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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及其他三個短篇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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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媚.霍士特

愛媚.霍士特

「等到他將自己要和霍愛媚同偕白首的心意公之於世時,我才明白到整個鄉間的人原來是非常的——我該怎麼說好?——憎惡他。他們憎惡他的理由有百種之多,但都不值一哂。他的話一說出口,村中所有的老太婆都譁然反對。史密斯在自己的牧場附近碰見他,揚言假如再見到他在那裡徘徊,就要打破他的腦瓜子。他擺出一派要打架的樣子,擰擰自己唇上那把小黑鬍子,一雙溜轉的大黑眼睛凶猛的揪著史密斯,史密斯後來便不敢動他分毫。但史密斯對女孩子說,假如她肯和他這類的瘋子結親,她一定是瘋了。但無論史密斯怎樣說,她一聽見他在果園外用口吹幾節奇奇怪怪的哀傷調子時,即使史密斯太太還未講完話,她也會立刻放下手中的東西,跑出去見他。史太太叫她作『不要臉的婊子』,她也不回話。她從來不和別人談這事,只好像聾子一樣默默走自己的路。我想在這一帶地方,只有她跟我能夠見到他的實實在在的美。他的容貌俊俏,動作優美,野得有些兒像一隻山林的獸類。那女孩子休假回家時,她母親對著她哀嘆不休;父親則板著面孔假裝不知有那回事。芬太太有一次開門見山的對她說:『愛媚,這個男人有朝一日會害了妳的。』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段時日。我們見到他們一同在路上散步,她傻兮兮的踏著重步,身上穿著她那身華美衣裳——灰上衣,黑羽毛,大靴子,一雙非常顯著的、百碼外也可見到的白色棉手套。他呢,外衣搭在一邊肩膀上,宛如畫中人物,在她身旁慢慢地走,風度翩翩,不時向他身旁那位心地像真金一樣值錢的女孩子投以溫柔的目光。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得出她一些兒也不美。或者他面對著一群前所未見的人,便沒有了判別美醜的能力,又或者他為她那種垂憐苦難的絕高品質迷著了。
「我盡量使她明白病人必須極其小心照料,說完話便只好走了。那個冬天,很多人生病。我離開的時候,她輕輕喊著說:『唉,希望他別再說話了!』
「是啊!」老甘聽了我的話說:「這塊大地想是著了邪,因為在芸芸眾生當中,這些鄉人是最靠近它的,卻每一個都是形骸鄙陋,走起路來也是垂頭喪氣,心中像有萬般哀愁似的。但就在這條路上,在這一群粗手笨腳的鄉民當中,你或者曾經見過一個身材修長手腳敏捷的青年人,他走路時神采飛揚,朝氣勃勃,身子筆直像株青松。或者這只是對比的結果吧,但每當我見到他和這群鄉民一道走時,總覺得他是足不沾地似的。他遇到柵欄便一按躍過了,上下斜坡也總是大步邁進,彈蹦蹦的步伐老遠便看得見。他有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棕欖色的皮膚,目光溫柔而容易驚訝,舉止無拘無束,風度翩翩,的確與眾不同,令我想到山林的動物。他是從那處來的。」
「她看來怪遲鈍的,」我淡淡的說。
「『你可知道你女兒在那兒?』我問他。
他停了一會兒,又說下去:
「別人交給他的工作,他都做得妥妥當當,令老史不能不對他刮目相看。後來他們發覺他懂得耕種、擠牛奶、餵牧場的閹牛,養羊也可以幫幫手。此外,他學英文學得很快。還有,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上,誰也想不到,他救了老史的外孫女的性命。
「我相信他一定感到了周圍的人對他有敵意,但他很堅強——無論是在精神上或肉體上他都很堅強。只有想到海他才驚慌,他像發了一場噩夢猶有餘悸,他家在遠方,現在也不打算去美國了。我時常向他解釋說,真金俯拾即是的地方,普天下都沒有的。他卻說,他的家人為了給他湊一筆去美國的路費,賣了一頭牛、兩匹馬、一塊地。他現在那有顏面空手回家呢?他說時眼淚汪汪,為了使眼睛避過閃爍的汪洋大海,他會撲倒在地上將頭埋在草裡。但有時他也會微微帶著勝利者的神氣,將手中的帽子歪戴在頭上,對我的至理名言不表贊同。他已經找到他的真金塊了。那便是霍愛媚的芳心;他會用深信不疑的語調說,那個心『金子一樣高貴,能夠體恤別人的悲苦』
甘大夫收緊韁繩,用舌頭發出「滴答」的聲音,我們的馬快步跑下山坡,拐過一個很彎的轉角,轉入高街,急促的馬蹄踏在石路上,發出「卡搭」「卡搭」的響聲,不多時便到家了。
「『我怎麼不知道!』他大聲叫道。『我現在要跟他理論理論。將一個可憐的女人嚇成那個樣子。』
我有時間向那婦人瞥了一眼。她呆滯的臉孔是紅紅的,不是害羞的紅,而是她平板的腮幫子像是給人摑紅腫了似的。她身材矮胖,稀疏的灰棕髮,緊緊的在腦後束了一個髻兒。從樣貌看來,她年紀頗輕。她說話時,喉頭像有一些東西梗塞著似的。她用一種低怯的嗓音回答老甘。
「她婚後還迷戀著他。鄉人見她在黃昏時出外和他相會。她神魂顛倒的眼睛一眨不眨望著前面的道路,盼望他來到,盼望見到他無拘無束地走來,擺動著臀部,哼著家鄉的情歌。當他孩子出生時,他在馬車酒館喝醉了,又想唱歌跳舞,於是又給人攆走。大家都為那個嫁給一個『盒子小丑』的女人難過。他並不介意。他對我吹牛皮說,現在有一個人了,他可以對他唱歌,可以用家鄉話和他交談,可以慢慢教他跳舞。
「她怎麼會有這樣的能力?這能力的泉源從何而來?這些問題都是不可知曉的謎。她土生土長,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鄉下,最遠也只是過蔬溪、丹津鎮走走而已她在史家那裡住了四年。新倉農場和其他房舍相隔甚遠,離開大路也有一哩之遙,她天天面對同樣的田畝、窪地、高地、樹木、樹籬,永遠是田莊四個男人的面孔,便已經感到滿足。她的生活,日日一樣,年年一樣,從來沒有轉變。她從沒有讓人覺得她也想跟人談話,而且,據我看,她連笑一下也不懂。有時星期天下午天氣晴朗,她會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裳,著一雙又硬又厚的皮靴,戴一頂有黑羽毛裝飾的大灰帽(我曾經見過她這樣盛裝打扮),手持一把細長得令人忍不住笑的陽傘,爬越梯磴,走過三片田地,大概再走二百碼的道路——從來不會再走遠一些。她家的農舍就在這裡。她會幫助母親弄下午茶給弟妹吃,洗刷廚房的陶器瓦器,親吻弟妹一番,然後返回新倉農場去。她的生活便是如此。她要休息,要換點花樣,要調劑一下生活,也僅僅如是而已。她似乎對生活從來未曾有過更高的要求。可是她卻戀愛起來。她默默的、固執的——或者不由自主的墮入愛河。她的愛情來得很慢,但來到時卻有一股好大的魔力。古人所了解的『愛』就是這樣的:一種衝動,一種不可抗拒、能夠將生命扭轉的衝動,令人像著了魔似的。真的,上天注定她要被一張臉孔纏住迷住。她像個異教徒,在歡騰的天空下參拜美好的形體。上天也注定她最後會從神祕的忘我境界、魔力和恍惚的心神中醒過來。一種恐懼、一種像野獸所有的無可名狀的戰慄,使她終於甦醒過來。」
