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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魚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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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問我:「誰把你弄成這個樣子?」我知道他們常會把訊息提供給警察。我很不舒服,我覺得很虛弱,可我說都還好。我說:「喔沒什麼,只是點火的時候不小心。」他好像相信了我的話,我就叫計程車,坐回克雷馬。
達倪剛好二十歲,他的弟弟十八歲,跟我一樣。快要入夜的時候,他們把克萊斯勒停在一家叫做什麼「布里科度」大型DIY超市的停車場裡,那是一棟綠色的房子,我只知道這樣子。我們下了車,那兩兄弟一舉橫掃超市的各個陳列架,像兩個野人一樣,兩個都是一頭及肩的頭髮、胸口做得開開灌冷風的花襯衫,超市裡的人都楞住了,聳著肩縮著頭站在一旁,眼睛尾隨著他們,看他們像兩隻狼飛奔在一排排的貨架間。他們用西班牙話高聲交談,他們在超市的一頭對著另一頭嚷嚷,他們笑笑鬧鬧的,在他們黝黑的臉上閃著牙齒的白光。然後我們又離開了,我們車子到處亂開,沿著河邊走,一直開到山丘上,我們經過了沉睡中的城市,整座城都已經沉浸在夜霧中,而街燈的黃色光暈也略略透開了夜霧。
後來,這變成我和佐安尼寇的常常覆誦的詩。有時候,在街上,或者是當我們套進睡袋裡,在掛車的地板上睡覺,他就會用他那怪怪的腔調念:「喔!對這些小鳥來說這是可怕的夜!」或者是我就會念:「沒有噪響!沒有聲息!」我想他這輩子就只有在這時候會背詩!
好的地方是,有那些掛車。在每間小屋子前面,這些流浪者都有一兩台掛車,有些沒輪子,就用磚塊墊著。哈曼.于爾緒就把我們跟他三個孩子一起安置在其中一台掛車裡,那三個孩子和佐安尼寇差不多年紀,而且年紀稍微比他小一點,叫做瑪寇、喬格,和艾娃。晚上,我們攤開睡袋,蓋著被子,就席地睡在掛車的地板上,一個個緊緊靠在一起取暖。
我聽了所有的歌,一直聽到晚上。在酒吧裡,人們一邊喝著蘇格蘭威士忌,一邊聊天,有些人變成了一對,有些則不再是一對。甚至也有人在跳舞。可我啊酣飲著歌詞和音樂,我看著這年輕女孩瘦長的身影,緊身的黑色晚禮服裹著她的身子,她的臉蛋,她剪得短短的頭髮。
於是,每天下午,我都去赴約,去聽莎拉的歌,她的歌像個撫摸一樣,輕輕的撫摸著肌膚。
我們做了些瘋狂的事。我們到墓園去,我們湊近墳墓想聽聽死人的嘆息。達倪有點神經神經的,我想。佐安尼寇的舅舅已經警告過我們了:「別跟他們在一起,他們會給你們找麻煩。」我滿愛于革的,我坐在前座,坐他們兩兄弟的中間。我們停下來喝酒,瑪寇和佐安尼寇在外面坐在車子引擎蓋上抽煙的時候,我稍微的和于革調調情。可達倪想要吻我,當我把他推開的時候,他都快氣瘋了。他額頭上有根血管浮了起來,他眼睛裡噴出火星。他從車子的手套箱裡拿出了一個打火機,他往我身上潑了水,他點了火。
我什麼都拿來讀:在垃圾場這種的地獄裡,我覺得文字有不一樣的價值。它們更有力,它們的迴響共鳴持續得更久。就連那些看完就丟的小說,它們的標題也別有意味:《螳螂》、《門開了》、《金色的門》、《窄門》,甚至還有個句子會特別跳出來,一直印在你的記憶裡,例如:
然後,她過來跟我講話。我聽不太懂,我試著讀她的唇。在吧檯上,她喝了一杯沛綠雅,她跟我說她叫做莎拉,她是從芝加哥來的。她叫我「 Sisiter Swallow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也是,她跟我說:「 I love your hair. 」她把她的名字和地址寫在一個信封上,因為她很快就要離開這裡。我啊,我寫了我的名字,可地址,我不知道。所以我寫了貝阿緹絲的地址給她。
