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以追獵為幸福
第十二章
「沒有!沒有!沒有!」姆科拉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說。「再來點啤酒?」放下了他的刀。
「打,」姆科拉悄聲說。我伸出一指晃了一下,開始向前,打算避開灌木叢,心裡就怕在我試圖萬無一失地打槍時,公捻受了驚會猛跳起來,但是想起了老爹的話,要「悠著點兒」。等我看見已經避開了灌木叢,便單腿跪下,從瞄準器的缺口看著公捻,牠看上去那麼大,讓我感到驚訝,接著想起了不必把它當回事,這只不過跟其他次打槍一樣平常、一看準星正好對準了牠肩部頂端下面的要害處,便扣動扳機。隨著槍響,牠驚跳起來,往灌木叢裡跑去,但我知道我打中了牠。牠跑進去時,我看見樹木間露出一灘灰色,便開了一槍,只聽姆科拉叫道,「Piga!Piga!」意思是「打中了!打中了!」羅馬人拍著我的肩,然後將托加袍撩起來圍在脖子上,光著身子跑起來,這時我們四個像獵狗一樣全速奔跑,噼哩啪啦地跨過小溪,衝上溪岸,羅馬人打頭,光著身子啦啦地穿過灌木叢,然後彎下腰去,捧起一片葉子,上面有鮮亮的血跡,他朝我背上猛擊一掌,這時姆科拉說,「Damu!」意思是血,血,然後是那道踩得很深的腳印朝右面拐去,我在重新裝上子彈,我們都拼著命兒跟蹤奔跑,樹林裡幾乎漆黑一片,羅馬人在小徑旁猶豫片刻,決定往右面去碰碰運氣,接著又一次發現了血跡,接著猛摸我的手臂,又一次把我拉倒,我們全都屏住了呼吸,只見那公捻站在一百碼開外的一塊空地裡,在我看來已受了重傷,牠回過頭來徑直朝我們看,兩隻大耳朵朝兩旁展開,身子碩大,灰色底上有白色條紋,牠的角是一對寶物。我想,黑夜正在來臨,我這次一定要萬無一失,就屏住了呼吸,往牠前肩後面一點的地方打了一槍。我們聽見子彈啪的擊中,看見牠中了槍猛然弓背躍起。姆科拉叫道,「打中啦!打中啦!打中啦!」這時公捻已沒了蹤影,我們又像獵狗似的奔跑起來,幾乎摔倒在什麼東西上。原來是一頭巨大、漂亮的公捻,早已死透了,牠側躺著,兩支角很大,是深顏色的,呈螺旋形,張得很開,剛才我開槍的時候,牠就躺在離我們只有五碼的地方,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看著牠,身子碩大,四腳很長,光潔的灰色底上有白色的條紋,那兩支巨大、彎曲、叉得很開的角,像胡桃肉的褐色,角尖像象牙,我看著牠的大耳朵,粗大可愛、鬃毛濃密的脖子,兩眼之間那塊V字形的白色前額以及白色的口鼻,我彎下腰去,摸摸牠,好讓自己相信這是真的。牠側躺在子彈打進去的那一邊,身上沒有一絲傷痕,牠的氣味芬芳宜人,就像牲口的氣息和雨後百里香的味兒。
「明天,大象的有,」我說,故意逗姆科拉。
「沒有,」他說。「那邊有,」揮手指指黑暗中,我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但是那聲音很好聽。
這時前面已沒有什麼像樣的路了,只有一條畜群走的小徑,但是我們快到平原邊緣了。隨後平原落到了我們身後,前方有些大樹,我們正進入一片我在非洲見到過的最可愛的地區。野草碧綠平整,短得像割過後新長齊的草坪,那些樹木樹身高大古老,樹腳邊沒有灌木叢,只有光溜溜的青草皮,像一個鹿苑,我們順著萬德羅博人指點的一條幾乎看不出來的小徑穿過樹蔭和一處處斑駁的陽光。我無法相信我們竟突然進入了這麼一片美妙的地區。好像一覺醒來,發現身在這片地區,想到做了一場夢,真是快樂,為了弄清這會不會成為一場泡影,我伸手去摸了下萬德羅博人的耳朵。他身子一跳,弄得卡馬烏偷偷地笑起來。姆科拉在後座上用肘子捅了我一下,用手一指,只見樹木間一塊空地上站著一頭雄性大疣豬,正抬頭呆呆地瞪著我們,背上的剛毛又長又粗,筆直地豎立著,白色的長牙往上翹,眼睛閃閃發亮,就在二十碼不到的地方看著我們。我示意卡馬烏停車,我們就坐在車上看著牠,牠也看著我們。我舉起步槍,瞄準牠的胸脯。它看著,沒有動。接著我示意卡馬烏掛上排檔,我們就往前開,向右拐了個彎,離開了那疣豬,牠一動都不動,看見我們並不顯得害怕。
「我剛才只是逗逗你,」我用英語說。然後用斯瓦希里語說,「明天打貂羚?」
那萬德羅博人拍拍自己的胸脯。
「附近有些很大的象呢,」加利克說。
