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你以為自己從哪兒來的?
3、追尋祖國
——佛洛伊德的伊底帕斯從何而來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佛洛伊德借用希臘神話中的一個人物,來對每個人的出身提出心理學的解釋。他的理論是我們了解現代社會中自我的方式之一。將佛洛伊德的伊底帕斯放回他出身的德語世界背景,就連結起兩件重大的二十世紀歷史:讓「你從哪兒來」成為國家認同關鍵所造成的駭人政治後果,以及精神分析對了解自我的創新觀點(主張了解自己從何而來是自我了解的關鍵)。德國人努力追尋祖國,創造了一個可回溯至古希臘的獨特家譜,而佛洛伊德對家族心理戲劇的新觀點,也是回溯古希臘來解釋每個人內在的狂暴情感。
華格納無疑是十九世紀德國首屈一指的文化巨擘。他創作的歌劇不但革新了歐洲的音樂和戲劇,也成了德意志國家主義政治熱情的表徵。「我年少時對古代文化的強烈愛好,沒有其他男孩能比得上。」他以其慣有愛自封為英雄的口吻如此寫道。他描繪當他讀到伊斯奇勒斯的作品時,「深具感染力的雅典悲劇演出場景就出現在我腦海中」,而且「對我的影響無法言喻。沒有一件事能引發那樣崇高的情感」……從一開始讀伊斯奇勒斯之後,「就生活在一種遠離現世的氣氛中,從此我就無法滿足於現代文學。我對戲劇和劇場重要性的想法,無疑是受到這些印象的影響」。
希臘研究對這種國族性格的塑造,是不可或缺的。古典學研究主宰德意志文化之時,正值教育體制擴展容納更多來自不同社會背景的學童。崇尚浪漫主義派希臘主義的中上階層,缺乏政治影響力,並且深切明白建立國家的需要。希臘提供了一種社會和文化的理想,可供這個誕生中國家做為努力的目標,並且藉由教育政策從基礎階層建立這種理念。希臘成了一種思想黏劑,將為塑造國族性格和建立國家奮鬥的德意志人團結在一起。美國人夢想美國夢,德意志人夢想的則是希臘。
一問起「你以為自己從哪兒來的」這個問題,就把德意志國家主義的歷史和對古代世界的愛好連結起來,因為德國人覺得自己和古希臘的燦爛光輝特別有關係:他們「知道」自己來自古希臘。對希臘的嚮往主宰了十九世紀的德國文化,也引發了一項驚人的家系宣稱:新德國是古希臘的傳人和繼承人。
佛洛伊德讓自我認識的焦慮成為他治療原則的要素。無法逃避往事的影響,以及對了解那段往事的需要,就成了佛洛伊德式精神分析的首要原則。如果你不曉得自己的童年發展期有什麼樣的塑造力,就注定要受困於懸而未解的童年問題(再度改寫西塞羅那句名言)。孩子有什麼樣的遭遇,以及他們如何解決幼年生活中的緊張關係,就決定日後他們會成為什麼樣的成人——或是解決不了問題,就讓日後的成人陷於幼童狀態。知道你從哪兒來,就是精神分析的目標。在佛洛伊德看來,伊底帕斯是象徵「關於自我認識的焦慮」的人物,他藉伊底帕斯寫出現代心靈和性意識發展的「主導敘述」。透過伊底帕斯,佛洛伊德發現每個人心中性意識歷史的淫穢秘密。精神分析要是沒有伊底帕斯,將會有非常不同的面貌。
因此,眼見二十一世紀初期重演類似的古代根源追尋記,會令人感到特別不安。有一項特洛伊城考古展,在西元二〇〇一年至二〇〇二年間巡迴德國各地展出,看展人數達八十五萬人。很諷刺的,這個展覽的名稱是「特洛伊:夢想與現實」,宣稱證實了在銅器時代的特洛伊城,是連接東西方的貿易中心。展覽手冊上有一篇土耳其總統在特洛伊城考古遺址發表的演說詞,他宣稱這些考古發現讓人可以看得很清楚,「歐洲文化最大的根源」——資本主義——「來自安納托利亞」,手冊中也刊登了德國總統同樣政治化的回應。