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
第五章
水手的胳膊相連,打橄欖球似的把大部分的支那人封住頂緊了,藉著船頭狠狠一沉之助,發勁一推,把他們像個結實方塊一般送到前方。在他們背後,零散的小堆人體跌在各處。
水手領班的體力大顯神通。他大張長臂,每一邊的巨掌抓緊一根支柱,把七個肢體相纏的支那人擋住了,不讓他們像一大塊礫石般滾下去。他的骨節咯咯作聲;他叫一聲:「哈!」他們便脫開了。木匠更顯聰明,他一言不發,回身到走道那邊拿了幾圈起先見到的綁貨鎖鏈和繩子,造了些救生索。
這些機器的運作,大有謹慎的智慧和巨大力量的籌劃。這是它們做的事這樣耐心地連騙帶哄把這條瘋船弄過了狂濤,直駛進風眼裡。洛特先生的下巴不時沉到胸口,他看著這些機器,沉思不覺,雙眉關鎖。
船長隨後對輪機間說了幾秒鐘的話,並且聽到回答。
「忽然就會來到,」麥回爾船長說,「我猜是從這邊廂。可是誰曉得呢。這些書只會把人弄得糊裡糊塗,神經兮兮的。情況會很糟,然後就過去了。只要我們能夠及時把船轉過頭來迎上去……」
「老爺,一塊兒吧,」朱克斯屏息低聲說道。
「是嗎?好辦法呢,朱克斯先生。」
「你早料到?」朱克斯低聲自語道。
「起先我以為……您不要管——」朱克斯說著,船身一顛,好像有人在推他一樣,打斷了他的話,「我如何辦理……那樁好差遣。我們把事辦了。也許到頭來怎麼辦一樣的。」
有個苦力突然講起話來。燈光在他緊張的瘦臉上來去;他仰頭的姿勢像隻狗在吠。煤艙那邊傳來敲碰之聲和銀元亂滾的叮叮聲;他伸出一條胳膊,嘴巴張成一個黑洞,那些不可理解的喉音不類人言,倒像是一隻野獸在竭力滔滔不絕,使朱克斯心中生出一種奇怪的情緒。
麥回爾船長已走進了海圖室。室裡沒有光,可是他感覺得到自己閒常過日子的這塊整潔地方現已凌亂不堪了。他的靠手椅子翻倒了。書從架上跌出來落在地板上;他腳下踩碎了一塊玻璃。他摸著尋找火柴,在深壁架的擱板上找著一盒。他擦著一根,瞇著眼,把那小火焰伸到氣壓計上,只見玻璃與金屬的頂部閃閃生光,向他點頭不絕。
「只要做得……」船長呢喃著說,也沒有看看朱克斯的意思。「只好公公正正啦。」
「風剛才一下子就停了,」船長繼續說。
朱克斯正沒命地往外爬,那人於是抬頭朝向他背後吼道:「你啞的?你在這兒逛蕩幹什麼?你究竟玩什麼把戲?」
「老爺可是想到那班苦力?我在夾艙裡縱的橫的拉了許多救生索。」
他們也沒搞清楚要幹的是什麼。「什麼事啊?什麼事啊?」他們在互相詢問。水手領班盡力解說;一陣激烈打鬥之聲忽然傳到。海浪的大力衝擊在黑黝黝煤艙中回響是那麼可怖,使他們知道自身的危險。當領班打開門時,眼前好像是颶風的一股旋流竄過了輪船的鐵壁,把這些苦力的人體攪得像塵埃一般旋動著。眾水手只聽到一團混亂的喧嘈、一陣暴風雨般的嘩叫、一番狠狠的低罵,還有一陣陣愈來愈低的尖聲怪叫,以及腳步踐踏之聲,混合著海浪的沖擊。