「好,」羅馬人說。「明天。」
萬德羅伯─馬薩伊人興奮地點著頭。「犀牛,」他插嘴說。
我作出要揍他的樣子,說,「沒規矩!」
「對,」姆科拉說,親自將彈殼數了一遍。「Simba,Simba,Faro,Nyati,Tendalla,Tendalla!」
我拼命翻詞典,「他們正在監視的那頭捻在哪裡呀?」這句話沒有答覆,倒是那羅馬人又說了一大通,我理解為他們正在監視著所有的那些捻。
「對!」姆科拉一本正經地說。「對,的確是這樣。」
「萬德羅博─馬薩伊人是嚮導之王,」我說。「萬德羅博─馬薩伊人是我的夥伴。」
「我們不能坐車通過那裡。」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肉或串在枝條上插在火堆四周的肉塊,他們翻動著、照料著這些肉,大家談得很起勁。從那些草屋裡來了兩個我沒見過的人,還有我們在下午見過的那個男孩也跟他們在一起。我正吃著從萬德羅博─馬薩伊人的一根枝條上拔下的一塊烤好的肝,心裡納悶那些腰子哪兒去了。肝的味道很美。我正在考慮值不值得爬起身來去拿詞典以便問問腰子的下落,只聽姆科拉說,「要啤酒嗎?」
然後我們都下到溪邊,卡馬烏和我便在輪胎四周臨時綁上繩子權作履帶,而那位羅馬長老和其他人往車下卸東西,將最重的東西搬到陡峭的岸上。然後我們將車子發瘋似的朝對面開去,弄得溪水四濺,大家呢,都拼命地推車,把車子推上坡岸,在中途被阻了。我們連砍帶挖,終於將車子弄到了溪岸頂上,但是在我們前面就是那塊玉米地,我想像不出我們從那裡要開到哪裡去。
「這裡有Simba嗎?」
姆科拉拿著他的刀和老爹的大望遠鏡來了。
「我們去看看那第一頭吧,萬德羅博─馬薩伊人,」我用英語說。
「這裡有點兒啤酒你喝了吧。你年紀夠大,這酒不
www•hetubook•com•com會傷害你的。」
「哇!」羅馬人興奮地說。
「好樣的馬薩伊人,」姆科拉又說了一遍,點了點頭以加重語氣。「好樣的,好樣的馬薩伊人。」只有加利克好像另有看法。儘管他穿著卡其褲,儘管他有辛巴老板的來信,我相信這些馬薩伊人還是叫他從心底裡害怕。他們是我們的朋友,不是他的。不過他們當然是我們的朋友。他們有那種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態度,那種雖然沒有表達出來但立刻就完全接受你的胸懷,使你覺得不管你來自什麼地方,你一定也是個馬薩伊人。這種態度你只有從最優秀的英國人、最優秀的匈牙利人和最最優秀的西班牙人身上才能看得到;這種態度通常被看為高尚品德的最明顯的標誌,如果真有高尚品德的話。這是一種本人混然不知的態度,有這種態度的人難以倖存下去,但是幾乎沒有什麼事情能比領教這種態度更使你高興了。
他又學了我摔倒的樣子,接著卡馬烏非常客氣和尊敬地和我握手,並說:「好啊,老板!好極了,老板!」然後走到那兩個捻頭前,眼睛閃閃發亮,他跪了下來,撫摸著捻角,並摸摸耳朵,發出姆科拉曾發出過的感嘆聲,「嗚—嗚!咿—咿!」
「是,」老頭說,羅馬人點點頭。「短時間。」
「哇!」羅馬人說著一把抓住我的大拇指。
「有肉嗎?」我問。
他把酒瓶拿來,開了瓶,我舉起酒瓶,喝掉了半瓶,把那塊肝送進了肚子。
「這是個鬼地方,」我說。
「是的,」他用斯瓦希里語說,好像能聽懂英語似的。
「好。」
他們交談起來。
我們走到火堆前,我看見老頭將捻頭靠著塗泥木條屋牆放下,臉上在流血。姆科拉將他掮的捻頭放下,指著老頭的臉,哈哈大笑並搖搖頭。我朝老頭看去。他是徹底累垮了,他的臉被劃破得很厲害,滿臉的泥漿,並且在流血,可他卻在開心地咯咯笑。
「我和萬德羅博─馬薩伊人,水牛的有,」我說。
黑暗中老頭摔了個狗吃屎,姆科拉哈哈大笑;接著那塊頸皮攤了開來,蒙住了他的臉,差點兒使他窒息,我們倆都笑起來。老頭也笑了。隨後姆科拉在黑暗中摔倒了,老頭和我哈哈大笑。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我踩在某種陷阱的遮蓋物上,摔了個嘴啃泥,我爬起來,只聽得姆科拉咯咯地笑得氣都喘不過來,老頭也一個勁地傻笑。
