O.M.一起到左邊湖岸的高高的蘆葦叢的邊緣去,那裡又有一條小溪形成了一片深水沼澤,我們以為野鴨會飛到那裡去。
得意洋洋的那位這時更加理直氣壯了,卻一口拒絕。「你幹吧,」他說。
隨後卡車來了,你坐著車子在滿天塵土裡行駛,那份怨恨就消失了,剩下的又只是時間苦短的感覺。
「牠們太遠了,不騙你。」
我們的射獵成績都不錯,但是最好的收穫是在湖上,於是以後一連三天,我們在旅途中吃的是冷的短頸野鴨肉,那是最好吃的鴨子,鴨肉味美,又肥又嫩,和番鹽牌泡菜一起冷吃,加上我們在巴巴提買的紅葡萄酒,我們就坐在路旁等卡車開來,坐在巴巴提那家小客棧陰涼的門廊上,到了半夜卡車才終於開來,我們當時住在高山上一位朋友的出門在外的朋友家裡,夜晚很冷,穿著外衣坐在桌子旁,等那輛老爺車等得好久,我們喝酒都實在喝得太多了,肚子餓得無以言表,P.O.M.伴著唱機跟咖啡種植園經理和卡爾跳舞,我呢,注射了大量的依米丁,帶著劇烈的頭疼,和老爹坐在門廊上,硬是靠兌蘇打水的威士忌將頭疼壓制,當時廊上很黑,風刮得緊,後來短頸野鴨端上了桌子,熱氣騰和圖書騰,配上了新鮮蔬菜。珍珠母雞真不錯,我現在汽車尾部的午飯盒裡就藏著一隻,打算今天晚上吃;但是最可口的還得算這些短頸野鴨。
「開始並不遠嘛。」
「牠們太遠了。」
「如果你不動手牠們就難對付了。」
下午終於來了,你們出發了。這回你穿上了低幫帆布靴,這樣你陷下去後拔|出|來較輕便,你走過一個又一個圓丘,擇路穿過沼澤,艱難地避過一條條水溝,而野鴨還是像先前那樣飛到湖裡來,但你卻朝右面兜了個大圈子,進入湖的本身,發現湖底很堅實,便在齊膝深的湖水裡走到大群野鴨的外側,接著一聲槍響,你和姆科拉蹲下來,頭垂下,這時滿天飛舞著野鴨,你們打下兩隻,又打下兩隻,接著打下高高的頭頂上的一隻,然後射失在低空快速徑直飛向右邊的一隻,然後牠們嘎嘎地飛回來,速度快得你來不及裝上子彈射擊,你胡亂地朝一群野鴨射擊,把牠們的腿打瘸來當做包子,然後專挑有難度的打,因為你這時知道我們需要多少或能帶走多少就都能打到。你試著朝高高的頭頂上那隻打槍,身子幾乎朝後仰,這是王者的一槍,於是一隻黑色的大野鴨濺落在姆科拉的身旁,他哈哈大笑,隨後,那四隻瘸腿子游開去,你認定還是乾脆把牠們打死,並揀起來。你不得不在齊膝深的水裡奔跑,為了趕到子彈搆得著最後一隻瘸腿囮子的地方,可是你腳下一滑,臉朝下摔倒,然後坐起身來,終於弄得渾身濕透可還樂呵呵的,覺得屁股浸透了泥漿水,挺涼,你擦乾淨眼鏡,然後把槍筒裡的水倒出來,不確定你能不能在紙彈殼的獵槍彈受潮膨脹之前將它們射出,而姆科拉卻看到你摔跤樂不可支。他這時獵裝上已掛滿了野鴨,蹲下身來,就在你著手把一顆受潮的子彈壓進槍膛的時候,一群野鵝從頭頂飛過,就在射程之內。你裝進了一顆子彈,開了槍,但是目標太遠了,要不你打在後面了,而隨著這一聲槍響你看見那群紅鶴在陽光下飛了起來,把湖面的整個水平線染成一片粉紅色。接著牠們落了下來。但是從那以後,你每次一開槍,就轉身直朝水面上的陽光看,看見那片令人難以置信的紅雲飛速升起,接著又慢慢落下。
「我不幹了,」對方說。他知道自己火氣太大,無法開槍,但他感到受了愚弄。總有什麼事來愚弄他,比如說被迫不照常規做事,或者按照不嚴謹的、不特別說明細節的命令做事,再不就是不得不當著別人的面或急匆匆地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