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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及其他三個短篇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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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

明天

他啪的一聲把帽子戴緊了,一剎那間,她感到給他那雙有力的手臂抱起來。她雙腳離開地面,頭向後垂;他卻懷著一股沉靜而不能自已的熱情,在她臉上吻個不停,好像巴不得要立即進入她靈魂深處。他吻她蒼白的雙頰、堅硬的前額、厚重的眼皮、蒼白的唇,潮水在沖擊、在嘆息,此起彼落,為他緊緊的擁抱、熱情的愛撫伴奏,就好像海水決了保護全市的堤,一個浪打到她頭上。這種感覺過後,她蹣跚退後,肩膀靠在牆上。她顯得筋疲力盡,好像在狂風暴雨沉船遇險之後。
他叫得像瘋子般,在那沉沉拍打海堤外面的規律浪聲相形之下,他的聲音又尖又利。
他掉過頭去,咯咯地發出一陣沙啞的狂笑聲。「什麼話!那娃兒嗎?方圓幾哩路獨一無二肯講道理的姑娘也看不上?妳以為我在這裡是幹什麼的!我的寶寶——寶寶——寶寶?妳等著瞧,妳等著瞧就是了,妳明天便知分曉,我馬上就——」
「寶貝兒,等妳成了親吧,」她唯一的朋友走近欄杆說。「哈利會替妳找一個。」
「不會,」碧絲小姐低聲說道。
哈貝德船長對這位住客的印象是那麼壞,他因此曾對碧絲說:「我的寶貝呀,他這傢伙很浪費呢。」
哈貝德船長回到鏟子那裡去。卡威屋裡的聲音靜下來,過了一會,樓下廳子裡的窗亮了燈。有個人從街尾踏著穩重的腳步從容走過,但他似乎忽然看見了哈貝德船長,因為他回頭走了兩步。一片白色寒光還滯留在西方的天際。那個人俯身靠著閘門,好像很感興趣。
他是個喪了妻的造船匠,前幾年生意最興隆的時候便盲了。他好像把這個頑疾歸咎他的女兒。人家會見他放盡喉嚨吼叫,好像不怕雷打似的,說他自己才不在乎呢:他錢已經賺夠了,每天吃火腿雞蛋做早餐都夠。他為此而感謝上主,但說話時是一腔魔鬼般的聲調,聽來卻又像詛咒。
「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平心靜氣問道。「妳不用怕我難過。那個傢伙始料不及,他才會難受。我才不要緊呢;只是那個王八蛋明天來到就滑稽了。我不在乎老頭的錢,不過這裡頭有是非的啦。妳瞧著我搥死那毛蟲——看他是何方神聖。」
(全書完)
她把臉轉過去。
「站住!」她喊道,「不要走了!」
「我一星期裡能夠把他說服,」她怯生生地說道。
她聽到哈利說:「嗨!爸爸,」跟著是一陣砰砰碰碰的聲音,窗子隆隆滾下來。哈利又站在她跟前。
「壞了什麼事呢?我這樣的人,該去跟這可憐的老頭兒吵嘴嗎?倒不如信他一半。」
「這樣會讓木頭腐爛,」哈貝德船長重複著。「我看妳就是有這一點點不節儉、不小心的習慣。妳怎麼不在後院掛一條晾衣繩呢?」
他色迷迷地彎身向前,「臉色有點兒蒼白,有些人歡喜的。碧絲小姐,你的身材倒真不錯呀。」
「他一直都在想他失蹤的兒子,」碧絲低聲解釋。
「我可以告訴你——叫什麼名字,碧絲,世界之大,正好讓我伸開雙手,像他兔子棚裡的臭客廳算得什麼?結婚!他想我結了婚便定下來,而且他說不定已經挑好了媳婦——我的天呀!請問,妳可曉得那個珠迪?」
她打個寒顫。
他說哈利明年七月便三十一歲了。這個年紀也該找個賢良明理、重視家庭的好女子成家立室。哈利是個精神奕奕的人,雄赳赳的丈夫最易相處。眼前這些刻薄、軟弱、裝作一本正經的傢伙,才令女人苦不堪言呢。什麼東西的慰藉比得上家庭——冬日圍爐——風雨不侵?不管冷熱,也不用離開溫暖的被窩。「噯,小姑娘?」
「你從那裡來的?」她問道。
「我可以跟你講些你兒子的真實消息——最新最新的消息,只要你想聽。」
「妳冷了,」他說道。「這是妳的圍巾,我剛才撿起的。」她感到他雙手在她身上,緊緊的摟著她。「圍巾頭尾,前面拿著。」他吩咐她。
「我能證明嗎?誰還能證明?」他打趣的說。「拿什麼來證明?我幹麼要證明?天涯海角,除了英國吧,那兒說是找不到一個人——一個女人——記得我是哈利.哈貝德的?誰也不比我更像哈利.哈貝德。到屋子裡,馬上證明給妳看。」
「對呀!要是我真肯回來,蹲在那些東西上頭,像隻癩蝦蟆。我心領了;還有,那把鏟子又該怎樣說?他表示好意的方法總是那麼古怪的。」
「哈利。」
「噫,」她說,「那倒不錯呀!」
卡威小姐會不置答——只是搖搖頭。她那邊的後院子有些石圍的小花床,裡面是黑土,泥上擠滿了她抽空種出來一些普通的小花,繁花錦簇,活像是在外國。那時候,哈貝德就會從他那邊那些高及膝蓋的茂草中昂然走出來,容光煥發,由頂至踵穿著第一號帆布的衣服。他出現時,那身顏色及質料極怪的衣服,整個人給繃得又僵又拙——別人一注意到這些,他就喃喃的說「暫時姑且」——像個花崗岩磨出來的漢子,立在連築一間似模似樣的彈子房也不夠的荒野裡。這個石像般的壯漢,有一張俊俏的紅臉,一雙溜盼的藍眼睛,還有那一把長及腰部的白鬍子,蔬溪的人見他從未曾修短過。
只是有一次,她出於同情而對那個注定無結果的希望表示懷疑。哈貝德的反應卻嚇壞她。那老頭的整張臉上頓時露出恐慌與不能置信的神色,恍如看見穹蒼出現一道裂痕。
