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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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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二章

第四部

第二章

她一聲不響。她定定向上熟視,眼神裡一股耐著的哀傷,恍若隱含著什麼莫測高深的意味,叫他惴惴不安。他沉思著加了一句:
這兩個字眼對她很耳生。他那雙灰濛濛的眸子隱藏著注意力,一刻不離的從那兩道黛眉下睇視著里卡多的臉。
「妳放心。妳我還沒交成朋友之前,我才不想死呢。」說時帶著一種奇怪、大貓似的豪俠口吻。跟著,試探地:「可是妳有法子叫他信任妳吧?」
「他娘的偽君子,」他慨然說道,然後又沉思著問:「他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罷?」
這個新敵人攻擊時採的是簡潔的暴力,不是舊日所遇那種卑汙的陰謀。那時她像奴隸那樣給賣掉,叫她惡心,並因孤獨無告,自覺擋不住這麼許多欺壓她的人。她現在不再是孤零零在天地間了。她抵抗起來毫不猶豫,因她在精神上得到支持,因她不是個不算數的人了,因她不再單是為自衛而自衛了,因她心裡已誕出一個信念——信賴她那命中注定的男子,也許也信賴上蒼,祂奇妙的安排這男人走進她的生命裡。
「這一層你頂好自己去研究,」她說。
她把頭微得不能再微的搖了搖。
然而屋裡客廳之中,好耳朵會聽出並非完全寂靜。簾後有一點點騷動,輕微得幾乎稱不上細語。
「你想要什麼?」
「真的不是。」她說。
里卡多現在瞧著她鎮靜的臉時,心中有幾分敬意。他甚至有點兒讓她凝定的神情與簡賅的言語鎮懾住。她不愧身為女性,已感覺到自己產生了什麼效果,知道自己顯得洞悉一切,卻深藏不露。這印象一直都是自然而然地產生的。她由是受到慫恿去施詭計,這也是力弱之人託庇之所,她於是奮勇將那兩片僵冷的嘴唇擠出一抹微笑來。
那時鐘——從前也曾記錄哲學冥思的時數——該不會滴過了五秒鐘罷,阿王便已形聚在那客廳之內。他主要是來看看那耽擱了的早餐,但他兩隻斜眼迅即牢牢盯在那幅紋絲不動的簾子上。因為他在簾後發現那奇怪、窒住的扭鬥聲,充滿了那間空房間。他那民族的斜眼睛詫異時也不能瞪圓和*圖*書,而只是定定的、死死的不動,他那張木然的黃臉由於猛然讓緊張、疑惑、忧懼的警覺繃緊,驀地變得焦慮憔悴起來。互相矛盾的衝動使他栽在地席上的身子搖擺起來。他甚至把手伸向簾子,但他的手搆不著,身子也不趨前挪一步。
「賊銀——賊贓——銅板。這是一場奪寶遊戲嘛。我們得要弄到手;可是不容易呢,所以妳要幫個忙兒。說嘛!是不是就藏在這屋子裡頭?」
里卡多身子也是向前探著,洩了氣,像一頭猛獸撲了個空,而成了鬥敗公雞的模樣,接觸到她那雙灰濛濛的大眼睛——張得大大的,觀察著,神祕莫測——從兩道有膽色的弧形黛眉下盯視著他。兩人的臉龐彼此相距不到一呎。他不再摩挲那作疼的喉嚨,只把兩掌向下沉沉地按在膝上。他沒有向她那裸|露的肩膀、強壯的胳膊望去;他俯望著地下。他一隻草拖鞋不見了。一把搭著件白衫裙的椅子翻倒在地。這些,連同海綿突然放不好而潑得地上一灘灘水漬,便是適才那場搏鬥遺留下來的全部痕跡了。
「呦,贓款、孽錢嘛——妳的那個體面人到處詐騙了這些年的銅板嘛。妳不懂?這個!」
「嘿,對呀——把那東西捅在我肋肢上嘛。沒別的辦法。」
里卡多疼痛的撫摩著喉頭,噓了口氣,敬佩地說道:
「想要拿贓銀。」
「咱們還要做朋友的。我不罷休;別想。做真真正正的朋友!」他自信的輕聲道。「噯——呀!妳可不軟啊。我也不軟,妳很快就會知道了。」
他頭也不抬,做出數錢入手心的動作。她略微垂眼去觀看這一小齣用手勢表演的啞劇,隨即又盯回他臉上去。然後,僅僅噓出一口氣道:
「信任我?」她問。她的語氣瀕於絕望,他卻誤以為是嘲諷。
