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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一些名詞、一些臉孔、一些櫥窗的圖案。我認得幾個守衛。他們也認得我。我想他們應該先是在他們電視機的小螢幕上看過我,注意到了新聞報導:「有一個奇怪的女孩,一位有色人種,穿著紅襯衫,戴著貝雷帽,貝雷帽上還別個什麼星星或月亮的。請特別留意這個人!」我被人跟蹤了,在我的背後出現了陰影,尾隨我的足跡,就像加拿大森林裡的狼、像巴西里約熱內盧的科帕卡巴納海灣裡的鯨。他們被我拖拉在後面,我完全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在做什麼。我想擺脫掉他們的時候,我就可以擺脫,可知道他們人在那兒,讓我覺得滿好玩的,他們還輪番出現,他們眼睛一直跟蹤我。於是我假裝躲起來,我挑了好久才挑到一件開司米龍外套,罩在紅色襯衫外面,我遲疑了一下,我摸摸布料,我看了看標籤,再把頭稍微抬起來,就像隻警戒的母雞。然後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放下來,我跨著步子走出去。有一次,我被攔住了。我被帶到一間小隔間裡,一位粗魯的胖太太搜我的身。她不知道她在跟誰打交道。她不知道我的後腦勺長眼睛。自從我第二隻耳朵也聽不見以後,我就能看見幾公里外的景象,我能看見大廳另一頭的警衛伸手去播胯|下。我沒有偷東西,我只是想讓他們很得意的來抓我。
我和車流反方向走,我知道要這樣做是出於本能。要是你和車子往同一個方向去,你看不到車子來。那你就成了獵物、犧牲者。車子會減慢速度,沿著長長的人行道拖行,車子的引擎蓋閃閃發光,車窗玻璃稍微帶著一點顏色。有幾輛車車門開了,裡面的人伸出手來,想把你抓住,想讓你坐上車。
我想要跟我的身體說說話。我往鏡子那邊走去,沿著長長的走廊,就像一位公主出現在陽台上。我走著,我轉身,我扭腰,我感覺到許多目光投射到我身上,有些隱藏攝影機的鏡頭對準我。偶爾好幾個售貨小姐都會站在一旁盯著我看。或者有時候是一些小孩子、一些青少年。有一次,其中一位售貨小姐走了過來,拿著小本子,她要我寫上我的名字,就好像我是好萊塢初登銀幕的女明星。我寫上娜.瑪阜巴。她十四歲,有一張貓咪似的可愛臉龐,棕色的杏眼,頭髮挽了個髮髻,穿著一件對她來說太大了的牛仔褲,膝蓋的地方都磨破了。我也讓她把她的名字寫在那小本子的一張紙上:安娜。
相反的,要是你跟車子走反方向,那你就是瘋子,他們會怕你,人躲在他們的車子裡面,躲在他們車窗玻璃後面。他們會遠遠開走,他們不會騷擾你。他們會按和圖書喇叭,那是一定的,他們會大聲叫囂。可你啊,陽光照在你臉上,在黃昏的時候,太陽把你的胸口、你的頭髮曬得暖洋洋,而你什麼都聽不到。
我沒睡著。或者說我眼睛開開的睡覺。
她沒穿她的護士服,可她穿著懷孕婦女的寬鬆長褲,和一件花襯衫,表示和我站在同一國的,我想。我們緊緊擁抱,就好像我們是老朋友了,她坐在椅子上,而我坐床上。我們講講話,笑得好開心,然後她帶著我走到花園去。這裡,不是聖.貝爾納迪諾。我們是在吉奧山,在比佛利。有棕櫚樹,到處都是葉子,綠油油的草地——而且還有錢。沒有圍牆,沒有守衛。我能走一走,也能就這樣離開了去。說不定就因為這樣,所以我留了下來。
現在,我聽見了音樂,不是用我的耳朵,可用的是我整個身體,我全身一陣酥麻,在我皮膚上竄著,還竄到了神經裡、鼠到了骨頭裡,讓我難受。聽不見的聲音從我的指間升上來,滲進了我的血液裡、我的呼吸裡,滲進流了我滿臉、滿背的汗珠裡。
霞約今天來了,這是第一次。我不太清楚她是怎麼找到我的。說不定是從醫院的卡片櫃裡,或者是她看了報紙裡有我照片的報導,有吸引人目光的標題:
您認識她嗎?
