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
第一章
「差不多!」朱克斯喊道。他的聲音高得讓南山號一船上的腦袋都朝船橋上望。他繼而嘆口氣,一下子認了敗,低首下心地說:「還倒過來真是可憐死了。」
所羅門.洛特先生常在背後給人叫作「高個兒所羅」、「所老頭」,或者「洛特老爹」,他由於發現自己不論到什麼船上服務,都差不多毫無例外地高人一等,就養成一副屈就垂聽的習慣。他疏落的頭髮灰雜雜的,平板的雙頰蒼白,骨嶙嶙的腕和書生型的長手也是蒼白的,好像一生沒有曬過太陽。
他父親始終沒有真正饒恕他這忤逆愚行。他後來常常都說:「沒有生他出來我們也能過,可是那盤生意怎麼辦?他還是獨子呢!」他失蹤後母親經常以淚洗面。他事先卻想也沒想到要留言,所以家人都以為他死了,直到八個月後他有信從塔爾卡華諾寄來。信很短,內有這麼一句話:「來路上天氣很好。」可是,明顯得很,在寫信人的心目中,唯一要緊的消息只是船長在他寫信這天正式把他登錄為普通船員了。他解釋原因:「因為這工作我做得來。」做母親的又哭個不歇,而父親的感觸則見諸「湯姆真是頭驢子」一語。他爹是個大胖子,擅長開狡黠玩笑,終其一生都這樣對待他兒子,時時略帶憐憫,當他是個白痴。
「沒有呢。我翻書看了。長度該是寬度三倍,大象在正中。我猜岸上的人總懂得製造本國國旗的。理當如此啦。你弄錯了呢,朱克斯……」
兩個人一回到那邊的辦公室,那侄兒帶點兒鄙蔑之意問道:「你對薛嘉讚美這個人,你看見他有什麼好處呢?」
這時麥回爾船長從岸上返船,手執雨傘,走過甲板。伴隨的是個愁眉苦臉一言不發的中國佬,他走在後面,足登布底絲鞋,手中也提一把傘。
「那面旗沒有什麼不妥。」
「No catchee rain down there-savee?(下面淋不著雨——明白吧?)」朱克斯指出。「Suppose all'ee same fine weather,one piecie coolie-man come topside(倘使天氣好,一個苦力走出來)」他繼續說下去,想像力也漸漸活躍起來,「make so-phooooo!(這樣子來——呼呼呼呼!)」他脹起胸膛,鼓高兩腮幫子。「明白吧,約翰?呼吸——新鮮空氣。好,對不對?Washee him piecie pants,chow-chow top-side——see,John?(洗褲子,吃飯,都在艙面——明白嗎,約翰?)」
朱克斯先把新的錘繩往前甲板上一丟,大喊一聲:「領班,你的。別忘了要先浸透。」他下了決心,轉身面向上司,待要進言,但見麥回爾船長已經舒舒服服地把兩肘支在橋欄上。
「我們不|穿亮閃閃的制服,不過我們情同手足,」他信是這樣寫的。「我們一道吃飯,過日子像一群鬥雞那麼樣。……那班黑炭頭算是同類中最似模似樣的了,統領的老所是滴酒不沾唇的。我跟他交情挺好。說到我們的老頭子呢,沒有比他更安靜的船長了。有時你會以為他一定是笨得看不出毛病。可又不是。不可能的。他當船長至今已經不少年了。真正的傻事他也不做的,船開得很順當,並不煩人。我相信他是沒有腦筋找麻煩取樂。我不占他便宜。我不屑做那樣的事。日常工作以外的事,你和他講,和圖書他好像懂不過一半。偶爾我們也從中得到點兒笑料;可是長遠來說,跟著這樣一個人也實在悶。老所說他不怎麼會聊天。還講聊天呢!老天!他從不開口的。前幾天我跟一位管輪在船橋底下談天說地,他準是聽見了;等到我上去當值,他從海圖室走出來,好好的四周張望了一番,俯身窺窺舷燈,望望羅盤,斜著眼向上望望星星。