老頭說那天下過雨。那個早晨他們經過這裡時,沒有水溢過那道灌木。我感到很失望。我們穿過了一個美麗的處女林區來到這裡,有人曾看見有捻沿著那條小徑走動過,而我們結果卻被困在屬於某某人的玉米地裡一條小溪的堤岸前。我沒料到會碰到什麼玉米地,我恨牠。我想,如果我們能將車子開過小溪,爬上堤岸的話,我們先得獲准將車子開過玉米地,於是我脫下鞋子,蹚過小溪,用腳試探水下的情況。溪底的灌木和幼樹被壓得堅硬結實,我相信只要速度相當快,我們可以開過去。姆科拉和卡馬烏表示同意,我們就到岸上去看看那裡的情況。岸上的泥土很軟,但是底下有乾土,我就想,如果我們能跨過那些殘花的話,就可以用鏟子鏟出一條路來。但是在這麼幹之前,我們先得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
由老頭和加利克作翻譯,我相信我弄清了那邊有兩群貂羚。
「我們在那裡設營,」加利克自命不凡地宣布。
「好,」我說著便去找出一件襯衫、汗衫和一雙襪子。
「也許吧。」
沒有蟑螂占了上風,而那個羅馬人還在一個勁地說著,我只指望談些令人愜意的話題,這時車子開來了,停在一棵離多刺灌木圍欄五十碼左右的大樹下,大家開始將設營的必需品搬進來。我的有鋪地防潮布的帳篷給掛在一棵樹與那雞籠的一邊之間,我坐在一只汽油油桶上,和羅馬人、老頭以及加利克商量射獵的事情,而卡馬烏和姆科拉則搭起營地,那萬德羅博─馬薩伊人用一隻腳站著,嘴巴張得老大。
「好,」他由衷地說。「好。」
接著羅馬人用雙臂勾住我的脖子,姆科拉用一種奇怪的單調平板的高音在大叫,萬德羅博─馬薩伊人不停地拍著我的肩膀,上下跳躍,然後他們全都輪流握手,方式十分奇特,我從沒見過,只見他們將你的大拇指攥在他們的拳頭裡,握緊了,搖晃一下,拉一拉,然後再握住,同時始終狂熱地注視著你的眼睛。
「不行,」我說。「今晚就動手。」
「是,」萬德羅博─馬薩伊人興奮地說。「是。」
「看著,」我說,將酒瓶翹起來,讓酒全都灌下肚去。這是我們在西班牙學到的一種老把戲,一口氣就著皮酒囊喝酒,卻不做咽的動作。這一手令羅馬人大感興趣。他走過來,在雨衣旁蹲下,說起話來。他說了好半天。
「十分驚人,」我對羅馬人說。他繼續說他自己的事。酒瓶底部還有點兒啤酒。
萬德羅博─馬薩伊人點點頭,完全理解我的話,我們便順著原路回到小空地邊上那頭大公捻躺著的地方。我們圍著牠兜了一圈,看著牠,然後我將牠的肩膀抬起來,萬德羅博─馬薩伊人把手伸下去,摸到了彈孔,將手指伸進去。然後他用這粘著血的手指摸摸額頭,大談其什麼「萬德羅博─馬薩伊人是了不起的嚮導」。
「可惡的蟑螂。許多蟑螂。讓人噁心。」
「好吧,」他說。
「萬德羅博─馬薩伊人是了不起的馬薩伊人,」我說。
「我們什麼時候開始?」我問。
這時快近黃昏了,天上濃雲密布。我身上濕到了腰際,林子浸透了泥漿。還有,由於推車砍樹,弄得我汗出不止。
「萬德羅博─馬薩伊,」他非常自豪地說,表明這兩個民族有血親關係。他的耳朵像馬薩伊人一樣給捲起來。看見他們奔跑,這麼英俊,這麼愉快,弄得我們也都愉快起來。我從沒見過這麼快就產生的無私的友情,也沒見過這麼漂亮的人民。
「捻在哪裡呀?」
「你留在這裡,」我對加利克說。他沒介意。他認為我們這麼晚出去很傻,很高興能證明我們是錯的。那萬德羅博人也想去。
這一來過社交生活的機會就落空了,我要找點腰子吃吃,羅馬人的弟弟就從他那份裡拿出一些來給我,我將一片腰子夾在兩片肝之間,串在枝條上烤起來。和圖書
「大象,」我說。「水牛、獅子、豹子。」
在這之後羅馬人和我作了一次長談,我說西班牙語,他說他原來的語言,我相信我們對第二天的全部行動都作出了安排。
穿上乾襯衫、乾淨襪子,換了雙靴子,我感到乾淨俐落,坐在汽油桶上,一邊等羅馬人回來,一邊喝摻水的威士忌。我有把握將打到一頭捻,我要讓自己鎮靜一下,到時不至於緊張。同時我也不想著涼。另外我就是想為威士忌本身而喝威士忌,因為我喜歡它的味兒,還因為,儘管我現在夠高興的,它會使我感覺更好。
「明天。」
我看得出卡馬烏很激動,便回頭一看,看見姆科拉表示贊同地點著頭。我們中誰也沒見過一頭豬居然不豎起尾巴匆匆逃走。這是片處女地,是該死的非洲幾百萬英里土地中的一小塊尚未有人來射獵過的地區。我打算停下來,隨便找個地方設營。
姆科拉蹲在近旁,說著話兒,作著解釋。我聽見他提到了老爹的軍銜,就猜想他是說老爹不會喜歡這樣做。老爹不想這樣做。
「你見鬼去吧,」我對他說,臉上卻笑嘻嘻的。
