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事實,」海斯特用禮數十足的語氣插|進嘴來。「除掉事實,什麼也不值一顧。要硬邦邦的事實!不折不扣的事實,蒂士文先生。」
若干年後,一個聲名狼藉的白人給海斯特起了一個綽號。那時他臉上殘餘的青春光彩已逝,天靈蓋光禿,那兩撇橫生的金紅鬍子已長得很像樣了。那白人顫抖著手,放下喝光了的長酒杯——那是海斯特做的東道——帶著不喝酒的人不能望的睿智,說道:
「我真讓這些島給迷住了!」
在滿月的晚上,包圍著三巴侖——海圖上的「環島」——的闃寂真教人眩惑;在寒光汎汎之下,海斯特看到近處四鄰的景物,那是一片莽叢侵占了被人棄置的居所的圖像:朦朧的屋頂冒出矮林間,竹籬笆的碎影灑在光澤的長草上,恍似亂叢中斜向著數百碼外岸邊一直迤邐的路,漆黑的碼頭與土墩,光線照不到的那邊顯得頗為墨黑。然而最顯眼的物體,卻是懸在兩根柱子上的一塊巨型黑板,當月亮越過那邊,一行起碼兩呎高的白色字母「T.B.C.公司」隨即呈現在海斯特眼前。這就是他的雇主——說得確切些,是他的前雇主——熱帶煤礦公司的簡寫。
他也有別的名字。年輕時,遠在他天靈蓋尚未變得這樣體面光禿時,他呈上了一封介紹信給蒂士文兄弟公司的蒂士文www.hetubook.com.com先生。蒂士文兄弟公司是泗水一等一的商行。蒂士文先生呢,不愧是一位仁慈的老先生,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這位訪客才好。他告訴訪客說,他們希望能令他在諸島上盤桓得盡可能愉快,並準備協助他的計畫進行等等;海斯特回謝他——你曉得啦,那種普通的談話——隨即他以父執一般的語氣,徐徐問道:
若干年前,他以一個東方訪客的身分,帶著介紹信——還有小額的信用狀——來到殷實的商行,而那些露天煤層在他諧謔而彬彬有禮的言談中尚未露面時,商行的人已經這樣想。最初,他身分有點兒撲朔迷離。他不是個旅客——旅客來去匆匆,從不久留。海斯特卻沒有離去。我曾遇過某人——他是麻六甲東方銀行分行的經理——海斯特在他面前,曾無緣無故的大聲說道(當時是在俱樂部的彈子房裡):
三巴侖不光是一個煤站這麼簡單。此地有一個煤礦,距離破碼頭及大黑板不到五百碼的山腹中有一塊露天煤層。公司的目標原是要取得所有熱帶島上的露天煤層,並在當地開採。天曉得,這兒露天煤層確實不少呢。這些熱帶區的煤層,大都是海斯特在漫無目的遊逛時發現的,他又是個勤於寫信的人,以此寫了無數的信將這些發現一一告知他在歐洲的友人。起碼是這樣傳的。
根據財經界不自然不可測的說法,T.B.C.公司的資產在兩年間化為烏有後,公司清盤了——我相信清盤是外力所致,不是自願的。這過程中間和圖書卻又毫無用強施力的跡象。過程很緩慢;正當結業清盤在倫敦和阿姆斯特丹兩地緩緩進行時,在計畫書中稱為「熱帶區經理」的厄索爾.海斯特,卻還在他公司第一號煤站三巴侖的任上。
大致上說,以海斯特而言,一個半徑八百哩,環繞著北婆羅洲的圓,是一個神奇的圓。這個圓正好觸及馬尼拉,曾經有人在當地見過他;這個圓又恰好觸及西貢,同樣也有人在那裡見過他。或許這兩次是他突圍而出的兩番努力。果然如此,他的努力是白費了——那些魅惑一定是突破不了的。那個經理——聽過那呼喊的人——都深深地讓那種語氣、那股熱情、興奮,你叫它什麼都好,感動了,也許是被那風馬牛的兩件事感動的,是以過後他在多人前提及此事。
那是在公眾食堂說的一句話,海斯特彼時剛走開了。愛做夢,嗯?我起誓,唯一聽他說過,可能與此略有關係的,是他方才邀老麥納喝酒的那番話。他以構成個人特色的優雅態度、舉止和聲調,巧妙風趣地說:
在晚上的黑暗中——常常黑得教人透不過氣來——火山可算是他的同伴。連吹起一片羽毛的風也沒有。一年中大多數的晚上,海斯特原可坐在屋外,憑一根不用擋風的蠟燭,隨意閱讀父親遺留給他的書。他的藏書可真不差呢,但他從不讀;大概是害怕蚊子罷。他也從未因耐不住周遭的寂靜,對他的火山同伴說過一言半語。他沒有瘋。好一個怪傢伙——不錯,這樣叫他也無不可,也委實有人管他這樣叫;可是你也得承認,怪和-圖-書人和瘋子究竟是非常非常不同的。