沒有風吹來,一絲也沒有,只有船身搖擺所造成的微弱氣流。煙囪拋出的煙正緩緩沉落甲板上,他向前走時聞到了。他能感受到輪機從容的搏動,又聽見似是適才的喧闐所遺下的微細聲響:附件鬆脫後的碰擊聲,船橋上一件什麼東西撞毀在地上翻滾之聲。他矇矓看見船長蹲下的身形,手抓著扭曲了的欄杆,人好像在船板上生了根,沒有動作然而搖著晃著。周圍空氣想不到這樣沉寂,使朱克斯不自在。
兩人彼此愈來愈看不清楚了。
一出了過道,朱克斯只見自己差不多淹沒在喧鬧的水中。他上了船橋,覺得視力變得超乎自然的敏銳,模糊地看見一些輪廓,一些外形的線條。不是南山號熟悉的外貌,而像他記得的一件什麼東西——他多年前看見的一艘拆光了的舊輪船,鏽爛在一片泥灘上。南山號現在使他想起那條破船。
眾苦力沒有反抗。這一場來歷不明的爭鬥變成了盲目驚慌的竄避。眾苦力當初或者是追逐散落地上的銀元,m.hetubook.com.com現已只爭立足之地了。他們掐住彼此的咽喉,只為了免得自己給亂摔一番。誰在那兒穩住了,就踢那些想要抓著攀住他腿的人,等後來船身一傾,大家又都一同摔進船艙去。
早時他們兩人放盡喉嚨也只像在低聲私語,現在以平常聲量發言,在這奇怪的闇寂之中,竟變成那麼清晰而且十分響亮。他們只覺是在一個響著回聲的黝黑密室中談話。幾顆星星的光亮,透過雲陣中一條曲折的縫射落在漆黑海面上,光影凌亂,時高時低。有時海浪升起如錐,浪頭倒落船上,與淹沒了甲板沖刷出白沫的海水混成一體,南山號就這樣在一個環形的雲槽底下搖擺笨重的身軀。這一圈濃重的水氣,中心寧靜,周圍旋轉如狂,像一堵沒有缺口的圍牆,環繞著輪船動也不動,說不出的邪門。圈內的海水,彷彿內有騷亂不安,上下跳躍成無數尖頂浪峰,互相推擠,重重拍打船身;一陣低沉的呻|吟在對風暴的凶橫做無盡的申訴,從那教人不安的寧靜中心界限之外傳來。麥回爾船長一直不作聲,朱克斯留神的耳朵卻忽然聽到一陣拖得很長的低微呼號聲,那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巨濤在濃重黑暗中湧來了,這駭人的黑暗限制了他的視覺。
「當然啦,」他這樣怨憤地說,「他們以為我們乘機打劫。當然啦!您吩咐——把錢都撿了。做起來可沒有嘴說容易。他們不曉得我們肚子裡想什麼。我們一進艙,不由分說——直去到他們中間。不得不來猛的。」
「我領著他們能幹麼呀,老爺?」
船上的人,連麥回爾船長在內——只有他一人在甲板上先看見一道白沫迎面撲來,其高度實無從置信——誰也不曉得那個浪濤是如何的陡峭,那颶風在奔騰的浪壁後面所挖出的空谷又是深得何等駭人。
他可不用承受這一番尷尬。
「麻煩還沒了呢,」朱克斯仍做他的預告。他晃了一下,慌忙抓住些東西。他不甚著力地又加一句,「船都廢了。」
又一個小火焰在那點頭不已的氣壓計頂部亮起來。他瞇起眼來細看,好像在等候一個極微細的跡象出現。他面容嚴肅,像一個未知上帝與耶穌的古人對著偶像燒香,只是這個古人形體怪異,又穿著靴子。錯不了,他一生沒在氣壓表上見過更低的讀數。
「早料到的,」麥回爾船長說。
「可是看上去像是跌了一跤。」
「然而咱們是在船上呢,」麥回爾船長說道。
「老爺?」朱克斯往上喊。沒人答應。