這份考古發現展覽手冊上強烈政治化的介紹詞,顯然都帶有投機心理,當時土耳其正試圖要加入歐洲聯盟,德國則因修正公民法以給予常駐土耳其勞工新的權利,而引發爭www•hetubook•com.com議。特洛伊是東西方連結樞紐的意象,在如今統一的德國,一個全國性電臺為此做了一個討論節目,吸引了無數聽眾,還導致學者針鋒相對!東方和西方以什麼樣的經濟型態相連結?這個新特洛伊對新德國有什麼意義?(反諷的是,伊莉莎白一世女王時代的英國——那個輝煌的貿易帝國——也是自視為「新特洛伊」。)隨著追尋古代根基之旅持續進行,對特洛伊、對希臘的夢想依然是德國政治意識型態現實的一部分。
可是,「希臘的專橫宰制」不僅止於藝術,德國教育體制也因為這股愛希臘主義的熱情而重新編制。從高中到大學,古典文化研究主宰了課程,希臘文尤其是要角,是特殊又重要的科目。政治家卡爾.洪堡在十九世紀初訂下德語世界教育體系應有的面貌。他的信條說得很明白:「關乎希臘人的知識不只是有趣、有用或必要——不僅止於此,只有在希臘人身上,我們才看得到自己應該成為和創造的理想。」德語世界裡最好的學校,就和英國的學校一樣,希臘文和拉丁文占了課表百分之八十的時間,最優秀的學生很自然地就繼續往古典學研究深造。到了十九世紀中葉,一名相當樂觀的歷史學者興奮地說:「十六世紀憧憬的烏托邦:說拉丁語的牙醫、讀荷馬史詩的律師和引述沙弗克里斯作品的商人,這樣的世界已經實現。」到了十九世紀末,德意志皇帝覺得有必要在教育辯論上為德國說句話:「我們應該教養德意志青年,而非希臘和羅馬青年。」他發出這樣的感嘆。他公開反對,就證明了古典學教育對十九世紀德國文化的影響力有多麼大。
這些文句表達了不少德意志首要文人抱持的信條,而且這些文壇巨匠有無數的門徒。對希臘的神往,在希臘找到真正的家,就是偉大德意志靈魂的表徵。古希臘既是靈感來源,也是抱負所向。在藝術界尤其是如此,就像黑格爾以充滿權威的口吻說的,「在藝術上原始形式的希臘藝術給了我們最好的典範。」這句話的意思不只是指枯燥的古典學研究。當時不乏描繪古代景色的乏味畫作和充滿希臘人物的輕盈詩作,而且也有這樣的市場,對廣大的民眾具有情感吸引力。不過,更有趣的是,當時的革命性藝術風潮如何利用希臘做為指引和歸依。
他還有一整個櫃子的愛洛斯——帶翼小男孩模樣的欲望之神——小赤陶雕像(圖五十)。這象徵什麼意思,就算不是精神分析家,也能解讀得出來。不過,為什麼佛洛伊德這麼喜歡用古希臘神話原型,來闡述他的精神分析新科學,倒是值得我們探究。
那麼,為什麼伊底帕斯對佛洛伊德扮演這樣的重大角色?兩個答案馬上冒了出來:第一,「伊底帕斯」這個名字方便總結了親子間欲望的狂暴與曖昧情感,他認為這種欲望造成所有兒童早期發展的情感危機;第二,他在希臘悲劇中看到精神分析需要的那種充滿張力的探索性對話。他坦言自己的理論要歸功希臘悲劇。他寫道,《伊底帕斯王》的情節,描繪了「一種和精神分析工作相關的過程」。伊底帕斯在痛苦執著地追尋自我的過程中,不斷往過去探詢自己的出身,讓佛洛伊德想到精神分析的工作。此劇一再以「解答謎題」、「追尋蹤跡」、「尋找真理」這些用詞形容伊底帕斯的追尋過程,顯然也具有吸引力。
在那個時期,德語世界許多頂尖作家、藝術家和思想家,直言自己的作品要獻給這股蓬勃發展中的國家主義新風潮。書寫歷史與建構國家認同是密切相關的。黑格爾認為自己書寫的歷史是創造「新國家精神」,並且說明人類歷史分成四個階段,而「德意志精神」屬於第四個最高階段。華格納在《尼伯龍根的指環》樂譜上,題詞要將自己的傑作「獻給德意志精神」。尼采以滿腔熱忱談論「德意志音樂」、「德意志哲學」、「德意志天性」——甚至是「德意志身體」。和*圖*書「德意志特質」成了一種執著關切,而且對二十世紀戰爭不斷的歐洲歷史有重大影響。
