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我先把晚上的餐桌擺好?我準備了西班牙涼湯、沙拉,和巴斯克童子雞。天氣太熱了。他們不會有太好的胃口……甜點我沒有準備,還是上點水果好?」
他們相視而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菲力普.杜班站起身,走過去看他的記事本。
「總不至於是這個讓妳害怕吧?」
「那……妳準備怎麼說……」
她嘆口氣,放下正準備拿起來咬的馬鈴薯條,然後她看看母親,補了一句:
艾麗絲繼續說。她又改變了語氣。現在她的聲音溫柔,像在呵護,一種讓人安心又使人放鬆的聲音,讓約瑟芬忍不住又想哭了。
「沒關係,媽媽,沒關係。妳累了,妳的神經繃得太緊,去躺一會兒吧,一會兒就會好些了……」
「我覺得自己好醜。」
「是因為……」
「現在,您還一個人發笑了?」嘉爾曼走進書房時問道,她的手裡有托盤,上面放著一杯威士忌,一小瓶沛綠雅氣泡礦泉水和一桶的冰塊。
「玩出火了……」
「我拒絕做窮人,我怕死了貧窮,寒酸之味臭不可聞!妳看看自己就知道。妳既難看又無能。」
「如果妳指的是米萊娜……」
她看著廚房桌子,想著是否要在女兒們放學回來前收拾乾淨,好在上面午餐。她算了算,這比在餐館吃飯便宜。
「雪麗,妳知道妳兒子在玩什麼嗎?」
艾麗絲馬上也過來了。
「經商的人是善於推銷產品,但很少精通交易中財務方面的竅門:支付方式、到期票據、運費、優惠。比如說你吧,如果當時沒有我,你怎麼可能周轉得過來……」
「在廚房。她在整理……」
「說這沒有讓她感到驚訝。說妳能找到一個老公已經是奇蹟,如果妳能留住他,那簡直是超級奇蹟。」
「實話:爸爸沒工作了,爸爸身體不好,爸爸需要換換空氣,所以爸爸離開了……」
「妳忘了唯一一件事情,可憐的小寶貝,那就是妳外婆的錢首先是『主管』的錢!錢並不是那麼簡單就歸她處理。妳的腦筋也未免動得太快……」她不應該說這話的,根本不應該。我應該教訓她,應該為她打造一條道德規範,而不是跟她說錢不歸母親大人所有。但我說了什麼?我怎麼啦?自從安東尼走了以後一切都亂了序了……我甚至都無法正確思考了。
「對!就這麼說好了,換換空氣。」
菲力普……菲力普,她一邊重複著這個名字,一邊伸了伸曬成古銅色的長腿,晃了晃威士忌加沛綠雅中的冰塊,為什麼要離開他?
「自作聰明!」女兒對她說,「妳做完秀了?希望妳現在感覺好多了。」
「誰教妳待人這麼直接的,妳母親?」
「公司經理,在他讓公司營利的同時,我們就負責拓展其他業務……因為現在,你根本沒有時間規畫未來。你不再主動出擊,你只是在防守。可是你的才能卻在於捕捉時代潮流,嗅出時尚的氣息,預見人們的想望……要是我們聘用了夏瓦爾,就可以把目前的棘手事務交給他,我們則在明天的泡沫上乘風破浪!不錯吧?」
當年的好時光。他會撩起她的套頭衫,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呢喃著「親愛的」,直至她身體發軟,彎下腰,兩手拉著床罩,以便不弄皺它。星期天,她會做飯。女兒們嚷著要拿刀子,「幫媽媽的忙」,或者要鍋底,「用舌頭把它們舔乾淨」。他們滿懷憐愛地看著她們。每隔兩三個月,他們會為她們量身高,用黑色鉛筆將每個人的身高寫在牆上;牆上有無數個記號,後面跟著日期和兩個名字:奧恬絲和若伊。每次當他倚在廚房門框上,都會被一陣無邊的憂傷侵襲,感覺到無可挽回的浪費,回憶起生活曾向他微笑的舊日時光。在臥室或客廳,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每次憂愁來襲都是在廚房,這個曾經的幸福之艙。熱情,祥和,香氣四溢。鍋在冒著熱氣,抹布晾在烤箱橫桿上,巧克力隔水在鍋裡融化,女兒們在剝核桃。她們舉著沾了一圈巧克力的手指,給自己畫上小鬍子,再用舌頭一下一下將它們給舔掉,而玻璃窗上的水汽幻化成珠光閃閃的花邊,讓他誤以為自己是某個住在北極雪屋中的愛斯基摩家庭的一家之主。
「別管我,嘉爾曼西塔。」
「艾麗絲,」母親大人問道,「妳怎麼想?」
馬塞爾.戈羅貝茲聽了大笑著拍屁股。
「小甜心,也就是說在夏瓦爾還沒有明白這一切、在他還沒有起來和我對幹之前……」
約瑟芬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另一個小女孩跑進了廚房,衝過來抱住她的腿。
「我不會被妳誇暈的。」
他走在過道上,到了廚房門口時停下來,他等了一會兒,還希望她能讓一步,做點妥協……但她一動不動,於是他轉過身,向她宣佈說:
貝朗吉爾向後朝椅背上一倒,她盯著入口的門,一派神清氣閒。這家餐廳的客人很多,但沒有一張熟人的面孔。若是能從某個髮型或某個側影猜出熟人的名字會讓她更加安心,但是這一天,沒有任何熟人的名字可以滿足她的好奇心。是我還是這個地方過時了?她一邊抓著椅子扶手一邊這麼想著,椅背扎得她難受。
和米萊娜在一起時,他自我感覺很好。她是位充滿活力的金髮小女人,要多溫柔有多溫柔。她有些拘謹、靦腆,但讓他感到自在,也讓他安心。
約瑟芬看著她,驚訝得嘴都張圓了。她再也不能思考,再也說不出話。她幾乎沒有辦法呼吸。
和嘉波一起,在嘉波之下……
「妳難道還沒有明白?妳難道沒有注意到現在唯一讓人們感興趣的東西,是錢!而我,和大家一樣,我只是把它說出來,這並沒有什麼可恥!所以別裝聖人了,因為妳很傻,我可憐的媽媽,妳很傻!」
艾麗絲聽著她們的交談,心想不久,或許她也要落到同樣的地步。如果菲力普逞一時之勇,宣佈她自由了……她忽然把他想像成一個勇敢的火槍手,這讓她莞爾。不!他們都是拴在同一條繩子上的螞蚱:那條繩子就是責任。她什麼都不怕。為什麼她總擔心天塌下來砸在她頭上呢?
「主管」興奮了,站了起來。我的乖乖,變天了,他心想。晚宴終於變得有意思了。「公爵夫人」要開始天馬行空、信口開河、絞盡腦汁,以展現一個為孩子犧牲了自己的虔誠寡婦和傑出母親的昔日形象了!對於她這套受害者的表演,他早就耳熟能詳了。
「一個……一個……」
她想到了「主管」,「主管」的錢,約瑟芬心想。她們的父親去世兩年後,她們的母親就再婚了,嫁給一個很富有、很善良的男人。是「主管」把她們養大,供她們在很好的私立學校讀書,是「主管」供她們去滑雪、划船、騎馬、打網球和出國,是「主管」資助艾麗絲的學業,「主管」租了默熱沃的木屋、巴哈馬的輪船以及巴黎的公寓。主管,她們母親的第二個丈夫。結婚那一天,「主管」穿了蘋果綠的盧勒克斯(Lurex)外套,打了一條蘇格蘭格子的皮領帶。母親大人差點昏倒!約瑟芬想到這裡,暗自偷笑,一聲威嚴的喇叭聲讓她回神過來,因為路燈變綠了而她還沒有前進。
「你們一起去她家吃午飯……她為你準備一道鹹派和一道綠葉沙拉,簡單清淡,因為她接著還得去上班,她……」
如果他們英俊、陽剛而花心……女人要哭!
「妳怪我告訴妳真相?」
「謝謝,親愛的,謝謝……我去看看若伊在做什麼。」
「努力工作,上點課……我還,我不知道!我才剛剛能出門露臉,相信我,這就已經夠難的了。我想我還沒有做到。」
「我聽艾麗絲說……」
「啊呀,我不知道……比如討我開心啊。如果你變老了,變得皺巴巴的,我會難過的……我呢,希望有一個像人猿泰山一樣強壯的、有古銅色皮膚的好外公。」
「隨便妳……我無所謂。」
「為什麼呢?妳愛上他了?」
「最近應酬飯局太多了。日子不好過。總要說服對方,而說服對方就是要麻醉他的防備,讓他大吃大喝,然後還是……大吃大喝!」
「啊!我忘了,媽媽……我什麼都不會跟妳要的,一毛錢、一個建議都不要。我要自己面對,獨自一人,哪怕我們窮死,我和女兒們!聽好了,我今天向妳發誓:永遠,永遠我都不會做那個迷失路邊聽妳教訓、要妳指引正道的小鴨子了!因為妳知道為什麼嗎?我是一個女人,一個成熟有責任感的女人,我說到做到。」
約瑟芬在大客廳,一邊喝著咖啡一邊乞求上天不要讓連珠炮似的問題落到她頭上。她試圖和菲力普.杜班聊天,但後者抱歉說:他的手機響了,很重要,如果她不介意……他躲到他的書房裡回電話。
她必須留意:她已經止不住話頭了。
午飯吃完,女兒們又出發回去學校上課。約瑟芬敲了鄰居雪麗家的門。她已經受不了獨自一個人待在屋裡了。
「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嘉爾曼問,眨著眼睛。「大下午的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您生病了嗎?天塌下來砸到您頭上了?」
「好了,我的小蜜糖,別生氣……妳知道我沒再碰她了。」
「對,我指的正是米萊娜……你難道不知道她中午是否要休息片刻吃個飯嗎?你是因為這樣而不能答覆我嗎?」
「她說什麼了?」
「我很抱歉,很抱歉……我沒有想要傷害你。」
「我最好在話題扯遠了之前走人!」
「我不希望他和我們交情太好。我擔心別人會知道!大腳褲、帶釘子的皮帶、長頭髮,他的名聲真的很差。」
「但您不是一般人。」
「如果你不覺得有何不妥,我就把實情告訴她們。我不想說謊……事情已經夠難受了。」
「炸薯條和荷包蛋。」
然後,她朝坐在後排的若伊轉過身,若伊還在默默地哭,拳頭堵在嘴巴上:
「還有妳,別哭了!哭得我頭都痛了。媽的,跟妳們兩個在一起真是倒大楣!我明白爸爸為什麼要走人了。」
約瑟芬忍住了沒向馬塞爾承認,她離窮困潦倒已經不遠了。
「瘦的……不過胖的那個也會在。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其中一個,別提出落得多機靈了。從她看我的眼神。告訴妳也無妨:這個小姑娘,她簡直一眼就把我看透了。我很喜歡她,她很入流,她也……」
這兩個字真是過分了。他感到怒火全衝上了腦門,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把話甩出去,說了就沒打算收回:
「這倒新鮮了,」她盡力保持中性的聲調,「我還真沒想到……謝謝,多虧了妳,我以後不會顯得那麼傻了。」
「妳真是古板,我可憐的媽媽。妳真應該從頭學起。好了,發動吧!要是我們遲到,那真是所有倒楣事都齊了。她最怕別人遲到……」
雪麗拿出一包咖啡,將手搖磨豆機夾在纖長的兩腿間,一邊勻勻地磨咖啡豆,一邊眼睛盯著女友不放。她常說磨咖啡豆跟磨自己的心思是一回事。
「奧恬絲,不准妳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如果說我們最近還能過日子,那都是我的功勞,十二世紀的功勞!不管妳樂意不樂意,不准妳這樣看待我。我是妳的母親,永遠別忘了,妳的母親!妳應該……妳不應該……妳應該尊重我。」
她以平淡慵懶的口氣說道。貝朗吉爾反擊,以蜜糖般的聲音說:
「妳不是跟我說,要喝杯咖啡吃塊巧克力嗎?」
他們剛搬來時,女兒們還只有廚房水槽的一般高……
她轉過身來,用目光示意他看看地上。順著她的目光,他看到了擱在腳邊的帶輪行李箱。他把它徹底忘了。看來這是真的:他要離開她了!
「我不會叫他做汽車修理工的。」
約瑟芬驚呆了:安東尼和女兒談心比和她談更自在。他是不是從今以後就把她當冤家對頭了?她寧可專心開車。我是從樹林過呢還是從馬約門的外環過呢?安東尼會走哪一條路?當他開車的時候,我從來不看他走哪條,我完全依賴他,任由思緒飄到我那些騎士、貴婦人,和城堡,飄到那些年輕的新嫁娘身上,她們坐在封閉的轎子裡一路奔波去見那個不認識的男人,他將光著身子躺在她們身邊。她打了一個寒噤,搖了搖頭,重新回到她開車的路線上。她決定從森林裡抄近路過去,暗地期許路況不要過於壅塞。
「她這麼說的!」
貝朗吉爾看著她,一臉遺憾的神情。
「很簡單:夏瓦爾是會計、銷售業務一肩挑的人才,不可多得。我不想看到哪天你跟這個集兩種優點於一身的人處在競爭位置:他既有行銷員的靈活又有會計師財務上的嚴謹。前一個優點可以賺到顧客的鈔票,第二個優點可以獲得最大額度的利益。而大多數人只具備這其中的一種資質……」
但很快,母親大人和艾麗絲就失望了:安東尼永遠做不了正經生意。他的髮線分得太明顯——毫無魅力;他的襪子太短——毫無品味;他的薪水不夠高而且還來路不明——賣槍枝彈藥,真是聲名狼藉!尤其,尤其,他在太太的家人面前是那麼拘束,只要他們在場他就會出很多汗。還不是微微出汗、腋下暈出淡淡汗漬,而是大量汗水浸透襯衫,讓他不得不告退去將衣服弄乾。一個很難不被注意到的缺陷,卻還使大家陷入尷尬的處境。這種情況只發生在當他和太太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在獵人公司從來不這樣出汗,從來沒有。「可能是因為你一直生活在戶外的緣故,」約瑟芬試圖解釋,一邊把替換的襯衫遞給他,每次家庭聚會她都會預備一件。「你永遠不能坐在辦公室裡工作!」
約瑟芬感覺自己很可憐,但因為得到大女兒的體恤又鬆了一口氣。她原本希望奧恬絲繼續數落安東尼,繼續安慰她,但她很快回過神:應該是她把女兒摟在懷中。她朝奧恬絲伸出一隻手臂,後者越過桌子摸了摸她的手。
「我還能知道菲力普和誰玩得正開心囉?」
「為什麼呢,馬塞爾?我們可以給他一份很好的合約但不給他股份,或是只給他很少的一點股份,讓他覺得公司和自己息息相關,不會再想跳槽……」
「這個我們以後可以再看。我會讓妳先試一試……」
一天,獵人公司被收購了。他被炒了魷魚。旦夕之間。「美國人就是這樣,」他對約瑟芬解釋,「周一你還是貿易部經理,坐在一間擁攬三面窗戶的大辦公室裡,周二你就要登記失業!」他就這樣被炒了魷魚。解雇賠償金很高,在一段時間內還能確保他繼續負擔公寓、孩子的上學、語言課、汽車保養、去冬季運動場度假的開支。他不擔心。他又不是第一個遇到這種情況的人,況且他不是等閒之輩,他很快會找到一份新工作的。當然,不是隨便地找一份工打,而是一個好職位……後來,他的老同事們一個個找到了做事的地方,接受了比從前低的薪資待遇,權責不若以前高的職務,以及到國外工作的種種不便,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在看各類求職資訊。
「不過妳在跟她說之前,應該先問問我的意思,」約瑟芬上到森林的路上又回到剛才的話題。
「那妳就錯了,我們的雙臂還時常交纏在一起的。」
貝朗吉爾因為尷尬開始坐立不安,她真想收回剛才的話,她埋怨自己忍不住的多舌。她是為了逞一時之快,但她預計將要造成的傷害會久久無法消除。但是她身不由己:她必須吐出她的毒液。讓別人不舒服會讓她自己感到舒服。有時候,她發誓要憋著,不去說別人的壞話,要管住自己的舌頭。她可以把自己能憋著不說的時間按錶記下來。就像那些憋氣潛水夫一樣。她不能憋很久。
她頓了一下,意識到若伊不應該聽到後面的話。
「你去吧沒關係,」她接著說,「我要弄薪資單,我會請波萊特過來看一部電影。你說的對,天真是熱來的!連短褲都穿不住。」她遞一杯冰橘子水給馬塞爾,他一飲而盡,然後搔搔肚子,打了一個響嗝,大笑起來。
「感謝美麗的脖子……」
「然後你們小憩一下,她會拉上窗簾,把衣服脫下了扔在地上,鑽進白色緹花布的被子裡,睡到你身邊……」
「好吧……有人說他和一個……一個……」
「來吧,說個夠吧。反正這是妳的強項。但解決實際的生活問題,是另一回事了。」
「你還好意思提,要是教我逮到你和那個裝模作樣的臭女人上床的話!」
約瑟芬沉默著,用指甲刮著富美家牌耐火板質地的桌子側邊,刮出一小團黑色的小球,她把它彈到了廚房裡。
「妳說得對,我會留著……那妳怎麼跟女兒們說?」
每個隔周星期二,艾麗絲要接待母親大人晚餐,她們在那天晚上必須好好伺候長輩。這些家庭晚餐需要洋溢著幸福和笑聲。想當然爾,安東尼每次都能找到藉口缺席,好避免和她的家人碰面。他受不了菲力普.杜班在和他說話時總要解釋來解釋去——「COB,就是證券交易所,安東尼。」——也受不了艾麗絲,當她和他說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是黏在她淺口薄底皮鞋上一塊嚼爛的口香糖。「當她向我問好時,」他抱怨道,「我覺得她的微笑會把我吸走然後拋到外太空!」艾麗絲,確實一直看不起安東尼。「告訴我妳老公怎麼了?」是她最喜歡問的問題,每一次都讓約瑟芬答不上來。「還是沒著落,沒著落。」「是嗎……問題還沒解決!」艾麗絲嘆了口氣,接著說:「妳想這個問題能怎麼解決?他就是這樣眼高手低!」我姐姐最假惺惺了,約瑟芬心裡想著,把聽筒夾在耳朵和肩膀上。當艾麗絲開始對誰表現出一絲同情或衝動的時候,艾麗絲就會去查《家庭百科藥典》,懷疑自己得了什麼病。
「說吧,把心裡話都倒出來吧。」雪麗柔聲說道。
「電話講得比我想像的還久……」
他甚至是最早被辭退的那個。想到這裡,他氣得握緊了拳頭往褲子口袋一捅,口袋裡布吃不住力,「嘶」地一聲裂開了,尖銳的撕裂聲讓他牙癢癢的。他做了個鬼臉,搖搖頭,轉回到廚房來找妻子,問她能不能補,但旋即想起自己正準備要離開她。他正在收拾行李。他把口袋翻出來:兩層裡布已經穿了一個大洞。
「快說,不然我要忘了我們是在說誰了,那就沒那麼好玩了。」
「只要妳一臉無所謂,他們就會放過妳的。反正妳很會裝狠,我親愛的。這對妳來說毫不費力!」
「她不要我幫,她寧願我想點發明。」
約瑟芬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盤,把車停在森林一條道的邊上。
「我在這裡,親愛的,妳知道我一直在妳身邊,我不會把妳扔下不管。我像愛我自己一樣愛妳,並不是隨便說說!」
「聽我說,奧恬絲……我們沒談過這個問題。」
「我很了解妳需要……陪伴。妳結婚那麼久了……激|情也抵不過天天在浴室裡肘碰肘刷牙……」
馬塞爾.戈羅貝茲在床上伸長了手,想攬過情婦的身體,女人之前使勁一扭,扭開了,公然背對著他。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坐在桌子的一端,挺直而僵硬,如同一尊石像,頭髮緊緊地束在後面盤成光溜溜的髮髻,沒有一絲一綹掉下來。即使是教堂裡的聖女都沒有她這麼怡然自得!嘉爾曼想。她穿著一身薄布料套裝,每個褶子都像上了漿。奧恬絲被安排坐在她的右邊,小若伊坐在她左邊,她像一個小學老師彎著身子,一會兒和這個說話,一會兒和那個說話。若伊的臉頰髒兮兮的。她的眼皮腫著,眼睫毛黏在一起。她一定在來的車裡哭過了。約瑟芬小口地吃著盤裡的菜餚。只有奧恬絲一直聒噪,逗她阿姨和外祖母笑,恭維「主管」,把「主管」哄得樂呵呵。
「知道什麼?」
「啊,要是昂麗耶特看到我這副模樣,一定暈倒!」
「大家沒有辦法都像妳,擁有一個英俊、聰明、富有的老公!如果亞克像菲力普一樣,我絕不會有半點移情別戀的念頭。我會忠於他、對他好、把自己打扮美美的……會心平氣和!」
「給我一個真正的親親,寶貝。」約瑟芬央求著,沒有一點架子。
她把甜點盤端到他面前,有巧克力味的、杏仁味和焦糖味的。
他的神情有些失落,手裡揮舞著兩個棉條像兩個問號。
「是妳嗎,親愛的?」
說到「她」時,她有點咬牙切齒。
她點點頭,沒有回答。
「不會的,我知道,『主管』,我知道……」
發現不用坐公車(要換乘兩次車)到姐姐家去晚餐,約瑟芬舒了一口氣:安東尼把汽車留給她。她鑽到方向盤的後面坐下,但感覺有點奇怪。從車庫開出來要按一個密碼。她從來沒用過,她伸手到皮包裡掏出記事本,她曾把密碼記在裡頭。
如果他們愚蠢、黏人、軟弱……女人就讓他們哭!
