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二章
「捅我幹什麼?為了今兒早上的事?噢,傻姑娘!妳不會這麼惡毒。妳擔待了我,搭救了我,還打敗了我哩。再說,妳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呢?」
他魂銷魄醉,隨著她每一言每一動越爬越近。
「不行!不能慢。妳把男人當成什麼啦——是稻草紮的麼?只是頭戴帽子身穿衣服,沒有感覺、沒有肝腸、沒有腦子給自己製造幻想麼?不行!」他雷霆火爆的繼續往下說道。「他今生今世休想再走進妳那間房間裡去——休想!」
他環視四周找地方坐下,接著兩眼困惱的轉望她,微微一笑。
「人家怎麼說得準呢?」她低聲嗲道。「讓我瞧瞧刀子好嗎?」
「沒好處,沒好處。」她道。
「妳的腳給來好不好?」他深知自己的權能了,便怯怯的喃喃央道。
正當她俯身向前從他那兒接過刀子之際,她那雙神祕的眸子裡燃起了一絲火焰——一片白霧裡的一抹紅光,那片白霧是迷濛地隱藏著她心靈的衝動與渴望的。她大功告成了!死神的螫刺終於落在她手裡了;她樂園裡的毒蛇的毒液已經抽去,掌握在手裡了——毒蛇的頭幾乎就躺在她腳下。里卡多臥倒地席上,朝她所坐的椅子愈爬愈近。
「會的。」她說時雙瞳擴張,像是忽然感到興味似的。
他如聽綸音,連忙止步,嘴唇上露出痴騃虔敬的笑容。由於有本事隨時將她一把抓住摔在地上,他樂於聽命。
一陣沉默。他深為醋意所惱,望也不望她。她坐直了身子俯在他身上,緩緩地、漸漸地愈俯愈低,彷彿隨時就要倒進他懷裡。他最後抬起頭來,使她不覺扳住了身子。
「怕我突然拿來捅你嘛。」
「聽到了。」她答道;無論事態如何發展,她都要奮勇競鬥下去。
「妳怎麼不跟我說話?」
她毫不驚慄,等那緊縮的胸脯略鬆弛說得上話來,她便喃喃道:
「捅他,妳呀!」他向女子嗄聲喊道,自己便朝圍牆門一頭衝了過去和圖書。
房間內闃寂得令他膽戰心寒。回去是不用想了。
他輕輕敲扣著盤起的腿的膝下部分,卻見女子臉上突然燃亮起來,把臉熱烈俯向他,若有所待的,蒼白的臉上兩片紅唇張開,像個小姑娘模樣,氣喘加劇的哆嗦著,不禁使他感到又詫異又飄飄然。
「呀!倘若我今兒早上來個霸王硬上弓,只怕一輩子也認識不到妳是個什麼樣的人。現在我認識妳了。妳原來是位了不起的女子!我本人呢,也算得一位了不起的男子。我既有膽色,又有頭腦。要不虧了我,只怕咱倆早完了。我替我那位體面人設計——策劃。體面人——呸!他真叫我惡心。妳那位也很叫妳惡心罷?妳呀,妳呀!」
她將他的刀子奪取到手了。現在是她生殺予奪了,他反而無拳無勇,一時沒有了用處。他悄悄地裡離開門口,一步一蹶的,那溫熱的血一滴一滴淌下頸脖。他要去看看老闆怎麼了,並從皮箱裡取件火器自衛。
「我想有罷。但誰知道呢?」她沉吟半晌加了一句。
他渾身打顫;他向她溫言軟語說出一串猥褻溫存的名兒,然後陡然問道:
她睜大了眼睛,向他狐媚一笑。
「誰又在乎?」他豁出去的駁道。「整天這樣爬來爬去,老子可受夠了。妳才是我的寶貝兒,妳給一個臭上等人藏起來玩弄糟蹋,是我把妳找了出來的!」
「可不是有一筆可觀的贓銀藏在什麼地方麼?」
「喂!妳既然有本事赤手空拳跟一個男子搏鬥,能不能用我那把刀子捅人,辦得到——呃——辦不到?」
他興奮得一時忘了形,但轉眼間臉上卻又黯淡下來。
「我累壞了,」他說道,然後坐在地板上。「打今兒早上進來這兒跟妳談話起,我就變得周身疲累——累得就像我把滿腔鮮血全倒在這些鋪板上,來泡妳那雙雪白的腳。」
「我還以為你怎麼也不放心把這東西交給人家呢!」她說。
