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
第四章
「我已經放盡膽子幹了。」
朱克斯兩腳浮浮的,在黑暗裡留神傾聽一陣不清不楚雷鳴似的聲音。那是隔壁傳來的一陣不停息的喊聲,就像在他肘邊叫著;頭頂上更嘈雜的風暴聲也落到這較為接近的聲音中。他只覺暈眩眩的。在煤艙中,船的顛簸好像是他未嘗航海經歷過的,很具威脅,減弱他的決心。
「風浪嚇人呢,」上頭船長的聲音說。
水手領班呼喊得天翻地覆,麥回爾船長由此得悉的只是一個很奇怪的消息,「老爺,前頭夾艙那批支那佬統統不見了。」
「夠瞧的了。現在全靠你們了,」麥回爾船長說。大副下來了嗎?沒有?馬上會到的。洛特先生讓他使輸音管講句話好嗎?——使那通甲板的管子,因為他(船長)馬上又要回到船橋上去。那些支那人在鬧事,好像是打架。打架是怎麼也不可以……
為了平衡身體,他把一邊肩膀抵著白色艙壁,曲著一膝,一塊擦汗布塞在腰帶中間,沿臀部垂下。他光光的臉頰弄汙了卻又透著汗紅,眼皮上的煤粉像化妝用的黛色,增加了眼白處水汪汪的明亮,讓他年輕的臉龐平添幾分外地女子的嫵媚。每當輪船向前一沉,他便急忙使勁去旋那輪子。
「老爺,他們管我是誰啊?」朱克斯說時溼淋淋的身體在打顫,使他的聲音像羊兒叫。
「什麼?」洛特先生把腦袋自輸音管口挪開,對著輪機間大喊道。繼而他又向著管口喊問,「掉海裡去了?」喊完就接耳聆聽。
洛特先生回到輸音管旁邊,匆匆說道,「他們怎麼幹也差不了多少,」說著又惱了,「船盡往下栽,好像都不想浮了。」
這一切他都想得很快、很清晰、很顯本領,誠不愧為海員,然而到頭來仍是大惑不解。不過,這嘭嘭聲夾雜著海水濺潑在他頭頂甲板上的聲音,是從外頭減弱了傳進來的。是風嗎?沒錯了。它在下面產生一陣喧嘩聲,活像有一大群瘋子在吶喊。他這時發覺原來自己也盼望有盞燈——即使只為了有得照著來淹死——並且很緊張地盼望盡快離開那煤艙。
朱克斯使大勁猛然開了門。小個子的水手領班探頭從他臂下張望。
他像是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他俯身對著與輪機房通話的管子吹口氣,側下頭來接聽。洛特先生在下面應了他,他馬上把嘴湊著管口。
外頭包著木材的低壓圓筒,肥肥的在上面皺起眉頭,每次推動都發出低微的嘶聲;除卻這一點聲息,眾多的機器都或快或慢、沉著順當地伸拳舒腳。所有這一切,包括白牆壁、運轉中的鋼件、洛特腳下的鐵板、頭上的鐵格板,以及昏暗裡的微光等等,都隨同沖擊船身的浪濤,一同繼續不斷地上升下沉。這高聳的空間在風的怒號中發出空洞的回響,上方好像一株樹般搖搖擺擺,被風推來壓去,眼見就要整體翻倒了。
他把門閂拉開了,沉重的鐵門板依著鍵打開,那股狂暴的喧鬧聲更無阻擋地湧進來。迎著他的面是一陣沙啞的呼喊聲:空氣是凝定的,頭頂上海水的洶湧聲也被一片從勒住的喉嚨中發出的嘶叫聲所掩蓋,這片鬧嚷嚷的嘶叫聲造成極度混亂的效果。他叉開兩腿攔住了門口,伸長脖子來看。起先他只看見自己來找尋的東西:六個黃色小火焰,在烏黑的大船艙中搖擺得很厲害。
「銀元!長官,在爭銀元。他們的臭箱子全破了,臭錢滿地滾,他們追得命也不要了,又扯又咬。裡頭鬧得天翻地覆。」
水手沒說什麼。
「朱克斯!喂!朱克斯先生!」
「這條死輪船開到那兒去了?你曉得嗎?我這雙眼睛啊!到海底下了——還是怎麼樣了?水成噸成噸倒進來。氣窗的鬼蓋子都死到那兒去了?喂,你什麼都不曉得的你這麼個快活水手……?」
「我非要知道……不能由得……」
但是船長的回答給風吞掉,朱克斯只聽見一個字,那是說得很帶勁的:「絕……」
「你看船還成嗎?」他直著嗓子問。
他以海員之身,更兼至今活動不息,所以稍有機會便能站了起來;也是湊巧,他爬起身來之際,一手正好抓著那鐵鏟,於是把它撿了起來。若非如此,他真怕這東西打折他的腿,或者讓他再摔個跟頭。開頭他站著不動。在黑暗中船的晃動變成失常難料,也難以應付,他覺得很不安全。有一陣子他怕得不敢動彈,唯恐「再承受衝擊」。在煤艙中粉身碎骨有什麼好?
