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冰雪美人

作者:莫言
冰雪美人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球狀閃電 四

球狀閃電

繭兒急急忙忙從我懷裡掙脫出去,胡亂披上衣服。期期艾艾地埋怨著我:都怨你,都怨你,不黑天就讓人赤身露體。我回過頭去望著窗戶,查找使繭兒如此驚慌的原因。在那塊巴掌大的玻璃上,緊貼著一張乾癟的臉,鼻子擠成平面,雙眼如同磷火。那是我的娘。我一拳打在牆壁上,關節上的皮裂開了,露出了白糝糝的筋骨。我跑出屋,跑出院子,鑽進了惱人的雨網裡去。繭兒和娘在高聲說著話,我一句也沒聽清,我什麼都不想聽。我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從窗玻璃上看到乾癟臉時那一剎那的感受。兩種同樣摻雜著野蠻和文明的東西狠狠地撞擊了一下子,使我對天地間的一切都感到厭惡。
好吧,就這麼著了,混吧。我彷彿落進一個散發著熱烘烘的酒糟氣息的池塘裡,渾濁黏滯的泥漿,被褐色的陽光烤得燙熱的泥漿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我,我的身體無法自主,我的呼吸無法流暢,我感覺到要滅頂,滅頂之後要窒息,在昏沉迷濛中,我突然用力抓住她給予我的彈性豐富的肉體,在她低沉的斷斷續續的呻|吟聲中,我恍然又覺得進入黝黑的林莽,到處部閃爍著嗜血動物的綠熒熒的眼睛,牠們在我四周磨牙叩齒,發出一陣陣迫不及待的喘息聲,我又恐怖又喜悅,用力撕扯著她,她的每一聲呻|吟,都喚醒我一種從未發現的深藏的瘋狂,直到她嚶嚶地哭起來,直到她灼熱的身體冷冰冰地僵起來,我才突然明白我幹了些什麼,這時,我立刻又悔恨交加,痛苦萬分……
飛你娘的去吧!瘦老頭到底趕不走,羊角蓮也臉上出了汗,於是扔掉條帚,倚在櫃台上喘氣。五麻子說:羊,看我給你嚇走他。
村外的草甸子裡,像鋪開了一條綠毛氈。村頭的柳樹上,綻開了鵝黃色的柳葉兒。桃花也在一個中午放開了。
我猛然驚醒了。孩子?你說,咱的孩子!是呀,蟈蟈……我已經五十多天沒來啦,還老是想吃酸……
在村子西頭的燒酒鋪裡,我學習著喝酒。每天晚上,那裡都聚了一幫子人,吆三喝四,呼五叫六,把酒盅子咂得嗞嗞叫,把開裂的黑桌子拍得砰砰響,一副捲曲成花片模樣的紙牌在四個人手裡擎著,其餘的人努力抻出脖子,向著各自的方向看。酒鋪掌櫃羊角蓮,就是那個讓娘把我的雞頭紮起來防我尿床的白牙小媳婦,她比前幾年胖了,屁股扭來扭去,顯得腰細如柳條,一動兩動都帶著風。她正在給牆上的木鐘上弦,鐵板子扭得嘎嘎吱吱響。我走進酒鋪和圖書,她關上鐘門,把一塊明亮的紅綢子蒙在鐘上,立即轉身對我笑,那些白牙一顆顆像葫蘆籽兒一樣整齊漂亮。蟈蟈兄弟,稀客呀!她笑得比蜜還甜,聲音曲曲折折,如同唱歌。打牌喝酒的男人們歪了頭來看我,臉上的表情荒涼遙遠,眉眼都看不大清楚。燈光漸漸轉暗,又慢慢轉明,一張張臉逼近過,似乎都認識,又似乎都陌生。是老竹家小子——剛娶了親——沒考進學——是個秀才——可惜了——墳地沒占著好風水——進來坐呀,大姪,讓你羊嫂子給你灌兩盅——打牌打牌,該誰出啦——在一片嘈雜聲中,我冒了一身細汗。眾人的臉又漸漸遠去,羊角蓮拍打著我的背把我擠到一個角落上,用力按著我的肩說:坐下。我的屁股落到一個方凳上,揚著臉直著眼看她。她撫媚地一笑,小聲問我:喝酒?我說:不喝,我不會喝。她又笑了,說:男子漢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我說:我真不會。她轉身從櫃台上摸過一盒菸,用指頭挑開封條,在菸盒底下用中指彈一下。又彈一下,兩支菸一支高一支低地伸出了頭。她把菸送到我面前,說:抽一支。我不會抽,我說。抽一支——我不會抽——你會不會吃飯——會——笨蛋,喝不會喝,抽不會抽,你活著幹什麼?念書念癡了。
