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福克
對於給那個賊子溜走了一事,他似乎跟我一樣懊惱。我多謝他,他不待我說完就說:「不用」,還在現場請我到他船上喝杯啤酒。我們在叢林裡東張西望搜索了一會兒,往一兩道溝渠胡亂望了幾眼。沒有一點聲息,一片片的溼泥土在蘆葦草中發出微弱的光輝。我們拖著沉重的步伐,在一彎新月之下垂著頭,慢慢向堤岸走回去。途中我聽見他用德文自言自語說:Himmel!Zwei und dreissig pfund!「老天!二十三鎊錢哩!」我告訴他我損失的數字,他甚表關注。我們很久也沒有聽見那位大副的喘氣和呼喊聲。
「就在今日二P.M.前,我見到那艘拖船從海中的拋錨處駛回來(他從來就不用上午、下午這兩個普通用語,只用A.M.、P.M.這兩個航海日誌式的字眼)。這件事辦得真俐落。這人總是匆匆忙忙的。他是個名副其實的保鏢,可不是?倫敦東部有一些酒吧我常光顧。這些酒吧有了他這類巡場,就可更放心了。」他說這個笑話時,自己也嘻嘻笑。「一個名副其實的保鏢。現在他把那個荷蘭佬攆走了,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我想明天早上就輪到我們了。」
那兩個女人跟著倒在對方的頸部。她一隻手臂圍著侄女的腰部,帶她離開。淚水卻從她自己的眼睛湧出來,臉都溼透了。她像表示否定的對著我把頭向後搖,直至今日我尚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那位姑娘的頭沉重地伏在她的肩膀上。她們一同離開了。
他聽了,以他的標準很大聲地說:「你肯不肯?」
假如他沒有住了口,全神貫注想用手擦擦褲子近膝頭處一個窟窿時,我一定會說他那時是十分清醒的。
「福克給了你一些錢,是不是?」我問他。那項陰謀最後一記妙著把我嚇壞了。
「我當然聽過,總領事聽到也不出奇。現在我面上掛上那條傷痕,你叫我明天怎樣去見他?掛彩的其實應該是你!」
一個下午,當未死的水手在後甲板上橫七豎八躺著時,那位身材高大蓄有一把黑鬍子的木匠談到最後的犧牲。船上的東西,可以吃的都吃得一乾二淨了。對於這個話題大家都不予置評,跟著很快就各散東西。這些無精打采、四肢乏力的幽靈一個接著一個的溜走了,恐怕遭人毒手而躲藏起來。甲板上只有福克跟那位木匠沒跑掉。福克對那位身材高大的木匠有好感,在那群水手當中,他算是最好的一個。他樂於助人,有事可幹時隨時準備開工。他也是最不容易氣餒的,到最後一刻還能保持著一些勇氣和決心。
他似乎認為,假如「挑剔」兩個字是指他對福克行為的反感,那麼挑剔一些是絕對恰當的。他把一雙眼睛傷感地望向天,要我注意那些受害者的悲慘命運——福克所戕害的人。我說我並不知道是怎樣的哩。他似乎有些詫異。雖然一無所知,難道我們不能運用想像力?以他為例,他就願意為他們復仇。但我說假如沒有任何人受到戕害,那又如何?他們可能已死於自然原因,像飢餓啦。他顫抖一下。但要被人吃——在死後!要被人吞噬!他再一次深深的打了一個顫,突然又問:「你以為這是不是真的?」
那艘白色拖船瘋了一樣衝入河中央。它狂急轉動的紅色明輪輪翼,將整段大河翻成白泡。戴安娜號就在河中央團團轉地跳起華爾滋來,舞姿像個舊穀倉那樣優雅。在它的蹂躪者後面飛奔。透過亂蓬蓬在水上急速飄過的煙霧,我瞥見在一頂馬車輪大小的白帽子下面福克靜止的雙肩,瞥見他的紅臉龐,他瞪著的黃眼睛,他那把豐盛的鬍子。他沒有密切注意前面的航道,卻特地將身子轉過來,背對著河,瞪大眼睛看拖著的戴安娜號。這艘又高又重的船,以前從來沒有給人這樣對待的,這時似乎已經失去了常性;它很厲害地逸出正常的路線,有一陣子樣子嚇人、笨拙,像座溜脫的山似的直向我們衝來。它鈍平的船頭捲起一個飄動的、發出嘶嘶聲的、洶湧的浪來。我那班水手全體大嘩一聲,然後屏息以待。險極了!但福克已得到了它!已把它牢牢抓著。我彷彿聽見那條鋼纜如波浪一般橫過戴安娜號的前甲板時所發之碎聲,甲板上的水手都四散奔逃,險極了!赫曼那時頭髮凌亂,身穿一件褐黃色法蘭絨襯衣,一條芥末色黃褲子,早已衝了出來幫忙掌舵。我見到他受驚的圓面孔;我見到他的牙齒在一種勉強、凝固的苦笑中露了出來;兩船之間的海水正在跳動喧囂之際,戴安娜號靠近我的船邊飛奔而過,船近得我可以將個髮刷擲到他頭上,因為在那時我手裡似乎一直都拿著那些髮刷。赫曼太太這時肩上披著一條羊毛圍巾,安安靜靜地坐在天窗上面。這位好太太見我怒氣沖沖地打著手勢,只是猛搖手中的手帕兒,以頂和善頂和善的態度向我點頭微笑作答。那些衣服只著了一半的男孩子,在後甲板上歡天喜地的跳來跳去,展露他們豔麗的背帶;蓮娜則著上一條短紅裙,露出瘦削的手肘和臂,專心照料那個碎布玩偶。整個家庭在我的眼前越過,就好像給人拖著橫過一個發生空前暴力事件的地點。我最後見到的是赫曼的侄女,懷中抱著小寶寶尼古拉,離開其他人而站立。她身穿一件緊身印花上衣,身段完美,氣質懾人,太陽像是只為她而升起。強烈的光線,使她外型的豐盛和青春的活力更顯得美好。她彷彿迷失在沉思當中,完全靜止的經過;只有她的裙邊在風口上搖曳;太陽光在她光滑的黃褐色頭髮上折射出來;那個禿頭的小潑皮尼古拉正在使勁的朝她肩膀打去。我見到他那條小胖手臂熟練地舉上舉下。接著,戴安娜號那四個農舍窗戶出現眼前,迅速地向河的下邊退去。窗框是拉上了,其中一塊白洋布窗簾在航跡內攪動的水上面,像一條飄帶似的直向窗外顛撲。
赫曼和我都要經過那一個階段,而在我們心中似乎都有一種默契:誰的船先準備妥當,誰就贏了這次競賽。我們平排並進,一直到終點那一刻我才占個先著,因為我在上午親自到代理人的辦公室通知他們,而赫曼卻因為很遲才決定上岸,所以那天很遲才去到代理人處。在那裡,他們告訴他,我的船輪到第二天早上起行;我相信他告訴他們,他並不急,遲一天起行對他更加適合一些。
「只有飯和魚吃,日子的確不好過,」我巧妙地打斷他的話,一邊因為避過危險而神經過敏地痴笑著。
但第二天早上,他又生氣盎然,以人船的姿態出現,是水濺聲和叫喊聲的一個組合,下面是粗暴的騷亂,上面是沉默頭腦的穩定而又氣勢凌人的凝視。他真的沒有必要在天還未亮時就拖了我們出海面,但當他將我的船拖到離赫曼的船有一錨鏈遠時,已經差不多是上午十一時了,而且他匆匆忙忙的拖得十分差,險些還看漏了拋錨的好地點,因為他見到赫曼的侄女在船尾了,真的。我也見到她,大概是他一見到她時我就見到她了。我看見她頭上那把優雅、光滑、豐茂的黃褐色秀髮,和她那非常合身的將她豐|滿的身軀包著、將她誘人的曲線表現得一覽無遺的灰色印花少女上衣——好一個女獵人戴安娜女神的侍女。高船隻的、像間機關那樣堅固的戴安娜號坐在平滑的海平面上——海洋上一艘最不動人、最正派的船,它有用而醜陋,像岸上乾貨店那樣專心致力於擁護家庭的美德。福克馬上將船駛走,因為他還有些事要辦。他在黃昏會回來。
船朝南駛去。開始時總算還有組織,但紀律不久就變得散漫了。一種陰沉的懶散氣氛接踵而來。水手們繃著臉望著天邊。風愈颳愈大,船兒常在兩個浪頭之間躺著,波浪迅即向甲板掃去。一個驚濤駭浪的晚上,當他們隨時預備海浪會將船打翻時,一個巨浪就打在甲板上,海水湧進貯藏室,將剩餘糧食中最好的那部分浸了。貯藏室那扇格子門似乎沒有牢牢的關好。這個疏忽的實例表示船上人已十分頹喪。福克想要幫船長振作起來,但不成功。自從那時開始,他就愈發沉默了,但每一次有事發生,他還是竭力而為的。情形卻每下愈況。強風陸續吹來,山一樣高、黑壓壓的海水向著達爾市長號猛攻。部分的水手一直躲在自己的艙房,沒有走出甲板去。很多水手變得很煩躁。老輪機長不肯跟人談話。別的人將自己關在艙房裡哭泣。在風平浪靜的日子裡,那艘不能動彈的輪船在灰天濁海間搖晃,在陽光中便展覽破船的醜態,白閃閃的乾鹽、鐵鏽和殘桅斷板。跟著又颳起強風來。為了生存,我們要限制糧食。一天,一艘在暴風中順著風勢行駛的英國船隻勇敢地停在他們的後面,企圖拯救。波浪橫掃那船的甲板;那些身穿油布雨衣的水手雙手緊執繩索,望著他們在殘破舷牆上面情急萬分的打手勢。但英國船的主中桅帆突然被狂飆連桁帶帆吹走了;它在海面奮力掙扎,跟著便沒了蹤影。
為了和平與寧靜,我連忙承認找不著。心中一面盤算他會到此停止了。但我的答話卻只有令他汗淋淋的臉孔狡猾得意地閃著。他把抓著我的手放開了,去將糖盒子內密密麻麻的一大群蒼蠅趕走,但不一會兒,再一次把我的手臂捉著。
「他希望——當然在得到你的允許後——她能立刻嫁給他為妻,也就是說在他離開這兒之前。他會跟他本國的領事說。」
但這飯店的酒幸好跟侍者一樣——夠老。所以肚子雖然有點餓,但大致上心中還是頗為快樂的,我們一夥人於是悠然坐著,用粗樸無文的話講起自己的故事來。話題從大海扯到大海的一切所作所為。大海從來就沒有變,它的所作所為,許多人雖然談過了,卻依然充滿神秘的色彩。大家都慨嘆時代變了。話題從舊船、海難、機件的故障、桅桿吹斷等事件,扯到某君如何憑著一張應急舵,竟然能夠將船從柏提河駛過大西洋,然後安全進入利物浦的海港裡。又從船難、糧食配給,扯到海上英勇事跡——或者最低限度是報章所稱之英勇行為。這些行為所顯示的德性,跟原始時代英勇行為所昭顯的,很不一樣。前後有幾回,大夥兒一下子都靜下來,定著睛望外邊出神。
「他愛得挺熱呼呢,」別的話我一句不會說。「對了,」他叫了起來。「也是時候了。我上一次來到這兒時,他惹得岸上的人無時無刻不把我跟他連在一起。這次也一樣;每天傍晚就走上船來,令那個女孩子心神恍恍惚惚的,來到後又一句話也不說。這究竟算是什麼行為?」
我自然不相信索姆堡的話,但我承認以後有一段時間我很小心留意事情的發展。我只發現赫曼有些不耐煩。一見到福克踏上甲板,這個極好的人就開始喃喃地在牙縫間咀嚼一些聽來像德國人罵人的話。但是,我在前面也說過,我對那種語言並不熟悉,而赫曼和藹圓眼的容顏又保持不變。他呆滯地凝視著前面,從喉嚨底發出聲音,用Wie geht's(即是「你好嗎」)向他打招呼。那位少女會舉頭望一望,輕輕地掀動一下嘴唇;赫曼太太會將手放在大腿上,用她好聽的聲音流暢地跟他交談大約一分鐘,然後繼續做針織活兒。福克會一屁股的坐在椅子上,伸出他的長腿兒,亦很可能會激動地將手從臉上抹下。至於他對我的態度,不可說是刻意無禮,更確切的說法是:他好像對我存在與否這些雞毛蒜皮之事全不放在心上。身為一個擁有專利之人,他實在大可不必友善。無論是皺著眉也好,微笑著也好,他反正肯定可以大大敲詐我一筆拖船費。事實上,他既沒有皺眉也沒有微笑。但不久之後,他使我吃了不小的一驚,令到索姆堡比以前更加喋喋不休。
「我有錢——又有朋友。上流人都有、或者你想認識我的朋友?他叫福克。你可以借多少錢。別忘記,『福氣』的『福』,『克服』的『克』。福克。」他的語調突然變了。「這人內心高潔。」他醉楞楞的說。
當這些話脫口而出時,我就立刻感覺自己說了些不道德的話。他表示不同意的搖搖頭。事情的始末,一定要交代清楚。他認為那位女士的親屬應當要知道。我這樣想,假如范盧小姐不是三十歲而又不是被天氣弄壞了身子,他無疑會將這個祕密告訴佛德烈.范盧。跟著,我的腦海裡浮現出赫曼侄女的身段,伴著她豐|滿的形體、燦爛的青春,和充沛的活力。憑著這股強大、純潔的生命力,她那個少女的形體必定是高聲的向著那個男人喊出生命的聲音,至於那位可憐的范盧小姐,就只能伴著彈得拙劣的鋼琴聲唱一些傷感的歌。
但情況既然已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唯有向前行一步,道明來意。他須立刻跟我走,在我的船過夜,第二天潮一退就幫我將不燒鍋的船往海駛去。一艘六百噸重吃水九呎深的三桅帆船。因為他對當地有認識,我願意給他十八元工錢。當我說話時,他一直非常用心的把眼望著手中的香蕉,一會兒把香蕉的一方拿近自己的眼睛,一會兒又翻過另一方。
由於張力過緊,那艘高身的黑船向著一邊傾側了。從船上傳來一陣震耳的噼啦聲,跟著是木材撕開破裂的聲音。「看哪!」我耳畔那個惶恐的聲音說:「他已經將他們拖船的那塊墊木扯走了。」然後興高采烈說:「哦!船長,您看!您看!您看那些荷蘭佬,在前甲板上東跳西跳閃躲那鋼纜。最好是沒有拖完就已經打斷他們幾條腿骨。」
而現在他不能得到她了?不行啊!那樣太過了。而在思量過後……他做了什麼?我的高見如何?用強把她帶走?不要?他千萬別這樣!誰能阻得了他?我第一次見到他面上其中一部分移動;他噘起嘴唇露出牙齒,像要打架了。「也許不會是赫曼吧。」他痴痴地想,彷彿進入了另外一個時空似的。
赫曼有一次告訴我說,這三年來他們一直把她帶在身邊,一來可以幫手照料孩子,二來赫曼太太身邊也有個伴。他有些煩惱地補充說,孩子年紀還都是很小時,真是十分需要她照料的。那個早上,我從後船艙的窗口望出去,猛然瞥見的是她一條手臂和一個髮光閃閃的頭,正在幾盆晚櫻科植物和木犀草上面翱翔,而當我第一次見到她的全身時,就不由得拜倒在她勻稱的身段下,那身段將她的倩影深深的印在我的腦海裡,就像一些女人憑著自己絕世的容貌、冰雪的聰明、敏銳的機鋒,或者仁慈的心腸,令人難忘一樣。
「唷!我警告過你的,船長。你要在福克太歲頭上動土,後果就是這樣的了。人就是這樣不顧後果的。」
當我瞪著眼望著他時,他卻用一種迷惑、半帶羞怯的目光向我瞥了一兩眼,然後坐下來,若有所思地說:「那很好!」
我讓我的夥伴慢慢將艇划開去。由於霧大,那些星星的閃爍亮光射落在身上時,我覺得好像又冷又溼。在我腦海深處隱藏著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種感覺又跟一些清晰怪異的形象混在一起。這一切種種大概要拜索姆堡烹調那些閒話所賜;我有些希望以後再見不到福克。但我手下那位負責看錨的一見了我就告訴我,那位拖船船長已在船上。他已打發了他的小艇走了,現正在小船室等候我回來。
他甩掉我的手,彷彿它突然變得火熱一樣,跟著是一陣深沉的寂靜,彷彿一件不尋常的事已經發生了。
我坐著(不是第一次)聽他訴說自省的話,一直到了我非常想睡了,我才折回自己的船上睡覺。第二天黎明,我被一陣刺耳的叫喊聲,一連串短急嚇人的汽笛聲,以及船身一輪厲害的顛簸驚醒。福克駕著他的拖船已經來找我了。
他一屁股往一張凳子上坐下,垂下紅背的強壯頸項,用雙手做著做活的動作,樣子荒唐可愛,極端的笨拙低能,而又容易了解。
沒有人回答,但嘈雜聲突然靜下來。那個中國佬的領班走出去。我們聽見酒杯內冰塊互相碰撞、倒水、腳子擦地,和椅子摩擦地板等的聲音。索姆堡心中納罕那個傢伙會在這個時候來,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手拿餐巾站起來,走到門口小心翼翼地探頭入內看看。但他跟著迅速地用腳尖悄悄退下來,手掩著口,輕聲告訴我福克來了,就在裡面,還帶了赫曼船長在身邊。
我非常喜歡在赫曼那艘船閒混,而我自己亦給他們帶來些小溫和的刺|激。我和赫曼的友誼是從捉賊那件事開始的。那天傍晚,赫曼一反平日的習慣在岸上留到很晚才回船。當我在捉賊經過他的船對著的堤岸時,赫曼正從一輛小馬車向後跳下來。他肩膀好像有眼似的,立刻就醒覺當時發生什麼事。他一個箭步搶前,加入追賊的行列。那個中國佬像個晃動的影子似的,在一條極為東方式的道路的塵土上無聲疾跑而沒。我跟在後面。我的副手老遠落在後頭,像個野人喘著氣。那時候,一彎新月將一道羞怯的光芒射在一塊陰森地帶的平原上……遠遠的一座佛寺在天空中呈現一片漆黑。當然,我們追不到那個賊。我當時亦很失望。但我不得不稱讚赫曼的鎮定。這個笨重的漢子能夠一下子就決定幫一個跟他完全陌生的人的忙,贏得我衷心的感謝。他奮力追趕那個賊子,真正表現了一股熱誠的精神。
他卻絲毫沒有生氣,恢復了良好市民的神氣。當他平靜地沿著甲板一邊凝視,一邊抽煙斗時,暮色突然將他圍著。他把裝在煙斗桿上的彎曲煙嘴先用厚實的嘴唇咬著,噴過一口煙後又將它拿走。黑夜降臨他的身上,匆匆地將他的髭鬚、他的圓眼睛、他肥滿蒼白的臉、他肥胖的膝頭和他腳上那雙父親味重的又大又平的拖鞋遮蓋了。只有他那穿著體面白色襯衣的兩隻短手臂,還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撐著腰,一雙手臂就好像在海濱休憩的海豹的鰭狀肢。
赫曼沒有這樣做。他只是給他暗示;當然,些許暗示已足令福克提高警覺;但是他不去表明自己的心跡,卻採取一連串步驟以除去我對赫曼那家的影響力。他對這一點是十分坦白——就像一塊瓦落在你頭上那樣直截了當。那個人是不會口是心非的;而當我稱讚他將計畫安排得這樣妥善時——甚至賄賂那條可憐蟲約翰遜對付我——他竟真心的抗議起來。他從不賄賂。他知道那個人有幾分錢買酒飲就不會工作的,所以很自然的他就給他一兩塊錢。他自己也是個海員,他說,所以可以預料別的海員(包括我在內)對某件事有什麼看法。在另一方面,他又肯定我一定會逃不了此劫。他這七年來在這條河上下跋涉,不能一無所獲啊!我不會算是太丟臉的——但他滿懷信心的斷言,我的船會在大寶塔下面兩哩的地方擱淺,弄得非常狼狽。
這個忠告,除了那些不能避免的生意關係外,是容易遵從的,因為福克從來不打攪別人。將一位拖輪船主跟希臘神話中的半人半馬怪獸相比,似乎很荒謬,但不知怎的,他令我想起兒時所讀一本小書內的一幅版畫。這幅版畫畫了一群在溪邊的半人半馬怪獸,其中一隻很特別,他在畫前方手拿著弓箭,昂首闊步的走著。他的五官端正,相貌嚴峻,胸前飄著自下唇垂下來的一大把鬈曲鬍子。福克的樣子就令我想起這隻半人半馬怪獸來。他而且還是一隻混成的生物。不是半人半馬,但卻是半人半船。他在他的拖輪上過日子。那艘拖輪從清早到黃昏結露的時分,都在河上穿梭。在落日的餘暉中,你可以從下游老遠的地方就見到他被風吹得高高掛在白色船身的鬍子。那艘船逆溪而上,攪起無數的泡沫,向著夜間停泊的地點駛去。你會見到那個白衣人的身體和他茂密的褐鬍子。但自腰間以下,你只可以看到船橋屏幕橫過船的白色繩索。順著這些繩索望去,你可以見到船頭那些搶眼的白色繩索,並看見那個船頭將混濁的河水劃破前進。
我們不是在賭博,但這是一場遊戲,在其中我自覺手拿勝券。粗略的說,賭注是那次航程的成功與否——對我而言。而他呢,就我所能了解,則不會損失任何東西。我們很快的變得熟絡。交談不久,我就發覺赫曼那個好人一直在利用我。那位樸實然而機敏的條頓人,似乎一直給福克我是他情敵的印象。我那時還年輕,對赫曼那種口是心非覺得很震驚。「他真是這樣告訴你的嗎?」我怒氣沖沖的問他。
「你忘記道歉了,」他最後非常清楚地說。「由於你不是上流社會人士,你顯然不知道什麼叫作打攪上流人士。我卻是上流人士。我希望你明白,我若經濟情況好,就不工作,現在嘛……」
「快將紙牌拿好。索姆堡在百葉簾後面睇我們啊!」
但那個木匠卻從來沒有想過要走向抽水唧筒去。他在夜間靜悄悄的沿著右舷牆爬行,神不知鬼不覺的就蹲在福克那個甲板圓窗下面。黎明時分,他出其不意的站起來,把眼往內望去,將一條手臂伸入那個鑲銅框的圓窗口,距離福克不到一呎向著福克射去。他射歪了;福克亦沒有打算要執著他手拿武器的那條臂,卻突然將門打開,殺他一個措手不及。他開火時,槍嘴差不多碰到木匠的脅部。
這個警衛平時的職責,似乎是在領事館辦公廳外室一張小桌子後面坐著,因為當他聽到被派遣協助我找尋約翰遜時,表現大量的精力和不少可以說是當地的知識。但他對整樁事件卻不掩飾他極大的和懷疑的輕蔑。那天下午我們一同去到數不盡的低級酒館、賭場和鴉片煙窟打探。當我們的馬車——姑美其名曰馬車,其實不過是輪上裝一個小盒子,綁著一匹躊躇不前的緬甸矮腳馬——來到一些橫街窄巷,馬車怎樣也不能通過時,我們就下車徒步走去。那個警衛跟當地的馬爾他人、歐亞混血兒、中國佬、坦米爾人和屬於一間寺院的掃地工人的關係很特別,似乎是一種蔑視性的熟絡。他跟那些掃地工人在寺院的大閘前談話。我們亦在一條死胡同的盡頭透過一堵泥牆的格子門,會見了一個非常肥大的義大利人,那位過氣軍曹敷衍地跟我說,這人「去年殺了一個人」,接著他叫他「安東尼奧」和「老朋友」,但他那個痴肥的皮囊,坐在那間像牢房的陋室裡,卻整整的占了過半的空間,令我不由得想起豬欄一條大肥豬來。那位軍曹既熟絡而又拘泥地逗弄——真的逗弄——一位滿臉皺紋、容顏枯萎、扶著一支拐杖的老太婆的下巴,她主動的走來向我們提供一些消息。他帶著一副表情呆滯的面孔,跟一群群在長形排列的泥屋門階坐著、吸著方頭雪茄煙、包著頭巾的棕色女人卻談得興高采烈。我們走出馬車,爬入像貨箱那麼通風的住所,或者落到像牢獄一樣陰森的地方。我們上車、駕車、下車,似乎僅僅為了往垃圾堆後面望一下。太陽西下了。我同伴的答話變得很簡短而語帶譏諷。但我總覺得每一次我們都是僅僅給約翰遜跑掉。最後,我們那件運輸用具突然間又停了,車夫跟著跳下車打開門。
「抽籤?」他說。「抽什麼籤?難道你以為我會用抽籤方式決定要不要活下去?」
誠然,他被人強行拉出海面,精神有些失常。他遲鈍的本性定必為之大大的震撼了,否則他不會出其不意的問我有沒有留意到福克不時把眼揪他侄女。「不比我多呀,」我實話實說的告訴他。那個妮子,誰不會多瞟一眼?她雖然默不作聲,但那一個人不感覺她的存在啊?