因為在前院和後院都見得到而相熟了,哈貝德與碧絲談話時像個父親,講道、固執、且帶點專橫。從他們不時親暱地擠眉弄眼,便可知道他們的邂逅確是基於坦誠的信任。卡威小姐漸漸盼望他打眼角了。初時她給這些眼角弄得心緒不寧:這個可憐的傢伙是瘋的。後來她學會了一笑置之:他於人無害的。從她臉上的微紅,便知道她也感到一種莫名的、乍喜乍疑的情感。他眨眼時一點也不鄙俗;瘦削的紅臉頰,配著挺好的彎鼻子,頗覺與人不同——特別是當他跟碧絲談話時,目光就格外堅定和聰明。他一臉白鬍子,是個英俊、健壯、正直而又能幹的人。你不會想他有多大。他說他兒子的樣貌從襁褓時開始,便與他相像得出奇。
「因為在屋裡,你還隨時可以打開那道門直走出去。」
一會兒,她張開眼睛。聆聽著那種悠閒而有力的腳步滿載勝利而去,她整理一下裙子,呆望著前面。突然,她奔出那道敞開的柵門,往漆黑蕭條的街道走去。
碧絲.卡威呼吸得很急促。
他對碧絲.卡威會說得較明白:「等我的哈利明天回來才幹吧!」碧絲對這條希望公式已經耳熟能詳,所以對於這個滿懷希望的老頭,只給予少得不能更少的憐憫。
她無聲飲泣,全身戰慄;他卻因為滿腔激憤,察覺不到她的痛苦。一想到他老頭兒的把戲,他便氣得咬起拇指來。有人拉起一只窗子。
可是他卻寸步不移,再次靠回著牆,若有所思的哼起一兩段怪裡怪氣的曲調。
「或許因為他喪偶不久,又遇上這個失望的打擊,便變得瘋了一般。」理髮匠解釋起來,像是很能看透人的心理。過了一段時間後,那老頭不再積極找尋了。他兒子顯然是走了,但他住了下來等候。至少有一次,他兒子竟離開故鄉,來到蔬溪。老頭似乎覺得一定有些原因,有些強烈的誘因,會令他重返蔬溪的。
「起錨時唱的,」他對她解釋。她的牙齒打起顫來。
她沒有回答,因為她無法面對解決不了的困難,也很怕要去做那不可信的解釋,解釋起來,她自己與瘋癲也似結了不解之緣。
「什麼也行。在桅桿之前,我當水手勝任有餘。這回也是當水手回家。」
她不敢再懷疑,恐怕老頭會當場發瘋。他依靠著她過日子。他覺得她是鎮上唯一理智的人;他會當著她面前自慶能替兒子找到一位頭腦冷靜的妻子。他曾在生大氣的時候向她吐露說,鎮裡的人都是怪物。看看他們怎麼看人的——他們怎麼跟人談話的!他在那裡跟誰都合不來。他不喜歡那些人。要不是兒子擺明喜歡蔬溪,他一定不會離鄉背www.hetubook.com.com井來到這裡。
「進來吧,」她說道。
「馴得不得了,」她打斷他。
「是喊我。」她冷然說道。
他整個人沉甸甸的靠在她臂上。他們吃力緩步而行時,她就像贖罪似的,拖著這個年老傷殘的大包袱。通常他們立刻便橫過馬路(小屋在距港口不遠的田畝中間,離街尾不過兩百碼),過了很久很久,人家還見得到他們走上通往海堤的一段樓梯,好像動也不動似的。海堤由東向西伸展,遮住了整條水道,恍如一段棄置的鐵路路基,記憶所及從未有火車走過。在上面,一群強健的漁夫會冒現天際,沿著堤走幾步,又不慌不忙地沒入影裡。他們褐色的漁網,一個個恍似巨蜘蛛的網,張在斜坡參差的草上;鎮裡的人從街尾往上望去,便會從那緩慢匍匐的步伐,認出卡威父女。在小屋附近閒蕩的哈貝德船長也會抬頭看看他們走得怎樣。
誰也沒有跟這理髮匠頂撞;那番話之後,他的頭髮已經變灰了,哈貝德船長的鬍子亦白得可以,而且還一表威儀的垂至那套第一號帆布衣服上。那套衣服是他私下用塗了瀝青的麻線縫好。其後突然在一個晴朗的早晨穿上的;前一日黃昏他歸家時,人家還看見他一身絨面呢的喪服。他換裝之事曾引起高街一陣子騷動——店鋪掌櫃走到門前,屋裡的人抓起帽子便奔出來。這場騷動他初時大為驚詫,後來便害怕起來;但對於人家好奇而提的問題,他只是怯怯地、躲躲閃閃地說「暫時姑且」。
碧絲整個人的輪廓現出在廳子的窗上;其後,隨著啟門的聲音,移到另一所房子之前,除了頭頂有點白外,她整個人都是黑的。那兩把聲音突然在外面談起話來(她在屋內聽聞),使她驚動得說不出話來。
他樂極忘形,毫不理會她的命令,因為他終於趕走那個「搗蛋鬼」。碧絲膽戰心驚,只覺宇宙間一切瘋狂,隨著那老頭深信一個永不休止的明天的叫喊聲,統統向她爆發。
「我幹麼要?」她替自己辯護。「只會令他痛苦嘛,我逆他意,他早就發瘋了。」
「不死在家,你想死在什麼地方?」
她低下頭,這時,彷彿耳朵打開而能聽著宇宙之音了,她聽到防洪牆外昨日狂風捲起的波濤拍打著岸邊,那節拍又呆板又嚴肅,大地就像個鐘。
理髮匠發覺有個陌生人聽時茫然的笑,便輕佻的把腳伸開,解釋那位古怪的老哈貝德的來頭。他是一位退了休的海岸線船長,一直等待兒子回來。那兒子說不定在家裡住不下去,出海去了,此後再沒有他的消息。那孩子很可能老早就葬身魚腹了。三年前,這老頭匆匆的趕來蔬溪,穿著一身黑絨呢(因為喪偶不久),好像給鬼追似的從三等吸煙車廂走出來。他因為一封信而來的——說不定還是開玩笑。有個搗蛋的傢伙寫了封信給他,提及某人姓名如此,是以航海為業的,聽說在蔬溪或是附近地方跟這個那個妞兒在混。滑不滑稽?那老頭早時曾在倫敦的報章上登廣告找哈利.哈貝德,還懸紅徵求任何有關消息。理髮匠語帶譏諷,講述這身穿喪服的異鄉人如何在這一帶訪尋,講得很有勁。他也步行也乘車,到處打聽消息,逢人便說心事,幾哩方圓內的旅店和酒館都找遍,攔途向路人問這問那,幾乎連溝渠也窺望過了;初時他興奮異常,其後是咬著牙撐下去,步履一天比一天慢,連兒子大約的容貌也說不清。那水手據云是離開一艘木材船的兩人之一,給人看見在泡一個女孩子;但老頭兒形容的是個十四歲上下的少年人——「樣貌聰敏,神氣得很」。人家聽了若只是笑笑時,他就會慌亂的摸摸額頭,滿臉怒容的溜去。他當然是沒有找到;什麼都找不到——總而言之,聽不到任何可信的消息;可是他還不能死心離開蔬溪這地方。
