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
第二章
朱克斯閉口不言,只是對船長這一番情緒流露以及喋喋不休大感驚異。
輪機房內溫度已升達一百一十七度。煩躁的聲音從天窗與鍋爐間的通口升上來,形成一股響亮刺耳的喧鬧聲,混合著金屬的憤怒撞擊刮擦之聲,好比有一班生著鐵肢幹銅喉嚨的人在下面吵架。二車臭罵司爐工好讓蒸氣壓力降下。他長就一對鐵匠般的臂膀,平時大家都怕他三分;可是這天下午司爐毫無忌憚地回嘴,他們猛掩爐門的轟聲讓你曉得他們是豁出去了。後來鬧聲突然停息,二車從燒火間通口中鑽出來,滿臉汙垢,汗水溼透,像個適才通了煙囪的小廝。他一露臉就責罵朱克斯不好好調整一下燒火間的進風器;朱克斯以辯解安撫的手勢作答,意味沒有風呢——有什麼辦法?你自己看看去。可是他的對手不肯講理,牙齒怒沖沖的露出在髒臉上。他說他不是不願把下面那班死豬揍一頓,可是上面這些遭瘟的水手是不是以為只要把那些死豬火夫揍過之後,那些天殺的鍋爐裡蒸氣就會下降了呢?才不呢,他媽的!你還須有些風才成呀——要是沒風也成,他這一輩子不發達!那老大也是呀!中午到現在,就會在機房裡對著蒸氣表暴跳如雷。你朱克斯以為自己趾高氣揚是幹什麼的,連找一個自己手下的飯桶、殘廢、生蛆的水手來把進風器轉動一點向著風也辦不到?
誰管你什麼爛氣壓計?現在是蒸氣——鍋爐的蒸氣——不夠壓力;一邊是火夫懶洋洋,一邊是大車發了瘋,他夾在中間過活,還不如一條狗;他才不管這整條船還有多久就完蛋。他說得像是要哭出來,但透過一口氣之後,陰沉地喃喃自語道:「我給他們好的看。」說完就跑了。他在鍋爐間的通口上駐足向那不自然的天色抖拳恐嚇一番,然後一下子跳進那黑洞裡。
「不管會有些什麼東西,」朱克斯說,「我們現在是一直駛過去啊。」
他以擊劍手的撲刺姿態追逐地上的防水衣,捉到後跌跌撞撞穿上了。他一臉認真,把兩腿叉開站個大馬步,伸長頸脖,用微抖的粗手指把防水帽的帶子綁在頷下。他把婦人對鏡繫上遮髮軟帽的動作都做了,同時緊張地聆聽著,唯恐船上突如其來的喧嘩聲中忽然有人喊出他的名字。他準備好要出去察看究竟時,滿耳的喧聲更大了,有風飆聲、浪擊聲,以及空氣深沉的震盪聲,拖得長長的,好像遠方敲著一面大鼓在指揮狂風進擊。
南山號的「機器房」和「艙面」的關係據知是情同手足,因此朱克斯俯身以抑制的聲調請他別自討沒趣,船長就在這船橋那邊呢。但那位二車要造反了,聲言他才不理是誰在船橋的那邊;這時朱克斯一下子從不以為然的態度變成高高在上,毫不客氣地叫他自己上來隨意轉那些鬼進風器,進他這樣的蠢驢找得到的風好了。二車跳上來就動手,一撲撲到艙門前的進風器上,彷彿想把它整個扯脫,投進海中去。結果,他費了許多力氣,只把進風罩子轉動了幾吋,似乎便已衰竭了。他倚身靠著操舵室的後牆,朱克斯走到他跟前。
船頭往下一沉,彷彿接連龍骨之處撞到海底硬石似的,全船為之一震。沉寂了片刻,高高一陣浪花夾著強風狠狠濺打在他們臉上。
「是啊,老爺。不過肯定有些很不尋常的事情要發生了。」
「那又怎麼樣?」
「是,老爺,五十度啦……那就足夠對著這個……」
甲板上的支那人好像都要沒命了。
「對呀!真厲害——真厲害。你要怎麼辦?」