我在大埠開也看過垃圾場,可我從來沒看過這種的。空氣裡充滿了唷鼻的細小灰塵,會扎人的眼睛和喉嚨,一股發霉的味道、木屑的味道、死亡的味道。昏暗中,好幾輛卡車在這裡操作著,車前燈打亮,倒退時會有警報聲唧唧唧叫,而hetubook.com.com且天花板上射出一束束的燈光,在塵埃中形成一根根的光柱。鋼把子開始挖動的時候,一些木塊、木板子、橫樑都被截斷,聲音震耳欲聾。
我已經了解到,危險人物不是瑪夏爾,不是阿貝,或是佐夏,或是德拉海耶先生,他們的受害者才危險,因為他們默許了事情的發生。
每天早上,我和小孩子們都會趕到垃圾場去。這是個遊戲。我一想到我們可能會找到什麼東西就很亢奮。垃圾車在小山丘爬上又爬下,就像隻大昆蟲。幾頓的垃圾倒下來、刮平、搗爛、磨碎,嗆鼻的塵埃飛散在整個山谷裡,直飛散到天空中,在藍色的平流雲雲層裡染出一大片棕色的痕跡。城裡其他的人怎麼會沒有感覺到這些塵埃呢?他們把垃圾丢出來,然後就把它忘記。就像他們的排泄物一樣。可微小的塵埃就像花粉,又會落到他們身上,每天每天,落在他們頭髮上、他們的手上、他們的玫瑰花壇上。在這些廢物堆裡什麼都找得到。有一天早上,瑪寇很得意的走過來。他兩隻手抱著一個玩具,一隻用皮革縫的駱駝,駱駝背上坐著一個穿紅色衣服、綁白色頭巾、腰帶上佩著一把軍刀的騎師。
我一直待到結束,而且每天晚上她男朋友都會來接她,她從我面前走過去什麼也沒說,就好像我們不認識一樣,只見她那雙促狹的眼睛,那讓她的臉亮起來的小小微笑,還有她柳腰款擺的步伐,走出飯店大門,走進夜色裡。我這一整個月愛上莎拉。

我到底是什麼時候第一次聽到「草豎琴」這個名詞的呢?
中午的時候,我們在鵝卵石沙灘上還是吃麵包和巧克力,許多海鷗在我們四周飛翔。佐安尼寇像一隻小狗,在海灘上左轉右拐曲曲折折的跑,還在一群海鷗中間突然倒下,趴在鵝卵石上,做了許許多多這一類的瘋事。我從來沒看過他這樣子。一下子,他真的就像是個孩子,他很自由,未來再也不存在。我也是,我也沒有想到我們之後要做什麼,我們之後要睡哪裡,今天晚上要吃什麼。我把最後一大塊麵包拋給海鷗,不過它已經很不新鮮了。要是可以的話,我很想把我藍色的海灘袋,以及裡面所有的東西一起丟進大海。可我沒這麼做,不是因為捨不得收音機,也不是捨不得法蘭茲.伐農的書,收音機也不過就是音樂盒,而一本書,總能找到另一本代替。而是那個信封,裡面裝著瑪荔瑪護照,和阿金畝寫說他要帶他爺爺回法萊梅河河邊的延帕村子的信。
可我再也沒辦法做我以前做的那些事,在大超市裡偷東西,溜到某個人的後面跟緊,假裝他是我的家人,或者是在街上尾隨一個人,然後跟自己說他是我衷心所愛的人。
每隔一會兒,他就會轉過臉來向著我,給我一個大大的微笑,黝黑的臉上透出白白的牙齒,那樣子好像是說:「你看見了沒?你看到那個了吧?」
在這段時間,我開始厭倦克雷馬營地那兩個男生,就那兩個兄弟,達倪和于革;達倪有一頭棕色的捲髮,于革長得很高大,頭髮是紅棕色的。他們是印度人。我就是這個樣子叫他們,因為他們的花襯衫、他們頭上的小方巾,還有他們的車子,一輛克萊斯勒,他們都用這輛車子來飆車找樂子。佐安尼寇、瑪寇和我,我們坐上他們的車。他們在街上胡亂的轉來轉去,把輪子弄得茲茲響,他們也沿路呼嘯而過。真瘋。車子全速在街道上鑽來鑽去,冷颼颼的風從開著的車窗灌進來,我想是風讓他們極度亢奮,可他們之前哈過煙了,一整個下午,他們的眼睛紅通通。
于爾籍
