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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魚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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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後去開了門。在昏暗中,停著一輛賓士,車燈亮著。四下安靜,只有那幾個通風口灌進來的風聲越來越響。他們人都在那裡,在說話,說整夜。不一會兒,我醒了過來。我很冷。虛掩著的車庫門吹進來潮溼的空氣。我看見那輛賓士,現在車燈都關掉了,西蒙和她朋友坐在車子後座,還在講話。而到了早上,她又和他一起走了,連跟我說一聲也沒有。我實在不懂像這樣一個女人怎麼還是會跟著這樣一個男人。
之後,冬天就到了。我從來沒這麼冷過。大佳娣以前告訴過我,在法國冬天是什麼景況:灰黑色的天空,四點鐘街上的燈就亮起來,有雪,還有霧淞,樹木也光禿禿、歪扭扭的,像幽靈一樣。可其實這比她說的還要讓人難受。
芭斯卡.瑪里卡的出生真的徹底改變了標槍街的生活。我知道一切都會和以前不一樣了,而且會變得更好。首先就是,鄔希亞不會一直想要離開。她再也不想回她家。現在她有了個寶寶,她感覺比較堅強了,她不再怕這個城市和這裡的人。每天早上,她用一條大披肩把寶寶包起來,而且她會到外面去,到花園去,到馬路上去,或者她會去看看她的朋友命先生。為了讓她有個工作做,我請貝阿緹絲雇她來做我做的事。貝阿緹絲幫寶寶買了個搖籃;每天早上,鄔希亞到她家去工作。貝阿緹絲和她丈夫不能生小孩,所以他們看到這個小寶寶在他們家裡睡覺,心裡都很有感動。後來,鄔希亞漸漸習慣了去買東西或者去上識字班的時候,單獨把小寶寶放在房子裡長一點的時間。芭斯卡.瑪里卡有個可愛的房間,貝阿緹絲和她丈夫把書房改掉,把裝滿書的書架拆掉,把牆壁糊上粉紅色的,讓房間顯得好安詳,還有太陽光照進來。晚上,鄔希亞回到標槍街的小黑洞裡,小寶寶都會又哭又叫,不覺。他們雖然沒說什麼,可我覺得從一開始,貝阿緹絲和她丈夫就想收養芭斯卡.瑪里卡。
我每天下午都去看她。她和別的媽媽一起待在一樓的一間白撲撲的可愛房間裡;從窗戶能看到柏樹、女貞樹,還有飛來飛去的麻雀。連灰色的天空看起來都很棒。我帶了幾塊乾的蛋糕和裝在熱水瓶裡的茶去看她。為了讓她高興,我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跟鄔希亞說。我跟她說,我們要幫小寶寶取個名字。我們要叫她芭斯卡,因為她生對了時間,在法國新的血緣法實行之前就出生了。鄔希亞也同意我說的,可她要我們幫她加個名字「瑪里卡」,因為這是她媽媽的名字。就這樣小寶寶的名字叫做「芭斯卡.瑪里卡」。到戶政事務所登記的時候,她還是要讓女兒姓親生爸爸的姓「穆罕默德」,免得她成了父不詳。連阿金畝也來看她了。他看著這個紅通通、活生生的小東西,在鄔希亞旁邊的搖籃裡睡得好熟。他說:「她看起來好像是個小法國人。」
她在我們家待了兩天。她躺在諾諾帶回來的一張床墊上,動都沒動。她喝了一點可樂,然後她就又睡覺。她吞了好多鎮靜劑。她稍微講了一下出了什麼事,她朋反瘋了,他指控她出軌,他打她,而且他們有兩個人強|暴她。她不要我去報警。她說那沒有用,若約醫生是個重要人士,他到處都有朋友,他在「主宮醫院」上班,沒有人會相信她。