「人太多了,」我說,揮揮手讓老頭留下,我們就走出圍欄,由羅馬人手持長矛打頭,接下來是我,再接下來是拿著望遠鏡和裝滿實心子彈的曼利希爾的姆科拉,最後是同樣手持長矛的萬德羅博─馬薩伊人。
加利克暗示捻在很遠的地方。到那裡去搜獵後再趕回來根本來不及,這一切他都是用手勢表示的,「明天去搜索吧。」
我走進黑洞洞的帳篷,因為我們將提燈留給了將把捻肉帶回來的人,我就梳洗了一番,脫去濕衣服,在黑暗中從我的帆布背包裡摸出一套睡衣褲和一件浴袍。我穿著這些衣服和防蚊靴走出帳篷來到火堆前。我把濕衣服和靴子拿到火邊,卡馬烏將它們攤開在枝條上,將靴子的靴統朝下,分別插在一根枝條上,離火堆遠遠的,免得把它們烤焦。
「絕對如此,」我用英語對他說。「而且他還能駕雪橇呢。」
「牠死了嘛,」姆科拉說,「死了!」
「再來點啤酒?」姆科拉問。
「走呀。」
五點過後我們才通過玉米地,往下到了溪邊,在水壩上方一百碼處小溪較窄的地方,在高高的茅草叢中過了小溪,然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著,往對面茅草覆蓋的溪岸上爬,由於彎腰穿過濕漉漉的草叢和蕨叢,身上一直濕到了腰際。我們走了不到十分鐘,正小心翼翼地往溪岸上爬時,羅馬人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一邊蹲下,一邊把我的身子拉到地上;我一邊倒下,一邊拉開槍栓,扳起擊鐵。他屏住氣息,用手一指,只見對岸樹林邊緣站著一頭灰色的大動物,脅腹上有白色條紋,捲曲的巨角往後翹,牠側身對著我們,昂著頭,像是在聽動靜。我舉起槍,但是有一個灌木叢擋在中間。我不站起來就無法將子彈越過灌木叢打過去。
他們走了,這時,在一天結束之際,太陽從雲層下亮晃晃地鑽出來,那萬德羅博─馬薩伊人和我看著這頭捻,量了牠的角,聞著牠好聞的氣味,那氣味甚至比大羚羊的還令人舒服,還撫摸牠的鼻子、脖子和肩膀,為牠耳朵之巨大,皮毛之光潔而稱奇,還察看牠的蹄子,牠的蹄子又長又窄,富有彈性,因此牠看上去像是用腳尖走路的,還摸摸牠的肩膀下面,尋找那個彈孔,然後又握起手來,這時萬德羅博─馬薩伊人跟我說他是多麼了不起的人,我就對他說,他是我的夥伴,並將我最好的有四把刀片的摺刀給了他。
「該死的這是怎麼回事?卓別林的喜劇片?」我用英語問他們。他倆掮著捻頭哈哈大笑。夢魘般地穿過灌木叢後,我們終於到達那多刺灌木圍欄,看見了營地裡的火光,而姆科拉看到老頭在穿過多刺灌木時摔倒了,顯得幸災樂禍,老頭則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好像沒有力氣將捻頭拎起來了,我就將電筒光打在他的前面,為他照出圍欄的入口。
「沒有蟑螂,」他堅決地說。
「咿—咿,」他哼哼道。
姆科拉很肯定。「沒有,」他說,搖著頭。「沒有,」那口氣就跟那一回我們跟蹤獅子進虎尾蘭叢時他說話的口氣一樣。
我記得拿來了詞典,請姆科拉去問那個男孩有沒有個姐姐,姆科拉非常肯定並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沒有,沒有。」
羅馬人用他自己的語言繼續講著話。我兩次聽他說到Simba(獅子)這個詞兒。
「走吧,捻,」我說。
我拍了一下羅馬人的背,我們又行了一次拉大拇指的握手禮;我也拉了他的大拇指。我擁抱了萬德羅博─馬薩伊人,他熱烈而動情地拉了我的大拇指後,拍拍胸脯,非常自豪地說,「萬德羅博─馬薩伊人是了不起的嚮導。」
「不可能是真的,」我暗自說。「不可能的。」
我們被迫停車,砍樹劈通道路,卡馬烏憑著靈性和對這個地區的良好感覺開車,盡量避免再出問題,我們駛過了這個路況糟糕的地段,開上又一塊開闊的草地,看見右邊遠處有一道山脈。但是這裡新近下過一場大雨,我們不得不非常留心草地的低窪部分,汽車輪胎在那裡陷進草皮下的爛泥裡,在滑溜溜的泥漿裡空轉。我們有兩次砍去灌木,用鏟子將輪胎挖出泥坑,然後學了乖,不再信任任何低窪的地方,而是繞過草地高處的邊緣,然後又進入樹林。在樹林裡兜了幾個大圈子尋找汽車可以通過的路,終於駛出樹林,駛上一條溪岸,那裡有一種用灌木搭成的橋,像河裡築起的那樣橫跨在溪床上,顯然是故意這樣設計以擋住溪水的。在另一邊有一塊用多刺灌木圍住的玉米地,有一道陡峭的、布滿殘茬的堤岸,上面種滿了玉米,還有一些看上去被遺棄的畜欄或用多刺灌木圍起的場地,裡面有些用泥塗在木條上構成的房屋,右邊有些錐形草屋撅出在一道結實的多刺灌木圍欄之上。我們都下了車,因為這條溪流是個難題,而在溪流對面,我們只有穿越了布滿殘花的玉米地才能爬上溪岸。