「呃……呃……繼續我的生活……」
她撫了撫他的前臂,和善地看著他。他顯得有些尷尬,突然止住笑,清了清喉嚨,又埋頭看報了。
「約瑟芬,求求妳!別讓我左右為難……如果妳願意,我可以留下來……」
艾麗絲聽慣了她們的哀嘆。
約瑟芬失去了冷靜和自制。她拍著方向盤大聲斥責,小若伊嚇傻了,開始哭,開始哀求:「我要回家,我要我的布娃娃!妳們倆太壞了,太壞了,妳們讓我害怕!」她的哭聲蓋過了母親的聲音,一時間小汽車裡鬧成一團,過去一路上都靜悄悄的,時不時穿插著安東尼的聲音,他喜歡解說街道名由來,一座橋或一座教堂的修建時間,一條路的改造和它的延伸。
「雪麗,妳說話的方式像個佈道者……」
在那之前的生活中,有過欲望,「隱匿在事物深處的神祕力量」,她多麼喜歡阿爾弗萊.德.繆塞的詩句啊!欲望讓皮膚變得有光澤,讓它對另一個完全陌生的肌膚產生欲望。甚至在認識之前,兩個人就已經親密無間了。忍不住想要看到對方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手,他的唇。找不到方向了。瘋狂了。跟他去天涯海角,而理智說:妳到底知道他什麼?沒有,一無所知,昨天他還是一個陌生的名字。生物學為自以為強大的人類發明了多麼美妙的伎倆!從皮膚到大腦距離到底有多遠!欲望滲透到神經元中,讓它們變得糊塗。人們被束縛住了,被剝奪了自由。至少在床上是這樣……
他摔坐到床上,盯著自己的鞋尖。
「萬一我死翹翹?是這個意思嗎,我的小斑鳩?當然了,我甚至可以肯定地告訴妳,我待妳絕對錯不了。我希望到了那一天,妳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戴上妳那些白珍珠和鑽石。希望妳在公證律師那裡為我贏得體面。希望他們都氣得火冒三丈。希望人們不要指指點點:『他把那一大筆錢都留給這個婊子了!』相反,我希望看到:人們對妳卑屈有禮!啊,我多想到時候在場看到『牙籤』的那副嘴臉!妳們不會成為朋友的……」
「妳應該去寫小說——妳想像力很豐富……」
「那就好!至少哪天要是有女孩子把這種東西放到他的鼻子底下,他就不會退縮了。」
她已經沒有退路。奧恬絲的目光逼人,冷冰冰的,她在等候問題的解答。
若西亞娜任由自己倒在床上,快樂地喘著氣。她愛他,她的大狗。她從來沒見過像他一樣活力充沛又一絲不苟的男人。在他這樣的歲數!每天他都要重新「擺幾次餐具」。不是只顧自己享受,讓另一個人數天花板上的蒼蠅腳的那種人。有時要讓他悠著點。她怕他惡魔般的胃口會讓他突然一命嗚呼。
「誰告訴妳的?」約瑟芬又問。
「妳剛才說的那些真不動聽。」
每次出差回來,他從不事先通報:他推開門,在玄關稍候,然後用一聲短促的口哨宣佈:「我回來了!」約瑟芬沉浸在她那堆歷史書中,奧恬絲向他跑過來,把小手伸進他的口袋裡找要給她的禮物,若伊拍著手。兩個小女孩都穿著睡衣,一個粉色,一個藍色,漂亮放肆的奧恬絲總能牽著他的鼻子走,而若伊則圓滾滾的,像個瓷娃娃,很貪吃。他彎下腰,把她們擁在懷中https://m.hetubook.com.com,一邊反覆說:「啊!我親愛的寶貝!啊!我親愛的寶貝!」這成了一種固定儀式。有時候,當他回想起前一天的另一種擁抱時會感到一絲愧疚……他把她們抱得更緊,回憶也就煙消雲散了。他放下行李,投入扮演英雄的角色中,編一些打獵和佈陷阱的故事:他用刀子了結一頭受傷的獅子,一隻羚羊被他用繩索套住,還有讓他打暈的一條鱷魚。她們驚奇地盯著他。只有奧恬絲急不可耐,不停地問:「給我的禮物呢,爸爸?給我的禮物呢?」
約瑟芬心裡暗自好笑,她早就料到母親這一連串的反應,她聳聳肩,走出客廳。當她推開門,她聽到一聲輕輕的尖叫,是奧恬絲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被她推門撞倒了。
「我發明了使用無污染能源的無窮動。」
「妳怎麼可以這麼說?」
那天晚上的家庭餐宴,極為順利。
「我發誓,妳這裡看起來怪怪的,這裡,左邊,妳的嘴唇有點鼓出來。還是說,好奇讓妳的嘴唇變了形……妳難道無聊到即使最小的一點八卦都能當一頓美食在享受?」
約瑟芬搖搖頭,抽噎著。
現在她已經完全轉向他了,她聳著肩,手腕處纏著一塊抹布,向他發出了挑戰。
他薪水很高,年底最後一個月拿三個月薪資,有好的社會保險,休假日加總甚至超過他的法定假期。每當他回到庫爾貝伏瓦的家中,他都感到很幸福,住宅區建於九〇年代,專門設計給他這樣的年輕高層管理人士。他們尚未有足夠財力住在巴黎市區,他們在塞納河的另一岸,等著有朝一日能住到那些好街區,這樣夜裡他們遠遠地就能看見燈火通明的首都。這幢公寓舊得很快,不易覺察的鏽跡從陽臺流到了房子門面,以及被陽光曬褪了色的昔日明黃色的屋簷上。
因為她的情人再次沉迷於她肉嘟嘟身體的一個曲線裡了:
「你不幫她嗎?」
「妳會找到一個跟我一樣胖胖的、醜醜的、蠢蠢的男人來寵妳。妳就是愛的召喚,我的小斑鳩。想呵護妳、體貼妳的人多的呢。」
若伊已經抬起了頭,約瑟芬從她的眼裡讀到的是疑惑,她努力想理解母親的話但卻做不到。
她在皺巴巴的蕾絲睡衣和兩腿摩擦的窸窣聲中下了床。她又變胖了。馬塞爾忍不住笑了。他喜歡圓滾滾的女人。他從床頭櫃的菸盒裡取出一支雪茄,切一刀,捲一捲,嗅一嗅,然後點燃。用手摸摸禿了的頭頂。像一個狡詐的老主顧那樣撇撇嘴。他得提防這個夏瓦爾。在公司裡不能給他太多權力和太高的地位。還要確保自己的小情人別迷上他了……要命!三十八歲,她一定會想嘗嘗鮮,會想在第一排佔到一個好位置。但礙著「牙籤」,她總是被藏著掖著,沒有一個名份,這並不是一個女人的正常生活,可憐的若西亞娜!
我當時那麼想誘惑妳,妳不用跟我要求我都會送妳一份總經理的薪資。我讓妳相信所有人都想聘用妳,好讓妳接受我的錢而不覺得受到冒犯。我當時真傻,真傻啊!腦袋進水了!今天,妳在這裡倒裝起聖女了。告訴妳女兒妳是怎麼勾引我的!妳是怎麼擺佈我的!我以為自己是一個丈夫,卻成了一個奴才。我求妳為我生一個小孩,妳嗤之以鼻。一個小孩!一個小戈羅貝茲!妳的嘴裡吐出我的姓氏就好像妳已經在流產了。而且妳還在笑!當妳笑的時候妳真難看,真難看!把這個也告訴她們!把真相說出來!讓她們也知道!告訴她們男人都是些晚熟的孩子!只要揮一塊小紅布就可以指揮他們了!他們就像士兵一樣進軍了!而且,我也必須提防小甜心……夏瓦爾的故事讓我半喜半憂。
貝朗吉爾愈是磨蹭不說,艾麗絲愈發感到不自在,因為說話人這麼小心翼翼,無疑意味著這個消息分量很重,否則貝朗吉爾一定不假思索地早說出來,並大笑謠言無中生有了。但是她還在猶豫。
「妳知道整個巴黎都在暗地議論妳先生什麼嗎?」
「只有這個原因,妳確定?妳沒有隱瞞其他事……」
「這對每個人都一樣。」
「我想一年以後妳就會習慣的。」
「會不會說英語?當然會。英語、俄語和西班牙語都會。」
「芬說的對,這也是突發狀況。讓她先穩定情緒,再問她到底想怎麼做。」
「約瑟芬,妳在說什麼?」
「妳都沒問我是怎麼辦到的!」
「如果妳什麼都告訴他,什麼都讓他看,什麼都給他解釋的話,日後就不會有任何詩意和浪漫了。」
「那你跟我發誓她沒有白色緹花布的被子。」
「啊!妳打算怎樣用妳那點可憐的薪水擺脫困境?」
要是我留下……
「打電話給我……或者我打到米萊娜的美髮院留言。我想,她總會知道你在哪裡吧?」
「可能不動聽,但說的沒錯吧?妳難道喜歡我虛情假意編話騙妳?跟其他人一樣說我為妳抱不平?」
「馬科斯.巴蒂耶邀請妳,是因為他想藉機接近我,」奧恬絲一邊說,一邊用潔白的牙齒啃一根薯條。
他吻住她,讓她住嘴。
他揭開冰桶蓋,小心地夾出兩個冰塊,讓它們落入杯中,然後往裡面倒了點白色馬丁尼,彎下腰撿起地毯上的一根線,直起身,用嘴唇抿了口酒,然後咂咂嘴,心滿意足。
「妳怎麼知道的?」約瑟芬問奧恬絲。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聽到這些話,打了一個厭惡的冷顫,她的脖子僵住了。「主管」正美呢。她最好別忘了自己是嫁給誰了!她想起了這點,忽然湧上一股狡猾的快|感。為了表示她沉默的抗議並表明「主管」和她之間涇渭分明,昂麗耶持.戈羅貝茲起身走到窗邊的約瑟芬身旁。這個男人的粗俗就是對她的懲罰,是她背負的十字架。儘管她不再共用他的辦公室、他的臥室和他的床,她總是擔心他會傳染她,彷彿他是一個危險病菌的帶原者。她真是走投無路了才嫁給這麼一個粗俗的人!而且,他還健壯得跟橡樹一樣。他的活力愈來愈讓她受不了。有時看到他看似那麼年輕、強壯便讓她氣得喘不過氣來,一陣心悸。她要吃藥片來使自己放鬆。我還得忍受他多久?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寧可把注意力都放到女兒身上,她靠著窗,凝視著微風起時隨之搖曳的樹枝,微風終於給這個夜晚帶來一絲清涼。
「聘用他!」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充滿厭惡,約瑟芬明白了大女兒是知情的。她知道父親的外遇。她可能比她母親更早知道此事。她可能想和母親談這件事,但礙著若伊,她猶豫了。
約瑟芬害怕的那一刻到來了。她看著大女兒詢問的目光,然後又看看若伊,小女兒正埋頭於把炸薯條蘸拌了番茄醬的蛋黃。她還是要跟她們說。拖延或撒謊無濟於事。她們最終會知道實情。她必須一個一個去說明。奧恬絲和父親很親,她覺得他如此「時髦」、如此地「有水準」,而他,也會千方百計討她歡心。他從來不願在女兒們面前提到缺錢的事,也不願流露出對未來的擔憂。他這麼做不是因為心疼若伊,而是心疼他的大女兒。這種無條件的疼愛,是往昔有過的輝煌所留給他的唯一慰藉。每次當他出差回來,奧恬絲會幫他把行李箱的東西取出來,她撫摸著西裝布料,讚美襯衫質地,用手捋平領帶,將它們一條條掛進衣櫥裡。我的爸爸,你好帥!你真的好帥!他享受著她的愛慕和讚美,將她擁在懷中,塞給她一個特意為她準備的小禮物,這是屬於他們倆的祕密。約瑟芬有幾次正巧撞見他們樂此不疲地在密謀。他們是同謀,她感覺自己被排擠在外。在他們家裡,人分兩等:主人是安東尼和奧恬絲,僕人則是若伊和她。
「對。」
結果,他屬於最早走路的那批人。
「我可以給妳找一份工作讓妳賺點錢。是翻譯一些重要合約,商業合約。哦,很無趣的!但報酬不錯。我們事務所有一個合作人,原本是她在負責翻譯,但她剛離職。俄語,妳還提到了俄語?妳的俄語程度足以了解商務措詞上的細微差別嗎?」
「芬,告訴我妳到底怕什麼?當人害怕的時候,必須正視自己的恐懼,給它一個名字,把它說出來。否則這種恐懼就會壓垮妳,像一個惡浪一樣把妳捲走……」
「別瞎想那些無中生有的事。」
貝朗吉爾一副還沒回神過來似的搖了搖頭。她搖搖頭是為了吊女友的胃口。最後她又搖了搖頭,為了再次享受她滴進女友心裡的毒藥之甜美。艾麗絲在她的面前,神情鎮定。她纖長的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撥弄著桌布上的一個褶子,這是唯一可以作為她不耐煩的表現。貝朗吉爾原本更希望艾麗絲追問一句,但她想起來這根本不是她女友的一貫作風。艾麗絲厲害就厲害在從來都不動聲色,似乎沒有任何事物能觸到她的痛處。
「難不成妳……妳有情人嗎?」
約瑟芬掛了電話,手擦一擦,她取下圍裙和頭髮上的鉛筆,抓了抓頭髮讓它蓬鬆一些,然後跑去開門。奥恬絲沒有跟母親打招呼就第一個衝進玄關,甚至沒看她一眼。
約瑟芬忍不住笑了出來。優秀的菲力普.杜班,一個懶學生的父親!
當她考進國家科學研究中心那一日——二十三個應試者中只有三位入選!——她馬上打電話向母親和艾麗絲宣佈好消息,她不得不再三重複直至喉嚨說破,因為這兩個人完全不明白她的喜出望外!國家社會科學研究中心(CNRS)?她在這科學的漫長苦役中能做些什麼?