我們不再說話。她只是蹲坐著,晃動著她的上半身,彈奏著音樂,而且唱著她的非洲歌,歌聲直傳到海的另一邊,而我不明所以的跟著她的動作做,跟著她的歌詞唱,甚至連她眼睛的動作、她手指的姿勢都模仿,就好像有一股磁力把我和她聯繫在一起。
他常常會忘記她已經死了。他跟我說話的時候,就好像我是她,新的瑪荔瑪。他裡面有個裂口,在他很深的裡面,就像有根斷了的骨頭一直讓他難受。他從來都不想回去那裡。「他們把所有的都毀掉了,到處都是公路,你也知道,都是橋樑、機場,而且所有的獨木舟船尾都被切割掉了,裝上了馬達。像我這樣的老頭子回去能幹嘛?不過我死了以後,我要你帶我回去我家鄉,好讓人把我埋在法萊梅河邊的延帕,在我爸爸媽媽的身邊。我是在那裡生的,我該回去那裡。」我答應他,我一定和他回去,儘管我知道這簡直是不可能。我也是,我有個墓園,我真希望有人能把我埋在那裡。
佐安尼寇帶我到一間屋頂搭著鐵皮的木棚子,斜靠在一輛白色的拖車上。這裡有幾個小孩,小臉蛋被一盞放在地上的瓦斯燈照得亮亮的。在木棚子周圍,有一堆堆的垃圾、紙箱、生銹的盒子、輪子壞了的小推車。有一些大人待在拖車裡,有女的、男的,正在吃飯,聽得見電視的聲音。有幾隻狗綁著狗鍊,黃顏色的毛,豎直了起來。佐安尼寇打開木棚子的https://m.hetubook.com.com門。在一張行軍床上,有個人坐在塑膠床墊上,床墊的四個角都翹了起來,那坐著的人就是布蘿娜。她身邊有兩個小孩,一個大約六歲的女孩,和一個十二歲的男孩,男孩眼神銳利,一副聰明相。他們用羅馬尼亞話交談。佐安尼寇問這個女人好幾個問題。她的臉瘦瘦的,金色的頭髮有點偏銅色,眼睛很綠、很小,像動物的眼睛一樣滴溜溜的轉。她聽著佐安尼寇說話,她的眼神從他身上移到我這邊來,好像她在估量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然後她站起來,她走到最裡面去,然後拉開一塊布帘子。在放床的地方,有輛黑色的嬰兒車,嬰兒車裡有個小寶寶在睡覺。「這是個女孩。」佐安尼寇說。他聲音低低的,私底下又加了一句:「我跟她說你認識不少有錢人,有醫生、律師,要不然她不會讓你看寶寶。」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看著睡著的寶寶,她幾乎整個被針織品、被衣物蓋住了。
布蘿娜搖搖頭。現在她的臉色酷酷的、很堅定。「她沒有名字,」佐安尼寇沉默了好久才說:「買她的人會幫她取名字。」
這些就像是我久遠以前就遺忘了的我親生爸爸媽媽的名字。
說不定就這緣故,我想到了南方,想到要回去有太陽的地方。好讓小寶寶能麗曬太陽,別讓他在這條沒有天空的街道裡呼吸腐爛發臭的空氣。
我們在鵪鶉小丘路的房子裡一起度過了很多天的下午。我們玩音樂,我們喝茶,我們抽煙,我們聊天。我們莫名其妙的笑。我彷彿覺得我從來沒有像西蒙這樣的朋友。這讓我想起在棧房的那個時候,我跳舞給公主們看,公主們帶我去洗澡,或者帶我到她們海邊的咖啡館。只是,她身上似乎有什麼悲劇性的東西,我不是很清楚,好像她生命有某個部分還是秘密,有某一部分是瘋狂。
分娩的時候,鄔希亞要個女人來幫忙她,她不要醫生。諾諾快急瘋了。他東西南北到處都跑遍了,他不知所措的。因為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所以就搭火車到埃弗利─庫庫宏,到吉普賽人的營地去。佐安尼寇找到了個女人。他用吉普賽人說的一種馬奴許話和她討價還價,最後她答應跑一趟五百法郎。她叫做嬌色華,是個有點男子氣的高大女人,臉長長的,很有稜角,而且兩隻手很強壯。她幾乎不會說法國話,可她一聽見我跟她說西班牙話,人就變溫和。她講話有很濃的西班牙加利西亞那地方的腔調。