「洋哥那時有一件事令他非常頭痛。在他的家鄉,你要結婚可以請一位父老替你出面說項。在這裡他可不知道應該怎樣進行。但有一天當他和霍士特一起在田野牧羊時(他現在已是史威化的放羊副手,和霍士特做夥伴),他突然脫下帽子,很卑躬向他提出要和他女兒共結秦晉之好,『她這頭蠢豬是會嫁你的,』霍士特只答了這麼一句。『然後,』霍士特以後常對人說,『他將帽子戴上,瞅著我,陰沉沉的,好像要殺我的頭似的,吹口哨帶著狗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看羊。』要霍士特夫婦眼睜睜少了女兒的工錢,他們當然不會高興,因為霍愛媚通常都把工錢全部交給母親;但霍士特心裡也確實非常厭惡這門親事。他承認這個人牧羊很有一手,但和那一個女孩子結婚都不配,因為第一,他沿著籬笆走路時,總喜歡像頭笨驢似的喃喃自語;第二,這些外國佬對女人的行徑往往十分古怪,說不定他會把她誘拐到什麼地方去了,又或者在婚後逃之夭夭。總之這個人不大妥當。他對女兒諄諄勸誡,說這個人很可能會虐待她的。她卻不答話。鄉間的人你傳我說,這個人大概對她做了一些手腳。大家都談論這件事,談得興高采烈。面對著阻撓這對年輕戀人繼續一同『出遊』。其後一件始料不及的事發生了。
記得很多年前,我從國外回來,老甘邀我和他同住。我當時亦樂於應承。由於他斷不能為了陪伴友人而不看病,所以他出外應診時,也帶我同去。有時一個下午,我們要跑三十哩上下的道路。我總是在病人家外邊大路上等他;拖車馬兒伸長脖子,吃那些嫩葉枝條,我則高高的坐在馬車上,有時老甘的笑聲會從農舍半掩的門內傳出來。他開懷洪亮的笑聲,似乎應該屬於一個個子比他大兩倍的人。他的身手矯捷,古銅色的面上長雙深沉敏銳的灰眼睛,他有本領能夠令每一個人和他傾談,都是無拘無束的。他又可以很有耐性的聆聽他們講故事,從來不會感到厭煩。
「他的黑頭髮在肩膊飄垂,那件條紋棉布的舊襯衫一定是老史給的;但他仍然穿著那條有民族色彩的褐色褲(他沖上岸時便是穿著這條褲的),它像緊身長內褲似的裹著他的雙腿,在腰部束了一條鑲上小圓銅片的闊皮帶。他還不敢在村內行走。就他所見,這裡的土地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就像地主大宅四周圍的庭園一樣;這裡做粗重工作的壯馬,大得令他咋舌;這裡的道路像公園的人行道;這裡的人,從他們的打扮看來,尤其在星期天,顯得很富裕。他真不明白這裡的人為什麼是這樣的鐵石心腸,這裡的兒童又為什麼這樣的肆無忌憚。他在後門拿他的食物,小心翼翼的用雙手捧到他住的那座柵裡,然後一個人坐在禾墊上,用手畫一個十字後才開始吃。在日短夜和_圖_書長的日子裡,他總是天黑便跪在禾墊旁邊,高聲唸誦主禱文。他見到老史照例恭恭敬敬的向他深鞠躬;當那老頭子將手指放在上唇、一言不發的對他上下打量時,他站得非常挺直。他亦向史家大小姐鞠躬。替父親勤儉持家的史小姐,是一個骨大肩闊的女人,年紀有四十五歲了,她的衣袋滿是鑰匙,兩隻灰眼睛是定定的。這裡的人說,她就是教堂——她父親是浸信會禮拜堂的董事。她腰間掛著一個細小的鋼十字架,身上穿一襲嚴肅的黑衣裳,以紀念逝去的未婚夫。她未婚夫姓布萊德,這一帶很普通的姓,務農為業,大約在二十五年前和她訂了婚,不幸在婚禮前夕打獵時跌折頸脖死了。她的表情像聾子一樣,絕不為外物動容;她沉默寡言,兩片薄唇像父親,有時神秘莫測,隱含諷刺的撇一下嘴,令人十分詫異。
那匹栗色馬跑累了,放慢腳步而行。路旁不遠有個已開墾的斜坡,坡面很平滑,在無雲天空中分外紅的太陽邊緣熟暱的觸摸著坡面,就像我見它無數次撫摸遠洋的水平線一樣。田裡犁鬆了的泥土,在日光下呈現一片均勻的黃褐色,淡淡的透過紅光,彷彿那些粉末狀的泥土正流出數不清的農夫辛苦工作時所滴下的晶瑩汗珠。在我們的頭頂,有一輛木頭車,由兩匹馬拖著,正從矮樹叢沿著山脊慢慢的移動,在紅太陽的前面隱隱若現,分外顯得巨大威武,好像一輛巨人的戰車,由兩匹踏著慢步伐的碩大無朋的戰馬拉著。木頭車前面有一個人,領著開路馬,蹣跚而行,他笨拙的身軀,投影在無涯的天空裡,顯得粗獷而有丈夫氣。他把馬鞭一揚,鞭尾在藍天中顫抖。老甘又開腔了。
「這場殺人害命的災劫就好像一宗做得乾淨俐落的罪案一樣,靜悄悄地不留痕跡,當年也很聳動聽聞。在狂風飆飆之下,船上的人即使在海上喊破喉嚨,岸上也聽不見。他們顯然來不及發出求救的訊號,也來不及焦急擾攘就隨勾魂使者去了。那條漢堡船迅即入滿了水,一邊沉一邊翻側,天亮時,船桅的末端已看不見。當然,大家發覺它失了蹤,海岸防衛隊隊員起先估計它或是拖著錨、或是在夜間某段時間斷了錨,被風吹出海去了。其後,船骸在轉潮後一定是移動了少許,將困在船內一部分的屍體放了出來,因為第二天早上一個小孩——一個身穿紅色外套的金髮小孩——的屍首漂到和馬爹來塔平排的海岸上。到了下午,一具具赤著腿的黑沉沉浮屍先後漂到岸邊來,在翻騰的浪花當中穿來插去,散布到沿岸三哩各處。搬屍的人用擔架、竹框、梯子將直挺挺滴著水的屍體抬走。屍首當中,男的樣貌很土,女的也不柔美,小童多有金黃頭髮。搬屍的行列很長,從船艦旅店的門前走過,將屍首一行行的停放在賓薛教堂北面圍牆之下。
「我不知道老史明白不明白這個外鄉客是如何視他為父的。無論如何,他們的主僕關係是封建得出奇。所以當洋哥正正式式的求見時——『請小姐也出來』(他簡單的稱嚴厲耳聾的史小姐『小姐』)——他是請求他們准許他成婚。史威化紋絲不動的聽他說完,點一點頭打發他出去,然後大聲將消息對著史小姐那隻好耳喊過去。她沒有露出驚愕的神色,只用隱去了情緒的聲調冷冷地說:『別的女孩子一定不肯嫁給他。』
順著鞭子所指的方向,下面遙遙一片大海,從斜坡高處超過路旁公園樹浪望去,水面平闊,好像一所宏大無比的建築物鑲上暗色漣漪條紋的地板,拖著一條一條靜止不動的閃光,在天邊底下水平如鏡的地帶收結。薄薄的煙霧,從一艘看不見的汽輪噴出來,在明朗的天水交界處消散,就好像人呼出一口氣,水氣在鏡面慢慢消失一樣。離海岸不遠,一條商船的白色風帆,好像慢慢從樹枝中擺脫出來,從樹上簇生的葉子間浮開去。
「幾個月之後,我們在報章上讀到一個招搖撞騙的『移民代辦處』,那班無賴專門在奧國窮鄉僻壤向斯克拉逢農民下手,目的不外是攫取那些貧苦愚民的土地。那班惡棍和當地的高利貸吸血鬼狼狽為奸,將大部分上了他們當的人由漢堡運出來。至於那艘船,我在事發前那個下午就在這個窗口望見它,當時的天色昏暗得很嚇人,那艘船展著短帆,迎風駛入海灣,按照海圖正確地在賓薛海岸防衛站對開的海面拋了錨。我記得在黑夜降臨前,曾經再次從窗口望出海面,看見在凌亂灰黑的雲層掩映下,船的桅桿黑黑尖尖的,就像賓薛教堂塔樓左邊多了個較為纖小的尖塔。風在黃昏時颳起來,午夜時我在床上聽見外面颳著陣陣狂風,下著傾盆大雨。