「我可憐的媽媽,我可憐的媽媽……」奧恬絲嘆息著。
「說出來,告訴我到底是什麼讓妳害怕……」
「那是因為我是個非常糟糕的會計。」
她穿著白色婚紗,站在市長和神父的面前。婚禮那天,市政大廳人滿為患,不僅加椅子,還允許人坐到窗框上。每個人都屏住呼吸,期待她脫了婚紗拋到空中,光著身子出場,一邊大喊:「一場玩笑罷了!」就像電影的劇情那樣。
「炸薯條和荷包蛋。」
「唯一的問題是,我們現在真的變成窮鬼了……我希望他會給我們一點錢。他一定得給的不是嗎?」
沒有性別平等。沒有平等可言,因為性讓人再度變得野蠻。裹著女人皮囊的野獸在裹著男人皮囊的野獸下面。約瑟芬那天是怎麼說的?她說了一句十二世紀關於結婚的格言,那句話使她戰慄。我像往常一樣心不在焉地聽她說話,突然,就好像是她在我的兩腿間劈了一斧頭。
約瑟芬憋住了沒笑出聲。艾麗絲真有趣!她們倆在艾麗絲結婚之前,經常一起瘋笑。後來,她成了一位夫人,一位負有責任心的忙碌夫人。她和菲力普是怎樣的一對夫妻啊?約瑟芬從來不曾遇見他們親熱、不曾交換一個溫存的眼神或是一個吻。他們感覺一直都在表演。
「姆!我真喜歡妳的脖子……」馬塞爾.戈羅貝茲大聲叫著,一邊把鼻子埋在情婦脖子上一圈鬆弛的肉裡。「妳知道吸血鬼對剛被他吸過血的女人說什麼嗎?」
但他沒有和昂麗耶特離婚。最終他任命她為行政部門的負責人。迫於無奈——不然她就跟他賭氣。當昂麗耶特賭氣的時候,本來就讓人難以忍受的她會變得無比可憎。他於是讓步了。他們結婚的時候即簽署了一份財產分割公證,他贈與了部分財產給她。當他死後,她將繼承他的所有財產。他被她捏在手裡!她對他愈壞,他愈依戀她。有時候他心想可能是小時候挨過太多耳光,他習慣了受虐;「愛情」不是為他準備的菜餚。這個解釋似乎說得通。
「很好。你可以留著鑰匙,一定有東西落在家裡,以後要回來拿。來之前提前通知,免得我在家。這樣更好……」
約瑟芬常常也問自己,怎麼能在這位自稱是她母親的女人肚子裡待上九個月。
「沒錯,那個兇狠的女人。」
然而這種場面沒有發生。
她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無奈地聳聳肩,拎起行李箱朝門口走去。
嘉爾曼讓每一頓餐都有點睛之處。尤其是當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夫人來晚餐的時候。
「決定自己解決……一人做事一人當,」約瑟芬回答,語氣比她自己想的還要激烈。
馬塞爾.戈羅貝茲現在坐著,光著上半身,頭靠在床頭的銅欄杆上,他聚精會神地聽著情婦分析。
「妳煩死人了,媽媽!妳這套為我好的話我已經煩透了!我再也受不了妳了!妳以為我會輕信妳那些功德無量的寡婦故事嗎?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和『主管』都做了什麼!妳以為我猜不到妳那些卑鄙的操控?妳是為了錢才嫁給『主管』的!妳是因為這樣才擺脫困境,不是別的!不是因為妳當初勇敢、勤勞、賢慧。所以別教訓我。如果『主管』當時很窮,妳根本連看都不會看他。妳勢必會另找一個。妳看,我從來都不傻。我本可以接受,我本來可以認為妳這樣做都是為了我們,我甚至覺得妳的做法很高尚、很慷慨,如果妳不是每時每刻都表現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如果妳跟我說話不是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吻,好比我是一個廢物、一個可憐蟲……我再也受不了妳的虛偽,我再也受不了妳的謊言,我受不了妳交叉成十字的手臂,妳的犧牲……每次教訓我的這種方式,而妳自己,妳不過是從事了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而已!」
太晚了。她現在滿腦子只有米萊娜和他了。到底是誰告訴她的?某個男鄰居?某個女鄰居?他們在這棟樓裡認識的人不多,但是,若要湊在一起說別人的壞話,人們很快就能交上朋友。一定有人看見他走進隔了兩條街的米萊娜的那幢公寓。
「你笑吧!」她咕噥一聲,用芒刺般的目光看向他,「你一定覺得我這樣跟你談錢很乏味。先生要一堆金子,先生不想為了小錢操勞,先生想要得到尊敬和重視!而現在,先生只有一種存在的方式,就是去會他的美甲師!」
然而那天早晨,他的節奏比平常慢了半拍。棋局廝殺得過於激烈,他不該讓自己深陷其中的;然而當一個人無所事事時,要做到這一點太難了。時間總在人們不經意間流逝、耗盡,他不能讓自己失去時間概念。「注意了,托尼奧,」他自言自語,「當心點。不能放任自流,清醒一點。」
他一邊說一邊拍拍肚子。
「芬,別說了。妳正在動搖。很快的,這就要變成是妳的錯了!」
「沒有。」
「我不知道,還沒去想……」
「啊,好好笑!真的好好笑!文字遊戲結束了?瞎掰完了?我可以說話了?」
「為什麼不呢?」
「馬科斯.巴蒂耶?」奧恬絲尖叫道,「妳讓她去他家?他和我同年,卻和若伊同班!一次又一次留了級,以後只配做肉鋪店員或是水管工。」
妳可以面對,是因為我常找子虛烏有的藉口把塞滿錢的信封送給妳,而妳裝作什麼都沒發現好不用感謝我,「主管」一邊想一邊舔了一下食指去翻報紙。妳可以面對,是因為妳是一個天生的醜八怪,比最詭詐的婊子還要狠毒、還要無情!但我已經被妳迷住了,我想方設法討妳歡心,為妳排憂解難。
「她有時會打電話給我……」
若西亞娜.朗貝爾笑了,她有些喑啞的深沉笑聲讓馬塞爾非常迷戀,她的下巴消失在三圈掛在脖子上如英國肉凍般顫抖的肥肉裡了。
「妳不親一下媽媽嗎?」約瑟芬問,聲音帶著一絲惱怒和央求。奧恬絲將粉|嫩的臉頰伸向母親,一邊撩起她赤褐色的頭髮吹吹涼。
「我明白了。我們沒有錢,肉很貴!」
要是妳知道的話,約瑟芬想,目光搜尋一張紙手巾好拿來擤鼻涕。
「是的,」約瑟芬苦笑了一下,「你看,即使是我的不幸也沒有什麼與眾不同。」
然後離開。
艾麗絲的回答使貝朗吉爾大吃一驚,唐突的提問脫口而出。艾麗絲凝視著女友人,感到有些意外。貝朗吉爾平時說話可要委婉藝術多了。她一愣,靠在了椅背上,不假思索地回答:
「親愛的,來這裡,我們來談談,」她邊說邊把她往客廳盡頭的一個長沙發上拖。
因此他同意聽她說話。
「如果他真的什麼都找不到,好歹可以過來找我……我總能把他安排到什麼地方的。」
「馬龍.白蘭度!他好帥,帥翻了!他演過《慾望街車》,爸爸帶我去看的……爸爸說那是一部電影傑作!」
「總之……這件事和妳沒關係!」她結巴地說,「這是我的問題。」
「哎呀呀!我好怕啊!」奧恬絲揶揄道,「妳一定無法想像我有多害怕。」
這不是她想說的,不過他說的也對,她想起來:安東尼已經走了。她於是回答:
「好吧……再見……如果妳想找我……」
「祝你好運,賈利!」
「哦,菲力普,別說了!我要哭了……我現在很脆弱。要是你知道我剛才做了什麼……」
約瑟芬先前很害怕,那麼害怕。她原本可以確切指出自己在害怕什麼,量出壓在她神經上使她喘不過氣的重負的長度、厚度和直徑。她原本希望可以在女兒們的懷裡得到安慰。她原本希望可以三個人抱在一起,編出一句像大克洛克和大克里克這樣美妙的句子。她原本有那麼多的希望,希望時光倒流,可以重奏幸福的樂章,他們的第一個寶寶,再一次懷孕,第二個寶寶,四個人開始一起出去旅行,第一道裂痕,第一次妥協,第一次沉默——意味深長的沉默——從此兩人的話少了,開始假裝。當彈簧壞了,當她當初嫁的那個迷人小夥子成了托尼奧.柯岱斯,成為那個疲憊、易受刺|激、失業的丈夫,她當然會希望時光停住、倒流、倒流……
「我感冒了……」
前次,為了打破禁令,他送給她一串穿了三十一顆南方深海養殖的珍珠項鍊,配了一個鑲滿閃亮碎鑽的鉑金搭扣。「要有證書的,」若西亞娜要求,「只有在這個條件下我才會繳械,讓你胖胖的爪子放在我身上!」
獨自一人。
「是的……」
「不用別人告訴我。我只要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當我抗拒的時候,嘉波很驚訝,當我想保留「自由女性」的王牌時,他發出綠林大盜的爽朗笑聲:「妳想排除力量?控制?妥協?但正是這些擦出了我們之間的火花。可憐的傻女人,看看那群美國女權主義者的下場吧:獨身女人。獨身!而這,艾麗絲,這是女人最大的不幸……」
他說話的方式很特別:他會用一些現在已經不用的表達方式,人們和他在一起會以為回到了六〇或是七〇年代。他應該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這樣說話的人了。「真俊」或「順極了!」
「我覺得妳坐著真美,圍著圍裙……」
「沒有,親愛的,這是我們兩個清醒冷靜的大人做的共同決定。爸爸很難過,因為爸爸愛妳們,很愛很愛。這不是他的錯,妳知道……總有一天,當妳長大了,妳就會明白人生並非妳想怎樣就能怎樣。有時候,不是妳決定生活,而是妳忍受生活。這陣子爸爸一直受挫,他更希望能離開一下,換換空氣,不讓他的壞情緒影響我們。當他找到工作,他會跟妳們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似乎全心放在那位菲力普.杜班身上,被那位穿著燕尾服的幸福男人所吸引。「他是誰?他是誰?」賓客們一邊偷偷打量著他一邊打聽。沒有人認識他。艾麗絲說他們相識於飛機上,那真是「love at first sight」。這位菲力普.杜班是個美男子。顯然,只要看看女人垂涎他的眼神,便可以確定他是地球上最英俊的男子之一!他在妻子的朋友之間鶴立雞群,不經意的神情中帶著一絲倨傲。「他到底是做什麼的?做生意……為什麼這麼快結婚?你覺得……」因為沒有人有明確訊息,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議論。新郎的父母也用和兒子同樣有些傲慢的不耐神情看著周圍人群,讓人以為他們的兒子結的不是一門好親事。賓客們最後失望地離開了。艾麗絲不再是大家娛樂的話題,艾麗絲不再讓人浮想聯翩,她成為一個極其普通的普通人,這發生在她身上簡直就是浪費。有些人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過她。她被罷黜了,她的皇冠滾落在地。
「雪麗,妳究竟有多高啊?」
「現在很難。要咬緊牙等難關過去……」
當母親叫她「親愛的」的時候,說明問題嚴重。憐憫、說教、恩賜就要陳腔濫調劈頭蓋臉源源不絕地傾瀉而出了。
小女孩沒有趕緊過來親一下母親或咬一口麵包,她沒有把書包還有大衣扔到地上,而是將前者放好,將後者優雅地脫下,像是初入社交界的淑女,把她的長大衣交給舞廳門口負責衣帽的侍者。
要是我留下,我會把由來已久的誤會持續下去。也會把我習慣的這由來已久的舒適日子延續下去。
「學會跟我頂嘴了!」被激怒的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回敬道。
若伊仰著一張充滿信任和愛意的臉看著母親,她母親忍不住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裡,一邊說:「答應妳,答應妳,我的小乖乖,我的小美人,我的小寶貝……」
「奧恬絲也這樣說……妳能想像得到嗎?我十四歲的女兒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大家一定都覺得我是個傻瓜了,還戴了綠帽子。但我跟妳說,現在我對這些根本無所謂,我甚至問自己是不是寧可什麼都不知道……」
「你很清楚我在說『誰』!」
約瑟芬這時抬起了雙眼,看著雪麗,兩隻手交握放在腿上,她開始傾訴,速度很快,結結巴巴的,語無倫次,但反覆說著一樣的話。
然後,她朝不再躲在一邊聽她說話的「主管」轉過身:
「芬,別說了……再下去不會有好結果的!」
「差不多,嘉爾曼,千萬別,千萬別問問題!我要一個人待著,好好想想,做個決定……」
「芬,別把所有事都混為一談。既然這件事今天發生了,表示它遲早都會發生……與其等到妳忍無可忍的時候分手,還不如早點慧劍斬情絲!好了,振作一點……不要灰心!」
「我親愛的嘉爾曼……相信我,還不如讓我一笑置之。」
「那個婊子,那個賤貨!」
「妳在這裡做什麼,親愛的?」
「不管怎麼說,我想妳遲早都會知道,但最好還是讓妳先做好準備去面對……」
「馬龍.白蘭度是誰,媽媽?」
她吸了吸鼻子,拿起電話,咽下眼淚。
「妳知道,我了解他們。他們一定都等著看我出醜。我勢必會成為笑柄……」
她碰了母親繃緊的臉頰,很快又說:
亞歷山大剛把甜點吞到肚子就把若伊拉到他的房間裡,把奧恬絲留在餐桌前。奧恬絲總是留下來陪大人。她很乖,不讓大家注意到她,前一分鐘還那麼尖銳、那麼大膽,但她此刻融化在背景裡,專注地聽大人們說話。她觀察著,臆猜著一句沒說完的話、一次口誤、一聲憤怒的感嘆、一段壓抑的沉默。這個小女孩真是個好奇鬼,嘉爾曼想。卻沒有一個人提防她!我很清楚她的小把戲。她也明白我會揭穿她。她不喜歡我,但她怕我。今晚,我得看著她,我要帶她到小客廳去看電影。
「有人說菲力普有了外遇……還蠻認真的……也很特殊。是今天早上阿涅絲告訴我的。」
「好!我去給你倒杯酒,然後你聽我說。」
「是生活……這樣可以節約時間。但妳還在兜圈子……妳一直都在迴避問題。」
馬塞爾.戈羅貝茲迷戀若西亞娜.朗貝爾的頭腦。
「買單。」她對從她們桌邊經過的服務生說道。
約瑟芬放低了聲音,化為了呢喃耳語,靠在她胸口的女兒身子也變沉了,告訴她孩子已經睡著了,她可以閉上嘴也不會弄醒她了。
菲力普.杜班是一個個性穩健的人,他開了一家國際律師事務所,和巴黎、米蘭、紐約以及倫敦的幾位大律師都有業務往來。他這位律師很古怪,只愛打難打的官司。但他成功了,而且還不明白為什麼別人無法像他那樣。他的人生座右銘很簡練:「有志者事竟成。」當他倒在大大的黑色真皮扶手椅上時,會說這句話,他伸展一下臂膀,壓壓手指頭關節,一邊看著他的對談者,好像他剛才宣佈了一條至理名言。
貝朗吉爾重新拿起那塊麵包,hetubook.com.com不耐煩地用食指輕輕摳空裡面的麵包心。
馬塞爾.戈羅貝茲迷戀若西亞娜.朗貝爾鄉下人的務實。
多美的頭髮啊!當她的手指穿過厚厚的頭髮時,嘉爾曼這樣想道。有時,艾麗絲會讓她幫她梳頭,她喜歡聽到艾麗絲的頭髮在梳子下發出的細碎聲響。艾麗絲整個下午都待在書房裡,沒有半通電話。電話主機就安裝在廚房裡,嘉爾曼一直盯著電話信號燈。但就是沒有一個按鈕亮過。她一個人在書房做什麼呢?她愈來愈常這樣。以前,當她回來,手上拎滿大包小包,她大叫:「嘉爾曼西塔!一個熱水澡!快!快!我們今晚出去!」她把大包小包扔在地上,跑去兒子的房間擁抱他,高聲問道:「亞歷山大,今天過得好嗎?跟我說說,我的小心肝,跟我說說!拿到好分數嗎?」與此同時,嘉爾曼在浴室大大的藍綠兩色的馬賽克浴缸裡放好熱水,灑入百里香、西洋紅、迷迭香精油。她把手臂探到浴缸裡試水溫,加一點嬌蘭的芳香浴鹽,當一切準備安妥,她點上幾根小蠟燭,喊艾麗絲過來泡在香氳芬芳的熱水裡。艾麗絲有時候會讓她留下,讓她用浮石為自己搓腳板,用麝香玫瑰精油為她按摩腳趾。嘉爾曼有力的手指抓住腳踝、小腿肚和腳,擠著、掐著、按著,然後巧妙地鬆開,說不出來的愜意和享受。艾麗絲一邊放鬆一邊跟她說一天的經歷,她的那群女友,在一家畫廊裡看到的一幅油畫,她喜歡領子的一件襯衫,「妳看,嘉爾曼,不是真正的翻領,而是立領,然後朝邊緣翻出來,好像有兩個看不見的撐子撐起來一樣……」,一塊她一小口一小口用牙齒啃掉的巧克力杏仁馬卡龍(macaron),「這樣就不算是真吃,我就不會胖了!」,還有她在街上聽到的一句話,一個在人行道上向她伸手乞討的老婦人,她讓艾麗絲那麼害怕以至於她把零錢全倒在她乾癟多皺的掌心了。「哦,嘉爾曼,我好怕自己有一天也淪落到她那種地步。我一無所有。一切都是菲力普的。我自己名下到底擁有什麼?」嘉爾曼一邊拉著她的腳趾,撫平她長長的弓形的柔足腳底,嘆息道:「永遠不會的,我的美人,您永遠不會落到那個皺巴巴老婦人的下場。只要我活著,就絕不可能!我會去做家務,我會移山填海,您永遠不會被拋棄的!」「再說一遍,嘉爾曼西塔,再說一遍給我聽!」然後她鬆弛了,閉上眼睛,沉沉將睡,靠在嘉爾曼細心放在她脖子下的捲曲浴巾上。
「別去,小甜心!好了……我聽妳說。說吧!」
雪麗停了一下,走到了女友人身邊,轉過她的肩膀,強迫她看著自己。
每天早上,他都會下西洋棋。每天早上,他都做著一成不變的事。他在七點鐘和孩子們一同起床,早餐是用烤麵包機調到四檔所烤出的全麥吐司、無糖杏桃果醬、帶鹽奶油,和手工現榨柳橙汁。之後是三十分鐘體操,鍛鍊背肌、腹肌、胸肌和大腿肌。然後看報,報紙是女兒們每天上學前輪流去幫他買的,他認真研究上面的小廣告,如果有一則徵人啟事貌似不錯,他就投簡歷過去,接著是淋浴,用電動刮鬍刀剃鬍,抹點肥皂,刷下起泡的皂沫,選擇白天穿的衣服,最後,下棋。
「我不相信,雪麗。我好害怕。我們以後要怎麼辦?我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過日子。從來沒有!我一定不行。還有女兒們呢?我得一個人帶,她們的父親再也不能幫我了……我一點威信都沒有。」
他聽得目瞪口呆。米萊娜床上的確有一條白色緹花布的厚被子。她怎麼會知道?
「一個和他一起工作的年輕男律師出去幽會……」貝朗吉爾飛快地說道。
他打趣地笑了一下。
「抱歉,親愛的,不過妳這次似乎鐵了心了。妳以前總是護著他……好了,那妳現在打算怎麼辦?」
「妳害我的父親離家出走,因為妳又醜又煩人,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學妳、步妳的後塵。為了不要這樣,什麼我都願意做,包括在昂麗耶特面前裝乖巧,讓她塞錢給我們。」
若伊哭了起來。她的臉皺起來,扭曲了,漲得通紅,眼淚如泉湧。約瑟芬俯身向她,把她抱在懷裡。她把自己的臉埋在小女兒柔軟的鬈髮裡。她絕不可以哭。她應該頑強不屈、堅定不移。在她們面前,她應當表現出不害怕,且能保護她們的樣子。她開始平靜地說話,跟她們重複所有心理書刊中建議父母在離異時對孩子們說的話。爸爸愛媽媽,媽媽愛爸爸,爸爸和媽媽都愛奧恬絲和若伊,但爸爸和媽媽無法再生活一起,所以爸爸和媽媽分開了。但爸爸永遠都愛奧恬絲和若伊,他永遠是她們的爸爸,永遠。她感覺她在說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些不相干的人。
「當然囉,小甜心。」
菲力普.杜班沉默良久。約瑟芬不敢打擾他。這個如此完美的人讓她有點望而生畏,但奇怪的是,過去他從來沒有顯出這麼善解人意。菲力普的手機又響了,他沒有接。約瑟芬對此很感激他。
「天氣真熱。爸爸一定會說這簡直是熱帶氣候。」
但就在這個時候……兩個相同的小數字會冒出來戳破夢的表面。兩隻鮮紅的螃蟹,長著長長絨毛的鉗子,鎖住了半開半掩的幻想之門:44。她已經四十四歲了。
「你知道,但你不做任何事去改變情況。隨便做什麼都行,權當是給菠菜加點奶油……」
她吸了吸鼻子,調整了捂在傷口上的抹布,強忍住淚,定睛望著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她的鉛筆還插在頭髮上呢。來吧,她告訴自己,削馬鈴薯吧……其餘的事,以後再想不遲!