「給嚇昏了,」上面的聲音仍然是按事直說。「情況真他媽的窘。」
「你們這些蠢才怎麼啦?」他暴戾地說。他覺得自己也想跟他們躺在一起,不想再動了。可是他們卻好像受到他的鼓舞,他們把他放進下面煤艙,一邊奴顏婢膝地提醒他,「小心點!長官,留神進口蓋板碰著。」水手領班在後頭跌下來,一站起來就說,「我老婆會說,『你這傻蛋老不死要去航海,活該!』」
水手領班家裡有幾個錢,常常故意提一下。他妻子——是個胖女人——帶著兩個長成的女兒,在倫敦市東區開一家店子賣蔬菜水果。
剛才他腦袋撞到兩次,現時微感昏暈。他好像還清清楚楚聽見那鐵鏟在他耳朵旁碎砰碰碰的飛舞,於和_圖_書是他手腕加勁握一握,以向自己證明那東西是安全在掌握之中。處身艙底,卻也能清晰地聽見狂風怒號,他不禁有些驚訝。在空煤艙中聽來,風這樣咆哮嘶叫,儼若具有人類性格,具有人的怒氣與苦楚——不是巨大,而是說不出的深切。隨著船身每回搖晃,都有嘭嘭的聲音,很深很沉,恍若有個五噸上下的巨物在艙裡搗鬼。可是貨物裡沒有這樣的東西呀。在甲板上?不可能。船舷邊上?不會。
一陣風吹在朱克斯的後頸上,繼又覺得它溜到他潮溼的腳踝處。鍋爐門的通風器嗚嗚作聲;六個爐門之前只見兩個粗野不文的人形,腰上脫個精光,俯身弓背蹣跚地全力對付兩把鏟子。
這激發一陣高聲咒罵。領班看見眾人紛紛責難他,他們好像因為不能為他們憑空馬上造出一盞燈來便很不高興。沒燈來照著淹死,他們就要鬧!然而儘管他們罵得這樣明白不講理——因為誰也不能冀望走得到前頭的燈房去取燈——他卻因此很難過。他覺得他們這樣絮絮不休實在不像話,就對他們直說了,卻招來眾口一詞的謾罵。他於是一言不發,藏身在懊惱的沉默之中。然而他們這樣又怨又嘆又嘀咕使他十分不舒服,他隨後省起前頭夾艙裡掛著六盞球燈,拿走一盞對那些中國苦力也無傷。
「呀!對!好吧……」船長至此方才抬眼看這漢子,「……赫克特。」
「你趕快講,」洛特先生一看見朱克斯現身在鍋爐間的門前就大喊。
朱克斯向輸音管叫:「老爺,您在那邊吧?」叫完便傾聽著。沒回音。忽然間,風的怒號聲直落入他耳朵裡,但馬上有個微小的人聲輕輕地把號呼的颶風推開了。
他的喊叫聲在輪機房鐵壁之間響得像喇叭吹出警號。鐵壁髹作白色,直上天窗昏暗之處,像屋脊般傾斜著;這裡整個高聳的空間很像一座紀念碑的內部,由鐵格板分作數層,每層上都有些燈火閃爍著,中間卻是一大團陰暗,流連在各汽缸集成不變的轟隆聲籠罩下那副機器的圓柱運動之間。烈風的各種聲音所造成的高亢回響,停留在靜止的暖空氣裡。這裡頭有炙熱金屬和油的氣味,還有蒸氣的薄霧。海浪的轟擊似乎變成一種沒有餘音的沉重震盪,從這邊傳到那邊。
「一直都在放氣呢,」二車繼續嚷道。通風器忽然發出好像百個鍋子洗刷的聲音,在他肩上吐下一股鹽水,他就發出一連串的詛咒,把天地萬物連同他本人的靈魂都罵盡了,然而始終不忘本分的工作。隨著一聲響亮的金屬撞擊,白熾的火光照亮了他子彈似的頭顱,顯現了他兩張動個不休的嘴唇,還有傲慢的臉,但隨後哐啷一聲,亮光又不見了,就好像一隻鐵眼白熱地眨了一下。
「又一天了,」他喃喃自語道。