什麼書都有。有舊的《讀者文摘》、過期的《歷史雜誌》、世界大戰以前用的教科書、偵探小說、假面戲的劇本、綠色系列和紅色系列的兒童讀物、紅色和金色選集的兒童讀物、一些黑色系列的偵探小說。我坐在矮牆上,吹著風,我一頁頁的翻著讀。比方說,《草豎琴》www.hetubook.com.com
鋼琴師又開始彈琴了。她回到表演台上。要是有侍應生來跟我說什麼,我已經準備好答案:「那是我姊姊。」可她大概跟他們交代過了,所以就沒有人來問我。
我走過大廳,隨著聲音去。在這一刻,我的心臟跳得好快,因為我相信我會再見到西蒙,相信那是她,在那裡,站在酒吧裡面,正在唱著「黑色是我心上人頭髮的顏色」。
克雷馬接待營
這也讓我有點想離開。我已經在巴黎待很久了,我感覺好像在這裡過了好幾年又好幾年,我已經想不太起來我剛來的時候,在奧斯特利茨那一站,和鄔希亞一起。這之間發生了這麼多事情。我現在覺得我自己好老了,不是真的非常老,可那種感覺很不一樣,感覺更沉重,還帶著歷練。現在,同樣那些事情我已經不怕了。我能直直的盯著別人的眼睛,然後騙他們,甚至槓檳上他們。我能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出他們的心思,猜到他們在想什麼,在他們還來不及提問題的時候,我就先做了回答。我甚至也會破口大罵,像他們最會做的那樣。
街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們,因為我們的行為舉止,我們的穿著,我穿著諾諾有縫子的夾克、牛仔褲和德州墨西哥尖頭靴。佐安尼寇一直都穿著那件太大件的破爛衣服,三件不同顏色的T恤一件一件的套在一起,最長的穿在最裡面,最短的、不過最寬的、有藍—白—紅—粉紅條紋的那件穿在最外面,他一頭蓬蓬的黑色捲髮,臉色像印度人一樣是銅色我們什麼都沒有,沒有行李,只有我帶了個海灘袋,裡面裝著我那台破收音機、一些女孩子的小東西,和我愛的法蘭茲.伐農。
到了里昂,我非常的疲倦。我摸索著爬上了上層的臥鋪。穿著粉紅色衣服的太太睡在下層,可起先,我看到的是西班牙女人圓圓的頭,在車站的燈光照耀下發亮。我叫她西班牙人,是因為她的頭髮和眼睛都很黑。我心裡想,她就要開口說話了,可她就只是眼皮也不眨的盯著我看,也沒有笑。佐安尼寇橫躺在臥鋪上,幾乎要打呼。他全身的汗臭味好臭,衣服也髒兮兮。就像是和一個流浪漢睡在一起。我把他往牆角推,可火車一顛一顛的老是又把他搖回來。我終於也睡著了,睡得很沉,只是會一再的被燈光、被車輪在鐵軌上顯一下給打斷。
他看見佐安尼寇來找他的時候,他好像一點也不驚訝。說不定他在等我們,說不定有人早就跟他通報了。哈曼.于爾緒和一個金頭髮、臉色紅紅的高大女人住在屋子裡,她叫做葉肋娜。艾娃是她的女兒,可喬格和瑪寇是另外一個女人生的,她拋棄了哈曼。
天氣實在非常的涼爽。我們整天都這樣走著,到處亂走,沿著海邊散步,在舊城區的街道近,而且還到有很多古老花園的山丘上去。佐安尼寇不知道他哈曼舅舅住在哪裡。他只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橫橫寫在信封上的地址,就像這樣:
而且每天下午,我們會在中場休息的時候一起說說話。其實,我們不是真的說什麼話,因為她不懂法國話,而我不太懂她說的。她總是笑。她每次都說:「 Sisiter Swallow. I love your hair. 」這句話變成了一再重複的老調。
早上,一大早,我和佐安尼寇和男孩子們,都到垃圾場去。佐安尼寇把這叫做「做工」。
哈曼
哈曼,于爾緒身材高高壯壯的,頭髮和眉毛顏色都很黑,他在建築工地裡當工人。他法國話講得很差,可佐安尼寇說他的羅馬尼亞話也沒有說得比較好。他不太說話,就這樣子。晚上,他下工回來,就待在屋子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的房間裡,坐在床邊,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