在船的前方,他望見一大片黑暗,臥在密麻麻的白浪上頭;右舷那邊無垠的怒海上方,想不到有幾顆黯淡明滅的星星垂在那裡,好像隔了一陣亂飄的煙霧。
「你們這些人真是這樣的!聖人也講粗話是什麼意思?你說話正經些不好嗎?會口出粗言的算是什麼聖人?我看不比你更高明。還有這和毛氈不毛氈有什麼關係呢——和天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熱了也不說粗話,對不對?說粗話是因為脾氣醜。原因在此。你這樣講話於事何補?」
南山號在那好像一幅起伏生光的灰綢布模樣的海面上,耕出一道隨生隨滅的航溝。太陽蒼白,沒有光線射出,只是茫茫然把沉重的熱量倒瀉下來,那些支那人五體投地躺hetubook.com.com臥在艙板四處,一張張無血凹陷的黃臉孔恍若一群黃疸病人。麥回爾船長特別注意到其中兩個,他們攤開四肢仰臥在船橋下,眼睛一閉上就像兩個死人。但有三個在前面吵得很野蠻;有個大塊頭,半裸身子露出大力士的肩膊,有氣無力地伏在一座絞盤上;還有一個坐在甲板上,雙膝豎起,腦袋斜垂在一邊像個姑娘模樣,編著辮子,無限的慵懶都繪畫在他整個人以及那十隻手指的動作之上。煤煙從煙囪裡艱難地冒出來,並不飄去,卻散開像一團陰間的雲霧,發出硫黃臭味,把黑屑撒滿各處艙面。
他猜想自己準是睡著了。鬧得那麼響的是什麼?風?怎麼沒人來叫他?燈在平衡環上扭擺,氣壓計打著圓圈,桌子時刻改變著傾斜度;一雙塌下來的爛面防水靴滑過臥椅,他立即伸手抓住一隻。
他伏案停筆,望向門外,只見在兩道柚木側壁之間,黑色天空裡的群星一齊向上飛,不見了,剩下一片黑暗,閃爍著片片白光;原來海與天一般黑,遠遠泛些白沫。等到船身擺回來時,適才飛去的群星又一齊向下衝回來,不是光燦燦的一點點,而是擴大成一個個細小碟子,發著溼溼的清光。
朱克斯沒有給那冷淡的聲音澆了冷水,他說:「那批支那佬在下面準是快活極了。算他們運氣好,這老姑娘是我上過的船裡走起來最平穩的。看,又來了!這浪也還過得去。」
「那就讓它到吧,」麥回爾船長的激憤自有一種尊嚴。「朱克斯先生,我只是想讓你曉得,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在書裡查到。你要是理智一點來看,朱克斯先生,所有這一條條的規律,如何躲小風,又如何避大風,我覺得實在一無是處。」
麥回爾船長抬起頭來。「朱克斯先生,你的意思是,你真試過把腦袋裹死在毛氈裡?裹來做什麼?」
「老天!這回我們遇上了,」朱克斯喊著說。
「盡可能維持方向不變。」麥回爾船長大聲喊道。
朱克斯的臉在門縫間露出,只見臉龐,紅彤彤的,眼睛瞪著。燈上火焰升起一下,一張紙飄起來,一陣氣流湧到麥回爾船長身上。他扯靴上腳,同時盼望地凝視著朱克斯緊張得脹紅的臉孔。
「值班——裝——舵房護窗——玻璃——怕是——吹進。」
朱克斯回轉身,眼前只見麥回爾船長圓滾滾的背和那雙大紅耳朵,原來他已走了過來。他沒看他那位大副便立刻說道:「真暴躁啊,那個二車。」
「沒說什麼,」麥回爾船長喊道。「我剛才說——沒問題。」
「我不過在弄弄我們上回製的一些運煤袋子罷了!」他溫和地分辯。「老爺,我們下回上煤時就派得上用場了。」
「風立刻就到的了,」朱克斯喃喃說道。