「為什麼不立刻說定?」
「嚴重到讓您想哭?」
但是有一天,那該詛咒的一天,一個大型供應商對他說:「您的產品都很好,馬塞爾,但就是店面陳設少了一點品味!您應該聘一位設計師使您的產品有一致的格調,一點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好提高公司的價位!」他把這段話思來想去,頭腦一熱就聘用了……
他說「艾麗絲」的方式。聽上去更像「伊麗什」……
「植物?讓它們都去死吧!我才懶得費神呢。」
「我永遠都不會怪妳。妳沒有半點惡意。妳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且那個女孩,米萊娜,也不是她的錯!而他,如果他當初可以繼續工作,他甚至看都不會看她。是……是因為他丟了工作,因為人到中年卻被丟在路邊,這太不人道了!」
約瑟芬突然對安東尼產生一絲憐憫,忘了曾經發誓不說出自己的事,她鬆懈了警惕,跟艾麗絲說了。
「媽媽,妳知道我不喜歡妳這樣黏著我。」
雪麗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目光鼓勵著她:繼續,繼續,再說得具體一點。
「還沒有……」
「我受不了了。他人很好,而且的確,這陣子對他來說也不容易,但是……我再也受不了看著他整天無所事事了。或許我缺少勇氣,但是……」
「主管」大笑起來,高興地摸著自己頭頂。
「我知道妳會說什麼,約瑟芬,我都知道。」
他們剛搬來時……
「妳化妝了?」約瑟芬瞥見女兒亮亮的嘴唇。
約瑟芬開始說故事,詞語的魔力降臨在這個房間就好像一個耶誕節的童話:「這一天,波爾多全城都在歡慶。在城市的碼頭上,圍在頂上飄著焰形王旗的五顏六色的帳篷中間,路易七世,法國皇冠的繼承人,由領主和侍從們陪同在等他的未婚妻阿利諾,等她在翁布里埃爾城堡收拾安妥。」她詳細描述了阿利諾的花草浴,說到草,說到香料,說到侍女和宮廷伴婦呈給她挑選的香水,為了讓她打扮成阿基坦最美麗的女子。她說了那麼多的細節,好讓若伊可以盡情地遐想,慢慢地,約瑟芬感到女兒壓在她手臂上的身子愈來愈重,於是她又繼續說了幾分鐘。「那是在一一三七年七月,陽光為城堡的城牆染上各種顏色。依照當時習俗,婚禮慶典要持續好多天,路易坐在光彩照人的年輕女孩身邊,看上去像一個很孱弱、很年輕、很癡情的國王,而公主穿著猩紅色的長裙,長長的袖子中間開了一條長縫,繡著白鼬皮,周圍有噴火的、打鼓的、展示熊的,和雜耍的人,僕人們負責斟酒、把從廚房出來送到就幾乎冷掉的烤肉盛到盤子上,因為在那個年代廚房離宴會廳很遠。美麗的阿利諾剛剛清爽出浴,哼著奶媽在婚禮上教她的複歌:
工作是有,但也不能隨便找一份,他心裡這麼想,卻沒對她說出口,因為他已經知道接下來的對話內容了。他本該離開的,但卻像被磁鐵吸住了給定在門框裡。
艾麗絲兩手抱在胸前,等著。
「我可憐的媽媽,妳打算怎麼辦?」
在若西亞娜聊起這個他幾乎沒有注意到的職員生活和事業的同時,馬塞爾.戈羅貝茲在腦海中重溫了自己的過去。父母親是猶太人,波蘭移民,在巴黎的巴士底監獄一帶安頓下來,父親是裁縫,母親幫人洗衣服。八個孩子。擠在兩房的小公寓裡。很少愛撫,多的是巴掌。很少溫存,多的是乾麵包。馬塞爾在孤獨中成長。為了混一張文憑,他入了一所不知名的化工學院,之後在一家蠟燭廠找到他的第一份工作。
她又扳下遮陽板,在鏡子裡最後一次看了看自己的樣子,大聲抱怨:
「啊!原來妳才是滿心算計——纏在她的身上?」
她把嘴唇浸到嘉爾曼為她端來的酒杯裡,嘆了口氣。從今晚開始就要開始假裝……
「奧恬絲,我不准妳這樣跟我說話,如果妳堅持這麼惡劣下去的話,我不得不發火了。」
「我建議晚上吃飯的時候,不要提爸爸離開的事,」她對女兒說道。
「沒有……別離題,告訴我……快告訴我……」
「那為什麼這邊會翹起來呢?」
「午飯有什麼吃的?」
她指著貝朗吉爾左邊的嘴角,拍了拍微微隆起的部位。貝朗吉爾有些尷尬,搖搖頭,想擺脫女友的追問。
「爸爸在嗎?我的作文考了十七分耶!而且還是在那個壞女人呂豐太太的課上!」
「貝朗吉爾,別結結巴巴了!一個什麼?」
這不是真的。她是前一天晚上才從同一樓層的鄰居雪麗口中聽到的,雪麗的論調和女兒一模一樣,「可是約瑟芬,睜開眼睛看看吧,見鬼了,妳戴了綠帽子還不吭一聲!醒醒吧!連麵包店老闆娘賣長棍麵包給妳時都在偷笑!」
「然而,正是這些精確的業務作為和財務上的訣竅造成了三位數、兩位數和零位數的差別!」
「在聽……當然在聽……好了,來吧……我答應好好聽妳說。」
她是蘇格蘭人,她說當初來法國是為了就讀飯店管理學校,之後就沒再離開。法蘭西的魅力!她在庫爾貝伏瓦的音樂學院教授聲樂,給急於成功的管理人上私人英語課,做美味的糕點賣給訥伊地區的一家餐廳,這家餐廳每周會向她預訂十幾個蛋糕,每個十五歐元。而且偶爾,訂的還不止十幾個。在她家,可以聞到各種香味:正在燉熟的蔬菜,正在發酵的麵團,正在融化的巧克力,正在結晶的焦糖,正在爆黃的洋蔥和正在烤熟的肥嫩小母雞。她一個人帶著兒子賈利,從來不談孩子的父親,如果人們含蓄問到,她就隨口謅幾句她對所有男人以及對那位特定男士的泛泛看法。
「安東尼離開妳了……是嗎?」
「妳不知道?」
他不喜歡爭吵。他還不如喊一聲「我走了,待會見!」就一溜煙出去。然後,咻地,他就在樓梯裡了,咻地!她就只能把問題憋在喉嚨裡了,咻地!他只需要在回來時隨便編個理由就行。因為每次他總會回來。
嘉爾曼聳聳肩咕噥了一聲:「這麼有修養的夫人,現在開始一個人喝悶酒了……」
他把「r」捲起來的方式讓她想捲到他的身體下。
她環視了自己的小窩一圈,好像在尋找理由來決定是快速反擊還是息事寧人。因為這很簡單,她把腿擱在鋪了羊絨披巾的紅色天鵝絨沙發上,心想:要麼我面對菲力普,告訴他我已經受不了現在這種情形,然後帶著兒子逃走;要麼我等著,隱忍著,咬牙強壓住怒火,祈禱這件醜聞不要鬧得滿城風雨。如果我離開,便是坐實了流言蜚語,把亞歷山大推到醜聞的漩渦,還會影響菲力普的事業,而他的事業就是我的事業……而且,我會成為人們幸災樂禍的可憐的對象。
馬塞爾.戈羅貝茲感到有點窘。
「不管怎麼說,是我把他趕出去的。雪麗,我真後悔。我應該多去了解他,多包容他一點……」
「馬塞爾,如果你繼續這樣,我就不幹了。我會四十個白天四十個夜晚都不許你碰我!這次,我發誓我會堅持到底。」
「你這樣就不酷了……」
她反覆哼了幾遍這幾個詩句,像是夜裡的一個禱告,祈禱自己成為完美的皇后,一個對所有臣民而言都公正、善良、溫柔的皇后。」
「那就給他一點點。」
她不想讓他感到麻煩,但她也不能回到大客廳。他凝視了她一會兒,琢磨著要跟她說什麼好,他怎樣才能把剛才被迫縮短的電話和這個笨拙、結巴的女人聯繫起來?她看著他,期待他給予什麼。和那些對他有所期待的人一起,他總是很不自在。他們讓他厭惡。如果別人命令他或哀求他,根本不能讓他產生任何好感。對他內心再小的侵擾都會讓他變得冷漠,使他生氣。約瑟芬讓他動了惻隱之心。但同情使他感到厭惡。他告訴自己,他必須對她和氣一點,必須幫助她,但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盡早擺脫她。突然他有了一個主意。
但她還是要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萬一她先生腦袋發熱和那個穿黑袍的年輕男子跑掉的話!她必須設想到這種可能。
「妳知道艾麗絲家怎麼走嗎?」奧恬絲一邊問,一邊扳下遮陽板,在鏡中查看自己的牙齒和髮型。
他向她眨了眨眼,繼續看他的報紙,看到她還沒走開,明白了他必須繼續跟她說話。
咦,吵什麼呢?「主管」心裡想著,豎起了耳朵。她們什麼事都瞞著我!我真是這個家裡馬車上的最後一個輪子。他不動聲色地,把報紙放回矮几,朝三個女人所在的地方湊過去。
「我做了給誰看啊,小乖乖?」
「他是玩真的?」
馬塞爾.戈羅貝茲笑了。
女孩們都直呼外祖母名字。昂麗耶特.戈羅貝茲不要孩子們喊她「外祖母」或「外婆」。她覺得這樣的稱呼很俗套。
約瑟芬一聲尖叫,扔下削皮刀。刀子在馬鈴薯上打了滑,刮去手腕上的一大塊皮。血,到處都是血。她看著青色的靜脈、紅色的傷口、白色的水槽,黃色的塑膠瀝水盆上擱著削好的馬鈴薯,看起來又白又亮。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弄髒了白色外罩衫。她將雙手撐在水槽兩邊,哭了起來。
棋局結束後,他為懸吊在陽臺邊的植物澆水,拔去枯死的葉子,修剪老枝,在新芽上噴點水,翻翻土,用一支勺子為該施肥的地方施施肥。一株白茶花讓他費盡了心思。他同它說話,久久地在陽臺上逗留,照料它,擦拭它的每一片葉子。
她簡直就是帶刺的鐵絲網,親過女兒之後約瑟芬這樣想。但她又責怪自己想的太多,於是又親親女兒,小女孩被她弄得心煩,掙脫了。
「安東尼,妳把他趕出去了?真的?」
約瑟芬抬起頭,用疑惑的目光看著雪麗。
「要是你死了,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的馬塞爾?」
「瘦的那個還是胖的那個?」
「我們沒有選修同樣的課,我禮拜一兩點半就放學了……想不想看我的新發明?妳看。」
「或許,但事已至此。我不想再談了,好嗎?」
「他真的跟妳這麼說?」約瑟芬問。
亞歷山大是菲力普和艾麗絲.杜班的獨生子。十歲,和若伊同年。大人們總是能看到他們躲在桌子下面嚴肅而專注地討論,或是在遠離家人聚會的地方安靜地一起造巨大的模型。他們用眼神,或是手語交流,這讓艾麗絲心煩,她警告兒子日後會得視網膜剝落,當她氣急敗壞的時候,就說他一定會變成笨蛋。「因為妳女兒、我兒子要變成傻瓜,還染了一身怪癖!」她指著若伊控訴道。
「怎麼會……當然還是!只是他以後不和我們一起住在這裡了。」
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約瑟芬問自己為什麼會想壓低了聲音。她一定什麼都告訴她了!無一遺漏:米萊娜的年齡、米萊娜的身高、米萊娜的頭髮、米萊娜的工作、米萊娜的紅色外套、她為了得到小費而虛情假意的微笑……她甚至會添油加醋以博取同情,她現在成為了可憐的被拋棄的小姑娘。
貝朗吉爾聳聳肩。不管她嘴上怎麼耍狠,和馬克分手本身已經夠痛苦了,更何況現在還要當眾受辱如芒刺在脊。
在客廳裡,奧恬絲.柯岱斯坐在馬塞爾.戈羅貝茲的腿上,手在他的禿頂上摸來摸去,一邊思忖她母親和姨丈一起關在辦公室裡這麼久有什麼話好說,一邊想她怎樣才能彌補母親今晚捅出來的大婁子。
他已經養成大聲說話的習慣,在聽到自己叫自己名字時還會皺下眉頭。為了彌補失去的時間,他決定不去管他的植物了。
「如果說有誰消息靈通,真是非她莫屬呢。」
「好了。這麼一鬧,我的唇彩都沒了!而且還沒得補。要是我在艾麗絲家看到一支,我就順手把它拿走。我發誓我會拿的。她根本不會注意到,她每次都一打一打地買。我真是生錯了地方,我,生不逢地!」
「應該告訴安東尼,尊嚴,是個奢侈。妳先生,他沒有錢讓自己擁有這份奢侈!妳看,我的小芬,讓我清醒的是因為我是白手起家的。所以就算我回到一窮二白的境地我也無所謂。有句塞內加爾諺語說的好:『當你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不妨停下來看看你從何處來。』我是從窮困潦倒中來的,所以……」
以前,她也曾寫作。寫她想拍的劇本。當她嫁給菲力普以後,她放棄了這一切。
「因為她沒有白色緹花布的被子,或許?」
「妳看,芬,認真想一想……如果我要聘用家裡的一個成員來公司,我希望是妳。因為妳,一直都很認真刻苦……而妳先生,我不能確定他是否願意把手伸到骯髒的機油裡。總之,我理解……」
「妳不吃嗎?」奧恬絲問。
「妳準備怎麼解決?」
她的目光停在菲力普在亞歷山大出生時送給她的一幅畫:是朱爾.布荷東的《戀人》。她在一個為兒童基金會募款的義賣會上,對這幅畫一見鍾情,菲力普高價拍下送給了她。畫上是田野上的一對戀人。女子用臂膀摟著男子的脖子,而他跪著,把她朝自己拉過來。嘉波……嘉波的力量,嘉波茂密的黑髮,嘉波白得耀眼的牙齒,嘉波的腰……為了這幅畫她可以拋棄世上的一切。她當時坐在椅子上蠢蠢欲動,菲力普的手伸過來放在她的脖子上。輕輕按了一下,彷彿告訴她:別急,親愛的,妳會得到這幅畫的。
她需要哭一場。不知道為了什麼。有太多的理由讓人哭。眼前就是一個現成的理由。她眼睛一掃,找了塊抹布,拿來纏住傷口。我要變成噴泉了,眼淚的噴泉,鮮血的噴泉,嘆息的噴泉,我要任由自己死去。
「應該重用夏瓦爾,給他職務。」
「聽著,媽媽,我們用不著把頭髮剪成四截這麼麻煩吧,我們沒有錢。我們會需要昂麗耶特的錢,不如裝裝迷失路邊的小鴨子騙點同情,賺點錢放到口袋裡!她很喜歡別人需要她……」
「天真有時候近乎愚蠢,」奧恬絲頂了一句,看了看妹妹。
「別說傻話了,若伊,」奧恬絲打斷她,「爸爸走了,結束。如果妳問我看法的話,他是不會回來了。至於我呢,我想不通……這些什麼都不是,全是屁話!」
任由自己杵在水槽邊站著死去。但她立即糾正自己,沒有人是直挺挺站著死去的,要嘛躺著,要嘛跪著,頭放在烤箱裡,或是沉入浴缸中。她曾在報上讀過,女人最慣用的自殺方式是跳樓。男人則是上吊。從窗口往下跳?她永遠辦不到。
「我可憐的媽媽,睜開雙眼吧。看看妳穿成什麼樣子?梳什麼髮型?妳根本是自暴自棄,難怪他會看上別的女人!妳早就應該離開中世紀,回到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
若西亞娜一時振奮,幸福地哼著滑到她情人長著白毛的小弟弟位置,胃口大開地把它含在嘴裡津津有味地舔吸起來。她沒有什麼長處:很小的時候,她就學會了讓男人們平靜下來並讓他們感到幸福的竅門了。
今天,他們全家靠十二世紀養活。他清清嗓子,想讓她朝他轉過身來。她沒時間梳頭,頭髮用一支鉛筆盤在頭頂。
「妳很清楚沒有妳,我是不能過活的,小甜心。」
馬塞爾美滋滋地問候奧恬絲之後,轉向了菲力普.杜班,和他交換了幾個關於股市行情的資訊,接下來的幾個月會漲?會跌?要撤資?還是相反,應該投資?投資什麼?股票還是外匯?商界行家都怎麼說?菲力普.杜班心不在焉地聽著看上去精神震鑠的岳父大人說話。我甚至可以說他精力充沛,他看上去青春煥發,小女孩說得對,嘉爾曼心想,戈羅貝茲老媽真的要小心了!
約瑟芬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那些植物,每周澆兩次水,還要施肥……」
艾麗絲,想當年她獨領風騷,還拿到了所有學位,所有男人為她傾倒。艾麗絲的人生不叫過日子,不叫呼吸,艾麗絲那是一統天下。
他可以接下話頭,對此他已爛熟於心,「泳池管理員、網球俱樂部園藝工、值夜班、加油站加油員……」但他只記下了「菠菜」這個詞,這個詞在找工作的當下聽起來很滑稽。
「不過他在找……他每天早上都看徵人啟事。」
「他幾點回來?」
他站起身,摩挲著胸口,伸伸懶腰,決定為自己斟一杯酒,儘管現在還不是喝酒的時刻。他通常會在晚上六點,邊喝開胃酒邊看《冠軍來搶答》。于連.勒佩爾斯的節目已經成了他急不可耐的一個約會。要是錯過了,他會很沮喪。他從五點半就已經開始在等候,迫不及待地想和人們推出的四位準冠軍一決高下。他還等著看主持人會穿什麼上衣,搭配什麼襯衫和領帶。他對自己說,應該去報名,碰碰運氣。每晚他都這樣告訴自己,卻從未付諸行動。想必得先通過淘汰賽吧,而「淘汰」這兩個字裡有什麼讓他感傷。
「妳丈夫呢,還歇著嗎?」
馬塞爾.戈羅貝茲豎起耳朵聽著。這是第一次她在談到公司的時候說到「我們」。而且她還一連用了好幾次。他往旁邊挪了挪,好觀察她;她說著自己的想法,紅著臉,神情專注,眉頭皺著像一個深深的V,上面立著金色的眉毛。他心裡想著這個女人,這個理想的情婦,在任何性|愛遊戲面前不會退縮還擁有各種才幹,在這幾分鐘以來,躊躇滿志。這和我那扭捏的妻子相比,真有天壤之別,我儘管按著她的脖子,她還是不幹。若西亞娜呢,卻很爽快,腰肢來得兇猛,舌頭來得兇猛,乳|房也來得兇猛,她把他送到天堂,讓他叫媽媽,讓他的情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舔他、撫摸他、用雙腿緊緊地夾著他,當最後的痙攣在他的唇邊消失,她溫柔地擁他入懷,安撫他,用一份關於公司運作的精闢分析讓他恢復體力,然後再次把他送到溫柔鄉的天堂。多好的女人啊!他心想。多好的情婦啊!慷慨給予。貪婪索取。做|愛的時候柔情似水,工作的時候斬釘截鐵。白皙、溫潤、豐腴,柔若無骨!