瘦老頭在我對面的牆角上慢慢蠕動起來,像一條大蟲子。燈火從他眼裡反射出來後。桔黃變成了淺藍。我看到他的嘴唇急遽地翕動著,好像念著神祕的咒語。他脫掉破棉襖,露出魚刺般的上身,那兒有大大小小的疤點熠熠生光。他揭開破爛鋼精鍋,從鍋裡用一根竹片(也許是木片)挑起一些黑色糊狀物,抹到胸上、肩上、臂上,酒鋪裡瀰漫聞一股臭橡膠味,羊角蓮掩了鼻,但並不說話。老頭塗完上身,又從蛇皮口袋裡倒出一些大大小小的羽毛,蓬蓬鬆鬆,五顏六色地堆在面前。我的眼神漸漸穩定,看著老頭把一根根的大羽毛往雙臂上黏,黏完了左臂黏右臂,黏完了雙臂黏胸脯,用完了大羽毛用中羽毛,用完了中羽毛用小羽毛,表情嚴肅認真,動作熟練準確一絲不苟。他漸漸變了模樣。牠羽毛明麗。他臉上表情生動感人。牠羽毛漸豐。鋪裡充滿了鳥的氣息,羊角蓮呆呆地看著他,張著嘴。漢子們也都停了牌戲,端詳著這隻漂亮的大鳥。
……繭兒摟著我,把我的臉親得黏乎乎的。她剛吃過水果糖,嘴裡有一股薄荷的香氣。舉行完一本正經的婚禮,我就hetubook.com•com感到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我不知道是不是愛這個大臉盤的姑娘,儘管那天在葦田裡她那件水紅衫子是那樣強烈地撩動過我的心。現在,她就是我的老婆啦。她理直氣壯地脫著我的衣服,像一層層地剝著我的皮。後來,我的手被她抓住,按到鬆軟的乳|房上,她的心在我的手掌下劇烈地跳動。我不知道是痛苦還是歡樂。蟈蟈,蟈蟈,人在世界上,沒有幾年混頭呀,你別太苦了自己呀,她撫摸著我說。她的身體像一塊灼熱的炭一樣燙著我。
我喉嚨裡著了火,肚子裡著了火,腦子裡著了火。眼前的一分都跳動不安。燈火慢慢膨脹成籃球大,像一個月亮滿天飛;又慢慢縮成針鼻小,閃閃爍爍捕捉不到。我醉了嗎?嫂子?厭厭的一個聲音說:沒醉。我說:不,你騙我……我醉了……我聽到自己的喉吼像啞貓一樣……
我說:脫掉衣服讓我看看孩子。她說:等晚上,等晚上看。雨聲單調冷落,屋裡灰濛濛的,她的眼睛裡似有火星在迸濺,這粒粒火早點燃了我的血液。我把她拉過來,輕輕地解開她的扣子,她忸怩著,遮掩著,被我脫了個赤身裸體。我第一次發現她的身體是這樣白淨,像銀子一樣閃著光。她的肚子已經凸起來,肚皮上有兩道深深的紋。我從來沒有這樣動過情,我溫柔地撫摸著她,不是摸老婆,而是摸愛人……
五麻子從木鐘上扯下紅綢,紮在左臂上,凶凶地逼近老頭,站定,一語不發,左胳膊誇張地舉著。老頭先是端詳著五麻子的臉,繼而目光下移,眼睛如雨點般一陣急眨,五官頓時挪了位,身體也如被熱尿燙著的螞蟥一樣緊縮成一個球。良久,才從他嘴裡發出一聲水淋淋的叫聲,別打我……我要飛……緊接著聲音如轉珠聯環,急促密集:我要飛別打我要飛別打我要飛別打我要飛別扣我(羊角蓮一把撕掉五麻子臂上的紅綢子,扔進櫃台裡)別打我……我要飛……別打我,我要飛……瘦老頭身體漸漸鬆開,像一堆泥巴樣癱在牆角上。
老頭的笑聲把漢子們的脖子笑歪了,都怔怔地看著他,有的閉著嘴,有的張著嘴,瞇縫眼的有,圓睜眼的也有。
我要飛……別打我……我要飛……
羊角蓮從櫃台上摸出一瓶酒,用牙齒咬開塞子,咕咚喝了一口。我看著她。她看到我看她,一笑,彎腰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個杯子,倒滿酒,端著對我來。我惶悚地站起來,叫一聲:嫂子。她說:陪嫂子一杯,一醉解千和_圖_書愁,我什麼都要教會你。她用滑膩的手指在我腮幫子上擰了一下。我心裡突突跳,接過酒,一仰脖,灌下去了。又一杯又一杯,都灌下去了。
別打我……我要飛……
五麻子,拿菸錢!羊角蓮惡狠狠地叫。五麻子掏出幾張黏糊糊的紙票。甭找零了,讓我摸一下就行了。五麻子乜斜著眼說。回家摸你娘去!羊角蓮豎著眼罵,幾個耀眼的「鋼鏰子」從她手裡直直地飛到五麻子臉上,眾人大笑不止。打牌打牌打牌,該誰出了?