這些結束的時候,我們都精疲力竭。我們倒在地上睡覺,睡在幾個散亂的靠墊上,四處瀰漫著煙味。外面,世界轉動著,也許吧,地下鐵、火車、汽車,人們像發瘋的昆蟲一樣跑來跑去,有人在買東西、賣東西、算東西、繁殖東西、儲存東西、投資東西。我忘記了一切。鄔希亞、芭斯卡.瑪里卡、貝阿緹絲和雷蒙、瑪麗伊蓮、諾諾、梅耶小姐和芙爾梅潔太太。所有這一切都滑脫了,都流逝了。唯一會再浮現、會再漫過我心頭的景象,是塞內加爾的那條大河,以及法萊梅河匯流的地方,陡峭的河岸劃過紅色的土地,埃爾.哈吉的家鄉。這就是西蒙的音樂帶我去的地方。
可我走出那木棚子以後,佐安尼寇小聲的說:「你知道,那是騙人的。小女孩她已經有個名字。她叫做瑪格妲。」我想到那位編輯貝阿緹絲,她已經提過鄔希亞的小寶寶,要是她媽媽不想照顧她,她很想收養她。我跟佐安尼寇說:「我告訴你,要是這個女人真的得賣她女兒,我認識一個人願意買。」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喉嚨更住了,因為我想到了以前我被偷的時候也有人說過同樣的話,而拉拉.阿斯瑪應該也是這麼回答:「我啊我願意買她。」這天晚上灰灰、陰陰的,在吉普賽人的島嶼兩旁有汽車來來往往,車聲呼隆隆,有點像是上漲的河流。佐安尼寇陪我走到公車站,我坐車回巴黎。
她聳聳肩,她沒回答我。羌貝非洲鼓、羝丹─羝丹鼓的音樂輕柔的流轉著,曲子很慢、很安詳。音樂聲在地底下流轉,直到世界的另一端,好喚醒海洋對岸的音樂。像是歌聲,又像是語言。我需要這個,這讓我覺得舒服,這就和「穆安津」的聲音一樣,傳過了一個個屋頂,傳進了拉拉.阿斯瑪家的院子,這就和我奚拉族祖先的聲音一樣。
鄔希亞也是一副很想睡的樣子。她房間有一股很濃的味道,尿味、汗味,一股發酸的味道。要是什麼地方有扇窗,我一定會把它開得大大的hetubook•com.com,讓空氣流通一下,讓陽光能照進來。我心裡想,得快點讓小寶寶離開這裡,要不然她在地底下活不接下來幾天,感冒又犯了。我們都精疲力竭,好像每個人都生了個小孩一樣。我們輪流睡覺,輪流起來餵奶。鄔希亞的奶|子皸裂,她餵奶會痛。她床上還沾著血。收生婆又來了,她讓鄔希亞喝了一點牛奶和茴香,她塗一點油油的藥膏按摩她的奶頭。鄔希亞的感冒病得全身發抖,小寶寶也哭鬧不休。最後,貝阿緹絲那位編輯請她一位當實習醫生的女性朋友來,她帶鄔希亞和她的小寶寶去看婦產科。她一定是病得很嚴重,因為她就任由人家用擔架抬走,什麼也沒說。
「她叫什麼名字?」我問。
鄔希亞突然很不安:「要是我回我們那裡,他們不會從我手裡抱走她吧?」我努力安慰她。「沒有人能抱走你的小孩。她是你的,她只屬於你一個人的。」想,這是第一次鄔希亞擁有一件屬於自己的東西,雖然她吃了很多苦,而且雖然未來一切都不確定,她還是算幸運的。
有幾次她提到了她的島,在世界另一頭的島,而且還提到了音樂渡過大海來到養育她祖先的那塊古老大地,她祖先也是從這塊大地上被賣的。她說到了幾個種族的名稱,這些名稱就像這些歌的歌詞一樣,有奇怪的鳴響。
等我覺得他很疲倦的時候,我才離開。我吻了一下他的手,把他的手掌擱在我額頭上擱一會兒,撫過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臉頰、我的嘴唇。他說:「再見了,女兒。」好像我真的是瑪荔瑪。說不定他真的以為我是她。說不定是他忘記了。說不定是我真的變得跟她一樣,因為我都陪在她爺爺身邊,因為聽他敘述他在那裡、在大河邊的生活。我自己,我也不太清楚我自己是誰。
