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沙漠

作者:勒.克萊喬
沙漠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塔德萊乾谷 一

塔德萊乾谷

塔德萊乾谷,一九一〇年六月十八日

此時,整條塔德萊河谷佈滿了黑人狙擊部隊,面對沙灘待命。而卡司巴.塔德萊的顯貴們則帶著隨從,來此向法國軍官投誠。營火的燒煙漫向漆黑的夜空,民間觀察員翹首仰望,美麗的夜空循序漸進,緩緩舒展開來。他仍想著瑪爾阿依寧的目光,神秘地、深刻地,落在扮成土耳其商人的卡米勒.杜爾身上,洞察他的靈魂深處,或許,老者當時便已料到了眼前這個穿著狼狽、偷偷描述他形象的外人,每晚在《古蘭經》的內頁裡寫日誌?只是,一切都太遲了,宿命無可阻擋。一邊是海岸,一邊是沙漠,大地朝著塞馬拉人民萎縮、逼近,困住最後的遊牧子民,讓飢餓包圍他們,他們因此認出了恐懼、病痛、戰敗。
走在軍官們後方的是狙擊兵,由塞內加爾人與蘇丹人組成,身上的灰制服滿是塵埃,他們身體前傾,雙腿抬得極高,腳步沉重,彷彿正穿過裂溝。他們在堅硬的土地上踏出規律的腳步聲——嚓、嚓、嚓、嚓。他們掀起滾滾沙塵,紅土、灰土緩緩揚起,抹黑了天空。
丹吉爾、伊夫尼的西班牙人,丹吉爾、拉巴特的英國人,以及德國人、荷蘭人、比利時人,所有的銀行家與商人,全都虎視眈眈阿拉伯帝國的沒落,並已規劃好占領計畫,瓜分港口、儲木林、礦場、椰棗林。巴黎銀行與荷蘭銀行在所有港口設立分部,抽取部分的關稅金額。艾提安使節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成立「撒哈拉綠寶石協會」、「古拉拉——圖阿特硝石協會」,藉故要求赤|裸的大地讓出通路,開關移民鐵路,橫貫撒哈拉,橫貫茅利塔尼,並且由武裝部隊一路開槍,一路開路。
那位老者,獨自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金錢和子彈,他又能如何?他那困獸般的犀利目光,能抵擋得了覬覦土地與城市的投機分子嗎?對抗得了追求財富而把子民帶進悲慘生活的人嗎?
軍官等待這一刻,等得是如此之久,在歐蘭、拉巴特,甚至在達喀爾的軍事參謀部也都在等。這「宗教狂」已經節節敗退,退到海岸,退到沙漠的另一邊。這隻老狐狸不得不簽署降約。難道他不是為眾人所棄?人在北方的穆萊.哈斐德,簽下阿爾赫西拉斯協約,為聖戰劃下句點。他接受成為法國的被保護國,之後,在一封一九〇九年十月的信中m.hetubook•com•com,有瑪爾阿依寧親生兒子的簽名,阿邁德.希巴,又被稱為穆萊.瑟巴——獅子,他透過該信向馬可詹國王投誠歸順,懇求援助。「那頭獅子!他現在是完全孤立了,還有謝赫的那兩個兒子,艾.契穆在馬拉喀什,至於拉哈達夫那個土匪,在哈瑪達當強盜。他們全都沒有資源,沒有武器,蘇斯的人民拋棄他們的瑪爾阿依寧,他們有的不過是一撮戰士,一些穿得破破爛爛的人,要說武器裝備,他們有的不過是老掉牙的長管滑膛火槍,更別說那些彎刀、長矛!還在中世紀吶!」
