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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魚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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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買了一張灰狗巴士的車票,我把我的東西放在海灘袋裡,裡面還是裝著我那台有斑點的破收音機,以及能讓我想起阿金畝的那本法蘭茲.伐農的書,我啟程到芝加哥去。
在羅賓遜,有一群古怪的人,他們住的房子都用木板封死了。晚上,在入夜以前,他們從他們的住家出來。他們賣他們一小包一小包的白粉、賣他們一小塊一小塊的膠。我會避開他們。可阿爾西鐸正好住在我房間窗戶的對面,只隔著一條馬路。這人長得像巨人,壯得跟一頭大黑熊一樣,臉倒看起來很稚氣。他每天都穿著同一件牛仔吊帶褲、一件紅白兩色的T恤,連刮北風的時候都是這樣。他跟他媽媽住在一間已經塌了的小房子裡,他媽媽是個黑黑小小的女人,在一家咖啡館工作。他對我滿友善的。每天早上,大約十一點、或是正午,我出門去買東西的時候,阿爾西鐸就坐在他家門前的台階上,他都會用很大的動作跟我打招呼。可他不太能把話說好,他腦子裡少了點什麼。我跟他說話,他都會點點頭,他很像是一隻大大的狗,大得很不正常,但不會傷人。這附近的小孩都會笑他,拿水果的籽丢他,可他從來不生氣。他可以在門口的台階上一坐坐好幾個小時,吃著脆片餅乾,等他媽媽回來。那些毒犯都不會去找他麻煩。偶爾,為了找點樂子,他們會讓他抽大麻,看看他會變怎樣。阿爾西鐸抽了抽煙,然後他又靜靜的吃起脆片餅乾來。說不定他笑得更多一點,就只有這樣。他的力氣實在是大得嚇人。有一天,有個酒醉的人開著小卡車,開上了路邊行人走道,把裡面一點的一棟建築物牆上撞開了一個洞。有一根大樑半倒在行人走道,架在另外一根小樑上面。阿爾西鐸一來,就緊緊抓著倒下來的大樑,單靠他自己的力氣,把大樑扛起來,架回原來的地方。似乎有幫派份子想要吸收他加入,可阿爾西鐸人太溫和、太善良了,他一點也不想打架。他沒有很多話講。冬天的時候,講到天氣,他都只這麼說:「 May be rain, may be snow, I don't know.(說不定下雨,說不定下雪,我不知道。)」
我睡了兩天雨夜,幾乎都沒醒過來。我力氣用盡。看到了巨人阿爾西鐸被警察弄倒在地上,打他,任他像個孩子似的哭著喊媽媽,我就再也沒辦法回去羅賓遜街。我耳朵裡還聽得見警車來圍堵這條街的時候,嗚嗚響的警笛聲。秋天的天空是藍色的,樹是紅的等等的,可這裡跟尚─布東街其實沒兩樣,甚至和拉拉.阿斯瑪家的院子也沒有太多不一樣,就連我小時候被偷的那條白色街道也跟這裡差不多。
可接下來幾天,事情很不對勁。我不知道吉卜跟莎拉說什麼,可她變得很粗暴,對我很兇。我很想跟她說實話,可說了又怎樣?她不會相信我的。女人老是站在她們自己男人的那邊,就算她們自己看錯了,就算她們自己的男人背叛她。
到了早上,我都沒睡覺。尚躺在沙發上,他看起來很蒼白、很累,鬍渣渣讓他的臉有點陰影。我心裡想,待會兒我們出去的時候,旅館裡的人大概會把我當作是他的女人,或者說不定以為我是臨時找來的妓|女。
這天早上,吉卜跟從前一樣待在家裡。他藉口說要幫我打掃、幫我準備午餐,可實際上他直挺挺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開著電視,喝著啤酒,眼睛越過電視機的螢幕上面,用眼角瞄著我。
夏天在波士頓,會讓人喘不過氣。這個城市的上空罩著一層煙霧,摩天大樓的樓頂都看不見。莎拉.立普凱住在一間兩房的小公寓裡,就在大學圖書館附近,鄰近查爾斯河的一棟紅磚牆建築裡。早上,她在一家教會學校教音樂,晚上她則在一家爵士夜總會裡演唱,和她一位鋼琴師的朋友,吉卜。