我們整個五月都待在尼斯,除了早上去垃圾場,下午去海灘,在舊城區裡隨便亂逛之外,什麼都沒做。
佐安尼寇、瑪寇、喬格在垃圾堆裡翻翻找找,把他們發現的東西帶到我這裡來。有跛腳的椅子、坑坑凹的鍋子、有破洞的墊子、扎著生鏽鐵釘的木板子,可也有一些衣服、鞋子、玩具,和書。佐安尼寇尤其會把書拿來給我。他不看書名。他把書放在我旁邊的矮牆上,就在大做堂入口那旁邊,然後他又跑著去迎接剛從另一輛垃圾車上倒下來的垃圾。
早在秋天我們跑到樹上去住之前;之前的某個秋天,而且說得再確切一點,那是桃麗跟我說的;只有她才會發明這樣的名詞,草豎琴。
後來是佐安尼寇把我搖醒。他悄悄的爬下臥鋪,像猴子似的勾在梯子上,他湊近我耳邊,免得用喊的,他對我說:「你來看,萊伊拉姨,你來看!」我摸索著爬下臥鋪。包廂裡一片昏暗,感覺很熱有一股口氣的味道。在走道上,窗戶框著的那塊長方形非常的耀眼。掃過一間間房子,掃過一座座高壓電纜架,大海在陽光下閃爍。火車沿著海岸蜿蜒而行,鑽進山洞,又鑽了出來,大海一直都在那兒,在陽光下閃爍,大海的藍色,藍得好強烈,我眼睛裡都是淚水。
起先,到營地去有點難。那裡離其他的地方都很遠,在北邊,在山谷裡,在比郊區還遠的地方,比高架公路更遠的地方。那裡就像是大埤開村子,不過它是在山丘裡,離海很遠,在崎嶇不平、寸草不生的山丘上,一陣陣的狂風刮著,灰塵間起來有水泥的味道。這個區建在比垃圾場更低的地方,房子是粉紅色的混凝土灰泥,屋頂蓋著瓦片,典型的外省風格。總共有五十幾間小屋子,我想像它舉行落成典禮的那一天,省長、市長,還有平價住宅處的地區管理局局長都出席參加,那一定是非常有看頭,在鏡頭裡很上相,尤其是沒把垃圾場的堆棧拍進去。可過了幾年以後,它就和別的地方一樣也成了貧民窟。垃圾焚化爐的黑灰都落在牆上,鐵絲圍籬上隨處掛著紙屑、塑膠袋,馬路變得坑坑巴巴,車道上泥泥濘潭的。
一樣,這裡也會集體鬥毆,有一群西班牙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大男孩,穿著花襯衫,頭髮上綁著小方巾。他們對我們大聲謾罵,因為瑪寇和喬格講羅馬尼亞話。他們來看看我們找到了什麼東西,一只腳踏車的輪子、幾個鍋子、幾根窗簾桿子、一些生鏽的鐵絲、幾塊鐵板、一台打字機、一把還好好的黑色雨傘、幾隻靴子。他們看著我的書,幾本偵探小說、一本用義大利話寫的詩、萊奧帕爾迪( Giacomo Leopardi )或者是鄧南遮( Gabriele D'Annunzio )的書。他們其中有個人把書拿起來翻了翻,然後很不屑丟到一邊去。他猛然勾住我的脖子,想親我的嘴巴。我一把推開他,佐安尼寇也往他身上一撲,吊在他脖子上,扼住他。他們打鬥得非常激烈,在垃圾堆裡翻滾,可連叫也沒叫一聲,只有在用力拳打腳踢的時候會發出「喝喝喝」的聲音!這時候,垃圾車也停了下來,大家都圍過來看這場打鬥。瑪寇和喬格和一個西班牙人打,佐安尼寇和另外一個打。而我像個瘋子一樣大喊大叫,我一頭亂髮在風裡豎直了起來,我那件有皮縫子的夾克沾滿了灰塵,還有我已經盯上了的那雙靴子,就在我旁邊的矮牆上。
或者像這一頁,從一本舊書裡掉了出來,卻在堆得跟山一樣高的廢物堆裡奇蹟似的保持完好:
我們還是待在走道上原來那個地方,吃我從巴黎帶來的早餐,幾個橘子(摩洛哥出產的),抹著巧克力的幾片不新鮮了的麵包。我們從來都不吃火腿,我是因為不准吃,他是因為他說這不是男人吃的食物。有一次我們在講話,他突然說了一句話,我不知道他哪來的這種想法,他說,人家很容易拿人肉給你吃,騙你說這是火腿。他在他和_圖_書屁股上拍了一下,表示這就是他說的那個。