「我以前不知道妳這麼多情。」
「我不想打擾你……」
她冷笑一聲,用空著的那隻手將抹布的結緊了緊。
若伊抽噎著,磨蹭地走了出去。
她既沒有忘記停車場裡她先前停車的那條車道字母名,也沒有忘記車位的號碼,她鑽進車子裡。就這樣待了一會兒。坐姿挺直,是教養使然,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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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水龍頭關掉,身體靠在水槽上,但始終背對著他,說:
為了讓自己投入那種愚蠢的奔波之中?像那個可憐的做|愛後要打哈欠的貝朗吉爾一樣?絕對不可能!只留下哭泣和忿恨。男人們都到哪兒去了?女人們喊道。已經沒有男人了。不會再愛上誰了。
他在那裡學會了一切。沒有孩子的老闆待他很好。他向他預支了一筆錢以收購一家經營不善的公司。然後是第二家……晚上商店關門後,他們兩人就大談生意經。他給他建議,給他鼓勵。馬塞爾就這樣成為一個「公司終結者」……他不喜歡這個字眼,但他喜歡收購那些不景氣的公司,憑藉自己的才能和苦幹使它們起死回生。他說他常常點著蠟燭入睡,在蠟燭尚未燒完前便醒來了。他還說他的所有點子都是在走路的時候想到的。他邁步在巴黎街道上,觀察著越到人行道上的貨箱、攤位、商品後面的小商販。他聆聽人們說話、抱怨、呻|吟,他從中總結出他們的夢想、他們的需要、他們的願望。比所有人都早很多,他就預感到了人們這種蝸居家中的願望,害怕外界,和陌生人,「世界變得太冷酷了,人們想蜷在家裡,在自己的房子裡,守在一堆小擺設中間,比如蠟燭、一套餐巾、一個盤子或是一張墊子。」他決定將所有的心思氣力花在家居上。「家尚覓雅」。這是他為自己的連鎖店取的名字,包括巴黎以及外省的商店。一家,然後是兩家,三家,五家,六家,九家公司都改頭換面,成了「家尚覓雅旗艦店」,出售芳香蠟燭、餐桌用具、燈、沙發、畫框、空氣清新劑、屏幃遮簾、浴室和廚房用品。應有盡有,價廉物美。國外加工生產。他是最早一批到波蘭、匈牙利、中國、越南以及印度設工廠的企業家之一。
安東尼第一次汗如泉湧就在這裡,在陽臺上,一個五月的傍晚……他們一起看著拉斐爾大街上的樹;面對這麼完美的樹、樓房、客廳的窗簾,想必他感到了自己是如此笨拙、如此無能,他失去了對他體內的溫度調控,開始淌汗。他們倆溜進了浴室,編造了一起水龍頭爆裂事故來解釋他外套和襯衫的可憐樣。那天晚上,或許他們相信了我們,之後就不可能故伎重施了。而我,卻因此反而更愛他了!我那麼了解他,我的內心也在淌汗。
前一晚,安東尼打過電話;他和女兒說過話,先和若伊,然後是奧恬絲。放下電話後,若伊走到正躺在床上看書的母親房間,過去貼在她的身邊,大拇指含在嘴裡,內斯托爾——她的布娃娃,抵在她的下巴上。她們倆靜靜地待了很長時間,然後若伊嘆了一口氣:「有好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媽媽。生活,比上學讀書還難……」約瑟芬本想跟她說,她自己也對生活一無所知。但她忍住了。「媽媽,跟我說『我的皇后』的故事吧,」若伊緊靠著她躺下來的時候要求道。「妳知道,就是那個從來不會覺得冷,覺得餓,從來不會害怕,那個保衛自己的王國不受一群群一隊隊士兵攻打,就是王子和公主們的母親。再跟我說,她怎麼嫁給兩個國王而且同時統治兩個國家……」若伊喜歡阿基坦的阿利諾的故事勝過一切。「從頭開始講嗎?」約瑟芬問道。「跟我說第一個婚禮,」若伊說,大拇指含在嘴裡,「跟我說她十五歲那年嫁給了路易七世,法國的好國王……從百里香和迷迭香的花草浴開始講,妳知道,就是當她的婢女拎了一大罐一大罐的熱水倒在木頭浴缸裡。跟我說,她為了看起來氣色好,和了小麥麵粉敷在臉上,用來遮小痘痘……為了不讓水弄濕地板,還在浴缸周圍鋪新鮮的草!說啊,媽媽,說啊!」
「約瑟芬,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他十五歲了,不再是小小孩了!」
「他不回來了……總之,不會回這裡了。」
然後若西亞娜來了。愛情走進了他的生活。但今天,六十四歲了,一切從頭開始為時太晚。如果他離婚,昂麗耶特會要求得到他的一半財產。
奧恬絲正視約瑟芬的眼睛,後者的眼神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讓她認為母親可能會把威脅付諸行動,比如把她送到寄宿學校,這讓她覺得害怕。她縮回到座位上,一臉委屈,不屑地拋出一句:
他巨人般的身高,修長的腿,以及沙啞而粗獷的英語。Iris,please,listen to me……Iris,I love you,and it's not for fun,it's for real,for real,Iris……
她朝流理台走去,掀開一個鍋蓋,期待有一碟精心烹煮的小菜。奧恬絲雖然才十四歲,但已經有女人的婀娜身姿,她衣著簡潔,但襯衫袖子捲上來,領子扣著,別了一個小飾物,一條寬腰帶束在細細的腰肢上,讓她一身的學生裝扮變成了流行時尚。赤褐色的頭髮襯著白皙的膚色和大大的綠眼睛,眼神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驚奇,有種難以覺察的傲慢讓所有人都望而卻步。如果說有哪個詞是為奧恬絲量身定做的,那無疑就是「距離感」。這種冷漠是遺傳了誰?約瑟芬每次看著女兒的時候都會暗自思忖。不管如何反正不會是遺傳了我。在女兒身邊,我顯得那麼呆傻。
「謝謝,艾麗絲……」約瑟芬嘆了口氣,她以為暴風雨已經過去。
「那好,沒錯!我是去她家找她,每天十二點半。她為我熱一塊披薩,我們一起吃,就在她床上,白色緹花布的被子裡!我們拍一拍掉下來的渣,我解開她的胸罩,也是緹花布質地,我吻她,吻遍全身,她的全身!妳滿意了嗎?別逼我,我警告過妳了!」
「那……約瑟芬,」昂麗耶特.戈羅貝茲開始炮轟,「妳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希望妳告訴她們的時候,我能在場……」
她付了錢,然後等著。
「是嗎……他至少沒把它們放進嘴巴裡吧?」
「也罷,那要編個新理由哄我們的母親。妳知道她不喜歡他缺席……」
「要是我是一般人,我會哭的……嘉爾曼西塔。」
「我出去轉一圈……」
若西亞娜已經為他工作了十五年。她做了他的祕書之後,不久就倒在了他的床上。當她剛進公司的時候還是個骨瘦如柴的憂鬱小女人,在他的庇護下,她長開了。她擁有的唯一文憑是一所教她打字和拼寫的蹩腳學校的證書——而且……字還寫得不好看——和一份亂糟糟的履歷,很明顯她過去在哪兒都做不長。馬塞爾決定信任她。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小女人身上,有某種狡黠和固執惹他喜歡,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她渾身尖刺似乎不好惹。她可以做你的盟友,也可以成為一個可怕的對手。正面還是反面?馬塞爾心想。他喜歡賭,他聘用了她。她和他來自同一個階層。生活用巴掌磨練了她,那些貼在她身上的粗野男人,對她動手動腳而她卻沒有權力自衛。馬塞爾看到她就很快明白了她和他一樣,一心想早點擺脫過去生活的那個泥潭。「我的薪水少得要掉眼淚,要讓它笑一笑。」工作九個月後她對他說。他答應了,還不止這些:他把她變成一個狡猾精明的美人,有的是肉和聰明的腦瓜。慢慢地,她排擠了他所有其他的情婦,排擠掉那些曾給他無趣的夫妻生活帶來安慰的女人。他對此並不後悔。和若西亞娜一起,他從來沒有無聊過。讓他遺憾的,是當初娶了昂麗耶特。那根古板的「牙籤」。不解風情,但花起錢來倒是痛快,她歡喜地汲取他的錢財卻從未給過他任何東西,既沒有給他她的人,也沒有給他她的心。我當初娶她真是蠢!我以為可以藉此抬高身分地位。你以為是在說電梯啊!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一樓。
「他不再是我爸爸了?」
「換換空氣?」他放心地重複道。
「我知道妳不信我會發狠,但我可以收拾妳。我對妳一向很溫和、很寬容,但妳也太過分了。」
「可以這麼說吧,『主管』。」
還不到三十歲的她,剛贏得聖丹斯電影節的一個獎項,準備要拍攝一部大家都說是最棒的長片,但,她卻從美國打道回府了。原本一個製片商已經原則上同意投資……而艾麗絲放棄了。沒有說明任何理由,也不為自己辯解。她回到法國,嫁人了。
「妳別再惡毒了!」
「聽著,這是他昨天在電話裡親口告訴我的……」
艾麗絲同意了,做了個手勢示意想自己一個人待著。
的確,兩個女人坐在廚房冒著煙、鍋蓋噗噗響的鍋子中間,一個腰上繫著大圍裙,挺直坐著,雙腿間緊緊夾著一個咖啡磨豆機,另一個哭著臉,漲得通紅,愈說愈把身子蜷縮起來……之後乾脆什麼也不說了,趴在桌上哭起來,另一個看著她,呆了,過了一會兒,她伸出一隻手,摸摸對方的頭,就好像在安慰一個嬰兒。
「我怕,我什麼都怕,我是膽小鬼……我想死,馬上就死,這樣就一了百了,什麼都不必煩了。」
她站起身,抓起皮包,套上精緻的粉色棉線手套,細心地套好每一個手指,好像每個間隙都對應了她思考的一個階段,隨後,驀地想起當初送她手套的那個人,於是她把手套脫下來,擺在貝朗吉爾前面的桌上。
正是這點讓安東尼不舒服,讓他出汗:存在於菲力普和他之間、艾麗絲和他之間的一道看不見的界線。和性別、出生、教育毫不相干的微妙差別,將天生的優雅和後天的優雅區分開來,把安東尼扔到傻瓜的行列中去。
「可是他也得低個頭彎個腰。因為妳先生很傲氣,是吧,芬?而今天,已經沒有辦法傲氣了。今天要放低姿態。放低姿態還要說謝謝老闆!即使是大老闆馬塞爾,為了找到新市場、新靈感,他也得苦幹,當他簽了一份新合約,也要感謝上天。」
「那他會回來的對嗎,媽媽,他會回來的?」
「妳不知道和一個失業老公過日子是什麼滋味……我在工作的時候不時感到良心不安。我偷偷工作,躲在馬鈴薯皮和鍋碗瓢盆的後面。」
「我感覺從今天早上開始,一切都在飛快地發生。安東尼走了。說到底,是我把他推出去的……我跟我姐姐說了,也跟兩個女兒說了!我的上帝!雪麗,我想我做了一件大傻事。」
「他走了……,永遠走了?」若伊問,驚訝得嘴巴張得圓圓的。
「沒有,我……親愛的,我還沒去……」
第一個吻,讓他以為自己碰到了天上的星星。
「姆!親愛的媽媽,妳的炸薯條真好吃。」
「在玩衛生棉條!」
「這種事也常有……」
一年來,每天早晨,一成不變的公式。
「妳今晚做什麼?」貝朗吉爾.克拉維爾問艾麗絲.杜班,一邊把麵包從自己的盤子旁邊推開,「如果妳有空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馬克的開幕典禮。」
「我在跟你說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竟然都沒在聽。」
他是在陪奧恬絲去美髮院的時候認識她的,那天是奧恬絲十二歲生日。米萊娜被小女孩的從容淡定鎮住了,主動提議幫她修指甲。奧恬絲將雙手交給她,彷彿給她一個偌大的恩典。「您女兒真是一個小公主。」當他回來接女兒時,她這樣對他說。後來她只要有空,就會為孩子磨光指甲,奧恬絲走的時候張開手指,欣賞自己亮閃閃的指甲。
「這讓我想到扯鈴。」約瑟芬沒話找話,「你媽媽在嗎?」
這個男人身材中等,外表講究,一頭淺栗色的頭髮,和一雙深栗色眼睛。他的褲線筆直,鞋子亮得彷彿剛從新鞋盒裡取出來似的,捲起的襯衫袖子露出纖細的前臂和手腕,指甲顯得光滑油亮,唯有用心的修甲師才能做出這樣的傑作。他皮膚淡淡的褐色彷彿與生俱來,愈發襯出他渾身洋溢的予人鍍了金的米色感覺。他很像孩子們玩的那種紙娃娃,出售時只穿著襪子和內衣,這樣就可以為它們穿上任何衣服——飛行員、獵人、探險家。我們完全可以把這個人放到任何型錄的背景上,使人得以去信賴上面展示家具的優良品質。
再聽不見任何聲響,除了「主管」在寂靜中翻頁的聲音。我的小蜜糖現在在做什麼?他心裡想著,一陣興奮。她休息的時候擺什麼姿勢?趴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看她很癡迷的某一部糟糕喜劇?還是攤在床上如同一張大大的金色薄餅,在那張今天下午兩人在上面滾來滾去的床上,還……他必須立刻停下來。我的棒棒變硬了,快要被看出來了!在「牙籤」的命令下,他穿了一條輕薄的灰色華達呢長褲裹在身上,要是不合時宜地勃起想必會被一覽無餘。這種可能讓他偷笑不已,當嘉爾曼彎下腰問他,「先生,一小塊杏仁馬卡龍伴您的咖啡嗎?」的時候,他嚇了一跳。
「噢,艾麗絲,我很抱歉……我不應該……都怪我不好。」
「厚,自大狂!她還以為全天下只有她一個人!他邀請的人是我,除了我以外沒有別人。吶,吶,吶!他在樓梯間連看都沒看妳一眼!妳想太多!」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猛地別過了頭,好像連看到女兒都讓她難以忍受,喃喃地說讓她走讓她走!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死了……
「啊!這一位……」嘉爾曼嘆了口氣,從她指揮上菜的配膳室半掩的門縫裡看著她,還真是個兇婆娘!