剛才暴風全力打擊輪船時,甲板各處馬上都容不了身,水手們頭昏心怯,躲到船橋下左舷通道上。通道後方有道門,他們關上了,通道變成很黑暗,也很寒冷淒涼。船每次重重地摔一下,他們就在黑暗中齊聲呻|吟,論噸的水可以聽得見在四處奔流,好像想從上頭瀉到他們身上。水手領班起先在粗聲粗氣地說話,但據他事後說,他一輩子沒見過比這班人更不講理的。他們在那兒挺舒服,沒危險,也沒有派任務;可是他們只顧嘮叨埋怨,像一群小娃兒生了病似的。最後有一個水手說,倘使起碼有點兒燈火可以看見大家的眼睛鼻子,就會好些。他說,躺在黑暗裡等待這倒楣船沉下去,他真要瘋了。
狂風在四處怒吼,他一時湊上嘴巴一時湊上耳朵,聽見下面大車的聲音,粗粗暴暴,一如戰鬥正烈。大車說有一個爐工受了傷,其餘的都頂不住,二車和輔機工在加火,三車在守著蒸氣活門。機器現在都是人工操作。甲板上面情況怎麼樣?
可是上頭那有板有眼的聲音又有精神了,它問:「朱克斯到了吧?」稍停又說,「盼望他能幫一把。叫他事情一了就上來,以防萬一。船要人管。我孤掌難鳴。二副已是完了。」
「你在這裡啊?」他沉濁地低聲說。
朱克斯看呆了。水手領班焦急地求他,「長官您別進去。」
他上船橋報告的就是這件事。這批苦力的事他不能悶在心裡不言,而船上只有一個人値得他傾訴。他從夾艙回來時,過道上的水手罵他是笨蛋,怪他不把燈取了來。那班苦力是死是活,關誰什麼事嘛!可是當他走出甲板上,看見船的絕境,又覺得艙內的事無足輕重了。
麥回爾船長抬頭望望輪舵房的大鐘。用螺絲釘旋在艙壁上的鐘,字盤是白的,上頭兩支黑指針好像動也不動。時間是凌晨一點半了。
處身下風,朱克斯聽見那兩個漢子在他鼻子前面六吋之內大聲呼喊問答,一如靜夜裡聽見兩個人於半哩外隔一塊田地交談。他聽見麥回爾船長很冒火地問:「說什麼呀?說什麼呀?」另一個人則勉力抬高沙啞的聲音回答。「弄成一團……親眼看見……老爺,嚇死人啦……我想還是……報告您。」
麥回爾船長把大副的腦袋穩穩夾在肘間,壓向自己呼喊著的嘴唇邊。有時朱克斯會插口匆忙地警告www.hetubook.com.com一句:「老爺小心!」麥爾船長也會喊一句懇切的勸勉:「來,抓緊了!」這時整個黑暗的宇宙也恍若和船一同在翻滾。他們兩人住了口。船還是浮的。麥回爾船長於是又喊叫如故。「……報告……全體……沖走了……該去瞧瞧……怎麼回事。」
他爬到高處,又鑽到底下,很有主意地忙個不休,等到停下來站在啟動機關之前握著鐵護欄時,也還不住地瞟向右方,在搖曳燈光中看那釘在白牆壁上的氣壓表和水表。在他肘後兩個輸音管的嘴巴傻兮兮地張著,輪機房的訊號機上,字盤就像一個大時鐘,只不過盤面上印的是簡短字語而不是數字。環繞著盤面的深黑大字著實能代表洪亮的呼喊聲:「前進」、「後退」、「慢機」、「半速」、「準備」;現時粗黑指針正向下指著「全速」。這兩字一經選擇,就像一聲尖叫,分外怵目。
他察覺到那深深關懷的語調。風壓下來,想把船按進浪濤裡。船給海水沖刷淨盡,就像一段水中浮沉的木材;結集的浪濤從遠處洶湧而來威脅著。黑夜中湧起的浪頭有一種鬼魅似的亮光,這些浪沫猛烈拂騰的微光,把每一個浪如何捲上來、沉下去、四散翻滾的情形,都照映到窄長的船身上。船一刻也無法不被水淹過;朱克斯僵硬地在船的運動上感覺到一種亂動的惡兆。船已經不再有板有眼地奮鬥了。開始要完蛋了;麥回爾船長忙碌關注的語調像一種盲目的惡性愚昧行為,徒使他厭煩刺耳。
烈風轟然作響,搖撼那像是密不透風的小室。羅經櫃的亮光一直閃動著。