他總要這樣來一套的啦。然後,他說了:『剛才是你在左舷通道上談話嗎?』『是呀,船長。』『是跟三車嗎?』『是呀,船長。』他走開到右舷那邊,坐在浪屏下他自己的小摺椅上,老半個時辰不吱聲,只聽見他打了口噴嚏。過了一會兒,聽見他站起來了,慢慢走到左舷我這裡來。『我真不懂你找到些什麼來談,』他說。『整整兩個小時。我不是怪你。我知道岸上的人整天在談話,等到黃昏他們坐下來倒杯酒又談。一定是把些事情講了又講,講了又講。我真不懂。』
「要是你說他一些兒也不像你那些威風船長,我承認,」那位年長的人不願多費唇舌地回答了。「南山號的木工工頭在門外嗎?……貝茨,進來。你怎麼讓泰特的人在艙門上裝把壞鎖,丟我們臉?那船長一眼就看出了。馬上換把好的。小瑕疵,貝茨……小瑕疵……」
朱克斯先生因為滿懷情緒而且想像力活躍,給他那位吃西洋航運飯的好朋友寫了這麼一大攤。
薛嘉老先生喜歡不多說話的人,喜歡那些「一定不至於想要修正他的意旨」的人。麥回爾既能符合條件,便獲留任南山號船長,專心致志在中國海域行駛。船下水時註了英國的冊,但是過了些日子,薛嘉父子相信掛上暹羅旗更方便。
「船長,我們最好先一道去檢查一下那條船,」那位老股東說。於是三人便開始檢視南山號各處造得怎麼好,從頭到尾,從龍骨到那兩根粗短桅桿頂上穿繩索的木冠。麥回爾檢查時,便先把外衣脫下,掛在一部蒸氣起錨機末端。這機器實堪代表所有最新的進步。
麥回爾沒法常回家探親,於是在其後數年也寫了別的信,把累次升遷以及在寰宇往來行蹤稟告父母。信中有諸如此類的句子:「這邊熱得很厲害」,或者「聖誕日下午四時,我們碰著幾座冰山」。到頭來兩老熟識了許多船名,還有那些船長的大名——還有蘇格蘭的和英國的船東的名字——還有海和洋、海峽和岬角的名字,還有木材港、米港、棉花港的番邦名字——許多海島的名字——他們兒子的女朋友的名字。她名叫露絲。他沒想到要講講他是否覺得這名字美麗。其後兩位老人家便撒手塵寰了。
「Wanchee look see,all same look see can do.(要看看,怎麼看也是看。)」朱克斯說。他對外語毫無天分,把洋涇濱英語切割得鮮血淋漓。他指指打開的艙口。「Catchee number one piecie place to sleep in.(有個呱呱叫的地方睡覺),噯?」
南北中國海都窄,充滿了日常而動聽的事實,像島嶼啦、沙丘啦、暗礁啦、變幻莫測的急流啦——糾纏在一起的事實,但對於海員而言卻有清晰而確定的意思。它們的言語這麼能夠打動麥回爾船長的現實感,於是他寧可棄去下面艙中的頭等房而終日居住在船橋上,往往連膳食也著人送上來,晚間則住宿海圖室。他的家書便是在這兒寫的。每一封例必有一句「這一程的天氣一直良好」或意思相同的句子。這句話之執著,與信札中其他的報告一樣,都是完全準確的。
那天稍後他找著大車說秘密:「喂,跟你講講老頭兒最近的新故事。」
朱克斯仔細地用淡淡的「老爺,知道了」,在適當的地方給這番指示標點。他的一句「來吧,約翰;make look see(來看看)」,便把那支那人帶走了。
「因為大www.hetubook.com.com象顛倒了,我猜就會給人家誤以為我們求救,」船長說下去。「你怎麼說,我看那上頭的大象跟我們國旗上的米字形差不多……」
他說得粗聲粗氣,與種族優越感很相配,但並無敵意。那個支那人憂愁無語地探頭窺一眼艙中黑暗,彷彿駐足一個張開嘴巴的墳墓之前。