由於什麼緣故朱克斯感到有了信心,這種感覺好像自外頭吹進一陣暖風,使他覺得什麼使命他都擔當得起。有些微細的聲音從遠方黑暗中悄悄來到他的耳鼓。由於突然有了自信,他聽著而毫不動容,儼如一個人身披重鎧在站崗。
「——即使沒給打得稀爛,也夠受的了。」麥回爾船長說下去,愈來愈激烈。「我便是明知船過不了一刻就沉,也不能聽任這種事情在上頭發生。受不了啊,朱克斯先生。」
朱克斯嘆了口不耐煩的氣。
睡椅上方還釘著一個空盒氣壓計。他走過去又擦一根火柴,只見那個儀器的白色盤面從艙壁上看著他,其間大有深意,似是說,儀器質料如何都無所謂,人類這種智慧顯見沒有錯。這一來再沒有置疑的餘地了。麥回爾船長啐了一口,把火柴丟到地上。
他半高聲地說:「船丟了可不好啊。」
聽到這些話,朱克斯自覺怒火起了。沒活兒幹——哼……懷著一肚子對這大車的鄙蔑,他轉身沿來路走回去。鍋爐房裡那胖胖的輔機工仍在一言不發地揮鏟苦幹,活像舌頭已遭人家割掉似的;可是那二車還在喋喋不休,像個嚇不怕的瘋子,但那是一個仍然擅長在輪船汽鍋底下撥火的瘋子。
「畢爾,來了!」洛特先生喊道。
「公道事不能不做,儘管——不過是一班支那人。我們自己有多少機會,媽的,讓他們也有。船還沒丟呢。颳颱風時候給關在下面——」
「老爺您差遣我辦這事的時候,我就想到這點。」朱克斯情緒不佳地插嘴道。
他等著。在他面前,機器挨著慢慢地動,在猛可一轉之前,當洛特先生喊「畢爾小心!」之際,它們幾和圖書乎停住了。它們是有知有識地駐著,在機械衝程未了時停下,一根沉重的曲柄還是斜著,彷彿意識到危險,也意識到時間逝去。然後,大車一聲「來了!」咬緊的牙關中洩出了氣,它們才一舉完成那中斷了的運轉,並開始另一個衝程。
船一顛簸,那幾行坐著的天朝子民就會斷斷續續地向前搖擺,船頭大幅下沉時,剃光的頭顱便成列撞下去。上頭艙面上海水沖刷之聲稍靜下來時,因勞累而仍然顫抖不已的朱克斯,便覺得自己在艙下的這番瘋狂奮鬥多少是把風也克服了;船靜了下來,寂靜中海浪拍船的聲音便像雷轟一般。
「事情過去了,我們還有好多麻煩呢。」朱克斯說時很不高興。「等他們稍微恢復過來,您等著瞧好了。他們要我們的命的。老爺您留神啊,這條船如今不是英國船啦。這班畜生也很清楚的。這面泰國旗最該死。」
可是船長抓住欄杆沒有理會他。「依書本講,最要命的還在後頭呢。」
眾水手回到走道裡都很慶幸。私底下每個人都在暗想,到了最後關頭,個人總還可以衝出艙面去,那是差堪告慰之事。淹死在艙底下才真不是味道。他們現在解決了那些支那人的問題,才又想起船的處境。
朱克斯炸了:「要是你以為那事好辦——」
他當然也是小心惦記著把火柴放還原處。他剛才就放了。可是手尚未抽回他卻突然想到,也許自己再也不會需要使用這盒火柴了。這念頭是如此生動,使他的手駐了一下,幾隻手指在剎那間又抓了抓那小盒子,好像當這小東西象徵所有這些閒常習慣,這些將我們與繁瑣日常生活連結在一起的小習慣。他最後還是鬆了手,倒身長椅之中聽候風聲重來。