「我正是他兒子。」
「呸!」他怒罵起來。「他以為!以為我——為了他的臭錢!……誰要他的家?瘋了——他可沒有,妳別以為他真瘋。他是想從心所欲。他從前想把我變成一個倒楣的律師文員,現在又想把我變作一隻馴得要死的籠中兔子。把我呢!把我!」他壓抑著的怒笑,使她害怕起來。
「真該死!」他喃喃道。他當然可以破門而入,但他們或許會不問情由把他捆到拘留所去——這倒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他非常害怕給鎖起來,就算是一時之錯也不願。想到這裡他便頹喪了。他把雙腳在溼草上直跺。
他沉默了一會兒,跟著突然說:「他們怕我變壞,怕得等於是將我趕走。媽囉嗦我遊手好閒,那老鬼又說砍掉我的頭也不讓我出海。哼!他還好像真要砍——於是我就走了。我有時感到自己是投錯了胎——投到那邊那間兔子棚去。」
哈貝德船長掙脫了,畏縮地避開。「暫時姑且,」他沮喪的喃喃道。
那天她在編織,正要替她爸爸又完成一雙襪子,那老頭認為是她的本分。她最怕編織,剛巧又織到腳跟,一定要望著織針。
「我們不如把欄杆拆去。你可以把晾衣繩拉出來,遠離那些花兒。」哈貝德向她眨眼示意,碧絲臉上就泛起微紅。
「探消息的笑面虎,」哈貝德老頭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別睬他,睬他就麻煩多了。」
她側著頭全神貫注的聆聽,卻分辨不出是海浪的節拍,還是他要命的足音,只覺得胸口給狠狠的踩著。此時,一切聲音都減弱了,好像她已變成石頭。她怕那靜得駭人的氣氛——比死還要恐怖。她鼓起勇氣做最後的懇求。
「妳還是進去吧,」他提議。他細看了她頸項背面一會兒,那是白得炫目的皮膚,在肩膀上有一層幽暗的陰影。她的圍巾滑到手肘上。「妳不久便把全鎮的人都弄來了。我在這裡等等吧。」
他走得很近,溫柔的握著她的雙腕。她的耳根感到他的呼吸。
他弄得碧絲無話可說。她勉強說了句:「現在也該休息了。」
「他怎麼啦?」那位陌生客像老朋友般對待碧絲,用仔細解釋的語調說話。「我起先不想嚇壞這個老頭。」他放低聲調,像跟多年老友談話一樣。「我經過一間理髮店,就隨便剃剃鬍子,他們說他是個怪人。老頭兒一輩子都是那麼奇奇怪怪的。」
哈貝德船長害怕人家提起他的帆布衣,拿著鏟子走回屋裡;閘門旁的兩個人給他猛然關門之聲嚇一跳,只聽見拴門上鎖之聲,屋內則傳來陣陣假裝出來的狂笑。
「他一定要娶妳。我要他娶,要不然,」——他狠狠賭個咒——「我明天便和他脫離父子關係,把東西都留給妳。我定會這樣做。全都留給妳,讓他餓死。」
「明天到家。」
「哎,我真替你難過。你一直沒有想過要回家?」
倘若她當時並沒有給勞累的工作弄得太倦,也沒有給父親氣得忍無可忍,碧絲就會紅著臉取笑他:「哈貝德船長,沒關係,我不是沒性子呢。」
「喂,別摔倒了!」閘門上那個人見情況嚴重,伸出手來抓著哈貝德的衣袖。「有人在捉弄你。嗨!你穿的這是什麼?是擋風帆布呢,老天!」他大笑一番。「你真別創一格!」
不過他這輩子對女人的詭計都是不計較的。她實在顫抖得很厲害,圍巾也從頭頂滑下來。「可憐哪!」他心裡想。「不要管那傢伙了,我敢說他明天一定不來的。但我怎麼好呢?我不能在這閘前浪蕩到天明。」她大叫:「就是你——他等著的就是你。就是你明天回來。」
「我才不想回來呢。」他又說起來,「只不過我連剩下的幾個先令也拿去買了火車票,兩個銅板也花來刮鬍子了——完全是看這老頭兒份上。」
她已經走了。他本想請求讓他進屋裡去。不過也沒關係了,反正到那裡都行。真是進退兩難!他的同房不知道會怎樣想。
「不是,是我爸爸,我還沒有結婚。」
哈貝德船長置身一堆堆翻起的泥土中,嘻嘻地笑。他一身海員裝扮,臉孔是飽經風霜,加上尼普頓老頭子般的鬍子,活像一個被逐的海神,拿著手裡的三叉戟換成了鏟子。https://m•hetubook•com.com
陌生漢沒有覺察到哈貝德近得簡直可以用鏟子打破他的腦袋,還一本正經的說:「我沒有過界嘛,有嗎?我不過以為你的消息有些問題。你讓我進來好不好?」
她退後一些兒,略帶顫抖的笑道:「你還沒有見到我的臉孔呢。」
「為什麼不?」
她最後也聽到了。跟著好像命中注定似的,悄悄地回那間像地獄般不透氣的茅屋。屋子沒有宏偉的正門,亦沒有刻著文字說她再沒有希望——她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作了孽。
「噢——我真難過,」她喃喃道。
「一個星期,」他一口氣說完。
那個人笑咪|咪的直望著他,慢吞吞地說道:「你是在登報尋子吧?」
現在,他不願跟鎮上的人交談。他已經替自己贏得了小氣鬼的惡名,人盡皆知。他在生活上吝嗇得要命,他在鋪子裡喃喃的怨來怨去,買幾片下等的肉也猶疑很久,而且不要人家談及他的服裝。這一切都如理髮匠說得一樣。看來他不再痴呆的盼望了;只有碧絲.卡威小姐曉得他不再提兒子的歸期,因為他以為歸期再不是「下星期」、「下個月」,或「下一年」,而是「明天」。
他踏離了那道光線,站到一邊。「妳的丈夫?」他問道,自然而然的操著私會時的口吻。「雷電交加的時候,在甲板上有這把嗓子就好了。」
「你進來呀!」哈貝德老頭驚惶失措的喃喃道。
她依舊立著默不作聲。
