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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性與悲劇

作者:賽門.古希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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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你以為你要往哪兒去? 2、肉體的超級巨星

第二部 你以為你要往哪兒去?

2、肉體的超級巨星

困難的地方就在於男人無法控制幻想和夢境,也無法控制身體的反應。勃起、夢遺、不請自來的回憶,都讓虔誠的信徒感到羞愧。正是因為困難,所以需要特別警醒和下工夫。但虔誠信徒依然感到羞愧。那些情|色夢境和誘人幻想暴露了每個男人最深處的不純淨狀態。無論瘦削的身體和莊嚴的外表再怎麼讓人覺得聖潔,在信徒對抗罪惡和不潔的戰爭中,性欲仍是內心的顯示計。即使能抑制性行為和淡化性念頭,夜間勃起再再提醒他們還未贏得勝仗。
獻祭儀式闡明一個社會群體的身分,區隔圈內者——參與其中的「我們」——以及被排除的「他們」。獻祭可能是家族場合、國家儀式,也可能是同業公會或軍人團體的活動,藉由這項共同活動來聯繫團體成員。一個人如果殺了人或犯了瀆神之罪,遭到的懲罰往往是「不准參加獻祭」。罪犯因此成了被社會屏棄的人。早期基督徒公開展現不同他人的行為之中,有一項就是拒絕參與獻祭。他們願意也刻意自我排除於社群之外。許多殉道故事涉及拒絕參與獻祭。這不但是反抗希臘羅馬宗教的神學表示,也是驚世駭俗的公開表示,斷然自外於讓社會團體構成社群的要素。
像柱頭修士西門這般的受苦聖徒是自願採取極端的行徑,但一般人的身體行為概念,也從古代世界變換到了基督教帝國。基督教藉由反轉古希臘羅馬人最珍視的自我表現概念,創造了基督徒。釘死在十字架上是非公民所受最恥辱與痛苦的懲罰,基督教卻將它轉化成新秩序勝利的象徵。在古代的雅典和羅馬,儘管奴隸的身體可以被刑求和刺穿,公民的身體卻不容侵犯,不應被刺穿,法律也規定不能加以刑求。公民不能被人鞭打,但鞭打卻是奴隸常有的處罰。這種身體待遇鮮活體現了奴隸和自由人的差別。基督徒認為殉道者受到刑求是值得榮耀的事。一名殉道者極度陶醉於身體受侵犯,正當他連連被刀刺時,他向刑求者道謝,因為他有了「更多的肉身開口可讚美神」。奴隸不愛挨鞭子,有些基督徒卻主張自己鞭打自己,即自笞,是順從神的表示。
基督徒也藉由自我剝奪讓自己與眾不同。有一年在四旬期開始時,柱頭修士西門的門徒從梯子為他送上一鍋扁豆。等到四旬期結束時,他們取回鍋子,發現完好如初。西門整整四十天都沒吃任何東西。在苦行者眾多自我剝奪的行為中,自願忍受禁食的痛苦這一項,可能最令人驚奇,在古代時空背景下看來尤其讓人詫異。古代世界是求溫飽的社會,多數人總是處於飢餓的危險下。能吃得好是一個文明的成功,代表農民工作勤奮和*圖*書,並且受到諸神保佑。貪食者受人譴責,原因就在這種人貪婪、大量占用有限的糧食,令人厭惡。貪食者癡肥,必然是有人沒得吃。農業和文化的關係是古代世界根深柢固的要素。農民的土地是讓人類生活得有人性的基礎。
就連他忠誠的傳記作者也不免要假想,有人可能會問,為什麼西門要對自己做這樣的事。他立即提出一個標準的神學答案:「藉由僕人的苦難,天主也許能讓世人從深沉呆滯的睡眠中醒來,祂神聖榮光的聖名才能經由信徒這個工具獲得彰顯。」西門是信仰力量的實證,他要讓每個人意識到神的訊息。