他和我提起那個中國大人時,語調激動非常,雖然那位隨從看來也是個沒有什麼出息的。但是那時我並不知道索姆堡是個狡猾的老狐狸。那個僕人也許是四十歲,也許是一百四十歲。他跟所有面孔像骷髏的中國佬一樣,高深莫測。不出三日,他已原形畢露。原來是個毒癖已深的鴉片煙鬼、賭徒、膽大包天的賊胚子,還是一流的短跑家。當他挾著我辛苦儲下的三十二個金鎊,以最快的速度跑走時,我終於崩潰了。我儲下那些錢,以防萬一。現在錢不見了,我感覺自己跟托缽僧一樣身無長物。我的船雖然給我這樣多的煩惱,但我仍然緊守著它。但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要在船上廚房度過寂寞的長夜。廚房內的空氣,給一盞漏油的燈汙染了,而又被那位大副的鼻鼾聲攪動。那位大副每日一到下午八時,就將自己反鎖在自己那間密不透風的房間裡,跟著像個注滿了水的大喇叭發出震耳欲聾像豬嗥似的聲音。我在自己的船上還不能舒舒服服地煩惱,真是討厭極了。我想,世上每一件事——即使是掌管一條滿好的小三桅——對人類的驕傲心靈都可以變成一種假象和圈套。
一個大浪早已將船的煙囪捲下海裡;惡劣天氣中,海浪亦將他們三條小船中的兩條捲走了。鬆了的吊艇架左搖右晃的,被水摩擦的繩索兩端亦隨著海浪往復搖擺。船上的水手個個袖手旁觀。福克告訴我,他如何細耳傾聽海水在黑暗的輪機房內所發出的拍打聲。輪機房內的機器再也不會轉動了,在海水的侵蝕下慢慢衰敗,成為一堆鐵鏽,就好像一顆不跳的心在沒有生命的身體內衰敗一樣。在機動力失去後,他們起先還用繩索把舵柄牢牢綁好。但這些都因為腐蝕、摩擦、生鏽一一鬆了。鬆了綁的船舵日日夜夜來回猛撞,隱隱震動整個船身。這個情況相當危險,但卻沒有人關心,沒有人肯出一份棉力。福克說即使到現在,有些晚上他從睡夢中醒過來,還彷彿隱隱聽見那些低沉振盪的碰撞聲。舵栓被水沖走後,船兒最後睡著了。
依他看,那個傢伙時時刻刻都提著七千元,無法為這樣的舉動提示一個合理的解釋。況且沒有人見過這筆錢啊。他(赫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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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非常懷疑福克是不是擁有七千塊錢;那艘拖船亦一定是從船底到煙囪全部抵押給老薛那間公司的。但算了,他不會阻住那位少女的去路的。她心神是這樣的恍惚,近來對他們亦沒有什麼幫助了。舅母不在場,她甚至沒有法子哄孩子上床睡覺。這對孩子不好;他們變得很難管教。他昨天就打了古西塔夫一頓。我對福克遭逢不幸的認識,現在就跟這個背景不可分離地連起來。我現在只要等待適當的時機,扮演大使的角色便是了。我的外交活動已經成功;我的船已安全了;老譚寶很可能會活下去;微弱的鎚子敲打聲,間歇性的從戴安娜號傳來。在下午,我時而望著那艘像個家的舊船——那位看護赫曼子孫的忠心保母,時而向著遠處那座佛寺打呵欠。佛寺像平原上一座孤寂的小丘,寺內削了髮的和尚指望「圓寂」的一日——對所有人來說,那是有價值的報酬。不幸哩!他有一次遭逢不幸。可是,以人生標準來說,那也不算很糟糕。他的不幸究竟是他媽的什麼性質呢?我記得我先前認識一個自稱多年前遭逢不幸的朋友;但那宗不幸事件似乎跟背信分不開。當我們冷靜地想想時,我們會發覺它的影響似乎是永久的(他手頭兒看來緊得很)。這兩件事的性質有沒有可能相似?但我除了認為福克絕無可能會主動的跟他的未來姻舅父談那件事外,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由於體格的關係,福克是不適宜犯那一種罪行的。如果我們說,赫曼侄女的身體散發出女性肉體淵深的魅力,我們亦可說,她的愛慕者的骨骼粗大的軀體,具體表現了陽剛的男子氣概。他可能會殺人,卻不會降格去騙人。這一點是明顯的。假如我懷疑福克是不是個騙子,我相信我亦會懷疑那位女孩子是不是患了脊骨彎曲症。我發覺太陽快要下山了。
「意思是你喜歡對自己小題大作,沒有查問清楚,諸如此類。」
「但對我來說,那是宗十分不幸的事。」福克時而突然叫喊。
「你那次沉船,在那裡發生的?」
「那個人是什麼意思?」他若有所思的悄悄沉聲說:「總要有人死——但為什麼要我呢?」
我離去時,他在尋思。在戴安娜號舷梯下面一艘小艇等候我的那班手下說,那位拖船的船長,在不久之前駕艇走了。
「你現在可不是在南方啊!」我說。「訴諸武力是行不通的。他們會立即從你那處將她帶走,那艘船叫什麼名字?」
「那個赫曼憎恨我,我是知道的!」他沉聲喊道,憂傷病突然再度復發。「我一定要告訴他們,他們應當知道。你也會這樣說的。」
他高聲大叫時,那個深信不疑的語調令我的心跳得很厲害。他返回自己的船後,我的腦海就浮現那位少女默默的、有耐心的、淚如泉湧的、像情不自禁的哭泣情景。我想起她那把茶色的秀髮。我想,假如將辮子都解開了,那把髮會怎麼樣將她團團圍住,一直垂到臀部,就像美人魚的長髮一樣。她將他迷住了。你想想看!一個與無情、堅定的命運同樣不屈不撓的守衛自己生命的人,最後竟要悲嘆有一次人家沒有打破他的腦袋。那些美人魚唱歌引人入鬼門關,但這條美人魚卻好像因為憐惜他的生命而默默流淚。她是這個可怕的航海人的溫柔、沉默美人魚。他顯然希望依他對生命的整個構想來過活。其他的東西都不行。她是奉侍這一個在死亡邊緣向我們感官高聲呼喚的生命的。她極其適合為他闡釋生命的女性一面,而她似乎亦以自己的方式和以她肉體所散發出來的充沛魅力,解釋了一條切實定律的永恆真確性。但當赫曼帶著一臉困惑的神色一早就在我船上出現時,我可不知道他解釋了什麼定律。但我總覺得他同樣會傾盡本能以求生存的。提起福克,他樣子似乎已充分恢復鎮定,但我看得出他仍是滿懷著福克的心事的。
完全不是,我們那位滿頭銀髮的朋友回答說。英雄完全稱不上。他是位Schiff-führer:船舶指揮。在德國,商船船長就是這樣稱呼的。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咱們英國這一種叫法:Master Mariner(船長),這名字不單只是押實韻雙聲,咱們那個有悠久歷史和光榮傳統的航海業用來分別航階的那一套命名,更給我們航海的人一種團體的感覺:學徒、船副、船長。至於我的朋友赫曼,他也許是這個光榮行業中一個技高無倫的船長,但在公務上人總稱他為Schiff-führer。而他樣貌淳樸莊重像個富農,和藹精明像個小店東主。他下巴刮得光光滑滑的,四肢豐圓,眼瞼下垂,看來並不像個要為生活苦幹的人,尤其不像個海上的冒險家。話雖如此,他是以自己的方式在海上苦幹的,就好像掌櫃在櫃檯後面工作一樣。他一家大小的生計就是靠他掌船維持的。
從他的言談推測,在他眼中,赫曼一家人似乎是一輩子都是在鄉間一個小村莊生活的,而只有我這個生活經驗豐富的人才能對某些事物採取一個寬容的觀點。這就是我運用外交手腕的結果。我突然不喜歡這做法了。
我感覺自己的身子給人從甲板提起來,然後又猛然丟下——我站不穩,倒退幾步,心中惶惑,好像受了傷。那個人真是!後來什麼都靜下來;他已走了。我聽見赫曼在船長室雄辯滔滔的聲音,於是走進去。
薛先生頭頂的皮膚,在他稀疏的鐵灰色頭髮間,顯露出霜白的顏色。他的頭髮像束繃帶似的,從一邊耳朵去到另外一邊耳朵,打橫像塗泥灰似的將他的頭顱蓋著。他兩頰凹陷,面孔狹小,臉色是一片均匀、永久的赤陶色。他像個病夫,又瘦又矮,手腕像個十歲的孩子。他的身子雖然虛弱,嗓子卻發出非常雄壯、刺耳和洪亮的聲音,就好像是從一些像霧笛那類的機械裝置發出來的。我不知道平時在家他怎樣用這樣一副嗓子,但在做生意這個較大的領域,它卻很有用處,單靠其聲音的強度,就可以不須動一下腦筋而將對方的論據壓倒。我們從前已有過幾次爭論。我要用盡法寶、知識去維護我雇主的利益——請留意,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而薛先生(他幾年前去澳洲公幹時認識了他們)卻自以為是他們的深交,口口聲聲用「我們最好最好的朋友」的字眼來壓我。
見到索姆堡特意冷落他是一件頂有趣的事。他的人工造作跟福克那種自然的不在乎成了強烈的對比。那位亞爾薩斯大塊頭和他的顧客大聲談話,從一張小桌子走到另一張,經過福克休息的地方時,眼睛直望前方。福克在那裡坐著,一杯尚未沾唇的酒放在手肘旁。房內的白人他一定個個認得,叫得出名字,可是,他卻沒有和任何一個人打招呼。他見到我時,眼瞼一垂,算是默認我在場,但他的表現亦止於此。他伸開手腳躺在椅上,偶爾用兩掌自臉上抹下,身子同時微微一抖。
我克服了喉頭一個緊張的收縮,擠出一聲:「福克船長!」他反應很自然的嚇了一跳,但之後卻又不微笑又不皺眉頭。他只在等待。然後當我說完「我一定要和你談談」,並用手指指著我桌子旁邊一張椅子時,他就走上來,雖然沒有坐下,但當時索姆堡手拿一只高身平底大玻璃杯,向著我們小心翼翼的走上來,我竟由此發現福克唯一的弱點徵狀。他對索姆堡很是厭惡,就好像一些人害怕見到癩蝦蟆一樣。或者對於這個本質上沉默專注於自己的人來說(雖然他口齒挺不錯,我不久也就發覺了),另外那個人那種不能抑制的、將口舌所及的人都擁抱著的喋喋不休,可能是很不自然、討厭和恐怖的事。他突然表現不安的情緒——就好像一匹不肯前進的馬。當他匆匆的、像非常痛苦的喃喃地說「不行。我受不了那個傢伙」時,他似乎準備衝出門外。他這個弱點一開始就給我可乘之機。「到陽台去,」我提議說,然後假裝幫一個忙似的,攙扶著他走到陽台。我們給一些椅子絆倒;我們感覺到寬廣的空間就在前面,嗅到那條河的清新氣味——清新,但又汙染了。河對岸的中國劇院,在一片散漫零丁閃爍光輝的黑暗當中,成為炫目的燈火和遙遠的喧鬧中心,構成一幅典型的東方夜市圖像。我感覺他突然變得像一隻畜生、一隻剛離開可怕物體的馴馬一樣,易於駕馭。真的,我在那裡的黑暗中,感覺得到他是如何的易於駕馭,但我仍然深深相信他是個頑固——或者應該說固執——的人。他那條讓我挽著的手臂跟白石一樣硬——像條鐵臂。突然裡面傳來混亂的皮靴擦地的聲音。那些說來討厭的笨蛋竟然擁近窗前,在百葉簾的後面爬在別人的背上偷看,手上還拿著桌球拍。突然有人將一面窗子打爛了。索姆堡聽到玻璃落地的聲音——那些聲音令人想起暴動和破壞——搖著身子走出來。他內心的惶恐令他忘記將手中的白蘭地酒和蘇打水放下。他當時一定是抖得像片白楊樹葉。他手中那只高身平底大玻璃杯的冰塊發出叮噹、像牙關打顫的聲響。「您兩位,我懇請,」他用一副沙啞的聲音勸說道:「好啦!真的,我現在一定要……」
由於我那時還很年輕——三十歲還未出頭——我對自己和自己的困難都看不開。那位年紀老邁的大副——他在上任船長的葬禮中是做喪主的——不大喜歡我來接管那艘船。但事實在法律上他又沒有當船長的資格,所以領事館盡可能也要找一位有正式文憑的人接管那艘船。至於那位二副,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什麼屠特辛的。即使到了熱帶的地方,他總愛在頭上戴一頂汙穢的無邊毛皮便帽,毫無例外,他是我在海上所見的最愚蠢的人。他長得也是呆頭呆腦。由於他那副笨驢相,當我叫他名字他懂得應時,我嚇得登時呆了。
他把眼去瞄那些空椅子時,那種像煞有介事的神態,令我感覺自己好像已經打攪了一些正在用午飯的亡魂。
他沉重地將身子傾斜。
船一落水,那班士氣低沉的水手就發生糾紛。兩個未獲派遣的水手竟然藉口解開滑車繩索而先跳上小船,甲板上那班軟弱無力、腳步踉蹌的水手幽靈則又爭吵起來。那位將自己終日關在海圖室與世隔絕的船長走出欄杆來,喝令那兩個船員返上船來,且用左輪手槍要脅他們。他們假裝服從的樣子,突然將繫小船的繩索切斷了,用手貼著船身使勁一推,跟著準備揚帆將小船駛開。
赫曼太太是位討人喜歡的健碩主婦,在船上穿一襲寬鬆有白點的藍色衣裳。有一兩回,我見到她坐在一個小巧的木盒前用勁洗擦一些白衣領、嬰兒襪子和赫曼的夏天領帶。她發覺我望她時,就會像位不知所措的少女一般臉紅起來,跟著舉起那一雙溼淋淋的手,很友善的、不停的、遠遠的向我點頭打招呼。她的衣袖捲至上臂,她那枚結婚戒指的金環會在肥皂泡中閃閃生輝。她的聲線悅耳柔和,容貌嫻淑,頭髮是金輝閃閃的,服貼地束起來,眼神和悅。她既慈祥又頗為健談。當這個純樸的女人微笑時,一對年輕的酒窩就會從她那鮮嫩寬闊的兩頰顯現出來。至於赫曼那個沉默寡言的孤兒侄女呢,我就從來沒有見到她啟唇一笑。但那不是因為她陰沉,而是少年的穩重。
「福克老兄,」我說,開始油腔滑調厚著臉皮講起大話來,無恥得連自己當時也感到驚異——「以心還心。」(他其實沒有透露過任何的祕密。)「讓我告訴你吧!我在家鄉已經和一個十分漂亮的小妮子訂了婚,所以你應該明白……」
沒有人聽見我的叫聲。福克一定聽不見。他的拖輪在另一邊堤岸下面開足馬力轉彎。它和戴安娜號之間那條拉得像豎琴弦線一樣緊的鋼纜在振動著,發出驚人的聲音。
他那時坐著——黃昏時分——我曉得嗎?——整整一輩子。她的頭像這樣——還有她雙臂。哦!我見到了沒有?像這樣。
赫曼坐下,接著猛烈地抽起煙來,氣鼓鼓地沉思了五分鐘,當他將長煙斗自嘴上拿出來時,突然便惡狠狠的痛罵起福克來——他貪婪、愚蠢(問他一個最簡單的問題,這個傢伙幾乎連「是」或者「不是」也不會答。)——他對待港口的船隻蠻橫無理(因為他知道它們沒法不任由他擺布)——他走路的姿勢(赫曼認為他走路時趾高氣揚,一派不可一世的樣子,真令人受不了)。他當然沒有忘記戴安娜號遭受的損毀,福克的一言一行(即使最後在飯館茶點招待亦然)沒有一處是令人不生氣的。「竟然有臉」拉他(赫曼)進那間咖啡室;彷彿他請人喝杯酒就可以補償四十七元五十分單是買木料來修理的費用——木匠兩日的工錢還沒有計算在內呢。他當然不會阻住那位女孩子的去路。他就快要回德國老家了。在德國,貧窮的女孩子到處都是。
最有能耐的人活了下來。他們兩個人在開始時都僅夠力量站起來,但都顯露了不為情所動的決斷、耐力、機靈和勇氣——所有古典英雄的氣質。福克即時將船長的左輪手槍拋下海裡。他天生好壟斷。兩輪槍聲過後是一陣沉寂。其後,在南極嚴寒地區的黎明時分,那幫飢腸轆轆、臉兒發青、瘦骨嶙峋的水手就從四面八方的藏身地方,一個接著一個,慢慢、謹慎、渴望、兩眼發光、蓬首垢面的爬出那艘在灰海浮著、受鐵一樣的自然律支配、受冰冷的心統領、殘缺的船的甲板上來。船上僅有的火槍在他手中,而第二最有能耐的人那個木匠——就直挺挺的橫屍在他與他們之間。
第二天天一亮我們就全部上了甲板(甚至那些帶病的——真可憐——亦爬了出來),準備隨時啟航。船一艘也沒來。福克沒來。最後,我都以為他的輪機大概發生了故障,就見到那艘拖船開足馬力,從我們船邊駛過,向著下游駛去,好像見不到我們那艘船似的。有一陣子我還天真地以為他會在下一個河段掉頭駛回來的。不久,我望著他拖船的煙,隨著彎曲的河道,時而在這、時而在那的從平原上升起來。它最後消失了。然後,我一言不發的走下甲板吃早飯。我唯有走下甲板去吃早飯。
「喂,船長,我拜託你了。你——你不會反悔吧?」
福克或是丹麥人,或是挪威人,我現在不能肯定說。但無論如何,他總是個北歐人,而且是個趾高氣揚的專利者。他也許不熟悉這個詞,但他卻清楚知道享有專利是怎樣的一回事。他將船拖出拖入港口所要徵收的費用,昂貴得非常不合理,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別人這樣漫天索價的。他是河上唯一拖輪的指揮和東主。那艘白色拖輪起碼有一百五十噸重,非常整齊,可以說跟遊艇一樣的高貴整齊。它的駕駛台是圓形的,高高自船頭聳起,像座鑲了玻璃的角塔。船頭有一根上了漆的修長桅桿。或者現在還有幾位出海的船長記得福克和他的拖輪。他凶狠無情地要我們這些貨輪船主把大塊肉割下給他,使我們既憎他又怕他。索姆堡常常說:「我才不講那個傢伙。我想他從年初到年尾還未曾在這裡喝了六杯酒。但我奉勸諸位仁兄,如果做得到,最好不要和他打交道。」
他回溯當時的情景,兩手舉高向天,其中一手執著白陽傘的中段,模樣兒怪像他們德國漫畫中的小掌櫃。
大海鹹水的氣息在我們的話裡瀰漫著。對我們許多人來說,海水就是生命的液汁。誰吃過海洋苦頭的,誰的口中就永遠留有海水的味道。但是,一兩個夥伴準是在陸上生活耽樂慣了,竟然喊起肚子餓來。嘿,這樣粗劣的菜,沒有一樣可以下嚥啊!真的,這裡一切的確又有股怪異的霉味。這間木造的飯廳,像一個湖居人的結廬,在灘岸泥濘上面,向著河面伸出去。地板似乎已經腐朽了,一個老態龍鍾的侍者模樣兒怪可憐的,顫顫巍巍的在一個蟲蛀的史前餐具櫃前面走來走去。飯桌上這些邊沿破損的碟子,說不定是從遠古湖居人的垃圾堆中發掘出來的,餐碟上面的肉排令人回溯到古老的年代,使我們猛然想起太古時代晚上的景象來。那時,混沌初開,人類剛剛懂得熟食之道,大夥兒圍著柴火,大塊肉的燒,在一陣狼吞虎嚥之後,就樂悠悠在啃殘的骨頭中間一屁股坐下,用質樸無文的話講起親身經歷來——挨餓的日子啦,打獵的遭遇啦——或甚至女人經!