這艙的支撐方法好像個礦坑,中間是一排柱子頂著橫梁,一直沒入前方幽暗之處,無窮無盡。靠左舷那邊隱約是一大團東西,斜斜堆著,彷彿船身陷進了一大塊。這整個地方,帶著無數的形和影,一直動個不停。水手長瞪大了雙眼,船猛地向右一搖,那一大堆好像崩塌山泥的東西又大聲嚎叫起來。
這些心像持續了不過一秒鐘,也許尚未有這麼久。一條沉重的胳臂搭上他雙肩;麥回爾船長的聲音把他的名字送進他耳朵裡。
「活見鬼!」洛特先生咕噥著說。「畢爾留神了!」
舵手的身子動了動,腦袋在頸脖上卻一點兒也沒動——好像柱子上的石頭腦袋,固定了方向似的。船猛一顛簸,麥回爾船長的兩腿連長靴都幾乎摔掉,他踉蹌站住,一邊嚴峻地說:「你別管那個人講什麼。」隨後,語調稍變,他很正經地加上一句:「他不是當值。」
朱克斯要說的已準備好了,只是似乎不夠時間來說。一切都很容易解釋。他能夠清楚地想像那些苦力如何被封閉在那臭氣薰天的夾艙中的情形,他們如何在那許多行箱子中間躺著,身子不舒坦,心裡又怕。後來有一個箱子——說不定是好幾個一起——在輪船顛簸時離了行列,撞亂了別的箱子,有些箱子就綻開了,箱蓋也飛開,於是那些駑鈍的支那人就一體起身保護財產。以後船身每回震盪都把那群叫號踐踏的亂民送來送去,他們和打壞了的木料、撕破的衣服、滾動的銀元混成了一團。一場架一旦打起來,他們便無法自休。現在除了用武,別無他法可制止他們了。這真是一場浩劫。他親眼目睹,沒有什麼別的話可說。他相信有些人準是死了,旁的人還會打下去……
朱克斯因為腦袋給麥回爾夾著,不得不聽那些似乎十分可怖的建議。
輪舵忽然格格地響了幾下,不再像堆火燼似的冒煙了;那個默不作聲寂然凝視的漢子這時好像把全身的衝動都送到嘴邊似的,一下子大喊出來:「老爺,天知地知,要是沒人在嘮叨,我掌到那一天都成!」
他又使兩拳摀住臉。
「船長?海裡去了,還連累我們到了這種田地。」大副也去了吧,他才不管呢,那傢伙也是個笨蛋。無所謂啦,早晚誰都要去的。
朱克斯其實還不知道自己已是多麼麻木了。他堅持下去——很溼、很冷,四體僵硬;有一陣幻覺,只見與目下情況無關聯的回憶一幕幕在眼前經過,據說人在淹死的一刻是這樣檢討自己一生的。他記起父親來,是個體面的商人,後來在經營很困難的時刻一聲不響的上了床,在毫無指望的心情中一下子就去了。朱克斯當然並沒有回憶這些細節,而是在無所關注之中,似乎很清晰地看見這可憐人的臉孔;他也看見自己還不過是個大孩子時,在桌子灣的一條船上所玩的一局牌,這船後來沉了,一船人員全葬身海底;還有他所服侍的頭一位船長的粗眉毛。他還憶起他母親,那個十分有決斷的女人,守寡的景況很不好,教養他非常嚴厲——現在也不在了,但他想起時竟絲毫不動情緒,就像多年前他沒精打采走進她房間看見她坐著看書的情形。
「先看看……領班……說……亂飄。」
要求得這麼荒唐,令朱克斯陡生反感。他不願動,好像他一離甲板,船就非沉不可似的。
麥回爾船長擦擦眼睛。剛才差些兒把他送進海裡去的巨浪將雨帽從他的禿頭上沖掉了,使他很懊惱;他鬆鬆的金髮溼透後變沉了顏色,像一和圖書絞不值錢的棉紗,圍繞點綴著他赤|裸的腦袋。他的臉給海水弄得溼溼亮亮,讓烈風和浪沫吹打得通紅,倒像是剛才在鍋爐前弄得汗如雨下似的。
「發了瘋,」船長在輸音管裡忽然說。「剛才……直撲過來。只好把他揍倒……剛才發生的事。洛特先生,你聽得見嗎?」