這時,麥回爾船長已走上船橋,進了海圖室。室內有封信,兩天前動手寫的,尚未寫完。這一類的長信都以「愛妻妝次」起頭,庶務員在擦地板與為航海時計抹塵之隙,總要盡量藉機讀讀。他的興趣遠比那位收信的女士大得多,原因是信件內容無非是南山號一次又一次海程巨細靡遺的經過。
這些事情發生多年之後,一天早上,他站在南山號的海圖室內,眼見可靠的氣壓計的指針下降了。考慮到儀器優良以及船在地球上的位置與當天的時令,這樣降低的兆頭不好;不過,他赤紅的臉沒有露出半點焦慮。他不理預兆;任何預告都要等到應驗之後,他才了解箇中含義。「氣壓降下,一點沒錯,」他想道。「一定是有些很特別的醜天氣在搗蛋。」
他用嘴巴和雙手做了許多吃飯和洗衣服的動作;那個支那人用微帶斯文憂鬱的鎮定神情遮掩了對這套啞劇的疑慮,他的單眼皮眼睛從朱克斯臉上瞟到艙口,又回來。「Velly good!(好得很!)」他淒然低聲說了,便匆匆滑行過甲板,閃過了沿途的障礙物。他彎身穿過一吊十個滿裝昂貴貨品的又髒又臭的黃麻袋子,於是失了蹤影。
鎖於是換過了,幾天之後南山號就出海向東方航去。麥回爾沒有再評論船上的裝備,也沒有人聽見他再開口,無論是為這艘船而自豪,為這份差事而感激,或者為前途遠景而感到高興。
洛特先生也寫家書,只不過船上人無一知悉他拿起筆來時會是如何嘮叨,因為大車的想像力較高,他把書桌上鎖。他妻子非常愛讀他的文字。他們伉儷膝下猶虛,洛特太太是個年屆四十、壯碩隆胸的樂天婦人,與她年高德劭齒牙脫落的家姑同住在特丁頓附近一家小農舍裡。她愛在早餐桌上用她活潑的眼睛把信件看一遍,對著聾了的老太太興高采烈地高聲唸出有趣的片段,唸一段之前照例警告似地喊一句:「所羅門說呀!」她又愛將所羅門的話語對陌生人說,這很易使他們大吃一驚,因為她所引述的他們沒聽過,而且話語輕鬆諧謔,也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在教堂副牧師新上任造訪農舍的那天,她藉機說道:「所羅門也說,『下船出海的輪機師便看到洋洋大觀的海員性格了!』」話說到此,目睹訪客神色大變,她就住口凝視。
南山號從南洋向北駛向福州通商口岸,船艙底層裝了些貨物,還有中國苦力兩百名,他們在熱帶各殖民地勞苦了數年之後,正要回到福建家鄉去。那天早上天色良好,油膩膩的海面起伏,沒冒出一點氣泡,天上有一片奇怪的白霧,像太陽的光暈。前甲板擠滿了支那人,滿眼是陰暗衣服、黃臉孔、豬尾巴,夾雜著許多赤|裸肩膀,因為這時沒有風,炎熱難當。眾苦力懶洋洋走著,談天,抽煙,不然就是呆望船沿欄杆之外;有些人在取海水互相潑灑;有幾個睡在艙口,還有些六人一堆,盤膝而坐,圍著個鐵托盤,盛著一碟碟飯和小茶杯兒。個個天朝子民都隨身帶著自己全部的財物——一個有鎖的銅角木箱子,內藏血汗積蓄:幾件慶典衣服,幾https://www.hetubook•com.com炷香,說不定還有些鴉片煙土,有些只有習俗價值的無名廢物,以及少量銀元。那些都是在運煤駁船上賺得的工資,或者是賭贏的彩數、小本生意的利潤,是他們從地裡挖出來,肩負重擔而汗灑礦井、鐵路,乃至危險萬分的莽林才得到的。他們一分一毫積聚下來,小心看管,惜之如命。
「沒關係啦,」麥回爾船長安慰著他,同時一屁股坐到心愛的帆布摺椅上。「你只須留神,別讓他們開頭不習慣把大象倒轉升上去就是了。」