「他玩完了,他撐不下去了,不用幾個月,搞不好只要幾個星期,他就必須投降了,要不然就該去投海,或是消失在沙漠裡,沒有人支持他,而且,他很清楚這一點……」
為了這一刻,默尼葉將軍等了很久。每當有人提到南方,提到沙漠,他便會想到那個人——瑪爾阿依寧,一個頑固分子,一個宗教狂,一個立誓把基督徒趕出沙漠之地的人,一個叛亂分子的首腦,一個暗殺總督科波拉尼的刺客。
木已成舟。此時別無選擇,就算是幽靈,軍隊也得去突擊,「但他絕不同意投降,尤其不對法國人投降,他寧願一個一個殺光自己的人,然後再自殺,死在自己孩子的旁邊,也不會願意被俘:他最好自我了斷。相信我,你應該還記得科波拉尼暗殺事件吧?在那之後,政府不會接受他投降,不會的,那個宗教狂,殘暴野蠻,他不得不消失,與所有的族人一起消失,那些所謂的博理可.安拉——受到真主賜福的人,例如他們口中尊敬的瑪爾阿依寧,還在中世紀哪,不是嗎?」
法國軍官們乘馬而行,一旁是民間觀察員,沒有人多說一句廢話,個個直視大地,眺望石丘另一端,從那裡開展出塔德萊乾谷,谷裡霧氣瀰漫。
老狐狸被自己人背叛、棄離。各部落紛紛與他切割,因為酋長們已經感受到基督徒的進軍是難以抵抗的,他們攻向北方、南方,他們甚至走海路而來,橫越沙漠,占領沙漠入口要城,廷杜夫、塔貝爾巴拉、瓦丹,甚至占領了聖城欽桂堤,那是瑪爾阿依寧初次佈道講學之地。
人人沉默不語,帶隊的軍官們鞭策坐騎,試圖與隊伍有所區隔,躲掉部隊https://www.hetubook.com.com掀起滯悶難耐的滾滾沙塵。他們監視大地,留意是否有水、泥城或敵人。
士兵眼前開展的土地,赭色、紅色、灰色,寸草不生,一望無際,在藍天下閃閃發亮。夏季的炎風吹過平原,揚起沙塵,如薄霧般蒙住了天光。
「這個塞馬拉的老頭子瘋了,還以為真能和那一隊丐幫推翻蘇丹,趕走法國軍隊!」比較像樣的是——老狐狸退到海邊,退到沙漠,唯一的出路便是自我了斷,和他的族人們集體自殺。
老人所保衛的人卻背叛了他,來自蘇斯、達魯丹、阿加迪爾的人們放出消息:「大謝赫穆萊.阿邁德.班.穆罕默德.阿爾.法德爾,也就是瑪爾阿依富來自眼睛的水,與他的沙漠戰士們,以及德拉、薩吉亞爾哈姆拉,甚至從瓦拉塔、欽桂堤來的藍衣人們,正往北行。他們的人數如此眾多,遍佈整片平原。他們步行向北,要到聖城非斯去推翻蘇丹,要求蘇丹讓位給穆萊.希巴,又被稱為瑟巴——獅子,也就是瑪爾阿依寧的長子。」
「對付你們的謝赫,還有那些跟著他的殘兵要的話,老早就該速戰速決,只需一支75加農砲對著他那座用泥巴和木板建成的宮殿,再加上幾把機關槍,就可以把他幹掉。不過呢,上級可能認為他沒這價值。我們私下認為,讓他自己倒下是比較划算的,和樹上長蟲的爛水果沒兩樣……其實呢,科波拉尼暗殺事件之後,就不是什麼戰爭了,而是一批警察在對付一幫土匪而已。」
但參謀部不信這消息,消息成了軍官們的笑談。
一九一〇年六月二十一日的這一天,黑人狙擊隊啟程了,帶頭的是三名法國軍官和一位民間觀察員。隊伍以斜角往南而行,將與從澤塔特出發的另一支隊伍會合,夾攻的鉗子要合起來了,箝制老謝赫與殘兵們。
民間觀察員騎馬與軍官同行之際,想的卻是那些等著老謝赫落敗的人。這些被沙漠人稱之為「基督徒」的北非歐洲人,但這些人真正信仰的宗教,難道能說不是金錢嗎?