「當然,他便給吃了,」我說。
我就此成為他家的常客。我想赫曼太太一開始就把我當作一位傳奇人物看待。當然,我沒有因為失了錢就在大庭廣眾中扯頭髮,但她卻以為我大有貴族氣派,毫不把損失放在心上。我後來也許的確向他們講述自己一些冒險的故事——我也沒有誇大其辭——他們對我經驗之廣嘖嘖稱奇。赫曼會將其中他認為是最精采的段落翻譯出來。他會站起來,像專家講解某個罕見現象似的,輔以手勢,給那兩個女人講述我的故事,那兩個女人亦會將針線慢慢地放在大腿上。那時候,我會對赫曼的啤酒杯,做出謙遜的樣子。赫曼太太會匆匆的向我瞥一眼,輕輕的發出唉唷的聲音。那位少女卻默不作聲,從來沒有說過話。但她偶爾亦會抬起她灰藍的眼睛,用她那種溫柔、不像看人的目光望著我。她的眼神絕不呆滯,而是像照在山水上的月光一樣,散發出溫婉的光輝——跟星星的窺探凝視很不一樣。你給她的目光淹沒了,想像自己的形象也是迷迷糊糊的。但同一的目光射在福克船長身上時,一定是發揮了跟戰艦探射燈一樣的威力。
他捉著我的手,使勁的扭得我很痛。
「對!對!找他理論去!」索姆堡將手中的鉛筆擲下,擦著手從櫃檯中叫出來。我們卻沒有理會他的吵嚷。但赫曼的火氣卻突然收了,就像從火中將平底鍋拿走一樣。我慫恿他考慮下面兩點:第一點,他跟福克以及福克那艘天殺的拖船再沒有什麼瓜葛了。第二點,他既然打算走完這一水船後,就把戴安娜號賣掉,他,赫曼也許在今後十幾年也不會再到這裡來(「乘郵船返老家」他呆滯地沉聲說)。所以福克雖惡,也拿他沒法。他現在應該先福克一步火速趕到受託人那處,叫他們將拖船的費用單凍結。他見我這樣說,不但不動身,反而小心翼翼的把陽傘在檯邊靠穩,真把我氣壞。
「走吧!」我專橫地低聲說,心中也不清楚為什麼我這樣勸他,或者是我不再想聽到赫曼討厭的聲音。「走吧!」
這個陰森的故事之所以這樣怪誕、恐怖就在這裡。在一條小船或一條脆弱小艇的水手,由於直接受到風浪的威脅,似乎還更能忍受臨終的時刻。他們雖然是瘋狂、痛苦和絕望,但狹窄的空間、緊密的接觸和海浪迫近而來的威脅,似乎將他們拉在一起。福克他們卻有一艘大船——既安全、又方便、寬敞:有床、被褥、刀叉、舒適的房艙、水杯、瓷器,以及一間完整的廚房。但飢餓的幽靈卻無情地滲透、統治、支配著一切。船上的燈油都給喝光了,燈芯當作食物切開,甚至蠟燭也吃掉了。夜間,船漂浮著,每個隱蔽角落都黑黝黝的,充滿了恐懼。福克有一天見到一個水手在啃一截松木片。突然他將手中的木拋了,左搖右擺的走到欄杆去,跟著噗通一聲跌下海裡。福克想阻止也來不及,只見他在沒頂前還拚命抓著船邊。第二天,另一個水手在惡毒咒罵一番之後,竟然又爬出欄杆跳下海去,但他卻曉得用手扶著那些斷了的舵鍊,一言不發的緊緊握著。福克於是著手去救他。那人雙手握著舵鍊,一直都用一雙神色焦慮的凹陷眼睛盯著他。福克正待用手拉他時,那個人卻鬆了手,像塊石頭一般沉下海裡。福克對這些目睹之事做了一番反省。他的內心對死亡的恐怖產生一種厭惡的情緒。他誓為生命可貴的一分一秒而奮鬥。
在戴安娜號的船上,赫曼太太好看的眼睛表示了無限的興趣和同情。我們登船時,那兩個女人正在開了的天窗下強烈的燈光中面對面的做著針織活兒。赫曼先行,一踏上入口的門檻處就脫下外套來,一面用一種洪亮、好客的聲音跟我說:「請進!船長。從這邊請進!」他還未將外套放下,就已開始向妻子一五一十的講述剛才發生的事。赫曼太太將自己豐腴的掌心合起來。我帶著一種沉重的心情向她們微笑、鞠躬。那個侄女放下手中的針線,站起來走去給赫曼拿他的拖鞋和繡花無邊便帽。赫曼神氣得像個教皇似的將帽子戴上,一面又不停的談論我的事。在艙房的地面上,白色的毛織品似波濤起伏的散布在椅子間。我聽到"Zwei und dreissig pfund"這樣的字眼重複用了好幾次。不久啤酒拿來了,那些酒似乎特別清涼潤喉。經過一番追逐和情緒波動,我的喉嚨很乾了。
「那是宗很不幸的事件。非常不幸,非常可怕,」他說。「很多人都不行了,但最優秀的人會活下去。」
我對自己當時臨危不亂這一點真感到驕傲。「啊呀!」我立刻用一種響亮、天真的語調說:「索姆堡,有人打爛你的窗戶啊!請你叫個堂倌拿副撲克牌和幾支洋燭來。還有兩杯酒,大杯裝的。可不可以?」
那些好人兒好像難以一天不變保持一個觀感。我向他保證,以我所知福克具備了足夠的條件令他的侄女生活無憂。他說他很高興聽到我這樣說,他會將我這番話轉告他老婆。跟著他就露出這次造訪的來意。他希望我能夠幫他跟福克重修舊好。他說他侄女曾向他表示希望我能好心幫他們一次。他顯然十分渴望我能夠這樣做,因為他雖然似乎將昨晚所講的忘得七七八八,將昨晚的怒氣忘得一乾二淨,但他分明害怕福克拒絕和他修好。「你曾對我說,他是愛得熱呼呼的,」他狡猾的結尾說,用一種牧歌式的眼神向我斜瞥了一眼。
我只記得,在那日黃昏,他的舉動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在他走後開聲問問自己,他究竟想怎麼樣。聽到我這樣問,在遠處一張椅子坐著的赫曼將身一擺,將腳盤起,跟著惡狠狠地坐定下來,然後說:「那個傢伙自己都不知自己想怎麼樣。」
「沒有可能是那回事啊!」我提出自己的意見。「他愛你的侄女愛得發狂。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早說。我真的相信那也許是因為他恐怕說了,就沒福在你的後甲板上坐在她附近了。」
午夜過了很久我才告辭。那時候,那兩個女人早已回房就寢多時。赫曼在東方做生意已三年多了,多數是運米和木材。他的船在海參崴到新加坡的所有港口是很有名的。它屬於他自己的物業。他賺的錢雖然不多,但在孩子還小時,總算可以充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他希望一兩年後能夠將年老的戴安娜號以一個合理的價錢賣給日本一家公司,之後就帶同妻子孩子乘搭二等郵船返回畢萊梅的老家。他慢悠悠地將煙斗的煙噴出來,慢吞吞的一一告訴我他這個計畫。當他要將煙灰擊出來時,他開始擦眼睛。那時候我真替他難過。假如我不是要趕回我的船上,我是會和他坐到次日天亮的。為什麼我這樣急呢?那是因為我要去面對我艙房內那個被人打破和搜掠過的抽屜?唷!一想到這裡,我就感到不舒服。
他想活,他一向都想活,跟你和我一樣——但在我們身上,這種本能是為一個複雜的概念服務的,而在他身上,這種本能卻獨立存在。在這樣簡單的發展中蘊藏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像小孩子天真爛漫而又沒有約制的慾望一樣的悲愴。他希望得到那位姑娘,而我們為他說話至多也只可說,他就單單希望得到那一位姑娘。我想在那時我見到那個迷糊的開始、那粒在不自覺需要的土壤中萌芽的種子、那株樹的第一枝嫩枝,這樹為成熟的人開花結果,結出數之不盡的色津香味各不相同的愛。他是個小孩子。他跟小孩子一樣的坦白。他渴望得到那位姑娘,非常渴望,就好像他曾經非常渴望得到食物一樣。
「我運氣太糟了,」福克平靜地說。那姑娘沒有注意,仍在縫衣。赫曼太太在裡頭一間艙房中陪蓮娜,她發燒;但是赫曼突如其來把雙手一下子舉到頭上。繡花的帽子掉落,一瞬間,他把頭髮抓得怒若衝冠,十分過分。他使勁想說話;每次努力,他的雙眼都像要冒出眼眶更遠些;整個腦袋活像個拖把。他嗆著,喘氣、嚥口水,只喊得一聲:「畜生!」
這位畢萊梅的戴安娜可以說是艘天真爛漫不過的舊船,對險惡的大海似乎一無所知,就好像岸上有些人家不知道外面世界爾虞我詐一樣,但它並不惹人反感。基本上它予人一種「家」的感覺。它就是一個家。這些寶貝孩子就全都在它寬敞的後甲板上學識行走。我每次想到這點時,心中就快樂,甚至有些感動。我想,那些寶寶一定會用牙去咬齒輪末端的繩索。那位小寶寶尼古拉,我就曾經多次看見他用牙齒去咬搖動著的轉帆索。那個小淘氣最喜歡在捲索座板下面活動。大人一鬆手放他落地,他就向著捲索座板直爬。船上的水手經過一見他在那裡玩耍時,就會小心翼翼的用他們那雙滿是柏油的手將他高高抱起,帶回到船艙口。照我推測,在那船上一定有這麼的一條命令。但在遣送的過程當中,那位小乖乖——船上唯一的霹靂火——就會緊握小手,狠命的朝著那些健壯的德國年輕水手的臉打去。
他矢口否認,清楚地露出痛苦、厭惡的神情。難道我不明白他和這裡任何一位白人相比,是一樣的正派;老老實實的賺錢過活。我懷疑他,他覺得很痛苦。他低沉的聲調,令他的抗議聽起來很淒慘。有一陣子他令我覺得慚愧,但是,我雖然仍在應用外交手段,卻似乎已覺問心無愧,彷彿事實上我有決定這宗姻緣能否撮合的力量。我們只要裝假得來夠氣力,就可以什麼都相信——任何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有利的東西。而我一直非常努力在裝假,因為我仍然希望有人替我把船安全拉出海面。但是,由於良心或是愚蠢的緣故,我不由自主的向他暗示范盧的事件。「你幹得頗不高明,是不是?」我這樣大著膽子說——因為我們行為的邏輯永遠是任由那些隱晦、看不見的衝動擺布的。
赫曼隨即坐了下來,怔怔望著船長室的地板出神。
我文風不動的坐著。他用憐恤的眼光細細打量了我一番,突然沙啞著低聲說:「可是說到身材漂亮的女娃子的話,她可真是個身材漂亮的女娃子。」他用厚嘴唇使勁的咂一下嘴。「我生平所見身材最漂亮的女娃子……」他興高采烈的繼續說,但不知為了什麼原因突然又停了口。我在想,把個什麼東西摔到他腦袋上倒也好。「我不會怪你,船長。我死也不會怪你,」他用眷顧的口吻跟我說。
「那麼船並沒有沉,是不是?」我半信半疑的問他。他點點頭。「我們望見南極的冰,」他心不在焉的講述。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不再發出警告,就將手上的香蕉一揮。一陣風從我的頭上擦過,那條香蕉恰好打在那位警員的左眼下面。他向著那位可憐的約翰遜衝去,氣沖沖的嘴巴不知說些什麼東西。他們倒在地上……但是何必細說當時的狼狽可憐相、喘氣、自毀人格、無理、疲倦、荒唐、屈辱,還有那一身臭汗呢?我將那位退伍輕騎兵拉開。他像隻發了狂的野獸。他似乎對因為要幫我而要損失一個空閒的下午這點,早已非常生氣。他平房的花園需要他親自打理,當他被香蕉打中後就按捺不住心頭怒火,發起狂性子來。我們見約翰遜兩眼烏黑仰天躺著、但開始用腳軟弱無力地踢時,就離他而去了。那時,那個高大的女人動也不動坐在原來的位置,似乎嚇呆了。
那艘船的噸位重,船身堅固,船頭鈍平,就像咱們先祖所用那些木犁頭一樣,予人一種原始的堅實感。船還有別的東西也給人農村淳樸的印象。它那幢用木造成的凸出部分很特別,我在別的船就從來沒有見過。它使正方形的船尾看來很像磨坊工人用來運貨的馬車尾部。至於船尾客艙的四個圓窗,則各自鑲有六塊淺綠色的玻璃,木窗框漆褐色,看起來跟鄉間房舍的窗戶差不多。加上白色的小窗簾和窗後面青蔥的盆栽,更與村舍毫無二致了。有一兩回,當我的船從它的船尾下面駛過時,我看見了一條圓潤的手臂正將一個水壺傾側,一個有一把柔潤秀髮的少女垂著頭。那個少女我以後就叫作赫曼的侄女吧,因為我雖和赫曼一家熟絡,但事實上卻從來沒有聽過別人叫她的名字。
這樣的批評也許有些見地。我保持緘默,赫曼則仍然避開我的目光,補充說:「我去年在這兒,他已是這個樣子。」一陣煙草的煙突然噴了出來,將他的頭圍著,他的脾氣彷彿像火藥那樣爆發了出來。
福克登時無名火起三千丈,即刻衝回自己艙房找手槍。他出來時已太遲了。另外兩個船員已經跳入海裡,但小船的人都紛紛用船槳打他們,將他們趕走,跟著揚帆將船駛走了。從此以後就再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
「相信是德國船,」一位朋友咕噥地說。「那位船長把老婆帶在船上,」另一位插嘴說。那時,一輪紅日,在灰暗的煙霧後面發出萬丈光芒,將晚霞燒著,又將信號煙火似的火光投射在三桅帆船的桅桿上,餘暉則在希望河段後面漸漸消失。
「你聽我的勸告吧!福克損壞了你的船,你要向他索取一筆賠償費。但除此以外,你不可能再在他身上打什麼主意。」
他們兩口子與主桅平排而立,在陽光中相會。他握著她的一雙手,低著頭看著,她就抬頭,用她好像見不到東西的坦白眼神望著他。我覺得他們之所以能夠結合,是因為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影響力,令到他們彼此為對方所吸引、支配。他們是一對完整的配偶。她身上穿上一襲灰色的裙子,就散發出無比的活力。她的形體豐盛、堂皇而又簡單。她的確是那條可以吸引那個陰鬱的航海者、那個官感的狂熱愛好者的美人魚。我離他們雖然很遠,但我仍然感受得到他握著她嫵媚敏捷伸出的一雙手的雄性力量。蓮娜的小臉兒有些蒼白,手中摟抱著所愛的那堆骯髒碎布,跑向她那位大朋友處,而就在那時,赫曼太太突然的尖叫聲劃破了那艘舊船的呆滯沉寂。她整個嗓子也變了,嚇得我在椅中轉了一轉,看看是什麼事。
「你的侄女哭什麼?」我問他。
「那比飢餓更難受。船長,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那時我可以殺人——或者被人殺害。要是那根鐵橇十年前打破我腦袋就好了。現在我要生活。沒有她來生活。你明白?說不定要許多年。但怎麼過啊?怎麼辦呢?假如我先前讓自己看她一眼,我就會當著那個男人的面用一雙手將她抱起來帶走——這樣。」
「那就千萬不要再談這些事了。」
「我不會把他放在眼內,」他說得很執著,並現出很焦慮的樣子,倘若我不是十二萬分的不愜意,定會覺得他的樣子很有趣。對一個頗有責任心和滿懷年輕人特有的好意的後生小子來說,當前那件苛待來得特別殘忍。幼嫩得相信罪惡、清白以及自己本身的青年人,永遠會懷疑自己也許不應該有此報。我面容憂鬱,食慾不振,跟碟上的肉排搏鬥了一番;索姆堡太太則坐在一旁,跟平常一樣咧著嘴傻笑,而索姆堡卻愈談愈起勁,話兒像倒瀉垃圾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這純粹是嫉妒心作祟的緣故,」他放低聲音說,話兒傳入我疲倦的耳朵裡卻有一種刺|激的效果。「我相信鎮上的人沒有一個他不嫉妒的。我告訴你,他是個危險人物。甚至我自己也難保不為他所害。我肯定知道他曾經試過下毒……」
我發覺他似乎以為我總可以或總應該可以令福克表明心跡,心中暗自笑了一陣子。這個一廂情願的想法很難了解但很是有趣。但這些糊塗的想法卻令我煩躁起來。我氣呼呼地說我還未曾見過任何的徵象,可是假如是有的話——既然他赫曼這樣肯定——那就更糟糕了。福克用這樣的方法去騙人會得到些什麼樂趣,真是天曉得。但是,提醒他是我莊嚴的責任。我說,我最近知道有一個人(而且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就正好是如此這般受騙的。
當我返回船上時,我的老副手心裡還是惦掛著今早發生的事情。他對我說:
我頗想直截了當地問問他,最低限度是否並不知道為什麼福克這個出了名孤僻成性的人會孜孜不倦地探訪他們。我突然想到,這畢竟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啊!我現在也不知道那時赫曼會怎樣回答。但事情發展的結果卻是:他並沒有給我問他的機會。他似乎將福克忘得一乾二淨了,竟開始自言自語地談他未來的計畫:賣船啦,回老家啦。他一邊咬著煙斗,一邊尋思忖度,定時噴出煙霧來,嘴裡卻為路費咕噥。他似乎為了必須替家人支付路費這件事而煩惱。關於這一點,我真的摸不著頭腦,因為照平時看來,赫曼並不吝嗇,但他卻像個平日坐著不動,但終於決定了到外地走走的乾貨店商人一樣,為了就快要搭郵船的小事而煩躁。我想他的節儉是有民族性的,而對他來說,旅行要他掏荷包一定是件新鮮的事兒——海上旅行對他一家人來說是正常的生活狀態——對他們大部分的人來說,是由坐搖籃的日子開始的。我看得出,要這樣悖理花掉的錢,他一文也捨不得。這一點是頗有趣的。他會為路費而哀愁,跟著焦躁地嘆一聲說,除了要買三張二等的船票外——再加上四個小童的路費,現在可以說是別無他法。一大筆錢就要在一時之間花掉。一筆很大很大的錢。
