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睇色,戒

作者:李歐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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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份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細讀張愛玲 一、重讀張愛玲《色,戒》原稿

第一部份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細讀張愛玲

一、重讀張愛玲《色,戒》原稿

當然那也許不同。梁閏生一直討人嫌慣了,沒自信心,而且一向見了她自慚形穢,有點怕她。
這就是張愛玲敍事技巧的晦澀之處,拍成電影就更不容易了。英文書的「拍攝札記」中就提到:這場麻將戲,至少拍了數十個鏡頭,分別從眼睛、坐姿,和麻將桌三個角度拍,甚至從角色背後拍的鏡頭也不少:最後連那位場記和錄音師也搞不清到底梁朝偉「有多少隻肩膀」!這就是電影和文學不同之處,靈活多了,然而也更難掌握得住敍事的語氣,因為近年來的電影往往不用旁白,即使用也不能太多。
文學和電影的關係究竟如何?文學名著被搬上銀幕之後,總會引起爭論,李安改編的張愛玲小說《色,戒》即是最近的一例。此片我連看三遍;小說至少也讀了三四遍以上。在多次觀影和閱讀的過程中,我似乎有所領悟:也許,從一個讀者和觀者的立場看來,文學和電影的關係不應該是主僕的關係,而是對稱和互動的,二者好像不停地在我腦海中對話。
手稿中原有的這樣一段文字則被刪去:
這一個觀點,可能有不少文學評論家不以為然。我嗜好文學,更是一個「張迷」,但也是一個電影愛好者。在這二者之間,有時很難取捨。最近在坊間買到剛出版的《色,戒》「限量特別版」(台北:皇冠)和英文版的Lust, caution: The Story, the Screenplay, and the Making of the Film (New York: Pantheon Books),讀後不禁又再度走火入魔。
跟老易在一起那兩次總是那麼提心吊膽,要處處留神,哪還去問自己覺得怎樣。回到他家裏,又是風聲鶴唳,一夕數驚。他們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間裏,就只够忙着吃顆安眠藥,好好的睡一覺了。鄺裕民給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萬一上午有甚麼事發生,需要腦子清醒點。但是不吃就睡不着,她從來不鬧失眠症的人。
我認為李安改編後的《色,戒》比較接近拉威爾改譜老穆或馬勒改修曼的例子,而張愛玲之數度改寫,似乎也頗有布魯克納之風,但她不可能像老布一樣毫無自信心。(這個比喻不盡恰當,因為張愛https://www.hetubook.com.com玲並不喜歡交響樂。)拍成電影之後的《色,戒》,非但在情節本身加上不少「作料」和「配器」(特別是香港的那一段, 我反而覺得不太成功),而且在緊要關頭加強了戲劇張力。據李安說:電影勢必如此,否則會失去觀眾。我並不認為他添加的三場床戲是譁眾取寵。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句張愛玲的題辭,也恰是我看完《色,戒》影片後的感覺。

他也是不好意思不買,她想。誰想得到這麼個店會有這等貨色——既然有,能說不買?她看看他。
張愛玲寫《色,戒》修改多次,從一九五〇年初開始寫,一直到一九七七年才正式發表,原因何在?張愛玲在《惘然記》的卷首語中寫道:「這個小故事曾經讓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寫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三十年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所謂『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借一個極端的間諜故事,張愛玲是寫她與胡蘭成「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是因為主題——描寫日據時代汪政府的一群「漢奸」不正確,怕引起爭議?或是這個真實的故事本身太精彩了,所以一定要寫得好?我持第二種觀點。然而,改來改去,是否一稿比一稿更好?最後發表的「終極篇」是否真正登峰造極?這就要看讀者和詮釋者作何看法了。我個人並不認為這是她最好的作品。
英文有這話:「權勢是一種春|葯。」對不對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動的。
是馬太太話裏有話,還是她神經過敏?佳芝心裏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氣,也甚至於馬太太這話還帶點討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兩句。也難說,再深沉的人,有時候也會得意忘形起來。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的說不是……」,於是她開始回顧自己的過去和因老易而生的戀情,直到加添的最後一段,出現了類似《傾城之戀》的字句:「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台上一燈熒然,映襯着樓下門窗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片白色天空……只有更覺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但是就連此刻她也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這一段添加的話,意象頗為浪漫,氣氛濃,也是此片的精華所在。但在手稿中都付闕如。相比之下,原手稿末尾的口氣世故,也更憤世(cynical),而且大多出自易先生的腦海;換言之,如果沒有加上這七百多字,小說最後的「發言權」幾乎為易先生所霸佔,處處為他自己「男人無毒不丈夫」作解說,於是她也完全成了他的獵物和犧牲品。