然而,觀察員和法國軍官同行,內心卻逐日感到莫名的不安與憂慮。他擔心一回頭,從某座沙丘旁、乾溝中,似乎就會出現大謝赫隻身處於沙漠的目光。
或許,他們甚至不去多想他們的所做所為吧?他們騎著馬,由m•hetubook.com.com騎褐色馬的圖阿雷格人當嚮導,循著他所開出的難以辨識的路線而行。
烈日,以夾帶沙塵的光芒灼燒士兵們的眼睛,遠處一座朝向礫原的沙丘上,冒出赭紅的村落,由沙漠望去,幾乎難以辨識。「那是卡司巴季丹尼亞!」嚮導簡單地說,但隨即勒馬,遠遠望見一群騎馬的戰士,正沿丘陵奔馳。黑人狙擊隊立刻擺出戰鬥姿勢,同一時刻,軍官策馬脫隊,保持距離。接著,爆出了幾聲槍響,子彈飛散,沒有槍林彈雨的場面,民間觀察員反倒覺得像是獵人在鄉間打獵。有個受傷的人被關起來了,是一個貝尼.阿米爾部落的阿拉伯人。那麼,謝赫瑪爾阿依寧應該不遠了,他的戰士們正走往南方的阿爾.波魯耶的路線。狙擊隊再度出發,但軍官們開始與隊伍保持距離,個個仔細觀察灌木叢的動靜。第二次交兵是在阿爾.波魯耶的路上,發生時太陽高懸天際,酷熱的沉寂裡再度響起槍聲,默尼葉將軍下令,要彈藥手攻擊河谷低地。塞內加爾人先是單膝跪地射擊——接著上刺刀向前衝。貝尼.穆沙穿過灌木叢逃掉之前,殺掉了十二個黑人士兵,現場留下十多具死屍。塞內加爾人的隊伍繼續執行任務,往河谷低地前進。他們到處逼出躲藏的藍衣人,但這些人並非是他們等待的英勇戰士,而是一身破爛、蓬頭垢面、手無寸鐵的平民,他們一瘸一拐地跑步,被烈日曬傷,被高燒吞噬,他們被擠壓成群,發出哀號,哭聲沉痛,塞內加爾兵以致命的復仇對待這些獵物,用刺刀將他們的身體固定在紅土地上。默尼葉將軍發出警告的槍鳴,但並不奏效。跑在黑人士兵前面的男人和婦女,有的倒落在地,有的逃離潰散。孩子們在棘刺裡奔跑,恐懼得無法出聲,羊群雜沓碰撞,嘶鳴尖吼,藍衣人的身體遍地橫陳。最後一聲槍響,空蕩蕩地迴響,然後再也聽不見任何動靜,酷熱的沉寂再度籠罩這塊土地。
「……一個野蠻人,一個宗教狂,而且會在赴戰之前對他的戰士們說,此戰能使他們銳不可當、永恆不朽,而他,卻把僅僅只有長矛與單刀的戰士們,送上了槍林彈雨的戰場……」
「沒什麼大不了的。」參謀部分別在加薩、特林蓋要塞和古侯德要塞都曾說過:「那不過是個宗教狂,某種巫師,後頭拖著www.hetubook.com.com一隊來自德拉、廷杜夫以及茅利塔尼亞的黑人,個個狼狽不堪。」
黎明即起,士兵們已離開澤塔特城與班.阿邁德。該命令由默尼葉將軍下達之後,這支龐大的步兵特遣隊,配上兩萬支勒貝爾槍,從班.阿邁德出發,踏上熾熱的荒原,朝塔德萊河谷前進。默尼葉將軍帶隊走在前頭,跟在身邊的是兩名法國軍官與一位民間觀察員。尚有一名嚮導同行,是個摩爾人,與南方戰士一樣的裝扮,與軍官一樣騎馬。
布.德尼一役應是大規模戰役的最後一次,維聶將軍當時鎮壓了由穆萊.希巴所率領的六千人部隊。瑪爾阿依寧的兒子逃進山裡,他八成沒臉見人,躲得不見蹤影,因為人家說他沒骨氣,是一個戰敗者。而老謝赫形單影隻,在塞馬拉的堡壘裡閉關,他其實還不明白,真正使他戰敗的並非武力,而是金錢。銀行家把錢給了蘇丹穆萊.哈斐德手下的士兵們,如今,士兵個個穿上亮麗的制服。錢,是基督徒軍隊從海口的部分關稅中分來的。錢,是來自掠奪的土地、侵占的椰棗林。錢,是來自任人擺佈的森林。