「我們只好放手聽這船自己挨,度過這一劫。這樁事簡單明瞭。威爾遜船長那套避風戰略,根本不能考慮。」
他像個敗軍之將般蹣跚走了。他的左眉之上不知如何劃傷了,其深至骨,他可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到;因為中國海上無數個力足折頸的巨浪已經沖過他的頭顱,已把傷口洗淨,並用鹽處理過了。傷口沒有流血,只是張著紅口。但眼上這道傷,加上亂髮蓬鬆衣衫不整,使他看似在打架時吃了虧。
「說什麼了?」洛特先生凶暴地問道。「撿……?我管它……」他繼而渾身顫抖,然而以一種過分的慈父口吻說,「看天份上,你現在就走吧。你們艙面上的老倌兒都要把我弄傻掉了。那位二副要打船長老頭兒。你真不曉得?你們沒活幹就要鬧事……」
船頭直沉進浪谷中,好像已走出了世界的邊緣。輪機房向前傾側得可怕,像一座地震中的高塔。老大一陣鐵器倒塌的聲音從鍋爐房那邊傳來。船駭人地傾斜了很久,使畢爾終於四肢著地爬行起來,好像還打算四肢齊用而狂奔出去;洛特先生也終於轉了轉腦袋,他僵僵硬硬的,一臉坑洞,下巴跌下來。朱克斯早閉上雙眼,他的臉一下子變成像個瞎子的臉,七情盡失而很溫和。
「沒受傷——瘋了,」麥回爾船長簡潔地回答。
過了短短的一會兒,有些星星連連眨眼之後就不見了。
訊號機的銅鑼哐噹一響,馬上給他們一顆定心丸。黑指針一下子從「停止」又跌落到「全速」上。
又有兩人開口了,朱克斯聽見似是猛烈的責罵;別的人也咕噥不安。朱克斯連忙下令眾水手撤出夾艙。他自己斷後,倒行退出艙門,這時咕噥聲已提高成為咭咭呱呱,許多人伸出手來指著他,當他是歹人了。水手領班門上艙門,不自在地說,「老爺,風好像停了呢。」
這批白鬼子到臨,把他們嚇慌了。是來殺人的嗎?從人群中拖出的苦力進了海員手中都是有氣沒力的:有些人給抓著腳跟拖到一旁,他們張大動也不動的眼睛,像死屍一樣毫無主意。不時有個苦力像求饒似的跪倒;有幾個由於恐慌過度而亂來,就給硬拳打在眉心,打得不敢再動;那些受了傷的也任由粗暴對待,急促地眨巴著眼睛,毫無怨言。許多人血流滿臉;許多剃光的腦袋上都有傷,抓破的、撞著的、扯裂的、割到的。最後這類創傷,主要該由箱子裡來的破碎瓷器負責。各處都見得到辮子散亂的支那人眼睜
和圖書
睜地在料理鮮血淋漓的腳板。「你把他們處置得很安全吧?」船長好像覺得這樣無聲無息太不好受,忽然開腔。
夾艙中的東西都清除了——水手謂之為災場殘破。他們搖搖晃晃地站著,比那些垂著雙肩的苦力高了一截。有些苦力呼吸時嗚咽一下。在高掛的燈盞光照之處,朱克斯看到一個人嶙峋的肋骨,又一個人厭悶的黃臉孔。他看到彎下去的頸脖,有時卻是一張臉孔呆看著他。他沒料到竟沒有人死掉;可是他們大多數都像馬上要完蛋了,他覺得這比較全部死光了更可憫。
「我讓輪舵換了班。赫克特已經開口在嚷,說挨不住了。他在輪舵旁邊臥倒了,人像死了一般。開頭我叫人來接這可憐蟲的班,誰也不肯爬出來。那領班完全不中用,我從來都這樣說的。那時還以為只好自己進去抓著脖子揪一個出來。」
麥回爾船長自行打住,朱克斯卻只是四周看了看,仍一言不發。