他講的是真心話。那樣的人根本不值得討好。倘使普天下全是這種人,朱克斯也許就會覺得生命是很乏味很蝕本的一樁交易,持此論的並不只他一個。大海也像朱克斯先生一般汪涵,從不興波作浪來嚇唬那位沉默漢子。這漢子老是低俯著頭,不思不想地在海洋上來往,只知為岸上那三個人謀衣食。壞天氣他當然見過。他嘗過渾身溼透以及一般的疲倦和不舒適,但當時雖感覺到,很快也就忘了。所以大體而言,他在家書中報告天氣良好,並無不對。他迄今未曾一睹怒海的洶濤,那無限度的力量與無節制的激|情。那會耗盡而過去,可是不會平息的怒氣。他知道這是有的,就好比我們知道罪和惡是有的一樣;他聽聞過,就像城鎮上一介平民聽聞到戰亂、饑荒、水災等等,然而並不了解這些災禍的意義——儘管他也許曾經在街上打過架、曾經餓過一回肚子、曾經被一場驟雨淋得溼透。麥回爾船長曾在海面上航行,如同有些人輕輕飄過了多年的歲月之後,給緩緩放進一個平靜的墓穴中,一輩子始終對人生無知,始終沒有被迫面對人生所能夠包藏的奸偽、殘暴和驚悸。海上、陸上都有人是這麼幸運的——或者說是給命運和海洋這麼不屑一顧的。
他高高在上向著朱克斯微笑,繼續吸他的煙,靜靜地張望四周,神情像個仁慈的叔伯在聆聽一個興奮的小學生講故事。末後,他大感興趣然而毫不動容,只問了一句:「那麼你辭了職嗎?」
「沒有嗎?」朱克斯喃喃地說。他跪倒在一個甲板儲箱之前,很凶惡地扯一根備用的測海錘繩。
「薛嘉叫我們派一位可靠的船長領它出海,」造船公司的一個股東說;另一個股東想了一會兒說:「我猜麥回爾目前正巧在岸上哩。」「是麼?那就馬上給他發個電報吧,他最合適不過了,」那位老股東毫不猶疑地說。
他的品性既不愛饒舌,也不是木訥不言,只是很少覺得需要說話。責任當然是要盡的——他指揮、下令,等等;但他覺得過去的事已去了,將來的事尚未到,日常的事務也無需多談論——因為事實自己能說得一清二楚的。
聽聞改懸旗幟的消息,朱克斯渾身不自在,彷彿自身受到侮辱。他不住怨言冷笑。「想想吧,把一隻諾亞方舟那麼滑稽的大笨象畫到輪船的旗上,」他有一回站在輪機房門口說。「我可真受不了;我不幹這份差事了。洛特先生,你不惡心嗎?」大車只是清清喉嚨,那神情顯出他是知道好差事的價值的。
一股橫來的海濤已於十時上下從台灣海峽那邊湧來,卻沒有怎樣驚動搭客,因為南山號船底是平的,船上有滾動墊木,船身又異常寬闊,在海上素以穩定見稱。朱克斯先生在岸上得意的時候,會高聲嚷說道:「老姑娘又嬌俏又管用。」麥回爾可怎麼也不會想到要把心中的好感這樣高聲嚷出來,或者用這麼花巧的話說出來。
「旗有什麼不妥嗎?」麥回爾船長問道。「滿好的嘛。」他說著便走到船橋盡頭處好好看一下。
「我呢,」所羅門的妻子說丈夫曾這樣講過,「寧可服待一個最蠢的呆鳥做船長,也不要跟一個壞蛋。笨蛋還應付得來;壞蛋可是又精靈又滑溜。」這是從麥回爾船長梗直之處引出的空靈總結,本身也是明白不過的。至於朱克斯先生,由於不善講普遍性大道理,而且也未成家,甚至未訂婚,便養成習慣向一位老朋友和舊同事推心置腹,這朋友目前在一艘大西洋輪船上當二副。
麥回爾船長每年從中國沿海寫十二次信回家,有趣地盼望夫人「對孩www•hetubook•com.com子們提到我」,自署為「愛你的丈夫」。他署得很平靜,彷彿這句由千千萬萬男人說了千千萬萬回的陳詞濫語,除了外形,都已殘舊而了無意思了。