夕陽西下,低低的掛在天邊。高地的外沿,將廣闊的草原圍著;在斜陽的掩映下,草原添上一份絢爛而暗沉的顏色。一股刺人心弦、像聽悲音而引起的哀愁,從原野的沉寂中脫身而出。我們在路上遇見的人,都是沒有笑容無精打采的,低著頭,慢慢的從我們旁邊行過,彷彿負荷過重的大地,將哀愁的鐐銬加在他們的腳上,令他們垂著膊,低著頭,眼望下的移行。
「後來我在死亡證上把心臟衰竭寫作死因。他一定是無心再戰鬥了,不然他或可抵受那一夜的風吹雨打。我替他把眼睛合上,駕車離去。走出屋子不遠,我遇上了霍士特,他沿著溼淋淋的路旁灌木氣呼呼的走來,還帶著牧羊狗。
甘尼地在農村行醫,住在東灣灘岸一個名叫蔬溪的小鎮。鎮內房舍的紅色屋脊後面,一塊高地陡起,將樣貌古怪的高街向著那條護衛它的防波堤擠去。堤後有一片荒漠的石灘,曲折連綿,長數十哩。賓薛村在水的他方,只見樹木一叢,中有尖塔一座,青冥顯著。再遠一些有一個燈塔,從遠望去,只有鉛筆一般大小,塔身直立的圓柱,為陸地盡頭做了個標記。賓薛村後面的土地雖然又低又平,但那裡的海灣卻是頗好的避風去處,有時,大船遇逆風或惡劣天氣,也駛來碇泊,就在賓薛村船艦旅店後門正北一哩半地方。離旅店不遠,有一座破舊風車,站立在一個垃圾堆高矮的土墩上,將殘缺不全的手臂高高舉起來,搖搖欲墜;一座馬爹來塔,蹲在海岸防衛隊房舍之南半哩的水邊上。小船船長對風車和塔都不會陌生,因為兩者都是海標,官方用來劃出這片海底安全可靠的地方。在海軍部的圖表上,這塊地方是以一群形成一個不規則橢圓形的圓點表示出來的,圓點圍著幾個「6」字,中間刻有一個細小的錨,圓點之上又有「泥與貝殼」的圖案。
「……古時沉船的故事,總要敘述很多苦難。遇難漂流的人往往餓死在荒涼的海岸上;再不然就是遭橫死,或者做了奴隸,在異鄉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由於音容相異,人家都懷疑、厭惡、懼怕他們。這類事情我們在書中讀到,確是很淒涼的事。試想想如果有朝一日,我們發覺自己身處地球某個偏僻的角落,迷落在異鄉中,無人幫助、無人了解,別人都把自己當作出身神祕的陌生人看待時,我們會怎樣難受。可是普天下沉船遇險的人,似乎都沒有像我方才講述的那個人那樣悲慘的遭遇。這個思想最單純的冒險犯難的人,便是在這個小灣遇到船難的,你從窗子這兒便幾乎可以望得見。
「他的船在這個海灘擱淺了?」我問老甘。
「就在那時候,海岸防衛隊的隊員相信起先見到在拋錨地點有一艘輪船發出燈光,但這些燈光迅即全部熄滅。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這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另外一條船駛進海灣想要避風,在黑暗中向著那條德國船攔腰撞去,撞了一道大裂痕——一個潛水員後來告訴我說,裂痕之大,『一條泰晤士河的大平底船也駛得進去』。肇禍的船隨即駛走了——船身也許無恙,也許已撞損,誰知道呢?但它駛出港灣後,就在茫茫大海裡神秘失蹤,後事如何,沒有人知道,相信凶多吉少吧。以後這船再也沒有消息了;要是它還在五洋七海上,世人的震怒一定不會放過它的。
「憑著這件惻隱之行,他才在新環境中重返人間。他再也忘不了這件事——再也忘不了。
「就在那天早上,史威化老先生(史密斯的近鄰)來到,給他出主意,結果自己把那個怪物運走了。當兩個男人在他身旁用一種他所不懂的話交談時,他搖搖晃晃的乖乖站著,身上滿是半乾的泥濘。史太太說那個瘋子若不離開便不下樓;霍愛媚卻不但不躲在黑麻麻的廚房裡,反而打開了後門觀看。他盡量服從,兩人要他怎樣做他便怎樣做。但史密斯的疑心卻很大,『先生您當心!這說不定是他的詭計,』他接二連三的嚷著,叫史威化小心。當史威化叱令他的馬前進時,在他身旁謙恭坐著的可憐人險些從高高的雙輪馬車後面跌了下去。史威化馬不停蹄的帶了他回家,我就在那時候到達現場。
「官方的說法是:第一件漂上岸的是那紅衣小女孩的屍體。但你也知道,我的病人當中有些是在西蔬溪那個漁港居住的,所以我私下裡聽到說,溪中有兩兄弟那天天未亮就去到海灘,想要檢視一下他們那條拖了上岸的平底橈船。他們在離賓薛頗遠的地方,發現一個船上常用的雞籠,在灘上高高臥著,籠內有十一隻淹死的鴨子。他們兩家人將鴨子宰吃了,將籠子用斧砍開做柴薪。船下沉時,假如有人恰好在艙面,他可能會抱著那個雞籠漂浮上岸。我說可能,雖然我也承認這可能性不大,但那個男人又從何處而來?我們在起先那個星期——不,我應該說許多個星期——卻總想不到他會是這宗慘劇唯一的生還者。那人又辭不達意,甚至後來稍微達意了,也說不出什麼。他記得後來覺得好受一些(照我推想,大概是船下了錨以後),但在黑壓壓的暴風狂雨中他透不過氣來。依這樣看,他在夜間某段時間是上過甲板的。我們不要忘和_圖_書記,他那時被人關在船艙下面已有四日四夜,暈船既暈得混混沌沌,對於船和海又毫無認識,所以他對當時的情景不可能有一個清晰的印象。風雨和黑夜他知道是怎麼回事;羊兒的咩咩叫聲他亦斷不會弄錯;他記得當時身處困境,內心非常痛苦;而當他發覺別人並不察覺、了解他內心的痛苦時,他感到傷心、詫異。他看見這裡的男人都是怒氣沖沖而女人又都是很厲害,弄得他很沮喪。他承認自己當時的確以乞丐的身分向他們走過去,但在他家鄉,他們即使不施捨,亦會對乞丐和和氣氣。大人不會教小孩子向討錢的叫化子擲石子的。史密斯將他關在柴房裡,給他極大打擊。那木造的柴房就像一個不見天日的地牢,他們跟著會怎樣對付他呢?怪不得霍愛媚在他眼中變成一位希望的天使。那女孩子因為想著柴房那個可憐人,一夜不能入睡;次日天一亮,她便趁著史密斯還未下床,悄悄溜出後面的天井,輕輕拉開柴房的木門,探頭一望,伸手遞予他半個白麵包——他後來常常都說:『這種麵包在我家鄉只有富人才吃得起。』
「她兄弟姊妹很多,她居長。她十五歲的時候,父母將她送到新倉農場做傭工。這個農場是史密斯開的,我到農場給史太太看病時,第一次見到她。史太太頗為斯文,鼻子尖尖的,要她每天下午都穿一襲黑色的衣裳。我也不明白她有什麼東西引我注意。有些人的面貌平凡得可以,但卻每每因其輪廓模糊而惹人注意,就像我們在霧中行走時,會凝視一些形狀曖昧的物體一樣。這些物體說不定只是些路標罷了,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我發覺愛媚.霍士特只有一個特點,她說話的時候,總是稍微溫吞;起初時結結巴巴的,但開了口後這毛病就漸漸消失。別人喝罵她,她會立時驚惶失措;但心地非常好。沒有人聽過她說什麼人討厭;她對什麼生物都非常溫和。她一心一意的服侍史太太、史先生、他們的貓、狗、金絲雀。至於史太太養的那一隻灰鸚鵡,因為很有特色,更是深深的吸引她。但當這隻怪鳥被貓突襲而發出尖銳的求救聲時,她卻掩著耳朵跑到院子裡去,任由罪案發生。對史太太來說,這樁事件又一次證明她蠢鈍。但在另一方面,因為史密斯這個人是出了名的輕薄,她之沒有魅力,便是一大德。她那一雙近視眼,會為了一隻不幸墮入圈套的老鼠而灑下同情之淚;又有些男孩子看見她雙膝跪在溼草上,幫一隻癩蝦蟆脫險。有個德國佬說,『沒有磷就沒有思想』;假如這話對,那麼,『沒有相當的想像力就沒有愛心』這話便更對了。我想她多多少少有一些想像力。她如果沒有想像力,又怎能了解別種生物的痛苦,憐恤牠們呢?從她墮入愛河這一件事,我們更不傻疑她有相當的想像力,因為至低限度,你要有一些想像力,才能有『美』這個觀念;我們要在一些陌生形體找出我們的理想形象,就更需要有想像力。
