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追獵與失敗
第十一章
「滿腹牢騷,」老爹說。「最好把它發出來。」
老爹已到了車子邊。姆科拉將斯普林菲爾德遞給我,我坐進了前座。悲劇演員和他的追獵手坐在後排。姆科拉跟他們一起爬上了車。
早晨,莫羅拉扯我的毯子,把我弄醒,我穿衣服,穿好了,走出帳篷去洗去眼睛裡的睡意,這才徹底醒過來。天還很暗,我看清老爹的背影襯著火光。我走過去,手裡端著大清早享用的加牛奶的熱茶,準備等涼了才喝。
「我記得是Valhalla吧。雌性的有角嗎?」
「你不打算來嗎?」
「沒關係。另外那個營地裡還有。我們給卡爾先生捎去了兩瓶。」
「貂羚怎麼說?」
「我真希望能看見一頭動物,」我說。我累壞了,不由得馬上發起牢騷來。「上帝懲罰他們。真該死,他幹嘛要在第一天早晨就把那鹽鹼地弄得天翻地覆,朝一頭該死的公捻的肚子開槍,還在那片狗娘養的地區裡滿世界追趕牠,嚇得牠靈魂出竅?」
「祝你好運,」老爹說。有人從帳篷那邊走來。是P.O.M.,穿著藍色晨衣和防蚊靴。「啊,祝你們好運,」她說。「請吧,祝你們好運。」
「我只要帶扁酒瓶,」我說。「我們來把那瓶酒分享吧。」
「瞧這一對,」我說。「這個傻乎乎的萬德羅博人和這個混帳老騙子。他說些什麼,老爹?」
這時我們到了村子裡,正站在車子旁的路上,等著老頭和加利克從他們的茅草屋回來。這時中午剛過,天空中陰雲密布,我注視著P.O.M.,她穿著卡其服和靴子,顯得非常妖媚,冷靜,整潔,她的斯泰森帽斜扣在頭上,我再看看老爹,他高大,粗壯,穿著退色的燈芯絨無袖茄克,由於洗滌和日曬,都快成白色的了。
我們吃了午飯,非常美味的午飯,剛吃完就見凱狄前來說有個人要見老爹。我們看見他們的影子落在帳篷門簾上,接著他們繞過來到了帳篷門前。就是我們第一天看見的那個老頭,那個老農夫,但是他現在是獵人的裝扮,帶著一支長弓和一只帶蓋的箭囊。
「他說這是他的家當。」
我朝他咧咧嘴,他搖了搖腦袋,於是彼此心照,我沒有將步槍的事說出來。
「好吧。不過要告訴他,這件事可輪不到他來做主,讓他把他的臭嘴閉緊。」
「那片地區有多遠?」
「最大的那種。」
我在帳篷裡找到P.O.M.,把情況告訴了她。
「一點運氣都沒有。公捻朝鹽鹼地走去時經過卡車邊。肯定後來被嚇跑了。我們到處都搜遍了。」
老爹和P.O.M.
和_圖_書正坐在用餐帳篷下。
我喝了茶,將茶葉吐進火堆。
「他真惡毒。」
「沒有車子進去過,但是他認為你能開進去。」
「這陣子真可怕,」她說。「可憐的老爸爸。」
「也許吧,」老爹說。「我們總得玩一把啊。」
「這是一齣獨腳戲,」老爹說。「你得快速插|進去,幹完那件棘手的活兒就快速撤出。說起來你的擔子還挺重呢。」
「你要乖乖的做個好姑娘。」
姆科拉看見了生鏽的內膛。他臉色沒有變,我什麼也沒說,但是露出十分輕蔑的臉色,包含著指控、作證和譴責,雖然一句話也沒說。我們就這麼坐在那裡,他垂著腦袋,只露出禿禿的頭頂,我呢,仰靠著,從狹長的窺孔往外觀察,我們不再是拍檔,不再是好朋友了,結果什麼東西也沒到鹽鹼地來。
「記住要盡量悠著點兒。」
「那是加利克在胡吹。派出去的人有收穫嗎?」
「我們就去吧。」
老頭來了,跟姆科拉一起爬上卡車的後座,姆科拉穿著我那件射獵鵪鶉的舊卡其無袖上衣。
他看上去更老,更寒酸相,分外疲憊了,而他的裝扮顯然是一種偽裝。跟他一起來的是個瘦骨嶙峋、骯髒不堪的萬德羅博人,長著有裂口、往上翻的耳朵,他用一隻腳站立,用腳趾搖著小腿肚子。他把頭歪在一邊,有一張狹窄的、傻兮兮的、看上去道德敗壞的臉。
「我想沒見到過。你的許可證上有四個額子。任何時候你都可以超額一頭,就幹吧。」
「我們來陪你一起到山頂上,」老爹說,我們就出發了,那萬德羅博人吊在車子旁邊。「到村子裡去把那老頭接上。」
「你有很多汽油,我們會留點兒在這裡的,」老爹叫道。
