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那表示他們要離婚了。」
然後,她編織一個故事。
這天早上,艾麗絲把埋頭清洗烤箱的芭貝特撇下後,感到非常地孤獨。
「可是,太太……這不是我的主意,是我朋友……」
當然,幸虧有幫菲力普事務所做的那些翻譯。她在七月和八月一直拚命工作。她沒有出去度假,而留在庫爾貝伏瓦的公寓裡。唯一的小憩是幫陽臺上的花草澆水!她伺候不好那株白茶花。安東尼七月時來接走了兩個女兒,他們事先說好的,艾麗絲則邀請她們八月份時到她多維爾的家裡度假。芬在八月十五號左右和她們會合,待了一個星期。女孩們看上去很健康。曬黑了,得到充分休息,而且長大了。若伊贏了沙雕城堡比賽,揮舞著她的獎品——一台數位相機。「哇哦!」芬說,「看得出來我們是待在有錢人家裡!」奧恬絲這時露出一絲責備的表情。「哦,寶貝,放鬆一下說些蠢話真是舒服啊!」「對啊,但是媽媽,妳這麼說可能會讓艾麗絲和菲力普難過的,他們對我們那麼好……」
若西亞娜站起身,拍了拍裙子,笑著問道: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先別過頭去。然後她抓住馬塞爾的衣服,把他拽進電梯。當電梯門再次關上時,她才流露出帶著憤怒的喜悅之情:
「妳躲起來寫作!難怪大家都看不到妳了,」貝朗吉爾接過話頭。「我還在納悶呢……我後來就沒有妳的消息。我打了好幾次電話給妳。嘉爾曼沒跟妳說嗎?現在,我明白了!真棒,我親愛的!太好了!妳說妳要寫作也說了有段時間了!至少,妳做到了……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讀到妳寫的東西?」
「他就在樓裡,很快會回來。您只要坐在他辦公室等,他不會耽擱太久……您認得路!」
「有新來的『猛禽』嗎?」艾麗絲問,一邊抓住那片柳丁,撕著玩。
「不管怎麼說,你不會餓死,」那些專業養鱷人笑著說道。「你總是能吃到鱷魚荷包蛋、鱷魚煎蛋、鱷魚炒蛋!這些該死的畜生,牠們多能生蛋啊!」
鏡子沉默。艾麗絲於是接著說,聲音更低:
「意思就是可以和她們做|愛的女孩!他跟我說過……」
她母親的喪禮……
她看到亞歷山大和若伊在水裡,跟他們揮手打了個招呼。亞歷山大想從游泳池裡出來跟她問好,芬阻止了他,他再次潛入水中抓住了若伊的腿,若伊發出一聲驚慌的尖叫。
「好的,」艾麗絲回答,憂心忡忡。「的確,或許這樣更好。」
然後是最近,一個菲力普的女性合作人,約瑟芬譯好的稿子都是交給她的,她問約瑟芬是否自認能夠勝任翻譯一些英文作品。「是真的書嗎?」芬問道,眨著眼睛。「是的,當然了。」「真的是書?」「是的……」,那個合作人回答,被芬問得有些煩了。「我們有個客戶是出版社,需要找人在短時間內而且譯稿品質要好,譯完一本奧黛麗.赫本的傳記;我想到了您……」「我?」約瑟芬的聲音有些尖,可見她有多麼驚訝。「對啊,想到了您。」卡洛琳娜.維貝爾律師回答,現在她的話真的有點不耐煩了。「哦……當然願意!」芬趕緊彌補剛才的失禮。「沒有問題!他什麼時候要呢?」
「若伊,妳應該要明白。馬科斯.巴蒂耶十四歲,快十五了,他和奧恬絲年紀相仿,他應該和她做朋友。而不是和妳!或許妳應該另找一個朋友……」
「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一個男人,自從……」芬止住不說。安東尼離開的事還是讓她難以說出口。她咽了口氣,才說道:
八千零一十二歐元!一張八千零一十二歐元的支票。是我在法國社會科學院月薪的四倍。八千零一十二歐元!翻譯奧黛麗.赫本美妙的一生,讓我賺到了八千零一十二歐元。八千零一十二歐元!白紙黑字寫在支票上。當會計把它遞給我的時候,我什麼都沒說,我沒有去看上面的數額,我把它放到口袋裡好像這沒什麼了不起。我害怕得直沁汗。一直到了之後在電梯裡,我才慢慢打開信封,掀起一角,撕開,我有的是時間,我要下十四層樓,我把支票從和它釘在一起的信紙上扯下,我看到……啊,我看到!我睜大眼睛,看到數額:八千零一十二歐元!我得靠在電梯牆上。天旋地轉。一陣紙幣的颶風使我眩暈。掀起我的裙子,鑽入我的眼睛、我的鼻孔、我的口中。八千零一十二隻蝴蝶圍著我飛舞!當電梯停下,我走到玻璃大廳坐了下來。我緊緊盯著我的皮包。裡面有八千零一十二歐元……不可能!我一定看走眼了!我弄錯了!我打開手提包,找到信封,摸了又摸,它發出一絲柔和的絲緞聲響,使我安心,我把它拿到眼前,盡可能不讓其他人注意到我正在做的事情,我又一次仔細看了數額:八千零一十二歐元,收款人約瑟芬.柯岱斯夫人。
她馬上後悔說了這些話,因為金錢的陰魂又差點過來卡住她的咽喉,她戰慄了。
約瑟芬坐在雪麗椅子的一角,把報紙放在她的眼前。
「看著我,小甜心。看著我,看這裡,看著我的眼睛……」
那小子一直舉著手臂護臉,他搖晃地站起身,作勢去撿他的衣服,但是雪麗搖了搖頭。
「妳經歷了那麼多坎坷。」
「記筆記?」艾麗絲重複道。
約瑟芬不信任的撇撇嘴。
米萊娜!
「他跟我說過妳要開始寫作了……」
「臭婆娘,把我的一顆牙打掉了,」最高大的那個衝她甩出一句。
她的心跳得飛快,喉頭乾得出奇,額頭滲出微微汗珠。她的手指又伸進去找信封,觸到它,摸了摸;她嘆了口氣,讓心跳平靜下來,撫摸著信封。
「不!而且我也不想跟你解釋。我們要做的,非常簡單:妳把書寫好,妳收錢,我署名其上並負責在電視、廣播和報紙上推銷這本書……妳生產原物料,我負責售後服務。因為今天,出一本書,並不只是把它寫出來就足夠,還要懂得去行銷它!作家必須拋頭露面,讓大家談論他,他要頭髮潔淨光彩,他要梳化妝容,他要氣度翩翩(我還無法確定自己具有),當他在買菜或在浴室,和丈夫或情人正手牽著手,或是他們在艾菲爾鐵塔下,他要神態自若地讓別人去拍他,這個我會。很多跟書毫無關係的事物,但卻可以確保書的暢銷……我,在這方面我很優秀,妳卻一無是處!我,寫作上我一無是處,而妳卻非常優秀!我們兩個,將我們最好的一面聯合起來,我們就無往不勝了!我再跟妳說一遍:對我而言,這不是一個錢的問題,所有錢都歸妳。」
「妳這樣認為?」
「是的……我成功了。從那以後你不再跟我說話了!」
「妳和媽媽多年來,妳們總是嘲笑我。」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都吃單調乏味的馬鈴薯泥。我看起來一定和一場空難一樣可怕。在高空飛行之後被拋了下來!而我本來什麼都不缺:我的胖老爹,一個年輕瀟灑的情人,後面跟著財神爺!只要拉一拉繩子,結就打好了!讓人羨慕得直流口水的美好生活便手到擒來了!我甚至都不能正確思考了,我的腦袋全是漿糊。前一天的喪禮上,我戴了墨鏡,大家都以為我傷心欲絕。正好省得我煩!
一邊列出她的所得,另一邊列出她的開銷,她用鉛筆記下可能的進帳和支出,用紅筆勾出確定的收支。湊成整數。開支多算些,收入少算點。這樣,她心想,我到時候就不會措手不及,還能有一點周轉的餘地。但讓她感到可怕的是:她根本沒有周轉的餘地。只要發生一個意外,就會是一場災難!