水手們衝進人堆,踐踏在眾多胸膛、手指、臉頰之上,腳絆在衣服堆中,踢著碎木片;可是他們未到,朱克斯卻已冒出頭來,腰下則埋沒在又扯又抓的手群之中。在他剛才失蹤的剎那間,他上衣的鈕扣全扯脫了,背後直裂到領子上,背心也撕開了。那大群爭鬥著的支那人隨船傾倒到另一邊,黑麻麻無主的一群,在昏暗的燈光中只見許多眼睛奇怪地閃著光。
「朱克斯,你看見麻煩就興奮了,」麥回爾船長這樣責怪他。「二副不中用嘛是真的。你在聽嗎,朱克斯先生?就剩你一個人了,倘使——」
「老爺,我們事辦完了。」他喘口氣說。
「麻煩還沒了呢,」麥回爾船長用半高不低的聲音表示同意……「你照料一會兒。」
他們被緊湊地排好了。因為他們已經給好好地制伏了,摑了幾個耳光減低了興奮,又聽了些好像保證有壞事發生那麼樣粗聲惡氣的鼓勵話。他們垂頭喪氣的一排排坐在甲板上;末了,木匠由兩個水手幫著,忙忙碌碌一處又一處把救生索結好抽緊。水手領班用一臂一腿勾著一根支柱,盡力想要點起壓在胸口的一盞燈,一邊咆哮不休,活像一隻勤奮的大猩猩。水手不住俯下身來做著田間拾落穗的動作,把什麼東西都往煤艙裡丟:衣物啦,碎木啦,破爛瓷器啦,還有銀元,都用上衣兜著搬。水手雙臂抱滿了雜物蹣跚走向艙門時,一雙雙乜斜的眼睛也傷心地跟著走去。
他們一時睜大眼睛,呆呆地堵住了門口。朱克斯蠻橫地把他們推開,擠身進去。他一言不發,只是闖了進去。梯子處另有一班苦力正在不顧死活地極力想要打開那釘封了的艙口,他們又如前一般跌下梯來,朱克斯這時便失蹤於他們身下,恰像一個人被山崩掩埋掉。
「曉得了,老爺。」朱克斯心跳了一陣。
「老爺您要下去嗎?」朱克斯慌忙問道,就好像一旦由他獨自管這船,風暴一定會起而對付他似的。
「別管我啦,媽的。我沒事兒,」朱克斯尖聲叫著說。「趕他們往前去。船一往前栽,把握時機就趕。跟他們一同向前移。把他們趕到艙壁上。頂住他們。」
「再來一個這樣的,船就了事了,」大車嚷道。
「從頭掃蕩到尾,天哪!」朱克斯喊道。
「船又有好幾個鐘頭要給悶著、颳著,」船長嘀咕。「艙面上現已沒剩多少東西能讓海浪帶走了——除非說是我或者你吧。」
麥回爾船長這時正要扣他那件油布防水衣領上的扣子,他很少這麼急的。這一場颶風挾著翻江倒海沉船拔樹的力量,堅壁能摧,天空的飛禽也能撻下在地,遇上這麼個寡言的漢子,於是使盡氣力從他嘴裡擠出幾個字來。在陣風再發狂怒撲上輪船之前,麥回爾船長有感於懷,以聽來彷彿懊惱的語調說:「船丟了可不好啊。」
「不能的,老爺。」
船終於緩緩浮起,馬步不穩,彷彿在受命用船頭舉起一座山來似的。
「該還他們一個公道,」麥回爾船長呆頭呆腦地呢呢喃喃。「有些東西書也不講。」
「來了!」麥回爾船長輕聲說。「朱克斯先和_圖_書生。」
「這是什麼?一陣風?」——朱克斯沒聽過船長講話講得這麼響亮的——「在船頭呢。沒錯兒。船還是會度得過這關的。」
「我逼不得已,推了他,」船長解釋。
麥回爾船長輕輕吹了一下口哨。他竟忘卻自己,直到火柴的焰縮成一個藍色火點,燙了他的手指之後熄滅了。說不定是這東西出了些毛病吧!