「妳https://m.hetubook•com.com真是萬中無一,真是世上罕見,男人得到妳可就有福氣了——十萬個也挑不出一個來!不,世間上只有妳一個。妳找到我便找到妳的男人了,」他低低顫聲道。「聽著!他們兩個現在臨死最後一次談話;我要在三更前把妳那位上等人也一併幹掉。」
她一心一意只想如何奪取那把象徵潛蹤而至的死神的刀子——此所以她全身戰慄、臉紅發熱、身寒發顫。她雙手戰慄,迫不及待要攥取那一瞥難忘的駭人之物。
她不為所動,卻向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她憑著女性的本能,殫精竭慮一心一意奪取那把刀子——那男人卻不住在她腳下胡言亂語,阿諛諂媚,興奮若狂。但他也是鍥而不捨。
「為了妳!為了妳我不惜金銀,不惜人命——只除了自己的一條!妳需要的是一個男子漢,一位讓妳把鞋跟踏在他脖子上的主子;不是那個閃閃縮縮的傢伙!不出一年,他就要厭膩妳——妳也要厭膩他。再說,妳又不是任人擺布的;我何嘗是?我為自己打算,妳也可以為妳自己打算——不是為一個瑞典男爵來過妳的日子。他們老是討妳我這些人的便宜。跟個上等人,雖說比替人家打工強,但是妳我平等合夥去對付天下間的偽君子才真是正經。咱倆要走到天涯海角,彼此無拘無束,彼此赤誠相對。妳不是隻籠中鳥。咱倆要一塊兒去闖蕩江湖,皆因咱倆這種人是四海為家的。咱倆生來是闖蕩江湖的!」
她這一聲勸告,發言的聲調與遲速,彷彿不知經過多少深思熟慮似的。
「這回妳我相逢,他們的死期到了,」他舉目注視進她眼睛裡,開言道。「我要同我那位上等人拆夥了。有了咱倆,就容不下他。嗐,他會一槍取我狗命的!妳放心,這筆帳今兒晚上就了結!」
「對付他嘛——我看太急了也不好。」
老闆究竟攪的什麼鬼嘛,讓這癟三這樣溜了出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莫非——老闆已經死了?
「我不會學那個陰陽怪氣的飯桶上等人那樣,把妳藏起來的。有妳這麼一位知己,是我的體面嘛。這不是強如在島上讓一個上流人玩弄糟蹋,最後一腳踢掉?」
「他曉得怎樣自己保重罷。」他咕噥道。
那把刀子擱在她膝上,她讓它滑入衣裙的褶子裡去,然後十指交叉,前臂放在膝上,死命把雙膝併攏。那駭人之物終於不見了。她全身感到一陣溼濡。
「好姑娘,妳倒會慢火烹調呢!」他低笑一聲,雙肩聳了聳,乜斜的眼睛霍的閃了一下,露出一副眉飛色舞的奇異貓兒相。「妳對那筆贓銀到底念念不忘罷。妳一定能做好搭檔的,我敢擔保!嘿,拿妳做囮子最好不過啦!頂瓜瓜!」
他遵從求生本能逃命之際,心裡卻想這回休想有命到得門口了。然而那扇門吃他一撞竟砰一聲摔開,他於是馬上在身後把門關好。在外頭,他雙肩靠在門上,兩手抓緊門把,獨個兒在那天搖地撼咕噥咆吼的夜裡暈眩眩的,努力定下神來。他疑心自己讓對方射了不止一槍。他的一隻肩膀給頭上淌下的血滴溼了。他用手摸到耳朵之上,斷定僅是擦傷了,但這一驚早已嚇得他一時魂飛魄散了。
忽然間里卡多覺得自己吃那正珍惜莫名的腳一蹬——直蹬入他的喉頭裡,力度之猛,登時使他直撅撅跪將起來。他見女子雙目冷峻,情知勢頭不好,正當挺身躍起之際,卻猛聽得那狂風怒號之中砰的一聲清脆俐落的槍響,恍如吃了一擊。他把燙熱的頭轉過去,只見海斯特矗立在門口。他心頭驟然省得,那癟三騰跳了。剎那之間,他那雙錯亂的眼睛滿地搜索自己的武器,卻一無所見。
她全神貫注聽他發言,就像出其不意的一句話會給她機會奪取那把匕首,那把凶刀——好破壞那殺人之計,這殺人犯現時正在她腳下求愛。她又向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勾起他黃澄澄的眼睛和*圖*書裡一抹光,他雙眼情深款款的凝視著她臉上。當他把身子挪近一點兒,她心裡毫不畏縮。形格勢禁,只要能夠將刀子弄到手,一切在所不惜。此刻他說起體己話來了。