我喜歡看偵探小說,所以禁不住也作了一次「文本偵探」,用的不是甚麼艱深理論,而是純從個人的寫作經驗和對古典音樂的興趣得來的靈感。古典音樂中也大有「版本」之學:貝多芬交響樂的原稿中指定的演奏速度是否應該遵守?後來抄譜的人有無錯誤?布魯克納(A. Bruckner)的交響樂更麻煩:這位作曲家老是改來改去,沒有「定稿」,後來的指揮家必須選擇兩種編輯後的版本,當然還有人不相信,要到維也納去找原稿來看。舒曼(Schumann)的交響曲在配器(orchestration)上頗有不足之處,於是後來的指揮家,從馬勒到塞爾(George Szell)都在原譜上加鹽加醋,以增強效果。至於法國作曲家拉威爾(Ravel)乾脆把俄國作曲家穆索爾斯基(Mussorgsky)《展覽會之畫》的原譜重新配器改編,變成了目前最經常演奏的版本;然而也有指揮家要反璞歸真,回到穆氏原譜,認為更有原始的俄羅斯風味。
故事一開始的麻將牌局,四個太太誰在說話?從誰的觀點看都不太明朗,一般讀者初看時更搞不清楚誰是易太太、馬太太、廖太太,和麥太太。故事似乎以客觀的全知觀點進行;王佳芝扮的「麥太」雖然一開場就是主角,但她的觀點和想法直到第四頁才出現:「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都看不得她。」這一段全是佳芝想的,不是敍事者(隱在文本「幕後」)的口吻,但第二句省掉了「她」字。接着兩位太太互相取笑之後,出現了下面這句話:「她們取笑湊趣也要留神」——誰要留神?應該和-圖-書是王佳芝,但句中沒有主詞。後來又有一段:
這段話讀來就有點困難了:先是佳芝主觀地在想,後來又「看」——但到底是誰在看他?王佳芝?(應該是)馬太太?(可能也有一點吧),後來到了「也難說」就更有言外之意了。

張愛玲的作品內容當然很複雜。《色,戒》的寫作風格和她早期的作品(如《傾城之戀》)有顯著的不同,晦澀多了,在敍事技巧上也煞費功夫。我認為在這篇小說中,張愛玲所慣用的敍事口氣,特別是敍事者在台前幕後的評論,已經壓縮到最低,而「自由間接式」(free indirect style)的敘事方法則用得很多。所謂「自由間接式」當然是理論術語,大意是說:在敘事的過程中往往主詞缺席或變位,「我」的指涉不明,說話或思緒也不用引號,從客觀到主觀,產生了一種類似「意識流」的效果。且舉一兩個簡單的例子:
不錯,李安是一個溫情主義者,在片中也注入不少戲劇性的溫情,似乎與張愛玲的世故風格不合。然而我依然認為:添加了這一段以後,她多少也情不禁地為小說中的「小女子」王佳芝「求」得一點溫馨和同情,即使這一切都出之她的主觀幻想。
至於甚麼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學者說得出那樣下作的話。她也不相信那話。除非是說老了倒貼的風塵女人,或是風流寡婦。像她自己,不是本來討厭梁閏生,只有更討厭他?
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台上一燈熒然,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空。有這印度人在旁邊,只有更覺得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但是就連此刻她也再也不會想到她愛不愛他,而是——