羅馬人朝左邊樹林邊那結實的多刺灌木圍欄指指。
我看見羅馬人來了,就把靴子的拉鏈拉上,檢查了斯普林菲爾德彈膛裡有沒有子彈,取下準hetubook.com•com星上的罩子,把後孔吹吹通。然後我把油桶旁地上的白鐵杯裡剩下的酒喝完,站起身來,檢查一下襯衫口袋裡是否有塊手帕。
我跟羅馬人朝那營址走去,他不停地說著話,可是那種語言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姆科拉陪伴著我,其他人都在裝車然後坐上車子跟上。我想起了曾讀到過這樣的話,絕對不要在被遺棄的土著區設營,因為那裡有虱蠅和其他有危害的東西,我就做好準備要堅持反對在這兒設營。我們從多刺灌木圍欄的一個缺口走進去,裡面有一座屋子,是用原木和幼樹在地上打樁,用枝杈交錯而搭成的。這屋子看上去像個大雞籠。羅馬人揮了一下手,表示我們可以隨意使用這座屋子和這片圍場,同時不停地說著話。
「Mzee,」我說。「老頭。」
「在,老板,」老頭說。我仔細查著詞典,說,「今晚去搜獵捻。最後一小時是最好的一小時。離這裡近嗎?」
「我有許多Simba,」我說。「有Simba的人真了不起。問姆科拉吧。」我感到自己患上夜間吹牛症了,可惜老爹和P.O.M.沒在這裡聽我吹。如果你吹了半天人家卻聽不懂,那實在是說不上讓人滿意的,不過總比沒機會吹要好。在喝啤酒這件事上,我也肯定患上了吹牛症。
「有蟑螂,」我用斯瓦希里語對姆科拉說,語言裡帶著強烈的反感。
「明天,」加利克回答說,都懶得問羅馬人一聲。
「是大的嗎?」
現在又只剩下兩個人在跑了,路況很差,而卡車正在把他們甩下。他們依然跑得很出色,依然很鬆弛,步子很大,但是這卡車是個無情的領跑者。因此我叫卡馬烏加速,把這場競賽結束,因為突如其來的加速不會使穩步而跑的人感到丟臉。他們衝刺,被擊敗,哈哈大笑,然後我們從車上探出身子,向他們揮手,他們停下腳步,身子撐在長矛上,向我們揮手。我們依然是摯友,但是現在我們又落單了,眼前沒有足跡,只有一個大體上的方向,我們就照著這個方向繞著一個個樹叢,並順著這個碧綠的溪谷的走勢前行。
「做一頓令人垂涎的早餐,」我說出聲來。「比肉醬強得多。」
「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我用英語對他說。他咧嘴一笑,用斯瓦希里語說「再來點啤酒?」我用英語跟他說話被看作是一種可以接受的玩笑。
「Campi,」姆科拉堅定地說,他們都點點頭。
「大!大!」我說。「有卡爾老板的兩倍那麼大。」
接著我們談了很久貂羚。羅馬人並不將牠們稱為Tarahalla,這名稱他聽不懂。他一個勁地說「Nyati」,看來把貂羚跟水牛混淆了起來,但是他的意思是貂羚像水牛一樣黑。然後我們在火堆邊的灰上畫起來,原來他說的果然是貂羚。牠們的角像短彎刀一樣往後彎,一直彎到牠們的肩隆上。
我想拍些照片,就叫姆科拉和羅馬人回營地去取那兩架照相機,一架是Graflex牌反射式相機,另一架是電影攝影機,還有我的手電筒。我知道我們和營地都在這小溪的同一邊,就在營地的上方,所以希望羅馬人能抄近路,在太陽下山前趕回來。
這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的地方,但是我們繼續往前,在緩緩起伏的草地上的大樹之間蜿蜒穿行。接著,我們看見右前方有個馬薩伊人的村莊的高高的圍欄。這是個很大的村莊,有些長腿、褐膚、步履輕捷的人從裡面奔出來,他們看上去都像是一樣的年紀,他們把頭髮梳成一根棍子似的粗辮子,奔跑時在背後晃動著。他們跑到車子前,將它團團圍住,全都有說有笑的。他們都很高大,牙齒白而整齊,頭髮染成紅褐色,在前額上梳成一圈瀏海。他們手持長矛,模樣兒十分英俊,喜氣洋洋,不像北邊的馬薩伊人那樣鬱鬱寡歡,也不矜持冷漠,他們想知道我們要幹什麼。那萬德羅博人顯然說明了我們要捕捻,正行色匆匆。他們將車子包圍住了,弄得我們無法動彈。有一個人說了句什麼,三四個人附和著,卡馬烏便向我解釋他們在下午看見有兩頭公捻順著小徑走過。