「沒有啦!」朱克斯說。他的聲音因為挨了一悶棍而沒精打采,他不得不抬高,以免被輪上摩擦絞車的刺耳嗡嗡聲淹沒。絞車都在全力轉動,把一吊吊的貨物絞到起重機長桿的末端,為的似乎只是讓它們可以毫無顧忌地相隨飛跌進艙中去。貨鏈在起重機上呻|吟,碰得艙口的防水沿噹噹響,轟隆轟隆擦過艙邊;整艘船都顫顛,灰色的長船身發出水汽的氤氲。「我沒有啦,」朱克斯喊道,「辭得出什麼結果嘛!還不如向這鐵板牆遞辭呈呢。對著那樣的一個人,有什麼話講得通的?我真沒轍了。」
南山號的麥回爾船長,外貌長得與內心完全相類,看不出是特別穩重抑或愚鈍,根本就沒有任何顯著特色;就是平平無奇吧,不大理會別人的,也不為外物所擾。
「我覺得好不像樣哩,」朱克斯忍不住說。他氣沖沖跑下了船橋。
頭一件,他在東方貿易的優點上絕不讓步,並隱約道出其勝於西洋航運之處。他把遠東的天空、海洋、船舶,以及閒逸的生活大大讚美了一番。他說南山號是不輸給任何一艘海輪的。
麥回爾船長對他的舉止深感詫異。稍後他靜靜走進海圖室,把國際訊號集掀到國旗頁上,只見各國旗幟五顏六色正確地列在其間。他用手指指著溜過去看,看到暹羅,很專注地看了那紅底白象。簡單得很嘛;可是為了不出岔,他把書帶到船橋上,將彩色圖樣與船尾旗桿上那面實物仔細比較。朱克斯壓制著發狠的心情在當值,等到他再上船橋時,他的上司說:
這船無疑好得很,船齡也不高。船建於當巴頓港還未到三年,訂造的是開設在暹羅的薛嘉父子公司。當船下了水,全部完工而準備服務時,造船公司的頭目一派自豪地觀賞著。
他的想像力僅足度日,更無餘裕,所以他平靜自信,也因此而毫不自傲。有優越想像力的人才會疑神疑鬼,擺臭架子,難伺候;麥回爾船長指揮的船,卻每一艘都是和諧恬靜的水上安樂窩。事實上,他之無從幻遊太虛,就好比一個錶匠無法只使用一把兩磅鐵槌和一把粗齒鋸子製出一個錶。不過,那些終日形形役役的人,那麼簡單乏味,卻也有神鬼莫測的一面。比方以麥回爾船長為例,一位貝爾發斯特城的小雜貨商的兒子,日子過得好好的,究竟是著了什麼道兒要逃跑離家去航海,實在無法理解。可是他在十五歲時就做了這樣的事。你若肯仔細想想,就會相信的確有一隻不可見的強力大手,伸進塵世之間,擺布芸芸眾生,使無知無覺的臉孔各朝一個夢想不到的方向,走向理解不來的目標。
「你聽過這樣的話嗎?他還講得那麼有耐心。真要為他難過。可是有時他也很叫人生氣的。當然,你也不會刺|激他,即使很值得做一做。而且也不值得做。他是這麼天真無邪,你便是把拇指觸著鼻子再向著他撥動四指,他也只會很沉著地揣測一下你究竟是撞了什麼邪。他有一回很簡潔地告訴我說,他實在搞不清楚為什麼大家老是在做怪事。說實話吧,他太愚鈍了,不值得多注意。」
「老爺,好吧,」朱克斯衝動地站起來開口說,「我只能說——」他抖著雙手,想找那圈錘繩的條頭。
「你們寫了信?謝了,」麥回爾低聲含糊的說。他看渺遠的前程,就如半瞎的遊人看風景,其實並不動心;此刻他雙目正巧落在艙門的鎖上,於是走上前去,很專注地使勁搖那把柄,一邊用他那誠摯的低聲評論道,「這年頭幹活的真不可靠。簇新的一把鎖嘛,也不管用。軋牢了,你看,你看。」
他的臉龐唯一說得上的特徵,就是間或有些兒忸怩;因為有時他在岸上坐辦公室,曬得紅紅的,你會看見他垂下雙目淡淡地微笑。他抬眼時,卻讓人看見一雙爽直的藍眼睛。他的頭髮金黃細軟,和圖書像一把亂絲,從這邊太陽穴繞到那邊太陽穴,環著光禿的天靈蓋。反之,臉上鬚髭卻是火紅的胡蘿蔔色,像一叢赤銅絲沿唇線鉸短了;至於雙頰,不論他如何剃刮,當他腦袋轉動時必會閃起金屬的亮光。他身材遠在中等之下,肩膀稍覺渾圓,四肢粗壯,致使衣服的袖與腿都疑偏窄了。