「尋思了一會兒,他又說:
「他突然醒過來,覺得喉乾,要一些水喝。她卻一尊佛似的坐在那裡。她不明白他說什麼。他或者以為自己在說英文。他等她拿水,望著她,整個人發著高燒,不知道她為什麼寂然不動,終於不耐煩的大喊起來:『水呀!給我喝水呀!』
「在登船之前,他在一條鐵的路上走過一段很長很長的路途。他往窗外望去,玻璃明淨異常,樹木、房舍、原野、長長的道路都彷彿在他周圍團團飛舞,令他頭也暈了。他又告訴我在路途中見到無數的人,整國整國的人,穿著富人的衣裳。有一次他受命下車,晚上在一間磚屋的長板凳上以包袱做枕頭睡了一夜。又有一次,他被迫在石板地上坐了不知幾個鐘頭,豎起膝頭打瞌睡,包袱放在兩腳之間。他頭頂上面的屋頂像是用玻璃造的,十分之高,最高大的松樹大概也可以在這裡生長。有蒸氣的機器從一端滾進,又從另一端滾出。擁擠的人群,比節日間在迦米列修道院天台向那有神蹟的聖像朝拜的人還要多。修道院就在他家鄉下面的平原上,在離開家鄉前,因為他虔誠的老母親要去禱告保佑兒子一路平安,他曾用木頭車將她載到那裡。雖然他講不清那地方究竟有多大多高,如何的嘈雜陰暗,有多少煙霧和鏗鏘的擊鐵聲,但有人告訴他說,這地方叫作柏林。就在那時候他聽到搖鈴聲,跟著另一部蒸氣機器來到,他又再一次繼續他的行程。機器經過一片半個高山也沒有的平原,坦蕩蕩的,看得他眼睛也倦了。又有一個晚上,他被關進一座像個上好馬槽、地板鋪些稻草的建築物,在那裡人很擁擠,他守著自己的包袱。他說的話他們一句也聽不懂。第二天早上,他們被帶到一條極其寬闊的濁河的石岸上,河水不是流在山間,而是流在龐大無倫的高樓廣廈中間。一部蒸氣機器走在水上,他們摩肩接踵的站在上面,現在和以前唯一不同之處,是人群中多了許多婦女和小孩,吵鬧得很。冷雨灑下來,寒風撲打在他的面上。他和來自同一個山谷的那位少年手拉手的站著。
「池水不很深,但假如不是他好眼力,孩子就死了——被池底尺來厚的黏泥窒息,痛苦死去。老史慢慢踱出田裡,站在一旁等候犁車拖過,仔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後一言不發返回屋子裡。但從那一天開始,他們將他的飯菜放在廚房的檯上。那個身穿黑衣裳、心情莫測的史大小姐初時還來到大廳門口,看他在進食前用手大大的畫一個十字。我相信老史亦從那一天起定時支付他薪金。
「他坐起來,大聲叫出一個字來——某一個字。接著,據她說,他站了起來,好像一點病也沒有似的。這時他心中非常失望,又氣憤,又迷惑,便想繞過桌子到她那裡,她於是抱著兒子開門跑了。在路上她聽到他在後頭用一把駭人的嗓音叫了她兩次,她拔足飛逃。唉!你該在她呆滯模糊的眼神中看看那恐怖的心魔。它趕著她跑了三哩半,直跑進父親家門口。第二天我親眼看到的。
「她跳起來,慌忙抱起嬰兒,動也不動的站著。他對她說話,但他激動的埋怨聲只有增加她對這個陌生男人的悸怖。我相信他一定和她說了很多話,懇求她給水喝,問她為什麼不給,跟她講理,後來大概又命令她給。她說她當時曾盡力忍受。最後他的怒火終於爆發。
「我轉身去關門時,他口中念出『大慈大悲』,隨後便斷了氣。
「『還又有了孩子。』
但美國皇帝也不是阿貓阿狗都要的。當然不會啦!他便是經過種種困難才入選的。為了給他打電報,那個穿著制服樣貌莊嚴可敬的長者一而再再而三的走出房間,那個美國皇帝終於見他年輕力壯雇用了他,日薪三塊錢。但是不少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因為害怕長途跋涉,最後要打退堂鼓;而且,單憑年輕力壯也還不成,還得有些錢。有些人將茅屋和土地賣了,才能籌得一筆旅費。但你只要一踏足在那裡,便可以每日賺取三塊錢;要是你伶俐的話,更可以找到一些金山,黃橙橙的金子在那裡俯拾即是。他的家食指浩繁,兩個兄弟已經成了家,有了兒女。他許下諾言每兩年從美國寄錢回家。他父親將一頭老母牛、兩隻親手養大的雜色山地矮馬,和在松山斜坡上一塊向陽的良好牧地,賣給一個開旅店的猶太人,為兒子湊足船費,一心盼望兒子到美國後可以很快的發一筆財。
老甘說:「正是。她是被動得很。你只要看看她那雙紅手,掛在那雙短臂膊上,那副呆滯的眼神,那雙突出的棕色眼睛,就可以知道她是多麼鈍。蠢鈍得再也不會給想像出來的東西驚嚇了。話雖如此,誰又不受驚呢?她這樣子也有足夠的想像力墮入愛河。她父親叫以撒.霍士特,原本是個小農,後來漸漸淪落去牧羊。以撒.霍士特的父親喪妻後,雇用了一個女傭燒飯,以撒.霍士特後來卻和這個女人私奔。從那時開始,他就屢逢不幸。他父親是務畜牧業的,家道殷實,後來中了風癱瘓了。他因為兒子和傭人私奔一事大動肝火,將兒子從遺囑中除名,還口口聲聲要取那個畜生的命。這一件醜事做希臘悲劇的題材也夠了,起因主要是由於這對父子性格相近。一些不這麼醜惡、較細緻感人的悲劇所以產生,一方面因為我們彼此迥然相異,不可調和;一方面也因為我們對冥冥的神祕力量感到恐懼……」
「是的,他從中歐移民去美國,不幸中途遇風,給浪打上岸來。他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連英格蘭這個國家也從來沒有聽過。他要在這裡住上好一段時日,才曉得有『英格蘭』這名字。當他在黑夜中爬過防波堤,滾到堤壩另一方時,一定以為會在那處遇上一些生番猛獸。他在壩中沒有淹死也可以說是一個奇蹟。像困獸一樣,他順乎本能盲目掙扎,終於給他爬上田野。他內裡一定比外表更加扎實,要不然怎能禁得起那麼些風浪,忘命掙扎,以及那種種激烈恐懼,還沒有送了命?後來他用蹩腳的、怪像小孩子牙牙學語所說的英語告訴我,在那個時刻他將自己完全託付予上帝,相信自己已經離開人世。真的,他再說,他又怎樣能夠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呢?在狂風暴雨中,他奮力匍匐前進.最後爬到一群擠在籬笆後面的羊群中。牠們嚇得立即四散奔逃,在黑夜中咩咩亂叫,而他在岸上第一次聽到他熟悉的聲音,十分高興。那時候大概是凌晨二時左右。就我們所知,如此這般,他便來到我們這裡了。當然,和他同船的也有不少人,但他們漂上岸時已是日間稍後的時間,那情景甚為可怖……」