「請你原諒我。孤單的日子我覺得一天比一天難受……」
從這時候開始,直至福克走出去,那姑娘一直看著他,雙手合著掌放在膝上的女紅上面。他自己的兩眼在心慌意亂中,除了不去看赫曼咆哮的樣子,就在室內四處亂衝亂撞。赫曼那樣子咆哮很可笑,而且因為在場的他人都默不作聲,甚至顯得有些可怕,也可鄙,而且因為這個人在遇到別人突然走到面前向他十分誠懇地承認這一個事實時所露出的惶恐之色,而顯得可怖。他大步的走,喘著氣。他要親自問福克是不是吃了豹子心,竟敢來告訴他這些東西?他覺得自己配不配坐在這間他女人與孩子居住的船長室。告訴侄女兒呢!期望他告訴侄女兒!他親生兄弟的女兒!無恥!我以前有沒有聽人講過這麼不要臉的事?他向我申訴。「這個人早就應該走了,把自己藏起不露明,而不應該……」
「這還要厲害,」他高聲說。「這個痛楚還要厲害,還要可怕。」
我態度冷淡地聆聽著,覺得愈來愈有外交的手腕。他的言語不是清楚剔透的。他是那類好像在心智的朦朧光影中生活、感受、受苦的人。但至於他深深的被那位女郎吸引著和他終日想著跟她一同過家庭生活的這兩點,那是如同白晝一樣清楚。由於很多東西都沒有把握,他深恐表明愛意反而不美。還有另外一點,赫曼既然對他大有意見……
我開頭一個字也聽不明白。赫曼太太聽見室內的聲音,走進來已有一會兒了,臉上一派詫異和不十分讚許的神情;她的樣子表現出深深而無能為力的激動。她的男人對著她用喉音迸出一連串的字來,而她就立刻伸出一隻手搭著牆壁,以防自己跌倒,另一隻手則抓著她上衣寬鬆的胸部。他對著兩個女人輪流獅吼,好不嚇人。一大截的襯衣從腰帶處露出來,一面大力頓足。有時他將一雙手臂直直高舉在蓬鬆的頭上,一直舉著來破口大罵;有時又將雙臂緊緊的交叉放在胸中——然後他氣呼呼的發出嘶嘶聲,一面高聳肩膀,把腦袋伸向前方。那位姑娘在哭泣。
我氣鼓鼓地低聲說我對福克亦沒有特別的敬意。
那時,一位一直保持緘默的朋友開腔了。此君年過五旬,當船長亦當了足足四分之一個世紀,他遙遙望著那艘在水光掩映下呈現一片漆黑的三桅帆船說:
跟著他支吾其辭、非常莫名其妙地暗示需要奇特的家庭籌劃。雖然我的好奇心已被激發了,但我不再希望聽到他任何祕密。我真怕他會告訴我一些可能令我覺得扮演月老的角色非常討厭的消息——儘管這月老角色也很不真實。我知道只要他開口,便有可能會娶到那女孩兒;我壓抑著要在他面前發笑的慾望,表示我十分有信心可以說服赫曼,令他不再討厭他。「我相信一定可以將事情辦妥,」我說。他聽了滿心歡喜。
和這樣的人在一起,至少沒有什麼樂趣可言。我每次想到以後還和那兩個傢伙在船上相處一大段日子時,心也灰了。我獨個兒時的思想也很灰暗。那班水手病懨懨的,上貨的速度慢得出奇,我預見將來和租船主定有很多很多的麻煩,很懷疑他們會不會給我預支足夠的金錢,來維持船隻的種種開銷。他們對我的態度甚不友善。總而言之,我事事有阻滯。偶爾(通常在午夜左右)我會發覺自己一些經驗也沒有,對做生意之道一竅不通,全不適合當船長一職;當庶務因為有患上霍亂病的徵狀而要送入醫院時,我覺得船上唯一的正派人要給人奪去了。據醫生說,他定能復元,但要休息一段時間;在這段期間,我要找個僕人之類的頂替他。在一個叫作索姆堡的人的推薦下,我雇用了一個中國佬。索姆堡是當地兩間酒肆其中一間規模較小的東主。他是一個肌肉結實、身體多毛的亞爾薩斯人,非常喜歡說別人閒話。他向我保證那個人靠得住。「他是個頂會幹活的傢伙,以前當過知府曾大人的隨員。曾大人曾經在我這裡住了三個星期。」
這些令人討厭的讒言(真遺憾,我現在已不再為這種侮辱人的說話所動)亦激起我的怒火來。我內心已經準備要支持索姆堡對任何話題的每一個主張。一下子——天曉得怎樣解釋——赫曼和我都用一種滿懷敵意的眼光望著對方。他以後立即拿起他的帽子,我亦放縱自己在他後面高聲大叫說:
那是當地一塊非常清潔的場地。那位高大的、棕色腿子像床桿一樣粗、四腳爬地在追一塊從某處滾出來的銀元的本地女人,就是約翰遜的老婆了。「你老公在家啊,」過氣軍曹說,然後站在一旁,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約翰遜果然在家,背著當地一間用木柱支撐、用草蓆做牆的房子站著。他左手拿著一根香蕉,右手拋出另一塊銀元。那個女人在銀元未著地前將它接著,隨即噗通一聲坐在地上,比前更閒適地看著我們。
他用手中的餐巾怒沖沖地抹抹嘴唇,一面把眼盯著我。在沮喪中,我的腦海裡閃過這樣一個念頭:鎮上的肉倘若都跟這些客飯肉排一樣,那亦很難怪福克了。我正想要說這些話,但索姆堡怒目凝視是很怕人的。「他也許吃素,」我改了口喃喃說。
「泡妞兒去了!」我高聲大叫。我魔鬼似的笑聲,令那個老頭子再不敢開腔。
太約在五年後,當我駕著另外一艘船回到那裡時,福克先生和太太已經離開那個地方了。假如是索姆堡的三寸舌終於將福克嚇得永遠不敢回來的話,我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的。在那個城鎮無疑還隱隱流傳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叫福克的拖船東主,跟一個英國船長玩紙牌,贏了一個妻子。
「是的,我也想到這一點,」他幾乎興沖沖的說。是!他、他妻子、四個孩子——一個艙房就夠了。但倘若侄女跟他們同行……
「白人吃飯應該像個白人,他媽的,」他突然衝動起來,破口大罵。「應該要吃肉,一定要吃肉。我總算有辦法可以一年四季給客人供應肉類,對不對?我並不是為了一班王八苦力而辦伙食的,再來一塊肉排吧,船長……不要了?你,跑堂的,拿走!」
一想及此,我就很高興能夠拋下心中的煩惱,登上畢萊梅的戴安娜號去。人世間種種罪惡,一點細微聲息也從沒有傳進這船上來。但它卻在廣闊的海上安然航行。那個有悲劇和喜劇性質的大海,那個自有其恐怖和壞事醜行的大海,那個有人居住而且為鐵樣的必然性支配的大海,無疑地是這世界的一部分。但那艘由一位家長管治著的老笨船,像聖者歸隱一樣,對大海一些回響也沒有。它與世俗隔絕了。它可尊敬的純真似乎給大海強烈的慾望一種約束。但我在海上生活久了,並不相信它管你像話不像話。自然力量是坦率到無情的地步的。當然,這也許是赫曼領船有方的緣故,但我卻相信這是純粹因為聯盟的海洋有所保留而抑制自己,不去撞爛這些高高的船舷,解下那張隨波浪起伏的船舵,嚇怕那些孩子和開開那戶人家的眼界。它看來是有所保留的。這個祕密,最後終於為一個人揭露。這個人強壯有力,在一種單純的、基本的慾望的力量驅使下,將大海的一些祕密揭露出來。
福克的拖船的煙,遠遠的在河口上面升起。這是我扮演大使的時候了。除了要忍口不笑外,這次磋商是不會有困難的。這些商談真是無聊透頂。我想我最好還是做出一副莊重的樣子。途中,我在船上練習一番。但當我踏上戴安娜號的甲板時,不知怎的竟暗自害羞起來。寒暄過後,赫曼急切的問我知道不知道福克找到了他的白洋傘沒有。
他極想見到我會同意他的理論。假如索姆堡嘮嘮叨叨的話兒,不是永遠予人一種本質上是不負責任的不誠實之感,我在細細思量一番之後,是會認為他的理論表面上講得通。但是,我不打算研究福克的心理,那時,我正在垂頭喪氣地吃一片發了霉的荷蘭乳酪,傷心得連自己在吞噬些什麼也不理了,當然不會為福克的飲食之道煩惱。我不指望在他們的研究中,會找到一些線索能夠解釋福克做生意時的方法。在我看來,他做生意的手法,似乎完全不受道德觀念或甚至最起碼的社會觀感所束縛,這個傢伙竟敢這樣對我,可見在他眼中我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何等的可輕蔑——我突然這樣反省,身子這時由於內心痛苦而扭動著。由於我費盡心力將福克以及他所有的怪癖都交予了魔鬼,所以有一段時間竟忘記了索姆堡的存在,直到他硬將我的手臂緊緊抓著,我才回醒過來。「哎呀!您大可想來想去,直想到您的頭髮一根根脫|光為止,船長。但您也找不到別的道理來解釋。」
她難忘的地方是她的外型跟身量。她的體態散發出一股迷人的魅力。她也許是十二分的聰明、伶俐,又極有愛心。這我可不知道,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只知道,她是規模宏大地營造起來的,「營造」是最恰當不過的字眼。她彷彿是以帝王鋪張浪費的方式建造、樹立起來的。當你見到那麼多的材料胡亂花在一個黃毛丫頭身上時,一定會嚇了一大跳。她年少青春,卻又完美成熟,彷彿是位幸運仙子似的。她體態也許一些也不輕盈,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只有加強永恆的觀念。她才十九歲,但肩膀卻是那樣的優美,手臂那樣的豐腴。當她三兩個箭步撲去抓起翻倒在甲板上的尼古拉時,她強壯有力的四肢所投射出來的影子是多麼的……那簡直非筆墨所能形容。她似乎是位善良、沉靜的少女,對蓮娜的需要,古西塔夫的摔跤和卡爾的小鼻子的情況很留心——有責任心、勤奮……等等。但她的頭髮是何等樣的秀美——密、長、厚、茶色的,有寶石的光澤。她將頭髮緊緊的編成一束辮子。這束辮子很有少女韻味的垂在頸後,一直垂到腰間。那把髮又密又厚,你見了定會嚇一跳。噯呀!它使人想起一條棒子束。她的臉兒闊大、好看,神情沉著,膚色很好。她的藍眼睛顏色淺淡,她觀看外面的世界時,眼神看來跟塑像的一樣坦蕩。你不可以說她漂亮,她有更動人的品質。她衣著簡單,外型豐腴,風姿綽約,充滿生命力的青春氣息像花兒吐香似的從她身上湧出來。她美得像位質樸的女神。倘若你見到她高舉雙臂用手將衣物放在晾衣繩時,你會身不由己的虔誠膜拜起來。赫曼太太的寬鬆棉布長上衣在衣領和衣腳處還有一些簡單的花邊,但那個女孩子的印花上衣則連一個皺褶也沒有;只有她的裙子才有幾個垂至腳跟直溜溜的褶子。當她站立不動時,這些褶子卻有一種簡潔、塑像一樣的品質。無論她坐著或是站著,總自自然然的趨向於靜止不動。但是,我並不是說她像個塑像。她的活力太充沛了,但她的確又可以做一座代表地球的寓意塑像,我不是指我們這個疲乏殘破的地球,而是指一個年輕的地球,一個不受充滿著種種惡毒生物,充塞著飢餓與思想的凶殘鬥爭聲音的未來景象困擾的處女行星。赫曼先生這個好人不算很風趣,雖然他的英語我們還聽得明白,赫曼太太看見我例必以誠摯好客的聲調說上起碼一大攤話,說的大概是德國北部的低地方言吧!我聽不懂。至於他們的侄女,無論她的樣子如何悅目(不知怎的,她會令你對人類的前途抱有一種樂觀的看法),她和別人在一起時卻是嫻靜不發一言,大部分的時間忙於針織,偶爾也會拿著針線出神,像一般的大姑娘。她的嬸母在她對面坐著,也在做針黹,一雙腳踏在一張木凳上。在甲板的另一邊,赫曼和我會從艙裡拿出幾張椅子坐下,然後舒閒地抽起煙來。偶爾也打破緘默,溫和的交談一兩句話。差不多每個黃昏我都去赫曼那處。赫曼在那時會只穿著襯衫。他每次從岸上回到船上時,總是立刻將外衣除下,跟著戴上一頂有纓的繡花圓帽子,再脫掉腳上的皮靴,換上布拖鞋,然後在艙門前抽起煙來,帶著一派好市民的神態望著自己的兒女,直到他們一個接著一個的被趕到不同的睡艙就寢為止。最後,我們會在船艙內喝些啤酒。船艙內設有一張交腳的木桌子和幾張直靠背的黑色椅子——與其說這是條船上的廚房,不如說這是間農舍的飯廳。大海和種種的航海事宜似乎離開這個典範家庭的好客殷勤甚遠。
「那位赫曼是個英雄嗎?」
「赫曼,你太挑剔了,」我說。
「這兒這位船長一直在告訴我……」赫曼用一個樸實友善的嗓子開腔說,而福克就低聲地、緊張地笑了一聲。他那冷淡、隨便、低沉的聲音是毫無抑揚頓挫的,那一種強烈情緒的力量使他無頭無尾地說話。他時時刻刻想成家。雖然他沒有責任,但一個人生活實在不容易。他是喜歡家庭生活的;他以前有一些困難;但自從見了赫曼的侄女後,他終於發覺自己不再可以過單身漢的生活了,「我意思是——不可以了,」他重複地說,既沒有加強語氣,說時又沒有什麼停頓,但那句話卻帶著新意念的力量打入我的腦子裡。
假如我宣稱相信那是同一種需要,同一種痛楚,同一種折磨,你不要震驚啊!在他那宗事件裡,我們可以細細思量種種感情的基礎——那股生存的欣喜,那股在無數苦惱根裡的哀愁。他說話的方式將這一點顯露出來。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過。它腐蝕他的心,它是火;它在這裡,像這樣子,他用手往心窩處指指,跟著使勁地絞著雙手,面上流露痛苦的表情。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親眼目睹,當時的情形絕對不可笑。他不久又對我說(提及先前發生那宗把壞肉投下海的悲慘事件),過了不久他的心就痛(那是他使用的字眼),當他想到整塊腐敗了的牛肉給拋棄時,他就要扯自己的頭髮。
他激動的模樣,在細小的船室很是動人、嚇人,就像一條巨大的鯨魚給趕到岸旁一個淺灣極力掙扎一樣。他一時站起來;忽地頭向下的撲下在靠椅上;用牙想撕開那個椅墊;然後將它發狂似的抱在面上,向著座椅撲下來。整艘船都似乎感受到他絕望時的震動。我詫異地細細打量他那個高聳的前額,他那雙沒有遮蓋的太陽穴上時間的高貴痕跡,那副永遠如一面露飢色的臉龐——多麼像苦行僧的面孔,又多麼的漠無表情。他應該怎樣做?他過去是靠依在她身邊而活的。
「唷!那麼,」我愉快地說,「一切都進行順利啊!你現在只需要將那些珠寶,連同你的一顆心,送給那位女士,以後就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了。」
「他馬上就到了,」我低聲說。此後兩人就一言不發的等待他。這時,我抬頭一望,只見一個高高的天空,在戴安娜號的桅頂上閃著光。星星成團、成行、成線、成堆、成組地聚合,一心一德發著光——而少數孤立的星星則在一塊一塊黑暗當中,獨自發出炫目的光輝,似乎是屬於卓越的一群而其火又不會熄滅的。就在這時,我聽到甲板上大步邁來的腳步聲;戴安娜號高高的舷牆造成更深的黑暗。我們趕快從椅子上站起來。眨眼間,福克就在我們的面前出現,他一身白衣服,動也不動的站著。
福克是船上另一位勤來的訪客,但從他的舉止看來,他活像是來探望後甲板的起錨機的。他在艙門外和我們在一起時,很多時會目不轉睛的望著它。他把一隻有力的手放在椅背的後面,一雙比例勻稱的長腿子遠遠的向外伸出去,白襪子的褲管緊緊窄窄的;腳上的黑鞋子像一對平底方頭的船那樣寬闊。當他到達時,他會喃喃自語的跟赫曼握握手,隨著向那兩個女人鞠個躬,然後一屁股在我們的旁邊坐下,表現一派滿不在乎、人盡可憎的神氣,他離去時也匆匆,一跳起來,然後好像很惶恐似的跟人喃喃自語、握手、鞠躬。偶爾,他會謹慎地、緊張激動地走去跟那兩個女人低聲的交談一兩句話,至多也只是寥寥數語。這時赫曼尋常的凝視會變得沒有生氣,而赫曼太太仁慈的容貌會變得紅了。那位少女卻總是絲毫無所動。
它就停泊在我船的前面,名叫戴安娜——不是以弗所的戴安娜,而是畢萊梅的戴安娜。那個名字是用白油打橫漆在船尾的農舍窗戶下面的,有呎來長,字母與字母之間有相當的間隔(頗像商店招牌的字體)。那個名字之不恰當,已到達荒謬可笑境地,對那位最有魅力的女神簡直是一種侮辱,因為那艘舊船除了在體力上不能參與任何的追逐外,它裡頭還有四個自成一幫的小孩。他們憑欄俯視駛過的船隻,間爾且向船隻擲下各式各樣的物品。我還未結交赫曼時,就已給他大女兒駭人的碎布娃娃掉在帽子上。可是,一般說來,這些小淘氣還算是守規矩的。他們一頭金髮,大眼睛,小懸膽鼻,長相大肖乃父。