佐安尼寇當場就跳起舞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海。他從羅馬尼亞來的時候,也是搭火車,他、他媽媽,和他的哥哥弟弟,從羅馬尼亞境內的蒂米什瓦拉出發,直直走,都沒停,只有在經過德國、法國邊境原野的時候才停下來,加入流浪的營隊。
然後垃圾場裡的一個工人,一個老是出言歧視黑人、阿拉伯人和吉普賽人的老頭子,他拿著用來清洗垃圾場的塑膠軟管,把冷冰冰的水對著我們噴,水好強,害得佐安尼寇滑個四腳朝天,像隻蟑螂,而我所有的書都一片片的破掉了。
就有這種事會發生,這冷冰冰的水柱,硬得跟鞭子一樣,毀了我所有的書。我恨這傢伙。我大叫:「下流!缺德!混蛋!」我繼續用阿拉伯話把我罵人的本事全部都搬出來,而且這是我最後一次到垃圾場去。
我不覺得怕。我從來不怕像達倪和于革這種人,我覺得我一直把他們當小孩子看,他們都還是孩子,倨傲放肆、滑稽有趣、虛軟無力。

我感覺到有一股很強的氣流,就像刮了個耳光,我吼著往車外跑出去,我的胸口、我的手都燒了起來。是于革幫我把火弄熄。他用他的夾克裹住我,他把我在地上滾,他打了我幾拳。我獃住了,我不懂這是為什麼。在這時候,達倪和于革打了起來,兩個人對罵。佐安尼寇和瑪寇站在旁邊看,不敢動。我想他們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啊,我明白以後,我人就走了,我跨過馬路,我把他們都丢在那邊。我幾乎是立刻就被一位機車騎士載走,到醫院去急診。他人看起來很好,他想留下來,可我跟他說謝謝,我跟他說這沒什麼,只是個小意外。醫生幫我包紮了起來,我的胸部、脖子,和手臂都燒傷了。
我已經不記得是誰先有這個念頭。說不定是他。因為他老是說:「最近這幾天,我就要走了。」這麼一天也就來了。
莎拉一整個五月都為我而歌唱。在那段時間有暴風雨,雨勢驚人。大海上有險惡的風浪,綠色的,棒透了。佐安尼寇每天都和我一起去,去海灘,或者到水泥塊防波堤的大堤壩去。可這地方不太是女孩子去的地方。有一天,我在等佐安尼寇的時候,來了個男的,他露出他割了包皮的性器官,他眼神怪怪的,有點迷迷茫茫,而我甚至不想對著他大叫,像以前那樣,對著墓園的那個老頭子叫:「Sir halatik(滾開)。」一些漁夫也是,在他們的小船上,他們的樣子好像在收魚網,可他們對著我擺出猥褻的動作,他們胡言亂語的喊了些什麼話,我聽也聽不懂。佐安尼寇非常生氣。「你們這些婊子生的,我要讓你們死得很難看!」他跳過一塊塊的石塊,他比手畫腳的,擺出了一副要向他們丟石頭的樣子。
還有莎拉。我第一次見到她,是有點偶然,那次是在「海邊步道」上的協和飯店。我很愛這家飯店,因為有一座高大的女人銅像,她想要從兩塊混凝土塊裡逃出來。我走進大廳裡,去問這是誰做的,侍應生告訴我雕塑家的名字:索斯諾夫斯基,他幫我把這名字寫在一張紙上。這個時候是傍晚,我沒帶佐安尼寇出來,因為他不太出得了門,他那一件套著一件的T恤很骯髒,還有他一頭頭髮亂蓬蓬——我還沒說他身上有一股味道。在大廳的最裡面,我聽見了音樂聲。這很奇怪,因為,通常,我左邊耳朵的關係,我聽不到那麼遠的音樂聲。可這裡,那聲音一直傳到我這邊,低低沉沉的,振動的感覺都在我的皮膚上竄、在我的肚子裡盪。
為了聽得更清楚,我就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坐在表演台的台階上,她看到我的時候,她對我笑了一下,好像她認得我,而且我相信是因為她對我笑,我才沒被酒保趕走,他一定斜著眼看我這奇怪的小黑人,滿頭髮,還穿著牛仔褲,和一件有皮縫子的夾克。