「我可能看錯。不過,我覺得他走起路來似乎沒有以前那樣輕快,身體笨重了,眼力也差了。大概只是疑心生暗鬼罷了。但我總覺得撒落在他身上那張命運之網收得比以前緊了。
「自從他在這個社會找到一個岌岌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危的立腳點以後,他便開始向霍愛媚求愛,求了一段時間。他追求的第一步,是在丹津買了一束綠色絲帶送給她。在他的家鄉,你若要向心上人示愛,便要在市集日在猶太攤子上買一束絲帶送給她。我猜那女孩子拿著絲帶真不懂得怎麼辦,但他似乎相信自己光明正大的用心是不會被誤解的了。
「我告訴她應該怎樣照顧她的丈夫,出門口時,又再三叮嚀病人應當在樓上的床上休息。她絞扭自己的雙手,『我辦不到啊,我辦不到啊。他老是在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當我想到別人一定在她耳根說了她丈夫不知多少壞話時,我定著睛望著她。我直望進她那雙近視眼裡。這雙鈍眼在她一生之中曾經有一次見到一個美好的形體,現在雖然盯著我,卻似乎什麼也看不見。我發覺她十分不安。
有一天,我們駕著馬車,從一條大村子駛出來,走到一段有林蔭的道路上。左面有一間既低又黑的農舍,窗門鑲了菱形玻璃,後牆爬滿藤蔓,屋頂鋪木瓦,門廊甚是細小,廊上的格子細工東歪西倒的,種滿了玫瑰。老甘把馬車駛到一條步徑之前。有個婦人,在炎炎的日光下,正把一張滴著水的毛氈晾掛在一條繫於兩棵老蘋果樹間的繩子上。那匹截尾長頸的栗色馬突然要自由馳行,把頭一側,把老甘戴著厚狗皮手套的左手猛拉了一下。老甘提高嗓子,隔著籬笆叫道:「愛媚,妳的孩子好嗎?」
「當然,在這件事之後,天地間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他們成親了。
「那個人當時和一個車夫帶著犁在屋子對開的田裡幹活,他領著馬兒,正打算犁一條新溝時,突然遠遠的從欄門開口處見到她掉下池去。普通人的眼至多只會見到一件白色物體拂動一下,但他兩隻黑眼睛很敏銳,望得很遠。似乎只在面對茫茫大海時,這雙眼才會畏縮而喪失它驚人的視力。他那時赤著腳,一身洋相——洋得極投老史的所好——丟下正要拐彎的馬兒便跑,不理會馬車夫面上那個非言語所能描述的厭惡表情。他在犁過的土地上大步奔馳,突然在孩子的母親面前出現,將孩子塞進她的懷抱,跟著又大踏步走開。
「我不能夠亦步亦趨的看他的生活如何轉變。他將頭髮剪短了;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大路上和村子裡走,與人無異。孩童不再在他後面大叫大嚷了。他後來也明白到這社會有階層,但許多年也還不能了解,在這富庶的地方那些教堂為什麼會這樣寒酸。他亦不懂那些教堂為什麼要在週日關閉,教堂裡並沒有什麼東西好偷的嘛!難道是怕大家祈禱得太多嗎?那時候牧師辦公處的人已很注意他,我相信那些小姐在準備使他改宗基督教。但她們迄未能使他戒除打十字的習慣。他倒也不是沒有改變,他將身上一些物品禠下了,包括一條穿有幾個像六便士大小的銅章的繩子,一個金屬做的小十字架,一塊他搭在頸上像肩布的方布。他將這些東西掛在床邊的牆上。可是,每日黃昏,我們仍然聽見他熱誠地用一種我們聽不懂的話慢慢唸誦主禱文,就像他父親以前每日黃昏帶領一家大小跪在地上祈禱時一樣。雖然他工作時穿燈芯絨衣服,星期日穿一套椒鹽色的廉價西服,但在路上不認識他的人總會轉過頭來望望他。他的異邦本質給他打下了一個獨特而不能擦掉的印記。最後,鄉人見慣了他了;然而他們對他始終看不慣。他急速的、輕擦地面的步伐;他淺黑的皮膚;他戴得歪向左耳的帽子;他在天暖的黃昏像輕騎兵穿斗篷式短衣似的將外衣搭在一邊肩膊的習慣,他躍過梯磴那派不是為了要賣弄輕功而只是平常走路的模樣:所有這些,鄉人都看得很不順眼。他們更不會在晚膳的前後直挺挺的躺在草地上向天凝望,也不會在田野中走來走去,喊破喉嚨那麼樣唱出憂鬱的歌兒。我曾多次聽見他從牧羊斜坡的山脊後面傳來高音嗓子,那把嗓子就像雲雀的歌聲那樣輕快飛揚,卻又隱含一股淡淡的人間哀愁,從平日只聞鳥啼的田野傳到我的耳朵裡。連我那時亦會嚇了一跳。噯!他真是與眾不同,他心地單純良善,卻遭人排擠。這個流落異鄉的可憐人,就像一個移植到另一個星球的人一樣,自己的以往固然被一個巨大的空間隔開了,對自己的將來亦感到茫然。他急速而熱情的談話方式把鄉民全都嚇怕了,大家叫他作『緊張鬼』。有一天黃昏,在馬車酒館的酒吧間,他喝了一些威士忌酒後,唱起一首家鄉情歌來,使館內喝酒的鄉人心煩得很。他們大聲嘘他,倒他的台,他很苦惱,但這也難怪,因為那個跛足車匠帕列寶、那個胖子鐵匠文遜和其他的知名人士,喜歡在晚膳前安安靜靜的喝他們的啤酒。又有一次,他想教他們怎樣跳舞。霎時間,那鋪沙的地板升起了陣陣灰塵,他就在松木檯之間直直的跳起,兩鞋的後跟扣擊著,在帕列寶老頭子面前一下子蹲在一隻腳上,同時將另外一條腿踢出,口中發出狂野歡騰的叫聲,再縱身一躍用單足來旋轉,指頭在頭頂上滴滴答答的彈起來。一個正在酒館喝酒的陌生馬車夫咒罵起來,手拿著半品脫啤酒杯走開,轉入酒吧間去了。等到他突然跳上一張桌子,在桌面酒杯中間跳舞時,老闆出來干涉了,因為他的酒館不是『功夫表演場』。他們抓著他。由於兩杯下了肚,史威化家這位傭工想要跟他們辯;他們卻一掄拳頭,打得他眼也黑了。
「我就在那裡初次見到他,在一間低低長長像馬車車房那樣大小的房間裡。房牆用白灰水粉刷,房子幾乎是空的,向內那一端有一個小的正方孔,鑲了一塊塵封的裂玻璃。他仰臥在稻香薦上;他們給了他幾張馬氈,他似是把餘下的氣力都用來清刷自己了。他差不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些氈子拉到下巴,他急速的呼吸和閃爍不安的黑眼睛,使我想起陷入羅網的野鳥。當我給他檢查體格時,老史一聲不響的站在一旁,用手指尖摸著刮得精光的上唇。我給了他一些指示,答應送一瓶藥水來,自然又問了他一些問題。
「早一天晚上我應診到鄉村看一宗急症,天亮回家時經過他們家,只見大門洞開。我的僕人幫我扛他進屋裡,將他放在長椅上。燈還冒著煙,火已經滅了,狂風暴雨的晚上,陣陣的寒意從慘澹的黃牆紙間滲出來。我大聲喊『愛媚』,叫聲似乎很快的便在空蕩蕩的小屋中消失,就好像在沙漠中叫喊一樣。他張開了眼。『跑掉了!』他清晰地說:『我只是向她要一些水喝!只要一點點的水。』
「一張蓋上暗色桐油布的桌子,占去了小房間的中央部分。地板上有個用柳條編成的搖籃,火爐上的水壺冒著蒸氣,圍爐屏上晾著一些小孩尿布。房間很暖,可是門正對著花園,你也許也留意到了。
「從生理的角度看,」他一邊說,一邊很快的把臉轉開,「這是有可能的。這是有可能的。」