不過,繆勒不但在多利安人的語言裡,也在難以捉摸的早期多利安人民身上,找到一種北歐性格,他為早期多利安人想像出一種令人敬佩的文化。他寫道,多利安人節制、簡樸、踏實——這些當然都是德意志新教徒的美德。而且,他長篇論述多利安人和愛奧尼亞人的差異,現在看來都顯得過於偏頗。比方說,多利安人發展出愛好自由的精神;愛奧尼亞人卻會輕易受外來權威奴役。又例如,多利安人經過審慎思考後才小心行事;愛奧尼亞人卻魯莽衝動。來自北方的多利安人具有如此的日耳曼性格,構成了一個完美的家族關係:德意志人就是新多利安人。
不過,更奇怪的是,佛洛伊德自視為伊底帕斯。他覺得自己和伊底帕斯——謎題的解答者和自我知識的悲劇性追尋者——一樣。尼采這句典型晦澀難解的話:「我們之中誰是伊底帕斯?誰是司芬克斯?這似乎是問題和問號的大會合。」可做為佛洛伊德一生著迷伊底帕斯的碑文題詞。
在十九和二十世紀,有個國家尤其熱烈愛戀古希臘,那就是德國。在德語世界,不但教育體系的設計以古典學為重,不但作家和藝術家對古代典範著迷,古代歷史也對創造新德國的意識型態扮演重要角色。這套結合國家主義和種族歧視論的意識型態,透過戰爭和持續至今的暴力事件塑造了現代歐洲。這是一個對現代歐洲歷史有重大影響的故事。
在整個十九世紀,希臘是德國的理想典範,其影響力之全面,我們今日難以想像。所謂「希臘專橫宰制德國想像」這樣令人難忘的寫照,可見於各階層的活動。在黑格爾的理想化願景中,希臘是「歷史的光明焦點」,而古希臘是唯一值得生活的地方:「在希臘,歐洲的有識之士,尤其是我們德國人,有家鄉的感覺。」而「我們對希臘人感覺像在家那樣自在,感覺自己就在心靈的鄉土上。」一個世代之後,充滿強烈浪漫主義派疏離感和渴望的尼采,表達了同樣的理想,「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讓我們感到自在,最後我們渴望那個能像家的地方,因為那是我們唯一想要當成家的地方:希臘世界。」詩人也展現了同等的忠誠,霍夫曼斯塔爾如此總結他對純正德意志詩人的看法,「他的靈魂嚮往希臘人的土地。」或是在愛希臘主義運動的初期,席勒鼓勵作家同好歌德朝內心尋得一片希臘鄉土,以彌補自己身處北國的遺憾,「既然你生為德意志人,你的希臘精神被拋到這塊北國之地……就從內在創造你的希臘。」
佛洛伊德在西元一八七三年時,徹底研讀了《伊底帕斯王》,部分原因是考試要考內容翻譯。他在給友人的信上常提到司芬克斯。他也給了一個病人「一幅伊底帕斯和司芬克斯的圖畫當禮物」,以感謝病人對他自我分析研究的幫助,只是我們不曉得那個病人怎麼詮釋這樣禮物。佛洛伊德在診療室中擺放了許多他狂熱集的古代雕像。圖四十九的照片顯現了他的辦公室塞滿東西的模樣(儘管他的狗「喬飛」分散了我們的注意力)。司芬克斯就位在櫃子頂端顯著的位置,昂然挺立,目光略過一只碗,注視著對面的駱駝。在書架上方,還有包括沙弗克里斯在內的希臘悲劇作家胸像。

於是,華格納在第一本音樂理論著作中就提出這個信條,「在今日任何對藝術的嚴肅探討,要是不論及古希臘藝術,就無法有任何進展。」他跟尼采、黑格爾一樣,也表達了這樣的情感,「古代雅典於我自在如家,勝過現代世界的任何境地。」華格納知道「唯有革命,而非盲目復原,才能帶我們回到藝術的極致。」但m.hetubook.com.com藝術革命的目標和模範依然全由希臘典範定義。