下午,下了雨,我走到河流的對岸去,走在劍橋的英國小徑上。人們都走到屋外來,有學生、有情侶坐在草地上,躲在高爾夫陽傘底下。熱熱的雨打在地上,散發出青草、泥土味。
現在,經過了這些年以後,我知道我想聽什麼樣的和-圖-書音樂,不間斷的嗚嗚聲,瘡啞、低沉、深秘,大海撞擊著陸塊的聲音、火車在無止盡的鐵軌上摩擦的聲響、從地平線外傳來暴風雨隆隆不斷的響聲。像是嘆息,或者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嘈雜聲,也像是我動脈裡血液的聲音,當我夜裡醒來,覺得孤單的時候,就會聽見。
「我覺得很空虛,很疲倦。在電車站旁邊的一家咖啡館裡,我認識了尚.維朗。他跟我說他到哈佛來聽一些課,而且他在芝加哥的法語中心教法文。他長得不是很高,他的額頭有點禿了,可他有美麗的綠色眼睛,神情有點慌慌的,也有和善的笑容。這天接下來的時間,我們都一直講話,一直在馬路上走,從一家咖啡館走到另一家去。他的聲音很低沉,我能聽得很清楚他說的話,他還有一雙美麗的大手。我想我從來沒說過這麼多的話,我覺得我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沒有像這樣子說話,像和阿金畝的爺爺說話那樣。我們在公園裡的樹底下說話,當雨快把我們淋溼了的時候,我們就到一家咖啡館坐。到最後,天已經黑了,我們就到他住的房間去,在The Inn 那家旅館,最上面一樓,有扇大窗子可以看到麻薩諸塞大道。
說不定我愛這樣,說不定我不愛。這是新鮮事,我覺得好像有人把我的身體換掉了。我變得好瘦,差不多可以說是瘦巴巴,我的眼睛發燥熱,我感覺我的指頭有電,我的髮梢也是。我感覺酒精讓我的關節都腫起來,讓它更柔弱無骨。我從這群人中間走到另外那群人那邊去,吉卜摟著我的腰。他說話很大聲,而且很快,我不僅他在說什麼。而且莎拉笑得怪裡怪氣的,她的笑聲低沉,但會變得越來越尖細,像瀑布似的一陣陣傾瀉下來。
我什麼都不怕了。我已經能夠迎戰這個世界。我來了兩天以後,在運河街的這家飯店,找到一個在吧檯收杯子、洗杯子的工作,工作時間是在「歡樂時光」——也就是灰狗巴士的乘客來來往往的那段時間。這家飯店的老闆是埃斯特班先生,El-Senor(大爺),一位流亡的古巴人。這裡也有一位黑人女歌手,她長得不像莎拉,她音不太準的唱著藍調歌曲,還有一位看來很疲勞的鋼琴師伴奏。我在南羅賓遜的一棟房子裡租了一間房間——在房子下面的窗戶上正好有一塊布告版,就像電影院一樣。這是一棟灰色木頭搭的破爛房子,門前有台階,屋頂蓋著綠色的蓋板,還有兩座高高的磚造煙囪。
莎拉.立普凱很愛說我的故事,說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在禮賓飯店,或者是協和飯店,我不記得了,就在兩面牆中間有一座裸體女人的雕像,就好像曾經發生過地震一樣。而我啊每天晚上坐在表演台邊,像個很認真的小女孩,來聽瑪哈利亞.傑克遜和妮娜.西蒙娜唱歌。她是我的姊姊,她找到了我,我啊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我啊會彈奏達布卡鼓,還會唱歌——她簡直棒透了——她把我弄到她家來,到波士頓這裡來,來到這個墮落的城市,這個盎格魯蠢蛋的城市,在這個城市裡,永遠沒有人(尤其是有才能的人)有辦法擺脫日常的泥淖,不管那是什麼樣的泥濘,都得好好活在其中。
這是剛開始的狀況。可夏天快過完的時候,有一場龍捲風,這場龍捲風把一切吹得天翻地覆。我不知道這場龍捲風是不是真的就是這件事情的起因。八月初的時候,天氣就很熱、很悶。偶爾霧氣很重,在港口那邊,大樓的上面都會被罩裡。龍捲風從科德角襲來的時候,警報聲響起。大家關緊了門窗,在玻璃大樓璃上也都黏上了紙膠帶。可莎拉還是到學校去上課教鋼琴。
莎拉和吉卜,他們,他們是過一天算一天。他們手邊永遠不會多出兩毛錢。房租是莎拉用她教音樂的薪水來付,至於其他的開銷,晚上和朋友出去玩、上餐廳、買衣服,則是花在鋼琴酒吧賺來的錢。我想他們也有嗑藥。有時候,他們也會請我去。他們帶我到C.T.Wayo俱樂部去,在巴克灣那裡,吉卜把巴克灣( Back Bay ) 叫做布烈克灣( Black Bwww.hetubook•com.comay ,黑灣),因為那裡可以聽到最棒的爵士樂。