「那些支那人嘛,老爺,」朱克斯解釋。他很不想這樣談。
他的鼻子尖削,鼻端發紅,兩片薄嘴唇捏在一起,整個人像是滿肚怒火燒個不息、說話短捷得簡直不遜。不當值的時間他都在房間裡,房門緊閉,靜得使人以為他一進房就睡著了,可是誰若進去喚醒他當值,都一定看見他仰臥床上,腦袋枕著髒兮兮的枕頭,懊惱地瞪大眼睛。他永不寫信,似乎也不盼望那裡會有什麼消息來到;雖然有人曾聽見他有一回提及西哈圖浦,但他當時的語調非常尖酸,而且若非當地某家公寓收費幾近勒索,他也不會提及那城市的。他是那種遇有需要便在世界各地港口就地招請的人,這種人頗為能幹,不覺有陋習,只是潦倒得不成樣了,而且一望便知一事無成。他們是臨時應急而受雇的,對什麼船隻都不生感情,與船工夥伴只結泛泛之交,從不吐露心事和身世,而且立定決心一遇不便就馬上離船。他們在別人所深恐陷滯其間的偏僻港口上不辭而別,隨身攜帶一只破舊的水手皮箱,用繩捆得像個藏寶箱子,上岸後頭也不回就走了。
朱克斯勢如困獸,只好決斷而行。「船搖得一甲板都是水啦,老爺我以為您不妨把船頭轉到浪濤來的方向——走一陣子,等浪湧低下去一些——不會久和*圖*書的,我敢說。轉向東駛。我沒見過船搖成這個樣子的。」
朱克斯聽見上司責備他。
「那些支那人!你怎不直說呢?真不知道你想講什麼。那曾聽見過把一班苦力叫作乘客的?乘客呢,真是!你發什麼瘋呀?」
麥回爾船長現已坐起來了。他的書沒有脫手,也沒有失了頁。
「幸虧不是帆船,」朱克斯滿腔不快地接著說,「不然今天下午桅桿都搖光了。」
木頭木腦的,他又視而不見地抬頭看看。誰也沒有聽過他一次講這麼多話。朱克斯雙臂張開,站在房門口,猶如給請了來觀看奇蹟。他滿臉狐疑,眼中是無限的驚詫。
「這裡頭也覺得,」麥回爾船長自語道。「有什麼不妥嗎?」
「就跟你那個稀奇的念頭一樣古怪。你說要把船駛向外海,不知道駛多久,好讓那班支那人舒服些;但是我們的責任只是把他們送到福州,限時在星期五中午前抵埠。要是天氣阻宕,沒關係,有你的海程日誌為證。然而倘使我掉頭離開航道,遲了兩天才到,他們問:『船長,這兩天你上那兒去了?』我怎麼回答?我就得說,『轉向躲避壞天氣去了。』他們就會說:『天氣想必是壞透了。』我只好說,『不曉得呢,因為我躲個乾淨。』你明白我意思了,朱克斯先生?今天下午我把這些都想過了。」
朱克斯凝望這些大顆的飛星,過了一會兒又寫下:「晚八時,暗湧增大,船身顛簸,海水上甲板。上了扣板閉,力夫於艙下過夜。氣壓計仍降低。」他住手自思,「也許什麼事也沒有。」但他斷然結束當日的記事:「一切跡象顯示颱風將臨。」走到門口,他不得不讓讓路;麥回爾船長大步跨過門檻,不做聲,也不做其他示意。
「搖得像隻破靴子,」他侷促不安地說。
眼見氣壓計穩步下降,麥回爾船長心想,「有些醜天氣在作怪。」他確實這樣想。他領教過不太過分的醜天氣——稱天氣為醜,只意味著船上人不甚自在了。即使有一位無可非議的權威人士告訴他說,這世界最後會是由天崩地裂的大氣動盪毀滅的,他聽了也只會用一些醜天氣的簡單觀念來了解,因為他從未遭逢災劫,而且信服並不一定包含著了解。他的祖國有一條表現智慧的國會立法——要求海事人員須能回答關於颶風、旋風、颱風等環狀風暴的若干簡單問題,方才可以考慮任命為船長;他顯然回答了那些問題,因為目前他駕著南山號在颱風季節中航行中國海。可是他雖然答了題,內容卻已忘得一乾二淨了。不過,他覺察到給那溼溼黏黏的熱氣弄得很不舒服。他走出船橋來仍不覺自在一些。空氣沉甸甸的。他喘得像一尾魚似的,漸漸相信自己一定很不妥了。