他好像對緯度變化的意義不能把握,穿一套整齊的褐色上下身衣服,頭戴褐色圓禮帽,足登粗拙的黑色靴鞋。這身海員裝扮給他粗壯的塊頭平添了幾分僵硬樸拙的帥氣。一條細細的銀錶鏈掛在他背心外面;他若離船登岸,還一定會在毛茸茸有氣力的拳內抓著一把漂亮的雨傘,傘的質料絕佳,可是常常忘了捲好。朱克斯那小伙子是船上的大副,他若是陪送船長到跳板去,有時也會大著膽極其體貼地說,「老爺,容在下的」——說時便恭恭謹謹奪過雨傘,舉起傘柄抖抖傘面,瞬間便把傘捲好奉還。他做這件事時臉容肅穆如此,使那位在天窗旁抽早晨雪茄的大車所羅門.洛特先生別過臉,免得讓人看見他的笑容。這時麥回爾船長便會低著頭,沉聲然而使勁地說,「唉!哼!這笨傘……謝了,朱克斯,謝了。」
南山號的船長對事實十分忠誠,也只有事實會受到他覺察。他把事情都小小心心一頁一頁記錄下來。這些信札是寄去城北郊區一所房子裡的,房子的弓形窗戶對著一小園圃,門廊深邃,前門上的仿鉛框框嵌著彩色玻璃。船長每年要付租金四十五鎊,卻不嫌貴,因為麥回爾夫人——長著一條瘦嶙嶙頸項、白眼看人、不可一世的一個婦女——是公認有貴人風範的,鄰舍都說她「高人一等」。想到丈夫有一天會回到家中再不出去賺錢,她就驚悸得很可憐,這是她一生的祕密。她與女兒莉荻亞及兒子湯穆同住在一起,這兩個小孩對父親很陌生,只知他是個有特權的稀客,有時夜間在飯廳裡抽煙,在屋裡睡。那瘦長的姑娘大體言之有些以他為恥;那男孩卻像一般男孩一樣直率可喜,對他坦然而徹底得無可無不可。
「我伯父昨天寫了信給我們的老朋友——即是薛嘉老先生和小先生啦。他在信裡說了你的好話,他們一定會繼續留用你做船長的,」那少股東說。「船長,你將來大可誇口說,你駕的是整條中國海岸上同等大小的船中最靈便的一艘。」
這位南山號的船長說話時語音僅可聽聞,而雙目習慣只望著自己的鞋子。他說這一趟水程須在福州停泊,希望洛特先生準時在明天中午一點鐘把蒸氣弄好。他把帽子推後,抹抹前額,嘴裡說自己是不喜歡登岸的;洛特先生比他高得多,這時一言不發,只顧用左掌托著右肘昂然吸著煙。船長接著又以同樣低的聲音囑咐朱克斯清掉前方夾艙裡的貨物,好安置兩百苦力。賓顯公司要遣送這批人返鄉。二十五包大米馬上會由舢板船送到,做伙食的。這些人都幹滿七年了,每人有一個樟木箱子。該叫木匠到夾艙下面前後釘上三吋的圍板,以免這些木箱子在航程中滑來倒去。朱克斯不如馬上就去打點吧。「朱克斯,你聽到了嗎?」這個支那人隨船去到福州,他會擔任通話。是賓顯公司的師爺,他想要看看大小。朱克斯最好就帶他到前頭去。「朱克斯,你聽到了嗎?」
新旗幟在南山船尾飄揚的頭一個早上,朱克斯站在船橋上恨恨地望著它。他內心鬥爭了一番後說,「老爺,掛這旗航行,不像樣。」
翌晨,麥回爾站在他們跟前,神態自若。他是不言不語地一下子和妻子道了別,便乘午夜快車從倫敦來到了。他妻子出身比他好,娘家是顯赫過來的。
麥回爾結婚的大日子緊隨著他榮升船長的大日子到臨。
「我講我丈夫呀!」她大喊出來,一仰頭縱身坐進椅子深處。情知玩笑開成了,她拿手帕掩眼狂笑不已;牧師則坐著陪笑,由於少遇見這類嘻嘻哈哈的婦人,他心裡深信她是瘋得可憐。後來他們成為摯友;他不疑她有褻瀆之意,而漸見她的好處,她再有別的所羅門智慧射過來時,他也不避了。
「所羅門……啊!……洛特太太,」那小牧師滿臉通紅期期艾艾地說,「我實在……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