我一整天都在波士頓街上走。龍捲風最後並沒有來。它撞上了科德角,刮走了瑪爾特葡萄園那裡有錢人的木造房子。
現在,我彈著琴,我再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了。我知道我是誰。甚至連我左邊耳朵後面碎掉的小骨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甚至連黑色的袋子、白色的街道、小鳥嘶啞淒慘的叫聲,也不會讓我怕。佐夏、阿貝、德拉海耶太太,還有吉卜,他們這些人到處窺同、追捕,張起他們的網羅,這些我也都不怕了。我唱了好久的歌,幾乎沒有停下來鬆口氣,而且我的手指頭彈琴彈得都痛了。我覺得好像在一個很大的空間裡,就像所有的人都走光了的地下鐵通道裡。勒華先生什麼話也沒說。我離開錄音室的時候,心揪成了一團,我覺得好像我一輩子都沒望了。我把自己藏在旅館裡,跟尚.維朗在一起。
我拿我那台破收音機去換一台隨身聽,我不管去哪裡都把我唯一的那隻耳朵深深沉 浸在音樂裡,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啞。我穿得跟他們一樣,我走路、我抽煙跟他們一樣,我講話也跟他們一樣,我會說:「 You know what I'm saying?」沒有人相信我來自世界的另一端。有一次,我提到摩洛哥,別人卻以為是摩納哥。我不想要再來一次。沒有人知道當個非洲人是什麼滋味,再說,我也還沒拿到那一張享有各種權利的綠色小塑膠卡。有時候,我還是會跟尚見面,可他不喜歡我也和其他像貝刺這樣的人交往。而且因為他下巴很短,他老是一副哭喪著臉的樣子。
不過,有一天下午,他和警察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市長大概下了什麼指示,要抓幾個毒犯,好讓報紙在這時候談到他,來拍張照片,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挑上了羅賓遜這條街——很可能是因為他從來沒動過這裡。突然,來了一大排警察的車子,包圍了這條馬路。警察紛紛衝進一間間房子裡,尤其是後面那幾間窗戶用木板釘死的房子。他們大概得抓幾個小男孩回去交差,他們這時候看見了阿爾西鐸。阿爾西鐸才剛午覺睡醒,從屋子裡出來,站在他們家的門檻上,還是穿著他那件牛仔吊帶褲,和他那件紅白兩色的T恤,他看到了車頂上閃閃發光的警笛,就被吸引住了,他往前走幾步,想看清楚那怎麼會那樣。他站在木頭台階上面,身材顯得更高大、更壯碩,真的像一頭從森林裡跑出來的熊。我啊心都揪成一團,因為我知道他根本不了解有危險,我知道警察會怕他。我很想對他大喊:「阿爾西鐸!回去,回你家去!」警察的擴音器大聲的警告他,可阿爾西鐸當然完全聽不懂。他繼續往他們那邊走過去,兩隻手放在口袋裡,腳步蹣跚,顯得很開心。然後,有三個警察撲到他身上,他們想把他撂倒,可他一把推開他們。他以為這是遊戲。他看他們都把槍指著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繼續往馬路中間走。可他的手已經不放在口袋裡了。當警察發現他沒有武器的時候,他們心裡才樂了一下。他們又往他身上撲去,他們開始拿棍子打他,打他的背、他的手,打他的頭。阿爾西鐸鼻子和頭蓋骨都流血了,可他還站著,他哼哼唧唧的在原地轉圈圈,兩隻手開開的,好像他想要抓住什麼東西。然後警察打他的腿,他終於跌倒在地上。這時候,他們還繼續用警棍打他,打得好用力,我覺得我都聽到了一棍棍的聲音。他們罵他,他們打他。最後,我看見阿爾西鐸哭了,躺在地上,兩隻手抱著頭,免得被棍子打到。他大聲哭賦,哀哀叫著,他叫媽媽喊救命。