太常這樣子了,這是最讓我受不了受不了的。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安靜的地方,哪裡都不安寧。我們只要找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和*圖*書,不管是一個坑洞、一個岩穴,或是一個被遺忘的小廣場,就老是會發現猥褻的東西,一坨大便,或是一個小混混。
發生了這件事以後,我得要離開這裡。哈曼.于爾緒沒說什麼,可葉肋娜到了掛車這裡來。她拿著我的東西,把東西全裝進我的袋子裡。她給了我一件新的羊毛套頭衫,是紅色慘黑色的。她冷冷的看著我,好像她非常討厭我一樣。瑪寇和佐安尼寇在坑坑洞洞的路上玩球。我跟葉肋娜說:「那佐安尼寇呢?」她比了個手勢,表示他要留在這裡,和他們在一起。我想她有道理,因為這都是因為我,才會有這些不好的事情。是我帶來了霉運。在入口的地方,有一群吉普賽人圍著一個金屬架子七嘴八舌,就好像獵人想要瓜分獵物。這時候是星期天一早,垃圾搗磨場沒有在運轉。我把袋子背在左邊的肩膀,因為燒傷傷口的關係。天色好藍,有燕子在空中一迤邐而過,我很清楚的聽見了牠們的叫聲。我搭公車到火車站去,我的錢還夠買下一班到巴黎去的火車票。
我已經了解到,要是有人必須在你和幸福之間做個選擇,他選的不會是你。
在這個包廂裡只有三個人。兩個在下面,我在上層的臥鋪裡。我在走道上站了好一會兒,一根煙接著一根煙的抽,看著煙樓往後飄去。佐安尼寇從他那上面下來。他什麼都沒說。他臉頰上被揍的那一拳變成了一片烏青。當我知道那是他繼父打的時候,我就決定了要他和我一起走。
尼斯跟我想像的差不多。一座美麗的白色城市,有圓形的屋頂、蔥形的圓屋頂,有很多鴿子和老人,好幾條大馬路都種了梧桐樹,到處塞滿了車子,滿到了人行道上。也有很多阿拉伯人,不過,他們不像非洲人。甚至也不像西班牙人。
他跟我說他有個舅舅在尼斯,是他媽媽的哥哥,名字叫做哈曼.于爾緒。他必須趁某人上車的時候也找機會上車,和我一起那就容易多了。不管怎樣,他總要離開的。他可能會到函吉那個小城去找輛重型卡車,或者到加油站去找。
我們搭火車到尼斯去。我說我們,可其實我是自己一個人拿著一張票啟程。佐安尼寇和我一起上了車,好像他是來跟我說再見,然後他就混進火車包廂裡,坐在行李架上。他這麼做只是為了逗我開心,因為其實,他不需要這樣。他知道怎麼騙那些查票員,這是他的專長。
很多人陸陸續續下了車,到海岸邊的那幾個城市去,阿蓋伊、聖.拉菲爾、坎城、安提柏。在快到尼斯的時候,我們是這節車廂裡唯一的乘客。火車沿著浩瀚的鵝卵石海灘前進,旁邊還有一條公路,公路上汽車的速度跟火車一樣快。有浪花斜斜的湧了上來,有海鷗在下水道上面盤桓。炙熱的陽光射進玻璃窗。我覺得我清醒了,只是,我從長長的夢裡清醒過來,像生了一場病。
這是個讓人可以笑的城市,讓人可以做夢、讓人可以散步的城市,就像我們,我和佐安尼寇兩個人散著步,我們手牽著手,就像姊弟。
廣袤原野一片白茫
疑然不動悄悄靜靜。
沒有響,沒有聲息。所有生命減熄。
但偶爾聽到,如戚戚哀訴,
有隻無處可歸的狗在樹林一角叫嚎。

喔!對一隻隻小鳥來說這是可怕的夜!
冰寒的風簌簌而動,在巷弄間奔逐。
牠們,再沒有樹蔭搖籃庇護之所,
雙爪冰凍難以成眠。

在光禿大樹上掩覆著霧淞,
小鳥在那兒,發寒顫抖,沒什麼來保護牠們。
他們目光驚懼,望著雪花,
直等到白日,黑夜不再復返。
為什麼有朝一日我們總會出海去?
垃圾車一輛接一輛的來,開進了那間大做堂,一間很大的碎磨場。營地裡的那些男孩子也站在場子四處,一等大堆的垃圾倒在地上,他們就像老鼠一樣衝上去,趕在輸送機挖走這些垃圾以前,在鋼耙子裡頭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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