我被音樂迷住了,我聽見它從我臉上的肌膚滑過,就像眼盲的人能感覺到陽光的熾烈,和海洋緩緩的翻騰。我感覺我眼睛了湧出淚水。這是很久以來第一次,自從延帕.埃爾.哈吉.瑪阜巴孤單單一個人僵挺在床上,在埃弗利─庫庫宏。
每天早上,老師都會來看看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老師,可我這樣子叫他,好紀念在博物館附近圖書館裡的好心的陸十第先生。我把我的美國話、法國話和西班牙話雜在一起說,逗著他尋開心。他不說話,他一把從他一本大本子上撕下幾張大張的紙,紙上寫著問我的問題。他寫得很用力,字寫得很大,就像這樣:您的精神狀態?您最喜歡的甜食?可他很想知道我是哪裡人、我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家人、讓我懷孕那個男人的名字。
凡事都會有個理由的,我猜這是娜妲.霞約的關係。在我《在地上受苦的人》那本書裡,我忘記了我把我和加納公司的合約夾在裡面。她打電話到芝加哥去,勒華先生立刻就搭最近的一班飛機來。他幫我帶來了尼斯爵士音樂節的邀請函。大家都會看到,連個聾子也會彈鋼琴。在霞約這股既真心、又有點樸拙的衝勁下,她也打聽到了尚.維朗的電話號碼。這一定使他和安琪莉娜又有得吵了,因為他明天才能到。說不定他得要放棄他這位立陶宛醫生了。老和*圖*書天爺知道我,我一點也不想要求別人怎樣。別人怎樣。
為了吃東西,為了躲在暗處,或者是為了有個地方躲清晨的雨,有大型的購物中心可以去。從第七區的灰狗巴士站,和阿拉梅達,到聖塔.莫尼卡去,要搭一個小時的公車,或者要走半天的路。我到那裡的時候,我像是在我的地盤上。我消失在人群裡,我沿著走廊走,穿過了小廣場,穿過了寬敞的平台,我搭電梯往下去,我坐透明的升降梯往上走。我到處去,直到地下樓,到停車場去。我很忙碌。我不是到處亂走。我知道每個隱密的角落、每條巷道。就像以前在標槍街的屋頂上,可這裡大得像一座島,大得像一塊大陸。
我在鋼琴椅上坐了下來,我開始彈琴。我以為我忘光了,剛開始,我的指頭擱在琴鍵上,我想找回聲音,在我的腦子裡找,我唱著歌,我哼呀哼的。我的頭歪向一邊,想要捕捉到聲音,就像西蒙教我的時候一樣。然後,一下子記憶逐漸湧現。
現在,我終於在陰暗的地方,坐在一間乾淨的小房間裡,朝北的座向完全隔絕了太陽。這裡沒有窗戶,只有一扇架著鐵柵欄的氣窗,在牆上面的地方,只看得到天空,是藍色的,現在。在床旁邊,有一把塑膠椅子,和一個床頭櫃,裡面藏著臉盆,而且在抽屜裡,有我帶到聖─貝爾納迪諾來的黑色袋子,裡面裝著我所有的財產,也就是那副藍黑色的墨鏡,還有我別著我最後一只奚拉耳環的貝雷帽。
那個年輕的男生靠到我旁邊來。他站著,稍稍在我後面一點的地方,我看不到他的臉。可我發現有好多人聚集在大廳裡,在這家店的入口處。有些孩子坐在地上,有些情侶互相摟著,有些穿著厚運動衫、啜著蘇打水的老先生。隔沒多久,我就看到了問我名字的那個女孩子,安娜。她在這家店的裡面,她坐在表演台的台階上,就像我第一次在尼斯的協和飯店聽莎拉唱歌一樣。
每天早上,霞約會和老師一起到這裡。她大概是請了假,才不必去上班。或者說不定我就是她的工作。我們坐上老師的車子,我們在街上轉來轉去,沒有目的地。他問了幾個問題,還是都用他那本小本子。他想要知道我是誰,我做過什麼事,我在哪裡學會彈鋼琴的。我們又一起回到購物中心,來到鋼琴前面,可這並沒有讓我想起什麼。守衛已經換人了,已經不是那個我喜歡的年輕男生。而且鋼琴好大,孤伶伶的在這家店的中央,像惡魔般的機器。於是,我帶他們到一家書店去,去買幾本時尚雜誌,我隨手拿起幾本書翻閱。突然,我在一本m.hetubook•com•com哲學書的封面上認出了老師的照片。這本書的書名是:Hypnos & Thanatos《睡眠之神與死亡之神》這類的。在這個書名下面,標著愛德華.克萊這個名字,我很高興能知道他的名字,而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可也滿高興的。他微微笑了一下,好像是說:「沒錯,就是我。」後來他把書送給我,扉頁上題著:「 To my dearest unknown!」
不過,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這時候我面臨的景況是,一切都怪得很正常,而且完全沒有什麼理由。
我想起了娜妲.霞約,在聖.貝爾納迪諾棧房的我的公主。那麼的美麗,大大的臀部,印第安人的臉,從她眼睛裡我能讀到微風拂過水面,她涼涼的手是早晨的露珠。就她一個人沒問我任何問題,沒有設下陷阱。每天早上,她來的時候,她就坐在床頭邊的一張塑膠椅子上,她伸出手來,讓我把包在紙團裡的紅色、白色藥丸放在她手中,這些藥丸是讓瘋子睡覺吃的。然後她的手摸摸我額頭,把她的力量傳給我。然後那一天,她知道我準備好了,她幫我開了門,讓我走。
我走到鋼琴旁邊,我摸著黑色的木頭,象牙色的鍵盤。我看了看那位看管的人;他還在看書,沒有注意到我。我心裡想:說不定他也是聾子?