雪麗抓了約瑟芬的手臂,逼她往前走。約瑟芬抖著兩個膝蓋,要她停一下好回回神。
吊帶T恤和粉紅色睡褲穿在她的身上,看起來如此清新、修長,如此可人。她臉上的一切在在說明了她的認真和決心。芬聽到自己說:
「牠的行動是很容易預見的。人們知道牠為何攻擊,如何發動攻擊:當你下水的時候若是激起水花渦流,鱷魚會以為碰到一隻落難動物,便會朝你衝過去。但如果你慢慢滑入水中,牠不會有動作。妳不想試試看嗎?」
他一臉愁雲,開始在房間裡踱步,轉圈子,做著雜亂無章的手勢,拍桌子,轉一圈,自說自話,然後抖抖雙臂,跌坐在一張椅子上。
「把皮包這麼明顯地擺在一張椅子上,是很不謹慎的……」
「正常……他是妳老公,他瘋狂地愛著妳。他對妳情有獨衷!每次說起妳,他的眼睛亮得跟艾菲爾鐵塔似的。妳讓他震驚,我想!」
她苦笑了一下。一個為了掩飾她孤獨、生活空虛的微笑。我們年紀相仿,艾麗絲想,但我有一個老公和一個孩子。一個我捉摸不透的老公和一個正在變得讓我捉摸不透的兒子!她的生活要多一點什麼才能變得有趣呢?上帝!一條金魚?一種愛好?中世紀,像芬那樣?為什麼菲力普沒有跟我透露半點風聲?我的生活正在瓦解,被一種看不見的酸腐蝕,而我無能為力地看著它緩慢地消融。我僅存的唯一精力,我把它放在搶折扣商品上,在紀梵希專賣店的二樓。我是一只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在這個上流社會裡像我這樣的人一抓一大把。
勒內跟著他,從若西亞娜面前經過的時候,下令說:
我把皮包緊緊地夾在腋下,決定把支票交給我的銀行。馬上。你好,弗日榮先生,猜猜是什麼風把我吹來?八千零一十二歐元!所以,弗日榮先生,不必再打電話來問東問西,柯岱斯夫人,您打算要如何擺脫困境?就是這樣,弗日榮先生!和可愛的、迷人的、美妙的、了不起的、動人的奧黛麗.赫本一起工作!明天,以這樣的稿酬,我很希望也可以到麗茲.泰勒、凱瑟琳.赫本、吉恩.蒂爾尼的傳記中去轉一圈,加里.庫珀或卡萊.葛倫的傳記也未嘗不可。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他們在我耳邊低聲述說他們的祕密。要不要我模仿加里.庫珀的鄉音給您聽聽?不用……好的……這張支票,弗日榮先生來得真是時候!就在耶誕節前。
「或是一個電影研究者、一個怕冷的探險家,還是一個歷史老師,考到教師資格證書,正準備寫一篇關於聖女貞德的姐姐的論文……妳知道,有很多種可能。」
「一杯現榨橙汁。」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沒有互看對方,若西亞娜小口小口地呷著咖啡。夏瓦爾湊近她,把自己的胯部貼著若西亞娜的胯部,頂了一下,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想確認她是不是真的生氣了。然後,因為她沒有動彈,因為她沒有把他推開,他把鼻子埋在她的脖子裡,嘆息道:
「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兩歲半……當你抬頭信任地看著應該保護你的大人,而你卻挨了一個巴掌,你永遠都不會忘記……這樣的傷口從來都不會徹底癒合。我們做出驕傲的樣子,我們揚著下巴前進,但我們的心一直在緊張得打著小鼓……」
「看看地圖,」雪麗對她說,「告訴我,如果不走布朗基大街有沒有別條路?」
她不得不放棄。
信上貼著一張花花綠綠、一周前蓋了郵戳的郵票。信是寄給奧恬絲和若伊.柯岱斯的。芬認出安東尼的筆跡,但忍住了沒拆信。她把它放在廚房桌上的那堆紙和書中間,她圍著它轉了又轉,舉起來放在眼睛的高度,想透過信封看到一些照片或是一張支票……但什麼也看不到。她不得不等孩子們從學校放學回來。