她身材豐|滿,只是顏容疲倦憔悴。當哈貝德船長大誇什麼宜家宜室,家中圍爐如何安樂時,她只是動動唇,略微笑笑。她的家庭快樂只是限於在自己的十年黃金歲月中照顧爸爸。
「他不會亂動吧?我不敢抓他。人家常說我的力氣太大,自己都不曉得。」
她退縮回來,一手按著牆。
「我從不逆他意的。」
在另一間屋內的卡威老頭還在扶手椅上施施然搖來搖去,桌上的球狀燈依然亮著。他用魔鬼似的聲調大喊:「碧絲!碧絲!妳呀!碧絲!」
他伸出手來。「不用怕!妳們女人,我一個也不曾忘記。有些人不止給了我錢——但我如今一份也沒有了——妳們女人總得給我救災救難。」
他雖然仍登報尋子,但不再給酬金了,因為他神迷智昏,早已糊裡糊塗認定他已得到所能得的一切。他還要些什麼呢?蔬溪就是所在地了,他無須再打聽些什麼。卡威小姐讚美他想得到,他也因為她玉成他的希望而告慰;這希望矇騙了他,令他看不見真相,也看不見可能性是多麼小;就好像另一間屋裡的老人,害了另一種疾病後,看不見世間的美景一樣。
哈貝德船長的閘門吱嘎響了,他兒子的影子向前移動。他停下來,從喉嚨又發出一陣深沉的笑聲,跟他爸爸的一樣,只是比較輕柔,令女人為之心動,耳朵也為之一振。
他已經走近了些,在欄杆的另一邊高高地俯向著碧絲。他看看她雙手,覺得她在顫抖,於是想到明天嚇他老頭的把戲她是有份兒的。他及時壞了他們的玩意兒。他頗為得意,瞧不起這給他破壞掉的局。
他滿懷希望的瘋癲,彷彿是這樣既尖酸又恰當的嘲笑著她內心的絕望,使她在心緒不寧中,真可能會馬上對他尖聲大叫出來,但她只是自諷一番,當他是神智清明的人來跟他說話:「噫,哈貝德船長,令郎說不定根本看不上我呢!」
「對了,我就是了。」他緊張的答道。
「不是結婚,」她喃喃道。
「那麼沒有女人留得住你了,」她的聲音初時很大膽,但句子尚未說完便已經抖起來了。
他伸直了身子,離開牆壁,狠狠地說道:「也該走了。」
「他為了你,飯也捨不得吃。」
她哭起來。「沒有!沒有!沒有!我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她嗚咽地說。
她一言不發,讓他說個飽。她只是靠著籬笆,一面耐心聆聽,一面垂下眼皮編織。她一大團赤褐色的頭髮,隨隨便便編扭起來,下面灰白的臉孔,勉強透出些羞赧的微紅。她的家翁實在是胡說八道了。
「在那兒的矮樹林嘍,在海上;在荒山野嶺更好。死在家裡?對!天地便是我的家;不過我看難免有一日死在醫院裡。那又何妨呢?只要我活夠了,隨便死在那兒也無所謂。除了沒當過兵,沒做過裁縫,妳想得到的工作我都幹過。我當過邊界騎警、剪過羊毛、做過苦役、刺過鯨魚。我又替船裝過帆、尋過金子、剝過公牛皮——我不屑要的錢比老頭這輩子省下的還要多,哈哈!」
「我幹麼會?好離家出走?妳知道嗎,他想我給一個律師當文員——這樣他就舒服了。他是一家之主;我可憐的媽媽又慫恿他——我想無非是為我好啦。就這樣——再見,我便走了。妳一定不相信,我告訴妳,我走那天,他一股愛心,打得我遍體鱗傷。唉!他從來就是這麼奇怪。妳看見那鏟子嗎?說他發瘋了?不能算呢,這正像我爸的作風。他想我留下,替他做奴做婢。不過,我們實在等錢用,五鎊錢在他算得什麼——何況十六年來只這一次。」
她在黑暗中不自在地舉起雙手。「這事也可能發生。他沒說錯嘛。發生了,現在就發生了。這就是我們一直等待著的明天。」
「我兒子哈利,」哈貝德船長含糊說道,一時不知所措。「他明天便回家了。」
「當然,他就是不用供個兒子,」哈貝德船長漫不經心的繼續下去。「當然,女兒不需要那麼多——唔——唔。唉!她們不會離家跑掉。」
秋天時,滂沱的大雨把他那身油滲得像鐵片般硬的帆布衣敲得咚咚響,雨水從衣上洶湧下來。天氣太壞時,他便會躲進小陽台裡,站在門口,望著插在園子中央的鏟子。園子的泥土因翻得太多,雨季來時便成了泥潭。泥潭一結冰,他便鬱鬱寡歡。哈利會怎樣說呢?每年這個時候,他不能經常跟碧絲一塊兒,於是每次他隔著關上了的窗子聽到老卡威在房中吼叫召喚碧絲時,他更大為激憤。
「探消息的笑面虎,」哈貝德老頭用平平穩穩的嗓門斬釘截鐵地說出來。他的聲音使碧絲感到地暗天昏,災難降臨。
那兩間小屋共用一幅牆,前院有一行鐵欄分開,後院以一列木欄為界限。碧絲.卡威小姐好像有特權似的,可以把要曬的茶盤布、藍破布或圍裙掛在木欄上。
「你該生在什麼地方才好呢?」碧絲悻悻然打斷他。
「還有嘛,船到底是船。你愛它,但總歸要離開的;航海又不是結婚。」他輕描淡寫的講出了水手的諺語。
「我看你是心如鐵石的。」她嘆口氣。
「做個律師的文員然後便僵在這裡——僵在這種地方?」他輕蔑的喊道。「哼!要是那老頭今天便替我置個家,我定會把它砸了——在那裡三天不到便死了。」
「我從來不用假名字,也至今沒有騙過女人。怎樣騙嗎?就是——要我不要我,聽妳;如果要我,那麼……」他靠著牆,低聲哼起一段歌來。
「最少也要十六年後,」他笑道。「回到一個兔子棚裡,還又給一把死破鏟子……」
「試試看,」她說道。
「我不知道,」蒼白的碧絲疲倦地說,把重重的眼皮下不存什麼希望的灰眼睛移開。她的眼底時常現出模糊的陰影,她似乎看不到自己的這種生活怎麼改變,怎麼完結。
什麼事都就此擱置,一切也好像在為明天而準備似的。為在前院栽花卉,可供選擇的一包包各種花籽總共有一大盒之多。「小姑娘,他不用說會讓妳挑的,」哈貝德船長隔著鐵欄向碧絲暗示道。
「我的小碧絲呀,這樣會把木弄霉的。」每次船長看見她運用那特權時,就會從他那邊木欄溫和地說上幾句。