「天哪,不用。帶上姆科拉、卡馬烏和這兩個。我會吩咐莫羅替你收拾東西。絕對要輕裝上路。」
「我相信你。後來的事等你回來了再告訴我吧。那些真是大鱒魚嗎?」
「來口以挪士好嗎?」
莫羅把這一切都往一隻帆布背包裡裝,我還找出了我的望遠鏡,姆科拉帶上了老爹的大望遠鏡、一只盛著水的水壺,凱狄送來一個裝著食物的食品運輸箱。「多帶些啤酒,」老爹說。「你們可以將酒留在車上。我們的威士忌不多了,不過還有一瓶。」
「等一等,」老爹說。
「他們什麼時候離開那個看捻的人的?」
「就是有點睏。」
「姆科拉可曾見到過貂羚?」
「這混蛋,昨天晚上下過雨後一次也沒擦過,」我心裡嘀咕,非常生氣,拎起槍柄,把槍栓卸下。姆科拉正低頭看著我。另外兩人正從埋伏處向外眺望。我一隻手舉起槍,讓他往後膛裡看,然後將槍栓裝上,輕輕地往前一推,把槍口朝下,一隻手指按在扳機上,這樣隨時都能扳起擊鐵,而不是讓它呈保險狀態。
「還情話綿綿呢,」老爹說。「噁心。」
「讓和-圖-書午飯見鬼去吧。問題是,老爹,我們從沒在傍晚看見過牠們來舔鹽,而且在山裡也從沒看見過一頭公捻。我只有今天一個晚上了。看起來完了。我有三次已經十拿九穩能打到牠們,但是卡爾、那奧地利人和萬德羅博人把我們搞垮了。」
「他認為車子開得進去嗎?」
「Tarahalla。」
坐在車裡的卡馬烏曾經看見一百碼之外有一頭公捻經過。牠在大約九點左右徑直朝鹽鹼地走去,這時風開始搗蛋,牠顯然聞到了我們的氣味,便回到了山裡。現在,我精疲力竭,大汗淋漓,沮喪的感覺多於氣惱,就上車在卡馬烏身邊坐下,我們把車子徑直朝營地開去。現在只剩下一個晚上了。沒有理由指望我們會得到比我們現在更好的運氣。到了營地,濃密的樹蔭涼快得像在池塘裡那樣,我把斯普林菲爾德的槍栓拔下,把沒有槍栓的步槍遞給姆科拉,一句話沒說,也沒朝他看。我將槍栓從我們的帳篷門扔進去,扔到了我的帆布床上。
像每天早晨一樣,我站在帆布圍成的廁所前,看著被浪漫主義天文學家們稱為南十字座的那片模糊的星群。每天早晨的這個時候,我都以莊重的禮儀注視這南十字座。
「他還沒說完呢,」老爹說。
「你這位朋友樣子挺可愛,」P.O.M.說。「你也乖乖的。」
「貂羚在哪裡?」
「早上好,」我說。
「你不舒服嗎?」
到了十點鐘,原先從東邊吹起的微風開始轉向,我們才知道無濟於事了。我們的氣味正被吹向埋伏處的四面八方,足以嚇跑任何動物,就像我們在黑暗中朝四面晃動手電筒一樣。我們起身走出埋伏處,跑到鹽鹼地前去查看塵土裡的腳印。雨水將鹽鹼地弄濕,但還沒有將它浸透,我們看見了幾道的腳印,也許是晚上早些時候踩上的,其中有一個大公捻的腳印,又長又窄,像心的形狀;踩得很深,很清晰。
「三條都釣上來了。」
「你是個好姑娘,」我說。「我沒事。或者說我會沒事的。」
「再見,你這天殺的打公捻的傢伙。」
「你喝口酒吧,」老爹說。「你正用得著。」
「什麼都沒有。我們一直在監視那兩座小山。」
「我們怎樣才能進去呢?」
「好吧,」我說。「那麼我不必帶上加利克或者阿布杜拉?」
營地裡所有的人都出來看著我們離去。
「別這樣。這事兒一分鐘也沒讓我擔心過。真的。」
「當然啦,土著說起謊來是不著邊際的,但是他說得倒是有根有據的。」
「你把牠們釣上來了嗎?」
「得,成敗就在今天了。」
「你相信嗎?」我感覺到醉意和疲憊感都從體內消退了,興奮感則油然而生。
「你最好這就動身。坐車到盡可能靠近的地方,然後把那裡當作營地,從那裡開始搜索。夫人和我要在早上拆營,搬走裝備,到丹和T先生那裡去。一旦我們的裝備運過了那一大片種棉花的黑土地,即使雨趕上我們,我們也會沒事。你再來和我們會合。如果你脫不了身,我們總可以把車子通過孔多瓦開回去的,就算發生最糟糕的情況,還可以開卡車一直到坦葛那一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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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們殺起來困難嗎?」