當他問起我家裡的人的時候,我寫了幾個名字,他很仔細的看,就像是謎語一樣:娜妲、莎拉、安娜、瑪格妲、瑪里卡。他認為我是墨西哥人,要不就海地人,說不定是主亞那人。
我只是試穿衣服,就這樣子而已。這是我成為另外一個人的方式,也就說成為我自己的方式。試試一些短裙、黑色的皮裙、人造絲的料子,一些白色的、有彈性的、剪裁合身的洋裝,一些長褲、一些七分褲、一些寬寬大大牛仔褲。一些夾克,一些絲質的襯衫,一些 T. Ilfinger、Nautica 牌子的T恤、一些 Gap、R.Lorgan、K.Klein、Lee 的 polo 衫,一些 L.Asley 的白襯衫。我到男裝部去,我穿上整套的西裝、厚運動衫、Oshkosh 套頭毛衣,到 Sears 的男裝部去穿上風衣。然後我又穿上我的黑色牛仔褲、我鮮紅色的襯衫,戴上我的貝雷帽,然後我人就走了。我想要找的,是我在鏡子裡的樣子。那讓我害怕,也深深吸引著我。那是我,又不再是我。我原地轉了一圈,我看著那些鮮活的顏色、那些發亮的布料。我的眼睛不再是我的眼睛。它們像是畫出來的,長長的、有點弧度,形狀是葉子形像娜妲的眼睛,形狀是火焰形像西蒙和-圖-書的眼睛。我已經有大佳娣微笑的時候出現在眼角的小細叙。或者是鄔希亞快要生寶寶的時候那深深的黑眼圈。
我的指頭在鍵盤上滑走,我找回了和弦、曲調,我重新理出了整首曲子。我彈比莉的曲子,我彈吉米.亨得利的曲子,一些片段的曲調掙脫著跳了出來、被遺落了下來。我彈所有浮現在我腦海的曲子,沒什麼次序,不間斷的一直彈下去。我即興彈奏,就像在芝加哥,就像在鶴熟小丘路,我又從頭來,我又開始彈,我又忘記,而聲音在我之外迸發出來,從我的嘴、從我的手、從我的肚子。我都看不見了,我人在鋼琴琴殼裡面,我的嘴巴微張,我的肚子有共鳴,我的喉嚨,甚至連我的雙腿都好像頂著太陽在外面走,就好像我在跑。
一天下午,我在吉奧的房間的門開了,我認出了勒華先生。
天黑以前,我搭公車回到第七區去。我從司機前面經過,沒投錢。有時候,他們不會說什麼。他們要是發起脾氣,我就表示我聽不見,我自己還是留著我那一點小錢。夜間收容所是一間很大的磚造房子,就在阿拉梅達附近。那裡老是排了好長的隊伍,主要都是些跟我一樣的人,深色的皮膚,和黑頭髮。六點鐘的時候,會有人來發三明治、倒咖啡。女子宿舍在後面,在一塊枯黃的方形草坪中央,草坪周圍種著絲蘭。我躺在我床上的時候,我看見絲蘭細薄的花瓣襯著陰沉的天空。有一間水泥牆漆成灰色的浴室,女人一群群的在裡面洗澡。沒有誰會去看誰,可我啊緊打著她們疲倦的背、她們的乳|房、她們黃色灰色巧克力色的皮膚、她們的肚子上紫紅色的縫合疤痕、她們靜脈曲張的大腿。就這樣,我沒有去想什麼,我的存在就只有眼睛。然後,我沖著熱水,熱水刺痛我的嘴巴,就那條狗揍我的地方。