「他是個守財奴,一個可憐的守財奴,」那個酒店東主使勁地說。「當然咯,這裡的肉沒有老家的那麼好。價錢又貴。但看看我,一頓午餐只收一元,晚餐亦不過一元五角。哪兒可以找到更便宜的?我為什麼這樣做呢?這樣的生意,利錢都說不上。福克卻不屑望它一眼。我做這生意,是為了這裡許多年輕白人,他們沒處可和一班正經人正正經經地吃一頓正經飯。在我的餐桌子前面永遠有一夥第一流的同伴坐著。」
他跟著不停詛咒,真可怕!他狠狠的、喃喃自語的、故意的咒罵,水手們極盡下流的話和他的軍中咒語相比,僅屬小兒科。馬車一停,他連道別的話也不說就跳下車了。我則僅有足夠的力量爬入索姆堡的咖啡室。在一張小桌前坐下,草草寫了一張便條給我的和_圖_書副手,叫他準備一切,明天就將船往下游駛去。我沒有面目見我那艘船。可不是!它的船長真聰明哩——真可憐!真是一團糟!我兩手捧著頭。有些時候,當我想到自己明明白白是無辜時,心也灰了。我有什麼事做錯啊?假如我做了些什麼傻事,將事情弄到這麼僵,我起碼會學得乖一點,將來不致重蹈覆轍的。但我覺得自己就像個低能兒那麼無辜。咖啡室那時仍是冷清清的,只有索姆堡在我周圍躡手躡腳的走來走去,眼睛轉動著,面部現出一派像敬畏好奇的神情。我想是他將那個故事傳開去的;但他是個好心腸的人。我真的相信他分擔我一切的煩惱。他已盡其所能幫助我。他將重的火柴架子放在一邊,將一張椅子放得四平八穩,用腳輕輕將一個痰盂推開——就像你對傷心的朋友特別體貼一樣——嘆息一聲,最後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在一個人的生命中,也許有順境也有逆境。在時機來臨時……如此如此。就以我個人來說,我仍然注意等候著那個重要的轉捩點。不過,我恐怕在芸芸眾生當中,大多數都是命中注定要永遠在一個四岸乾涸非常的一池死水中枉然掙扎。但我亦知道在人生當中常常會出現一些出人意表地——甚至不合理地——使人茅塞頓開的時刻,那時候,一個本來是尋常的聲音,或者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姿勢,都足以向我們揭示:我們私底下洋洋自得,只是反映了我們的淺薄愚昧。「前進」這兩個字,即使我們以一種外國口音去唸它,本應沒有什麼特別,但當我對著鏡微笑聽到這兩個字時,嚇得登時呆了。然後,我一方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方面卻已氣沖斗牛地衝出我的艙房,跑上甲板來。
「你也聽人講過那個故事了?是不是?」我說。
斷了桅桿所吃的虧,在於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將旗幟升起來,給遠處的船隻見到。開頭幾天好幾艘經過的船隻就看不到他們,而強風漸漸將船吹離平常的航道。那次航程一開始就不怎麼順利。水手們不時發生爭執。那位船長是個伶俐而憂鬱的人,不特別懂得怎樣去駕馭自己的手下。為了那次的航行,他們在船艙備置了大量糧食,但不知怎的,幾桶肉一開桶就發覺腐壞了。為著衛生起見,這些腐肉在啟程不久就拋下海裡。當達爾市長號的水手後來想起這些腐肉時,心中就湧現無限的懊悔、渴望、絕望,眼淚在心中流。
我簡直不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實就擺在眼前,不由我不相信。我兩隻眼睛只見到戴安娜號。被拖著走的竟然是它。它已經離開了停泊地點,從河的一邊迅速地駛向另一邊。「這個瘋子拉這艘船出來的方式真有趣啊!」我的大副在我的耳旁惶恐地說。「喂!福克!赫曼!這是什麼葫蘆賣什麼藥?」我狂怒地高叫。
「是嗎?」我咆哮起來,心中的快意已大減了。等我明白到這番話並不是想用來譏刺我而說時,他對福克不滿的情緒已經很高漲了。那些麻煩,那些損失!那筆費用!Gottferdam!那個天殺的王八。在櫃檯的後面,索姆堡嘴裡咬著根雪茄煙,一隻手拿著根鉛筆,在一張闊大的紙上面揮動著,假裝寫字;但當赫曼激動的情緒愈來愈高漲時,我就泰然的益發感到自己頭腦的冷靜和優越。可是當他不停咒罵福克時,我突然想起,這位好好先生最後不也是乘了他的拖船來到鎮上的嗎?也許——由於他要到鎮上走走的緣故——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但毫無疑問,他剛才和福克一道喝酒——可能是福克請他,或是他請福克。那又怎樣解釋?因此我故意用一種高傲的語調對他說,我希望他會向福克追討他所有的損失,看看他有什麼反應。
福克正想走出甲板上跟他明刀明槍搏鬥,突然發覺自己艙房中的一個圓窗正好俯瞰那座淡水唧筒的通道。他於是改變主意,留在艙房內,把門關好。「最強者生存,」他自言自語說——他推想對方一定會在稍後某個時間走到那裡去喝水。這些快要餓死的人是會不時喝水以減輕饑饉的痛苦的。可是那個木匠也一定已經注意到那個圓窗的位置。他們是船上最有本事的兩個人,而那場把戲亦由他們兩人來玩。在當日其餘的時間,福克連鬼影一隻也見不到,亦聽不到有任何動靜。夜裡他眼也不眨的聚精會神看,四周片漆黑——有一次他聽到一個沙沙的聲音,但他卻肯定沒有人能走近那座抽水唧筒。那個晚上星光燦爛,那座唧筒就在他甲板圓窗的左方,有人出現他一定會看到。但他看不到有任何動靜。破曉時分,一點微聲引起他的疑心,他於是小心翼翼的偷偷開了門的鎖。他一夜未曾合過眼,亦沒有被當時那個可怕的情況嚇倒。他要活下去。
赫曼太太不知道這樣一個男子可不可以給一個少女帶來幸福的生活——她已經給福克船長深深的迷惑了。她昨晚整夜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他跟著對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當我們繼續往前行的時候,他補充說:「倘若他不是因為非常偶然地給福克船長留在岸上,他對我的事就會一無所知。」他跟著長嘆一聲,語調哀傷。當然,我那時還以為他是因為同情我的不幸遭遇而嘆息的。
無論如何,假如我一定要自己將船駛出海面,我有責任要在可能的情況下蒐集當地情況的資料。但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叫約翰遜的男人,可以告訴我當地的情況。約翰遜以前是一艘鄉下船的船長。後來娶了一個鄉下女人,生活變得壞極了。我也只是間接又間接的聽聞他的消息。據說他藏身於一群兩萬多名的土著之間,只在白天走出來找白蘭地酒飲。我當時這樣想,倘若有朝一日我揪著他,我必定拖他上船,待他酒醒後叫他替我領航。這樣總好過一個領航員也沒有。做過水手的人永遠都是水手——而且他對那條河已有許多年的認識。但我國領事館(我一輪急走,跑到那裡時已汗流浹背了)的職員卻未能為我提供任何有關他的消息。那些優秀的年輕職員雖然願意幫助我,但對於他們所屬那個白色僑民的圈子來說,約翰遜那類人是並不存在的。他們願意派遣一個以前在騎兵團當過軍曹的領事館警衛,幫我找尋這個人的下落。
「南方,」他嚇了一跳後迷糊地說。
「這是我的不幸,」他心平氣和地說。
我的天,他嚇得我一大跳。在他疑惑的聲調後面,還隱隱有些什麼東西,好像是命也肯拚、很具威脅的。這個愛昏了頭腦的王八。但幸好我還能應付當時的情勢。
何必再講那艘船的故事呢?這兒的情節包括一座像死亡噴泉似的淡水唧筒,一個身懷武器的人,那個受鐵一樣的自然律支配的大海,一幫受恐懼和希望左右、像幽靈一般的人物,以及一個又聾又啞的上蒼。跟這些情節相比,那本婆婆媽媽講犯罪和報應的「荷蘭逋客」故事,就像一環優雅花冠和一捆白霧一般慢慢凋謝、消散。還有些什麼是我們全都猜不著而待要講的呢?我猜想福克定是拿著左輪手槍先去搜船,把船上所有的火柴沒收了。那些餓殍藏有大量火柴啊!他真的不盼望見到有人在他統領下因為憎恨或絕望而在船上放火。他在艙房外面過活,在船橋上架了帳篷,將整個後甲板跟抽水唧筒的通道占領。他活著!其他一些人也活著——在槍聲的引誘下,他們遮遮掩掩、憂心忡忡、一個跟著一個的走出來。他並不自私自利。大家都分到一份。但當一艘回程的捕鯨船幾乎輾過達爾市長號入滿了水的船身時,一息尚存的僅得三人了。船兩邊的貨艙最後不知怎的似乎裂開了,但由於貨艙裝滿木材,所以船並沒有沉下。
他的怒氣加上他的性格,就已經足夠把最真實的東西也弄得像有些虛假似的。我望著他時,我真的懷疑那個故事的真實性——但當我想到福克的說話、表情、手勢時,我又覺得那個故事不單只是真實,而且像原始感情那樣千真萬確。
「Ach!那很危險,」他高聲叫出來。他內心暗自發笑。但他緊接著露出一副坦率的面容補充說,「那麼你的鐵船外殼當會跟——跟這盒火柴一樣被壓凹了。」
他輕輕的嘆一聲。他將雙手自臉上抹下。那張臉湧現出來,瘦削削的,表情固定不變,彷彿臉上所有肌肉組織都硬化了。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他那雙棕色的大手上。他覺得滿意了。然後又有一件事。在這世上似乎只有我才能說服赫曼,使他對事物有一個合理的看法。我對這世界有認識,又有豐富的經驗。赫曼他也承認這一點。更何況我又是個海員。福克相信一個海員對某些事物是最能了解的……
這艘船使我想起許多年前一件十分可笑的往事。那時,我第一次受命指揮駕駛,接掌一艘正在東方一個海港上貨的三桅鐵帆船。那個海港是東方某王國的首府,位於一條河之上,就如倫敦位於我們的泰晤士河上一樣。那地方是怎樣的我亦不用多說了,反正那樣的事在任何一個有船、船長、拖輪和一位美豔絕倫失卻怙恃的孤兒侄女的地方也會發生。牽涉在這宗可笑的事件中的,有我本人、我的對頭人福克和我的朋友赫曼。
就我所能了解,不管其他人的收場如何,如果可以避免的話,他是不會這樣做的。
女人心,海底針。赫曼自稱他的太太是他唯一了解得來的女人。她十二分苦惱,而且有所懷疑。
「啊!跟他說……唷,當然當然。」我慢吞吞的說,一對眼睛緊緊的盯著他,因為我真怕他是開玩笑的啊!「或者跟那位小姐說罷。你也知我不會說德語的。但是……」
我極力保持冷靜,但無論怎麼樣,我一定是面露驚惶失措之色。我們在辦公室中央的地方談著話。突然有個笨蛋在我後面擤鼻子,發出很大的聲音。而同時又有個抄寫員站起來,匆匆忙忙的向著騎樓走去。我突然醒覺在那裡我就像個大傻瓜。我怒氣沖沖地提出要在主管的私人辦公室見主管。
誠然,他的舉止常常是很古怪的,而我對他的舉止確實又沒有特別留意。但在他冷淡的態度中,那種像池塘內謹慎的老鯉魚那樣潛伏起來的隱晦意圖,卻從來沒有這樣接近表面。他顯然已經喚起我的期望。你如果問我期望些什麼,我也答不出來。但我怎樣也預料不到,就在第二日清晨他會給我一記悶心棒。事情的發展真是荒謬。
「哎呀,福克,」我頗為唐突的問他:「你沒有在什麼地方藏起了一個老婆吧?」
我只因為豁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叫了一聲:「唉呀!」可是赫曼吃驚過分,竟喃喃說道,「Himmel(老天)!幹麼呀?」
「蓮娜,來這兒!」她尖著嗓門大叫。這個心地良善的主婦向我瞥了一眼,神色猶疑,神祕而又充滿猜疑。那個孩子神色詫異的跑回她的膝旁。但那兩口子手握著手、面對面的在陽光下站著,聽不到任何聲音,也見不到任何東西和任何人。在離他們三呎遠的陰處,一個水手在一塊圓木頭上坐著,一雙手正忙於捻接滑車的繩子。他不時將手指浸在一罐柏油內,彷彿完全不覺得他們兩人的存在。
我立刻起身更衣。真是奇怪,我船上的回應聲以及我頭頂上滴滴答答的腳步聲竟突然間停了。但從較遠方處卻傳來一些從喉嚨發出,似是表示詫異和煩厭的叫聲。接著我聽見我的大副向著遠處某人發出高聲抗議的咆哮聲。其他人的聲音跟著加入,似乎很是憤怒。一群聽來像辱罵的聲音齊齊回答。汽笛不時又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音。
總而言之,這樣無謂的喧囂令人心煩意亂,但我在下面的艙房裡卻泰然處之。我那時這樣想,再過一會兒,我就會向著這條可厭的河的下游駛去;最多再過一個星期,我就會完全擺脫這個醜惡的地方,以及這兒所有醜惡的人了。
他顯然認為福克對這件事要負責任。當我望著赫曼那副神色沉重、肥滿、溫和的面孔,我知道除非是無名火起三千丈,他是不會採取行動的;所以他會狠狠的、重重的打;由於肥胖,他又會怨恨為什麼一定要打。福克如何能夠令那位少女心神恍惚呢?這問題更難明白。我想赫曼是會知道的。再說,之前不是還有那位范盧小姐嗎?那不可能是因為他能言善辯,亦不可能是因為他的儀態有一種神祕不可思議的誘惑力。他並不比動物有「儀態」啊——但是,從另外一方面說,他的儀態絕對不是亦不可以說是卑陋。所以這一定跟他的外表有關。他的外貌跟他的鬍子一樣誇張,充分表現丈夫氣概,而使他看來似乎經常是冷酷無情的。他懶洋洋地靠在椅上的姿勢就展現這一點。他不是想得罪人,但他和人來往,總是使人覺得他對情感有一種公開的漠視。一個在小人國生活的高人,就很自然會採取這種態度,雖然他從來沒有想過要以惡待人。但對於身材跟他一樣高或者相當的人來說,他這樣公開的利用自己的優勢,只有令他們沒奈何的咬牙切齒,厲害的拖船費就是一個例子。當我們用心的想一想時,有時似乎會覺得那很可怕。他是隻奇異的猛獸。但女人可能喜歡這種人。從這個角度看,他很值得馴一馴。我想在她們的內心深處,每一個女人都以為自己可以馴服奇異的猛獸。但赫曼急躁地站了起來,走去將消息告訴他老婆。當他向著艙門走去時,我幾乎來不及把他的褲襠抓著。我懇求他等福克來親自和他說。就我所能了解,還有些細節要商量。
福克一個閃身,剛好逃離鬼門關,馬上飛步跑入自己的艙房。當他在艙房內裝子彈時,聽到有人在船橋上用硬物大力敲打。海圖室的鎖並不堅固,很快就被擊開。木匠拿了船長的槍,表示違抗的開了一槍。
「Borgmester Dahl,」他說。「那不是沉船。」
我見他將雙手從臉上抹下——那個熱情、無意識的動作的含糊激動;但他沉默地、耐性地等待,一直到洋燭到了他才開口。我想他含含糊糊說的是他「對撲克牌是一竅不通的」。
「他馬上就會親自送回,」我非常鄭重地說:「他託我將個重要的口訊帶給你,請求你能考慮允許他的懇求。他愛上了你的侄女……」
一思及此,心中有無限的安慰。我一手抓起髮刷,望著鏡中的我就開始梳起頭來。突然,外面的聲音靜了下來。我跟著聽見(我艙房的門窗是打開的)——我聽見一個低沉鎮定的聲音(但不是在我船上),堅決地用一種外國口音很重的英語高叫:「前進!」
他第一次抬起頭來,用一種驚異、不相信的眼光看著我。他這樣突然將頭抬起來,我沒有可能看錯的。我已經觸動一個彈簧的發條。我清清楚楚的見到自己的機會了。我簡直不能夠相信這是真的。
一艘鐵行船向下游駛去,有人就說:「鐵行船上的伙食挺不錯啊!」說著,一個好眼力的朋友就唸出漆在船頭的船名來:阿卡地亞,有幾個夥伴更失聲讚美說:「好帥的一艘船啊!」一艘細小的貨船緊緊跟在這船的後頭。定睛一看,甲板上的水手正在將船旗拉下來,船旗顯示那是一艘挪威船。船上的煙囪噴出大股的黑煙。煙還未完全散去,一艘空載的短身高舷三桅木帆船就在窗前出現,由一艘明輪拖船拖著。船上所有的水手都在船頭忙於將聯動主機架起;在船尾只有舵手和一個頭戴紅巾、手拿灰色毛冷、在舵樓甲板踱來踱去的女人。
在他走開前,他定睛窺伺,望了赫曼一陣子。我也走出船長室,送他離船。但他卻在後甲板上徘徊。
「我老公」是淡黃色的面孔,頭髮灰白,臉也很久沒刮了,手肘和背滿是泥濘。從他斜紋嗶嘰外衣像張大嘴巴的爆裂縫口處,你可見到他白皙的皮膚。他頸項戴著殘餘的紙造衣領。他用一種嚴肅、猶疑和詫異的眼光望著我們。「你們是什麼人?」他問。我這一來了無心緒了。我怎會這樣愚蠢,花了這麼多精力和時間找他?