他從廚房前經過,他的妻子正在裡面削馬鈴薯。他只看到她的背影,再次發現她發福了。脂肪像救生圈一樣堆在她兩邊臀上。
若西亞娜笑了一下,表明自己並不傻,她沒理會他的打岔又繼續分析。
她哽咽了,對這一贏了對手的不可思議的勝利感動了,一個形象疊加在她的話語之上:一個美麗、高大、英勇的女人,如同船首的雕像乘風破浪,拉拔著鼻子哭紅了的兩個小孤兒。獨自養大兩個女兒,這便是她的光榮頭銜,她的馬賽曲,她的榮譽勳章。
「不知道……當我不回來吧。」
「謝謝,親愛的……」
「應該是女兒們……不說了,拜託妳:明天晚上一個字也不要提。我不想讓這件事成為唯一的話題!」「知道了,明天見。別忘了:克里克和克洛克磕大克魯克,大克魯克以為自己在磕克里克和克洛克,笑一笑吧。」
「你也別逼我!如果你出去找她,就不用再回來了。收拾行李給我消失。反正也不是什麼大損失。」
「我想他是要徹底做個了結……至少我這樣想。他說他有新計畫,『另一個』會資助他。」
「這是什麼意思,媽媽,妳說說看?」
她的目光在小書房裡遊走,她喜歡躲在這個優雅、精緻、淺色細木護壁板裝飾的小房間裡。一張勒樂設計的三腳矮桌,桌面是一塊透明的圓玻璃,鸚鵡綠色的科洛特花瓶托著一個卵形的白色水晶雕刻球,萊灑吊燈,金線串著澆鑄玻璃,一對扭著麻花狀的玻璃瓷檯燈。每一件陳設都美侖美奐,只要將自己關在書房裡,看著它們,在房間裡無動於衷地踱步,她就別無他求了。我和菲力普一起學會對於美的這種依戀,戒也戒不掉了。她的目光落在一張合影上,菲力普和她,攝於婚禮那天,她穿著白色婚紗,他穿著灰色禮服。他們對著鏡頭微笑。他的手臂圈著她的肩膀,一個充滿愛意和呵護的動作,而她一臉信賴,彷彿任何不幸從此都不會降臨她的頭上。照片的左上角可以看到她婆婆的帽子:像一個巨大的粉色燈罩,綴著紫紅色的薄紗蝴蝶結。
他把一根手指按在嘴上,讓她記得她答應保守的祕密。她點點頭。
「在客廳,小姑娘……我來弄,妳清理一下餐桌。把所有餐具都放進洗碗機,除了香檳酒杯要手洗。」
「要重用夏瓦爾,否則他會跳槽去你的競爭對手那裡。」
如果我願意,我可以重新開始寫作……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這是當然囉……因為長時間地關在書房裡推敲文字,給它們畫上毛絨絨的細腳或翅膀,是為了它們能行走或飛翔。
五月底的這個上午,陰涼處的溫度計都顯示有二十八度,在六樓陽臺的屋簷下,一個男人在下西洋棋,他獨自一人在一盤棋局前凝神苦思,煞有其事的,幫這方下完就換到對面的位置幫那方下,起身走動時端起一個菸斗輕抽幾口。他彎下身,吐出一口煙,舉起一個棋子,又放下,退後幾步,再吐一口煙,再次拿起這顆棋子,下到其他地方,點點頭,然後放下菸斗,坐回到對面的椅子上。
貝朗吉爾點點頭。
「如果妳高興說的話。」
「我不餓。」約瑟芬回答,和兩個女兒一起坐在桌前。
她把床單正好拉到乳|房下面的位置,馬塞爾很難將目光從她白皙的、隱隱泛著青紫色血管的豐|滿乳|房上移開,剛才他還貪婪地吮吸過呢。
她站起身,走過去站在窗前,盡可能離母親和姐姐遠一些。她看著穆埃特廣場上的樹在夜晚依然潮濕的風中搖擺。方石砌的一幢幢大樓,在落日的餘暉中染上了淡淡的玫瑰色,鐵打的大門襯出側柱的繁華,花園裡嫩綠、粉黃、乳白的色澤暈開來有如蒙了七彩的暮靄。一切都洋溢著財富和美好,擺脫了所有物質羈絆的財富,超凡脫俗、美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主管」富有,但粗笨。艾麗絲富有而且輕盈。她獲得了金錢所賦予的那種不可思議的自在。母親大人徒勞地想躋身到大女兒的那個水準,但她始終都只能是一個暴發戶。她的髮髻梳得太緊,唇膏塗得太厚,手提包太亮,為什麼她不把皮包放下來呢?她就像當年的那些窮鬼:她怕會有人偷走她的皮包。她把皮包放在膝蓋上晚餐。她可以擺佈「主管」,但她肯定不能擺佈另一個——她本想擺佈的那個男人!她只能滿足於「主管」,穿著邋遢的「主管」,用手指挖鼻孔的「主管」,分開腿為了不讓褲襠緊繃難受的「主管」。這些她都意識到了,她為此而遷怒於他。他讓她記起了她是誰,她也一樣不完美、水準有限。但是艾麗絲有一種神奇、隱祕的灑脫和無法解釋的自在從容,她好像高高在上,是一個唯一的、少有的典範。艾麗絲知道如何改頭換面,脫胎換骨。
「布魯諾.夏瓦爾?」
他取下西裝,每一套都是最好的剪裁,每一套都是上等的布料。是的,以前他有錢,有不少錢。他喜歡花錢。「以後我還會有的,」他大聲說道,「四十歲,老小子,你的生活還沒有結束!從來沒有結束!」他很快就收拾好行李。但他故意翻箱倒櫃弄出很大的動靜找袖扣,希望約瑟芬聽到了會過來求他留下來。
「非常感謝什麼?」
現在她完全直起身,上半身圍著玫瑰色的床單,皺著眉頭,神情嚴肅。她不光在談生意的時候很認真,做起樂來的時候也很專注。這是個從不敷衍的女人。
雪麗笑了,頭朝咖啡壺的方向扭去。
約瑟芬搖搖頭。雪麗久久地盯著她的眸子,最後嘆了口氣說:
「別傻了,馬塞爾。你把他們打昏了,的確,但他們有朝一日會醒過來再把你打昏。尤其是如果夏瓦爾去助他們一臂之力的話……好了……正經點!好好聽我說!」
「媽媽!親愛的媽媽!我在樓梯上碰到馬科斯.巴蒂耶了,他請我去他家看《彼得潘》,他有DVD……他爸爸給他的!傍晚放學後我可以去。明天我沒有作業要交。可以嗎,媽媽,答應我!」
「我覺得自己很醜,很醜很醜。我對自己說永遠都不會有哪個男人愛上我了。我又肥胖又臃腫,我不會穿衣服,我不懂得弄頭髮……我會愈變愈老。」
不過,事先也不是沒人警告過他,「你是被這個女人迷昏頭了,」勒內告訴他,勒內是他的倉庫管理員,也是他的朋友,下班後兩人會一道喝酒。「她想必很難駕馭的!」他不得不承認勒內是對的。「她幾乎不讓我爬到她身上。我都沒告訴你,我要花多少功夫才讓她跪在小弟弟前面,該死的!要把她緊緊地抓住,按住她的脖子。和這個女人一起我常常沒趣地睡在一旁。小弟弟呢,大部分時間都晾在那裡。根本不可能讓她撫摸我,舔吸我。她在裝聖女。」「那……還是把她離了算了。」勒內說。但是,「主管」又猶豫了:昂麗耶特讓他長臉長面子。「只要我帶她出席晚宴,賓客們就會對我另眼相看……我跟你發誓有些訂單如果沒有她,我是簽不下來的!」「換做我,就租一個交際花!一個高雅的婊子,又不是沒有這種人。你只要去找一個,在飯桌和床上幫你一併搞定全部事情。用你花在那位合法妻子頭上的錢是綽綽有餘!」
「說定了。」
她們認識很久了。兩個互相評判卻又互相離不開的女人之間殘酷的親密。讓人又恨又愛的友誼,彼此權衡估量,時刻準備咬對方一口或給對方包紮傷口。端看情緒的好壞。以及危險的嚴重程度。因為,艾麗絲心想,如果真有什麼重大不幸落在我的頭上,貝朗吉爾會站在我這邊。儘管張牙舞爪起來她們是對手,但如果其中一個倒下了,她們又是同盟。
「只有當妳認識到這種恐懼的實質,這個所有恐懼的根源時,妳才會無所畏懼,妳才能最終成為真正的自己。」
「馬塞爾,你在聽我說話嗎?」
「不知道……」
「繼續……」約瑟芬回答,一臉倔強。
馬塞爾.戈羅貝茲迷戀若西亞娜.朗貝爾的身體。
「這不難,現在那麼多懶學生!就從妳的外甥開始吧……亞歷山大昨天從學校回來,聽寫只對了一半。一半!妳可以想像他爸爸的臉色……我看他都要氣暈了!」
奧恬絲在電話裡和她父親聊了很久,然後她掛了電話,沒有來擁抱母親就睡了,熄了燈。約瑟芬尊重她想獨處的需要。
「啊!拒絕別人幫妳,妳也真沒良心,」昂麗耶特.戈羅貝茲氣乎乎地說。
他秀給她看的,是幾根線吊著的兩個丹碧絲衛生棉條,棉條不停地轉動,線卻不會纏在一起。這很奇怪:每當一個棉條靠近另一個棉條,而馬上就要把白色小棉線纏在一起時,它就停下來,開始自體晃動,先是小圈小圈地轉,然後圈子愈繞愈大,所有這些運動都不需賈利動一根手指頭。約瑟芬看著,驚呆了。
現在還不是戰爭。
「別什麼?」
他一下子火大起來,再也無法忍受她了。他再也受不了她那副小學老師管教學生的嘴臉,總要比手畫腳,指示你做什麼、該怎麼做,他再也受不了和圖書她圓滾滾的背,她那些沒樣子沒色彩的衣服,她缺乏保養而泛紅的皮膚,又細又軟的栗色頭髮。她身上的一切一切都散發出精打細算、錙銖必較的小家子氣。
「我怕自己做不到,我怕最終得流落街頭睡到橋下,我怕被趕出家門,我怕永遠不會再愛,我怕丟了我的工作,我怕不再有任何想法,我怕變老,我怕發胖,我怕一個人孤獨地死去,我怕再也不會歡笑,我怕得乳腺癌,我怕明天……」
「這件事門兒都沒有。」他高聲抗議。
「我才不信那些呢。」
「因為不能像艾麗絲那樣美麗而神祕……」
貝朗吉爾聳聳肩。
「嗯,我的俄語還不錯……」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離開大客廳跑到廚房去和嘉爾曼待著,冷靜冷靜。用水敷把臉,跟嘉爾曼要一片阿司匹靈。她筋疲力盡。筋疲力盡但……安心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敢於做她自己,約瑟芬,這個連她自己都不是很了解的女人,她和她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卻從來沒有真正注意過她,而現在她渴望能更加了解她。第一次這個女人敢於冒犯她的母親,第一次她抬高了聲音,敢於說出自己的想法。儘管方式不是很優雅,有點粗魯,有點混亂——她完全樂意承認這一點——但事情的實質使她歡欣鼓舞。於是,這個女人,在離開客廳前,她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正視躺在沙發上呻|吟的母親,她用溫柔但是堅定的語氣補充道:
「二五一三。」坐在她身邊的奧恬絲告訴她。
艾麗絲壓低了聲音。現在她的聲音化成了懺悔師,用以從妹妹的口中套出隱私。約瑟芬根本無法對艾麗絲有所隱瞞,她無法偽裝內心的一舉一動,她總是繳械投降。更糟的是:她會主動說出自己的祕密。她感覺那是她唯一可以吸引姐姐注意、唯一讓自己得到愛的方法。
但她們卻總是在找男人,總是要等他。今天,是女人在勾引男人,女人哭著喊著打著燈籠在找男人,今天,是女人在發|情。而不是男人!是她們打電話到婚姻介紹所,在網路上搜索。這是最新的時尚。我不相信Internet,我相信生活,相信活色生香的生活,我相信生命所承載的欲望,如果欲望枯竭,那是因為你不配擁有欲望。
若西亞娜.朗貝爾緩了下來,把裹著紫色和粉色蕾絲睡衣的身子靠在情人偉岸的身上。她的男人腆著肚子,紅棕色的胸毛,頭上一圈金褐色的頭髮,已經謝頂了。馬塞爾已經不年輕了,但他機靈、活絡、犀利的藍眼睛讓他顯得年輕很多。「你的眼睛才二十歲,」若西亞娜在她愛人的耳邊喃喃地說。
「不用了,謝謝,嘉爾曼,我最裡面的牙齒都浸在口水裡了!」
突然,一個微笑照亮了他的面容。「你死定了!將軍!」他對著想像的對手說道,「老兄,你輸定了!我敢打賭你沒料到這一著!」他滿意地和自己握了握手,然後改變聲音,向自己道賀:「幹得好,托尼奧!你真是太厲害了。」
「我煩透了你的入流不入流,馬塞爾。要不是你一直供養他們,這群女人只能看著櫥窗裡的商品流口水。她們也會和其他人一樣,要麼給男人『吹簫』要麼給男人做家務事!」
「他走了……」
「……然後我的工作得到所有人的認可,甚至得到了『主管』競爭對手們的認可,於是他不惜一切代價要留住我……」
「奧恬絲,禮貌一點!那是妳的作文老師。」
他們時常光顧拍賣會。他們買畫、首飾、書、手稿和家居品。他們有著同樣的去搜羅、鑑定和競拍叫價的狂熱。布拉姆.凡.費爾德的《花卉靜物》,十年前他們在德魯奧拍賣行買下的。斯萊文斯基的《花束》,巴塞羅在瑪格基金會博物館展覽後的作品,同一個藝術家製作的兩個表面凹凸不平的陶土花瓶,她親自跑到藝術家在馬約爾克的工作室去搬。尚.考克多談到他和娜塔莉.帕萊的私情的親筆長信……這封信裡的話又在艾麗絲的腦海裡迴響,「他想要一個兒子,但他和我在一起就和一個徹頭徹尾、飽吸鴉片的同性戀者所能做的一樣奏效……」如果她離開菲力普,她將被完全剝奪這些美好。如果她離開菲力普,她就得一切都從頭開始。
艾麗絲說她才不在乎呢,就像不在乎她的第一個奶嘴,她決定將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奉獻給自己的先生。
「不過妳也知道……她說話不可靠。」
桌上攤著一本翻開的書,一本喬治.杜比的書。他彎下身去看書名,《騎士、女人和修士》。約瑟芬在廚房的桌上工作。以前她的收入只是家裡的外快,如今卻是他們生活的來源。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的研究員,研究十二世紀女性的專家!從前,他總是忍不住嘲笑她的研究,每每說起此事,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我的妻子很迷戀歷史,但只對十二世紀著迷,哈哈哈!」他覺得這聽上去有點女才子的可笑。「十二世紀不夠性感,親愛的,」他一邊說一邊捏她的屁股。「但法國正是在這個時期開始走向現代化、商業、貨幣、城市獨立和……」
「是明天晚上嗎?」她完全忘了這回事。
「我發誓真的,『主管』你瘦了。當你走進來的時候,我告訴自己,他好英俊啊!感覺他變年輕了!難不成你做了什麼……除皺回春術,說不定?」
「一點唇彩,一個女生朋友給的……這還不叫化妝。這是對別人最基本的尊重。」約瑟芬沒有反擊女兒言詞中的無禮,寧可專心看她該走的路線。這個時候,戴高樂將軍大街很擁擠,但除了經過庫爾貝伏瓦橋以外,別無他法。一旦過了橋,交通就會順暢一些。至少,她這麼希望。
「非常感謝。」
「意思是妳們兩個不要再說話了,安靜吃飯!」
我的心屬於您,
我的身屬於您。
當我的心交給了您,
我的身也獻給了您,許給了您。
我的身屬於您。
當我的心交給了您,
我的身也獻給了您,許給了您。
「因為妳確定爸爸真的走了嗎?」若伊問。
「依我看,他沒走多遠,」奧恬絲小聲咕噥了一句,「真可悲!他一定是昏了頭,不清楚自己做什麼了!」
「奧恬絲,生活中並不是只有金錢!」
「你們沒有吵架吧?」若伊問,眼中滿是惶恐。
「看了……今天沒什麼有意思的。」
「妳就是對他太好了!換做我,早就把他趕出門了。算了……妳就是這種個性,改不了了,我可憐的小寶貝。」
「不,現在不行!別逼我了……我不願去想這個問題。」
「是誰把這些灰暗想法放進妳腦袋裡的?是他,在離開之前?」
「『主管』的錢就是昂麗耶特的錢。『主管』沒有孩子,她會繼承他的全部財產。我才不傻,我清楚得很呢。停!別一提到錢就跟提到狗屎一樣,它只是一個讓人迅速感到幸福的方式而已,而我,妳聽好了,我可不希望自己不幸福!」
馬塞爾不想和若西亞娜針鋒相對,他拍了拍她的臀部。
貝朗吉爾的臉皺了起來,就像不高興的北京狗的小臉。
在貝朗吉爾的眼中,有一絲強忍住馬上就要爆發的快樂閃光。問題一定很嚴重,艾麗絲心想,如果只是無足輕重的傳聞,貝朗吉爾絕對不會有這種表情。還自稱是我的朋友呢!她會迫不及待地把菲力普編排到哪個人的床上?菲力普是一個讓所有女人貪戀的男人:英俊、優秀、富有。用貝朗吉爾的話,就是3B男人。也討人厭,艾麗絲一邊玩著餐刀,一邊在心裡加了一句。但這必須跟他一起過才會知道。她是唯一一個和這個令人豔羨的丈夫共度平淡庸常生活的女人。真可笑,她們之間的友誼就是對自己喜歡的人毫不留情,找出對方的痛處並將致命的樁打下去。
他們剛搬到巴黎近郊的這棟樓時,她還沒有救生圈,纖細苗條。
約瑟芬苦笑一下。就這麼說吧,她心想,開溜也好,換換空氣也好,蒸發了也好,化作煙雲消散也好。安東尼正在變成會逃逸的氣體。
一起共度的第一個夜晚,他事後用拍立得相機拍下她熟睡的照片夾在錢包裡。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件事。他們的第一個周末,他帶她去了多維爾,下榻「諾曼地飯店」。她待在房間裡不肯出去。他以為她是羞澀,因為他們還沒有結婚,後來他才明白,原來是她恥於出現在他身邊。
「專業人才的時代結束了!公司裡的專業人才都氾濫成災了。我們需要綜合人才,有天分的綜合人才。這個夏瓦爾就是一個天才的綜合人才!」
而今,積蓄告罄,他感覺自己的樂觀開始動搖。尤其是在夜裡,當他在凌晨三點左右醒來,悄悄地起床,到客廳打開電視機,為自己斟一杯威士忌,他躺在長沙發上,一手按著電視遙控器,一手端著酒杯。一直到這個時候,他還始終認為自己很強,很聰明,天生敏銳。當他看到同事們犯錯的時候,他嘴上不說,心裡頭卻想:啊!換了是我絕不會出這種紕漏!我,心明眼亮!當他聽說公司可能被收購和裁員的消息時,他告訴自己,憑他在獵人公司十年的資歷,也該是份穩當的工作了,他們不會隨便開除我的。
「心平氣和無法激起欲望,妳應該知道。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和老公可以心平氣和,和情人卻是激|情燃燒……」
「我唯一希望妳答應的一件事,約瑟芬,就是不要跟任何人說。誰都不要……既不要跟妳母親說,也不要跟妳姐姐說,也不要跟妳先生說。我寧可這一切只有我們知道。我想說的是,我們兩人。」
今晚,沒有泡澡的儀式。
「所有人都在街角等著看我的好戲。每道看我的目光就像在幫動物把脈,查看牠的情緒。他們嘴上什麼都不會說,我知道他們那副德行。太有教養了!但從他們的眼睛裡,我可以讀到『摩斯密碼』:那個小克拉維爾,她怎麼樣了?被人甩了不會太傷心吧?準備割腕?馬克將挽著他的新女友招搖上街……而我將因為羞憤、失戀和嫉妒氣到發瘋。」
「一份可憐薪水!」
「和他一起,在他之下」,這就是十二世紀的婚禮格言!