我走了好幾天的路。一直走到路盡頭,走到了海邊。一直走到了世界盡頭,一直走到死亡。我穿過人群、越過車陣,我常常用跑步的。我的速度最快。什麼都攔不住我。很久以前我就學會了跑步,當我離開拉拉.阿斯瑪家院子的時候,就是用跑的。我早就學會了避開陷阱,避開危險,逃開佐夏的警察。我用眼角留意了一下周圍的狀況,然後就往前衝,我像走鋼絲的特技演員一樣在馬路的中線維持步履平衡。卡車一輛輛的從我身邊擦過,還有公共汽車,和貨櫃車。風撲到我的臉上,我間得到他們十個輪胎的味道,輪胎滾動的時候揚起黑黑細細的灰塵。
我看見那台漂亮的黑色鋼琴,在比佛利。每一次,我從那裡經過,我眼睛就移不開。後來,那天下午,那裡沒有很多人,看管那架鋼琴的換了一個人。換了個很年輕https://m.hetubook.com.com的男生,金色的頭髮,戴著眼鏡,下巴有一點短,有點像是尚.維朗。他坐在椅子上看書。
為了他們、為了她,我彈著琴,我找回了我的音樂,赫歐慕─塞巴斯托波、托畢亞克、奧斯特利茨低沉的哆哆鼓聲。西蒙的嗓子歌詠著返回非洲的旅程,還有警察的警笛,以及打在阿爾西鐸身上的棍棒聲,在芝加哥羅賓遜路上。現在我彈琴不只是為了我自己,我已經了解了:這是為了他們所有的人,所有那些陪伴過我的人、那些住在地底下的人、那些標槍街地穴裡的居民、那些和我一起在船上、在亞洪河谷的移民,還有更久遠以前的在蘇伊卡、在大埠開村子的那些人、在河口港灣等的那些人,那些永遠看著天際線好像就會有什麼事情來改變他們人生的那些人。為了他們所有的人,而突然,我想起了我的寶寶,高燒把他帶走了,而我也是為了他而彈,為了能用我的音樂把他從他藏身的隱密角落找回來。
我可以就這樣子一直彈到世界末了。我感覺到有幾個守衛的手輕輕把我扶起來。我還是伸著手指去碰觸琴鍵,可突然,都沒有了,只有寂靜。動作很慢很慢的,守衛們帶著我沿著大廳走去,像遊行一樣,站在兩邊的人無聲的鼓著掌。小安娜在我旁邊跟著走了一會兒,她沒有鼓掌,她沒有說話,她只是把她的手伸過來給我,她小貓咪似的臉都歪扭了,我發現她長長的眼睛有那麼一會兒閃著亮光,因為她哭了。守衛們把我帶到一輛白色的小卡車裡,在小卡車後座,有個老先生很像是我在圖書館的老師,陸十第先生。他緊緊抱著我,就好像他認得我。我好累了,我顧不了了,我把我的頭擱在他肩膀上,我想我真的睡著了。
吃東西的話,我都買最省錢的三明治。有幾次,我進去幾家餐廳裡,去威爾郡、哈利法克斯、拉.希內加,我悄悄溜到甜點前。會有些男的要請我。他們在購物中心的時候就跟在我後面,我就帶著他們到咖啡館。他們坐在我桌子邊,我對著他們微笑,我知道我待會兒不必付錢。而當他們發現我是聾子的時候,他們會怕。要不他們就會變得很兇。我又吃又喝,而且在他們還沒明白過來的時候,我人就跑到街上去了,我用跑的過馬路,我刻意挑單行道。有一次,有個男的沒有被請入甕裡。他開著車子轉過來轉過去,找到我才罷休。他很高大,是個很帥的胖子,穿著很講究,可他是一條狗。他向著我撲過來,他揍了我好幾拳,打得我滿地滾,我的墨鏡和我的袋子散在各處。沒有人來幫我一把。他們心裡大概都在想:「喏,婊子被修理了!」
是音樂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