一天晚上,沒想到瑪夏爾.若約會比較早回來。他打開客廳的門,他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看了看裡面。外面,天黑了。將殘的燭火大概還映照著朦朧的光,我猜得出來醫生的眼睛在昏暗中搜尋著。他沒說什麼。他走過客廳,踢到了西蒙的鼓,他直直的朝著浴室走去。他這麼樣安安靜靜的跨過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大概是快氣炸了。西蒙拉我站起來,她把我推到門口去。「你走吧,你快走,拜託你。」她看起來非常害怕。我跟她說:「走吧,你也走。別待在這裡。」我相信要是她這時候跟我一起走,她就能自由了。可她根本沒去想這個。她在我手裡塞了一些錢。「你走吧,搭計程車回去,天氣很冷呢。」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這個時候想到的是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她不能斷然離開,所以她就成了奴隸。要是她能斷然離開,只要下這麼一次決心,她可以不再怕瑪夏爾,也不必怕孤單,她可以不需要再吸食她那些垃圾,也不用再吃安眠藥。她可以有自由。
不一會兒,大概是有什麼警察來了的暗號,所有的人都很快的散開,鼓、觀眾都走了,只有我和西蒙還留下來,就像我到她家去的那次一樣。可她開口問我,她聲音聽起來問問的、很不安的樣子:「萊伊拉,今天晚上我能到你家去嗎?」自從那天晚上,瑪夏爾把我放在車庫門前,她就知道我住在哪裡了。我沒問她為什麼。我們在濛濛細雨中,用走的穿越巴黎回家。
冬天他得熬著過。他一直都覺得冷。阿金畝買了一台暖氣機,日夜都在運轉,讓這小房間變得好熱,水也都流到了地磚上。埃爾.哈吉講話講一講要停下來咳嗽,他咬得好大聲,肺部發出了像打鐵風箱的聲音,聽了讓我害怕。阿金畝跟我說,他有肺水腫的毛病,這種病讓他不能呼吸。可我心裡想,這只是因為冷,以及風和雨,天空中吹捲著灰黑色的雲,陽光好微弱,是因為這樣他才這麼衰弱。
她來到了車庫,她在鄔希亞的房間裡掛起布幔,以免別人來打擾她。她在這裡待了三天,差不多都沒出門,也沒講半句話。她覺得這裡味道不好聞,她就燃起了薰香,抽她的煙。這幾天,諾諾和我,我們不能待在那車庫,我們人一直都在外面。做完貝阿緹絲家的事以後,我就到巴爾貝斯的拳擊訓練館去找諾諾。他對著他的影子打,他跳繩。我坐在角落,我看著他不停的動來動去。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他女朋友。連那位社會黨的眾議員都過來跟我說話。他不說「諾諾」或是「雷昂」,可他提到他的時候都叫他的姓「阿迪迪奧」。他說:「阿迪迪奧得練習,他不能再惹是生非了,你告訴他。」我想他是在影射常和諾諾往來的那些人,那些常砸壞場地和車子的傢伙,影射他有時候會帶一些音響設備到這裡來,然後再把它轉賣出去m.hetubook.com.com。眾議員個頭很小,一頭刷子狀的平頂頭髮,看起來像運動員,也像警察。我不喜歡他來跟我說話。我不喜歡他就「阿迪迪奧」這樣子叫,好像他有這個權利似的,好像他也是同一夥的。有一兩次,他想要知道我合不合法,想知道我有沒有居留證。我不喜歡他問我問題,我不喜歡他叫所有的人都用「你」,而不用「您」,好像他和我們沒有什麼不同,可說不定他這樣只是表示親切而已。他缺了左手臂,說不定就是這緣故。他走到別人面前,跟他們說話,他很大聲的說:「嘿,幫我把這件套頭的穿上,好嗎?」他的親切讓人有點壓迫感。他差不多每天都跟諾諾說:「別擔心,你的證件料理好了。」好像無論什麼他都能「料理」一樣。