日後成為基督教聖徒的文化英雄,用最驚人的方式重繪古代的身體形象。聖經中「侍奉神」的概念落實成人類奴僕——具奴隸卑下、受苦、屈辱和刑求的觀念,但這些都被當成正面的特質。基督教不單純源自耶穌或使徒保羅,其嶄新的特質其實是將古代的傳統價值顛倒了過來。這就是基督教與希臘羅馬文化長久動盪關係的開端。基督教在剛創教的幾個世紀,信徒過的生活是要反抗古代世界的邏輯,用脫離社會、挨餓禁欲和身體痛苦,向驚詫地看著他們的世界展現他們對神的愛。
古代演說家應有的姿態是昂然挺立,展現出自己的威嚴、榮耀,以及身分地位。基督教則要信徒謙遜。這個意思不只是不要傲慢惹人厭,更要表現出謙卑的身體姿勢。信徒在殉道者的聖祠前最好低著頭,趴在地上,一邊垂淚一邊低聲禱告。古代公民在市民同胞面前高視闊步,在公共場合尋求成功的榮耀。「看著我,」阿基里斯大吼:「君不見我是多麼高大俊美!」基督教則這麼要求信徒:「眼睛絕對不要看著別人的身體,甚至盡可能不要看自己的身體。」裸體在健身館運動,在浴池泡澡,展示身體,這些都是希臘和羅馬特質普遍和特許的象徵,基督教卻一概禁絕。基督徒應有的舉止和高視闊步、大模大樣的希臘英雄恰恰相反。這種新的身體語言——謙遜是美德、受苦有尊嚴、身體是恥辱——在西方世界延續長久,至今仍影響我們每一個人。一如聖歌還唱著:「基督徒兒童應該溫順乖巧。」
若在古希臘羅馬的文化背景中主張抑制性欲是非常極端的事,把兩種文化的態度擺在一起看,有時會得到非常驚人的結果。在柏拉圖的《饗宴》中,一群知識分子聚在一起,用哲學討論可允許的調情和幽默程度,談論性和欲望。一位西元二世紀的敘利亞基督徒梅索迪斯也寫了一部《饗宴》,但在他的版本中,一群處女共聚一桌談論終身守貞的好處。她們用嚴肅但熱切hetubook•com•com的口吻進行討論,在一片排拒肉身聲浪中,只偶爾點綴著給純潔的讚美詩。我們再也不是在雅典了。
基督徒對痛苦的態度也顯現出他們和古代世界的距離。古希臘公民軍人看重的理想特質之一,是不畏寒暑、粗活和危險的能力。堅強面對敵人也是羅馬軍人稱頌的特質。但我們不能說他們選擇痛苦,把破壞肉體當目標。然而,基督徒效法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不但追求一個經由自我剝奪而淨化的身體,也追求一個需要也想要痛苦的身體。神讓受苦的柱頭修士西門成為所有人類的榜樣,而人類的命運就是要受苦,因此殉道者特別要擁抱痛苦以顯示他們超越痛苦。在殉道者看來,「殘酷的懲罰是種快樂」,因為能不把痛苦當一回事,就展現了內在心靈戰勝外在世界的肉體。
隱居沙漠的基督徒極力挑戰這種觀念,這種文明的要素。所謂沙漠,就是不宜耕種之地。苦行者跑到這種不宜人居之地跟自己的肚子過不去,好強頑固地執著禁食。一般基督徒一年中會有守齋和盛宴交替,比方四旬期之後就是復活節。但苦行者卻讓自己一直挨餓。他們為靈性修為努力與挨餓,肉體「受到淨化」,將肉身特性滌除。藉聖安東尼的話來說,苦行者希望經由禁食,「在義人復活之時,將得到靈性肉身的一部分」。
西門於西元四五九年去世。他是聖潔智者和苦修信徒中的超級巨星,敘利亞以這類人聞名。這些聖徒引領著新興基督徒對肉體的態度。這些被稱為「苦行者」的人,全心投注於鍛鍊肉體的紀律。透過守齋、不眠、祈禱和守身,他們期盼能抑制肉體,藉由剝奪暖意、水分和生氣,讓肉身「死亡」。女性可因此讓自己的肉身「乾燥」硬實,終止月事,無法受孕,也去除了性別(修女的婚姻對象是神)。第三世紀初期最偉大的神學家奧立振找到最極端的方式。他一心要守身和戰勝所有肉體欲望,於是自宮。陰|莖勃起是男人無法控制欲望、無法戰勝肉體的肉身象徵,自宮是去除勃起的唯一方式。奧立振一如西門那般,身體力行了自己的神學觀。