麥回爾船長鬆手放了朱克斯,俯身湊著水手領班喊道:「跟大副回去。」朱克斯這時只知船長的胳臂已經離開了他的肩膀,他已給打發去執行一些命令了——執行什麼呢?他氣得鬆開手,於是立刻被風吹走了。他覺得這回非給吹到從船尾落海不可,就連忙撲到地上,緊隨身後的水手領班也就跌倒在他身上。
朱克斯一下子了解到跑一趟是免不了的。
這時他的內心因受風暴腐蝕,但求安寧,對訓練和命令的壓迫馬上起反叛。
「不想……沒了你……只要船沒有……洛特……靠得住……船……許多……挨過這關……還成。」
水手領班再爬回到風裡;依他說,他這樣做,並非以為有多少機會找得到人,只是不要與「那傢伙」為伍而已。像那些無家可歸的人,他爬出去面對難挨的世界;因此找著朱克斯和船長時便欣喜若狂。但到了這時候,夾艙的事他已覺得不甚要緊了,而且在狂風暴雨中話也很難讓人家聽清楚。但他還是設法說出了這些支那人如何帶著箱子在飄浮翻滾,他本人是特意上來報告這件事的。至於水手呢,他們倒沒事兒。話說完,他心平氣和地坐倒在地,用四肢抱住輪機房通訊器的台座——那是柱子粗細的一塊鑄鐵,他估量等到這東西也斷的時候,他也就算了。他不再去想那些苦力了。
倒像是心靈被迫麻木了。是烈風長期不絕的壓力造成的,是對永不停息而愈來愈強的災難的懸望心情造成的。在這過分的狂亂之中,光是維持生命存在便已令人疲憊,這種疲憊摸索著滲進人的胸膛,使他的心憂煩起來。人的心是改不了的,它於人世間的一切好處之中最盼望的是安寧——尤過於生命本身。
「那你幹麼不走出外頭去,馬上了事?」領班罵他。
二副聽見了,像個在斷垣殘壁中悲悼的人,他仰頭喊道,「你看不到天亮的了。」他的腕和膝都看得見在抖得慌。「不行了,你看不到……」
「你一直沒有下班,」麥回爾船長瞧著地板說下去。「不過我要你守著舵盤,能掌多久就掌多久。你已經熟了這副舵,別人來掌沒準兒弄得一團糟,那不行。不是小孩兒鬧著玩啊。再說,別的人大概在下面忙著。你看能辦得到嗎?」
大副一走,船橋上孤零零的麥回爾船長踉蹌側行到輪舵室。由於室門是向前方打開的,要進去他便須與狂風競力,好不容易進得去時,門格嗒一聲開後馬上轟然關閉,聽來恍若他是像顆槍彈般給射穿門扇而進去的。他執著門把子在房中站立了一會兒。
他嚇壞了,喊了一聲:「天可憐見!」便把鐵門轟然關上,不看了。
有時這些強有力而且一絲不苟的運動會一齊慢下,好像是一個活的有機體忽然失去了氣力;這時洛特先生的眼睛在灰黃色的長臉上便發出更沉鬱的光。他做這番戰鬥時,腳上只是一雙拖鞋;一件發亮的短上衣僅僅蓋過腰部,他兩隻白手腕都遠遠伸出窄袖之外,彷彿由於情況危急,他的個頭便長高大了,四肢長了,顏色更見蒼白,眼睛也更深陷了。
二副摸進輪舵房一陣子了。起先他蹲在一角,豎起膝頭,兩拳抵著太陽穴。這姿態顯示他心中又憤怒又悲傷,但認命而降伏了,然而惡狠狠的絲毫不肯饒人。他這時慘兮兮而又不服氣地說,「輪到我下去值班,是不是?」
燈有一盞熄滅了,說不定是打碎了吧。直著嗓門惡狠狠的喊叫聲轟到兩人耳邊,還有一種奇怪的喘聲,那是這大群人一同盡力呼喊的結果。一個浪重重打在船身上,海水轟然落在上面甲板上;在這昏暗地方的最前方,空氣重濁而略見紅光,朱克斯看見有個人腦袋重重撞到艙底,兩隻粗小腿踢在空中,壯碩的胳臂緊抱著赤|裸的軀幹,一張神情狂野的黃臉孔,張著嘴巴,翻眼往上瞧,然後便滑到別處去了。一只空箱子翻轉時噼啪作響;有個漢子像是給人家踢到空中,頭向下跌倒在地;在更遠處,朦朦朧朧還有些人湧下來,像一大堆卵石滾下河岸,亂舞著手臂,腳掌拍打著艙板。艙口的梯上也擠滿了苦力,像蜂群聚在一根樹枝上似的。他們攀著梯級而形成密麻麻蠕蠕動著的一大團,發瘋似地用拳頭打那道封死了的艙門,在他們喊聲的間歇裡,可以聽見上頭甲板上海水直接沖擊的濤聲。船身傾側更甚時,他們就攀不住了:先掉一個,再掉兩個,然後一起都掉下來,發出老大一陣喊聲。