他攤開雙臂,顯示捻角有多大,引得那羅馬人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通。
羅馬人繼續不緊不慢地說著話。他甚至能講一個比卡洛斯在古巴時講的更長的故事。
「你這混蛋,」我用英語說。這段時間裡羅馬人和老頭始終站在一邊一聲不吭。我打了個寒噤。儘管雨後天氣悶熱,但由於太陽被雲遮住了,還是涼嗖嗖的。
「這故事非常有趣,」我對他說。「你也是個很棒的傢伙。我們倆都是好樣的。聽著。」姆科拉拿來了啤酒和我那件口袋裡裝著彈殼的卡其上裝。我喝了一點啤酒,注意到老頭正看著,就把那六顆彈殼推開。「我患上了吹牛症,」我說。「你得容我向你介紹這個,瞧!」我輪流點著每一顆彈殼說,「Simba,Simba,Faro,Nyati,Tendalla,Tendalla。你怎麼看?你不一定要相信。瞧,姆科拉!」我將這六顆彈殼代表什麼又說了一遍。「獅子、獅子、犀牛、水牛、捻、捻。」
「沒有,」他說,打消了我的這個念頭。「沒有蟑螂。」
羅馬人又繼續跟我說話,我仔細地聽著,又吃了一塊烤肝。姆科拉這會兒正在處理那兩個捻頭,將其中一個的頭皮剝下來,指點卡馬烏剝另一個頭的容易剝的部分。對他們兩個來說,這是一件大活,在眼睛、口鼻和耳朵軟骨的四周仔細地操作著,然後將頭皮上的肉全部刮掉,這樣頭皮就不會爛掉,而他們正是就著火光非常精巧仔細地幹的。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去睡覺,也不記得我們有沒有去睡覺。
「我們要去哪裡呀?」我問那個羅馬長老。他們聽不懂加利克翻譯的話,老頭才把我提出的問題解釋清楚。
「閉嘴,你這戲子,」我說。「老頭。現在和_圖_書作短時間搜獵?」
「哎,老板,」老頭說。
有兩個男人和一個男孩從草屋那裡朝我們走來。等他們走到跟前時,我用斯瓦希里語說,「你們好。」他們回了一句,「你們好,」然後老頭和萬德羅博人跟他們交談起來。姆科拉朝我搖搖頭。他一句話也聽不懂。我想他們是在請對方允許我們通過玉米地吧。老頭把話說完後,那兩個男人走近來,我們握了握手。
「這是警衛,」姆科拉解釋說。這頭捻乃是較大的那頭捻的警衛或保鏢。我們看見第一頭捻時,牠顯然已在樹林裡,跟第一頭公捻一起跑,並回過頭來看看,為什麼牠沒有跟上來。
「水牛的,沒有!」他說著,搖搖頭。「獅子的,沒有!」
「公母都有。」
我剛才喝酒的時候看見這老頭的眼睛注視著我,便知道他也是個貪杯的人。他接過酒瓶,喝得連一滴泡沫都不剩,然後蹲在他那些烤肉枝條旁,愛不釋手地握著酒瓶。
「再來點啤酒?」姆科拉問。
他們在跟老頭說話,這會兒我看著老頭跟他們站在一起,只覺得他似乎有點兒像這塊耕地的具有古典式相貌的主人,只不過老頭一臉的皺紋,給人以退化的感覺,就像那個萬德羅博─馬薩伊人是我們在森林裡遇見的那個英俊的馬薩伊人乾枯的翻版一樣。
坐在汽油桶上似乎太不方便了,我就把雨衣鋪在火堆前被火烤乾的地面上,叉開兩腿,背靠在木箱上坐下。老頭把肉串在一根枝條上烤。這是他精選的肉,是他裹在他的托加裡帶來的。不一會兒,其他人都開始陸續回來,帶來了肉和皮,然後我攤開手腳,喝著啤酒,注視著火堆,大家都圍在四周,說著話,在枝條上烤肉。天氣轉涼,夜色晴朗,我聞到了烤肉的香味、火堆的煙味、我那雙被烤得冒蒸汽的靴子的氣味以及蹲在旁邊的好心的老萬德羅博─馬薩伊人身上的味兒。但是我還記得那頭捻躺在樹林裡時的氣味。
卡馬烏拿來了一長條挺厚的烤格蘭特瞪羚里肌肉,那是當我們在二十五英里鹽鹼地上追獵時,老爹在平原上射到的格蘭特瞪羚中的一隻身上的,卡馬烏還拿來了一些麵包。
「好,」我說。「還要我的那些彈殼。」
不一會兒,只見樹木密了起來,我們撇下了這片富有田園風光的地區,這時正在茂密的次生樹林裡一條難以辨認的小徑上小心翼翼地行駛。有時候我們會被擋住去路,不得不跳下車,拖開一根擋在路上的原木或砍掉一棵堵住車身的樹。有時候我們得倒車退出灌木叢,擇路繞個圈子再回到原來的小徑上,用那種被稱作panga的長柄砍灌木刀開路。萬德羅博人砍灌木的本事極差,加利克也好不到哪裡。姆科拉在用刀方面是個全面手,他快速有力地揮舞著大砍刀,像在殺冤家一樣。我用得很不得法。這門功夫很講究手腕動作,一時半會兒學不了;等你的手腕累了,那把刀就似乎超出了它實際的重量。我真想有一把密西根的雙刃斧,斧刃磨得飛快,用它來砍樹,而不是用這種刀。