這雙手本能地向前一揚,便將里卡多猛可止住在門口和她的椅子之間,像個降服的人,他不急於行動。她這樣一舉就制止了里卡多,心裡反覺不舒服。她聆聽那男人熱情洋溢的讚美,進而向她款吐心曲。她甚至能接觸他那雙乜斜滴溜的眼睛,它們射出狂野的慾望之光。
「那妳可會答我吧?」
「你把我怎樣就怎樣罷。」她說。
她內心正感罔知所措;她感到萬一打起來,便得丟下匕首,徒手搏鬥。
他趨前一步,她卻揚起那清脆的嗓子下令:
里卡多飛奔回到海斯特平房時,發覺莉娜早在那裡等候他。她穿一身黑衣服;里卡多因領教過她那強勁有力的手腳與頑強的鬥志,此刻見她臉色蒼白,安靜不動的坐在椅子裡,更覺驚異萬分,他回來本是欣喜不勝的,但在她跟前立刻變得踧踖瑟縮起來。原來海斯特離去後她便出來,坐在肖像底下等待這殺人狂魔歸來。掀簾而出之際,她因感違悖所愛而覺萬箭鑽心,隨又嘗到一股前所知悉的感受——甜絲絲的像洪流一般直沁入心坎裡——使她略減苦楚。她此舉並非瞬息間決定,而是受到更審慎、更說不清、更有效的影響力所致。驅使她的不是她的意志,而是身外一股更寶貴的力量。她既無切實的憑藉,也一無謀算。她只是一心一意要擒拿死神——這死神盤旋在那得到了她的男子的頭上,要猛然凶殘攫去他無辜的性命;她要捉住那代表著死神而隨時可戳進他心窩裡的刀子。無疑當初她投入他的懷抱是罪過。她帶著這點靈感,這點偶從天降而對凡人也不知是為福抑為禍的靈感,她自覺只是他在好奇與憐憫驅使之下,誠摯無奈的抉擇而已,其短促一如曇花朝露。她並不認識他。倘或他從她身邊m•hetubook•com.com消失而去,她不會出言譴責,也不會怨尤;因為她心底會遺下彌足珍貴的記憶——她勇於拯救他的性命,令他的親暱永留心間。
「嗨,咱倆日後一齊闖蕩江湖時,妳可得叫我做丈夫哪。聽到嗎?」
「受不了!」他剖心瀝血,婉聲央求道出一番火爆的情話之後說道。「我再也受不了!妳相信我吧,我不是在胡言亂語。我的心跳得多靜,妳摸摸看。自從今天妳,妳,妳飄進我的眼睛十多回,我就怕自己的心會擠斷一根肋骨,或是從口腔裡跳出來。為了等待今兒晚上,等待現在這一刻,我那顆心撞得累死了。現在再也沒氣力亂動了;摸摸它多靜!」
她心中正忙著籌劃如何拿住這刀子,如何將這把似乎把暴戾不祥的天地間一切凶險盡收其中的武器捉住。她說話時低笑了一聲,他卻聽不出她笑中的興奮。
「怎麼不放心?」
「這是我的好夥伴,」他簡單的說。「拿到手裡試試。」他道。
忍辱負重!無論如何得防止殺人之計得逞,等她手腳恢復氣力,能夠決策應付為止。一舉奪得刀子,倒令她鬥志稍衰。她把腳從裙邊底下微微伸出,他馬上如餓虎一般撲了上去。她對他一無所覺。她剛才想到海斯特囑咐她跑去的那座林子。對了,那座林子——正好將這戰勝得來的凶物,這從征服了的死神身上拔除的螫刺攜到那處去。里卡多雙手緊握她足踝,把嘴唇頻頻抵到腳背上,一邊口中不住抽噎似的喘息嘟囔,輕輕發出類似悲傷困惱的聲音。遠處雷聲咆哮,兩人都置若罔聞;外面的世界卻圍著那死寂的房間震顫抖動,房間內海斯特父親的嵌框肖像嚴峻地凝視著空間。
「不許再走近!」
「我只是聽的嘛,」她向他諱莫如深的一笑,腮頰暈紅,嘴唇冷凍如冰雪。
他雙眼不離她的臉孔,從鞘裡抽出刀子——那把鋒利骨柄短闊雙刃的刀子,然後才俯首而視。
「不知道!還不知道。」
「那筆贓銀在哪兒?妳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