說到「這裡」時,索姆堡拍拍他那有男子氣概的胸脯。我被他那不著邊際的嘮叨話兒弄得有些頭昏腦脹的坐著。他突然用一種令人難忘、謹慎的方式緊緊地握著我的前臂,彷彿就要領我進入一個傾訴祕密的洞穴。
赫曼太太衝上前,嘴裡急急的不知說些什麼話。
他沒有改變自己的態度。她定睛望著福克退了出去,一雙眼若有所思的緊盯著船長室的門口,淚珠湧出來,大滴大滴的落在她的手上、膝上的女紅上,溫暖而柔和,就像春天的雨水一樣。她哭泣時沒有做出苦相,也沒作聲——非常動人,非常靜默。她臉上露出的神色,是憐憫多於痛楚,就好像我們因為同情,不是因為哀傷而飲泣一樣——而赫曼卻在她面前滔滔不絕。我幾次聽到意思是「人」那個Mensch字;以及那個我後來要翻查字典才能找出其意義的fressen。它意思是「吞噬」。赫曼好像要她回答一些問題似的,他整個身子也搖擺起來。她卻保持緘默和完全不動;最後,他激動的情緒終於動搖了她;她把雙掌合攏起來,張開飽滿的嘴唇,卻沒有發出聲來。他的聲音怒凶凶的罵,他的手臂像風車般揮動——突然他向她猛搖他的大拳頭。她就張口大聲抽搐。他好像嚇呆了。
「然則由我去死就對了?」他若有所思地問。我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
說到「我的朋友赫曼」六個字,他的語氣似乎特別加強。因此,一個朋友那時話題正好扯到海上之英勇行為,就冷慢地問他說:
「出於憐憫之心啦!」赫曼大聲說。
「哎!好了吧!」我大叫起來,感到一陣惡心。
「哦,」我小心地說,心房因為受到要耍外交手腕的刺|激而跳得很快。「我可以去打聽一下赫曼的意見。事實上,為了要讓你知錯,我準備盡所能在這方面為你效勞。」
大家都默不作聲,直到那個大副在啜入——從茶杯裡利用吸力的作用——他第二杯茶之後大聲說:「他媽的!那個人究竟那裡去了?」
他們將僅餘的那條小船送走後,大禍就降臨了。那條小船能夠至今不受損,福克功不可沒。現在大家公議派遣一部分人手將小船駛入航道去求救。他們將可以分出的糧食都放在了小船上,那六位被派遣的水手,一俟天氣轉好,他們立即出發。但他們等了很久很久。終於在一個早上,將小船放下水裡。
他在黑暗中寂然靜止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差不多看不見的。突然他將我的手肘按在脅上。在他緊握之下,我感覺完全軟弱無力,他在我耳邊細語的聲音非常深刻。
我再一次——亦僅這一次見到他們一同在戴安娜號的後甲板上。赫曼坐在一張椅子上抽煙,一隻穿了襯衣的手肘彎成鉤形的搭在椅背上。赫曼太太一個人在做活。當福克踏過跳板時,赫曼的侄女向我友善的點了一個頭,裙子颼颼微響,在我椅旁輕輕溜過。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氣沖沖的問他。我將帽子往頭上一戴(他從來不請別人坐)。我不恭敬的行為把他嚇得啞口無言有好一陣子。我一個轉身,背著他大步走出辦公室。他在我後面高聲咆哮,聲言要下船來收取駁船的過期停泊費,以及種種因我兒戲而耽誤的費用。
他立刻再一次坐下來,心中充滿了疑惑。
「是的,」他終於肯定地說。「最優秀的人。所謂大難臨頭各自飛。那艘船對每個人都是不設防的。」
船上有組織的生活已經告終,水手的團結精神亦不可復見。大家都冷漠相待。福克負起分配剩餘糧食與眾人的任務。偶爾他還聽到那群四肢無力、骨瘦如柴的水手低聲發出的怨言。他們在船的殘骸上往來浪蕩不休,時東時西,時南時北。
「現在你可以在歸程中只訂一個艙房了。」
「懷疑什麼?」我問他。
「福克不肯付任何的修理費。他叫我先看看我需要多少木材,然後他就會決定下一步的做法,」他說;當他平靜地在暮色中吐完口水後,從海上就傳來拖船輪翼滾動的聲音。在寧靜的晚上,什麼也不比在寂靜的海面上疾駛的輪船的蹼輪所做成的急躁聲音,更富十萬火急的聯想;福克向著自己的命運奔馳,似乎是受到一種急躁的熱情慾望所驅策。那些機器一定是全速滾動了。最後它們終於慢下來。當一種似是萬人緩慢而有節奏地鼓掌的聲音在四面八方傳上來時,那艘拖船的白色船身在呈現一片黑色小島的掩照下,若隱若現的移動。就在福克將船航近我們時,那些聲音突然全部停止。嘩啦一聲過後,我們聽到鐵鍊穿過錨鍊孔所發出的持續轆轆聲。跟著,停泊處是一陣嚴肅的寂靜。
「我來找你當然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打斷他的話頭。「我有權知道這種種胡鬧是什麼意思。」在室內的昏暗光線中(因為樹頂遮著窗戶故呈淡綠色),我見他扭動瘦削的肩膀。我突然想到(不相干的念頭也隨時會閃進我們腦海的啦)這間房——假如傳說是真的話——很可能就是當年薛先生的老頭子訓斥福克的地方。薛先生用他那個像喇叭一樣刺耳洪亮的嗓子說,他對那些魯莽的行為深表遺憾。他咬字發音時,聲音就好像是經過一個喇叭似的……我現在確確實實的被他訓斥一番。他那些震耳欲聾的話真是莫名其妙,但他是指我的行為——我的!——他媽的!我不可以再忍受這樣黑白顛倒。
「赫曼太太對這件事有什麼意見?」我追問他。
「多謝了,」我說。跟這個虛假的命運作對也沒有用。我也弄不清楚究竟自己是否知道真相的來龍去脈。一連串的打擊,令我的安全感大為動搖,也令我深深相信劫數難逃。我開始將一種非常的力量歸於本身無能的代理人。索姆堡毫無根據的流言,彷彿有一種力量令事情發生,而福克抽象的敵意彷彿也可以令我的船擱淺。
「那個天殺的酒肆老闆娘一定是到處向人張揚這事了!」福克高聲說。好啦!是的。這事在兩年前發生。說到要點時,他承認自己決定不了應否信任佛德烈.范盧——他不是個海員,而且又有些痴呆。他不能信任他,但為了息事寧人,他借了他一筆錢足夠他在離去前還清所有債務。當我聽到這些話時,心中覺得十分詫異。這樣說,福克到底不是外間所傳那樣吝嗇啊!對那位女孩子來說,那是更好的事。他靜靜的坐了好一會兒,跟著拿起一張牌,一邊望著一邊說:「你用不著向壞處想。那是個意外。我曾經很不幸。」
他擰捏我的手臂,直至我嘰哩咕嚕地吐出些話來才放手。
趁著他驚魂未定,我就向他擔保,我知道所有的細節。他乞求我不要複述了。他的心腸太軟,這些細節只有令他感到不舒服。然後,他一邊望著自己的腳,一邊慢吞吞的說,他們兩人成婚後,他就不用時常見到他們,因為,他見了福克就真的心煩。另一方面,將一個頭腦被沖昏了的姑娘帶返老家,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一個整天哭哭啼啼而又不能助嬸嬸一臂之力的姑娘。
他坐下。「是。那是我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樣樣都出岔子。個個人都出岔子。我沒有死。」
我告訴他我深信由於福克的愛是這樣的深摯,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就畏首畏尾了。強烈感情的影響是難以解釋的。我們知道它可以令人變得膽小。但赫曼像聽完我說夢話似的望著我。這時,黃昏的微明很快的消失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在河口處有一片本來就應該改善的淺水沙洲,但當局卻在那時虔誠地忙於給那座大佛塔做鍍金翻新工作,以致再沒有錢去做疏濬的工程。我不知道那沙洲現在怎樣,但在那時真是給我們船隻很多麻煩。其中一個後果是,那些吃水達至若干的船隻,如赫曼和我的船隻,就不能在河上完成上貨的工作。這些船在裝載若干重量後,便要駛出海面,方能裝載其餘的貨物。整個程序令人討厭得要命。當你估計你的船的載貨量恰好能夠安全駛過沙洲時,你就走去通知代理人;他們就會通知福克,謂某某已經準備妥當,可以將船拖出海面了;那時福克(表面上是當這份工作跟他其他的工作配合時,但實在的情形卻只是當他興之所至時)就會在代理人的辦事處內,小心弄清楚某某是否夠錢來支付拖船費,然後方冷冰冰地來到,在船橋上用他的黃眼睛憤怒地瞪著你,跟著無情地將頭髮蓬鬆如繩索、凌亂如甲板的你像拉去行刑似的匆匆拖出來。他又會迫你拿著他的鋼纜的一端,用他的鋼纜自然又要多付一筆費用。你如大聲抗議他這樣子來敲詐,這個一手搭在機輪室電報機上的巨無霸,只一味將他滿是鬍子的頭在水濺聲、喧鬧聲和煙霧上面猛搖。那艘拖輪在聲、煙和明輪推進器所激起的水氣當中逡巡,表現得活像一隻凶猛和急性子的野獸。拖輪上那幫東印度群島水手是我生平所見最無恥的,他縱容他們對你無禮地大聲叫罵,船剛拴好,他就死命一扯,把你從臥鋪裡扯將出來也不顧,好像打爛什麼東西都不在乎。你得跟在他屁股後頭向下游走十八哩,再沿著海岸多行三哩,駛到一群荒涼岩島所圍成的避風拋錨處。在那裡,你的船就得單獨停泊在藍得發紫的海上,在凌亂的陸地間,露出它光禿禿的帆桅。這時,向周圍望去,只見到一個光禿海岸,一塊棕色平原的泥脊,剛才那條河墨綠蜿蜒其上,還有一座巍然獨立的巨塔,其曲線和尖頂像熱帶岩塊發出色彩燦爛的石質晶光。你除了煩躁地等著餘下的貨物非常不定時地從河運出外,就無別事可做。高興的話,你也可以安慰自己說,這個麻煩的階段畢竟意味著最後你真的可以很快就離開這些海岸m.hetubook.com.com。
他打斷我的話柄,很認真的向我保證說,赫曼對我有很高的評價。我立刻感覺在這個時候需要盡可能運用外交手段了。因此我盡力表示異議,引他入圈套。福克端坐起來,但除了瞳孔突然擴張,眼球的虹彩縮成兩個黃色的小圓環之外,他的面孔可以說是毫無表情的。「哦,真的。赫曼真的對你有很高的……」
我喜歡到赫曼那處坐坐,理由是在那時我在自己的船上有頗多的煩惱。那艘船的船長突然死了,英國領事依據職權委任我接管那艘船。我的上手給接手人的指示,只有一批沒有收據的可疑帳單、幾張暗示有舞弊行為的乾船塢估價單,和一大堆可供揮霍三年的禮券。這些東西亂烘烘的放在一個滿布灰塵、內襯有深紅色天鵝絨的殘舊小提琴盒子裡面。此外,我還發現一本厚厚的帳簿,打開一看,嚇得我呆了,原來內裡每頁字都寫滿了押韻的輕佻歪詩,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工整的字體。我在琴盒裡還發現我上手不久之前在西貢拍攝的一幀照片,背景是座花園,身旁有位衣著奇特的女士。他是一位臉容嚴峻、中年已逾的矮胖男士,身穿一套笨拙的大幅面厚黑呢衣服,頭髮向前梳,蓋著額角,髮式令人想起野豬的兩隻獠牙來。小提琴在船上找不到了,只留下它的外盒——它的空殼。至於那艘船最近兩水運貨所賺得的水腳,卻連空殼的痕跡也沒有留下。那些錢去了那裡,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總之它不在船上。他亦沒有將錢匯回家,因為我在抽屜中無意發現船東們給他的一封顯然是偶然保存下來的信。發信人對於他們十八月來未獲賜覆頗有微言,船上差不多一些貯貨也沒有——一吋繩索跟一碼帆布也沒有。這艘船給刮得空空如也。我已預知將來要把船準備就緒啟程,必定是困難重重的。
我不妨說,他似乎從沒有一刻有過自殺的念頭。我想到要問:
他雖然做了那麼多的手腳,但並非出於惡意。這點很明白。這是個危急的關頭。在這關頭,他唯一的目的就是爭取時間——我想。不久他提及他已去信訂一些珠寶——真正上好的珠寶,寫了信去香港訂了,一兩日內就會送到。
「我們還沒有弄清楚事情的始末根由,」我大著膽子打破緘默。他尖酸地反駁說本也好,末也好,他根本不想知道。依他的想法,任何情況都不能為罪行洗脫——這樣的罪行更肯定不能。這是一般人都接受的意見。做人的責任,是寧餓死也不吃人。福克因此是一隻野獸、一個畜生;卑鄙、低賤、討厭、可恨、無恥,而且奸詐。他從去年起就一直騙他。但是,他倒以為福克一定是在最近瘋了;因為一個正常的人絕不會無緣無故、在不必要和有害無益的情況下,而又不顧他人的自尊心和心境的平靜,去承認自己吃過人肉。「為什麼要說出來?」他大聲叫。「誰要他說?」這表明福克的殘暴本性,因為他到底很自私地使他(赫曼)十分痛苦。他寧可不知道這樣一個不潔的人有愛撫他兒女的習慣。不過,他希望我在岸上絕口不提這件事,他不喜歡各處的人都知道他曾經結交一個食人的人——一個不足道的食人生番。至於他大吵大鬧那一點(我認為實在沒有必要),他不會為了一個到處留情、迷惑少女的心的人而壓制以及使自己不便,也一直知道沒有一個莊重、會當家的姑娘會想到嫁給他的。最低限度他(赫曼)想像不來怎麼會有姑娘可以這樣想。「想想要是蓮娜!……不,那不可能。試想想每一次他們坐下吃飯時,在他們腦子產生的念頭。真可怕!真可怕!」
在航運界,那位市長的思想很先進。當時很少人想得到將載貨的輪船送出太平洋。但他卻將它載滿了多脂的松樹,把它送出海洋碰運氣。我想他們預計第一站是威靈頓。其實哪一個海港是第一站也沒有多大關係,因為在南緯四十度,大約在好望角與紐西蘭的中間,船的尾軸就斷了,推進器也沉下海底。
「福克賺的錢是我的十倍。在這裡還有一間酒店跟我競爭。但在河上卻只有他的拖船。我沒有擋著他的去路,對不對?即使他有心,他也不會適合做酒店生意的。但這恰好是他的本性。他見我生活有了著落就眼紅起來。只盼他的本性使他潦倒街頭就好。他凡事都是這樣的。他不也是想餐桌上擺得體面一些嗎?但不——為了幾分錢不可以這樣做,要花的錢太多了。對他來說,這太多了。我叫他守財奴,就是這個意思。當他鼻子有點兒癢時,他會卑鄙得要和人廝鬧一番。您聽明白了嗎?這剛好把他的嘴臉畫出。又吝嗇又嫉妒。您不能再有其他的解釋啊,對不對?這三年來我一直在觀察他。」
從來沒有聽過有人是這樣給人騙去自己的機會的。我立刻到代理人的辦公室投訴,他們一面向我道歉,一面卻堅決聲明他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弄錯。我後來走入索姆堡那間酒店吃午飯,索姆堡見到我時雖覺詫異,卻滿有準備地給我一個解釋。他當時在一張又長又窄的桌子一端坐著,面對他老婆——一個骨瘦如柴、五短身材的女人,拖著長髮髮,口中有一隻藍色的牙齒。她在外頭傻氣地微笑;但你和她說話時,她卻現出驚慌的樣子。在他們中間,一座搖擺的布風扇吹向二十張空著的藤座椅子及兩行光閃閃的碟子。三個穿著白色制服的中國佬手裡拿著餐巾在那個荒蕪地帶閒著。索姆堡那個拿手的客飯那天卻沒有多少人問津。他氣沖沖地將食物往自己嘴裡送,內心似有無限的怨恨。他用一種粗暴的語調命令侍者把肉排拿回給我,一面在椅子上將身子轉過來說:「他們告訴您弄錯了,是不是?完全沒有這回事的,船長,您可不要信這番鬼話。若不是別有用心,福克不是一個易弄錯的人。」他堅信福克一直以來都想不費分文的巴結赫曼。「不費分文——你聽著!他這樣侮辱您,卻沒有花掉一個子兒。赫曼船長比您搶先一天出了海。時間就是金錢!對不對?我相信您和赫曼是好朋友,但人占到一些小便宜時總會高興的。赫曼船長是個懂得做生意的人,而商場沒朋友啊,對不對?」他將身子伸前,開始像往常一樣把眼睛瞟來瞟去。「但福克是——以前一直都是——條可憐蟲。我不會把他看在眼內。」
「故障,」他回答說。他似乎愈看愈似以前的福克了。從這一句話我就知道那是一艘輪船。我先前還以為他們是在艇上或木筏上鬧饑荒又或者是在一塊光禿禿的石頭上。
那天黃昏在戴安娜號船上,赫曼兩個圓胖的膝頭分得很開的坐著,一面凝視前方,一面抽著他那根煙嘴彎曲的煙斗。不久,他有些不厭煩地叫他侄女帶孩子回房睡覺。正在和福克談話的赫曼太太聽了突然住了口,不安地望著丈夫。但那個女孩子卻立刻起身,將面前的小孩子趕到睡艙去。沒一會兒,從睡艙內傳來一陣吵鬧聲,赫曼太太唯有離開我們去鎮壓,看來是一場危險的叛亂。這時候赫曼對自己低聲發了句牢騷。以後半個鐘頭,甲板上只剩下福克、赫曼及我。福克煩躁不安地在椅上坐著,一邊輕輕地在嘆息。最後,他在將手自臉面抹下後,終於站起來,像已經放棄了將自己意思講明白的希望似的(他一直也未嘗開腔),用英語說:「好……晚安,赫曼船長。」他在我的椅子前面停了一會兒,定著晴低著頭望著我——我簡直可以說,怒氣沖天地瞪著我——他甚至從喉嚨地方發出一些低沉的聲音來。由於這些舉動是這樣的顯著,他在我們有限的點頭和哼哈兩句的交往當中,第一次在我內心激發起一些類似興趣的感覺。但他跟著卻很令我失望——因為他甚至頭也不點就大踏步匆匆走了。
當時船尾有一股清新疾勁的風吹著,他們將所有的帆都張開了,輪機在風力的幫助下推動輪船前進。但單靠張帆的力量卻不夠。當推進器掉了後,那艘船就立即被風吹得橫轉。而一陣強風又將船桅抽出,拋下海裡。
但那是後來很久才發生的事。那時,每天一到黃昏,我就去那艘安詳的舊船避難。船上唯一似是有煩惱的人是小蓮娜。後來我又發現那個碎布玩偶的健康狀況原來奇差。這件物件在一個靠在右舷錨纜短柱上的木箱子內,過著一種奄奄一息的生涯,每個孩子都悉心照料看顧它。他們都樂於拉長面孔,躡手躡腳地行走。只有那個小寶寶的尼古拉——用一種冷漠、凶惡的目光瞪著眼旁觀,彷彿他是屬於另一個家族似的。蓮娜卻一年到頭望著那個箱子傷心。他們的面容都是挺嚴肅的。這個邋遢的東西,要我用鉗子夾起來我還不願意,這班孩子卻能對它產生惻隱之心。他們大概是想借助那個啞巴去練習和發展他們的種族傷感性。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赫曼太太會讓蓮娜那樣寵愛和摟抱那一團爛布。那個玩偶真是毫無疑問地非常骯髒。但赫曼太太卻會在做針織活兒當中,抬起她一雙好看溫柔的眼睛,以一種覺得好玩的贊同目光來望望。不知怎的,她似乎不明白這件寵物是有損那艘船的純潔的。純潔,不是清潔,是最妥貼的字眼。他們追求純潔那種心,使我好像在其中亦察覺了一種過度的情感,彷彿汙穢在真正的愛中給除去了一樣。我不能用說話向你形容那艘船的整潔程度。那艘船好像每天早上都給人用牙刷大力洗擦一番一樣。它的第一斜桅一個星期總有三次給人用肥皂和軟法蘭絨裝扮一番。打扮一番——我必須說打扮——一種質樸的打扮。木上漆上耀眼的白油,鐵製部分則漆上暗綠色。這些顏色的簡單分布,卻在我們心中喚起沒有奸詐的和平與田園的幸福的印象,而那個幼稚的疾病哀傷喜劇,有時卻令我覺得是那個理想境界一個極為醜惡的真正汙點。
我們做出玩埃卡泰(Écarté)紙牌的手勢。不久那個討厭的、到處講壞話的人退了下去,大概去告訴桌球室裡的人說,我們兩人在陽台賭得你死我活。
「讓我告訴您吧!都是那個妞兒的緣故。我不知道赫曼船長怎麼想,但如果他問我,我可以給他講講福克這個人。他是條可憐蟲。那個傢伙是個真正的奴才。我就是這樣叫他的。奴才。我去年開始做這個客飯,派了許多片子出去——您也知道的。您想他會在這店裡吃一頓飯,對不對?試一試這些菜如何?一次也沒有。他現在請了一個從印度馬德拉斯來的廚子。那是我用藤條從店裡攆出去的可惡騙子。他不配替白人燒飯。不,甚至不配替白人的狗燒飯;但您看看,對福克先生來說,任何一個能夠煮一煲米飯的土鬼子都夠好了。——他就靠從外面的漁船花幾分錢買進的米和一點兒魚來過日子。您不會相信吧,是不是?還是個白人……」
船上餘下的水手都覺得惶恐、絕望;在極度的失望過後,他們的感情終於又麻木了。就在同一天,一位救火員自殺了。他將自己的喉嚨自左耳割到右耳,跑到甲板來,嚇得大家毛骨悚然。他的屍首後來拋下海去了。船長將自己反鎖在海圖室裡,福克敲門他也不應。他在室內不斷誦念妻兒的名字,聲調呆板,像在鍛鍊記憶力,而不像懇求他們或者將他們交託予上帝。第二天,在船隻的搖晃顛簸中,海圖室兩道門打開了,但船長卻失了蹤。他一定是在夜間投海自盡。福克將兩道門都鎖好,將鎖匙收起來。
他離開我的船後,我就用訊號叫福克上船來——那艘拖船仍然在拋錨地附近躺著。他用一種平靜肅穆的神情聽我告訴他那個消息,彷彿自始至終已經託付了沿著軌道運行的星辰為他而戰。
那真是丟臉不過。他們把那碟飯用蓋子蓋好,給他拿到駕駛台上面。他在吃飯前卻先把兩道門關了。事實!一定自己覺得羞恥。您問問那位輪機長。他沒有輪機長就不成——您明白了沒有——由於他不指望會有體面的人可以忍受這樣的飯菜,他每個月多給他們十五元膳食津貼。我向您保證我說的是真話!您只要問問費迪南達.哥斯大先生就知道。他就是他現任的輪機長。你也許在我這裡見過他。他是個文質彬彬、膚色淺黑的年輕人,兩隻眼睛挺秀氣的,唇上蓄一道小鬍子。他一年前從加爾各答來到這裡。你別對人講,照我猜想,那邊的債主一定追得他很緊。他一有機會就衝來這裡大吃一頓。我問問您,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後生小子獨個兒在自己的艙房進食——像頭野獸似的——有什麼情趣可言?福克卻以為他的輪機長多了十五元津貼後,就可以忍受這種方式。甲板上倘若稍有一丁點煮食的氣味,他就會在船上大吵大鬧一番。您不會相信的——幾天前,哥斯大叫廚子給他炸一塊肉——只是塊甲魚肉,並不是牛排。那塊肥肉大概被發現了。那小伙子哥斯大就是在這間飯廳告訴我的。「索姆堡先生,」——他說——「倘若汽缸蓋子由於我疏忽給爆掉了,福克也不可能更凶。那個廚子給他嚇死了,現在不敢再給我燒火做飯了。可憐的哥斯大流著眼淚。您設身處地替他想想,船長:一位臉皮薄薄、彬彬有禮的年輕人。難道要他生吃食物不成?但你的福克徹頭徹尾就是這個樣子。您可以隨便問問人去。我想那份他不得不付出的十五元津貼,不停在這裡絞痛他的心窩兒。」
「只有你一個人生還?」
「他們全部死光了,」福克說。「那三個人後來也死了。但是我不死。全部死光,一個不剩!在這場大劫之中。但難道要我也拋棄自己的生命嗎?我能夠嗎?你說吧,船長。我當時一個人在那裡,只是一個人,就像其他人一樣。每個人都孤零零的。難道要我交出左輪手槍嗎?交給誰?還是要我將手槍拋下海去呢?但那又有什麼用處,只有最有能耐的人會活下來。那是一場很殘酷、可怕的大災難。」
他活下來了!我望著面前的他,心中彷彿覺得他保持了性命,正好為一條切實的永恆定律做見證,證明它的有力真確性。他的額頭冒出念珠大小的汗點。當他突然伸出雙手向前仆下時,額頭就「碰」的一聲撞在檯面上。
「我什麼話都還沒有跟她說過,」赫曼沉著地說。福克聽了後就說:「不要緊。真的。做得很對。」將話題打斷了。那時有絕對坦誠的需要——尤其當涉及結婚的事宜。赫曼似乎很留心,但他一有機會就請我們到船長室坐。「且說,福克,」途中,他毫無心機地說:「那些木材總計最少要四十七元五十分。」
拖船可能已從海外面的停泊處駛了回來,雖然我起先沒有想到這點,因為福克早在五時半就已經將戴安娜號帶走,而現亦已經是下午二時了。索姆堡希望我會留意,他們兩人不會花一塊錢買他們想要的午餐。當我準備離開飯廳時,福克已經走了。我聽到他那雙皮靴踏在陽台木板所發出來的聲音消失。赫曼孤零零的在那間內設有兩張暮氣沉沉、用條紋套子覆蓋著的桌球檯的闊大木造廳房坐著,一面手不停的在抹臉上的汗。他身穿一件上好、上岸時著的衣服——硬衣領、黑色外套、白色闊身背心、灰色長褲。他在兩腳之間安放了一把藤柄白色棉布陽傘,側鬚梳得很整齊,下巴新刮得乾乾淨淨;跟我在今早所見那個頭髮蓬鬆、面露惶恐之色、身穿一件黄褐色睡衣和一條不體面的殘舊褲子、在戴安娜號的駕駛台緊緊握著駕駛盤的男人,可說是判若兩人。
「這類故事?」我評論說,「都有很多誇張的成分。」
「Der Kerl(那壞蛋)!」他高聲大叫。他後悔沒有拒絕福克。他真的感到後悔。那些損失!那些損失!所有那些損失是為了什麼!他沒有理由要蒙受損失。我知道不知道福克令他蒙受多少損失?當我告訴他當他那艘老爺船駛過時,我聽到船頭船尾都有破裂的聲音,心中感到一陣快意。「你經過時離我其實不遠。」我意味深長地補充說。
大體說來,就那位女孩子方面說,他似乎接受了這個觀點。但他的眼瞼垂下來,仍有一些阻滯的地方。首先,赫曼非常不喜歡他。但赫曼對我就恰好相反。他對我讚不絕口。赫曼太太也是一樣。他真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這樣不喜歡他。樣樣都因此而困難重重。
「你是不相信有激|情這回事的,是不是,赫曼?」我興奮地繼續說:「恐懼會令陷入絕境的老鼠勇敢起來。福克就是陷入絕境了。他會將那位穿著一件單薄上衣的少女從你的手上接過去,就像你將她接過來一樣。她替你幹活十年了,她這樣走,你不算買貴了東西啊!」我補充說。
我們得要體諒一個年輕人初挑大梁的心情。我想起我手下那班水手。他們有一半人已生病了。我真的開始想到倘若我不能夠在短期內將船駛出海面,有些水手就會病死在船上。很明顯的,我得將我的船往河的下游駛去。我可以將帆升起,或將錨拋下來疏濬。這些操作,我跟許多新派水手一樣,只懂得其理論的一面。由於船上的人手不足,而我對當地河床又沒有認識,所以我真的沒有信心可以將船安全駛到下游去,我差些兒不敢進行這些操作。在那裡既沒有領航員,又沒有指示標,什麼浮標也沒有。人人都可以見到那處有一道很陰險的暗流,沙洲又多,差不多隨處都是。從我那裡沿著河道駛出海面時,起碼要經過兩道很容易發生危險的彎曲河段。這些彎曲河段如何險惡我可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的船可以抵擋多少的風浪。我還未真真正正的統領它。當一個人和他的船發生誤會,而恰好又在一條不容和解的險峻河道上時,最後吃虧的必定是那個人。從另一方面說,你要承認我沒理由能夠倚賴一連串的好運氣。倘若我運氣不佳,船在某個天殺的沙洲擱了淺,船身要高高的、乾旱旱的豎出水面時,那豈不是那次航程的最後收場?福克既然不肯將我的船拖出海面,他顯然亦不會拉我的船離沙洲。那就等於說——什麼?即使最樂觀的估計,我也要損失一日的時間。但更有可能發生的情形是:整整兩個星期在臭氣薰天的泥地上,在烈日乾蒸下,忘命的做著搶修和卸貨的工作。那就等於說,我大概又要向人借要命的高利貸,而且還是向老薛那幫人。他們在那個港口是有勢力的一群。我今早帶了一劑金雞納霜,給我手下一個上了年紀叫作譚寶的水手服食時,見他的樣子頗為嚇人。他大概已命不久矣——還有其他兩三個水手,情況似乎跟他一樣壞。其餘的水手亦隨時會染上任何流行的熱帶疾病。恐懼、毀滅跟無窮的懊悔。無人相助,一些也沒有。我跌落在一群沒有友情的瘋子當中!