謝赫如何能夠了解這一切?他知道什麼是巴黎銀行、荷蘭銀行?知道有一筆貸款巨資,用於鐵路建設?知道有個公司專門開採古拉拉圖阿特的硝石?他是否知道,就在他禱告、為沙漠子民祈福的同時,英國與法國政府簽定了協議,各自瓜分一個國家,一個拿了埃及,一個拿了摩洛哥?跟隨著他、最後來自沙漠的自由人——伊紮爾谷恩人、亞魯席因人、提特拉林人、塢萊德.布.瑟巴人、陶巴勒特人、雷吉巴特.薩赫勒人、塢萊德.戴林穆人、伊穆拉谷恩人,當謝赫為這些人唸誦箴言,吹送氣息時,就在他把力量獻給真主賜福的族人時,他是否知道,以巴黎銀行、荷蘭銀行為首的銀行團,已經與蘇丹穆萊.哈斐德達成六千兩百五十萬黃金法郎的借貨協議,並由沿岸各海口關稅的所有稅收作擔保,給付那筆貸款百分之五的利息?他是否知道,外國兵團進駐那些海港,監視每日稅收,其中至少百分之六十進到了銀行?他是否知道,在北方,為聖戰劃下句點的阿爾赫西拉斯協約,當穆萊.哈斐德簽下協約的那一刻,也同時背下了兩億六百萬黃金法郎的負債?顯然,面對那些債主,穆萊.哈斐德是永https://www.hetubook.com•com遠也還不清了。但這一切的一切,老謝赫並不知情,因為他手下的戰士並非為錢而戰,而是為了祈求真主賜福,為了保衛不屬於他們自己,也不屬於任何人的土地,因為土地僅僅是他們可騁目遠望的自由空間,是真主的恩賜。
同一天,另一支部隊,僅五百人,離開了澤塔特城,擔任分支隊伍,將與主支隊伍呼應,兩面包抄往北叛逃的瑪爾阿依寧。
馬匹騷動不安,馬背上的軍官們則靜止不動,他們從丘陵高處遠眺,藍衣人已從荊棘叢生的土地上消失,彷彿大地吞食了他們。塞內加爾狙擊手回來了,身上拉著死去的同胞,卻對那些一身破爛、躺在地上的男男女女視若無睹。山谷斜坡的深處,荊棘叢之間,有個男孩坐在死去的戰士旁邊,使盡全力地看著血流滿面的臉上,那光芒已滅的眼睛。
卻總是抓不到這個沙漠老人。有人指出他在北方出沒,靠近沙漠的第一批檢查站。一旦趕去時,他已經消失。接著,又有人說在海岸見過他,在伊夫尼的里歐特俄羅那一帶出沒,想當然耳,縱使是西班牙人的勢力範圍,也玩不過他。只是,在阿尤恩、塔爾法亞、朱碧角那種地方有什麼搞頭?突襲之後,和狐狸一樣狡猾的老謝赫,帶著追隨的戰士們轉回自己的「地盤」,回到德拉南方,潛入薩吉亞爾哈姆拉,回到塞馬拉的「堡壘」。要逮到此人似乎變得不可能。而這之中,又帶有多少神秘與令人迷思的信仰。多少人有能耐橫越那樣的荒地?與法國軍官同行的觀察員在騎馬前進的同時,不禁想起卡米勒.杜爾於一八八七年的旅程,他在日誌中寫到在塞馬拉與瑪爾阿依寧的相遇。當時,瑪爾阿依寧一身天藍色罩袍,包上白色大頭巾。謝赫直接走向他,近距離地久久看著他。那時,杜爾被摩爾人所囚,渾身破爛,面容憔悴不堪,虛脫無力,飽經曝曬,但瑪爾阿依寧看著他,不帶恨意,沒有鄙視,而如此久久的注視,久久的沉默,在往後的日子裡依然在杜爾心中持續著。一想到瑪爾阿依寧,觀察員不禁哆嗦起來。在讀過杜爾的日誌之後,他卻可能是唯一有此感受的人。「一個宗教狂,」軍官們說:「蠻人,只想得到打劫、殺人,讓南方陷於戰火和血腥之中,例如一九〇四年時,在塔干暗殺科波拉尼,又如一九〇五年時,在烏加暗殺莫相。」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