「我才不在乎呢!起來,小甜心,站起來……我們這樣躲在這裡傻死了。我們又沒有做壞事,不是嗎,小甜心?」
約瑟芬口乾舌燥,握著電話的手指縮了起來,她說不出話。透支!三個月了!可是她一直在算帳啊:她的收支是有盈餘的。
「妳以為那是約會相親的場所啊!不是一家人一起來買牛角麵包,就是猶豫著要買千層派還是油酥餅才不會弄壞牙套的老奶奶,口袋裡裝滿糖果、滿臉不在乎的胖小孩。我不會遇到比爾.蓋茲或是布萊德.彼特的。不會,對我而言,就只剩下網路了……但我很難說服自己去相信。我的女性友人有上網找朋友的,有時候也有靈驗的……她們約人出來碰面。」
「是的,可是……」約瑟芬反駁得愈來愈不堅定。
她朝芬轉過臉,久久地盯著她的鼻子。
雪麗搔著頭思考著。她把方向盤往右邊一扳,左邊一扳,罵了兩三個司機後,終於從塞車陣中殺出來。
「約瑟芬,妳什麼時候才會跟大家一樣罵『媽的』!我會包一個紅包給他,這也是巴蒂耶母子此刻最需要的。」
「只要把它寫出來就好了,我親愛的!」貝朗吉爾邊說邊拍手,表明這件事情讓她多麼興奮。
「妳為什麼總是能這麼開心?」艾麗絲問。
艾麗絲沒有回答。
「主管」一把攬過她的腰,讓她坐在他的膝蓋上。
「幸好奧黛麗.赫本不像妳這樣說話!不然我還真難譯呢。」
「一本關於中世紀的書!這是個玩笑嗎?」約瑟芬問,加重了語氣。
晚上,他對自己說萬事起頭難,和中國人一起工作就是要挨巴掌,但臉皮終究會變厚。不冒險是發不了財的,魏先生把錢投資在七萬隻鱷魚身上,不可能不指望獲得豐厚的利潤。你太快就洩氣了,托尼奧!好了,振作一點!你是在非洲,不是在法國。在這裡,必須戰鬥。郵件、轉帳需要耗更多的時間。你的支票正在海關人員的手中,他要翻來覆去確認來源後才會寄給你。明天、後天它就到了,最遲……耐心再等一兩天。額外的獎金數目之巨,讓檢查變得更長!我的耶誕節獎金……
一陣寒風刮來打斷了她的音樂節目。她挽住芬的手臂取暖。她們走了一會兒,沒再說話。天黑了,她們碰到的寥寥無幾的行人埋頭走路,他們低著頭,急著回家。
「這是什麼意思?不是第一次……妳說謊?」
她算了算她有幾個包要拎,感到筋疲力盡。幸好,這天她包了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就在兩排長龍裡等她。她打算將大包小包都扔進汽車後車廂,然後再去阿爾馬酒吧喝一杯咖啡定定神。
這也是這些晚會中最讓她喜歡的部分:坐車回家。脫掉鞋子,伸展修長的腿,把頭仰在靠枕上,半閉著眼睛,任由自己在車燈晃動的城市風景中沉醉。
艾麗絲看著巴黎,不僅讚嘆樓房、名勝古蹟、塞納河上的橋,還有幾條大街上的建築。當她住在紐約的時候,她非常想念巴黎。巴黎的街道、樓房的金色石頭、兩邊栽種了樹木的小道、咖啡館的露天座、塞納河靜靜的流水。有時候她會閉上眼睛,在記憶中重溫這座城市。
「非常謝謝,」艾麗絲打斷他,沒有抬頭看他,「非常感謝……」
「我要寫一本關於十二世紀的歷史小說,就像我那天晚上吹噓的那樣……昨天,我打電話給出版商了,他很興奮……為了引他上鉤,我跟他講了妳曾經好心告訴我的幾則逸聞趣事,豪龍、征服王威廉、他母親洗衣女、『瑣事』,我說了一籮筐,將一切做成一道大雜燴,而他簡直喜不自勝!妳什麼時候可以給我?他問……我說我還沒有想過,根本什麼都還沒開始。於是他答應,如果我能盡快給他二十頁的稿子看看,他可以給我一筆豐厚的預付版稅。讓他看看我的文風和駕馭篇幅的能力……因為,他對我說,對於這類題材,除了學識還要有才氣!」
服務生過來把澄汁汽水放在他們面前,請他們先結帳,因為他馬上要下班了。艾麗絲付了錢,做手勢示意不用找零。
「奧恬絲很風騷!妳要知道,奧恬絲是我女兒,不是妳女兒!」
他跳起來,抓起外套和眼鏡,衝下樓梯前往勒內的辦公室。
「我並沒有比別的女人多經歷什麼。」
真是吃力啊!
