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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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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利.馬拉 九

安格利.馬拉

巴維托躲在暗影當中,注視著朵爾警長的臉,定定地望著那張大臉下方兩片嘴唇端動,他張開自己的雙唇想要模仿他說話的動作。也許,他在向人們想像中的大軍下達命令,叫喚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野豬軍團出動,抑或呼喚猛禽飛出巢穴,蛇群出洞,甚至下令蜜蜂和蚊蠅大舉出擊。又或者他在叫喚黑豹,那天夜裡出現的黑豹,那頭無聲地踏在他藏身的秘密路徑上,如風輕拂而過的黑豹。
米爾警長穩穩地穿過大片平坦的岩石灘,終於來到溪流的源頭,那處墨黑的水潭。他的腳步聲在崖壁間震盪,詭異地迴響。朵爾警長抬起頭望著高從聳入雲的崖壁,大批雁鳥繞著其間的凹洞飛行。天空的正中央,兩隻禿鷹不斷迴旋。然而,地面上,沒有任何聲響,不見任何生物。
警長仍繼續說,低低的,慢慢的,斟酌著字眼,因為說出的話字字都是回憶。說話的人不是他,是他內心的另一股聲音,用字句、言語喚醒過去的記憶。記憶來自時空的另一端,也許來自世界的另一頭,穿越時空見證許多罪惡、戰亂,終於進入這峽谷源頭的溪岸,時間停帶的國度。
這是這幾個月來第一個沒有下雨的夜晚,朵爾警長無法成眠。長夜漫漫,他躺在吊床上,蚊帳翻開,眼裡映著星光斗燦的夜空,耳裡蛙鳴鼓迴盪。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有頭黑豹在營地附近徘徊,慢慢地來回,然而他再怎麼極目搜尋還是沒能看見。天濛濛亮,米爾警長起身整裝待發。他扣上皮帶,套好手槍,穿上皮革原色的厚重皮靴。
巴維托藏身岩石後頭,聽著那聲音。他已經鬆開手中緊握的尖銳石頭。他原本打算用它殺死警長。他的耳朵塞著耳機,但是耳機並沒有插在收音機上。耳機線垂掛肩頭,夾雜在一叢凌亂的長髮之間。胸前的手指項鍊隨著呼吸起伏。他往前更靠近入侵者。來人依舊沿著湍急的水潭踱步一邊繼續喊話。他們距離很近,巴維托只要用力丟和圖書,石頭便能敲破他的頭,或者打裂他的膝蓋。
陽光再度照耀石灘,朵爾警長已經上路。他邁著沉重的步伐,順著峽谷往下走,人影愈變愈小。不需要回頭確認,他知道逃犯跟在他身後。巴維托靈巧地在石堆中跳躍前進,跟著警長的身影,那些字句綁住了他。暴雨沖刷下形成的狹隘山徑,溪水湍急,迴音隆隆。巴維托踩著天然石階下山,收音機緊緊拴在身上,胸前的手指頭串隨著步伐擺盪。他想要聽這個陌生人說話,那溫柔熟悉的語調在他的耳中繚繞,久久不散。現在,有更多的字句、名稱陸續走出塵封的心,彷彿這些字句名字沉澱在他心的最底層,沉沉睡著,不速之客的叫喊將它們一一喚醒。心臟在胸腔內激動得怦怦跳。
他抵達湍流山頭,腳底下一片白色岩石平灘,更遠處大片黑暗峭壁映入眼簾。他靜靜地等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希望逃犯能自己現身。然而他等到的仍是一片死寂、荒蕪。蔚藍晴空,萬里無雲。太陽開始沒入群山萬壑之中。
逃犯的喉頭卡著一個名字急急尋找出口,兩個音節,像是:「妮娜。」
「我老早就想找你談一談了。」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打從你逃到森林躲避搜捕開始,我就想來見你,但是我不敢。我害怕,我怕你,怕你這個逃犯,還有這片惡水充斥、暴風雨環繞的惡魔峽谷,更別提這些個傳遍大街小巷的聳動傳說了,送祭的女孩、野火雞的畫像之類的。我想來,但是我不知道要跟你說什麼。現在,你看,我來了……」
警長繼續前進,陽光刺目,他不由得迷起眼睛。壯碩的身軀踉踉蹌蹌,踏著奇特的步伐離開岩石灘。就這樣他終於走到了水潭邊,踏上巴維托第一次遇見黑豹的岩石。他就坐在那裡,靜靜等待。他的頭頂著純淨的天,天空像令人目眩的深淵發射金光,灑遍這條彷彿具有生命的峽谷。有好幾次,架爾警長覺得自己瞥見了逃犯的身影,在https://m.hetubook.com.com磊磊石堆間跳躍。天空投射的金光彷彿混雜著某種逼人的眼神,壓迫著他,那絕對不是人類能射出的目光,而是來自一頭野獸,牠悄悄的,動也不動,在一旁窺伺。