他喃喃道:「噢!是我呀!」他面無表情,兩人好像頓時透不過氣來。他顯然是在反覆思量聽到的話;雖然他沒有動氣,但異常困惑,便問道:「我真不明白,我又沒有寫過信,沒有幹過什麼事。是我同房讀了報告訴我的——就是今早……呀?什麼?」
「我現在為他的怪念頭也要餓死了,」他說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取了一片。
「跟從前一樣。從前為了不讓我走,幾乎要了我的命;現在我回來,他又拿一把臭鏟子向我腦袋摔過來,要趕我走。擦在我肩膀上。」
「要是妳當年看見他拿著硬皮帶直追我到樓上去,妳才不會說這種話,」他說道。「十六年了,我還忘不了。」
他挺平了肩膀,帽子的闊邊影子在他頭上帥得很。「尷尬得很呢,嗯?」他問她同不同意。「明天嗎?唉,唉!簡直前所未聞。那麼,永遠是明天,怎麼也沒有今天。」
「姑娘呀,現在我知道這裡的人為什麼不對勁了。當然啦,是這個瘋子在攪風攪雨。碧絲,千萬別跟他沾上邊兒。碧絲,聽見沒有?」
「發瘋!」他喃喃說著,繼而聽到碧絲緊張地笑了一下。
「我的小姑娘,不要自己嚇自己了。」他有點狡猾的說:「海是留不住他的。他不是海的人。哈貝德家的人沒有一個是海的人。瞧瞧我,我沒有淹死。還有,他根本不是水手;既然不是水手,當然會回來的。什麼也攔不住他回來……」
她的手肘顫抖得很厲害。
「我剛才怕弄得他不舒服,」那人靜了一會兒說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也不是真瘋。」
哈貝德船長彷彿要從籠裡覓出路。他把腳踩在挖成的泥潭內。他給那片挖爛草地上的洞絆倒,又像瞎子般衝在籬笆上。
「沒聽懂!」她不耐煩地喊道。雲層下的光線在西方消逝。他再稍微俯下來聽清楚些;深沉的黑夜湮沒了那個細語喁喁的女子及那個全神聆聽的男子,只剩下那兩副一直靠得很近的臉孔,一片親暱密談的氣氛。
「你們在喝酒?」她說道。
「你真是哈利.哈貝德嗎?」她問得很快。「你能證明嗎?」
有一小段時間,她以為他馬上要發瘋了,因為以他平日的表現,她覺得他比一般人心目中的他要精明些。這一回,他激憤之後,又恢復一副慈祥自得的樣子。
哈貝德船長走近一點兒,靠在鏟子上頭,又怯又惱的說:「去你的!」因為他最怕別人取笑他。任何一種精神狀態,就算是瘋狂,也要靠自信來平衡,一遇上擾亂便感痛苦。哈貝德船長活在一套已經安然落地的念頭中,別人的笑容騷擾這些念頭時,他就很不快活。不錯,人家的冷笑實在可怕。他們暗示你有些不妥,但又有何不妥呢?他說不出來;但那個陌生漢顯然是向他冷笑——而且有意到這裡來笑。雖然在大街上已經常遇這些不好受的事,但他從沒有這麼憤怒。
七年前,蔬溪當地有名諧趣的理髮匠打趣地問他何時光顧,船長一本正經的答道:「我想下個月吧。」那時,理髮匠正施施然坐在港口附近新旅店的酒吧間,船長進去買一英兩煙草。他從袖口拿出一條手帕,從手帕的一角取了三個半便士,付了錢便走了。門一關上,理髮匠便笑道:「不久那老的便會和那小的手挽手逛來我那裡刮鬍子,裁縫、理髮匠、蠟燭台也要開工了。蔬溪就要有從前快樂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定快要來了。這傢伙以前說『下星期』,現在又說『下個月』,什麼什麼的——遲些一定是『下個年頭』了。」
可是遇上隨便一件可以令他啟疑竇的事情——人家贊同得不夠熱烈啦,又或者對他如何為歸來的兒子和媳婦籌備家庭之事稍不留心——他便會激動得大叫大跳,又會很陰毒地斜著眼睛看人。他會把鏟子插|進地裡,在前面踱來踱去。卡威小姐便說他發脾氣了,動著食指責怪他。他忿然走開之後,等到她再出來時,他又用眼角窺望著,守候一點點鼓勵,好走近鐵欄而回復先前紆尊慈愛的關係。
「妳卻一直在唆使他幹這傻事,」他說道。
「他是我房東,」碧絲支吾以對,用手抓著鐵絲欄。
可是,他帶著具有逾常睿智的人那種坦誠招供道,這類事情似乎也教人動心。比方說吧,他鋪子離港口不遠,每當海員進來剃鬍子或理髮時——若是臉孔陌生,他不禁就想到,「倘使這是哈貝德老頭的兒子呢!」他因此笑了自己一番。好一場大瘋癲。他還記得那陣子鎮上滿城風雨的情形。可是,他對那老頭仍然存有些希望,希望透過他審慎的玩笑,老頭會康復過來。他留意診療的進展。下星期——下個月——明年了!老頭船長既已把日期延至明年,不久便會絕口不提此事的了。對其他事情,他是挺有理性的,所以這是必然的結局。這一點理髮匠是深信不疑的。
「對呀,」她喃喃自語道。
她稍作移動,好像要跑開,隨即又停下來,舉起雙手掩著太陽穴。小哈貝德的龐大個子,朦朧中像尊銅像一樣動也不動。瘋狂的黑夜在他們的頭頂,響起了老人的啜泣和謾罵。
「也就是這麼多了。他從來就是你們那種住家男人。我還記得他一要離家到薛爾茲運煤時,總有兩三天滿臉愁容踱來踱去。他那時是給煤氣廠包了的。你還以為他要去長程捕鯨了——一去三年還不止。哈哈!完全不是呢!他只出海十天罷了。那隻『七海快船』是艘很帥的船。名字不錯吧?我媽的叔叔是船主……」
那陣騷動早就給人遺忘了;至於哈貝德船長,就算人家仍記起他,亦早已遭受忽視了——這是天天露面的懲罰——正如太陽本身,除非它的力量讓人深切感到了,否則也一樣受人忽視。哈貝德船長的行動一點也不顯衰弱;他一身帆布衣,走得滿挺的,外形標奇立異;只是雙眼或者轉動得比從前鬼祟些。他在街上走動時不像往日那麼留神而且易於激動;他變得迷惑躊躇,好像懷疑自己身上某處不甚光彩,或者是有些尷尬的怪東西;可是,他始終沒法查出究竟有何不妥。
「我敲敲門會怎樣?」他提出。