「這臭潮濤不知道是那邊來的呢?」朱克斯的身體晃了一下,平衡過來之後大聲說。
那雙從書本上方望來的眼睛所流露的嚴肅性格使朱克斯內裡不舒服,他為難地笑一下。
船長又說下去。「朱克斯先生,狂風就是狂風啦,一隻功能完好的汽船是不能躲避的。在世界上醞釀的醜天氣就有那麼多,正經該做的事,就是挨過去。別像那艘美利達號的威爾遜船長,搞那套什麼『風暴戰略』。早幾天我在岸上聽見他對鄰桌的一大群船東講這套。我覺得荒謬極了。他講自己怎樣怎樣運籌戰勝一場嚇死人的烈風,那風自始至終沒能來到他五十哩之內。我記得他是說運籌戰勝。他稱之為神機妙算。我實在摸不著頭腦:他怎能知道五十哩外的一場風是怎樣嚇死人的呢?簡直是痴人說夢。我原先還以為威爾遜船長不會那麼幼稚的。」
這樣不尋常的問法,雖然以喃喃吶吶之聲出之,也讓朱克斯先生嚇了一跳,彷彿在第五根肋骨下給人戳了一下。他搬了一條矮凳到船橋上,人坐凳上,腳下是一捆繩索,手中一根縫帆的大針正使勁在扯縫膝上的一幅帆布。他抬頭一望,錯愕之餘,雙目流露出純真坦率的神情。
「他滿嘴粗話,」麥回爾鍥而不捨地說。「再這樣下去,我只好一有機會就趕他走。」
「你看,這兒這本書,」他仔細思考著說,一邊把合上的書拍打著大腿。「我剛才在讀講各種風暴那章。」
「朱克斯先生,帶上門好嗎?」他在房中喊道。
「你是說,我們和_圖_書要挨個正著?」朱克斯帶著孩子氣的好奇心問道。
「對,對著我你就敢說。那有什麼了不起?我微不足道,這我很清楚。」
他在燈下站了一會兒,滿臉通紅,十分警覺,那身戰鬥裝束把人弄得又粗又笨,完全不成樣子。
「沒有呢,老爺。絕對沒有。風是迎頭颳起來的。逆浪現在來了。」
「是天氣熱的緣故。」朱克斯說。「天氣糟透了,聖人也會講粗話。就是在這橋上,我也覺得簡直好比把腦袋裹死在毛氈裡。」
朱克斯又叉開兩條長腿像個圓規,擺出一副高明的面孔。「這回我們遇上了!」他說。「氣壓計跌得什麼似的,哈利,你卻在撩是逗非吵笨架……」
他一推開,門就給風吹著了。他抓著把手,人被拖出門檻之外,馬上便為了把門關上而與風大事爭衡。關上之前的瞬間,一條風舌竄進來把燈火舔掉了。
「這——有動靜——警——喊我。」
「老爺,暗湧愈來愈不好了。」
「你說了,」他再說。
他們這時已躲進擋風布底,把聲音抬高到好像人家吵架,就能交談了。
他閉目來養神。他疲倦了;他感到內裡空虛,因為多年思索成熟的信念都在一場討論中徹底解放了。他不知道自己其實已供出了自己的信仰,弄得朱克斯在門外站著搔腦袋,搔了老半天。
砰的一聲那臉就不見了,在關上了的門上只聽見水潑上來的噼哩啪啦之聲,恍若有人把一桶融化的鉛水潑到船樓上來。外頭深深震盪的喧闐之中,現在還可以聽到一種呼嘯之聲。從來翳悶的海圖室,變成好像一間茅柵,四面透風。麥回爾船長一手揪住那另一隻在地板上往來衝刺的水靴。他並不慌張,可是一時間找不到靴口插腳進去。那對他腳上踢出的鞋子在房中兩邊馳騁,翻覆傾軋,活像兩隻小狗在遊戲。他一站好就惡狠狠地向它們踢去,然而沒什麼效果。