這些當下的感觸可也是來得笨重遲緩,與這人的天性無二致。他抬手把整盒火柴放回擱板角落原處。這兒總是放著火柴——這是他吩咐的。庶務早把他的命令銘記在心。「一盒子……放在那兒,看見了?別太滿了……庶務,就在我伸手搆得到的地方。說不定忽然急需點個火,忽然會急需什麼,在船上說不準的啦。別忘了。」
可是空氣中的寂靜緊張得驚人,而且讓人很不安穩,就如同有一把刀劍懸在頭顱上方,懸掛的只是一絲纖細的頭髮。藉著這駭人的靜止,風暴插穿了這漢子的防線,開啟了他的嘴唇。在艙房的黑暗與孤獨中他開了口,好像對自己心中另外一位醒過來的人說話。
水銀很低——低得難入信,令麥回爾船長哼哈不已。那根火柴熄了,他急忙用僵硬的粗手指又抽一根出來。
他坐在那兒,不為人所見,與大海也與他的船分開,孤零零的,好比脫出了他自己生命之流,否則他是不會做出自言自語這麼怪異之事的。他把雙掌放在膝上,彎下短頸脖重重吐口氣,屈服於一種罕有的厭倦感之下。由於精神壓力下太勞累了,他弄不清這厭倦感是怎麼回事。
忽然響起了橫暴猝然的一下刺耳轟聲。三雙眼睛一同抬起看那訊號機,只見指針像是落入魔鬼手中,從「全速」跳到「停止」去了。這輪機房中的三人隨即親身感覺到輪船一慢,奇怪地一縮,就像在集中氣力打算拚命一跳。
這巨浪迎船衝來,南山號好像備戰似的一收步,抬頭便是一躍。燈盞上的火焰一時都低了,輪機房暗下來。有一盞還熄滅了。以噸計算的海水以掃蕩之勢撻瀉在甲板上,造成天旋地轉的騷亂,恍若輪船竄過了一道大瀑布。
他從坐處搆得到臉盆櫃子的門。那裡頭該有一條毛巾吧。果然有。好極了……他拿出毛巾擦了臉,然後把溼漉漉的腦袋擦了又擦。在黑暗裡他用毛巾使勁擦自己身體,擦完就不再動了,毛巾擺在膝上。有一陣子,艙中闇靜得任誰也猜不到有人坐在其間。其後響起一句呢喃低語。
水手領班緊張地呼喊起來:「來啊,把大副救出來。他要給踩死了。來嘛。」
他和朱克斯互相看一眼,大家同時想起:船長啊!什麼都一定給沖去了。輪舵設備沒有了,船與一根木材已無二致。一切馬上都完了。
眾水手擁進煙霧瀰漫的夾艙,好像在沸騰的鼎鑊中澆進了冷水,騷亂稍沉了一會兒。
「快去!」洛特先生不自覺地含糊叫了一聲,睜大狐疑的眼睛看著朱克斯,朱克斯卻還以猶豫不決的一眼。
「他們要不是大多數人都暈船了,都嚇得半死了,我們一個也別想活著走出夾艙,」朱克斯說。
「船還是可能過得這一關的。」
他來到他們中間,挾著的那股狠勁帶動了他們。起先他們看見他跑來跑去,動作是那麼快又那麼猛,早已吃了一驚;他的竄來闖去其實是感覺到而不是看見的,他卻因而顯得很不簡單,忙於生死攸關刻不容緩的事。他一開口,就聽見他們乖乖的一個個碰通碰通地跳進煤艙。
風尚未來到。他只聽見海水沖刷之聲,沉重的濺潑聲,浪濤從四方亂湧上船來的低沉震響聲。艙面上的海水再也淌不光的了。
他細看這艘船,孤零零的一艘,飽受打擊,在遙遠星球微光照及的如山黑濤中吃力地挨下去。它走得很慢,走時把多餘的氣力變作白色一團蒸氣,吐入烈風平靜的中心;氣體吐出時的沉聲震盪,好像是一隻海獸急著要再決勝負而呼嘯挑釁。震盪忽然停了;只聞靜止的空氣呻|吟。朱克斯頭頂有幾顆星兒,把光照進一潭烏黑的雲霧裡。在這小片閃爍的星空下,墨色邊緣的雲盤怒對著輪船。星兒也似在凝神注視著船,好像要看最後一回似的,它們的清輝彷彿聚成一頂冠冕,戴在個愈來愈皺的眉頭之上。
朱克斯已m.hetubook.com.com看不清他長官的模樣了。黑暗已經不由分說,壓到船上來了。他充其量也只辨出船長的動作,隱約知道是雙肘張開,頭顱抬高,如此而已。
「在,老爺。」