她們繼續默默地走著。約瑟芬咬著舌頭。當人們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總是這樣,人們變得大膽就會亂說話。我剛才要是不說話就好了!
約瑟芬試圖用話語消除襲上來的恐懼。太瘋狂了!她心想。我真希望他沒有投資在這樁生意裡……他哪裡來的錢讓他投資呢?米萊娜的錢?我是沒有能力幫他。他也不要有一天來求我資助他。這時她想起他們在銀行有一個共同帳戶。她提醒自己要和她的銀行顧問弗日榮先生談一談。
約瑟芬抓起扔在車地板上的地圖研究起來。
「很久以來,我一直擔心妳會問我這個問題。」
菲力普跌坐在床上,把鞋子脫掉。先脫右腳,然後左腳。然後是右腳的襪子和左腳的襪子。每個動作都弄出一點聲音,「啪嗒」、「啪嗒」、「刷啦」、「刷啦」。
「不。我們等待,心中充滿了這份等待……到妳吻他的那一天……到那時候,妳整個心裡、腦子裡都像在放煙火,妳想歌唱,跳舞,妳戀愛了。」
約瑟芬有點動心。五萬歐元!足以支付……她迅速算了一下……至少可以付三十個月!三十個月的清靜!三十個月,她可以晚上美美地睡覺,白天編故事,女兒還小的時候,她是那麼喜歡編故事給她們聽,她可以讓豪龍和亞瑟王還有亨利、阿利諾還有艾尼德栩栩如生!讓他們周旋於舞會、比武、戰役、城堡和陰謀中……
「我一口氣說出妳所有那些論據……感覺妳附在我的腦中,是妳在說話……他信以為真,還準備和我簽約……而且看來,謠言傳得很快。我不知道現在該做什麼,我得繼續維持這個懸念……」
約瑟芬跟著她,讓她在離她幾公尺的前面走。金色長髮會帶來厄運……它曾經帶給雪麗厄運?她想像有著金色長髮的少女雪麗,全村的男孩子都偷偷地窺伺她、跟蹤她、糾纏她。她金色的長髮飄在風中有如一面旗幟,勾起人們的欲望和胃口。她把它們剪短了。
「是菲力普請我什麼都不要說的,而且因為我當時需要錢……」
「別笑我了。」
他繼續「換空氣」,和米萊娜一起。他出去透氣已經六個月了,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感到怒火中燒。她愈來愈能體會這些突然淹沒她的怒火了。
生活從我的指縫間流走。我不能從中找到它的意義。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很盲目。和別人在一起不自在,一個人待著也不自在。我恨別人眼中的自己的形象,我並不喜歡這個形象,我也恨自己不能把一個嶄新的形象強加給他們。我在繞圈子卻沒有勇氣去改變。一旦同意屈從於他人的法則,按照他們的想法去循規蹈矩地生活,我們的武器就消隱了、風化了。我們就淪為一個表象。但是,這個想法突然讓她恐懼,會不會又為時太晚?我是不是已經變成了那個我在貝朗吉爾眼中看到的那個女人?一想到這個,她顫抖了。她抓住亞歷山大的手,緊緊地握著,在睡眠中,他也緊緊地回握她的手,含糊地叫著:「媽媽,媽媽……」眼淚湧上她的眼眶。她在兒子身邊躺下,把頭靠在枕頭上,閉上眼睛。
她皺皺眉,手在空中揮了揮,像是趕走一個不幸的回憶。
「上啊,媽媽,上啊……給我們來一個完美的側位停車。」
「他們真可愛,」微醺的芬說道,「妳看到了,奧恬絲沒有太矜持。我甚至覺得她太靠近賈利了!」
「他覺得他效率高,有教養,很專業……他喜歡和他交談,簡單來說,他用情意綿綿的目光看著他。很正常,這只是開頭,但我可以告訴你,那條魚,我已經盯上了,我會拿我的魚叉等著收拾他。」