到庫庫宏去的路上,我都會經過吉普賽人的島嶼。我拐個彎,去看看佐安尼寇。一天晚上,他朝著我走過了來,好像他就在等我。他看起來不太對勁。他跟我要一根雪茄。他稍微壓低了聲音的說:「布蘿娜賣了一個小男孩。」我一副沒聽懂的樣子,他就有點不耐煩的又說了一遍:「我跟你說的是真的,布蘿娜賣了她的寶寶。」天黑了。沿路一盞蓋的路燈像黃色的星星一樣亮了起來,在不遠的地方,在水泥土堤的盡頭,超級市場那棟建築亮得像一座金碧輝煌的城堡。
她彈電子琴,電子琴上連接著兩個揚聲器。她把聲音調得很小、很低,好讓我聽清楚她的聲音。她跟我說,我應該做音樂方面的工作,因為我有一隻耳朵聽不見,而所有的大音樂家都有些毛病,他們要不就聾子,要不就瞎子,要不就有點瘋。
她就這樣子一直做到蠟燭的火光在蠟油裡浸熄了。
若約醫生不會在白天回來。他都一直在薩佩提耶路,他要照顧瘋子。他自己就是個瘋子。
我的心跳得好快。我跟在佐安尼寇後面走,沿著小狗走的小路直直走到吉普賽人的營地。我走得很快。我沒辦法相信佐安尼寇跟我說的。我覺得他說的好像是我自己的故事,有陌生人把我塞進大袋子裡,把我帶走,把我賣掉,轉手又轉手,直到我來到拉拉.阿斯瑪家。
我和諾諾,一起做了個計畫。他要打贏羽量級的比賽,這樣就能買一輛汽車,然後我們要帶著鄔希亞和小寶寶,沿著像河流一樣寬的八線道馬路,經過埃弗利庫庫宏,到南邊去。我們要到坎城、尼斯、蒙地卡羅,甚至到義大利的羅馬去。我們等到四月或五月,小寶寶大一點,受得了旅行顛簸的時候就走。或者等到六月,因為我得參加高中會考。可我們不能再拖到六月以後,因為那就太久、太晚,我們會再也走不了。六月走最好。正好,選拔賽在八號舉行。諾諾每天都要訓練。他沒到巴爾貝斯林蔭大道拳擊訓練館的時候,他就在車庫裡練習。他自己在裝甘薯的空布袋裡塞滿破布,做了個拳擊沙袋。
她教我唱吉米.亨得利的歌,、「 Burning in the midnight lamp 」、「 Foxy lady」、「 purple haze 」、「 Room full of mirrors 」、「 Sunshine of your love 」、「 Voodoo child 」,當然,還有妮娜.西蒙娜的歌「rue love's hair 」、「 I put a spell on you 」,還有穆迪.華特斯和比莉.哈樂黛,「 Sophisticated Lady 」,可我不唱歌詞,我只哼著曲調, 而且不只是用我的嘴唇和喉嚨唱,而是發自更裡面的聲音,發自我肺的深處、腸子的深處。就唱四或六個小節,然後她就要我停下來,再唱,再唱。她的手指在鍵盤 上飛舞,而我得在高八度的位置彈出同樣的曲調,或者是她彈低音,我就要跟著, 嘴裡唱:「 Babeloboo、baabelolali、lalilalola……」。
她一心想教我唱歌。我在她旁邊席地而坐,盤著腿,她把她的長衫挽到腿上,就像是一朵鮮紅色的花。她的左手在鍵盤上彈,她的手很大,很輕巧的在琴鍵上滑動,就三、四、五個小節,或者就一個延長的和絃,我得要和*圖*書跟著她的聲音唱。所以她要用左手彈,以便向著正確的方向唱,在我好的那隻耳朵旁邊唱。我從來沒跟她說過,可她知道我是半個聾子。她竟然會想教我音樂,這教人不敢相信,好像她明白這是深植在我裡面的,我是因為這個才活著的。