佛洛伊德在十九與二十世紀之交的維也納,會拿一個希臘神話的人物來表述他對自我心理學的革命性認識,大概是無可避免的事。他的理論讓現代世界對自己從何而來的解答,大為改觀。今日,佛洛伊德幾乎無所不在。我們所有人都生活在深受他理論影響的文化環境中。不論他的理論多麼讓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感到憤慨,不論現代評論家如何質疑他的論點,潛意識、壓抑、佛洛伊德式說溜嘴、佛洛伊德式象徵都是現今社會熟悉的概念。佛洛伊德的伊底帕斯已經成為我們自我了解的一種方式。
語言也很重要。十八世紀對語言的學術研究,構成了這套家系論證的另一層面,這些研究在十九世紀造成的影響尤其強烈。威廉.瓊斯爵士是一位英國語言學和東方學家。他發現,遠古時代存在一種原始語言,這種語言可解釋歐洲和東方語言明顯的關聯。他稱這種原始語言為「印歐語系」,這個主張仍是現代語言學研究的基礎。這種語言為亞利安「人民」是遠古強權的說法,提供了科學證明,因為印歐語是這個民族的語言,而且同樣重要的一點是,印歐語將希臘語和日耳曼語連結起來,儘管這兩者看來截然不同。希臘人和德意志人都是印歐語系亞利安語的傳人。
一個重要的方式是創造「民族」或稱「人民」——德文是「das Volk」——這個概念。一個國家的真正精神就表現在「人民」身上。即便無法經由政治手腕和戰爭創立國家,「人民」(「民族」)會世代傳承國家的精髓。德意志人民始終存在。
華格納的信條並非只是理論性立場或浮誇的自我推銷,而是有實例的實踐。他打造拜魯特音樂節,擺明就是要模仿古代雅典的戲劇節。他以希臘戲劇的概念來創作歌劇鉅作《尼伯龍根的指環》,甚至認為自己的音樂體現了希臘典範。華格納說明他運用管弦樂和「主導動機」這個樂理概念——代表特定人物的音樂——來扮演希臘悲劇中合唱隊的角色。「希臘悲劇象徵希臘精神的極致。」他這麼寫道,他也希望自己創作的歌劇能同樣象徵德意志精神的極致。在眾多狂熱的崇拜者眼中,他的確辦到了。

閱讀希臘經典、蒐集古代雕像、提出「伊底帕斯情結」這個用語,都顯示佛洛伊德和古代文化長久深厚的關係。他和古代關係最鮮明、也最具體的展現,就是他診療室中那些無處不在的古代雕像。縱其一生,考古學是當時發展最快速的新潮學科。德國富豪謝里曼發現了特洛伊城,這是東西方交戰的要地,也是海克托、帕里斯和海倫曾漫步其中的城市。他挖掘出邁錫尼城,而他的名言「今日我得見阿加曼農的臉」更是自我宣傳的一大成就。亞瑟.伊文斯爵士在克里特島發現壯麗的邁諾斯王宮,這是牛頭人身邁諾陶和迷宮所在之地,這類的考古發現為怪獸和神話奧秘賦予了肉身。佛洛伊德熱愛考古學,他有許多病人也有同樣的愛好。考古挖掘一層又一層地朝古代真相接近的工作模式,無論是技術或是由此發現的真理之古老、原始和可靠,都富有啟發力。在希臘土地挖掘文化寶藏的魅力,很容易就能轉換成佛洛伊德探索心靈深處的工作,他也把希臘典範拿來辯護自己所創的心靈探索法。
正是這樣的任性混合,讓德國和希臘的家庭關係如此強烈。德意志人發展出許多種論證,要讓這樣的家傳承說顯得有說服力。
自十八世紀的考古學家與現代藝術史的創建人溫克爾曼以「典以樸,澹而雄」的名言頌揚希臘藝術之後,德意志人就為希臘究竟為藝術帶來什麼樣的典範而爭論不休,也為往後的世代設下思想議題。不過,希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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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供藝術典範的概念,維繫了德意志藝術家足足一百多年。