他不該靠在門上的,依戀再一次襲上心頭,讓他腳上生了根,手足無措,動不了了。
「一百七十九,不要轉移話題……煮阿拉比卡咖啡還是莫三比克咖啡給妳?」
她張口結舌的,有些可笑。一種新的恐懼哽住了她的喉嚨:她管教不了自己的兩個女兒,她沒有足夠的威嚴,她會完全應付不了局面。
這時候她才哭了起來,她抓著水槽兩側,無法抑止地哭著。她的背因為抽泣而抖動。她哭,首先是因為這個男人離開後給她的生活留下的空洞,十六年的共同生活,她的第一個男人,唯一的男人,她兩個孩子的父親。然後她哭,是因為想到年幼的一雙兒女,她們再不會有安全感,再沒有父母雙親呵護的愜意。最後她哭,是因為想到自己得一個人過了,有些害怕。家裡的帳是安東尼算,稅是安東尼報,公寓貸款是安東尼還,車子是安東尼挑,水管堵了是安東尼通。這些事情她以前都推給他做,她只負責家務和兩個女兒的學業。
這時候有人敲了門,約瑟芬的思緒被打斷。
和她父親一樣的聲調一樣帶著嘲諷的傲慢,一樣的論據。約瑟芬閉上眼,兩隻手捂住了耳朵開始尖叫。
原始生活的最後一小塊領地……
「的確艾麗絲很美,但妳有另一種美麗……」
她鬆了一口氣,他終於開口說話,問了自己一個私人問題,她細聲地羅列自己的才能。她輕咳了幾下,接著說道。她剛才大鬧了一通。她平時不會這樣但是今晚因為氣昏頭,完全失去了自控。
奧恬絲看著十歲妹妹開心的模樣,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若伊還像個嬰兒:圓嘟嘟的臉頰,圓滾滾的手臂,鼻子上有雀斑,時不時露出兩個酒窩,她渾身上下都圓滾滾的,喜歡像橄欖球員一樣衝過去,撲到對方身上結實地「吧噠」親一下,然後依偎在對方身上,幸福地捲著一綹淡栗色的瀏海。
這個簡單的詞語使她顫抖。獨身女人讓她心生恐懼。她們的人數是那麼多!總在跑路,東奔西走,臉色蒼白,噘著渴望的嘴唇。今天,人們的生活很可怕,她一邊想一邊把威士忌端到唇邊。空氣中飄浮著一種令人惶恐的不安。他們怎麼可能換一種活法呢?他們被扼住了咽喉,被強迫從早到晚地工作,被弄得昏頭昏腦,被強加了一些和他們不符、讓他們迷失、讓他們墮落的需求。他們被禁止夢想,他們消磨、浪費了時間。在責任中消耗精力。人們不再是生活,他們只是在慢慢地耗盡自己。幸虧有菲力普,有菲力普的錢,她才能享受這一無與倫比的特權:她不用耗盡自己。她可以篤定地悠悠過日子。她看書,去電影院,去劇院,她本來可以更常去,但她維持了目前這樣的生活。因為有一陣子了,她瞞著所有人在寫作。每天寫一頁。沒有人知道。她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塗著文字,在靈感沒有降臨的時候,她就在那些文字周圍畫上翅膀、蒼蠅的細腳、星星。她艱難地前進。抄拉封登的《寓言》,重讀拉布呂耶爾的《品性論》,或看《包法利夫人》,以訓練自己找到確切的字眼。這成了一個遊戲,有時很迷人,有時又很折磨人,捕捉情感,用恰當的文字去包裹它,就像一件收腰的女式大衣。她對著書房的四壁苦思冥想。即使她扔掉了許多張寫好的稿紙,她還是得承認,這一細緻的腦力勞動給了她的生活一種強度。她不再想讓生命白白浪費在無聊的午餐和午後的購物上了。
約瑟芬不想理會她,躲進了客廳隔壁的一個小房間裡。那是菲力普.杜班的書房。她並沒有立刻看到他,但聽到了他的聲音。他站著,一部分被厚厚的繡了花邊的紅色平紋布窗簾遮住了,一隻手把手機貼在耳朵上,低聲地說話。
「我呢,當我一個人要拉拔妳們兩個的時候,我捲起袖子,我工作,工作……」
除非是在搏鬥。在戰爭的時候……
「人家說……妳想知道嗎?」
「別這麼跟我說,這樣,讓我百感交集!如果你走了,我會很難過的。」
「還有什麼?世界上有什麼讓妳害怕?是什麼讓妳感到無法面對?」
「那個女人,別在我面前提到她,如果你希望我繼續做你的小乖乖的話。」
她又一次詛咒自己掉進了奧恬絲設下的陷阱。
因為談話很無聊,奧恬絲自己也覺得無趣,沒有不情願就跟著嘉爾曼走開了。
我應該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聽著姐姐機關槍似的喋喋不休,約瑟芬在心裡這樣想著,艾麗絲此刻正在談她們的母親。
「哼,被我說中了吧。白色緹花布,百搭。既好看又實用。」
約瑟芬注視著大女兒,彷彿她是監獄偷跑出來的逃犯,正坐在自己身邊的座椅上——女兒讓她感到可怕。她想反駁但找不到話說。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她就像在溜滑梯的斜坡頂上滑下來,深不見底。於是筋疲力盡,理屈詞窮,她移開視線,盯著道路,森林大路兩邊的樹開著花,樹幹粗壯,長長的枝條上長滿了嫩綠的新葉,剛冒出來的新芽朝她彎下身,彎成一個鮮花盛開的拱門,夏日傍晚的光線透出來,將白色的光斑照在每個枝椏、每片葉子、每個棉絮般的嫩芽上。她在枝條緩緩的搖曳中汲取慰藉,而若伊兩手捂著耳朵,閉著眼睛,皺著鼻子,輕輕地啜泣。約瑟芬重新點火發動汽車,暗暗祈禱不要走錯路,祈禱她走的大路通往穆埃特門。然後她只要找到地方停車就好了……這將是另一個難題,她這樣想著,嘆了口氣。
「看看這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她怕得要死,只因為一個男人剛剛離開她!好了,一小杯咖啡,一大塊巧克力,妳等著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雪麗!」
嘉爾曼留意著一道道上來的菜,她為晚宴僱的年輕小女孩表現得很好,很機靈。艾麗絲,穿著白色的長襯衫和紫羅蘭色的麻質褲,多數的時候安靜少語,只在挑起話頭的時候才開口,這也是她平時經常得做的,因為大家似乎都不愛聊天。在她的態度中有一點不自然和心不在焉的意味,通常她在賓客面前是那麼優雅。她把如波浪一樣披在肩膀上的又厚又亮的黑長髮紮起來盤在頭上。
「一個知名的美國演員,寶貝……」
一陣沉默籠罩,然後艾麗絲打量著貝朗吉爾。
「你不去上學嗎?奧恬絲已經去了。」
「約瑟芬妳呢,滿腦子幻想太危險了……對了,妳現在怎麼樣了?」
「我會和妳一樣。我會工作。我會獨力走出困境的。」
「一字不差……她沒說錯。在爸爸這件事情上,妳真是笨到家了!因為老實說,媽媽,他離家出走,帶著……」
「我看妳太輕率了,約瑟芬。我一直認為妳把今天的生活看得太天真了。太無能為力了,我可憐的孩子!」
這是一個解脫之道。任由自己死去,不聲不響地。就像油盡燈枯。
「我很抱歉,『主管』……」
然後是同情。約瑟芬嘆了口氣。從小她就是「芬」,白色的醜小鴨,不怎麼討人喜,小知識分子,只有在鑽研深奧論文、複雜詞句以及冗長的研究時最感到自在,和圖書館裡那群不會打扮、滿臉痘痘的女才子們一樣。那個各科考試優異,卻不會畫眼線的女孩。那個下樓時扭傷腳踝,只因為邊走邊看孟德斯鳩的《氣候環境論》,或是把烤麵包機的插頭插|進水龍頭,只因為專注於聆聽法國文化電台一個在談東京櫻花節目的那個女孩。那個挑燈夜讀、俯首苦學的女孩,而她姐姐卻出去玩樂、滿腦子古靈精怪、把大家迷得神魂顛倒。艾麗絲這樣,艾麗絲那樣,我都可以就此寫一齣歌劇了!
她雙手在手臂上撫了撫,像是為了取暖,儘管五月的天暖洋洋的。雪麗遞給她一張椅子,命令她坐下。
她拭了拭額頭,額頭上滲出微微的汗,她搖晃不穩地走過去,等待他請她坐下來。
「那確實很難。要勒緊腰帶過日子,但我的優點讓『主管』很快就注意到我……我可以面對……」
「妳去過她家?」
艾麗絲.杜班回到家,把車子和房門鑰匙往門廳獨腳小圓桌上的鑰匙盤裡一丟。然後她把外套一脫,鞋子一踢,把皮包和手套甩到大片的土耳其地毯上,那是一個寒冷陰鬱的冬日下午,貝朗吉爾陪她在德魯奧買的,她讓忠實的女傭嘉爾曼為她倒滿滿的一杯威士忌,加兩三塊冰和一點沛綠雅氣泡礦泉水,然後躲進了她作為書房的小房間。沒有人可以進這個房間,除了嘉爾曼每周進去打掃一次。
她的夢碎了。太晚了,螃蟹冷笑著,揮舞著「鉗子門鎖」。太晚了,她告訴自己。她已經結婚了,她會繼續下去!這就是她要做的。
「我剛才把他趕出去!哦,艾麗絲,以後會變成怎麼樣?」
「其實我也不信。太離譜了!」
「雪麗,妳太鐵石心腸了!」
他馬上停了下來,她聽到他說「我再打給你」,隨即掛了電話。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看到奧恬絲正驚訝地盯著她,好像第一次見到她似的,而她從女兒震驚的眼神中看到的並沒有讓她得到些許安慰。她為自己的情緒失控感到慚愧。我不該把事情混為一談,她心想,現在我應該為她們樹立榜樣,她們現在只剩下我這個人生座標了。
馬塞爾.戈羅貝茲一隻手臂支著,也直起身,專心地聽他的情婦說話。
「沒關係,小芬,我又不是初生的嬰兒。」
「妳該去擤鼻涕了,我的親親寶貝,用水拍拍眼睛,」她一邊建議若伊,一邊把小女兒靠在她膝蓋上的腦袋抬起來,把她推出廚房。
「好嗎,我的小約瑟芬?生活還順嗎?」
「我不打岔了,小甜心。」
「妳是因為這樣才好心點我一下……」
「『主管』,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是……」
「我可不把它叫做工作,我的小姑娘。」
而且,他也的確是「主管」。在支票上簽字的主管。晚宴時坐在桌子一端的一家之主。當他說話時會被打斷的主管。獨自睡在大公寓角落的一個小房間和一張小床上的主管。
「妳想知道嗎?」
「哦,對不起!」她一邊說一邊把身後的門關上。
臨時小幫手的問話,打斷了嘉爾曼對賓客的觀察,她想知道是在客廳或是在餐桌上咖啡。
她在他身邊繼續坐了一會兒,希望他再次跟她交談,希望自己可以躲過母親和姐姐的好奇,但馬塞爾並沒有再談的意思。和「主管」一起總是這樣,約瑟芬心想,當他跟我說了十分鐘的話,他就感覺自己盡到了責任,然後就去做別的事情了。我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對他而言,這些家庭聚會想必是一種負擔。對安東尼也一樣。男人們總是被排除出局。或者說他們只允許自己串個場亮個相,僅此而已。可以感覺到真正的權力掌握在女人們的手中。而說白了,並不掌握在所有女人手中!比如我,不過是個陪襯。她感到自己很孤獨。她飛快地瞟了艾麗絲一眼,她正和母親說著話,一邊玩著她摘下來拿在手上的長耳環,一邊晃著腳,腳趾甲上塗了和手指甲相配的指甲油。多麼優雅!看著這個光彩照人、迷人、精緻的尤物,她心想,我和她絕不可能屬於同一個性別。應該在兩性下面再劃分出幾個等級。女性,等級A、B、c、D……艾麗絲屬於A級,而我屬於D級。約瑟芬覺得自己完全被排除在姐姐每個動作所蘊涵的女性的柔媚和寧靜之外。每次當她試圖模仿她,都會以一個讓人臉紅的恥辱告終。一天,她買了一雙杏仁綠的鱷魚皮涼鞋——她見過艾麗絲穿在腳上——,她走在公寓的走廊上,等著安東尼注意她,而他驚嘆道:「虧妳想得出來!把這種玩意兒穿在腳上,看起來就像個人妖!」迷人小巧的女性高跟拖鞋成了「玩意兒」,而她變成了「人妖」……
她必須為自己找出一個解釋:那就是她們根本對她不感興趣。她心存這個疑慮有一段時間了,直到那一天才就此確信。只有她和安東尼結婚曾讓她們高興了一陣子。藉由結婚嫁人,她終於變得可以理解了。她不再是那個笨拙的小天才,而是成為一個和其他人一樣的女人,有一顆芳心可以託付,有一個肚子可以傳宗接代,有一間公寓可以裝飾。
艾麗絲傷她的心不是一次兩次了。而且還愈來愈頻繁。貝朗吉爾再也受不了艾麗絲漫不經心地對她說教講道理,就像人們在教訓一個懶惰學生一樣。她失去了情人,是的;和丈夫過膩了,的確;四個孩子讓她心煩,也是;愛嚼舌根喜歡八卦,很對;但她可不肯由著別人對自己狂轟亂炸而一聲不吭。不過,她決定在射出第一支箭之前還是先緩一緩,她將手肘支在桌上,兩手托著下巴,笑開了說:
他向她求婚。她回答:「我要想想,我不是孤身一人,您知道,我有兩個小女兒。」她堅持用「您」稱呼他。她讓他足足等了六個月,沒有絲毫和他結婚的意思,這讓他愛瘋了。一天,他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她說:「您還記得您的求婚嗎?如果那還一直算數,我答應。」
奧恬絲說的對,當他衣著考究時,人們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樣。
「因為我不會把妳的自戀和hetubook.com.com戀愛混為一談。妳只是氣不過,並不是真的傷心……」
「我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艾麗絲帶著一絲嘲諷說道。
「芬,別!」
「知道……那個女人。」
「小甜心,我今晚不能留下來。『牙籤』女兒的家裡有餐宴!」
這個小女孩還真會對男人說話,嘉爾曼心想。戈羅貝茲老爹興高采烈的,禿頂的皮膚都開心地皺了起來。像往常一樣,他想必在走的時候會塞給她一張大鈔,他每次都不會忘記,人不知鬼不覺地在手中捲一張鈔票塞給這個外孫女。
「我也更希望如此,」約瑟芬嘆了口氣。「我受夠了,要是你知道,受夠了整天要在所有覺得我又軟又麵的人面前替自己辯解……」
「兩個女兒都知道了嗎?」
「正經點,親愛的。」
約瑟芬看著友人純淨溫柔的臉龐,有點短、有點翹的鼻子上細細的雀斑,以及蜂蜜色蒙了一層綠光的眼睛,然後搖了搖頭。
「說實在的,艾麗絲,如果妳知道我已經費盡心機!」
約瑟芬忿忿地看她一眼。母親大人馬上就會要一杯水,直起身,讓別人在她的背後放一個靠墊,呻|吟,顫抖,用怨恨、傷人的目光看我,然後冒出一串我已經聽膩的臺詞:「看在我為妳做的所有事的份上,妳竟然這樣對我,我不知道我怎麼能原諒妳,如果妳想要我的命,妳不用等很久,我寧願死也不願忍受有妳這樣的女兒……」她很會讓人產生罪惡感,懂得讓別人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諒自己忤逆了她、冒犯了她。約瑟芬曾經見過她先是這樣對待她的父親,之後又把這一套在她的繼父身上故伎重施。
「那……好了!我走了……」
挑衣服是每天早上最大的考驗。他已經不知該如何著裝了。是穿周末帶點休閒的衣服,還是套裝?有一天,他在匆忙間套了件跑步服出門,他的大女兒奧恬絲對他說:「爸爸,你不用工作嗎?你一直都在休假嗎?我喜歡你穿漂亮的外套、好看的襯衫繫領帶,我喜歡你打扮帥氣。以後不要再穿厚運動衫來學校接我了。」隨後她緩和了語氣,因為,當她那天早上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和她爸爸說話時,他的臉色變得煞白……她補充一句:「親愛的爸爸,我是為了你好才說這些,我要你永遠是世界上最帥的爸爸。」
「走吧,安東尼。我們之間無話可說了……我求你,走吧!」
「妳從昨天開始怎麼了?妳很可惡!我覺得妳討厭我,我到底對妳做了什麼?」
是她為他命名為「主管」。她覺得叫馬塞爾太普通了。現在所有人都叫他「主管」,除了若西亞娜。
「親愛的,我很抱歉。」
「妳放心,我永遠都不及妳的腳踝。」
「我倒想知道妳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在『主管』那裡能賺多少錢。應該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認真到……」
「這很沒營養,媽媽。難道沒有烤肉片嗎?」
「挪過去一點,你霸佔了整張床。你胖了,全都是肥肉!」她一邊說一邊掐他的腰。
艾麗絲看著妹妹,欽佩她的勇氣。
「想不出來,」若西亞娜回答,一心想繼續自己的思路,受不了他老是打斷自己。
其實她們每天早上都通電話。
「幾乎沒有競爭對手了,我把他們都吃掉了!」
「回到這個世紀來吧,別管妳那些行吟詩人了!妳太心不在焉了。妳和妳老公一起來,還是說他又找到藉口開溜?」
她說出了這一明擺的事實,而她母親啞口無言,面如土色,跌落在沙發上,用一隻手給自己搧風,威脅說她真要暈過去了,好將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妳不是獨自一人,約瑟芬!妳有兩個女兒,我提醒妳。」
她必須不惜代價地說點什麼,她要在女兒和她之間築起詞語的堤壩。
她在二十歲那年赴美求學,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唸電影。她在那裡待了六年以該年第一名畢業,並得到拍攝一部三十分鐘影片的機會。每個學年末,只有兩個最優秀的學生可以得到一筆預算拍電影。艾麗絲便是其一。另一名獲獎者是年輕的匈牙利人,一個陰沉而粗野的大高個兒,趁受獎的機會在幕後吻了艾麗絲。這則逸聞留在了家族年鑒上。可想而知,艾麗絲的未來已經寫在好萊塢的山丘上。但是有一天,沒有事先通知,也沒有任何人預見這一人生的轉折——艾麗絲結婚了。
如果他們自負、清高、性無能……女人要哭!