朱克斯尚未及把眼裡的鹽水擠出來,天上星星都已看不見了。
麥回爾船長就這樣告誡了說話用比喻的毛病,末尾更輕蔑地噴一下鼻子,說了句使朱克斯全身為之一震的怨懟而惱怒的話:「他奶奶的!他再不留神,看我不把他攆下船!」
等到朱克斯從海圖室走出來時,他的臉容變成很關注多慮的神色。他抓住船橋的欄杆向前凝望。
「其他袋子到那兒去了?」
麥回爾船長停了口一會兒,才又說:「朱克斯先生,輪到你在下面當班?」
「這真是最可惡的了,朱克斯,」他說。「誰要是盡信這書中的話,就會把時間都花在海面上四處跑,盼望避過天氣。」
麥回爾船長狐疑地俯視大副一陣子之後,陰沉而尖酸地說,倘使真相大白,準是大半都丟進海裡去了。說完他就退到船橋的那一邊。朱克斯給這番並無招惹的攻擊氣得個半死,再一縫便把針折斷,於是丟下活計,站起來低聲惡狠狠的咒罵了天氣一番。
他又拿書拍自己大腿;朱克斯張開口,可是沒說話。
「這裡頭很有分量啊,」他喃喃自語道。
他從草稿簿上整整齊齊抄下走的哩數和航道,又在風力欄中把「平靜」兩字一筆寫在從中午開始的八個鐘頭內。船這樣單調地搖擺不休,把他氣死。沉重的墨水瓶好像會鬧彆扭,溜來溜去躲避他的筆。他在「備註」的大幅空白上寫下「熱氣迫人」,把筆插一端像煙斗模樣放進嘴裡咬住,小心抹了臉。
朱克斯回身關門,一邊低聲語帶譏諷地說:「想必是怕著涼。」他本該到下面去當值,但他渴望和自己的族類溝通;他於是擺出高高興興的模樣對二副說,「看來究竟還不算太差勁,嗨?」
「東北邊,」一板一眼的麥回爾從他那邊的船橋上咕噥著答道。「有些醜天氣在作怪。你去看看表計。」
船橋上有一堆人在勞動,朦朦朧朧的,輪舵房窗戶透出的光迷糊照在他們頭上和背上,他們正藉著這亮光在使勁幹著。忽然一個窗戶黑了。接著又一個黑了。這堆已不可見的人的聲音,就如一般狂風中的人聲,是零碎斷續的淒厲喊聲,掠過他的耳際。朱克斯突然在他身旁露面,低著頭大聲喊叫。
可是他打開海圖室門時,只見船長在閱讀。麥回爾不是臥著,而是站立地上,一手抓緊書架,一手拿著一本向臉孔攤開的厚書。燈在平衡環上扭擺,和圖書書架上沒堆緊的書本左傾右倒,長長的氣壓計一抽一搐地打著圓圈,桌上的傾斜度時刻在改變。在這擾攘當中,麥回爾船長抓住書架,把眼睛抬過書頁上沿問道:「什麼事?」
朱克斯死性不改,心中想道:「好傢伙!有人給這老頭兒換了副心肝了。這就是脾氣嘛。當然是天氣造成的;不然是什麼呢?這天氣,天使講話也斯文不了,聖人更甭說了。」
朱克斯驚醒過來。「是的,老爺。」
「風弱——留在——船橋——忽然——東北——本可以——以為你——一定——聽見。」
「你好像很害怕給人抓小辮子,」朱克斯說。他覺得這人太荒謬了。「我心裡有話嘴裡就說。」
「等著瞧吧,」二副嚎著說。
「向東?」他再說,漸漸明白而驚詫起來。「向著……你以為我們要到那兒去的?你要我把一艘機件良好的輪船轉離航道四個羅經點,只為了讓那些支那人舒服!哈,世間的瘋話我聽得太多了——可是這個……朱克斯,我要是對你沒認識,就會以為你喝多了。轉過四個羅經點……事後便怎樣?我猜又向反方向轉四點,回歸航道啦。你怎麼以為我會把輪船當作帆船來駛的?」
「乘客?」船長莫名其妙,但很嚴肅。「什麼乘客?」