「這是他說的。她現在也不提起他——隻字不提。難道他的形象在她的腦海中完全消失,就像他踏著大步,輕快的形體和歡欣的歌聲在我們的田野間消失了一樣嗎?他不再在她面前出現,激發她的愛與恨了;他的形象似乎已在她蠢鈍的腦袋中消失,就像一個影子在白色銀幕上飄過了一樣。她住在那間屋裡,替史威化大小姐做家事。人人叫她霍愛媚,叫她孩子『霍愛媚的兒子』她叫他莊尼,意思是小約翰。
「老史的方法很簡單:他收留了他。
「他叫作洋哥,依他說,意思是小約翰。但由於他常說自己是山地人(『山地人』一詞在他家鄉叫『高羅』)他的姓就成了『高羅』。『高羅洋哥』這個名字便是他留在這裡教區的婚姻註冊簿上的唯一痕跡,那是牧師親手登記的,他自己的簽名式樣是一個歪斜的十字。對他來說,畫寫那個十字記號,無疑是整個結婚儀式最莊嚴的部分,他留給後世,可以使人記起他的名字的,現在也只有那個十字記號。
「傍晚,他燒得更厲害。
「史大小姐是管業錢財的,但沒幾天,村中的人都知道史威化先生送給洋哥一間村屋(你今早見過的那間)和一塊大概有一畝大小的田地。他將業權完全移交給洋哥。他的律師女婿很快就將契據做好;我記得他告訴我說,他很樂意幫這點忙。契據上有這麼樣的一行字:『為了酬謝外孫女韋貝花的再造之恩。』
「他在長椅上輾轉反側、呻|吟,不時喃喃訴苦。她則坐在椅上,隔著桌子注意著他一舉一動和聲音,心中滿是恐懼,莫名的恐懼,懼怕那個她所不能了解的男人。她將那個柳條搖籃拉到腳下。在那時,她心裡除了母親的本能以及那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恐懼之外,便一無所有。
「老史的小女兒,嫁了一個姓韋葛司的律師,他是蔬溪鎮市政府的書記。他們每年兩次,到老史家小住數天。他們僅有的女兒那時三歲還未滿,穿著小白圍裙一個人跑出屋外,搖搖晃晃的走過花園的斜草坪,從一道矮牆上腦袋朝下的咕咚一聲跌進下面圍地的洗馬池裡。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看不到要出岔子——但我的確看不到。可是,馬車要拐彎時,我見她站在門前一聲不響,好像在盤算要不要奔上那條泥路。
「要不是老史在這一帶有名望,鄉人一定管他叫老怪物。他們會告訴你老史如何挑燈夜讀,不至十時不止;又如何可以不假思索的便開一張二百鎊的支票。老史自己也會告訴你,他們史威化家族如何在這三百年來一直在這一帶和丹津鎮擁有土地。他今年一定有八十五歲了,但此公的容貌跟我初來這裡時沒有兩樣。他是一個養羊能手,做牲口買賣。無論天氣如何,路程有多少哩,他都親自趕市集;他駕車時坐著,身子向前俯,執著馬韁,灰白的長髮鬈曲披在禦寒大衣的衣領上,膝上圍著一塊綠色格子花毯。高齡人靜謐的心境使他的舉止予人一種和*圖*書莊重的感覺。他的鬍子刮得淨淨的,兩片薄嘴唇很敏感,臉上各部分的配合,賦予他一種帝王的剛直之氣,令面容更顯得高貴。人家說他會為了要看看某人園內的玫瑰花新品種,或一棵畸形的捲心菜,不惜冒著雨駕馬車跑上好幾十哩路。他喜歡聽別人講,也喜歡看他所謂『奇異』的東西。可能是那個人的奇形異樣影響了老史,亦可能是一種不能用理智解釋的任性使然。我只知道三個月之後,我看見史密斯說的那個瘋子在史威化家廚房對開的園子裡翻土。他們發覺他會用鏟。他赤著腳來掘。
「他慢慢地從垃圾堆中站起來,手腳僵硬,飢腸轆轆,全身在顫抖,淒淒惶惶半信半疑地望著她。『這個你可以吃?』她用溫柔腼腆的聲調問他。他一定將她看作一位『好心腸的小姐』。他狼吞虎嚥地吃,淚水落在麵包殼上,突然他又丟下麵包,一把握著她的手腕,親了她的手一下。她也沒有畏懼。在他窮途落魄的景況中,她看出他樣貌長得很好。她關上門,慢慢走回廚房。過了很久,她才將早上的經歷告訴史太太。史太太一想到她被那怪物觸摸過,心中便打冷顫。
他對我說,也就是從那個時刻開始,他和另外一個人失去了聯絡。這個人和另外兩個男人在前一年的夏天走遍他家鄉山麓的小鎮。每逢趕集的日子,他們會駕著一輛農夫用的木頭車來到市集上方,在一間旅店或猶太同鄉的屋子裡開設一個辦事處。他們一共三人,其中一個長著長鬍子,一副可敬的模樣。他們的衣領是紅布做的,衣袖也鑲金邊,好像政府官員的制服。他們坐在一張長桌子後面,神氣十足。在另外一間房裡,他們不讓大家知道,悄悄地放了一座刁鑽古怪的電報機,藉以和美國皇帝通話。鄉親父老們在辦事處門前徘徊不去,但小伙子擁進去圍著桌子問東問西,因為他們聽聞在美國整年都有工開,三塊錢一天,而且不用當兵。
「『史密斯在新農場的草料場捉到他,』那老頭兒慢條斯理淡淡地說,好像將那人真的當作野獸一樣。『他就是這樣得來的。真奇怪,不是嗎?大夫——以您是天南地北全走遍的——您說這個東西是不是印度種?』
「他滿身泥濘。我給他蓋了被,站在旁邊靜靜等候,耳中又不時聽見他痛苦地喘出的一兩個字。他不再說他的家鄉話了。他的燒退了,將生命之火也帶走了。他悸動的胸膛和發亮的眼睛使我再一次聯想到陷在網中的野獸和鳥雀。她棄他而去,在他病倒,毫無辦法,口渴時離棄了他。獵人的矛已貫入他的靈魂。『為什麼?』他大聲叫喊,氣憤憤的尖聲向一個要負責任的造物主呼喊。回答他的是一陣猛風和一場冷雨。
「『妳今天晚上在左鄰右舍請個人來幫忙,不成嗎?』我問她。
「史密斯的性子是出了名火爆的,但當他看見一隻形容古怪、滿是泥濘的東西盤腿坐在許多亂草稈之間,像鐵籠中的大熊將身子向前後左右猛搖時,卻也立時猶疑起來。這時,流浪漢一聲不響地在他面前站了起來,由頭到腳滿是泥漿汙物。那時正當黃昏,天色昏暗,外面狂風暴雨,犬兒拚命吠著,他獨個兒面對此魑魅,不禁毛骨悚然。當那怪物用一雙黑手像撥開窗簾似的,將垂在面上糾纏黏結的長髮撥開,他一雙暗暗發亮、狂野、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盯著他時,兩人默然相對的古怪氣氛,使他兩腿也發軟了。他後來向人自承(這裡的人在酒餘飯後談這個故事,談了三年之久了)他後退了好幾步。但那怪物突然開機槍似的亂嚷,他立刻明白自己原來面對一個從瘋人院逃出來的病人。事實上,這個印象在史密斯的腦海裡永遠不能磨滅;直至今日,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仍然相信這個人是不大正常的。
「他將手杖打在泥土上。
「『大夫,我沒有辦法呀,』她遲鈍地說。突然她合上雙手,左邊看了,又看右邊。『我們又有小寶寶。我害怕死了。他剛才還要我把寶寶抱給他。他對寶寶說些什麼,我也不懂。』
「他忠誠的對象就是這些人。那年冬季沒有陽光,從鉛樣的天空掉下的彷彿是一種壓死人的孤獨感覺。個個人都愁眉苦臉,沒有誰可以傾談,他自己亦不敢希望懂得別人的話。他覺得他們好像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他們彷彿是——幽靈——許多年以後,他還常常這樣的告訴我。我真奇怪他為什麼竟沒有精神錯亂。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這地方一定是離他從前那個山區很遠,至少亦有一洋之隔。他弄不清是不是已經來了美國。