安東尼.柯代斯被一聲嚎叫驚醒了。米萊娜牢牢地抓住他,渾身顫抖,用手指指著地上的什麼東西。
「我會自己解決,弗日榮先生,我來解決……」
「是媽媽——她去世了。」
抗議已經為時太晚:他已經接下這項生意。不管是在道義或是錢財上。
啪嗒!約瑟芬.柯代山斯夫人不再怕弗日榮先生了。
約瑟芬侷促不安,跟著大女兒,注意到若伊正盯著陳列珠寶、皮包、手錶和奢侈配飾的櫥窗看。
「是的,可是媽媽,他已經給別的女生看過了,從那以後,他說我是膠水,說我是嬰兒。」
她搖搖頭,回過神來。
「我希望我的兩個女兒這輩子不要受太多苦。」
「這蠻吃緊的,柯岱斯夫人……尤其是如果他一月十五日到期尚未還款的話……我不希望讓您在耶誕節期間抓狂,但這會很吃緊。」
「沒有,恰恰相反!就像過去那樣。為了確實信守諾言,人們都用自己的命|根|子發誓。命根,遺囑……是芬告訴我的。」
「這很正常,」雪麗說,「這是妳第一次打架。以後妳就習慣了……妳覺得妳可以在孩子面前不透露半點風聲嗎?」
「我就知道會這樣。既然所有錢都歸妳,怎麼會是詐欺呢?我一毛錢都不要。我把所有錢都給妳。芬,妳聽見了嗎?所有錢!我並沒有誆妳,我只是把妳目前最需要的東西——金錢——給妳罷了。作為回報,我要求妳說個小謊……甚至都不算是一個謊言,保守一個祕密而已。」
而且,她們並不是普通女人,艾麗絲看著她們排隊站在街上,心裡想著。企業家、銀行家、政客們的夫人、女記者、女特派記者、女模特兒,還有一個女演員!每個人都站立在碎石子路上焦急地等待,不讓別人插了她的隊。像是一長隊虔誠的等待領聖禮的女人:她們的眼中閃著熱切。貪婪,擔心錯過,害怕和這些能改變她們人生的商品錯肩而過!艾麗絲認識商店的女經理,因此沒有等便直接上了樓,一邊憐憫地看了一眼那堆站在雨中的可憐女人。
他們不說話一起待了很久。他們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尤其是他們已經重歸於好了。然後突然,馬塞爾一下子直起身站起來。若西亞娜小聲說了一句:「小心!她可能就在門口!……」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能用眼睛寫作的。」艾麗絲反駁道。
他走出辦公室,從口袋裡掏出鑰匙,啪噠一聲把他們兩人關在裡面,然後他搓著手走遠了,一路上工服的扣子叮噹作響。
雖然他們在工作之餘很少見面,但是沒有哪一天馬塞爾走到勒內面前時,不撥一下他的工地安全帽,而著工服的勒內會咕噥一句:「老小子,你好吧?」
「的確,就我目前手上有的工作,我還真的沒有很多時間去想這想那。」
她害怕黑夜。
他們把鱷魚安頓在河流支流裡,用鋼網隔離起來,他們正在找一位deputy general manager……這是我的頭銜,我親愛的小寶貝。我是鱷魚公園的deputy general manager!
「我?」約瑟芬吐出一個字,極為驚訝。
看到信封上的郵票,妳們想必就知道我現在在肯亞。來了已經有一個月了。我想給妳們一個驚喜,所以在走之前什麼都沒有說。但我很希望等我完全安頓好以後妳們能過來看我。可以安排在假期。我會和媽媽商量的。
「雪麗,雪麗,快看!」她站起身,揮舞著報紙走到洗頭池邊。
亞歷山大湊過來,想偷偷鑽到被子裡。
我掌管七萬條鱷魚!妳們想像得到嗎?
