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記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麼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麼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裡,暗暗給我們吃。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不能想了。
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伙,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對嗎?」
「沒有的事……」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個人,張着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脚跟,曉得他們佈置都已妥當了。
「從來如此,便對嗎?」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
「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裡走走。」老五不答應,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佈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果然!我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着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
我說:「是的。」
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並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記得我四五歲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才算好人;母親也和_圖_書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現在想起來,實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佔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麼怕,也沒有這麼凶。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她兒子,嘴裡說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她眼睛卻看看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來:陳老五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拖我回家,家裡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眼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只雞鴨。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我怕得有理。
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樑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
至於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我那時年紀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頭。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麼都易得,什麼人都吃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糊塗過去,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裡滿裝着吃人的意思。
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為自己吃了,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和*圖*書
「這等事問他什麼?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余昔日中學校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適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着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絡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無關大體,然亦悉易去。 至於書名,則本人愈後所題,不復改也。
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伙;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大哥,我有話告訴你。」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接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佈滿了羅網,逼我自戕。
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裡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樣。
我說:「可以!」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裡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麼仇,他們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這是他們的老譜!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和圖書吃;我有什麼好處,怎麼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接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裡面,有的是義勇和正義。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着,通紅嶄新!」
陳老五勸我回屋子裡去。屋裡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樑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說:「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一九一八年四月
這幾天退一步想,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麼」上,明明寫着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嗎?
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
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
老頭子坐着,開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的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
當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凶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伙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裡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着嘴冷笑。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凶相,高聲喝道:「都出去!瘋子有什麼好看!」
老頭子眼看着地,豈能瞞得過我?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你看那女人「咬你幾https://www.hetubook.com.com口」的話,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明是暗號。
我看出她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看,這就是吃人的傢伙。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哪裡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嗎?」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陳老五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佈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戶說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法。
大哥說:「今天請何先生來,給你診一診。」
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糊糊的答道:「不……」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晚上總是睡不着。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闢天地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裡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和圖書饅頭蘸血舐。他們要吃我,你一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伙裡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說,前天佃戶要減租,你說過不能。」
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現,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麼會吃人?」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着眼說:「有許多的,這是從來如此……」
七年四月二日識
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伙人說:「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同蟲子一樣!」那一伙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哪裡去了。
記得什麼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嚥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幾眼,可見牠也同謀,早已接洽。
都用着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嗎?」
大哥說:「今天你彷彿很好。」
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着怪眼睛看我。
那時我妹子才五歲,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