他頗想就跑回去算了;可是一想起麥回爾船長那把聲音就辦不到。船長命令他來看一看,他倒挺想知道看來幹麼。他氣沖沖地對自己說,當然會看看。可是水手領班踉踉蹌蹌的告誡他開門得要小心,裡面打得正凶哩。朱克斯好像渾身痛苦,十分煩躁地問他們在爭什麼。
「又天黑又下雨,前頭看不見,」和圖書那聲音說。「一定要——夠速度——能轉向——才有機會。」聲音說得很清楚。
二副貼身伏著,像灌木叢下一隻惡毒的小野獸。
洛特先生側耳聆聽,低聲說了句生氣話。
「不論是什麼,你趕快講。」
麥回爾船長至此讓朱克斯明白了,他要他下去走一趟——看一下。
「長官您先別起來,」領班叫嚷道。「別著急!」
這些就是英雄豪傑也毫無舉動的時刻,好漢子也束手了。許多航海人員一定都能從自身經驗中記起一些事件,是一船的人都一下子變成失魂落魄只會準備吃苦的。但是朱克斯對於人性以及風暴都無甚經驗。他以為自己很平靜,不屈不撓地平靜;其實他是嚇慌了。也不是慌得十分丟人的模樣,而是個堂堂正正的人尚不致鄙厭自己那麼驚慌。
「唉,你們鬧著要燈,我就是去給你們弄個臭燈來嘛,」他似乎可憐巴巴地說有人叫他跳海去吧。他後來說,可惜當時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也因為太黑看不見人,不然的話,他怎麼也去剝了那兔崽子的皮。不過他已經立下決心,一定要弄盞燈來讓他們瞧瞧,即使賠上命也在所不惜。
好像長條黯淡火舌似的暗光,在金屬的光滑表面上顫抖;下面地板上,許多巨大的曲柄頭子依次聳起又沉下去,發出銅和鋼的閃光;那些接合桿,關節粗大活像四肢的骨頭,好像把它們推下去又拉上來,精準得不容分說。在深處的明暗之間,其他棒桿一板一眼地來回躲閃,十字頭點動著,金屬輪盤滑溜地互相磨著,溫和緩慢,在光和影混合之中。
整個船艙好像扭歪了,而且跳個不住;一個巨浪把船拱起來時,朱克斯幻想這些人會整群被摔到他身上。他抽身退回,把門甩上。抖著雙手把門推上了。
「別叫我加力把它送下海底了?」所羅門.洛特從管中吼上來。
開頭他以為這正是船沉的時刻。船橋的梯子早給沖掉了,可是一個使後甲板灌滿了水的巨浪把他浮起來。過後他只好腹部貼地趴了好一會,手抓著一個栓環,吞著鹹水,偶然換口氣。由於心裡驚惶錯亂,不敢回頭,他用兩手和膝蓋使勁向前爬,這樣子去到輪舵房後面。在那處稍能託庇的地方他找到二副,一時又驚又喜,因為他還以為甲板上的人早已全被海浪沖光了。他急切地打探船長的所在。
有人在那裡呻|吟叫苦,還有個人看得出是趴在一條似乎是躺直了的死屍之上;有個人在咒罵天地,罵得十分有勁;每扇爐門下的紅光都像一潭起焰的血,在軟滑的黑暗裡發射亮光。
洛特先生走開之後,麥回爾船長的耳鼓感得到機器的搏動,那像是輪船的心房。下面傳來洛特先生在遠處喊叫。船頭直沉下去,搏動驟然響起,帶著騷亂的嘶聲,繼而停了。麥回爾船長木著臉,茫然揪著蹲伏的二副。洛特先生在底下又喊叫一番,那一下下的搏動恢復了,慢慢的,漸漸快起來。