「你不要舊地重遊了吧?」她結結巴巴說道。
他笑了一聲。「不要了。那個黃金國,我恨透了。有些時候,我望見它也會打顫——還好的是我們人多勢眾,那些Gambucinos卻是獨個兒闖蕩。那片地面,人家聽也還沒聽過,他早就熟了。他們有探礦的天分,也有那股狂勁兒;對金子卻反而興趣不大。他們找到,一處地方,產量很好,可是丟下就走了;或者胡亂撿一點點——夠他們尋歡作樂了——馬上又上路,繼續尋金去。有人家的地方他們從來待不久;他們沒有老婆,沒有牲口,沒有家庭,更沒有朋友。你沒辦法跟Gambucinos交朋友,他們實在定不下來——朝來暮去,天曉得他明天又會往那裡去。他們找到金子,從不跟人說,也從沒有一個大富大貴的Gambucinos。他們心不在金子,只在那種放浪形骸,在嶙嶙山石之間尋金的生涯:因此至今沒有一個女子能夠纏住一個Gambucinos一個禮拜。那首歌唱的便是這麼一回事。有個標致姑娘,千方百計想留住她的Gambucinos男人,滿心盼望他會獻上黃金百萬。放心好了!他一下子就溜掉,她再也看不見他了。」
「喂,爸!讓我進來吧。我是哈利,真的!我早了一天回來了。」
他餓得不能回答;她乖乖地拿著碟子讓他吃,一邊喘著氣,低聲急急的跟他談。他聽著,顯得很詫異,愈吃愈慢,最後索性停了口。「那是他的把戲,對不對?」他鄙蔑的聲調揚起來,手臂一個約制不住的動作使碟子從她的指間飛開,跟著他便狠狠咒罵了一句。
「拿去吧!」她低聲說。「走吧!看老天爺份上快走吧!要是我還有錢——還有錢——也都拿出來,好忘記——好令你忘記這些事。」
「妳倒像個好女子,親愛的碧絲小姐。」他立刻說道。
「那個敗家精怎麼不替妳雇個傭人?」一個和暖的中午,他禁不住問道。她頭上頂著一些東西正要出來逛逛。
他側身把耳朵送下來;她低聲急急忙忙地說話,他聽了一會,有時咕噥「對」、「我曉得」。「可是為什麼今天就不行呢?」他最後問道。
「我的姑娘,替我叫他滾。他無非是個流浪漢。妳需要有個自己的幸福家庭。那傢伙沒有家的——他不像哈利。他不會是哈利。哈利明天便回來。妳聽到嗎?再過一天。」他胡https://www.hetubook.com.com言亂語,愈是緊張:「妳無須害怕————哈利一定會娶妳的。」
「妳知道我的名字?唔,是老頭的朋友?」
每星期一,碧絲將租金遞過鐵欄給他。他一把抓住那幾個先令,貪婪得很。他為衣食住行花個小錢都心痛,一旦離開碧絲,獨自往街上購物時,他的態度便完全不同了。沒有了她的同情維護,他便覺得任人魚肉了。他走路時肩膀在牆壁上擦著。他覺得人家的行為都很怪異,於是很不放心;但到了這時候,鎮裡的小孩其實都已不跟在他後面喊叫,商販賣東西給他時已一言不發了。一提及他的衣著,他就特別感到恐懼和疑惑,彷佛這方面的事是絕不該提而且沒有理由去提的。
哈貝德老頭不久又做出一番大笑來。
他再來一陣抑壓的笑聲,她由頭至腳暖起來。聽到咯咯的拍門聲,她的心簡直要從口裡跳出來。
「碧絲!碧絲!碧絲!」卡威老頭在裡面大吼起來。「碧絲——拿煙斗來!」那個胖瞎子又放縱他的懶慾了。碧絲小小心心直放到他手肘旁邊的東西,他也不肯伸手去拿。他四體不勤,在那間廳子裡(他在裡頭認路就跟有眼睛的人一樣的啦),他若不把她召喚到跟前,若不把那身死肥肉都壓在她肩上,便不肯從椅上站起來,不肯踏出一步。要是沒有她在旁照顧著,他便一口飯也不吃。他裝出比瞎子還沒用,無非是要變本加厲的奴役她。她動也不動的站了一會,在黑暗中咬緊牙關,跟著轉身慢慢走進屋裡。
她滿臉羞慚,急急點頭。他等著,眼睛不看她。她全身發抖,俯下頭往裙子找口袋。
「我現在麻煩得很——妳一定要搭救我。」他想使她的臉孔露出來,但她不肯。他放開手,自己退後少許。「妳有沒有錢?」他問道。「我現在要走了。」
「哈利呀!」她喊道——接著便一言不發了。
她一時手足無措了,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麼多。
他的聲調轉了。「只是我現在滿餓的,今早沒吃過早點。妳可否從晚茶那裡給我張羅些麵包或在……」
「一去便不回?」
她的圍巾掉下地,他俯身拾起時,她已經走了。他將圍巾搭到臂上,一直走近窗前,只見老大一個胖子坐在扶手椅上,裡面還有一盞沒罩的燈,胖子張開的大口襯在扁平的肥臉上,四周是一圈亂髮——碧絲小姐的頭和胸。喊聲停止了;窗簾亦垂下。他想到自己尷尬的處境,不禁茫然。爸爸瘋了;不得其門而入;想回去又身無分文;剩下一個餓肚子的朋友在倫敦,他一定以為給拋棄了。
「這兩間兔子棚似的東西都是他的嗎?」小哈貝德輕藐地說:「正是他會自豪的東西。可否告訴我,明天要回來的那傢伙是誰?妳一定知道些的。我說呀,那是在騙老頭子——錯不了。」
他依然在星期日的報紙登廣告訪尋哈利.哈貝德。他告訴碧絲說,外國各地都有人看那些報紙,直到天涯海角。他同時又好像以為兒子還在英國——離蔬溪不遠,故此大有可能「明天」便出現。碧絲雖然沒有詳細明言,但認為哈利若真在英國的話,便不必花錢登廣告,哈貝德船長還不如把每星期的六先令二便士留作己用。她說不知道他何以為生。她的異議會令他疑惑而且消沉一會兒。「他們都是這樣做的,」他指出;報上整欄都是為尋人而設的。他還拿報紙給她看。他和妻子多年來都是這樣登報訪尋,只是他妻子沒有那般耐性。她下葬後一天,蔬溪便有消息來了;她要不是那般不耐煩,可能還活在這裡,再多等一天便成了。「小姑娘呀!妳不會是個沒性子的女人吧!」
她受不住門外那個粗莽身影的引誘,自己也像個影子似的掠了出來。