另一項重要的論證由繆勒所提出,他在西元一八二四年出版《多利安人》一書。多利安人是古希臘的一支民族,包括斯巴達人和科林斯人(雅典人則屬愛奧尼亞人)。相傳多利安人從北方南下侵略希臘,在此殖民。關於早期多利人的資料大多是後期希臘人傳述的神話故事,目的是要合理化他們的政治和領土占領,或是所做的結盟。可是,「北方部族」成了德意志人執著的意象。繆勒就「多利安人的遷徙」寫了一本書,很顯然,說明多利安人源自北方,對連結希臘和德意志大有助益。繆勒的一個門生將這種意識型態的魅力發揮到極致,他熱忱主張希臘文這樣優美的語言,必定是源自北方,不可能是源自地中海地區。
赫德是這個故事的要角,他的著述在十八世紀的德語社群中極具影響力。他為一個「人民」(「民族」)下了這樣的定義:必須享有共同的神話、共同的語言、共同的祖國,甚至是共同的血型。神話顯現一個「人民」的特點,「人民」必須有自己的神話。這就是華格納歌劇中的北歐故事能有如此強大影響力的原因之一:滿足了德意志人民對德意志神話的需要。德意志人共同的體態特徵也符合北歐傳說中的人物特徵,都是身材壯碩高大、金髮碧眼。羅馬史家塔西佗也曾如此描述早期的日耳曼人,顯示德意志人保有固有體態的論點有古代權威可證。他們共同的祖國就是德國。這個民族有個名字:亞利安人,而這個民族的日耳曼分支,就是條頓人。
不過,當佛洛伊德說「伊底帕斯的命運感動我們,原因只是我們可能有同樣的命運」,或是其他的心理分析家所言「從某方面來說,伊底帕斯是凡夫俗子,而凡夫俗子都是潛在的伊底帕斯」,就提出了另一項訴求,而且與「你以為自己從哪兒來的」這個問題息息相關。佛洛伊德寫作的時期,正值德語世界愛希臘主義與國家主義熱潮的高峰,他揭發了欲望的猥褻秘密和民族家族史中的暴力行徑,也提出了威脅德國純正血統源自希臘之國家神話的可恥真理。在他看來,希臘提供了可解釋我們從何而來的故事——但並非光榮的先祖故事。佛洛伊德的理論對德國人的身份認同,造成強烈的挑戰。
德國的時代背景對佛洛伊德的伊底帕斯至關重要。他把自己的發現稱為「伊底帕斯情結」,這個名稱就因為古代緣由而有了立即的權威。希臘對西方思想發展如此重要,因此希臘英雄人物對新興的人類心理發展學具有立即的吸引力。「伊底帕斯情結」、「潛意識」和佛洛伊德的象徵,至今可能還是精神分析法最為人所知的指標。同時,他的理論駭人聽聞:他發現兒童也有性感覺,而且每個人的性欲說到底都有逾越常俗的傾向——相較於今日,這樣的主張在十九世紀歐洲還更不受人歡迎。在他的理論中,相較於德國學校課堂所教的希臘,他的希臘是更加原始、血腥和令人不安的國度。佛洛伊德理論具有的挑戰性,也是刻意利用希臘的光輝。
佛洛伊德的德國伊底帕斯的複雜故事,顯現出「你以為自己從哪兒來的」這個問題的層次有多繁複。往下一層又一層地挖掘,就揭露了現代自我概念的歷史與歐洲政治史,原來和想像的希臘是如此密不可分。
將藝術熱情、教育改革和廣泛文化策略聯繫起來的力量,是德意志國家主義。我一直使用「德語世界」一詞,不單是因為佛洛伊德來自維也納,也因為奧地利應被視為和柏林或慕尼黑不同的政治和社會環境,而寬宏的歷史觀點在這裡也很重要。這個橫跨十八世紀末浪漫主義誕生至西元一九一四年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期,見證了歷經戰亂的奧匈帝國與德意志人民追求創立一個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在德意志國家主義的歷史上,希臘占有特殊的地位。