「朱克斯!朱克斯!」
「那個領班人頭長個豬腦,」朱克斯抖著吼道。
朱克斯著了風暴的魔了。他給穿透了,吸收了;他痴呆地注意著,在裡頭生了根。麥回爾船長繼續喊著,可是風牢牢地阻擋在兩人之間。他吊在朱克斯頸脖上,重得像塊磨石;忽然兩人的腦袋碰在一起。
由於船搖晃得凶,動一動都很危險。躺平也不容易,他下煤艙時幾乎脖子也斷了。他仰面跌到艙底,左右兩邊滑來滑去,與老大一桿隨時會傷人的沉重鐵棒為伍——大概是一把堆煤用的鐵鏟子,不知何人丟在這底下。這東西好像一隻猛獸似的,使他十分緊張。東西又看不見,因為艙房蒙上煤屑後黑極了;可是他聽見它在滑來滑去,敲敲撞撞部位都離他腦袋不遠。這傢伙還異常喧囂——沉沉的嘭嘭聲,彷彿是個船橋外梁粗細的巨物。這實在不尋常,所以他在給左右亂拋而拚命想抓住滑不溜手的艙壁時仍注意到了。由於通往夾艙的門裝得不嚴,他看見下邊透進一線昏暗的光。
他不得不回答這把不肯靜默的聲音。他於是如常地答應道:「……在,老爺。」
「朱克斯,你嗎?怎麼了?」
過道裡流進了許多水,在黑暗中濺潑,眾水手闃寂無聲,等到朱克斯撞著一個,並惡言相向,毒罵他好擋路時,才有兩三個人很低弱也很急切地問,「我們還有命嗎,長官?」
一個浪掃過來。朱克斯聽見水手領班氣急敗壞地說船橋的梯子全毀了。「我抓著手放您長官下去好了!」他高聲喊著說。他還喊著說什麼煙囪滾到海裡去也有可能。朱克斯覺得十分可能,他想像鍋爐的火熄滅後輪船沒了動力……水手領班在他身旁繼續喊著。「什麼?你講什麼?」朱克斯苦惱不堪地大聲問他;他就重複了一回,「我家老大娘要是看見我這樣子,要怎麼說啊?」
「老爺,他們會穩下來的。」
輪舵管漏出蒸氣,只見羅經櫃的橢圓玻璃在白色薄霧中閃亮。風聲時而咆哮,時而吟哦,時而呼嘯,一發作便轟得門扇和窗板都格格作響,水花惡狠狠濺潑其上。一條長長的繫物索子吊著兩捲測錘繩和一只小帆布袋,一下子擺向外頭好遠,一下子盪回來貼著艙壁。腳和圖書下的格子板差不多浮了起來;大浪掃來時海水就從門縫各處猛噴進來,操舵那個人已把帽子和外套脫下,只穿件條紋襯衫,敞開胸膛,倚著輪舵的座殼站著。小小的銅舵盤在他手中,看來像個亮閃閃然而不牢固的玩具。他頸脖上的筋突出,又硬又瘦,喉嚨凹處只見一片黑影,臉龐深陷而毫無動靜,像死了似的。
朱克斯始終無動於衷,好像是由於風力太大了,動什麼念頭採任何行動都是徒然,於是人也就沒有責任了。此外,又因他年紀很輕,要把心完全硬起來以應付最壞境況已使他無暇他顧,他極不願意從事別的活動。他並非害怕。這一點他很清楚,因為他堅信自己是不會再能見到日出的了,他便一直都很平靜。
朱克斯的目光飄忽不穩;他那張紅臉泡泡的,好像是睡得太久了,他剛才走了一段很吃力的路,走時內心的激動正與身體的勞累相當。他從煤艙中跑出來,經過黑漆漆的走道,跌跌撞撞的踩著許多人,他們迷惘地在他周圍惶恐低聲問道,「老爺,出什麼事了?」他走下鍋爐間的扶梯,匆忙中踏空了許多級,落到一處其深如井其黑如獄的地方,那兒像個蹺蹺板般傾來側去。船一顛,船底的積水就聲若雷鳴,煤塊左右蹦跳,嘎啦之聲宛如山崩時一攤鵝卵石滾下一個鐵的山坡。