「生在開闊地方,海灘上,涼爽的夜裡。」他說得快如閃電。接著又若有所思的慢慢說:「他們都是怪人。兩個都是。老天爺,那老頭還一直沒有變是不是?一個臭鏟摔——聽!誰在鬧?『碧絲,碧絲』,從妳屋裡傳出來的。」
「碧絲!我的帽呀!」卡威老頭突然吼叫出來。他起先默不作聲,動也不動的坐在樹下,好像一尊某種嚇壞人的迷信中的偶像。他要不是咆哮著叫她、罵她或者為她生氣,便從不張開口;而張開口時,必定粗話連篇。她的對策就是千呼不應;他便直叫到有人理他為止——等到她搖他的胳臂,或是把煙斗塞進他的牙縫裡。他是極少數吸煙的盲人之一。當他感到帽子已經戴上頭時,便立刻住嘴不鬧了。他繼而站起來,跟女兒一塊兒穿過柵門。
「啊,這樣嗎——有什麼事呢?有人要他命了?」
碧絲由於心地善良而惹上的這番瘋念頭,還是合情合理詳詳細細的。誰保得有天他兒子不會真的回來呢?可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否真有個兒子;又,即使有這麼個人,他也離家太久了。每次哈貝德船長說得忘形時,她都假裝相信來安慰他,同時又會略微笑笑以求心安。
「醉了三整天;是故意的。我沒這嗜好——不要喝酒。除非我喜歡,什麼人、什麼事也逼不了我。我也可以很穩,石頭一般。我同房今早看了報便對我說:『去吧,哈利,你的慈父呢。五鎊錢一定到手的。』於是我們掏清口袋湊足了車費。這傢伙真該死!」
「他一定是早就當你是有了一些生計的了。女孩子最好了。丈夫嘛……」他向她打個眼角示意。碧絲小姐全神貫注編織之中,臉上泛起微紅。
「她後來怎樣?」她低聲說。
哈利深深吸了一口氣,向碧絲走近一步。「那個女子——就是妳,」他壓低聲音說。她沒有動,依然是半避開他的模樣,並以雙手抱著頭。「真是呢!」他繼續下去,唇上露出不易見的笑容。「我倒真想留下來……」
「他要喝茶了。」她臉向他,站得又高又直,臉轉向一邊,握拳的兩手垂在前面。
「為了要五鎊錢,」他迅速回答道。「我們玩得太久,弄到手頭緊了。」
「剛尋完開心,」他說,「乘倫敦火車來的——曉得吧?唷!我最恨給關在火車裡。關在屋裡還好一些。」
「對,對,」他思而得解。「我想這老頭兒定是用些好話打動了妳。妳心地好。」
「你幹什麼的?水手?」有人不安的問道。
啊,嗬,大河
再見吧,
我的姑娘俏又嫩
我們要到大河去
他們密切的交往迄今雖已有數年,談話時卻從沒有不隔著欄柵的。他告訴她屋子裝修得如何美輪美奐,但從不請她進去過目一下。哈利一天沒看過,誰也不能看。實際上,誰也沒有進過他的屋裡;他自己料理家務,而以兒子的利益當頭,小心眼得連從鎮裡買來的零碎日用品,也要像走私般用帆布衣蓋著,然後急急走過前院。等到他走出來的時候,又會萬分抱歉的說道:「小姑娘,只是個小水壺罷了。」
「歌兒沒有講。我想總要哭一陣子吧。他們就是那種人:到處留情。可是他們老是在尋尋找找——尋找不知什麼東西……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個Gambucinos。」
「你來這裡幹什麼?」她問時,忍著不讓自己打顫。
他得意洋洋的狂笑起來。「妳把他嚇走了,妳真有本領。現在我們可以高枕無憂了。我的姑娘,妳耐心點吧!再過一天便行了。」
「他掙到的東西,都是為了你,」她替他辯護。
在蔬溪那個小海港裡,人家對於哈貝德船長沒有什麼好話說。他不是這裡的人。他定居此地的緣故很清楚——從前他很肯講這些——但是些十分不正常不合理的緣故。他顯然有幾個小錢,因為他買了一塊地;蓋了兩間很便宜簡陋的黃磚屋。他住了其中一間,租了另一間給約瑟亞.卡威——瞎眼卡威,那個退了休的船匠,眾人皆知他在家裡是滿不講理的。
她覺得要哭了。「又是一首你那些沒心腸的啦。」她說道。
「你一和_圖_書定是哈貝德船長了。」他說道,一副從容而有把握的樣子。
「在墨西哥學的——在索諾拉。」他不假思索說道。「是Gambucinos唱的歌,妳不曉得嗎?流浪漢的歌。什麼也留不住他們——女人也不成。這種人從前不難見到,在那黃金國的邊疆,吉拉河以北的地方。我去過。在馬薩特蘭有個探礦工程師帶著我去,替他看管馬車。水手總是最好用的幫手啦。那裡全是沙漠:地面一道道裂口,深得看不見底;還有大山——光禿禿的岩石,豎立著像城牆,像教堂尖塔,只是大上一百倍。山谷裡滿是大磨石和黑石頭。那裡寸草不生,太陽下山比別的地方紅得多——紅得像血、紅得發火生煙。滿不錯的。」
他於是走進卡威家的前院。他修長的影子,走起路來大搖大擺,她背著窗等著,看著面前這個人,似乎他除了腳步聲,便沒有一樣是實在的。光線照見一頂翹起的帽子,一道魁梧的肩膀好像把黑影劈開;一條腿隨著伸出來,他轉身站定了,朝著她背後明亮的窗,搖搖頭,淡淡然自己笑起來。
「人不知道讓兒子出海會把他們弄到什麼田地。」他向碧絲解釋道。「就像把他們頓時變了罪犯。」他總不相信你真能習慣那種生活。年紀越大,厭惡之情越濃。這是宗什麼買賣,令你大部分時間都不能踏入家門?你一出海,就沒法知道家中的情況。聽他說話的人還以為哈貝德是厭倦漫長的旅程;實際上,他最遠的旅程只不過是十四天,其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因為避風而拋了錨。一旦他妻子從一個做煤炭生意賺了些錢的單身叔叔處,承繼了一間房屋及足夠過活的金錢,他便馬上丟掉在東岸掌管一隻煤船的差事,心情就像古羅馬的划船奴隸得到了自由似的。過了這麼多年之後,他仍可能用兩手十指便能數盡自己看不見英國土地的日子。他從不知道探索達不到的地方會是怎樣的。他時常誇耀自己從未到過八十沉深的地方。