「聽著,奧恬絲,為了妳們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任何事!如果我對妳說我會考慮,那是不希望承諾妳一些不可能的事,但或許我能辦到。」
「藏起來,聽話!她路過的時候會看到我們的。」
「我要去默熱沃我姐姐家過節,」約瑟芬回答,像一個被打倒在地的拳擊手,聽著裁判數數。
「他明天來和我們會合,他有工作。」
「我從來沒覺得他無懈可擊。」
他向她要了專線號碼,離開前,再次提醒她要記得她的承諾。
「音訊全無。但兩個女兒有……」
約瑟芬多麼希望時間停住,將這一幸福的時刻放進瓶子裡。幸福,她想著,是由點點滴滴的生活所積累起來。人們總期待它意氣風發地朝我們走來,可是它邁著孱弱的步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我們鼻子底下過去。這天晚上,她抓住了它,她再也不放手了。透過窗戶,她看見天上的星星,她向它們舉起酒杯。
每說到一個詞,她就摸一下女兒的頭髮、鼻子和嘴巴,然後她又繼續她的搖籃曲:
「沒有。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裡。」
「好了,約瑟芬,別管了……妳太死板了。」
「啊!這就是妳對家人的態度?」
「是的……妳。」
「類似這種購物之旅現在變得很危險。我下次,要帶一個扛俄國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的保鏢開路!」
「這還不是全部。」
勒內的辦公室是一個小房間,四壁幾乎全是玻璃,正對著倉庫。一開始,這想必是一間衣帽間,但勒內在裡面安頓下來,認為更方便監控貨物進出。從此它就成了勒內的地盤。
是布魯諾.夏瓦爾跑到咖啡機旁小憩。他在那包菸上敲了敲,掏出一根香菸,然後點燃。他抽的是「黃玉米」,他曾經在老片中見過。
「芬,我求妳,為了我,妳答應吧!妳有什麼好失去的呢?」
「彭表演給我看過,他有一天潛到一條鱷魚旁邊,一動不動,沒有弄出水花,鱷魚並沒有對他採取任何行動。」
「我呢,要到我那些爬行動物的書上,去看看鱷魚到底會搞什麼鬼,」若伊邊說邊從她母親的膝蓋上跳下來。
「我編不下去的。我對那個時代一無所知。」
她邁著大步回來,在芬的臉頰上響亮地親了兩下。
「啊……」
「妳怎麼知道她不會?說不定她有時候也說髒話解悶!只是沒寫進傳記裡罷了。」
「是馬科斯.巴蒂耶列的。這是一件大事,他心裡清楚。他和雷米.波蒂榮一起列的,他沒有把我列在上面!他把奧恬絲列上去了,但沒有我。」
約瑟芬臉紅了,結結巴巴道:
馬塞爾猶豫了,對他的朋友抬起沉重的眼皮,然後趴在桌上。他把一切都說了:夏瓦爾和若西亞娜在咖啡機旁,昂麗耶特的反應,而且從那之後她一直要求他辭退若西亞娜,而他失去了生活和做生意的樂趣。
「因為總而言之,妳還是愛他,妳的胖老爹?」
「首先,親愛的,」約瑟芬一邊評說,一邊想著該如何回答這樣一種冒犯,「一個男孩子不應該依據女生陰|道的品質來為女孩子排名。一個有情有義的男孩不應該把女孩子當作一個商品。」
約瑟芬感到她的心跳得厲害。保持冷靜,不能流露出恐慌,不能暴躁也不能生馬科斯的氣。
她任由自己癱坐在扶手椅上,把滿頭的捲髮紙弄亂了。