起先沒有人說話,我們彷彿是慌慌張張的。他火性子的到達,但他那形狀模糊和沒有特徵白色的軀體,令他像個雪人般的幽然出現。
「當然找不著。同樣,誰也知道他想成家立業。只是辦不到。讓我告訴您一件事兩年前,一位姓溫洛的小姐從家鄉來到這裡,替她的兄弟佛烈料理家務。溫洛小姐是個雍容嫻雅的姑娘,兄弟佛烈在水邊開了間做些簡單的修理工程的店子。福克突然每晚用了飯之後,就到他們那間平房去,在陽台上一言不發地一坐就坐上好幾個鐘頭。這個可憐的姑娘,打死她也不能告訴您怎樣應付如此的一個人,所以每日黃昏,她會不停地給他彈鋼琴、唱歌,一直弄到她累得要倒下才停止。她看來亦不是個年輕力壯的女人。她的年紀是三十歲,這地方的氣候把她弄得一團糟。那時候——不知您想到沒有——佛烈由於禮節的關係,只得陪他們熬夜,曾經連續幾個星期,沒有一晚可以抽個空兒在午夜前上床就寢。人家幹活累了,這不是件賞心樂事啊!對不對?況且在那時,佛烈還有別的煩惱。他的店子生意不佳,本錢虧蝕得很快,他只希望離開這兒,到另外一個地方碰碰運氣。但是為了妹妹的緣故,他在這兒耽擱了下來,到頭來卻把債台築得高高的——關於這一點,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在我的抽屜裡就隨時可以找出一些他賒購酒肉的帳單。但我卻不知道佛烈後來怎樣得到一大筆錢的。照我推想,一定是他那位在塞得港做煤炭生意的兄弟給他的。無論怎麼樣,他在離開這兒前將債務還清了,但那姑娘的芳心卻幾乎破碎了。失意,當然,以她的年紀,想您也明白的……我的老婆和她是很要好的朋友,她也可以告訴您。痛苦的失望。常有一陣一陣的暈厥。真丟人啊!無人不知呢。這件事向四面八方傳出去,連薛老先生——不是您現時的租船主,是他的父親薛老先生,那位退休時家財萬貫、回老家時在船上海葬的老紳士——他亦要召福克入他的私人辦公室談談。他訓斥別人時,像個嘮叨嚴厲的老夫子。還有一點,薛氏公司從福克出道那一日起,就一直用相當多的金錢資助他。事實上就這方面而論,您可以說,是他們一手提拔他出來的。當他來到這兒的時候,由於公司每年都要租用大量的帆船,他們恰好需要在河上有良好的拖船設施。明白了嗎?唷,隔牆總有耳。事實上,」他放低聲音,神神祕祕的說:「那件事是我一個好朋友告訴我的;這朋友每天傍晚您都可在這兒見到,只不過他們交談時,聲調是頗低的。無論如何,我的朋友對於福克那時替自己百般辯護和薛老先生咳個不停這兩點是肯定的。但是,福克卻一直是想結婚的。為什麼?眾所周知,這個人多年來一直都希望成家立業,但他卻不能面對那筆費用。你要他掏腰包,他就寧願不結婚。這就是他不結婚的真正和唯一原因。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說的,現在每個人都同意我的說法。你以為怎麼樣,嘿?」
福克在走廊躊躇著,一邊把頭上的帽子脫下來。「改天再談吧,」他說。那時,赫曼用手肘氣鼓鼓的輕輕推了我一下——我不知道為什麼。那位姑娘一個人在室內頗遠的隔著桌子坐著,一邊做活。福克在門口突然停下來。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沒有做任何的手勢,沒有稍微垂低他瘦削的頭,他單憑默默散發熱情的眼神,就似乎將自己大力神模樣的軀體拜倒在她的裙下。她將手慢慢垂在膝上,將頭抬起來,一雙明眸送出溫柔、喜氣洋溢的秋波,像緩慢、淺淡的愛撫將他從頭到腳擁抱著。坐下時,他覺得十分熱;她垂著頭繼續做活,脖子在燈光下十分白淨;但福克卻用雙手掩臉,微微地發抖。他將手拉下,下至鬍子處,露出的一雙眼,表現緊張、傻呵呵、無理性的神情,把我嚇了一跳——就好像他剛剛吞下一大口的酒精似的。當他要我們發誓保守秘密時,這些激動的神情就消失了。不是他在乎,而是他不喜歡別人說他的閒話;我望著那位少女那一把令人驚嘆的、極好的、像公主的秀髮,它緊緊的編成一束閨女型的驚人馬尾。每當她搖她形狀美好的腦袋時,它便在她背上硬硬地往復移動。那個單薄的棉布袖子像皮膚一樣,緊貼她圓潤得無可非議的手臂;而在她上身拉緊的衣裳,似乎藉著她軀體散發出來的活力,像個活著的組織一般跳動。她的膚色多麼美好啊!還有她柔軟的頰的輪廓,以及她那小巧盤旋型的粉紅色外耳!在拉針線時她將小指跟其他手指分開;看她做活似乎很浪費精力——永恆地做活——在所有的海洋上、在所有天空下、在數不盡的港口裡,她的臂都是不停地、勤勞地、準確地移動。我突然聽見福克鄭重地聲言,他不能夠娶一個對他十年前的一宗往事一無所知的女人。那是一宗意外的事件。一宗不幸的意外事件。這件事會影響他們家庭的安排。但是一旦說明之後,他們以後一輩子就不用再提到它了。「希望我內子能體諒我,」他說。「這件事一直使我不快樂。」他又怎樣能夠——他問我倆——也許經過多年的共處,將這件事長埋在心中而不說呢?那會是怎樣的伴侶之情啊!他已經細心想過。他內子必定要知道。那麼,為什麼不立刻就說呢?他指望赫曼能夠大發慈悲,在交代這件事時,能夠盡量往最好的一面看。赫曼起先面露迷惘之色,之後卻板起面孔來。他偷偷地向我瞥了一眼,似乎想徵詢我的意見。我茫然地搖頭。福克繼續說,有人以為這樣的經驗會將一個人的一生改變。他不能說。它很難忍受,可怕,而且難以被他忘記,但他不相信自己比以前壞。他現時只在睡覺中說夢話,他相信……他跟著說我們很可能已經留意到他是從來不吃肉的。這時,我開始懷疑他可能一個不小心殺了人,也許是一個朋友吧——又或者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自始至終他都是說英語,當然是因為我的緣故。
他經常就是這樣囉囉嗦嗦的講述自己家庭的計畫,你說有趣不有趣?我想這必定展現他人生中一個巨大的轉變。一個新紀元。況且,他不久就要跟戴安娜號分手,他在戴安娜服務了許多年了。他已經承繼了那艘船。從一個世叔伯的手裡,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未來的種種景象,在他面前大大的展開,將他的心思完全盤據了,情形就好像出發冒險前夕一樣。他皺著眉,咬著唇的坐在那裡,突然卻又動起肝火來。
「不是沉船?那麼是什麼?」
「你昨天晚上說我是什麼?」在寒暄過後他就問我。「太過——太過——我記不起來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字眼。」
他用一種猜忌的眼光望著我(我們都憎恨對方),跟著立刻聲明說,那就怪了,十分怪了。他的英語發音很是誇張,我怎樣模仿也說得不似。例如他說:Fferie strantch,他的發音,跟他像公牛吼叫的語調混合起來,令到我的母語聽起來古怪地嚇人。你即使當他的發音是一些沒有意義的聲浪,你起初聽到時也會感到驚奇。「他們……」他繼續說:「認識福克已經有許多許多年了,沒和_圖_書有理由……」
所有這些話兒都是低聲說的,索姆堡因為聽不到我們的密談而發起火來。他走出飯廳,砰的一聲把門關了,把我們嚇得從椅子跳起來。那個關門聲,又或者是我剛才那一番說話把赫曼的怒火激起來。他把頭向著那扇還在震動的門不屑地一搖,大概以為我已中了索姆堡的流言毒。真的,他似乎對索姆堡已經產生極大的惡感。「他的故事全是——全是……」他重複地說,腦子在找尋一個恰當的字眼——「廢話」。全是廢話,他再三地說,而且我還年輕……
我們幾個人全都多多少少跟海洋扯得上一點關係,那天在河畔一間小飯店共進晚餐。這飯店離倫敦不到三十哩路,離那個我們跑碼頭的誇口稱為「日耳曼海洋」的險惡淺窪兒,亦不過二十哩之遙。從寬敞的窗子往外望去,泰晤士河下游的希望河段盡在眼底。但是飯店的菜卻粗劣極了。可以果腹的,只有外面的景色。
這給我一個機會。我自信不會走去找福克出來的。不會。我相信不會。事情總有一定的限度。但機會來了,我亦不讓它輕輕溜過——原因我已試著解釋過了。現在且讓我僅作說明如下:以我的管見,為了讓手下患疾的水手吹海風並迅速完成其航運的任務,一個船長除了作奸犯科,就什麼事都可以做了。他應該不顧面子;他可以接受密告;他須視無辜(知)為罪惡;他可以使用誤解、慾望和弱點去占便宜;他應該掩飾自己的恐懼和其他的情感。當事情微妙地牽涉到一個人——而那個人又是位非凡的少女——的命運時,那他應該靜觀而毫不動容(無論那命運看來是如何)。這種種的事我都做了;我解釋、聆聽、假裝——甚至於自行決定——沒有人(我相信包括赫曼的侄女在內)需要向我擲石子。最低限度索姆堡沒有這個必要,因為自始至終,我很高興說,最輕微的「吵鬧」也沒有發生。
那是他的一個習慣,我當然亦非常熟悉,因為你和他在一起,一個鐘頭之內,你就會對他這個打破長時間沉默的充滿感情而不可解釋的舉動,感到驚奇。他以前在任何時間常常都會做出這樣一個動作;例如在聽過小蓮娜喋喋訴說那個苦命的玩偶後,就很可能會做一下。赫曼那些兒女總是圍近他的腳旁,雖然他怯怯地有些避著他們。可是他似乎非常喜歡赫曼一家人,尤其是赫曼。他喜歡和他作伴。以這一次為例,他準是在等他,因為他一出現,福克立刻站起,一同走出桌球室。索姆堡跟著向三、四位顧客發表他的理論,聲音大得我也聽見。他說福克在追求赫曼的侄女,並且滿懷信心地斷言他定會徒勞無功。他說,去年赫曼在這裡上貨時,情形就已是這樣。
當我們起身時,對拖船的事一句話也沒有談及——一句也沒有!這場遊戲贏了,而名譽又可以確保。啊!可愛的白棉布洋傘!我們握手道別。當他大步踏著陽台走回來時,我正在努力的壓抑著因為歡喜而要手舞足蹈的情緒。他躊躇地說:
「你們自己想想看,」他說時聲音不變,「我是吃過人肉的。」
「索姆堡跟所有其他的蠢人必定要像這樣來避開,」我撕開撲克牌封套說。「你有沒有聽人說,大家都以為你和我為了一位女孩子而鬥起來了?你當然明白我指哪一個女孩子。我本來不好意思問的,但難道你竟這樣看得起我,以為我對你有威脅嗎?」
關於這一點,我不能夠否認——我樂於這樣說。「小姐自己怎樣說?」我忍不住這樣問他。他見我這樣問他,定著眼瞪了我好一會兒,現出一派誠懇的樣子,跟著就裝出想改變話題的模樣兒,開始喃喃自語的說他的孩子都長大了,要上學了,真是虧他想得到。他相信回到德國後他會找到一份船長的差事。那時,他會把孩子留在岸上他們的祖母那處。
「當然,」我用一種互相了解的語調說,「你也知我醉翁之意不在和你玩撲克牌。」
然而那是後來發生的事。在那時,我跟其他在那個東方海港跑碼頭的人一樣,都很清楚赫曼對衣著衛生是怎樣想的。他顯然以為身體之上應好好的蓋上質地優良的堅韌法蘭絨。在大多數的日子裡,我們都可以見到一件件細小的上衣和圍裙,在他的船的後桅繩索上晾曬著,或者一小排的襪子,在升降訊號旗用的繩索上面迎風飄動著;但赫曼一家人洗淨的衣物,每隔兩個星期就放在一起展出,琳瑯滿目,將整個船尾蓋著。下午的微風吹過,這些密密麻麻的衣物就會古古怪怪、軟弱無力地活動起來,令人隱隱約約地聯想起那些遇溺、遭肢解和被壓扁的人來。沒有頭的軀體向你揮動沒有手的臂,沒有腳的腿沒頭沒腦地亂踢,隨風撲動,不時又摺疊在一起。當風從白色衣物鑲有花邊的衣領吹入時,這些長身的衣物會一下子暴脹起來,彷彿內邊有個肥大隱形的身軀。在這些日子裡,憑著船尾桅後面那些雜亂的色彩和古怪的騷動,你可以老遠的就認出那艘船了。
從一問一答中我終於知道整件事的過程。我想這是我當晚支持他唯一的方法。最少在表面上,他已回復平日的樣子。第一個跡象是他恢復使用雙手自臉上抹下去那種奇奇怪怪的伎倆——他整個身體微微顫動,一雙手熱情而又苦惱地展露一副瘦削、不變的面孔,一雙瞳孔在凝注、沉默、迷人的眼神中張開。這些動作神情現在都有其意義了。
「但我知道是真的。那些人親自來告訴我的。他到處去告訴人家,說我是鎮上比霍亂更要命的瘟疫。自從我開了這間酒店後,他就一直在說我的壞話。連赫曼船長也上了他的當。上次戴安娜號在這裡上貨時,赫曼船長每天總來這裡喝杯酒或抽口雪茄。這次他一星期也沒來兩天。您可怎樣解釋?」
他擴大的瞳孔從我的臉移開,像又怒又慌的向那窗門一瞥。在百葉簾後面跟著傳來象牙突然碰撞的聲音,很多人愉快地竊竊私語的聲音,和索姆堡低沉響亮的笑聲。
假如把他和船分開了——最低限度對我來說——他便像是不完整似的。那艘拖輪沒有了他在船橋上的頭和上半身,看來也像給人肢解了似的。但他極少離船。我在港口停留的時候,在岸上僅僅見過他兩次。第一次是在租船人的辦事處。他憤世嫉俗地走進來,要拿取前一天給一艘法國帆船拖出海的費用。第二次,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索姆堡那間酒店的桌球室裡,在自己的鬍子下面,斜斜地躺在一張藤腳的椅上。
我已經解釋過最後那點是如何的致命。關於我進一步行動這一點,只能以我年紀輕、沒經驗,以及我對手下健康的深切關注為藉口。至於那個行動本身,當它來時,完全是基於一時的衝動。由於福克突然在咖啡室門口出現,這個行動就很自然的,可以說沒有一些外交手腕的展開了。
他將船緩慢地駛過我們船的旁邊時,沒有跟我們打招呼。那些蹼輪的擊打聲,在多石的小島中回響著,就好像聲音從一個廣闊的比武場的破敗牆壁反折回來一樣,使錨地充滿一片混亂的聲音,就好像有很多人在大力地、從容地鼓掌。當他的船跟赫曼的船平排時,福克就將機器熄了。石上、岸上和海上登時寂然無聲,福克在那位穿灰色印花上衣的女神面前高舉他的帽子。我已經將望遠鏡搶在手中。我可以擔保,當拖船的航道將福克那種纏綿、深深的敬意慢慢地從她身邊帶過時,她連手腳也不肯動。她風姿綽約、腰身挺直的站在欄杆的旁邊,一隻手抓著跟她頭頂等高的一根繩。對我來說,那個場面有一個重大的意義——我感到已給一項鄭重的聲明做了見證。事已至此無可反悔。經過這樣子表明心跡後,他不可以打退堂鼓了。我仔細想,現在無論怎樣,對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了。拖船的煙囪突然噴出一股黑煙來,蹼輪一陣急轉,嘩啦一聲激起一陣古怪、急躁的鼓掌聲。那艘拖船飛也似的駛出那個荒涼的比武場。那些岩石重疊的小島像平原上一堆堆的頹垣斷壁躺在海上;蜈蚣和蠍子埋伏在石下面;島上見不到一片草,近岸的石頭也見不到有蜥蜴在曬太陽。當我再望向赫曼的船時,那位女孩子已不見了。在廣闊的天空中,我連雀鳥的一小點蹤影也看不見。陸地的平坦延續大海的平坦,一直延至赤條條的水平線。
地上一個黑泥洞阻住了巷的去路。一堆上有一條死狗屍骸的垃圾阻不住我們。一個澳洲牛肉的空鐵罐從我皮靴大腳趾前興奮地彈了開去。我們突然從一道有刺籬笆的罅隙爬過去。
有客人叫東西吃立刻令他安定下來。有生意做了。「馬上就送到,」他用一種如釋重負的語調說。那天晚上下雨,偶有疾風。當我們等待人家拿蠟燭來時,福克似乎要為自己的驚惶失措辯論說:「我不干涉別人的事。我不給人閒言閒語的話柄。我是個正派人。但這個人卻時常編些話。別人不信他,他就不肯罷休。」
「什麼事呢?」他使氣地說:「他胡鬧,我受夠了。那絕不要緊,他亦知道得很清楚;那姑娘什麼東西也沒有。我兄弟死時,她只穿一件單裙子來到我們那裡,而我的家庭人口也漸漸增加了。」