在地下通道裡,兩條隧道交叉的地方,演奏的人都坐著,他們擊打著各人面前的鼓。這裡頭有我認識的人,安地列斯人、非洲人和其他我從來沒見過的人,有個長頭髮的男孩,他的皮膚呈琥珀色,是從聖─多明尼克來的,我想。西蒙沒在唱歌。她坐在地上,背靠著牆,戴著一副墨鏡。我在她身邊坐下,她認出是我的時候,跟我笑了一下,可我看見了她右邊的臉頰腫了起來。
「你怎麼了?」
「 Ibo、Moko、Temna、Mandinka、Chamba、Ghanaa、Klomanti、Ashanti、fang……(伊包、瑪寇、泰那、芒當卡、襄帕、甘納、奇奧芒第、阿散蒂、芳……)」
她說到了貧窮。她說:「海地人的臉是世界上堅硬的臉。」她說:「是黑人背叛了黑人,好像德薩利納統治的那段時間。」她說:「我們餓的時候,我們把眼睛轉向內在。」她說到了海地首都太子港那裡的那條凱薩街,她說到了在人群中心頭會怦怦跳,說到了她媽媽羅絲卡露會唱巫毒的歌,以前,這種歌是用來招魂,她打鼓,在一個大三角形裡有隻睜開的眼睛的圖案裡,在他們家的院子裡,就像西蒙用她的蠟燭圍起來這一圈一樣。她述說著,她唱著歌,她配合著鼓聲說話,她看到「羅亞」來了來到了這裡,到了她家的馬路上。她叫著他們的名字,植物的名字,拉瓠、瓞瓜,水果真實的靈魂,番木瓜、大木榕,它的樹蔭覆蓋著整個島。我聽著,她說得好美,聽得我想睡覺。她為我在鍵盤彈奏著,一直反覆彈著同一段樂曲,低沉沉的,要不她就用指尖拍著鼓,在哈達樂、羝丹─羝丹鼓的鼓聲中,呼隆隆的聲音直灌入我心裡,好像傳播在赫歐慕─塞巴斯托波地下鐵車站的通道裡,它漫過我,把我整個充滿,我像蛇一樣在樂師面前擺舞起來,像是在乩童的慶典上,我一直繞著自己轉啊轉啊,轉到我頭昏。
一天晚上,他跑來找她。我聽見了車子停在車庫門口。我不知道他怎麼會猜到西蒙躲在我家。他到處都有眼線。他沒有噹噹鏘鏘的闖進來。他只是輕輕敲著防火逃生門,聲音輕得好像是我在夢裡聽見的。我一開燈,就看見西蒙坐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她在等他。他在門後用唱歌似的、甜甜的克里奧話,慢慢的跟她說。我跟西蒙說:「你要我叫他走開嗎?」她眼神怪怪的,有點獸住了,一副又怕又被吸引住的樣子。我看著她腫起來的臉頰,眉彎上乾了的血跡,我覺得生氣,覺得可恥。「別聽他說,別回他的話。他最後總會走開的。」可她克制不了自己。西蒙開始隔著門跟他說話。她不想吵醒小寶寶,她壓低嗓子輕聲的說,先是用法國話,罵了幾句,然後用克里奧話跟他說。
或者是,他會說起當他在阿拉伯親吻加百列天使的黑色石頭時,所看到的景象。藏藏水泉,他曾經用一只小塑膠瓶裝回來,還有在阿拉法山岡上,沙漠裡的風會燒灼旅人的眼睛。他把臉轉向窗口,我看見附近建築物的白色高牆,也聽得見不遠的地方國道的嘈雜車聲,吉普賽人的島嶼就在那hetubook.com•com個地方。可他人不在這兒,他在別的地方,在他閃現的靈光裡。我一直陪著埃爾.哈吉待到天色暗了下來。我幫他泡茶,我洗盤子,我幫他收拾東西。說不定我自己心裡面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就像拉拉.阿斯瑪在廚房裡摔倒以後,我就明白她會走了。
灰色的田野上有幾隻小嘴烏鴉端跚而行。在B棟大樓的小公寓裡,埃爾.哈吉坐在窗前。他在藍色襯衫外面套著一件厚厚的套頭毛衣,他還戴著一頂睡覺戴的軟帽。他好像做夢一樣述說著那條大河緩緩的流過沙漠,在那裡,夜晚還是有光線照耀。說不定我就是為這個去看他,聽他跟我說那條大河。他也說到了法萊梅河,還有城市:卡伊、梅丁、瑪坦,以及他家鄉的村子延帕。好像他還和一些女人、小孩一起坐在長長的獨木舟上滑行,看著架靠在河岸邊的房子往後倒退,看著鶴、鸕鸚飛過。他第一次跟我提起他的小孫女瑪荔瑪,阿金畝的妹妹。有個夏天,她去看她媽媽的時候,人死在那裡。雨季的時候她得了白血病。寒冷冷到了她身體裡,一天天的讓她越來越冰涼,終於要了她的命。埃爾.哈吉沒有把她的相片給我看。相片對他沒有意義。他只給我看她學校的成績單,因為他對她的成績一直很驕傲。她在塞內加爾的聖路易城讀到了中學最後一年。