蒸氣舵管格嗒格嗒,響一陣,停了,又響起來;舵手飢餓的臉上兩隻眼球像是要跳出來,彷彿以為羅經櫃裡的羅盤是一盤食物。天曉得他給派在這裡掌舵已有多久,好像一船的夥伴都把他忘記了。鐘沒有敲過,也沒有人來換班;船上的秩序早已隨風飛逝,他卻仍在竭力讓船向東北偏東行駛。船舵還在不在他也不曉得;火熄了沒有,機器有無故障,船要不要馬上像條死屍似的翻轉,他全不曉得。他只擔心自己搞糊塗而失了方向,因為羅盤針在軸上來回亂擺,有時好像整整轉了個圈。他在精神上大受壓力,同時也很害怕這輪舵房保不住。如山巨浪不住倒下來,每回船頭險惡地下沉時,他的兩邊嘴角都抽搐一下。
洛特先生一直在俯頭聆聽,至此睜大了眼睛。可是他還聽到似是打鬥之聲,夾著斷續的呼叫。他側起了耳朵;這時候那三車畢爾始終高舉雙手,捧著從一大根銅管上伸出的一個小黑輪兒。他好像在耍把戲似的把輪兒平穩地頂在頭上。
他把話輸送上去,那些話你擠我擁,塞在狹窄的輸音管裡。它們向上升,彷彿升到了一片沉著的開明見識之中,這見識在上頭伴著風暴獨處。在輪船危急萬分之際,橫路殺出這麼一樁討厭的事,朱克斯只求不必理會它。
「打架……領班說他們打……幹麼?不能隨……船上……打架……你留這兒好得萬多……萬一……我本人……沖下海了……想方法……制止……你看了告訴我……用輪機房通訊管。不想叫你……上這兒來……次數太多。甲板上……走來走去……危險。」
「噯,現在不愁通風了!」二車一看見朱克斯就嚷道,就像是一直都在等著他似的。輔機工是個乾乾淨淨的小個子,皮膚白皙異常,長一撮薑黃色小鬍子,正一聲不響發狂似地幹著活。他們維持著蒸氣的全壓,使這裡總是響著很深沉的隆隆聲,像一輛搬運家具的大車空身駛過一座橋梁時的聲音,於是在別的喧囂聲的底下始終有這一股低音。
碎木頭嗖嗖地飛過他身邊。心想這些是木板呢,他驚慌得說不出來,忙把腦袋縮回。有個漢子在他腳下滑過,仰面睜眼,伸出雙手卻一無作用;還有一個,來勢似一塊彈跳的石頭,他雙手緊握著,腦袋藏在兩腿之間,豬尾辮子在空中抽鞭著。他想要抓住水手領班的腿,從他打開的手掌中有個白亮的小圓東西滾到領班的一隻腳上。他認出那是一個銀元,不禁驚奇得喊出聲來。左舷那堆亂動如麻的軀體這時滑離了船邊,沒有主動地掙扎著,只聽見光腳板的踩踏聲和喉嚨裡頭的喊叫聲,末了是沉沉的砰的一聲,他們狠狠地撞到右舷去了。喊叫聲也就停了,水手領班只在狂風的怒號和呼嘯聲中聽見長長一陣呻|吟;他看見許許多多頭和肩、亂踢的赤腳、高舉的拳頭、翻倒的背,還有腿、豬尾巴臉孔,雜亂無章糾纏在一起。
朱克斯迷糊了片刻之後,乘輪船顛簸之機竄了出去;待他的眼睛看好了這邊比較廣闊、和平而且明亮的輪機房時,船尾就深深地沒入水中,使他俯著頭衝向洛特先生。大車的胳臂如八爪魚的爪,好像彈出來似的伸直相迎,改變了他前衝的方向,使他一旋而到了輸音管之前,洛特先生同時很認真地再說:
南山號有個置在中段的煤艙,因為有時用來載貨,便裝了一道鐵門與前面夾艙相通。煤艙這時空無一物,進口就在過道最前方,水手領班因此可不必走出甲板外頭便能進去;但他料想不到的是,水手們誰也不肯幫幫他忙把進口的蓋子拿掉。他自己還是摸索著去找那蓋子,可是有個攔道臥著的水手竟不肯讓讓路。
「這上頭——我們——正狠狠——在挨打,」聲音溫和地說下去。「還算——挨得住。當然啦——倘使——輪舵房保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