繭兒的話嚇壞了我。老天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樣做人,就要承擔起教養孩子的責任,這怎麼行。我說:去醫院流產吧。她說:不,不,你這個野熊。她雙手抱住胸膛,好像保護著嬰兒。好吧,繭兒,我是瞎說的。從今之後,我不喝酒了。我打了你兩拳,你還回來吧。我抓住她的手,說,打吧,你打吧。她喉嚨裡咯咯響著,使勁抱住了我,嘴裡低低地說著:孩子,蟈蟈,好孩子,我捨不得打你。只要你真心對我好,要我的肉我也割給你。
飛了十年了,也沒見你飛起來!你給我滾出去!
瘦老頭的叫聲彈性豐富,尖上拔尖,起初還有間隔,後來竟連成一片。我也學著那老頭,把身子用力往牆角裡擠,喉嚨裡一陣陣發癢,恍然覺得從我的嘴裡也發出老頭那種悠揚的尖叫。
從此,我每天晚上都要去酒鋪喝酒,老頭兒每天晚上都在那兒往身上黏羽毛。那天晚上我喝多了,頭痛得像要裂開一樣,舌頭僵硬,嘴唇上的神經也好像壞死了。五麻子問我:蟈蟈,打過老婆沒有?我說:沒……沒打……她好好的,我打她幹什麼……五麻子笑著對眾人說:哈哈,你們聽到沒有?這個笨蛋傻兒子,打老婆難道還要什麼理由嗎?老婆是男人的消氣丸,願意玩就玩,玩夠了就打。怎麼樣,小了,敢下敢試試?五麻子的眼睛對著我逼過來,他嘴裡酸溜溜的熱氣哈到我臉上。誰說老子……不敢,試試就試試……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差點踢翻老頭兒盛塗料的破鋼精鍋子。老頭抬起頭,玻璃球眼睛裡閃爍著綠熒熒的光芒。羊角蓮拉住我,說:蟈蟈,你別聽五麻子攛掇。我用力撥拉開她的手,怒沖沖地說:你,別管我!歪歪斜斜衝出酒鋪,涼風迎面吹來,我的頭更暈了,酒精在我胃裡著了火,灰白的土地在我頭上旋轉。我踉踉蹌蹌撞開柴門,用拳頭擂響房門。繭兒已經睡下了,穿著短衣服給我開門。你糊塗啦?鑰匙在門邊掛著,輕輕一撥門和圖書閂,不就開了嗎?她說。她赤腳站在地上,寒冷的星光照進來,我看到她雪白的大腿和脖子。我把一口酒氣噴到她臉上。哎喲,親娘,你怎麼又喝成這個樣子,已經醉過四、五回啦,醉了還要胡鬧,把身子糟蹋啦。她大聲說著,爹,娘,你們也不管他。他又喝醉啦,三星偏西才回來。爹和娘好像睡死了,屋裡一點聲息都沒有。好半天,娘才說:男人哪有不醉兩回的?把他弄到炕上好好照顧著,這麼點事,還用得著大呼小叫。繭兒再也沒敢吭聲,攙著我的胳膊把我拖到炕上,一邊給我脫衣服,一邊嘮叨著:蟈蟈,好蟈蟈,求求你,再也別喝啦。你別自己糟蹋自己,我什麼地方做得不好,你盡管說。我舉起拳頭,搖晃著:你這條母狗,敢來管我,老子要揍你!願意揍你就揍吧,只要你心裡舒坦,要我怎麼著我就怎麼著。她說,我咬緊牙,握緊拳頭,對著她的肩膀搗過去,她一下子仰在炕上。又一拳頭,打在她的胸脯上。她捂住胸膛哭著說:蟈蟈……你別朝奶上打,打壞了……就沒法給咱的孩子餵奶啦……
一個黑影在門外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又閃又閃又閃了好幾下,我頭髮一乍一乍地支楞起來,正待發喊,就見一個黑乎乎的大物跌了進來,那物從地上立起來,天真地笑了幾聲。原來是一個瘦臉老頭,脖子從襖領裡長出老高,細細地挑著腦袋,雙眼閃閃如玻璃球,溜溜地旋轉。他左手提著一個摔得坑坑凹凹的鋼精鍋子,右手提著一個蛇皮袋子,袋子裡鼓鼓囊囊不知裝著何物。