我又和尚.維朗見面了。他和一個叫做安琪莉娜的女生住在湖岸附近,松樹林那裡的一棟很時髦的房子裡。常常,我下午都和他在一起,好忘記其他的事情。我們一起到中心的大樓去,爬到很高的地方。和他在一起,都顯得好平靜、好安然,真的是第一流的大廳。從東邊的大玻璃窗,我看見藍色的夜、湖水、車燈低低的在馬路上蜿蜒而行和*圖*書,就好像我在三千尺高的地方翱翔。我們偶爾還是會講講話,可不再像我們在哈佛飯店房間裡一樣。我們做|愛,我們吃東西,然後我睡得很沉,一直睡到晚上。多半,我醒過來的時候,尚已經去上課了。他在研究一個社會學的題目,探討芝加哥南部郊區的墨西哥移民。有一兩次,他帶我到羅瑟爾、坦萊、納柏維爾、歐羅拉社區去,他受邀參加婚禮、洗禮。他這好像是到了火星上。他有文憑,可我不太確定他看了這些以後,是不是了解得比我還透澈。
我們並沒有真的說什麼話,因為我有一隻耳朵聾,另外一隻耳朵也已經很累了。我腦子裡好像有空乎乎的聲音在迴響,我不想去想在莎拉家會不會有什麼事。我隨口說了一些話,尚也是一邊說他自己的話。他說他小時候過得很快樂,他的兄弟姊妹,在布列塔尼,在巴黎。有時候我們就笑起來,好像這是很好笑的笑話。
莎拉很愛帶我去給她的朋友看。她把我打扮得跟她一樣,穿著黑絲|襪、黑襯衫,戴貝雷帽,或者她會把我的頭髮編成許多小辨子,就像棧房裡的公主弄的那樣。她覺得我讓她很有面子,她說我跟別人都不一樣,我是真的非洲人。她都是這麼跟她的朋友說的:瑪荔瑪,她是非洲來的。每個人的反應不是說「喔?」,就是說「賊」。他們老是問些愚蠢的問題:「在那裡都說哪一種話?」我就回答:「那裡啊?可我們在那裡才不說話。」起先,我還順著莎拉的遊戲玩,後來,我開始覺得無聊的要命,那些問題,那些眼光,還有他們那些絕頂無知的表現。在酒吧裡,音樂大聲的碰來碰去,重重的節奏在我的肚子裡哼哼嗡嗡的響,我用手揭著我聽得見的那隻耳朵也沒用,低音部的聲響進入到我的身體裡,讓我很不舒服。我喝了啤酒,喝了 Margarita ,喝了 Cuba libre,我喝了燈光和煙霧。我醉了,就像花天酒地回來的鄔希亞。
我們到旅館庭院裡面的餐飲部去吃早餐。有很多茶、很多蛋、很多菜豆。尚得搭中午的飛機去芝加哥。
要回家已經太晚了。不管怎麼樣我也不想回去莎拉家。我們吃了冰箱裡的鹹餅乾,我們喝了幾瓶小瓶的酒,喝了琴酒,還有伏特加。
過沒多久,鋼琴師病倒了,然後是我去彈鋼琴。西蒙和莎拉的鋼琴課我正好得上用場。我憑記憶彈,我不需要看樂譜。一切都變得好容易:我每天晚上賺五十美金,四個晚上我就付了房租。我在飯店裡吃晚餐,在上表演台以前吃,吃牛排和地中海大蝦,吃了這一餐,只要再喝點牛奶,再加點麥片,就夠我撐到第二天晚上。飯店的老闆很愛我的音樂。我彈鋼琴的時候,他都過來坐在大廳裡,他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喝著氣泡飲料。歌手去巡迴演唱的時候,他就要我唱歌、彈鋼琴來代替她。我唱莎拉、比利.哈利戴、妮娜.西蒙娜他們的曲子。有時候,我即時創作,我又找回了我們在赫歐慕─塞巴斯托波地下鐵車站通道裡的那種音樂,或者說是在標槍街屋裡唱的那種音樂。鋼琴聲款款流瀉,遠方的雷雨聲轟隆隆響,街道上汽車悶沉沉的聲音,叫聲、呼喊聲、在田野裡砍甘蔗的工人吆喝聲,在聖多明哥:「Aouha !Houa !(嘿哟!嘿喝!)」
而在這天早上,發生了一件很可笑的事,讓我非常的後悔。吉卜朝著我走過來,沒說什麼,就好像他要到廚房去找點喝的。天氣很熱,他打赤膊,只穿一條三角褲,他黝黑的皮膚閃著水光光的汗。我拿溼拖把擦著地磚,而他,沒有從前面跨過拖把,卻從後面走,一把抱住我。起先,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因為他搜著我的腰,想要親我。他把一隻手伸進我T恤裡,要去摸我的胸部,而我就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喊。於是他放開我。我以為他停手了,可他又對著我走過來,想要把我拖進房間裡,拖到床上去。吉卜身材不是很高大,可酒精讓他力氣倍增。他稍稍把我的身體提起來,拖著我進房間。