追溯佛洛伊德的德國伊底帕斯,就看到了「你以為自己從哪兒來的」這個問題的多重hetubook.com.com版本。他試圖找出自我從何而來,並在嬰兒欲望發展期找到一個轉捩點。每個人都有一段讓自己成為現在模樣的埋藏歷史。他以原型故事中追尋自我出身的那位希臘英雄(他的這段埋藏歷史的轉捩點也涉及逾越性的性意識)來為這個模式命名。同時,佛洛伊德寫作的對象熱中於勃興中的國家主義,這種國家主義確保追隨者也熱中追尋家系根源。純正血統、正統民族的主張,讓「你從何而來」這個問題有了不同的意涵。德意志國家主義在文化的各層面,都在古希臘找到一個象徵的家鄉和誕生地,並將那樣的宣稱實踐於教育體制、歌劇院、文學等文化生活上。而對二十一世紀而言,佛洛伊德是現代認同感的源頭之一,而我們現在人人都是佛洛伊德學派人士。我們的自我意識是經由一世紀關於佛洛伊德式說溜嘴、潛意識、壓抑性欲和心理健康的討論所傳達而出——即使我們沒研讀過佛洛伊德的著作,也不會對這些概念感到陌生。
「你從哪兒來的?」這對十九世紀的德國思想發展而言,是一個實際的問題,他們得到一個響亮的答案——希臘。「人民」可能經歷了一個漫長而複雜的歷史,但有兩個不變的要點:德意志精神的誕生地在希臘;德意志精神要在當前或未來獲得實現的方式,就是建立一個民族國家。我們要是不了解德意志國家主義神話是出自對希臘的嚮往,就無法對十九世紀文化有完整的認識。前人對古代的熱情可能會消退,讓下一代感到不解和困惑,一如孩子面對父母的欲望無法了解那般,但那股憧憬古代的熱情所留下的影響,持續可見。國家主義和追尋純正血統所引發的扭曲和暴力幻想,並未從二十一世紀的政治消退。我們為什麼應該認真看待「你從何而來」這個問題,一個很好的原因就是:有些人以不當的自信回答這個問題,因而導致了長久而持續至今的暴力和歧視歷史。
華格納就展現了這麼一個怪異家族關係的例子。他讚揚溫克爾曼和萊辛這兩位偉大的愛希臘主義學者,因為他們幫助德意志人民了解他們源自希臘的血統:「向溫克爾曼和萊辛致敬,你們在原住日耳曼人數世紀的雄偉歷史之外,在神聖的希臘人尋得日耳曼人真正的原始先祖!」德意志人拖曳著燦爛的雲朵,從家鄉神聖的希臘翩然而降。
儘管現在看來很怪異,但這樣的家系論在當時非常盛行,支持者也充滿熱忱。希臘不只是西方文化的源頭,希臘和德意志人有血緣關係,德意志人是希臘的傳人和繼承人。「希臘專橫宰制德國想像」也包含對祖先的狂熱。對「純正」和「無污染」血緣的追尋——造成極端種族歧視的駭人行徑——這種血統論就是追尋構築家系的要素之一。
西元一九〇六年佛洛伊德五十大壽時,他的學生和門人送給他一個徽章。一面刻著大師的側面頭像,另一面則刻著伊底帕斯回答司芬克斯所提謎題的畫面(圖四十八)。顯然所有人都認為這是非常適合,甚至相當詼諧的紀念品。伊底帕斯身旁還刻著一句出自《伊底帕斯王》的希臘文,「他洞悉著名之謎,是為人中豪傑」。這句話出自劇中合唱隊最後所唱總結伊底帕斯一生的詩詞(現代評論家大多認為這一段詩詞是後人偽造的)。但所有門生一致同意這是非常恰當的禮物。佛洛伊德的傳記作家爾尼斯特.瓊斯當時也在場,他回憶佛洛伊德「頓時臉色蒼白,情緒激動……彷彿見到幽靈」或鬼魂似的。原來是,佛洛伊德還是維也納大學的學生時,常漫步於立有知名教授胸像的大拱廊,幻想有朝一日自己的雕像也會並列其中,而且一直想著雕像上要「刻有他眼前在徽章上看到的這句話」。這是幻想成真。只是對他而言,夢境如此真切實現,貼切到令人恐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