接著他轉身,看見巴維托挺立峽谷中央,陽光灑滿全身。燦爛的陽光放大了他黝黑的身軀,照亮他的長髮,胸前的手指串像魔法胸甲輕輕擺動。巴維托也定定地望著他,他的目光好比一根細線,眼看即將斷裂。
原來是這一句句的問話讓人顫抖。巴維托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見人說話了。這些字句個個像龍捲風,像大洪水,席捲、擠壓、進逼雙眼雙耳,強迫嘴和嘴裡的舌頭發聲。朵爾警長沒看見他,兀自一字一句繼續慢慢地說,到最後連他自己都搞不清到底這些字句代表什麼意義。言語恍惚源自他方,飄進他的嘴裡再播放出去。字字句句像是從這片白色的岩堆、高聳的崖壁、茂密的森林、不斷奔瀉注入大地的湍流間迸出來的。朵爾警長這輩子從來沒有像這樣說過話,甚至在夢裡也不曾。
回到三源頭,副警長下令盡速撤營離開。所有的設備都卸到船上後,豆大的雨滴開始打下。大夥順流急下,沿著長長的河道航行。米爾警長長呆呆地坐在船中央,頭上沒有任何遮蔽物,手上銬著手銬,臉上浮現和往常一樣的冷漠與不耐。他乖乖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前往他的目的地:監獄,也許是精神療養院。河下游,山腳下,船行經艾維拉的住處,摩根的手下已經動手拆她的房子了。
峽谷產生了共鳴,餘音繚繞。他想著逃犯高高踏在一塊岩石之上,手中握著彎刀,胸前成串的手指晃盪。他不怕他。從他決心上山的那一刻起,朵爾警長的內心湧出一股萬夫莫敵的力量。他已經不再憎恨這個男人。這個男人離群索居,只有靜寂的峽谷為伴。他只想和他談談,跟他說幾句藏在心裡的話,就算他無法完全明白也無所謂。
「你叫什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名字?」朵爾警長終於問了。他無法肯定逃犯是否聽得見,但是他一定要說,一定要在靜寂的峽谷裡,在這落日即將整個被吞沒的時刻,對他說心裡的話。
儘管如此,朵爾警長並不感到害怕。這一切都是夢,彷彿這一切超脫了現實。烈日內熱,萬籟俱寂,那頭野獸緩緩地踩著步伐。岩石底下的陰影逐漸擴大,水潭變得漆黑、深不可測。雁鳥開始往下低空飛行,尋找昆蟲果腹。牠們尖銳淒厲的叫聲、羽翼揮舞摩擦,聲聲鑽進警長的耳膜。
一九八五年九月,寫於加科納
他們倆一走出峽谷小徑,朵爾警長隨即察覺四周岩石背後有軍警埋伏,槍上好膛瞄準著他。他停下腳步,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們。
警長高高站在岩石之上,觀察周遭的地形。夕陽餘暉照映之下,赭紅色的崖壁更顯高聳,而茂密的林木在高原四周形成一道無法穿越的高牆。朵爾心裡很清楚,逃犯就躲在那兒,只有咫尺之遙。他猜想逃犯八成躲在茂密的林木後面,要不然就是藏在靠近水源處的岩洞裡。由於不知道逃犯的名字,他大聲發出如動物叫喚同類的聲音:「啊——鳴——」
營地的人看著他,沒有人出聲。他們都知道警長剛剛被撤銷職務,一日新任的指揮官抵達,他將遭到逮捕。然而,朵爾警長離開時,卻沒有任何人試圖阻擋他。
「你叫什麼名字?我認得你,可是不知道你叫什麼。你還記得我嗎?在山下的時候,橘子園裡,我曾經想要殺你。現在,我上山來,想跟你談一談。你想起來了嗎?你聽到了嗎?」
「你應該跟我一起走。」朵爾的聲音傳輸著低不可聞的字句。「你必須回去。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你看連我都上來找你了。你一個人赤手空拳要怎麼打仗?你不能對全人類開戰啊!我來這裡就是要告訴你這些,要你跟我一起回去。如果你跟我回去,我向你保證絕m•hetubook.com.com對不會有殺戮,正義一定會得到伸張。大家都不用生活在恐懼之中了。你將脫胎換骨,一切將如這裡一樣,像是人間仙境。沒有人吃不飽,婦女不會在孩子呱呱落地的那一剎那親手殺死親生子,男人也不再互相殘殺。逃犯,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我知道你在這裡,你在聽我說話。你一定要跟我走,你一定要回到河邊。人再也不會感到害怕,人間不再有痛苦。我會幫助你,拯救你。」