我不斷的大喊大叫,我一直在他身上亂揍。這時候他打了我一下,先是打我的頭,然https://m•hetubook•com.com後打我的臉頰,又打我的脖子。他嘴巴裡還叫著: 「 bitch !(婊子)」要不就說:「 Don't be bitch !(你少婊了!)」當他發現他佔不到便宜,或者他大概是怕鄰居跑來按門鈴,問發生了什麼事,他這才放開了我。他拉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他變硬的性器官上。他要我用手去弄它,他說它生了病。我想他說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要是我任由它這樣,他就會生病。我對他喊說:「 Asshol (媽的)!」去他的,我就走人了。
這之後,我生活有了個轉變。我已經受不了尚和我交往的同時,也和安琪莉娜交往。我和貝刺交往,他是厄瓜多爾人,住在喬利耶,他長得高高瘦瘦,頭髮長長的,像是電影裡的印第安人,左耳嵌著一顆小鑽石。他夢想著雷鬼、哈嘎( raga ), 想著有他自己的品牌。同時,他還弄些假貨,大麻、安非他命,還有一點白粉什麼的。他自己也有毒癮,可我不知道這件事。我跟他到酒吧,到藍調夜總會去,我在這些地方認識了幾位音樂家。我整夜都待在外面。有一些籃球明星,一些可憐的被除名的賽跑選手,一些沒有機器可以操弄的DJ,一些孤芳自賞認為自己是珍娜.傑克遜的人,唱著「 Ran away if you want to survive. 」,一些認為自己是麻賴那個怪傢伙的牙買加人,一些認為自己是「流亡者」的海地人。而我,我愛的是,根: Razhel 的「 The God father of Noise 」,「 Black Thought, Hub 」, 「 Question Mark, Kamel 」。然後「 Common Sense 」,和「KRS one 」,和「 Coed 」。
十一月,在下雪以前,我同時收到移民寄來的通知,裡面裝著我的居留證,還有勒華先生要我去錄我「在屋脊上」的通知函。在錄音室裡,有製作人、幾個助理、幾個錄音師。我一整個早上都在彈琴、在唱歌,錄音是一小段一小段錄的。得要一再倒回來,再從頭開始。然後,等結束的時候,我簽了一張合約,要發行單一曲,我有五年的權益。我從來沒有過這麼大一筆錢。我不太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天晚上,我和貝刺和幾個音樂家,還有勒華先生,和製作人的幾個助理,我們到一家葛蘭德餐廳去,這家餐廳的老闆是魔術強森。我暈頭轉向的,我覺得再也沒什麼界限限制。一位皮膚很黑的女記者問了我幾個問題,我亂說一通,說我是法國人,我是非洲人。她問我下一首歌的名稱是什麼,我毫不猶豫的說:「 To Alcidor with love(獻給阿爾西鐸以愛)。」我有點克制著我的怒氣,我發著抖。我覺得赫歐慕塞巴斯托波的鼓聲到處都聽得到,在空氣裡,在酒吧的煙霧裡,在芝加哥上空到清晨都還看得到的紅色微光裡。
他們把阿爾西鐸抓上車的時候,老媽媽正好出來。他的身材實在太魁梧了,他們沒辦法讓他直挺挺的坐進去,於是他們先把他的頭推進去,再打他的腳,讓他縮到車子裡面。黑人老媽媽一邊尖叫,一邊跟在他們後面跑過來,她想要攔住他們。然後他們開走了,她就回到自己家裡去,把門關起來。她相信這都是因為我們這些人,住在這條惡名昭彰的路上,才會引來警察抓走她兒子。過了兩天以後,他回來了,變得有點不一樣。阿爾西鐸現在不再坐在外面看人來來去去。他整天關在家裡。他害怕。不久以後,他們家門上掛著一張告示。老媽媽帶著阿爾西鐸搬到另一區去,我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我乖乖在法語中心的走道上等著。尚.維朗沒有立刻認出我,因為我穿著黑夾克,戴著貝雷帽。他跟他的學生告了假,他跟他們說他有緊急的重要事情。我們和-圖-書在大馬路上走著,我們一起吃了早餐,就像在哈佛一樣。我們一直走到湖邊,淨水站周圍的土堤上。草坪上已經有不少人了,有些牽著貴氣的鬆毛狗慢跑的人,有些穿著厚運動衫打太極拳的老人。天氣滿冷的。從一棟「雪利敦」公寓經過的時候,我去租了一間小套房,我立刻付了錢,一個月的押金、一個月的房租。我想弄得像是簡跟我已經結婚了一樣,沒有證婚人、沒有教堂、沒有結婚證書。沒有未來。我想,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懷孕的。
