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睇色,戒

作者:李歐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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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份 《色,戒》的歷史聯想 一、場景調度下的歷史

第四部份 《色,戒》的歷史聯想

一、場景調度下的歷史

不錯,在一個年輕女人身上卻肩負了一個歷史的重擔,至少我如是想。當然也可以說:她的男女私情最後被民族國家之情取代了,所以是為國犧牲,其實我認為這也是一種反諷,是特有的歷史環境所造成的。
放槍似乎不會只放一槍。

她定了定神。沒聽見槍聲。
如果把歷史因素放進李安的「場景調度」又會如何?我想至少不會這麼浪漫吧,或許色更多於情,豈不有點煞風景?然而歷史的「大環境」並不允許太濃厚的浪漫愛情存在。張愛玲深明這一點,所以寫這篇小說時數易其稿,把這個「大時代」的愛情故事盡量處理得十分間接和隱晦。但李安卻是平鋪直敘的,也加強了色和情的成份,卻少了一點對於當年歷史的感受。時至今日,也時過境遷之後,這種感受又多了一層反諷:到https://m.hetubook•com•com底孰忠孰奸?如果歷史上的丁默邨還是一個漢奸和「歷史罪人」的話(也有一說是他後來反正了),易默成呢?王佳芝更是「角色混淆」。在亂世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成,最後被槍決了,她是否是一個好人和愛國英雄?在影片中,她在死前回望的是當年她可以愛上的愛國青年鄺裕民,但我寧願剪掉鄺裕民回看她的鏡頭,直認她是在回看(gaze back)歷史,也在回看後世作為歷史和電影觀眾的我們。
《色,戒》中的場景調度,又可以最後的那一段外景和內景——從凱司令咖啡館到印度人開的珠寶店二樓為例證。我認為歷史的影子就閃現在這幾分鐘。然而,這幾場戲的佈景都是搭起來的,而不是原有的古蹟文物,即使當年的老房子還在,也不見得能保持原貌。
店主怔住了。她也知道他們形迹可疑,只好坐着不動只別過身去看樓下。漆布磚上噠噠噠一陣皮鞋聲,他已經衝入視綫內,一推門,炮彈似地直射出去。店員緊跟在後面出現,她正擔心這保鏢身坯的印度人會拉拉扯扯,問是怎麼回事,耽擱幾秒鐘也會誤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車份上,並沒攔阻,只站在門口觀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門。只聽見汽車吱的一聲尖叫,彷彿直聳起來,砰!關上車門——還是槍聲?——橫衝直撞開走了。m.hetubook.com.com
這最後的一段,在小說中看不出來是高潮,甚至王佳芝聽到的「呼!」一聲,也不是槍聲。影片十分忠實於原著,沒有槍聲,可能部份觀眾會覺得不過癮。在「史實」中,倒是開槍了,但丁默邨的座車備有防彈玻璃!換句話說,歷史好像比小說和電影更刺|激。
電影如何以形象來展現歷史的情景?除了說故事(也就是電影https://m•hetubook•com.com中的敍事,和小說技巧不同)外,就是人物的心理、造型,和以美工佈景為依靠的「場景調度」。此中學問大矣,是所有影評家和部份影迷(如我)津津樂道的話題。
我覺得凱司令咖啡館和印度珠寶店的佈景都很仔細,只是街對面的平安戲院似乎有點草率。電影和電影院是上海都市文化最重要的部份,在張愛玲的小說中也多次呈現過。就以這篇《色,戒》而言,就對這家影院着墨不少:平安戲院(電影「平安大戲院」)是「全市唯一的一個清潔的二輪電影院,灰紅暗黃二色磚砌的門面,有一種針織粗呢的溫暖感,整個建築圓圓的朝裏凹,成為一鈎新月切過路角,門前十分寬敞」這個佈景,在外表上搭得唯肖唯妙,甚至還加上兩個電影海報招牌:右邊是國產片《博愛》(據李安說是一九四一年上海出產的兩部國產片的其中一部),右邊是Destry R和圖書ides Again,可謂煞費周章。然而,它獨缺一種「針織粗呢的溫暖感」,這是張愛玲小說中獨特的感覺。
這種「溫暖感」是甚麼?我們從「針織粗呢」這四個字聞出一股小市民的溫情味,因為平安戲院是一家演二輪影片的電影院,價錢較首輪的戲院如大光明便宜得多,它不是「影宮」(Movie Palace),而是另一種可以逃避到此的「溫室」片中另一場王佳芝密會鄺裕民的戲,也是在一家影院裏,可能就是這一家。從這些細節中,我們可以發現「平安大戲院」其實在這場戲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為預謀暗殺易先生的間諜殺手可以躲在「平安」戲院裏,魚目混珠,容易脱逃。不知為甚麼,李安把這一場原著中明明提到的片段略去了,原著中說:「他們那夥人裏只有一個重慶特務,給他逃走了,是此役的唯一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戲院看了一半戲出來,行刺失風後再回戲院和*圖*書,封鎖的時候查起來有票根,混過了關。」這段話在小說中是從易先生的主觀意識中猜出來的(片中僅以張秘書交代),和前一段珠寶店內從王佳芝眼中看出來的那股易先生「溫柔憐惜的神氣」恰成對比:她在那一剎那間領悟到「這個人是真愛我的」,而他在事後卻完全以「理智」處之——也處決了所有的共謀者,包括他的情婦王佳芝,恢復了他「無毒不丈夫」的男子漢、特工頭目的本色。這種強加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又藏的是什麼?李安以梁朝偉的出色演技把他內心「情」意在最後一場戲中表現出來了,而原著中卻只不過以一句簡單的話結束:「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且讓我們先看看小說:
文學和電影不可能完全忠於史實,它是兩種再現歷史的藝術;文學用的是文字,電影用的是形象。這樣的一個基本認識,卻往往被不少歷史研究者或文學批評家所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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