那不明所以的格鬥進行時,只聞閉嘴摔撲時赤足踏地之聲,簾子背後並無噓噓聲、呻|吟聲、高呼或低語種種人聲傳出。一把椅子翻倒了,並不是碎訇一聲響,而是輕輕的,就像約略擦著了,接續是叮的一聲錫澡盆發出的低微金屬響。最後那片緊張的寂靜——彷https://www.hetubook.com.com彿兩個敵手正鬥得難解難分似的——被一個柔軟的軀體摜在屋內隔板上發出的沉沉一聲所結束了。這一下好像把整座平房都給震撼了。到這時候,阿王倒退著走,眼睛,連喉頭,都因悸怖的興奮繃得緊緊,伸出去的手臂仍指著那幅簾子,人已經從後門消失。一走到圍牆內,他就轉過屋後一溜煙跑掉了。他若無其事的出現在那兩間屋子之間,在曠地上徘徊閒蕩,任誰從哪一個屋子裡走出來也必定瞧見他——一個泰然自若的唐人在那裡百無聊賴的,心裡除卻還記罣著有一頓早餐尚未伺候外,便別無他念了。
「也許有罷。」她說道,覺得兩片嘴唇快要僵住了。
里卡多特意嚥了兩下,像是要試試喉嚨可有壞了,才再發話道:
昔日慘遭迫害、求助無門的苦楚深烙心底,那適才把一場凶狠的襲擊也能奮勇擊退的女子,聽到這個可憎的名字時不禁戰慄一下。
「妳的手指確是硬如鋼鐵,真要命!妳的力氣比得上巨無霸!」
女人常會如此,她由於乍瞥到那將臨的危難,心中的機靈振發起來。她搖搖頭否認了。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將恐怖驅進她心窩裡去。但那雙灰濛濛的眸子還是一逕從那額下盯在他身上,牢牢的注視著,彷彿瞌睡似的。她開始明白過來。他的話語傳達了一個可怕的意思進她心裡,他用深信不疑的口吻把這意思咕唧著再加解釋:
他沒抬起眼睛,雙手擱在膝上,頭低垂著,那姿態如同沉思著什麼一般,看上去便是一個直腸漢子倦了。不是跟人鬥氣力鬥累的,而是鬥腦力鬥累的。她直截了當的問,他也直截了當的答,彷彿人太疲乏,懶得去掩飾:
「這是一場奪寶遊戲——懂嗎?」他聲音裡添進一個親狎的新調子,繼續低聲往下說。他現在直望著她了。「是那個吃軟、賣杜松子酒的大胖子索姆堡教我們來的。」
「真的不是?」
「入我們的夥吧,」他慫恿。「把這遭瘟的虛偽世界一腳踢開。妳雖說得不到信任,說不定也早打探出些什麼來了,嗯?」
hetubook.com.com娜真造化,里卡多的襲擊來得如此猝然——她正在頭上盤捲著兩大綹頭髮——以致她來不及垂下臂膀,這便使她雙臂免被按到兩脅之旁,而有更好機會反抗。他起先那一躍幾乎把她撲倒下去。又是造化,她站得離牆那麼近,所以雖被直撞到牆上,那衝力卻還不至於將她全身的力氣都撞洩了。反之,這又幫她出乎本能地把敵人推開。
「不是。」
她好容易噓出一口氣:
喘了頭一口氣——她委實太驚愕了,一聲也叫不出來——之後,她對自己處身什麼危險之中,一直清清楚楚。她心裡既明明白白,便憑藉本能的力量——那正是強大氣力的源頭——果斷地自衛,那種果斷簡直難以相信會是出自這女子之心,這女子從前給那赤臉、期期艾艾的索姆堡攔在陰暗的走廊上曾害羞、憎惡、恐懼得顫抖;那一生也未能把巨爪加在她身上的男人嗶哩剝落吐出一籮筐不堪入耳的話,會令她悸怖得垂頭瑟縮。
他察覺到她頭微微一動,接著急急說下去:
「我這回幹了傻事兒,妳不會嚷出去罷?」
「什麼在哪裡?」
當然,倘若她剛才企圖跑出去的話,他便會一刀子戳在她兩肩中間以制止她呼喊;但那就十分麻煩了,整攤子事弄垮了,老闆——要是還獲悉緣由——真不知可有多震怒。一個女人給這樣冒犯了也不嚷嚷,那就是不以為忤了。里卡多這人是頗為自負的。但顯然,若是她肯這樣善罷干休,那他在她眼中當不至於十分可厭。他感到飄飄然。她似乎也不怕他呢。他禁不住要對女子生出幾分憐愛,這個膽色過人的好姑娘竟沒尖聲叫著跑躲他哩。
她的凝定、她那驚駭了的凝定,看進他眼裡變成入了迷的諦聽。他忽然問道:
「他的事你怎麼知道的?」她迷惑起來,發了慌,但卻掩飾住。「那和你有什麼相干?」
他的聲調顯得又緊張又詭秘。