他不喜歡西蒙做的這些,點蠟燭、祭祀什麼的,要是他知道了一定氣急敗壞可西蒙會在他回來以前就把一切弄乾淨,把蠟燭和薰香收起來,把地毯、椅子、沙發放回原位。
鄔希亞的小寶寶在二月出生。小寶寶生出來以後,我心裡想,說不定這是第次有小寶寶在地底下出生;離白天的太陽好遠,好像是在一個洞穴深處。
瑪夏爾.若約不在的時候,我已經習慣每天下午到西蒙家去,去學樂器和歌。她幾乎整個白天都不動,自己一個人待在鵪鶉小丘路的小房子裡,窗板都關著。她在下面房間用點亮的蠟燭圍成一個大三角形,在三角形中間,擺她愛的東西,市場裡的水果,芒果、鳳梨、番木瓜。我不敢問她為什麼。我從來不問她什麼,因為這緣故她才會這麼喜歡我。她是女巫,她也吸毒,她用黑泥做的小煙管抽「快克」。她很美,有一雙像埃及人的大眼睛,前額飽滿,像黑色的大理石一樣發亮。
標槍街很冷。幸好,諾諾拿來了一台電暖爐,吹暖氣的時候,它會發出像飛機一樣的噪音。為了省錢,諾諾弄給我看他是怎麼在公共汽車的剪票機上動手腳,用電鑽在機殼旁邊鑽一個小洞,再伸進一根鉤針卡住齒輪。查票員可能會出現的時候,他就把鉤針拿起來,用一小團藍色的黏土遮掉小洞。錢一直都缺。諾諾都在接受訓練,他沒有時間工作,他領的補助金幾乎剛剛夠花而已。晚上,他回來的時候,他就累癱了。他的社會黨眾議員答應,要是他贏了比賽,他可以幫他辦一張居留證,所以他不想失去這個機會。鄔希亞,在產前最後那段時間,越來越像蜂后。她一直都躺在床上,湊近那台大而無用、只會哄哄哄的電暖爐,臉因為懷孕而浮腫。她不要社工人員照顧她。她也不要看醫生。她怕有人到警察局舉發她,把她送回她丈夫那裡。她在地底下覺得很安全,就像蜘蛛躲在繭裡,製造牠的蜘蛛寶寶。沒有人會找她找到這裡來。唯一的危險,是諾諾的朋友,可最新的消息是,他在太平洋的博拉博拉島過得很愜意。他不太會在多雨、多雪珠的季節回到巴黎來,所以也就不會有什麼危險。
我帶她去搭火車。到標槍街以前,她要先幫她自己以及準媽媽買點東西。她買了棉花、〇K繃繃、消毒藥水、紗布等等這一類的東西,還到中國人的鋪子裡買了些藥草:百里香、鼠尾草和裝在圓圓盒子裡的油膏,盒子上還印著一隻老虎。她也買了可樂、餅乾和香煙。
我又見到了西蒙。一天晚上,我又回到赫歐慕一塞巴斯托波地下鐵站。我感覺好像已經有好幾年沒來過這裡。當我聽見鼓聲在地下通道裡遠遠迴響的時候,不禁全身打哆嗪。我不知道我有多麼的想念這鼓聲。而且在同時,所有發生的這些事,包括小寶寶的出生,都讓我有很大的改變,說不定是變老了。好像現在我領會到在這些姿勢、這些行為背後意味的是什麼,領會到了這音樂背後所隱藏的意義是什籃。
然後鄔希亞生了個女兒。我做完貝阿緹絲家的事一回到家,小寶寶就已經生出來了,靠在鄔希亞的胸前。收生婆累壞了。她喝了好多杯酒,她在沙發上睡得很熟。連霓虹燈的亮光也不會干擾她的睡眠。
埃爾.哈吉那裡,也有了一些狀況。這位老戰士怕冬天。只要我能搭火車、搭汽車去到庫庫宏、去到維拉貝那條路,我就去。鄉下都結冰了,斜坡上都還有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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