「奧恬絲,夠了!我不想聽妳這樣說話。我希望,妳沒跟她說太多吧?」
「不用妳提醒,媽媽,我知道。我並沒有忘記。」
「妳做過豐唇術了?」
「媽的,熱死了!糖都黏在包裝紙了。妳不幫我拿杯冰橘子水來嗎……」
「詩意,狗屁!人們正是編造了這個玩意兒來騙妳。妳見過詩意浪漫的男女關係嗎?我呢,見到的只是欺騙和傷害。」
從前……幸福曾經在那兒,牢固,使人安心。
她知道他喜歡聽她咒罵「牙籤」。當她連珠炮般罵人的時候,他感到很興奮。當她用低沉沙啞的聲音繼續批評的時候,他開始在床上扭動。「性冷感、黃臉婆,她上廁所要捏住鼻子是嗎?她兩條腿中間難道沒屁|眼,以為自己是聖女啊?她難道從來沒有被一把鋒利的大尖刀戳到牙縫裡,把牙剔乾淨?」
「恐怕是這樣子。」
「不舒服嗎?妳今天早上的聲音有點怪……」艾麗絲問。
「那個長舌婦!妳現在還見她?」
「一下子全說出來了!」
「繼續?」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問,一臉詫異,「繼續什麼?」
小書房裡,艾麗絲蜷在沙發上。
雪麗從廚房裡拋來一句。她的腰上繫了一條大圍裙,正在把盤子裡吃剩的飯菜撥到垃圾箱裡,然後放到開得大大的水龍頭下沖。幾個大鐵鍋還在爐台的火上燉著,從散發出來的香味可以判斷,一個是芥末兔子肉,一個是蔬菜湯。雪麗是一個新鮮天然食品的絕對擁護者。她不吃任何罐頭和冷凍食品,貼在優酪乳上的所有標籤她都認真閱讀,允許賈利每周吃一次化學合成品,用她的話說,是要讓他對現代食品的危害逐漸產生免疫力。衣服一律用馬賽香皂手洗,平攤在大毛巾上曬乾,很少看電視,每天下午聽BBC——在她看來,那是唯一聰明的廣播電臺。她個子挺高,肩膀有些寬,一頭短而厚的金髮,金色的大眼睛,和被太陽曬黑的嬰兒般的肌膚。人們從背後看會以為她是男的,然後不客氣地推她,而從正面看,人們會恭敬地退到一邊讓她先走。她常常笑說自己是半男半女,我可以在地鐵裡把侵犯我的人打個半死,然後撲閃撲閃眼睫毛間就把他們救活!雪麗是柔道黑帶的高手。
「她可以把家裡的積蓄拿出來給他用。她似乎非常愛他!他還說,她會跟他去海角天涯……他要在國外找份工作,他說自己在法國已經沒前途了,說他的國家完蛋了,說他需要新天地。況且他已經有一個小主意,他有跟我提,我覺得很有意思!這個問題我們以後會再談……」
約瑟芬這時臉紅了。長年累月談到她的時候,用的總是同一個令人心酸的語調,突然這一切,像子彈一樣噼哩啪啦地擊中她的心臟,她爆發了。
「哦,膽小鬼!哦,膽小鬼!」若伊大叫,「首先,被請的人不是妳,而是我!媽媽,我就是要去。因為我,才不在乎他做什麼水管工呢。我還覺得,馬科斯.巴蒂耶長得蠻帥的呢。我們吃什麼呢?我餓死了。」
「我還沒有半點想法。當然了,我得繼續工作,還要找點兼職……幾節法語課、文法、拼寫之類的,我不知道,我……」
「Okay……但妳不會這樣就蒙混過關的。」
「好吧,是這樣……」
在她面前是一張驚訝得張大了嘴的善意面孔,她在那張臉上也看到了可笑,但突然,還有所有的善良和大方,她被悔恨啃噬著,只會囁嚅地反覆說:
「或是女巫。在中世紀人們會把我燒死的!」
「不,我老得比別人快兩倍。因為,妳看,我已經不再努力了,我已經是玻璃罐子摔破了。我自己很清楚……」
這頓她請,她高高在上並且慷慨大方。她喜歡安德列.謝尼埃走上斷頭臺,大聲朗誦他正在閱讀的那一頁書時那副冰冷優雅的樣子。
貝朗吉爾等不及了,她請求著,幾乎是央求,她的整個態度十足說明著:我是妳最好的朋友,妳應該第一個讓我知道。這種急切讓艾麗絲感到一絲反感,她企圖以別的事情來略過話題。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女友朝一邊突出的唇線上。
「謝謝,菲力普。非常感謝。」
約瑟芬臉紅了。她本不想連累他的,但她還是沒能控制自己。
「可是……媽媽。整個區的人都知道了!我真為妳感到難為情!不知道妳怎麼可能什麼都沒看出來……」
「回來吃午飯嗎?」
「那是你自己這麼說。我倒希望多一點實質的證明。」
「馬科斯.巴蒂耶,讓他繼續做夢吧,」奥恬絲說道,「他不會有任何機會的。我呢,想找一個像馬龍.白蘭度一樣英俊、強壯、性感的男人。」
一個電話鈴聲把她從絕望中拉了出來。
他從門框上挪開,拔腳就走,如一個夢遊者般,回到了他們的房間。他從床底拖出一只行李箱放到床罩上,開始裝箱。他清空他放襯衫的三格架子,三抽屜的T恤、襪子和短褲,把它們都放進帶輪的紅色旅行箱,那是他當年在「獵人公司」——一家美國獵槍製造公司——工作的輝煌時期的遺留物。他做過十年歐洲區貿易經理,陪同那些富有的客戶在非洲、亞洲、美洲的叢林和草原上狩獵。他當時對自己——這個總是有著古銅色皮膚、總是激|情洋溢的白人男子很有信心,和客人們碰杯,和那群地球上最有錢的富豪。他讓別人叫他托尼奧。托尼奧.柯岱斯。這聽起來比安東尼要更有男人味,更有責任感。他從來沒喜歡過自己的名字,覺得它太柔和、太女性化。在那幫男人——企業家、政客、優遊的億萬富翁、某某的兒子們面前,他必須顯出自己的分量。他一邊晃動杯子裡的冰塊,臉上帶著一個寬厚的微笑,聽著他們的故事,豎著一隻耳朵聽他們的抱怨,偶爾插句話,勸一勸,觀察著男人們、以及女人們的表演,還有還沒來得及長大就已經蒼老了的孩子們的尖刻目光。他慶幸自己可以常常在這個圈子裡混,卻不真正屬於這個圈子。「啊!金錢不能給人幸福。」他常常這麼說。
貝朗吉爾猶豫著要哭自己的命運呢、還是要反擊。艾麗絲放下已經不響的手機,朝女友揶揄地投去一眼。貝朗吉爾選擇反擊。來吃這頓午餐之前,她原本發誓什麼都不說,不把已經傳遍巴黎的流言告訴艾麗絲,然而艾麗絲剛才那麼傲慢、那麼輕蔑地傷害了她,於是她別無選擇:她決定出擊。一報還一報!這個念頭呼之欲出。更何況,說到底,她在心裡說服自己,從我的口中得知對她來說還更好,全巴黎都知道了,只有她還蒙在鼓裡。
「妳決定怎麼辦?」艾麗絲溫柔而寬厚的聲音又問道。
「你要去找她了是吧?既然你沒勇氣找工作,至少拿出一點說實話的勇氣可以嗎,懶蟲!」
「這樣不行。我們不要假裝是迷失路邊的小鴨子。我們可以自己擺脫困境。」
「他不會去……」
「好,換換空氣……只是暫時的。這樣就好。」
今晚,艾麗絲沖了個澡,一個很快的澡。
不管怎麼說,最要緊的就是要等。
她在想,這個男人現在會是什麼樣子。有時候她睡著了會做夢,夢到他來敲她的門,她投向他的懷中。她把一切都拋諸腦後:羊絨披肩、浮雕、素描、油畫。她隨他走了,跟他上路了。
「啊!她跟你說過了?」
她根本沒有想到母親大人的固執。
找工作教人灰心;他只是那些貼了郵票的信封上的一個號碼。躺在米萊娜的懷裡時,他曾經這樣想著。他告訴她,日後自己當老闆要如何如何:「憑我的經驗,」他解釋,「憑我的經驗……」他見過世面,他會說英語和西班牙語,他懂會計,他能忍受嚴寒酷暑,忍耐灰塵雨水和蚊蟲侵擾。她聽著。她相信他。她有點積蓄,是父母留給她的。他還沒有點頭。而且他也沒有失去另找一個更可靠的同伴一起去冒險的希望。
「我自己就是一個天才的綜合人才,妳別忘了。」
奧恬絲看她的眼神使她渾身冰涼。那是一種冷冰冰的、知情的女人看不知情的女人的輕蔑目光,一種世事洞明的貴婦人看小傻妞的目光。
「跟我說說他……」
他最終影響了艾麗絲,後者在她字典中也劃掉了這些辭彙:疑惑、焦慮,以及猶豫。艾麗絲也變得堅定、充滿信心。一個學習力優異的乖兒子,一個會賺錢養家的丈夫,一個下得廚房入得廳堂的妻子。艾麗絲依然美麗、機靈、迷人,間隔著做全身按摩和慢跑、做臉部按摩和打網球。她很閒,的確,但是「有些女人閒得無聊,有些女人則閒得充實。閒也是一門藝術」,她這樣說。顯然她屬於第二類女人,而且她對那些閒得發慌的女人打心眼看不起。
約瑟芬回答得太快而沒能收得住,語氣有點衝,聽的人不習慣,馬上就變了臉。
是她姐姐艾麗絲。她的聲音總是歡快、富有感染力,好像她正在宣傳商場的促銷方案。艾麗絲.杜班,四十四歲,高個子,棕色皮膚,身形苗條,一頭黑色長髮就像寡婦的面紗。艾麗絲得名於她如兩灣湖水一樣幽藍的眼睛。當她們還是小孩子時,走在街上會有人攔住她:「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人們盯著她深邃、鑲著紫色和淡淡金色光澤的眼眸看得出神,「不可能!親愛的,快來看吶,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啊!」艾麗絲任由別人盯著自己,直到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才牽著妹妹的手,吹著口哨離去,「一群鄉巴佬!從來沒見過!那就該去見見世面。去外面旅行。」最後的這句話讓約瑟芬聽了很開心,她張開雙臂,模仿直升機圍著自己轉著,一邊笑一邊叫。
貝朗吉爾用右手食指把麵包心狠狠地壓平,然後把它搓成小蛇一樣細長的一條,在白色的桌布上扭動;之後,她猛地抬起頭,用受傷母獸般哀怨的眼神瞥向女友,而艾麗絲正好低下頭去摸皮包裡響起的手機。
她的聲音抬高了,句子的最後走調成了一聲尖叫,打破了這個平靜夜晚的安詳的氣氛。
「妳真壞!」
艾麗絲嘆了口氣。
「我很喜歡妳,芬。我也很敬重妳。別臉紅!我覺得妳很勇敢,很善良……」
「在學校,老師錯一個扣三分,扣得可快了!」
當約瑟芬考到古典文學教師資格後,她的母親問她日後計畫。「我可憐的小寶貝,這能帶給妳什麼?在巴黎郊區的中學裡給學生們當活靶子?還是在一個垃圾箱蓋上被人非禮?」當她繼續學業,完成博士論文,在專業雜誌上發表文章,她碰到的依然只有質疑和非議:「〈法國十一、十二世紀的經濟飛躍和社會發展〉,我可憐的寶貝,妳想想會有誰對這個感興趣呢?妳還不如寫一部關於獅心王理查或菲利普二世的八卦傳記,才能吸引眼球呢!還可以拍成電影或連續劇!好回報我辛苦花錢供妳讀了這麼多年的書。」然後她像一條焦躁的蝮蛇以蛇信子發出絲絲聲響,聳了聳肩嘆息道:「我怎麼會生出這樣一個女兒?」母親大人總是不停在問這個問題。從約瑟芬剛學步起就開始了。母親的先生,呂西安.普利索尼埃通常回她一句:「是鸛鳥弄錯了寶寶。」這句話一點都不好笑,於是最終他也默不作聲了。徹底地。某個七月十三日的晚上,他把手放在胸前,在去世前還來得及說一句:「現在放鞭炮還有點早。」約瑟芬和艾麗絲當時才只有十歲和十四歲。喪禮非常壯觀,母親大人莊重威嚴,幾乎每個枝微末節都考慮周詳了:置於棺木上的白色長花束、莫札特的送葬曲、為家族的每位成員挑選悼文。昂麗耶特.普利索尼埃拷貝了賈桂琳.甘迺迪的黑紗,並要兩個女兒在棺木放入墓穴前親吻棺木。
「如果想工作,總是會有的!」
「主管」在看一份放在矮几上的經濟報。母親大人和艾麗絲在談要把一間臥室的窗簾換掉。她們示意約瑟芬過去坐在她們身邊,但芬寧可去陪馬塞爾.戈羅貝茲。
「妳不覺得現在後悔太晚了?」艾麗絲回答,冷冷的,一邊看了看手錶。「不好意思,但如果妳繼續吞吞吐吐,我可等不及了。」
「太晚了,」奧恬絲說,「我告訴昂麗耶特了。」
「對了,我是要說,明天晚上……和媽媽一起吃飯……妳沒忘記吧?」
但她可以一邊哭一邊任由自己的血流盡,再也不知道身上流出的液體是紅色的還是白色的。慢慢地昏睡過去。或者乾脆扔掉抹布,把手伸進水槽裡!然後,甚至……但這樣還是站著啊,而人是不站著死的。
「把他擺在什麼位置呢?」
「聽著,媽媽,實際一點吧:如果還有一個人能幫我們,就是她了。」
「可是我在工作呀,媽媽,我在工作!妳好像一直都忘了這一點。」
「因為我沒有辦公室,沒有老闆,沒有餐廳飯票?因為這和妳所知道的沒有半點相似的地方?但我可以賺錢養活自己,不管妳覺得好或不好。」
「我還沒修煉到那個境界……」
雪麗的兒子賈利來為她開門。他比奧恬絲大一歲,和她同班,但是奧恬絲不願放學後和他一起回家,理由是他很邋遢。就算她生病缺課,她寧願不請他幫忙,以免欠他人情。
「不可能……結婚這麼多年了才不可能呢。」
「她有錢嗎?」
她一時找不到合適字眼,氣得說不出話。
然後女人哭只剩她自己一個人在哭……
三十年的婚姻中,他從來不曾帶她到他父母家去拜見他們。她只在餐廳見過他們一次。站在餐廳外面的門口,她戴上手套,目光搜尋著他為她安排的汽車和司機時,輕描淡寫地對他說:「從今往後,如果您想見他們就自己去吧,別叫我一起。我想我沒有和他們繼續交往的必要……」
「我要和家人在家裡晚餐。馬克的開幕典禮是今晚嗎?我還以為是下周呢……」她們先前便約好在這家時尚餐館碰面,這是每周的慣例。與其說是為了聊天,不如說是為了看看發生在她們眼下的各種八卦。政客們交頭接耳,一個小明星擺弄她濃密的頭髮以吸引某個男導演的注意,一個兩個三個骨架纖細的模特兒走過來,臀部碰觸到桌子,一個餐廳的常客正獨自坐在桌前,像一頭沼澤地的鱷魚,覬覦著可以到嘴的美味。
她心想。至少在知道了我剛聽說的那件事之後是絕不可能的!她猶豫了一下,接著悶悶地補了一句,使艾麗絲吃了一驚:
「我看也是。好吧,說來聽聽……反正這事遲早都得發生!賈利,馬上就到下午的上學時間了,你刷牙了沒?大家都知道就妳被蒙在鼓裡!真不可思議。」
「哦,妳知道的,這一定是謠言……」
「你確定留了東西給我,萬一你……」
「我只是想休息一下……遠離……」
「別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約瑟芬。」
嘉波,嘉波……
「反正紙包不住火,還不如早說早好……我們也才不會顯得那麼蠢。」
「告訴我,約瑟芬,妳會說英語嗎?」
「軟」和「麵」這兩個字讓他覺得好笑,緊張一下子消除了。她說的沒錯,他心想。她給人的感覺淡淡的。這兩個字恰好也是他想用來形容她的。他對這個笨拙但感人的小姨子生出一種朦朧的好感。
「但妳要跟她們說什麼?」他不安地問。
「我知道,但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昂麗耶特.普利索尼埃,清貧卻出身名門的寡婦,比誰都懂怎麼弄布藝,或用兩根麥稈、一塊錦緞和一個瓷器擺一套裝飾。多麼富有品味!當他看到她的時候在心裡感嘆道。她是看到他刊登的小啟事後前來應徵的。她剛死了丈夫,獨自撫養兩個年幼的女兒。她沒有任何工作經驗,「只是受過良好的教育,對優雅、造型和顏色有天生的敏感,」她一邊說,一邊用目光將他掃了一遍。「您要我證明給您看嗎,先生?」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已經將兩個花瓶挪了地方,鋪了一塊地毯,捲起一道窗簾,換了辦公室的三兩樣小東西,他的辦公室頓時,有如家居裝潢雜誌上的樣品屋。然後她重新坐好,微笑著,洋洋得意。他先聘用她做小配飾師,然後提拔她為設計師。她為他設計櫥窗,負責把每月的促銷產品重點推出——高腳香檳酒杯、廚房手套、圍裙、燈、燈罩、回光鏡——,她參與遴選產品,為每一季產品定「色調」,藍色季,紫色季,白色季,金色季……他愛上了這個代表著他無法進入的上流社會的女人。
「姆!媽媽,我可以把蛋黃戳破嗎?我可以用叉子把它搗糊,在上面擠一堆番茄醬嗎?」
以前她熱愛生活。在嫁給菲力普.杜班之前,她曾經狂愛生活。
「好了,小甜心,別賭氣啦。妳知道我受不了的。」
「明天下午三點在我辦公室見,好嗎?我介紹妳認識負責審譯稿的人……」
「妳又不是二十一世紀第一個被拋棄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多的是。我要告訴妳一個祕密:我們可以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剛開始很難,的確,但是之後,一個人的日子妳都捨不得放棄了。一旦女人受夠了男人,她就會把他掃地出門,就像動物界中的雌性一樣。那是一種真正的快樂!有時候我呢,會想在自己的廚房弄燭光晚餐,不為任何人,只為我自己,為了我自己……」
「你看過徵人啟事了嗎?」
「不會的……不會的……好了,過來看看小弟弟……它正百無聊賴呢……」
繼續,繼續,雪麗的目光一邊示意,一邊磨咖啡豆的手卻也沒閒過,把膿腫戳破,告訴我妳最大的恐懼……讓妳不知所措,阻礙妳成熟、成為非凡的「芬」的恐懼,非凡的「芬」對中世紀和教堂、領主和城堡、農奴和商人、貴夫人和貴小姐、神職人員和教士、女巫和絞刑架瞭若指掌,講起中世紀來繪聲繪色,有時候,連我都想回到那個年代……我在妳身上感到一個缺失、一個傷口、一個恐慌,讓妳不會走路,讓妳不堪重負。我已經看妳看了七年了,我們住在同一樓層,他不在家的時候妳來我這裡喝咖啡聊天……
「就是這樣我才愛你,馬塞爾!」
貝朗吉爾頓了一秒鐘,然後挺直了身體湊向艾麗絲身邊,她眼睛眯起,只留下兩道充滿好奇的縫,翹起的嘴唇正等候品嘗美味的八卦。艾麗絲看著她,注意到女友左邊的嘴角似乎翻得更厲害。因為女人評判起另一個女人的外表時總是格外無情,哪怕這個女人是她的朋友。什麼都無法逃過她的眼睛,她總能在對方身上看到不盡如人意的缺陷。艾麗絲一直認為這種挑剔的眼光是維繫女人們之間友誼的最為堅固的鋼筋水泥:她幾歲?比自己年輕,比自己年長?小幾歲,大幾歲?在兩口飯菜、兩句言語的間隙,迅速、短暫的估算要嘛使自己沾沾自喜,或者相反使自己灰心失意,但不管如何,都由此建立起彼此的默契和融洽。
「我剛才跟你說……」
他從沒聽過這個說法!像是一把劍刺中了他的腰,讓他向前撲去,兩腿繃了緊,脖子朝床的上方仰起。他把圓圓的銅製床欄杆抓在自己毛絨絨的大手中,他繃緊兩腿,繃緊肚子,感到小弟弟硬得讓他難受,而她繼續口吐穢語,就像廢水排放一樣。再也受不了了,他抓住她,貼著她,口口聲聲說他要「吃」了她,「吃」了還要再「吃」。
「哦,我的天,為什麼?」
「不會吧,親愛的,妳的心思跑去哪兒了?」
奧恬絲噘起小嘴。
「做肉鋪店員或是水管工又不是丟人的事情,」約瑟芬反駁道,「如果他沒有念書天分的話……」
「對了,爸爸不在家嗎?他出去赴約嗎?」奧恬絲一邊問一邊拭了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