「大相干,」里卡多壓低嗓音,簡潔而有力地答道。他心忖這女子真是他最好的屬望。方才動武的情景記憶猶新,他心中這時生出一種情愫,使一個男人不能對一個他曾摟抱和*圖*書過——縱然不是她心甘情願——的女人無動於衷,她不究他粗暴便更使他心動。那變成了一種維繫力。他深感著實要向她推心置腹——這如飢似渴的需要是微妙的男性特徵,能與那動輒冒生的獸|性猜疑並存不悖。
他不會知道她剛才之所以沒有跑出去,是因為當天早上,海斯特見來了這夥來歷不明的客人,心頭愈來愈不安,終於熬不住向她吐露了,說他前一夜在尋覓的是自己的一桿手槍,槍不見了,他如今是個手無寸鐵、無拳無勇的人了。她起初不大能領會他的話是什麼意思,現在比較明白了。她的自制力、她的凝定,深深打進里卡多的心坎。突然她說:
「嘿!不出所料。妳那上等人信任妳麼?」
他扯起睡衣的褲腳管露出那捆在腿上的刀子。她動也不動,瞟了刀子一眼,用鄙夷的口氣酸酸的嘟囔道:
「他想向他報復——不止呢,要向你們兩個報復;他對我這樣說的。他對妳迷得要死吶,妳先前幾乎把我扼死的那雙手,他恨不得把什麼都交進去。不過妳幹不來罷,啊?死也不肯——什麼?」他頓了頓。「所以,妳寧可——去跟一個上等人嘍?」
她又是搖搖頭。
詭詐——力弱之人及懦夫託庇之所,何嘗不是人在手無寸鐵時的護身符?為了保存她此生的美夢,並逃過一場大難,除卻詭詐一途別無他計。她彷彿覺得她面前坐著的那個人是這世間一切邪惡的化身,畢生追纏著她,避也避不了。她並不恥於施用詭詐。她發現了這一招時,隨即本著女性直率的膽色,全心全意的施用——只是懷疑自己能力如何。她讓這情勢駭住了;無奈她的女性本能早已一古腦兒激發了出來——了解到不管海斯特愛不愛自己,自己也愛他。並感覺這是自己帶累他的——面對這險難,盡心盡力要衛護自己的。
她使出了力氣之後,自己也搖搖擺擺,踵著腳退回,在床沿上坐下。她喘著氣,但卻很鎮靜,也不羞赧,便忙著把腋下那幅褐黃雙色的西里伯斯花紗龍裙繫好——那紗龍裙的褶襉在扭鬥時鬆脫了。然後她把袒裸的胳膊緊緊交抱在胸前,交加著m.hetubook.com.com雙腿,把身子探前,立定了心,一無畏懼的樣子。
「好罷。我一直都沒打算傷到妳——不過要是傷起人來,我可也不是鬧著玩的。」
「妳我是一來就互相了解的。我看是出身相同,教養相同之故吧。妳不吃軟,我何嘗吃!妳給扔進這個腐化的偽君子社會裡,我何嘗不是?」
正是此時阿王決定與大老闆——一個不但給繳了械並已被擊得半敗的人——脫離一切關係。那個早上之前,他對自己這項決定還有疑問,但及至他無意中聽到這扭鬥之聲,問題便決定了。大老闆氣數已盡了——幫助這些人只會惹禍臨頭。但當他做出無關痛癢的神氣,在曠地上閒步時,阿王心裡仍嘀咕屋內究竟為什麼聽不到任何聲響。他揣測那白種女人可能正在裡面與一個邪靈搏鬥,最後當然是給殺死了。因為他從眼角斜視著屋子,並沒察覺裡頭走出什麼來。屋外陽光與闃寂依舊,毫不受擾。
「姑——奶奶的!妳真了不起呀!」他很認真地咕噥道,如釋重負,大出她意料之外。
「在哪裡?」
「嗨!現在我定下來了。老老實實的——我人就是這樣。不必解釋幹麼了——妳曉得是怎麼回事的啦。我現在也曉得,這一套妳不吃。」
他腼腆一笑搖搖頭。
里卡多剛才笨鈍的死摟住她,沒什麼結果,她主要是靠用手指死命、毒辣地掐住里卡多的咽喉,直掐到感覺他的臂膊突然一鬆。接著她兩手出盡九牛二虎之力,配合膝頭猛地往上一頂,便將整個里卡多一下子摜到那隔板上去。因為那只杉木籠橫在腳下,里卡多咚地一聲空洞洞的響徹了整間屋子,跌坐籠上,人給扼得半死,渾身虛脫——不是由於打得凶,而是情緒太激動了。
里卡多說得快起來,並且推心置腹了:
「我何嘗不是——強如做個討工錢的奴隸嘛。只是這些外國佬沒有一個靠得往的。他配不上妳。這人連自己最好的老朋友都騙的!」她抬起頭來。他對自己的進展深感滿意,忙不迭的輕聲繼續說道:「對,他的底牌我全摸清了。妳可想而知他會怎麼樣對一個女人!」
「贓銀?」她悄悄的說。「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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