「姆科拉拿著老頭的上衣,」老爹說。
「什麼也沒看見嗎?」P.O.M.問。「我們一度以為聽見了你們的槍聲。」
「很好。覺得身子硬朗嗎?」
「沒有什麼比喝酒更好的了。不明白為什麼喝了會使人不舒服。」
「真正是最大的那種。」
「加利克那混蛋在哪裡?」我問。
「是真的。」
「睡得好嗎?」
「吃午飯怎麼樣?」P.O.M.問。「你們餓得發慌了吧?」
「他說,」老爹開始說,「他們發現了一片有捻和貂羚的地區。他在那裡待了三天。他們知道那裡有一頭大公捻,他現在已派了個人在那裡看著牠。」
「他就喜歡把東西裝在獵裝的口袋裡帶著,」我說。
「時間問題怎麼樣?」
「我一直在鍛鍊,」我說,「這奈何不了我。」
「你會回來的,」老爹說。「這個你不用擔心。來吧。喝酒。」
「一個字也沒有。」
姆科拉咧嘴一笑,說了幾句話。
「我們沒被搞垮,」老爹說。「再來一杯吧。」
「你受不了啦?」
「不怎麼厲害。」
我揮揮手,我們就開車順著一條狹窄的小路穿過村子往山下駛去,小路往下通到那片灌木叢生的乾燥的平原上,平原在兩座藍色的大山下伸展開來。我們下山途中我回頭看看,看見兩個人,一個人高馬大,一個瘦小精幹,兩人都戴著大斯泰森帽,正在走回營地,路上矗立著他們的身影,然後我朝前面那乾燥的灌木叢生的平原望去。
「我只是個糟透的滿腹牢騷的混蛋,但我發誓在今天之前牠們從沒讓我緊張不安過。」
「對。這樣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你最好一個人去。去的人越多,你將看見的獵物就越少。你應該獨自捕獵捻。我會搬運裝備,照看好小夫人的。」
「聽著。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到達那裡,那一晚,就在快天黑時到達那裡,看見了那條河,那裡有一個很深的水潭,一條水路又長又直,河水冰涼,你無法將手一直放在水裡,於是我把一個煙頭扔進去,有條大鱒魚啄了它,牠漂浮在水面上,那些魚兒一會兒咬住它,一會兒將它吐出來,直到把它弄得粉碎。」
「裝好了釣魚竿,把誘餌拋下河,那時天色很黑,附近有隻夜鷹在盤旋,天氣冷,接著,我剛把誘餌蒼蠅放到水面上就釣到了三條魚。」
「用那m.hetubook.com.com玩意來算你該死的命吧,」老爹說。
我們看準了這道腳印,跟著它在潮濕、泛紅的泥地上走了兩個小時,穿過像國內的次生樹林似的茂密的灌木叢。最後走到了一處我們實在無法通過的地方,只好離開那裡。這段時間裡我一直在為沒有擦乾淨的步槍生氣,同時又高興而急迫地企盼著會在灌木叢裡撞上一頭公捻,乾淨俐落地收拾牠。但是我們沒有找到,這時,在中午的赤日炎炎中,我們繞著幾座小山兜了三個大圈子,最後來到一片草地上,那裡有許多肩部隆起的馬薩伊小牛,我們就撇下一大片陰涼的地帶,返身穿過中午日照下的曠野,回到卡車前。
「我們拿走了你們怎麼辦?」
「那條河後來怎麼樣了呢?」
他終於來了,帶著孩子,跟姆科拉和老頭一起坐在後座。萬德羅博人跟我坐在前座卡馬烏的旁邊。
「有那麼一點兒。」
「好。最好就動身吧。」
最後老頭說完了,他站在那裡,身子撐在做道具用的弓上。他們兩個看上去都很疲憊,但我記得當時以為他們看上去像是一對令人厭惡的騙子。
我找出雨衣、備用靴、短襪、浴袍、一瓶奎寧片、驅蚊用的香茅油、筆記本、一支鉛筆、我的一些鉛彈、幾架照相機、急救包、小刀、火柴、替換襯衫和汗衫、一本書、兩支蠟燭、錢、扁酒瓶——
「再見,祝你好運。」
「先得趕上一段路呢。」
我跟她吻別,我們說了幾句悄悄話。
「還有什麼要帶的嗎?」
「都是坐這該死的車害的。」
「天殺的,老爹。你相信這是真的嗎?」