熱帶煤礦公司清盤了。財經界是個不可思議的天地,在這裡頭,說來難以置信,未清盤的東西早已化為烏有。資金先化為烏有,公司再清盤。這些儘管都是很不自然的定律,卻恰好解釋海斯特何以一直不肯動。他這惰性,讓大家在「那邊」私底下——並不懷著敵意——笑了好多回。一個不活動的人對誰都無害,並不挑起敵意,也不值得嘲笑。說真的,這等人偶爾會妨礙別人,但厄索爾.海斯特卻不會。他誰都不妨礙,彷彿高棲在喜馬拉雅山的峰頂上,而且也可說是同樣的觸目。那邊的人,都曉得他住在小島上。島不過是一個山峰罷了。厄索爾.海斯特穩穩棲身其上,圍繞著他的,不是透明狂暴、無邊無際量度不住的大氣之洋,而是溫熱的淺海,是環抱著地球各大陸的大海中一條淡淡的分支。經常造訪他的是影子,雲的影子,這解除了熱帶沉悶沒生命的陽光的單調氣氛。他的緊鄰——我現在講到稍有生氣的事物——是一座慵懶的火山,山峰剛升出北方地平線上,整天冒著輕煙;晚間,在明星群中把一道暗紅色的火光瞄著他和圖書,像黑暗中間歇噗噴著的巨型雪茄煙梢,一明一滅的閃著。厄索爾.海斯特也抽菸;他就寢前,總愛抽著方頭雪茄在走廊上漫步,黑夜裡他的雪茄也閃爍著像遠方同一大小的火焰。
我不知道老蒂士文是否同意他的說法,但他準提過這事,因為好一陣子,我們的主人翁又贏得「硬邦邦的事實」這個別號。他的運氣與眾不同,凡出自口中的話,終歸變成自己名字的一部分。其後,他乘著士文兄弟公司屬下的一些貨船在爪哇海一帶亂逛,然後轉登一艘阿拉伯船,在新幾內亞那方向失蹤了。他逗留在自己的魅力圈的外圍這樣久,及至再度出現時,人家幾乎已將他遺忘了。他再露面時,是在一艘滿載哥林流浪漢的本地帆船上,全身曬得漆黑,身材瘦削,頭髮稀疏,腋下挾著載有草圖的公事袋。他很樂於把這些草圖展示人前,但對其餘諸事卻三緘其口。據他說,他過了一段「有趣的日子」。這樣一個到新幾內亞去尋樂的人——也真是!
這科學時代裡的學童都知道,煤炭與鑽石之間有極密切的化學關係。有人把煤炭說成「黑金鋼石」,我相信正是這個緣故。這兩種商品都代表財富;但煤炭之為財富卻累贅難攜得多。從這角度看來,煤炭太缺乏凝縮性了。倘若整個煤礦放得進背心口袋,那有多好——不過放不進呢!可是煤炭同時又具有某種魅惑力;在這個時代,我們好比投宿在華而不實的旅館內的旅客一般惶惑,而煤炭正是這時代至高無上的商品。我猜海斯特——厄索爾.海斯特——之所以戀棧不去,和圖書正是為了這兩大緣由,一者實際,一者玄妙神祕。
「那瑞典人真是個怪人,」是他唯一的評語;但這正是一些人加在我們主人翁身上「失魂老海」這個名字的緣由。
「麥納先生,來,跟我們一塊兒解渴去罷!」
他用粉擦著撞球桿頭之際,猛可這樣衝口而出,一如法國人所謂的à propos des bottes(無緣無故)。或許真是一些什麼的魅惑吧。天地間魔力之多,實非一般術士所能想像的。
「海斯特是個大老好。大老好!就是太——太愛做——做夢了。」
「那麼您想要——?」
也許這就是了。有人居然膽敢要給老麥解渴,雖然是開玩笑,也無疑太愛做夢了,一個尋求怪誕念頭的人,而最大的諷刺是,海斯特並不好揮霍。這可能就是他廣得人心的緣故吧。在他生命中的這段時期,他體格完美,相貌寬厚勇武,腦袋光禿,鬍子長長,活像查理十二的那些肖像,教人想起征伐之事。然而,海斯特卻全然不似個好勇鬥狠的人。
大家懷疑他可有夢想過財富——至少是屬於自己的財富。顯然,他似乎最關心的是自己所謂的宇宙整體的「大步前進」。住在這些島上的人,有逾百位聽他說過「這些地區大步前進」的話。隨著這句話,那衷心信服的手勢,顯示熱帶遠方都一起給推向前行。他說得如此彬彬有禮,話便很動聽,起碼不引人反駁——起碼有一陣子沒人有異議。見他這樣講,誰也不願跟他辯。他這樣認真,對誰也無害。又沒有人會相信他那熱帶採煤的夢話,傷他的心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