羊角蓮拿菸出櫃台,見老頭正對著她笑,立即發了怒,尖聲喊叫:老瘋子,你怎麼又來啦?快滾!老頭畏畏縮縮地往牆角上退,我坐的這個牆角的對面的牆角。羊角蓮把菸扔給五麻子,急轉身抄起一把掃地條帚,在老頭面前揮舞著:滾出去,你給我滾出去。老頭繼續後退,終於用牆角擠住了身子。羊角蓮的條帚在他眼前晃一下,他就閉一下眼,脖子縮一下——擺出準備挨打的架式——叫一聲:別打我……我要飛……
春天來到了。
春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夜又下了半天,午飯過後,我站在堂屋門口,望著草甸子上的氤氳煙雨。燕子冒著雨忙碌著,一口口銜來白泥,築著房簷下的巢。我百無聊賴地望了一會氾悒鬱的田野,便打著呵欠,回到屋裡。我問繭兒:那本雜誌呢。什麼雜誌?雜誌就是雜誌。俺不知道,俺不知道什麼叫雜誌?就是一本書,一本大書,蠢貨。噢,你說那本https://m.hetubook.com.com書呀,皮上畫著一個大辮子嫚的?被我剪了鞋樣子啦。她掀起炕席,把那本粉身碎骨了的雜誌拿出來。我無話可說,嘆了一口氣。俺不知道你還有用,俺想,孩子就要出生啦,得早著點準備,就去村裡剝了幾套鞋樣子。我不好。你實在恨得不行,就揀不要緊的地方打幾下子吧。
雨幕和夜幕交織在一起,我彷彿沉入了茫茫大海,潮水把我推上去又拉回來,嘴裡鼻子裡灌滿了腥鹹的海水。我忘記了家,像丟掉了一副沉重的伽,牛毛細雨打得我渾身精濕,被雨水泡酥了的草甸子在我腳下噗唧噗唧地響著,泥土的微腥,泥土的清新,灌進了我的肺和胃,我的心愈加灰冷起來。後來,我佇足在窪子邊上,窪子裡的水很平靜,淤泥裡泛上來的水泡——也許是魚兒吐出的水泡——在劈啪兒劈啪兒地破碎著,兩隻最先覺醒了的虎紋蛙在水中呱呱地叫著,牠們在為愛情歌唱呢。我渾身哆嗦著,蹲下去,用手摸著腳下密匝匝的蘆芽兒,蘆芽兒都像錐子一樣,顏色應該是嫩綠和紫紅。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看到了窪子裡毛玻璃一樣的水光,看到了紫色的草甸子和灰綠色的天空。蘆葦芽叢中有一個草球一樣的東西在滾動,小趾爪踩著泥土的聲音變成了夜曲中的一個細微組成部分。我站起來。刺球,我跟著你走,你能帶我到一個新的生活裡去嗎?蟈蟈!蟈蟈!草甸子裡響起了繭兒的呼叫聲。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她潔白如銀的身體,這個身體是那樣柔軟、溫暖……我的牙齒得得地打戰了。蟈蟈——蟈蟈——她的聲九口拖得很長,像母牛呼喚牛犢,在兩聲呼叫的間隔裡,傳來壓抑不住的哽咽聲。
她給我劃火點著菸,自己也點上一支。我咳嗽著,看著濕漉漉的煙霧從她鼻孔裡鑽出來。沒考上大學?她問我。我點了點頭。考不上也好,在家裡養你爹娘,她說。我點頭。她忽然詭祕地笑著,把臉湊近我,我聞到了她嘴裡笑出來的酒味兒。我聽到她說:還尿床嗎?我熱烘烘地紅了臉。繭兒要是生了氣,一腳就把你踢到炕下去了,她欺負你沒有,要是她欺負你,嫂子替你出個治她的偏方——沒等她把偏方說出來,就有一個麻臉黑漢子斜著眼大叫:羊,給我拿盒菸。羊角蓮瞥他一眼,繼續對我說:她要是打你,你就——羊,小母羊,別和你小兄弟放浪了,拿菸呀!——去你娘的五麻子!羊角蓮罵道:俺兄弟是讀書識禮的人,由不得你侮弄。她罵著,離開我,去給五麻子拿菸。
冬天過去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