「帶足了。」
「今天早上。」
「我弄不明白,只知道你跨過平原,繞過那座大山,然後向南走。他說從來沒人在那裡打過獵。他年輕時在那裡打過。」
我揮揮手,我們就出發了,車頭燈照出了通向大路的小徑。
「好咧。」
「不是真的吧?」
「這些混蛋,」P.O.M.說,雖然我變得不可理喻,她仍然站在我的一邊。「這幫子狗娘養的。」
「那就趕快吧,」她說。「別說了。動身吧。」
「再見,你這老混蛋。」
「我們的鹽帶足了嗎?」
「不走運?」老爹溫和地問。
「那些個該死的逸事,」老爹說。「夫人該會當我們蠢貨了。」
「上帝保佑我們吧,」老爹說。「你會捕到一頭捻的。動身吧。」
「再見,寶貝。」
「卡爾那邊有消息嗎?」
「他說你和姆科拉在那裡無法跟土著們交談。你們得有個人當翻譯。」
「千萬別擔心。但願我也能去。」
我們在離鹽鹼地大約三英里的地方下了車,小心翼翼地朝那裡走去,到那裡一看,什麼都沒有。整個上午都沒見有任何動物來。我們耷拉著腦袋坐在埋伏處,每個人都從茅草編的隔牆的缺口控制各個不同的方向,我時時企盼著出現奇跡:有頭公捻大模大樣、美輪美奐地和-圖-書穿過開闊的矮樹叢走到林中灰色的、塵土覆蓋的空地上來,那裡的鹽鹼地已被舔過,有了凹痕,給踩壞了。有許多小徑穿過樹林通向那裡,在任何一條小徑上都可能有頭公捻悄悄走來。但是什麼也沒來。等太陽出來了,驅散了早晨迷霧中的寒意,我們身上暖洋洋的,我把臀部往塵土裡埋得更深一點,往後靠在這土坑的牆上,用腰部和雙肩支撐著身體,但依然能從埋伏處狹長的窺孔看見外面的動靜。我把斯普林菲爾德橫擱在雙膝上,發現槍筒上有鏽跡。我慢慢地把槍拉過來,察看槍口。那裡生了鏽,呈鮮亮的褐色。
那老頭正一股勁地跟老爹說著話,他盯著老爹的眼睛,說得很慢,沒打手勢。
「我們非得離開不可。做得到的話明天晚上趕回來。你自己看著辦吧。我認為這是個轉折點。你會打到一頭捻的。」
「天曉得,」老爹說。
「那混蛋在幹什麼?」我說,指著正在上車的加利克。
「步行得走一天。我看如果卡車能開的話,坐車三四個小時就可以到了。」
「我搜索得好苦,老爹。我向上帝發誓我說的是真話。我一直樂此不疲,在今天之前,一點也不著急。該死的我太有把握了。老是看得見那些該死的腳印——如果從沒看見過會怎麼樣呢?我怎麼能知道我們還能不能再回到這裡呢?」
「有點兒。」
「根本用不著。」
早飯是在點著盞提燈的黑暗中吃的,涼的帶滑溜溜糖汁的罐頭杏子肉、肉末馬鈴薯泥,裡面是燙的,呈棕色,還有塗在麵包上的番茄醬、兩個煎蛋以及令人保持希望的熱咖啡。在喝第三杯時,老爹注視著我,抽著板煙,說,「現在時候太早,我還沒法應付這局面。」
「他幹了些什麼?打扮成這副樣子,想要騙點偵察費嗎?」我問。
「我向上帝發誓。」
「就在那邊的山裡。」
「我會再想起一些的。」
「當然有,但是你不會搞錯的。公的是黑色的,而母的是褐色的。你不會弄錯的。」
「牠們很難對付。牠們跟捻不一樣。如果你射倒了一頭,朝牠走去時可得小心。」
「上帝保佑我們吧,」老爹說。「後來你做了什麼?」
「你的確需要有個人來把他們講的不管什麼話譯成斯瓦希里語。」
「早上好,」他用那種嘶啞的低聲回答我。
「你不至於為這事擔心吧,是嗎?」
「那就把啤酒帶足。要多少有多少。」
「你可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我說。「這就像我們小時候聽說在魚山和鴿子山另一邊的黑漿果平原上有一條從來沒人垂釣過的河一樣。」
「你真他媽會吹牛。」
「大鱒魚?」
「你相信他的話嗎?」
「你有肥皂嗎?帶上一把梳子和一條毛巾。有手帕嗎?」
姆科拉看出我們是在說他。我本來已經把步槍沒擦乾淨的事情忘了。這時又想起來,便對老爹說,「問問他這件新上衣是打哪兒弄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