哈貝德船長留在黑暗的屋裡,還是警覺得很。一個窗拉起了;在靜謐的岩石之鄉裡,一把聲音在她頭頂上漆黑的天際響起——那是瘋痴的、假的、絕望的聲音——又是永不熄滅的希望。「那個探消息的笑面虎他走了沒有?我的姑娘,他還有動靜沒有?」
「試想一想,若是那老頭兒的鬍子黏在我下巴上。怎麼樣?我從小就跟他一模一樣的了。」
窗子卡拉卡拉的關了。
「不大,但是海洋卻很大。」
碧絲個子高,籬笆又矮,因此她的兩肘伸在木欄之上。她的雙手洗衣服洗紅了,但前臂勻稱白皙。她默言不語的望著爸爸的房東。這沉默是積極的,其中帶點有所覺、有所期待和渴望的神情。
「妳不能用錢把我買進來,」他說,「也不能把自己賣出去。」
「有!」碧絲黯然說道:「她沒耐性等下去。」
「不聽。」哈貝德老頭喊著。他隨即來回瞎走起來,肩荷著鏟子,另一隻手打著手勢。「這傢伙——這笑面虎說我的消息有問題。我的消息比你知道的多得多了。我要的消息全都有了。我有了這些消息好多年了——好多年——好多年——夠我等到明天了。我才不會讓你進來呢!哈利會怎樣說?」
樓上的一只窗升起來。
他們的談話,往往給樓上窗口傳下的一陣野獸般吼叫聲打斷。她就會從從容容的,立刻捲起編織或摺起衣物。那時候,那種喊著她名字的吼叫聲繼續響著,引得在街道那方海堤上溜達的漁夫也向小屋望過來。她會慢慢的從前門進去,一刻之後又是一片沉靜了。跟著她又會出現了,手拖著一個乖戾暴躁、身型龐大笨拙得像河馬的傢伙。
哈貝德船長從前是個在陸地之旁幹業的水手。他父親是個破了產的農人,兒女眾多,哈貝德匆匆忙忙給送到一個海岸線船長那兒當學徒,以後航海始終不離岸邊。初時,這類工作一定不是味兒:他始終沒有喜歡這行;他對陸地嚮往,嚮往那些數不盡的房舍,嚮往火爐旁恬靜的生活。很多水手只是覺得在道理上說海洋並不好,於是說不喜歡海洋,但哈貝德對於海洋卻是骨子裡懷著深遠的憎恨——彷彿已稟承了世代相傳下來熱愛土地的氣質。
她吸了口氣。他和顏悅色的說:「是的,大門卻關上了。我才不理會……嗨,妳以為有辦法叫他認出我來……什麼?……妳辦得到?妳說在一星期內?我敢說妳辦得到——但妳以為我在這個半死不活的地方挨得了一星期嗎?我不成!我要麼吃苦犯難,要麼海闊天空,全英國都不夠大。我也曾到這裡來過一次,住了一個多星期。那時老頭兒正登廣告找我,我的同房便寫封信,鬼話連篇,想要弄一兩鎊。鬼花樣卻也吹了。我們只好溜了——溜得好急呢。可是這回我的朋友在倫敦等我,還有……」
碧絲小姐依然俯首針黹之中。這些話她已聽過那麼多次了。但她不時又會站起來,放下針黹,慢慢走到欄杆那裡。這些溫柔的瘋話倒有些魔力。他立了心不讓哈利由於缺乏一個萬事俱備的家而再度離去。他在那一所屋子不住添置各種家具。她想像那些家具又新又光鮮,堆得像在貨倉裡一樣。幾張桌子用麻袋包裹著;一捲捲的地氈好像一段段圓柱般又粗又直,在放下百葉簾的幽暗房間裡,白色的大理石桌面發出亮光。哈貝德船長購置了物品,一定細說給她聽,好像對方應該對那些東西感興趣。他房子裡雜草叢生的院子也可以蓋上混凝土……過了明天吧。
「哈!哈!哈!噯,當然是蔬溪嘛。還會是那兒呢?在英國,你的兒子久無音訊,就只會在這裡。他於是賣了哥察斯德的舊房子,搬到這裡來。唔,這是瘋子嘛,一份也不少了。我家有八個孩子,隨便哪一個出走,我才不會發瘋呢!」理髮匠在聲震屋瓦的哄笑聲中,揚耀他的鐵石心腸。
「我有時看見你覺得很煩呢!」她說道。
「妳——妳——妳不是以為他溺死了吧?」
她雙手掩臉。
「進去!別吵!」她站在門下的石階,淚盈盈的罵他。
「留不過一星期吧,」他打趣說道,用著他輕快溫柔的笑聲撥動她的心弦;「不過,她們每一位我都喜歡。只要合我意,什麼事我都幹。她們給我吃的苦頭,又給我幫的大忙,真是一言難盡!我愛她們,都是一見鍾情的。我已經愛上妳了,小姐——妳叫碧絲——是嗎?」
一點回音也沒有,連腳步的回響也沒有。暴雷一般的浪捲,不眠不休的大海本身之聲,彷彿也靜下來。四處無聲、萬籟俱寂,彷彿獨是她迷失在剛才聽到的岩石之鄉,瘋子般往那裡去尋金,找到了又不屑一顧。
「回家你宰了我!」那陌生漢大聲稱奇,跟著又稍換了聲調說道:「你長了一把鬍子,跟聖誕老人一樣了。」
他大搖大擺走到房子窗旁,在百葉簾透出的黯淡光線下,細看掌心那個銀幣。那個半鎊銀幣。他放進口袋裡。她低下頭站在一旁,好像受了傷;雙手無力地垂著,了無生氣。
「我不是向妳討飯,」他打趣說著,從她端過來的碟子裡拿了一片牛油麵包。「我當妳是朋友般商量。妳知道的,我老頭兒還有個錢。」
這些事碧絲.卡威都聽過。他們的小屋前長著一棵特矮的桉樹,夏天中午時,她愛搬張椅子到草地上,坐下做點針黹。哈貝德船長穿著帆布西服,靠著一把鏟子而立。他每日都鋤屋前的地。一年中他總要翻土好幾次,但「目前」又不打算種什麼。
「一艘船也不是那麼大嘛。」她嘲笑他。
他雙目開始溜盼。
老人家給那陌生聲音嚇了一跳,便把鏟子拔起,轉身向後。
「唔!小姑娘,妳不用等多久了,」他突然間忸怩的回答,而且顯得侷促不安,好像懷疑有些地方出了岔子。
他打斷了自己,低聲問道:「他有對妳說我媽是怎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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