「老天爺!」管輪機的有氣沒力地叫道。他舉目向天,又茫然落到天水相接之處,這時的水平線傾斜達四十度,像靠在個斜坡上面似的靜止了一刻,才又緩緩平復過來。「老天!嗨!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你說了,」二副接口道。他始終沒有轉過身來。「記住了,說的是你,不是我。」
「你沒有轉方向吧?」麥回爾船長放盡喉嚨問道。
「高湧橫來,船身擺動甚大,」他再寫,而心裡說,「何止甚大。」再後他寫下:「日落時東北面雲層低,具威脅。頭上天空清朗。」
「算是滿好的管輪啦,」朱克斯喉中咕噥說。「他們沒辦法維持蒸氣壓力,」他急急忙忙加上這句後,在船要傾側前一把抓緊欄杆。
「啊,當然是用破了,老爺。」
「氣壓計」三個字好像使二車發瘋的惱火死灰復燃。他再抖數精神,低聲惡狠狠的叫朱克斯先把那只臭儀器送進他的髒肚子去。
不錯,他剛才在讀講各種風暴的那一章。起先他走進海圖室時,並無意思要拿這書來讀。空氣裡有些影響力——很可能就是使庶務未接命令便自行把船長的防水靴和油布雨衣送到海圖室來的同一種影響力——好像把他的手帶到書架上去;他不及坐下,便已費神努力潛心到那個題目的名詞術語中去了。在各種前進的半圓形、左象限右象限、路徑的曲線、中心的可能方位、風向的轉變、氣壓計的讀數等等之中,他給弄得迷糊了。他努力要把這一切與自己連上確定的關係,最後是惱火起來,不屑理會這麼大的一堆話和這麼多的忠告:這些都是推想和假設,一點兒實在的影子都沒有。
朱克斯很快想到這個二副是隻下流的小野獸,於是心中惋惜傑克.阿倫那可憐人在那運煤駁船上摔成那樣子。輪船前方遠處那片黑暗,好像是穿過地球上星光燦爛的夜所見到的另一個黑夜,那是宇宙之外無垠的無星之夜,它駭人的寂靜,由以地球為核心的閃爍天宇下方一個裂縫中露出來。
「說嗎?……我不說什麼的。別想抓我錯處,」小個子二副喝道。他的聲調帶著輕蔑,既神氣又狡猾,好比朱克斯的問題是個陷阱,但已給他一語道破了。「哼,別妄想。我若是留神,你們誰也休想捉弄我,」他低聲自語說。
「我在想我們的乘客,」他說。他像個即將沒頂的人,浮草也拚命抓一根。
他想辦法解釋。風暴壓著他雙唇。
「我召了水手去把所有進風器都蓋上。幸虧我還留在艙面。沒想到您會睡著,所以……您剛才說什麼來,老爺?說什麼?」
麥回爾船長閉上雙眼。
「我見過些認真能耐的船員,講錯的話還輕得多,已經跟船長過不去了,」二副火辣辣地說。「哼,別想抓我錯!」
麥回爾船長張開眼睛。
他扶著站在門口;麥回爾船長覺得抓著書架尚不夠穩,匆忙間決定放手,重重的跌落在臥椅上。
麥回爾把書合在食指上,垂下胳臂,一臉疑惑之色。「朱克斯先生,你幹麼在想那班支和_圖_書那人呢?」他問。
「見鬼去吧!」朱克斯衝口說;那二副發出短短一陣得意的笑聲。
「朱克斯先生,你在那兒搞些什麼鬼呀?」麥回爾船長問道。
「可能。我看你認為我該避開那堆髒東西。」麥回爾船長說。他說話的語調和態度都極單純,眼睛沉沉盯著地板上那塊油布。他由是沒有注意到朱克斯是如何狼狽,又是如何的既懊惱又驚異而尊敬的神情。