修士西門佇立在一根柱子上。在敘利亞安提阿北方的提尼辛一座山嶺上,他就這樣站立了三十年,不分晝夜在十八公尺高的柱子上警醒著,活脫就是被處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現實翻版。這並非他頭一遭為神受苦。他的傳記作者這麼強調:「他忍著飢渴,無論寒暑,始終以祈禱之姿站立著,不分日夜,從不中斷,從不休息,五十六年來,他從未闔上雙眼,也不回應肉體的需要。」他先是在一座隱修院生活了九年,「以令人https://m.hetubook.com.com驚奇的紀律和嚴苛的實踐」守齋;接著,他在提尼辛附近一座小修道院裡的角落和小室站立了十年。然後,他在一根矮柱子上站了七年。最後,他移居一根十八公尺高的柱子上,一直生活到西元四五九年去世為止。
在肉體與惡魔和誘惑中掙扎的基督徒看來,聖潔必然是分離的行動。沙漠中的修士獨自祈禱。「隱修院」(monastery)源自意指「獨自一人」的希臘文「monos」。很矛盾的,隱修院是一些「獨自一人」者聚集的社群。基督徒崇拜過隱修生活的隱士,這些隱士孤身棲居小室或山洞,完全脫離人類社會。守身、禁語、一心仰望天國、固定時間祈禱,以及嚴格守齋,這些都是他們用來破壞與人類社會關聯的方式。古希臘時期,即便是最懂得自制的哲學家蘇格拉底,也出入健身館,在酒宴上飲酒,而且和亞爾西拜德同榻共眠。基督教聖人聖潔出眾的方式是拒斥這些社會關係和公民共享的歡愉。這種分離的舉動在每個層面上都顯而易見。古希臘羅馬人最基本的宗教活動是獻祭,這是一種結束時社群成員共餐的社群活動。
苦行者把殉道者狂喜的痛苦化為承受痛苦的紀律,此後成為基督教的表達方式。對於這些早期基督教關於脫離社會、挨餓、禁欲和承受痛苦的主張,後代信徒以複雜多樣的方式讓步。有些信徒認為,殉道者和苦行者是基督軍隊中的菁英士兵。他們是所有信徒應該效法和力圖成為的榜樣。有些認為因為有這類極端的人物存在,他們因此能輕鬆過活,而不用擔負這種沉重的期望。還有些信徒則認為,他們是令人著迷或厭惡,令人好奇或感到可惜的人物。在實際生活中,失望、失敗、罪惡感和規避常在讓步中占有重要角色——但就像常有的情形一樣,這類複雜、變動,而且往往私密的宗教感覺的證據不易為人所見。儘管基督教的組織和社群不斷成長,但殉道者和苦行者始終是基督教歷史和自我主張的重要部分。每種歷史都需要英雄,而早期基督教的英雄就是苦行者和殉道者。
他的傳記作者透露他承受的痛苦:「他把雙腳綁在柱子上,渾身籠罩著神秘的天國力量。他的雙腳因長久站立而皸裂,但他的心靈為天主而激動發亮。他脊椎的關節因為一直維持著祈禱姿勢而脫位,但他用對救世主基督的愛來讓自己的心靈堅強。」他這樣公開展現對天主的愛,就和殉道者一樣。他的肉體變形破敗——雙腳皸裂,脊椎脫位,但他精神上的愛非常熾烈,心靈也充滿信仰的喜悅。「他不畏懼肉體的痛苦,」《柱頭修士西門傳》這麼解釋,「就和*圖*書連讓肉體享受一小時也不願意。」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在服侍神時應該無所畏懼,享受和歡愉是惡魔使用的武器——是墮落的象徵和罪惡的可怕誘惑。這位傳記作者接著又長篇細陳西門承受的各種痛苦。他的骨頭突出體外,肚子破裂,曾有四十天失明,而且左腳滿是膿瘡,發出惡臭,還長著蛆。他身上的臭味濃烈到門徒沒辦法爬上梯子接近他。就連當地的君王也懇求他下來。有四十個晝夜,骨瘦如柴的他無法開口,默默與惡魔戰鬥著。正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他卻又安然復甦,繼續他的苦修生活。西門是受苦的英雄,是痛苦競賽中得勝的運動員——是一位聖徒。
性欲是另一個苦行者實踐自我剝奪,控制肉體欲望的主要戰場。基督徒在沙漠中努力潔淨心靈,創造了許多意志力對抗誘惑的驚人故事。古希臘哲學家讚揚自制是美德——稱讚亞爾西拜德有辦法和蘇格拉底共眠,卻什麼事也沒發生。可是,完全禁除歡愉的禁欲,在他們看來是危險且惹人厭的極端行徑。在《伊里亞德》中,西蒂絲女神告訴兒子阿基里斯:「和女人交歡是好事。」可是,基督徒苦行者把徹底去除性欲當目標。