在傍晚時分,老甘舒了先前積在胸中的悶氣,繼續說那個故事。他咬著煙斗,在狹長的房中踱來踱去。他書檯上的燈將光線都集中照射著檯上的紙張;我靠窗坐著,從敞開的窗子往外望,只見一片煙霧瀰漫的大海,經過一個無風的大熱天後,在迷濛的月色下靜靜地躺著,發出寒冷的光輝。窗外下面的地上靜悄悄的,語聲、水聲、沙石聲、腳步聲、微風聲,一樣也沒有。除了攀緣生長的素馨花的香氣,一點生命的跡象也沒有。老甘的聲音從我後面傳來,穿過闊大的窗子傳到外面,在寒冷而美不可言的寂靜中慢慢消失。
「『他以後不會再嚇她的人。』我說。『他過去了。』
「無論怎樣吧,我再見到他時,他已經病倒了——肺有問題。他身子很結實,但也許並不像我起初所想那麼樣能夠適應水土。那個冬天天氣很壞;這些山地人有時當然也會思起鄉來,情緒低落便容易生病。他在樓下一張長椅上衣冠不整的躺著。
「當那瘋子走近他,口中唸唸有詞時,史密斯(他不知道這怪物原來在用『善心的施主』稱呼他,用上帝的名義懇求他賜予食物和庇護)一邊用一種堅定而溫和的語氣和他繼續說話,一邊退呀退的,退到後面的天井處。最後,看準了時機,他突然像野牛般用頭將那瘋子撞入柴房裡,並立刻把門閂上了。那天雖然寒冷,他卻要用手抹去眉心的汗珠。他已盡了做鄉民的責任,將一個流浪街頭、隨時會危害他人的瘋子鎖起來。史密斯的心腸絕對不硬,但那時在他的腦袋中卻只有『這傢伙是瘋子』的想法,他從來沒有問問自己,那個人會不會是飢寒交迫。那個瘋子發覺自己被人鎖在柴房裡,發了狂地大吵大鬧起來。史太太那時將自己反鎖在樓上的睡房裡,聽見那瘋子狂叫,嚇得也尖叫起來;愛媚卻在廚房門口悽傷飲泣,使勁的扭著自己的雙手,一邊喃喃自語:『不要嘛!不要嘛!』我看史密斯那天晚上一定不好過,因為家中哭啼呼號之聲此起彼落,從門外又不時傳來陣陣的呼天搶地、瘋瘋癲癲的叫喊聲。他那時一定很心煩意亂,因此不能將這個吵吵鬧鬧的瘋子和他在丹津鎮街市聽聞的東灣沉船事件聯想在一起。我敢說那天晚上那個關在柴房的漢子一定是瀕於瘋狂。他在黑暗中四處亂撞,在骯髒的粗布袋上面打滾,又生氣、又冷又餓、又驚詫又失望,亂咬自己的拳頭,直到筋疲力竭為止。
「他對我說,要不是見到史小姐腰間所繫那個鋼十字架,他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一個信奉基督的國家。他常常偷偷的望一下那個十字架,使心靈得到慰藉。這裡的東西沒有一樣是和他家鄉相同的!泥土和水都不一樣;路旁也沒有救世主的聖像。即使是一草一木也不同。唯一的例外是老史屋前草坪那三棵挪威老松樹,這三棵樹令他回想起家鄉。一日黃昏,有人見他將額頭伏在其中一棵樹的樹幹上飲泣、自言自語。他說他那時覺得這些樹真好像兄弟一樣。其他的東西他都很陌生。日常生活中的種種事物都變得像噩夢的幻象那麼可怕,你試試想像他的生涯是如何慘澹吧。夜裡不能入睡時,他會不斷想念在這異域第一個遞麵包予他吃的那個女孩子。她既不凶悍,亦不怒氣沖沖,更不怕他在他的腦海裡,她的面孔是他唯一能夠了解的;其他人的面孔都陰沉、冷漠、詭秘,就像一些死人的面孔,這些死人都擁有著生人所不解的知識。我不知道他是否因為不時想起了她的同情心,所以沒有自殺。哎呀!我這個老頭子太過感情用事了,竟忘記了人類有愛生惡的本能,一個人不到山窮水盡總不會不求生的。
「『說不定這樣收場還是最好的了。』
「有一天,我在泰津山的小路遇見他。他告訴我說:『女人真莫名其妙。』我早已聽聞他們婚後不很和睦。人人都說霍愛媚現已漸漸見到丈夫的廬山真面目。他茫茫的、冷漠的望著前面的大海。有一天,他在大門口的階梯上坐著,向兒子低低的哼著家鄉的搖籃曲,他妻子突然從他懷中將小寶寶搶走。她好像以為他在傷害那小寶寶。娘們真莫名其妙。他在黃昏時高聲祈禱,她也要禁止。為什麼呢?他一心盼望兒子不久能夠跟著他高聲禱告;他自己少時不也是跟著父親念主禱文嗎?我發覺他熱望兒子快快長大,將來能夠用家鄉話交談。他的家鄉話,在我們聽來,是很激烈、很古怪、很令人不自在的。為什麼妻子不喜歡他們講家鄉話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說:『不會永遠如此的。』他像成竹在胸的將頭一側,然後拍拍胸口,告訴我說她有一副好心腸:她不冷酷、不凶猛、富同情心、肯憐恤窮苦的人。」
「他是中歐喀爾巴阡山脈東部的山地人。早一晚沉在東灣那艘移民船叫作蘇菲雅多露西雅公爵夫人號,港籍是漢堡。這船有些駭人的往事。
我的朋友甘尼地行醫,便是在這個山谷一帶,下至賓薛村、蔬溪鎮,上至十四哩外一個叫作丹津的市鎮。老甘起先在海軍部當軍醫,後來陪伴一位名人,到各地遊察。在那個時候,好些大洲的內陸仍未曾有人探勘過。他發表了一些有關動植物區系的論文,名字因而在科學界響起來。現在他來到鄉下懸壺濟世,完全是出於自己的選擇。照我看,他洞察事物的能力,就像一些有侵蝕性的液體和-圖-書一樣,摧毀了他求名利的心志。他有科學家那種睿智,以及尋根問柢的習慣。他永遠是這樣的好奇,好像相信每一件奇事都存有一份普遍道理似的。
蔬溪教堂方塔的背後,矗立著高地的坡頭。山坡青翠,有白路迴繞。沿路登山,俯瞰其下,一個空豁淺曠青翠的山谷,盡收眼底。草原列樹,向內聚合,形成一列一列青紫流動的線條,將後面的景物掩閉起來。
「後來是我發現他臉孔朝地上伏倒在柳條門柵對開的一潭水裡。
甘大夫走近窗前,向外面的大海望去,海面廣闊無涯,在煙霧迷濛中閃出寒冷的光輝,彷彿把整個大地以及所有在眷戀與疑懼中迷落的心靈都圍起來。
「他發高燒,不斷喃喃自語。她坐在椅上,用她一雙棕色模糊的眼睛隔著一張桌子定定的望著他。『你為什麼不讓他躺在樓上?』我問她。她嚇了一跳,慌慌張張結巴地說:『哦!那……大夫……我不能夠在樓上照顧他啊!』
「他很好,你有心了。」
「這個名字會不會使她想起往事,誰也不曉得。她想不想往事的呢?我曾經見她彎身望著下面的搖籃,臉上充滿母親的慈愛。那小孩子面孔朝天的躺著,雖然有些怕我,但很安靜,兩隻眼睛又大又黑,有些像陷身羅網的鳥兒那麼樣驚惶。我望著他,似乎又見到那另外的一個——那個父親,他不知怎的讓大海吐回來,但最後在最淒慘的孤寂與絕望中死去。」
「『有東西給您瞧。』他一邊引路,一邊喃喃地說,帶我來到一間離其他農舍頗遠的棚中。
「『他有什麼不妥?』她茫然不知所措的問我。『看不出他有什麼大病嘛。沒有見過有人這個樣子的。』
「『大夫呀,我看沒有人肯來的,』她喃喃的說,痴痴呆呆完全認了命。
「『難道妳以為他裝病嗎?』我惱了。
「他們以為這部蒸氣機器很快就把他們載到美國了,怎知它突然撞向水中一件像大屋似的物體,這件物體的牆壁黑而平滑,幾株十分高大的十字架形的禿樹從中間升起,就好像是從屋頂長起來似的。因為他以前沒有見過船,所以船在他眼中便是這個樣子。那便是載著他們遊過重洋去花旗國的船了。那時,叫喊之聲不絕於耳,所有東西都東搖西晃。他看見一張梯子在水中升升沉沉,便又爬又抓,沿著梯子爬上去,心裡非常害怕要掉下水裡。那時水的濺打聲的確很嚇人。他和鄉里從那時起便分開了。當他下到船艙下面時,突然覺得整個人發軟。」