「逃跑避過天氣!朱克斯先生,你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沒有比這更瘋癲的了!」麥回爾船長喊了出來,他不喊的時候就深沉地凝望著地板。「活像是老太婆寫的。我真不懂。這勞什子要能派上用場,那就是說我應當馬上轉方向,轉到鬼才知道什麼地方去,然後跟著這團據說是在前頭醞釀的壞天氣,跟在它屁股後頭,從北方再闖回福州去。從北方啊!朱克斯先生,你明白嗎?多走三百哩,那煤炭帳單多可觀?朱克斯先生,那怕那書裡的話字字都是福音真理,我也不能這樣做。你難道不覺得我需……」
他抬眼看見朱克斯半信半疑地盯著他,就設法解說自己的意思。
西沉的太陽縮小了,只見一團明明滅滅的褐色光暈,彷彿一日之間已經歷了億兆世紀,太陽的壽命也要結束了。一層厚厚的雲在北方出現,顏色青白,陰沉得邪氣,低壓海面動也不動,好像死死的擋阻在這船的航道上。南山號踉踉蹌蹌向它前進,一如一隻筋疲力竭的畜生給趕去送命。赤銅色的餘暉漸退,黑暗帶出頭頂上漫天晃動的大星星,好像給風吹得忽明忽暗,而且掛得很低,很近地球。到了八時,朱克斯走進海圖室記下當日航程。
「對!你也只好眼睜睜看著它們掉進海裡去,」麥回爾船長說。他說得有些激動。「這下子平靜得很哩,不是嗎?」
螺旋槳沉沉地響著,在前方的三個支那人突然停口不吵了,編著辮子的那個抱著雙腿,垂頭喪氣看著膝蓋。灰黃的陽光投下黯悶的影子。潮湧一刻比一刻更高更急,輪船在光滑海面的深邃濤谷上下沉甸甸地拋著。
這時朱克斯失了打算,話就亂說起來。
「這樣的來勢,」朱克斯直著喉嚨喊道:「五分鐘之前……忽然就來了。」
二副在船橋上操來操去,一會兒是踩著輕快小步跑下來,接著則是吃力地蹬回去。聽見朱克斯的聲音,他駐足不動,面向前方,但是也不答話。
「哼,這個可厲害呢,」朱克斯說,一面傾斜身子來應那道長長的湧濤,垂下的一手直要碰到地板了。這時二副在喉中做出些殊不友善的聲音。
南山號稍微平穩片刻之後,又遇上一輪浪湧,一個比一個惡劣,以致朱克斯只顧保持平衡,無暇開口了。劇烈的動盪一過,他說:「這太過分了。不管有沒有事,我看船須轉向迎著浪湧才好。老頭子剛進房去躺下,我不跟他說不行。」
「留話吩咐他們,一有什麼動靜就叫我,」船長說。他伸長胳臂把書放回架上,縮腿上了臥椅。「請你扣上房門,免得給吹開。我最怕門砰來砰去。這船上的鎖好多都是丟出去也沒人撿的。」
他是個望之不似人君的小老頭,臉上沒毛,一嘴爛牙齒。他是在上海匆匆忙忙錄用的,那回因為原先從英國來的二副不知如何從船上跌進一隻泊在旁邊的駁煤空船中。他腦受震盪,上下肢也有傷折,須送岸上醫院,船也因之滯留了三小時之久。麥回爾船長至今弄不明白他是怎麼跌的。
「老爺,打個比喻罷了,」朱克斯回答得很沒趣。
麥回爾船長不防備,踉蹌幾步,猛可捉住一根船篷支柱才站住了。
「等著瞧吧,」他再說。他背向朱克斯,在大搖盪中平衡著,文風不動,而且好像再也不能改變。
「向東駛嗎?」他邊說邊掙扎著坐起來。「那要離開航道四個多羅經點啦。」
「可是在事實上,你也不知道那個人講得對不對。風沒有來到,你又怎知道風是怎麼樣的?他又不在這船上,對不對?那好了,他在這兒說,那些鬼東西的中心離風八點;可是我們只見氣壓下降,卻沒有遇上風呀。那麼他說的中心在那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