「Campi!Campi!」老頭說。
「沒有!」姆科拉搖著頭說。他開始顯出痛苦的樣子。
他們看上去不像我曾見到過的任何黑人。他們的臉色是灰褐的,最年長的那個看上去五十歲左右,長著薄嘴唇、幾乎是希臘式的鼻子、相當高的顴骨以及顯露才智的大眼睛。他非常泰然,端莊,似乎很有學問。較年輕的那個相貌跟他一模一樣,我當他是那年長者的弟弟。他看上去三十五歲左右。那個男孩漂亮得像個姑娘,看上去很靦腆愚笨。他剛走上前來時,我唯一看他的臉,還以為他是姑娘呢,因為他們都穿著本色平紋細布的羅馬式托加袍,在肩上打個結,看不出他們的腰身。
「公的?」我問。
「那些山裡有許多水牛,」老頭為這時非常興奮的羅馬人作翻譯,這羅馬人站在那裡,指著那些草屋再過去的地方。
我們都看著公捻,姆科拉跪下,用手指順著每支角的曲線撫摸,用手臂量兩支角尖之間的距離,同時不停地低聲哼哼,「嗚—嗚—咿—咿,」發出表示狂喜的尖細的聲音,撫摸著捻的口鼻和鬃毛。
「現在去搜獵,」我對姆科拉說。
「有啤酒嗎?」他拿來一大瓶一公升裝的德國啤酒,將瓶蓋打開。
「現在就去搜?」
「量量吧,」姆科拉請求道。我用鋼皮捲尺順著一支角的曲線量,姆科拉將尺往下拉。足足超過五十英寸。姆科拉迫不及待地看著我。
「走呀,」我說。羅馬人已經走了。我們抄近路到我們看見那頭公捻後我開槍的地方,一進灌木叢就看見那道腳印和齊胸高的草葉上的血跡。走了不到一百碼,我們看見了牠,已經死透了。牠沒有第一頭那麼大。角倒也有那麼長,但要細一點,不過牠同樣漂亮,側躺著,牠摔倒的地方灌木都被壓彎。
「行了,」我說。「我只是逗逗你。」
「你可以去跟別人說說,」我用英語說。「這下子吹牛可吹到了家啦。這使我今晚可以滿足了。」
「絲毫不固執己見,你知道。好奇罷了。」
「這頭是最好的。」
「瞧著,羅馬人,」我開始讓啤酒灌進肚子,看到羅馬人的喉頭學著我的樣子在動,我噎住了,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放下酒瓶。
我查了詞典。「今晚就去搜索。最後一小時是最好的一小時。」
我叫卡馬烏開車,我們慢慢地從他們中間穿過去,他們都哈哈大笑,試圖讓車子停下,弄得車子差點兒從他們身上壓過去。他們是我見過的個子最高、身材最好、相貌最俊的人,是我在非洲見到的第一批真正無憂無慮、輕鬆愉快的人。等我們的車子終於啟動後,他們嘻嘻哈哈地跟在車子邊奔跑起來,顯示出他們能跑得多麼輕鬆,然後,隨著路況變好,車子開上一道平坦的溪谷,人與汽車變成了競賽,隨後一個又一個人退出了奔跑,邊停步邊揮手,嬉笑,直到只剩下兩個人還在跟著我們跑,他們是這群人中最出色的賽跑者,帶著自豪的神色,平穩而鬆弛地擺動著長腳,輕鬆地與車子並肩而行。他們也在奔跑,以一個一英里賽跑運動員的快步在跑,同時還拿著長矛。接著我們不得不向右拐彎,爬出像高爾夫球場輕擊區那樣平坦的溪谷駛進一片起伏的草場,隨著我們放慢車速,用第一檔往上爬,這時那群人又一齊趕上來了,哈哈大笑著,盡力不顯出氣喘吁吁的樣子。我們
hetubook.com.com
穿過一小塊灌木叢,有隻小兔子蹦了出來,成「之」字形拼命奔跑,這會兒後面所有的馬薩伊人都發瘋似的衝刺。他們逮住了兔子,那個身材最高的賽跑者抓著兔子奔到車前,把牠遞給我。我握住了兔子,隔著牠柔軟、溫熱、毛絨絨的身體感覺到牠的心在猛跳,我輕輕地擼擼牠,那馬薩伊人拍拍我的手臂。我拎著兔子的耳朵把牠遞回去。不,不,牠是屬於我的。是件禮物。我就將兔子遞給姆科拉。姆科拉並不把牠當回事兒,將牠遞給一個馬薩伊人。這時我們開動了車子,他們又奔跑起來。那馬薩伊人彎腰將兔子放到地上,見兔子撒腿就跑,他們全都哈哈大笑。姆科拉搖搖頭。這些馬薩伊人給我們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姆科拉,」我說。「今天,捻。明天,貂羚、水牛、獅子。」
我們又行起拉大拇指的握手禮,顯然這是表達極度喜悅的方式。
「我看你是想看著老頭喝醉吧?」
「千真萬確,」我說。「實在不可思議,是不?」
我們都知道我已打死那另外一頭公捻,可我把牠當成了這一頭,而這一頭在我開第一槍時早已倒在地上死去了,牠奇跡似的出現,使剛才打槍的事似乎算不上什麼了。但我還是想要去看看那另一頭。
「那兒的後邊,」他揮了下手。