「他這個人一定很富冒險的精神。試想想,在征服世界的種種豐功偉業中,有多少件在開始時,不是只為了迢迢千里以外的海市蜃樓或真金子,便將父親的牛送出去的呢!在這兩三年,我一有機會便和他閒扯,斷斷續續的從他口中獲悉他的經歷,我告訴你的便是這些內容。他訴說自己驚險的經歷時,兩排白色的牙齒閃閃生光,一雙靈活的黑眼睛炯炯有神。起初他說話就好像小孩子焦急時一樣,後來英語慢慢上了口,說得非常流利,但語調總是十分柔和、抑揚有致、蕩漾,最平凡的英文語詞一上他口,便注入了一種奇妙動人的力量,變得好像神仙言語。他每次講到踏足船上甲板時內心那種難受的感覺,總會停下來,用力搖頭,不肯再說下去。踏上甲板以後的一段時間他似乎神智不清了,至少他對以後發生的事很是模糊。他一定是暈船暈得很苦,內心苦惱極了。當這個溫和而熱心的闖天下的人躺在船上的移民臥鋪時,內心一定因極度寂寞而難過,因為他本性非常靈敏善感。以後,我們知道他曾經藏身在夏蒙的豬欄,那豬欄和海岸的直線距離是六哩,就在往諾頓那條路的旁邊。他不大願意談及這些經歷:它們似乎在他心坎燙下了令他黯然神傷、詫異和憤怒的烙印。他來後,這一帶許多人你傳我說,說有一天夜裡西蔬溪的漁夫都給鬧醒了,有人在大力敲打他們茅舍的板牆,一把尖聲喊叫出一些聽不懂的話。有幾個大膽的走出門外看個究竟,但他在黑暗中聽到他們此起彼落的咒罵叱喝聲,嚇得拔腿便逃。他一定是憑著一陣子的狂亂,一口氣跑上了諾頓山。第二天清早,賓薛村那個運輸工人看見一個人躺在路旁的草地上(照我看,應該說是暈倒在草地上),這個人一定是他。那個工人曾下車走近想看個真切,後來見那流浪漢一動也不動的在驟雨下竟睡得這麼安穩,覺得有些不對勁,嚇得裹足不前。在那天稍後的時間,諾頓一些學童慌慌張張的衝回學校,驚動了那位女校長,她於是急忙走出來,怒氣沖沖地斥責路旁一個『面目可憎』的漢子。他低著頭側身退開幾步,突然發足狂奔,轉眼間不知其蹤。貝利牧場那位送牛奶的車夫亦公開的告訴別人說,他曾經用馬鞭抽打一個樣子像吉普賽人的毛烘烘小子:他在文斯家門前經過時,那個小子突然從路的彎角處撲上來,伸手要抓住馬韁。說時遲那時快,他一鞭打去,正好抽在他的面上;據他說,那一鞭將他立時打下去,翻倒在泥濘中,跌下去時比跳上來還要快許多。可是車夫卻要跑了整整半哩才能夠將馬兒拉停下來。或者這個可憐蟲亟需別人的幫助,所以便迫不及待的要將馬車拉停下來。後來還有三個頑童都自言曾經向一個樣子滑稽的流浪漢擲石子,這個浪人渾身泥濘,溼淋淋的,似乎酩酊大醉,在石灰窯旁邊一條狹路上踉蹌而行。這些故事,數個月來成為三條村人酒餘飯後的笑談。但芬太太(史密斯的運貨馬車夫的妻子)的見證更是不容置疑,她說看見他爬過夏蒙牧場豬欄的矮牆,踉踉蹌蹌地直向她走來,胡言亂語,大叫大嚷,光那聲音便把人嚇死了。她那時正用搖籃車推著她的小寶寶,她喝令他快走開,他卻硬要走近來,她於是鼓足勇氣,用傘狠命的朝他頭上打下去,然後頭也不敢回,推著搖籃車一口氣向著村莊跑,一直跑到村口的房舍才停下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把事情告訴正在搥石的老頭子路易士。老路一邊聽著,一邊除下他那副巨型黑鐵絲護目鏡,搖搖擺擺地站起來,向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他們的眼睛一同追著在田野奔跑的人,看見他跌下去,又爬上來,然後向著新倉農場那邊跑過去,身子搖搖欲墜,一雙長手臂向天揮動著。可以說,他從那時開始便墜入慘暗命運的圈套裡。他以後的遭遇,我們都清清楚楚。以下數點,我們現在知道得很確實:史密斯太太嚇得失了魂;當她神不守舍時,霍愛媚卻傻頭傻腦的堅信這個人『沒有惡意』;史密斯從丹津市集回來時,發覺家中飼養的狗隻在狂吠,後門也鎖上了,老婆的情緒激動,舉止失常,查問之下,原來是有一個滿身泥濘的臭乞丐爬了進來,立時怒火中燒。他聽到這個乞丐還在稻草場出沒時,心想:這個王八蛋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埋伏在我家嚇女人,讓老子好好的教訓他。
我們又讓那馬慢跑起來。我對老甘說:「她是不是你的病人?很年輕啊!」老甘心不在焉的用鞭子輕輕的打著那匹栗色馬,低聲說道:「我以前常給她丈夫看病。」
「我嚇了一大跳,他長長的黑頭髮散在禾草墊上,和他臉上的蒼白棕欖色恰成強烈對比。我想他可能是巴斯克人;雖然這並不等於說他一定懂西班牙文,但我也用我僅識的幾個西班牙字和一丁點法文試試他。我將耳朵俯貼在他的唇間,聽到他一些微弱的聲音,但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當日下午牧師公館那邊來了兩位小姐,一位能藉字典之助來讀歌德,另一個則經年累月苦挨但丁。她們剛來到探望老史的女兒,這時便遠遠的站在門口,用她們的德文和義大利文試他。他在薦上一個轉身,對她們一輪機槍似的說了一大串感情澎湃的話。她們轉身便跑,略受虛驚。她們承認他的聲音很動聽,柔和而悅耳,但和他樣子夾在一起時卻頗為嚇人,全不像人說的話。鄉童爬上堤岸,從小方窗望進去,大家要看看老史怎樣對付他。
「我恰巧在那時駕車經過,那老頭子站在屋前的閘門處,用食指向我招呼。我當然便下了車。
「他不知道那船叫什麼名字。說真的,後來我們發覺他甚至不知道船可以有名字的——『就像信教的人一樣』。有一天他站在托佛山頂,俯視下面一望無際的大海,馳目遠望,怔怔的出了神,彷彿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些景象似的。或者他真的沒有見過。依我了解,他在易北河河口和很多人一同擠上了一條專載移民的船隻,他那時又慌又倦又憂心,自然沒有心情去留意和關心周圍的事物。他們被人趕下中艙,艙口跟著便給人用扣板釘密了。他說那間房是木做的,頭頂上面有一條條橫梁,就跟鄉村的房舍一模一樣,但你要爬下一張梯子才能落到下面。房間很大,又冷又溼又暗,『床』是木箱做的,人們在上面一個疊著一個的睡覺,在船行期間,那房間東搖西晃,沒有一刻安穩。他也爬進其中一個箱子,和著多天前離家的衣服躺著,將包袱和棍子放在身邊。搭客的呻|吟聲、小孩子的哭啼聲,不絕於耳,水滴淅瀝不絕,燈火時滅,四面的牆發出輾軋的聲音。船一晃動,所有東西便跟著晃動,所以搭客一入了箱子躺下,便不敢抬起頭來。他和唯一的同伴也失去了聯絡;據他說,那同伴很年輕,也來自同一個山谷。狂風不停在外面颳吼,隆隆的吹打聲不時傳來,他病得差些兒忘記要做禱告,那時候真可說是晝夜不分,在那裡,整日都像是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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