她跟他們混了這些時,也知道總是副官付賬,特權階級從來不自己口袋裏掏錢的。今天出來當然沒帶副官,為了保密。

李安當然細讀過張愛玲的文本,說不定也看過這個手稿,片中不少對白就是直接引自原著的。(兩位編劇者是夏慕斯和王蕙玲;中英文劇本的關係可能也是對等的,而不見得是中文為主、英文為副,可惜至今我未有機會讀到中文劇本)。全片www.hetubook.com.com在整體上是否忠於原著——再現了原來文本的意旨和風格?我想一般「張迷」和文學評論家一定會問這個問題;答案也猜得出來:片子拍得雖然不錯(也有人說不好),但還是比不上原著精彩。我不禁要問:有多少影片能拍得比文學原著更好?
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裏去的路通到胃。」是說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鈎。於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說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曉得他替中國人多妻辯護的那句名言:「只有一隻茶壺幾隻茶杯,哪有一隻茶壺一隻茶杯的?」
如果李安和他的兩位編劇家也要講究「版本」的話,我認為最重要的「戲劇張力」的根據就是張愛玲最後加上的七百多字,也就是故事發展到最後,王佳芝在珠寶店中的思潮。正如此版編者所言:當佳芝說到「現在都是條子,連定錢都不要」和易先生回話後,作者增添了七百多字的篇幅,「來描述王佳芝緊張的心境與複雜轉折;或者是王佳芝臆測劇團等人將如何在珠寶店圍堵易先生、鑽戒的克拉大小等等」。張愛玲自己在《惘然記》的自序中也曾提及:「一九五〇年寫的,不過此後屢經徹底改寫,《相見歡》與《色,戒》發表後又還添改多處」,發表後如何添改?是否發表《中國時報》的版本和皇冠的《惘然記》中版本有何差異? 有待高明人士仔細考證。在此不妨看一看她增添的七百字:

對我而言,此類理論性的詮釋並不足以令人信服,因為夏慕斯完全不顧及中國文化和歷史的「語境」(context)問題。然而,話說回來,有些評論家又未免太過注重歷史背景了,甚至對號入座,把小說和銀幕上的人物視為歷史的真實人物。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愛上了。從十五六歲起她就只顧忙着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鄺裕民,結果後來恨他,恨他跟那些別人一樣。https://www•hetubook•com•com
而增添的這段敘述,值得細讀,顯然是從王佳芝的主觀回憶和觀點出發,但又不盡如此。文中先有兩句諺語:「到男人心裏去的路通到胃」;「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後者顯然出自那位老古蒼文人辜鴻銘,因為文中提到他有名的男人是茶壺女人是茶杯的理論。為甚麼要引用辜鴻銘?我個人覺得這是敗筆。但也有論者不同意,認為這恰好把小說中的女性性|欲點了出來,是畫龍點睛還是畫蛇添足?當然也會有女性主義的理論家會將這句看來對女人不敬的諺語改果為因,視之為一種女性主體「陰|道獨白」(最近有一劇名叫Vagina Monoloques)的表現。不論觀點如何,李安顯然在這段加添的文本中找到了由色到情、由慾生愛的關鍵之處,甚至把全片的重心放在王佳芝一人身上。
這兩本書皆是影片的「副產品」,但也為「張迷」和影迷提供一些新的資料,最珍貴的莫過於中文「限量版」中收錄的《色,戒》原始手稿和〈羊毛出在羊身上〉——談《色,戒》的自辯文章。手稿問世,引起的問題更多:這篇手稿是否「原始」(ur-text)?誰知道張愛玲事前修改了多少次?出版後的《色,戒》較手稿多了七百多字的篇幅,在其他細節字眼上也有少許更動,例如鑽戒的大小(從四克拉變成六克拉)等。到底我們應該以何種版本為憑?文學中的「新批評」理論往往以「文本」的結構完整性為出發點,那麼哪一個版本更「完整」?近年來的「文化研究」理論當然打破了一切文本的限制,但還是太「政治正確」,往往把先入為主的觀念強加在文本之中。李安的多年合作者夏慕斯(James Schamus,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就在英文版的序言中開宗明義大談片中女主角王佳芝的「主體性」:「當她取得另一個角色的身份時就變成了自己」,甚至連張愛玲的寫作也成了一種「表演」。但「表演」(act)又和「演藝」(perform)的意義不同,他又引了拉康(Jacques Lacan)派哲學家齊澤克的學術理論,結果把這兩位女人都變成了「主體性」高漲的「婦解」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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