美國佬和謝林站在直升機起降坪的預定地眺望河面。謝林差一點想要揮手向他致意,但隨即想到朵爾警長已經被撤職遭到逮捕,便硬生生把舉到一半的手縮回來。河的對岸,印第安人已經在泰克來的住家附近重建家園。他們停止手邊的工作看著搭船離去的警察,馬達噪音震耳欲聾。男人歡欣鼓舞地叫喊,笑著比手畫腳。當晚,待村落完成,將舉行一場盛大的慶典,狂歡暢飲三天三夜。孩子們全身赤|裸,冒雨沿著河岸追逐。沒有人注意到,河邊一位婦女如泣如訴的高亢歌聲,哀嘆永無止盡的孤獨。
山頂著天,蒼白的天空乾淨無暇,連朵雲都看不到,對照之下,這岩石荒原、峭壁,甚至整片大地顯得如此渺小。此時此刻天地一片安靜祥和,透著一陣顫抖、哆嗦或是寒顫,反正有事發生了,萬物彷彿定住動彈不得。朵爾警長全身上下都感受到了這股寒顫,然而他無法動彈。
「在這裡,如果你想,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了我。」那聲音繼續傳送。「也許是我先一步拿槍斃了你也說不定。或許這才是我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殺你。下面很多人認為我到這裡一來是為了殺你,但是他們搞錯了,我不是為了殺你才上山的。現在,我人在這裡,這裡只有我一個人面對你,但是我並不感到害怕。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感到無所畏懼。逃犯,你聽到了嗎?我已經不怕了,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你還記得我嗎?你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之前我想殺你,追了你好幾天,m.hetubook.com.com現在我來到這裡想跟你談談。」
米爾警長頂著烈日吃力地沿著眼下幾近乾涸的溪床走,爬越阻斷去路的岩石,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滲透,脖子上血管青筋暴露。偶爾,他停下腳步喘口氣。他覺得他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充斥整片狹隘的溪谷迴盪不散,直直飄到水的最源頭。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得一個人孤獨地走進這座峽谷,去面對逃犯。他依稀覺得這一切曾經出現在他的夢中,現在,夢境竟然成真。
然而朵爾警長不瞭解這名字代表什麼涵義。他停在下面,站在一塊岩石上,眼神澳散卻征征不動。雙膝往外,雙腳彎曲,兩手大大張開。巴維托往前走到石階邊上,早晨的陽光在他的頭髮和肩膀上綻放。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他可以刀槍不入,穿入體內的子彈傷不了他,然而他往後摔倒,整個人滾落石灘。執行狙擊計畫的副警長和幾個手下爬上岩石。他舉起彎刀割下巴維托胸前的手指串,舉到眼前好奇的審視。然後塞進腰帶裡。另一個警察扯下收音機,轉動開關。「全壞了——裡面連電池都沒裝!」隨手一扔,收音機撞上急流中的石塊,散成碎片。一小群人快速走向狹隘的峽谷,將步履蹣跚的朵爾警長團團圍住。山巔烏雲開始密布,雷鳴轟轟由遠忽近。

巴維托隱身夜幕之中,偷聽警長說話,他可以感受到一字一句穿透他的身軀。憤怒瞬間點亮他的雙眼,掌心的尖銳石頭捏得更緊。接著他扯下耳裡的耳機。他的雙唇顫抖,脖子的肌肉因過分緊繃而痠痛。他一聲不響地離開,不願再聽。
(全書完)
岩石平灘的夜來得急。朵爾警長本能地朝懸崖前進,尋找過夜的地方。他最後在山崖腳下的石塊上躺下,距離巴維托藏身的石穴並不遠。他躺在那裡,點燃一根香菸,仰望滿天星斗。他從來沒發覺夜空竟然是這麼的美。雖然夜色漆黑,岩塊和峭壁的輪廓還是依稀可見,溪面波光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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