等到麥回爾船長走出艙門來時,風已靜下逾一刻鐘,這連他想像起來也覺久得教受不了。他是一下子衝出來的,彷彿驀然意識到自己已離開艙面太久了。站在船橋前部動也不動的朱克斯馬上開腔了。他似是把話從咬緊的牙關中說出,空洞勉強的聲音好像四散流入黑暗之中,在海上才又深沉起來。
洛特先生合上下巴;朱克斯眨了眼睛;小個子畢爾就連忙站起來。
「噯,你這個遊來蕩去的管事!喂,喚兩個你那些窩囊廢來鏟鏟煤灰,行不行?我這兒火都燒不起來了,媽的,哦!喂!記得船規嗎:『水手火夫須互相幫助』?喂,聽見嗎?」
「二副也在那裡頭,抱著腦袋。他受了傷嗎,老爺?」
陣風低沉的聲音來得很快。在最前方的是一種欲醒還睡的怨嘆,遠處則聽到嘈雜的喧聲愈來愈大。那裡面有一股急促的震盪,好像有許多戰鼓齊敲著,造成急迫得駭人的調子,又像一大群人踐踏蹂躪時的歌聲。
朱克斯心亂如麻,激動異常。等到他回到漆黑走道上置身水手群中時,他心裡想只要看見誰有一絲畏縮不前之意,他就把他們的脖子全都扭斷。這麼沒膽子,他想到都要生氣。他不能畏縮不前的。他們也不該畏縮不前。
「哼,要不是我下令弟兄們撤得快,他們一定會起來對付我們,」朱克斯氣呼呼地說。
在輪船下層他們都傻了,只會面面相覷。
那麼,最壞的情況還在前頭了——如果書本沒講錯,這最壞的情況會是很要命的。過去六小時的經驗讓他更能了解天氣會惡劣成什麼樣子。「那真會嚇壞人,」他心中判斷道。剛才擦亮火柴時,除了氣壓計之外,他並沒有著意看看別的東西;可是不知怎的,他還是看見水壺和兩只肥大杯子都給摔到几外去了。這便使他對於輪船曾經歷過怎麼樣的一番顛簸,有了似乎更親切的認識。他心想,「若非親睹,我真不會相信呢。」他的桌子也給掃個一乾二淨;長短的界尺、鉛筆,還有墨水瓶,原先個別放置得安安穩穩的東西,都不見了,就好比有人搗蛋,把它們一一掏出來扔到溼漉漉的地板上去。是颶風闖了進來,擾亂了他私生活井井有條的秩序了。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沮喪之情由是深入他鎮靜的心內。最壞的情況還在前頭呢!他真欣幸那邊夾艙的麻煩事及時給發覺了。倘使這船終歸不免,至少在葬身海底之際,船上並沒有一大群人正打個不亦樂乎,不然就太不像話了。這樣的觀感之中,其實有一種合乎人道的用心,對世間事物合宜或不合宜,也有朦朦朧朧的判斷。
「遇到什麼事都別慌張,」船長說下去,嘟嘟囔嚷的說得很快。「船頭要對著風。別人怎麼說也罷,最厲害的浪頭是隨風而來的。對正了風——始終對正了風——這是過關的辦法。你在船上日子短。對著風來駛。這辦法誰也夠用的了。別慌張就是了。」
「受命去把那些銀元撿起來呢。」他怪可憐地胡亂笑了笑,請洛特先生評評理。
蒸氣低聲嘶叫,活塞桿各自滑進滑出。朱克斯耳朵湊到管子上,聲音就來了,說道:「把錢全給撿起來。幫幫忙。等一下我要你上來。」話到此為止。
「停船!」洛特先生大吼。
船在海水的黑丘間跋涉不停,為了生存,付出顛簸的代價。它在肚腹深處隆隆發聲,把一條白氣抖進黑夜裡,這時朱克斯的念頭像隻小鳥似的掠過輪機間,洛特先生——可靠的人——在那裡已準備停當。待那隆隆聲一停,朱克斯覺得似乎所有的聲音都停頓下來,在這死寂之中麥回爾船長的聲音響起,嚇了他一跳。
一響空洞的回聲,像斷岩谷中翻滾著一聲呼喊,來到船上又走了。天際僅存的一顆星暗了,放大了,彷彿又演變回到它最初的那團炙熱雲霧狀態,與輪船上方深邃無比的黑暗鬥了一番,便熄滅了。
「喔,那麼樣,」船長低聲應著。他站在朱克斯身旁留神準備著。
使朱克斯聽颶風而不聞的那把聲音又說了:「你領著夥計們……」不料卻沒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