有一千年的時間,基督徒不能也不應該肥胖。肥胖對古代雅典人可能是政治議題,對基督徒則是涉及可能有害不朽靈魂的宗教議題。今日要是你在四旬期間不讓自己吃巧克力,在耶穌受難日不吃魚,甚或只是剛明白羅賓漢的同伴修士塔克所說的,關於他自己肚子大又愛吃東西的笑話,不論程度多麼微弱,你都是在模仿這些古老但根本的聖徒典範。一位四世紀的神學家總結出禁食的好處,聽來有點像推銷員在推銷萬靈藥的神奇功效:「禁食……可治病,收乾體液,驅逐邪魔,排除不潔淨的念頭,讓頭腦清晰、心靈純淨,身體聖潔,而且將凡人抬升到神的王座旁。」既然禁食有這麼驚人的好處,第四世紀尼撒的主教貴格利宣稱味覺是「萬惡之母」,也許就不讓人太意外。這句話完全道盡了基督徒與古代世界的差異。古希臘和羅馬人喜歡有鮮魚、醃漬菜、乳酪、鰻魚、一些油和精釀的葡萄酒當一餐。古羅馬喜劇劇作家泰倫斯就曾這麼寫道:「少了美食和葡萄酒,交歡就沒了勁」。他是建議豐盛的晚餐和幾杯好酒有助性誘惑和床笫歡愉。基督徒作家傑羅姆正經八百,很同意地引述這句話——卻是要指出禁食有助抑制性欲。
不過,聖徒在其他層面也很重要。他們在地中海東岸村落扮演了聖潔智者的角色。在西門的柱子下,門徒的修院在此建立;地方會議在此舉行,朝聖者也前來朝聖。西門不受痛苦煎熬和肉體殘破的時候會仲和_圖_書裁民眾糾紛,擔任類似民政官的角色。他聖潔智者的地位是周圍村民賦予他的,人們對他倍感敬畏,由於他聖潔出眾而把他當成調停者。聖潔智者的地位有如權勢過人的大地主一般,但不會像地主那樣騷擾居民、侵占公款,或行徑殘暴,因此可在村落生活擔任仲裁者。他們是社群生活的中心。他們為社會儀典提供建議、評判訴訟、分配居民的用水,並且指導祭司和地方要人取消債責,讓人用低利息借款,不要超越鄰人的土地界線。西門高高站立在他的柱子上,俯視俗世生活的混亂,體現了人世與神界的連結,他也善用這種權威,對社群生活有所幫助。
毫無疑問,柱頭修士西門公開展示自己的身體。對柱子下的門徒而言,他皮開肉綻的肉體是實際可見的聖潔象徵。然而,這個公開展示的基督徒肉體是不同以往的身體展示。
基督徒當然有自己的社群。他們打造小室和聚會場所,並且組成教派,共同祈禱。他們一同守齋——也聚集在一起守齋。他們讚揚「兄弟情誼」,不同的個人和團體之間也藉由書信和文章往來建立友伴關係。長久下來,他們的組織成了歐洲主要的社會結構。然而,基督教在草創初期,也將專注於建立與神的關係而拒斥與人類社會關係的人封為聖徒。這種出於強烈專注內在而讓隔絕社會顯得神聖的做法,依然是基督教神學的固有概念。基督教建立在反轉希臘羅馬文化的基本象徵之上。
「如果你現在沒在想性事,我很同情你,」一位苦行者這麼寫道,「因為你一定正在做那檔事。」這句話裡不帶心靈平靜,也無了不起的意味(也毫無選擇可言)。控制性欲失敗的故事所在多有,從夢遺、揮之不去的情|色夢境,到不小心讓人懷孕生子,或性騷擾見習修士的情況都有。「心靈的純淨」很容易就變成對誘惑的恐懼,然後又轉為對女人的厭惡。這種厭惡的態度有時以駭人的動作表現。曾有人描述一名修士用袍子碰觸死亡女性的腐爛屍體,想用屍臭去除所有關於鮮活女體的念頭。修士的貞潔是脆弱的,無時無刻不受到威脅,尤其是在內心。要戰勝撒旦是一份隨時不得懈怠的工作。
柱頭修士西門體現的基督教理想和古代文化的理想恰恰相反,在健身館、市集廣場、公共浴場、軍隊和劇場的社會背景下,希臘美男子是在特定年齡範圍內的自由人,四周不時圍繞著崇拜者,活躍於社會空間。蘇格拉底因此可以「這副沒有好好參與公共事務的身體」為由,批評他的同伴伊琵金尼。上古時期公民的身體「應該」反映出他履行軍人、演說者和善人的公民責任。男人的身體在這個社會場域中行動,也被人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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