那是艘來歷尊貴的鐵造輪船,由福克那個市鎮那位市長建造。它是那兒下水的第一艘輪船。市長的千金替它命名。許多鄉民從老遠地方趕著馬車到來觀禮。他自己對我都講了。他得到我們稱為大副的職位。他似乎認為這是一種榮譽。在他所處身的那一個角落來說,這位熱愛生命的人算是出於名門望族的。
他似乎逐漸從迷糊的境界中甦醒過來,心境亦平靜了。
「你能夠賦予多少分真實,它就有多少分真實;你要它怎麼樣的真實,它就怎麼樣的真實。就我而言,聽見你就這事大吵大嚷,我就一些也不相信這是真的。」
這就是我對福克的初次認識。這個做正派跟別人一樣的慾望,是他惠予人類組織的唯一認可。就其他方面言,他或者是獸群,不是社會的分子。他只關心自保。不是自私,僅是自保。自私包含意識、選擇、其他人的存在;但他的本能驅使他將那條法律當作聖火僅存的火花一般的保護,彷彿他是人類碩果僅存的一個遺民。我不是想說,在一個洞穴中過赤身露體的生活,他就滿足了。他顯然是他生活那種種狀況的創造物。我想自保亦意指這種種狀況的保存。但本質上它意指一些更簡單、自然、有力的東西。我應該怎樣將它的意思表達才好?它意指他身體五種官感的保存——就讓我們這樣說——就它最狹窄和最寬廣的意義說。我相信你們不久會承認這個判斷正確。但是,當我們在那個黑暗的陽台上站立時,我還沒有下任何判斷——而我當時亦不想品評他——無論如何,品評他人是個無聊的習慣。洋燭很遲才拿了來。
「挑剔?」我提醒他說。
我們並肩坐在顛簸的盒子裡,大家一言不發,有半個小時。那位過氣軍曹忙於替他面頰上一條長長的抓痕止血。「你滿意了吧?」他突然說。「這樁傻事的結果就是這樣。不是你為了個妮子跟那拖船船主爭吵,這樣的事就不會發生。」
「對了。那是什麼意思?」
他們沒有對話。從那時開始,船上再聽不到有人悲傷地談話了。隔了一會兒,那位木匠搖晃著身子向前走開了;在當日稍後的時間,當福克站在淡水唧筒前正想飲水時,他突然心血來潮將頭一轉。那個木匠原來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在他的後頭,一隻手拿著鐵鍬,用盡餘力,正要向著他的後腦打去。
「開槍,船長!轟他們!」福克高聲大叫——「我就跳下海去將船搶回來。」但船長猶豫不決地舉槍瞄了瞄,突然走開了。
「我有一次很不夠運氣,」他沒有感情的喃喃自語,轉過身就走開了,慢慢的將腳大力踏在木板地上,彷彿他雙腳是穿上了鐵鞋似的。
我聽到這一切;我目擊他身體的掙扎,見到精神上、肉體上遭受巨大痛楚時的樣子,聽到痛楚的真正心聲。我很有耐性的目擊這一切,因為我一踏入小船室,他就請我支持他——而我似乎亦用一種外交的口吻應承了他。
「你意思是最tough的人,是不是?」我說。他細細思量這個字眼。他的英文雖然很不錯,但對他來說這些字眼或者有些陌生。
他把身子往後一靠,臉容嚴峻的等人將咖哩飯拿來。那扇半閉的百葉窗使這間瀰漫著新石灰水氣味的飯廳變得黑暗;一群蒼蠅嗡嗡響,輪流停息下來。那個可憐的索姆堡太太的微笑,像將在這間四壁蕩然的飯廳內所有說過話、吸過氣、吃過粗劣水牛肉的低能人士的本質表露無遺。索姆堡只在準備把一大湯匙油膩膩的飯往口內塞才開口。他在將那辣辣的東西吞下肚子前,把兩個眼珠子左右溜轉,樣子很是滑稽;吞了飯後才再破口大罵。
我態度鎮定非常,向著代理辦公室走去。一種極度憤怒的鎮定。他們顯然已經知道我的來意,見了我卻假裝大吃一驚的樣子。那位腳步輕盈、身材臃腫的經理,喘著氣站起來迎接我,而辦公室內那些伏案而坐的年輕文員則鬼鬼祟祟把眼向著我這邊望來。那個胖子不等我向他投訴,就用一種自己也似乎不相信的語調,一邊急喘著氣的告訴我。福克船長——已拒絕——已斬釘截鐵地拒絕——拖我的船——不再和我的船做任何生意——從今日起——一直到永遠。
但是,赫曼仍是圍著桌子團團亂轉。最後,他掉了一隻拖鞋。他一面把手臂交叉放在胸膛上,一面脫鞋露襪走到福克的面前,問他是不是以為世間某地有個墮落得肯嫁給這樣一個狂魔的女人。「他是不是這樣想?是不是?是不是?」我設法制止他,但卻捉不牢給他掙了開去。他找到了拖鞋,一面金雞獨立穿拖鞋,一面破口大罵——而福克卻臉容不變,把眼睛轉向別處,用一隻大手掌將他所有的鬍子捋著。
「我應承你徵求赫曼的同意。」最後我結巴地說,而他似乎又不得不看穿這個騙人的承諾。「假如有什麼困難的地方要克服,我一定會支持你,」我再一次讓步,心中像有一種被人挫敗、壓倒的感覺,「但你自己也一定要盡力而為。」
「但船長你跟他不是同一路人啊!」赫曼說。
他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彷彿我用針刺進了他肉裡。我不知道他在那時會說些什麼,但就在那個時刻,我們聽見兩個男人從陽台走進來的腳步聲,和兩把嘟囔的聲音,從桌球室半開的門傳入來。當索姆堡太太聽到有個硬幣得得地敲打桌面時,就躊躇地半站起來。「坐定吧!」他發出噓聲罵她。然後,用一種好客、愉快的語調大聲說(這種語調,跟他剛才將太太嚇得頹然坐下的那種凶狠目光,恰成一種奇妙的對比):「各位客官,我們這兒還有午飯供應。」
最後我氣得要說:「為什麼你不親自對赫曼說,事件不就了了?」我跟著輕蔑地補充說:「你不要要我替你跟赫曼說吧?」
我一走出外面見到陽光時,感到一陣暈眩。這已經不只是耽擱的問題。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捲入一宗沒有希望、令人丟臉而最後終於以悲劇收場的荒謬事件。「你冷靜一點吧!」我喃喃的跟自己說,跟著跑到一道患痲瘋病似的牆的陰處。從那條短小的橫街望去,可以見到一條破爛而五色繽紛的康莊大道,向著遠處伸展開去。路兩旁有連亙不絕的剝落石屋、竹籬笆、磚泥拱廊、木架泥糊小屋、寺院的木雕花高閘門、爛蓆茅屋——一條又大又闊的路,馳目遠眺,只見疏疏落落的擠了一群呈現褐色的人,赤足在腳踝深的灰塵中跋涉。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的精神會因為憂慮絕望過度而快要崩潰下來。
他滿懷信心地訴諸我憤怒的情緒。但我那時卻有意用話激他,我說:「對我來說,那似乎是十分可憐又可笑的——假如是真的話。」
那時候咖啡室已經客滿了,人聲很是嘈雜。咖啡室內每一個人都用一種詫異的目光望著我,但我應該怎樣去描述福克在咖啡室門前出現阻著去路時所引起的感覺呢?當時室內突然鴉雀無聲,靜得連桌球碰撞的聲音也可以聽到,在場眾人期待著的緊張可想而知。索姆堡呢,他現出一派非常驚慌的樣子;他對他咖啡室內任何的爭鬥(他叫作吵鬧)恨之入骨。他斷言吵鬧會影響生意;但事實上,這類中年胖子生性是很膽小的。我不知道他們見我在場會期望有什麼事發生。大概是一場牛鬥吧!又或者他們心想,福克此行的目的只是想將我完全殲滅。事實上,福克來到這裡,是因為赫曼叫他來問有沒有人見過那把昂貴的白色棉布陽傘——赫曼前一日跟我飲酒,因為煩惱衝動,忘記攜帶而留在桌上。
由於想起先前讀過有關這類事件的故事,我一時間竟然不能明白他的真正意思。我應該立刻就看得出他的意思的——但事實卻不然;當我們滿腦子都是有關這類故事的傳聞,我們跟眼前真相接觸時反而有相當的困難。由於我腦子充塞著有關「食人肉與海」這類事件應該怎樣應付的成見,我竟然說——「那你在抽籤時很幸運啊!」
他挺直身子躺在船尾的長靠椅上,臉龐埋在椅墊裡。我起先以為會見到一副歪曲流露倉皇、絕望之色的面孔,但事實卻完全不是這樣子。他那副尊容,就跟我前二十次見他時一模一樣:凝重,在拖船的船橋上瞪著眼睛望。他的面容是硬繃繃而充滿飢渴之色,跟他整個人一樣,是由一種本能的至誠支配著的。
福克將頭慢慢垂下,身體微微發抖,一邊用一雙手自面上抹下,一邊說,「我跟那個人無仇無怨,但是我們兩條命就決定在他和我之間。」
你這樣突然跟他說,真是愚蠢了。我們畢竟不是每天都能聽到這樣的祕密啊!
他把眼望向別處,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女人的心就像海底的針一樣難測。譬如他的侄女就為了福克而流淚。他(赫曼)真想擰死他。但那就……他自以為心腸太軟了。「坦白說吧,船長,」他最後問我,「對於我們昨晚所聽到的,你有什麼高見?」
他似乎將這番話反覆在腦子思考。我們繼續談話。這個福克是他命裡的瘟疫。這人將每一個人都弄得不好過!赫曼太太今早不舒服。他的侄女仍然哭個不停。沒有人照料孩子。他將陽傘打在甲板上。那個女孩兒有幾個月會是這個樣子的。你想想。搭二等船帶一個完全不做家務、哭泣不停的少女返老家!這對蓮娜亦不好,他說;但我想不出有什麼道理。或者他以為她是個壞榜樣吧。那個孩子對著那個破布玩偶已是整天哭哭啼啼的了。那家人中最不多愁善感的就數尼古拉。
我恰好亦用了半個多鐘頭去令他相信,我從來沒有娶赫曼侄女的念頭。還有別的需要比這個需要更過分嗎?說服他最困難的地方是因為自己的情感大受困擾,以致他不能想像其他人能夠不動心的。他似認為,任何一個有眼睛的男人,都會情不自禁的垂涎這樣姣美的體態。他聽我說話時,身子斜向桌子一邊坐著,心不在焉的把玩著我隨意派給他的牌。這個舉止將他極深的信念表露出來。觀察他的時間愈長,我知道他的東西愈多。晚風將燭火吹得搖搖晃晃,他曬黑了的、頰髭及眼的臉似乎一會兒向著我閃著紅光,一會兒卻不見了。我發覺他高高的顴骨十分寬闊;國字形臉,前額很是寬闊,跟峭壁一樣陡;頭頂是光禿的,兩邊太陽穴的頭髮是稀疏的。事實上,我每一次見他,他都是戴上帽子的;但現在或者是我的熱忱令他熱起來吧,他竟然將帽子脫了下來,輕輕的將它放在地上。他的黃眼睛的形狀和位置有一些奇特的地方,令他的眼睛散發一種挑動人的沉默力量。這種力量賦予他的眼色一些特徵。但那張臉卻是瘦削、充滿皺紋、憔悴的。我從他毛茸茸的毛髮中發現這一點,就好像你從茂密的下層叢藪發現一根樹幹多節一樣。這張鬍鬚茂密的臉頰是凹陷的。這是個多骨少肉的靜修僧頭顱,配上一把方濟各會托缽僧的鬍子,再裝到一副大力士的魁梧身軀之上。我不是說運動選手型的。依我的了解,大力士海克力斯不是個運動員。他是個強壯漢子,易受女性魅力吸引,又不怕骯髒。福克也像他一樣,是個壯漢。他非常強壯,就好像那位女孩子(因為我想起其中一個就總想起另一個)極為吸引人一樣。她的肉體用形狀、大小、姿態散發駕馭人的力量——一種直接訴諸感官的力量。那時候,他正在給做正派的人的念頭糾纏不開,索姆堡的口舌又令他沮喪,所以我的話他似乎完全聽不進去;我甚至要聲稱,與其娶赫曼的侄女,我倒寧願娶我母親(我的好老媽子!)的忠心廚娘。我拚命說,我真寧可這樣,真的;他似乎沒發覺這句話有什麼荒謬的地方。在他的疑惑、不動心當中,他似乎在內心這樣駁我:無論如何,那個廚娘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在這裡我要補充說明,我先前犯了一個錯誤。我不應該向他提出我以往每次上戴安娜號的態度為證據。我從來沒有試過要親近那位女孩子,或者和她說話,或甚至朝著她看。這是最清楚不過的。但是,由於他似乎以為假如一位男士要向一位女士求愛,他就一言不發的在心上人的附近坐上好幾個鐘頭,我這樣辯駁竟引起他的疑心。他低著頭凝望著自己那雙長腿,口中發出咕噥的聲音——似乎在說:「怎樣說也好,你休想矇騙到我。」
「Ach So?(啊,是嗎?)」他怨恨地發出嘶嘶的聲音,嚇得我從假裝嚴肅變得真心關注起來。這種語調是什麼意思呢?我匆匆地補充說:
在較早前有幾艘船向他們打招呼,但他們卻拒絕棄船。他們希望有輪船駛過相救,但那時候在那一帶的海域是很少有輪船駛過的,等到他們想離開那像無主孤魂一般漂浮的頹敗船殼時,就一艘船也遇不到。他們向南漂至人跡不到的地方。他們遇見一般捕鯨船,卻未能喚起其注意;不多時,南極冰帽邊就從水面冒出來,形成一道牆將南面的天邊封了。一個早上,他們發覺自己身在游離漂浮的冰塊當中,不禁大驚。但沉船的恐懼跟他們的精力與希望一樣,很快就消失,大塊浮冰衝擊船身,他們也無動於衷了。但達爾市長號又向外安全漂入廣闊的水域,只是他們幾乎懵然不覺。
當我說這些話時,心中覺得這個想法非常荒謬,但同時亦感到自豪——因為,真的除此之外還可以是什麼呢?他一如平常冷漠地低聲給我答話,清楚表示他的確覺得我對他有威脅,但他的答話並不如我先前所想那樣討我喜歡。他覺得我有威脅,因為赫曼比較起那位女孩子更受我的影響;但至於爭吵這一點,我立刻意識到這個字眼是多麼的不恰當。我們並沒有爭吵過。自然的力量是不喜歡爭吵的。你在一條充滿了人的街道上行走,一陣風將你的帽子吹走,令你覺得很不便很丟臉,但你不能跟這陣風爭吵啊!他也沒有和我爭吵過啊,正如一塊跌在我頭上的石塊,先前沒有跟我爭吵過一樣。他根據那條支配他一切行動的法則向我攻擊——不是像塊懸空的石子根據地心吸力的原理,而是根據自保的法則。當然這給他的行為一個頗為廣義的解釋。嚴格地說,他已活了有一把年紀,即使不娶老婆,他亦可能繼續活著。但他發覺孤單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是的,他用他低沉、漫不經心的聲音把這些告訴了我。我們只談了半個鐘頭便已相知如此。
他見我走進來時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趕著跟我打招呼,但態度卻是真心地熱誠。他急於向我解釋清楚,今早那宗「混帳事件」與他無關。那件事真是再麻煩不過了。他一心以為還有一日的時間上岸清付他的帳單和簽署一些文件的。況且他還有些貨未到,一些運去修理的「鐵製品」(這古怪的名稱是他起的)也留在岸上。現在他要在本地租艘小船,將所有這些東西運回大船上。他估計搬運費大概要五六元。他事前並沒有接過福克任何的通知,片言隻字也沒有。他用他粗短的拳頭打著桌面。Der verfluchte Kerl(該殃的壞蛋)早上像個「死強盜」似的來到,大吵大嚷就將他拖走了。他的副手並沒有準備,他的船是牢牢下了碇的,他說這樣攻人無備真不要臉——無恥,但當我冷冷地指出他大可拒不受拖時,赫曼聽了嚇得竟有些呆了。由此可見福克在這河上的威力。我到那時才清楚明白今日已經是蒸氣的時代了。獨有一個船用汽鍋,福克便有一個鞭策我們的地位。赫曼在心神甫定後用一種哀求的語調說,我亦很清楚知道,在太歲頭上動土可不是好玩的啊!我聽了後只報以淡淡的微笑。
「借給我,朋友,不是給我,」他彬彬有禮地糾正我說。「昨天黃昏在外面散步時我遇見他,他像平日一樣很樂意解囊——你最好還是滾出我的房子吧!」
我高聲抗議絲毫無效。橫斷原野的旭日照暖我的背部,但我已氣得渾身發熱。假如不是我親身的經驗,我真不相信一項簡單的拖船工作能夠這樣清楚地喚起綁架及強|奸的意念來。福克簡直是挾著戴安娜號私逃。
那位少女將兩手舉到那雙淡色的眼睛前面,正在將線穿入針眼裡。他望了她一眼,他那雄渾的身軀將桌子遮蔽了,使我們更接近他寬闊的肩,他粗壯的脖子,那個不調和的頭——一個隱士的頭,皮膚在沙漠中曬黑了,乾癟的臉兒像是因為熬夜和斷食過度而凹陷了。他的鬍鬚威儀無比,瀉下隱沒在兩隻抓著桌子邊緣的黃褐大手之間,他的眼睛因瞳孔張大而覺陰森,眼神鍥而不捨,很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