幸虧是大爺,我才有社會保險號碼和駕照。一天晚上,他沒先讓我知道,就邀請了勒華先生到酒吧來,來聽我唱歌。我唱完了以後,勒華先生在他的名片上寫了幾個字,要我明天去見他。我沒跟貝刺說,也沒跟尚或是其他人說,就自己一個人到錄音室去。我不太明白勒華先生的用意是什麼。我穿了一件緊身褲,和一件寬寬大大的黑色翻領衫,以防他打什麼壞主意。錄音室在俄亥俄大樓的地下室,一間牆面鋪著黑色隔音板的大會廳,中間擺著一台白色鋼琴。感覺有點嚇人。我就像在鵪鶉小丘路西蒙家學琴的時候一樣,面對鍵盤,傾著身子,好把低音流轉的聲音聽得更真切。我唱妮娜.西蒙娜唱的歌,「我迷幻住了你」以及「黑色是我心上人頭髮的顏色」。接下來我彈我自己的曲子,我像收割甘蔗的人一樣叫吠,我像在拉拉.阿斯瑪家院子上面飛的雨燕一樣啾啾叫,我像奴隸一樣喊著他們的祖靈「羅亞」,在農田邊,站在海裡面。我把我的歌叫做 On the roof(在屋脊上),以紀念標槍街,以及通到世界屋脊之上的消防梯。我的心跳得好急促。為了給自己打氣,我回想著吉麻新奇、有趣的唱腔,就以前我在大埠開村子裡聽過的,當她在坦吉爾電台的美國之音裡發表凱特.史帝文斯的時候。
起先一切都很好,我從來沒有這麼自由的感覺。就像是在棧房,和公主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唯一不同的是這裡沒有人會找上門來。我搭著電車,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一整天都在外面跑,到巴克灣去,到乾草市集去,到阿林頓去,到港口去。我走路到劍橋去,沿著河流走,走過渡橋。莎拉去上課的時候,我就在家裡打掃。我洗衣服,我收拾碗盤,我準備一點午餐、晚餐要吃的東西。莎拉沒有要求我做什麼,可我自己覺得該做點家事,當做房租,這很正常,就像在貝阿緹絲家的時候一樣。只是莎拉沒給我錢,吉卜也沒給。他們從來不問我,幫他們買這些吃的東西花了我多少錢,而我啊也不敢跟他們要。可我看著我的錢耗光了,而且我沒有綠色的卡,我不可能去工作。我每天都留意著信箱,希望能等到有移民局戳記的信。而每天,我都越來越不安,我感覺到有個陷阱一點一點的把我套住,而我什麼也不能做。
我又回去莎拉家。
他媽媽會保護他。有一天,我坐在他家門前的台階上,阿爾西鐸坐在我旁邊,手裡拿著一本漫畫,我想我可以教他讀書。他媽媽來了,她一看到我,就發起脾氣:「這黑女孩是怎麼回事呀?你想要把我兒子怎樣啊?」我就不敢再這麼做了。
大爺沒有特別表示什麼,可看他躺在椅子上的樣子,還有他閉著眼睛抽煙的樣子,我就看得出來他很喜歡。我不太去注意在吧檯上喝酒的人,我想我特別是唱給他聽的。我試著想像他的生活,想他在這之前曾經經歷過什麼。說不定他以前是古巴軍隊裡的上校,或者是在卡斯楚之前,擔任治安法官。我覺得他樣子滿像是治安法官的。除了晚上坐在吧檯,面前擱著一杯氣泡飲料以外,我就都看不到他的人。他自己一個人住在飯店旁邊另外加蓋的一棟房子裡,在一條泥土小徑的盡頭。他完全不管事,連員工薪水的支付也不過問。是桑寶幫他料理一切事務,每天晚上付錢給我的人,是桑寶。
早上,我丟下他們,自己先走了。我沿著湖邊走。天氣很冷,我只穿著我的皮夾克,戴著黑色的貝雷帽,帽子遮到了耳朵上。歐洲山楊木火紅,天空藍通通。太陽從湖面上升起。我看見一群鶴飛向新墨西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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