這條路只是一條小徑,而平原看上去十分令人沮喪。我們一路前行,看見了幾隻瘦削的格蘭特瞪羚,在被曬得發黃的野草和灰色的樹木映襯下顯得很白。隨著這片平原往前伸展,我的興奮勁兒消失了,這是個典型的蹩腳射獵區,一切都開始顯得非常要不得、不切實際和相當不真實。那萬德羅博人身上的氣味很濃,我注視著他的耳垂被拉長、又俐落地給捲起來的樣子,還有他那張奇特的、沒有黑人特徵的、長著薄嘴唇的臉。他看見我在端詳他的臉,便討人喜歡地笑笑,搖搖胸脯。我回頭朝後座看看。姆科拉睡著了。加利克筆挺地坐著,誇張地表示他是醒著的,那老頭正費力地看清路面。
「明天,」加利克說。「現在太晚了。只有一個小時的光照時間了。」他在我的錶上指出還有一個小時。
「好樣的馬薩伊人,」姆科拉說,十分動情。馬薩伊人有許多牲口。馬薩伊人不為了吃肉殺動物。馬薩伊人殺人。
「算了。一個晚上沒法表演兩次。把你弄得快發脾氣了。」
「老板摔了一交,」姆科拉說,並且學我往前摔倒的樣子。他們兩個都咯咯地笑。
「走呀。」
「大象的,沒有!」他知道我在逗他,但是連聽都不想聽。
「明天去搜,」加利克插話說。
我渾身被汗濕透,我穿上一直由姆科拉帶著並留下的雨衣,將領子豎起圍著脖子。這時我注視著太陽,就怕它在他們將照相機拿來之前下山。不一會兒,我們聽見他們在灌木叢裡走來的聲音,我大叫一聲,讓他們知道我們在哪裡。姆科拉應答了一聲,我們就你一聲我一聲地叫著,我聽得見他們的說話聲和在灌木叢裡嘩啦嘩啦行走的聲音,同時我還要叫喊並注視著幾乎已經下山的太陽。最後我看見了他們,就朝姆科拉叫道,「快奔,快奔,」並且指著太陽,但是他們根本就奔不動了。他們剛才快速地趕了一程上坡路,穿過茂密的灌木叢,等我接過照相機,放大光圈,將鏡頭對準捻時,陽光只在樹梢上閃爍了。我拍了六張照片,並在大家把捻拖到一個稍微亮一點的地方後使用了電影攝影機,隨後太陽就下山了,我履行了努力拍好一張照片的責任,將照相機裝進套子,隨著夜色愉快地進入獲得勝利後的無憂無慮的心情;只在姆科拉開始剝捻的頭皮時,我才前去指點,從哪裡下刀才能剝下一張盡可能完整的皮來。姆科拉使刀的姿勢很美,我喜歡看他剝皮,但是今晚,我只給他指點了該從哪裡下第一刀,也就是從大腿的下部起,劃過胸脯的下半部聯接肚子處,一直回到肩隆上,我並沒有看他操作,因為我想記住我第一次看見每一頭捻時的印象,於是在暮色中朝第二頭捻走去,在那裡等到他們帶著手電筒過來,接著,想起了我曾親手剝下或者看別人剝下我射到的每一頭動物的皮,並且記得每一頭動物在每一個時刻的確切模樣,而一個印象並不會抵消另一個印象,因此不看別人操作的想法只不過是想偷懶,就好比將髒碗碟放在洗滌槽裡留待第二天早上再洗那樣,於是我就在姆科拉剝第二頭捻的皮時,為他打起手電筒,雖然很累,我仍然像已往一樣欣賞他快速、俐落、精巧地用刀剝頭皮,直到頸部的皮都剝離,往後攤開,他割斷了捻的頭顱與脊椎之間所有的連接物,然後握著兩角一扭,將捻頭扭鬆,連同頸皮等一起從肩膀上拎起來,在手電筒光下,這頸皮沉甸甸、濕漉漉地耷拉下來,而電筒光照在他那雙血紅的手和髒兮兮的緊身卡其服上。我們將一盞提燈留給萬德羅博─馬薩伊人、加利克、羅馬人和他弟弟,讓他們把整頭捻的皮剝下,將捻肉包好,由姆科拉掮著一個捻頭,老頭掮著另一個,我拿著手電筒和兩支槍,大家一起摸黑回營地去。
火光中,我坐在一個汽油桶上,背靠著一棵樹,卡馬烏拿來威士忌扁酒瓶,往一個杯子裡倒了一些,我從水壺裡往酒裡兌了一點水,坐著喝酒,凝視著火堆,什麼也不想,愉快之極,感覺到威士忌使我暖和起來,心境平靜下來,就像你將給弄皺的床單捋平一樣,這時卡馬烏拿來儲備的一些罐頭,看我晚飯想吃什麼。有三罐特製的聖誕肉醬、三罐鮭魚和三罐什錦水果,還有幾大塊巧克力和一罐特製的聖誕葡萄乾布丁。我吩咐把這些都放回去,心想不知道凱狄把肉醬當成什麼東西了。我們想著要吃這葡萄乾布丁都有兩個月了。
姆科拉不停地搖頭,看著那頭捻,發出那種奇怪的尖細的聲音。然後他說,「Doumi,Doumi,Doumi!B'wana Kabor Kidogo,Kidogo.」意思是這是頭公捻中的公捻。而卡爾的那頭是頭小公捻,根本算不了什麼。
「老頭,」我說。
「Campi,」姆科拉說,意思是我們要在那裡設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