他哎叫一聲,縮成一團地拿手護頭。另外兩個站起身,飛也似地落荒而逃。躺在地上的那個傢伙呻|吟著,用手肘撐著地匐匍爬行。「臭婆娘,臭婊子!」他結巴著,發現自己在吐血。雪麗彎下腰,一把抓住他的夾克領子,強迫他趴在地上,扒光他,將他的衣服一件件地扒下來,像是在給一個小孩子脫衣服,直到他剩下短褲和襪子,蹲在空地的中間。她奪過他掛在脖子上的一塊金屬牌子,命令他看著她的眼睛。
「算了,去吧……」
沉默再次橫在兩人之間。只聽見小貨車的聲音和工人發出指令的叫聲,右邊、左邊、高一點,當司機操作過猛還險些把貨物全散到地上時,工人們就冒出一串髒話。
勒內準確地記錄所有商品,記下所有的進貨和出貨,促銷品和需趕緊脫手的滯銷品:「這台機器,你幫我定為本月的促銷品,把它推銷給在你那些商店裡遊蕩的傻瓜、呆子或什麼閒晃的人,我不想再看到它了!如果你這麼想當然地上生產線,你會遇到麻煩。恐怕你得穿著內褲到地鐵裡跳踢躂舞了。我不知道你那天訂了三十個調色板是怎麼了,看來是腦筋打結了!」
「所以……我現在管好我的舌頭。」
我親愛的小美女們,
芬花了好多工夫才讓女兒們上床睡覺。她們一想到明天要出發前往默熱沃,興奮地在床上亂蹦亂跳。若伊檢查了她的行李箱十次,確保東西都帶齊了沒有漏掉。芬最終抓住她,讓她套上睡衣睡下。「我醉了,媽媽,我好醉!」她喝了太多香檳。
「別碰空手道女高手,不然讓妳吃不完兜著走!」
「你的意思是,你就這樣乖乖等死?」
她撥了她兄弟的電話號碼,想知道喪禮何時舉行,等了一會兒,電話佔線,又撥了另一個號碼,繼續等著。她真的會把我趕出去嗎?她思忖著,突然聽到聽筒裡傳來「嘟嘟嘟」的聲音。她會不會真能……或許最後的確能辦到的。男人總是那麼怯懦!他或許只會簡單地告訴我,教我到別處待著。去一家分店。我就會遠離指揮中心了。遠離所有我苦心經營、馬上要到手的一切。嘟嘟嘟……我得擦亮眼睛,警覺一點!嘟嘟嘟……不能聽信他花言巧語哄我為了讓我忍氣吞聲,那個馬塞爾!
「好了……」雪麗說,「沒打壞。只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明天妳勢必要鼻青臉腫了。妳就說,從美髮院出來的時候撞到門了。晚上不要跟孩子們提一個字,好嗎?」
「妳為什麼把頭髮剪那麼短?」
「我剛才仔細看你在北京附近的工廠裡面的訂單時發現的。他們全搞錯了,如果你想阻止最壞的事情發生,就馬上過來看看,打電話給他們。」
「不了。他的法文老師病了,他一直生病……留在學校自習還不如待在家裡讀尼采呢!有些青春期少年長痘痘,我家這一位是長知識!先別閒聊了,move on!」
「別笑我了。我沒有能力寫一本小說……我很想寫,但是我連五行字都寫不出來。」
「一隻絲|襪……」
「芬,說實話——他失去理智了。」
「是的。她嫁得好……如果妳把它叫做成功的話。但是不論錢和她的先生,她一無是處!」
「沒,沒……」
「這些女人都瘋了!她們為了一塊破布簡直可以不要命!」艾麗絲嘆息道。
「我真想找一個像妳老公這樣的男人,」卡洛琳娜嘆息著,繼續自己的思路,沒有注意到艾麗絲的侷促。「在妳嫁給他之前我就應該先下手的。」
若伊神色嚴肅。約瑟芬看著她的眼睛,對她微笑。
他多年前買了這一幢兩層樓房子,帶有鋪石的院子,院內爬著一株紫藤,勾勒出圓形飾和垂花飾的輪廓。他當時一見鍾情。年輕的馬塞爾.戈羅貝茲正在找一個清新、布爾喬亞|情調的處所來設立他的公司。「上帝!」看到別人為了一口麵包便拱手讓給他的這塊寶地,他感嘆不已,「公司必然會卓有成效!」他開心得就像頭癬患者頭上的一隻蝨子。「讓人還以為自己處在一個加爾莫羅會修女的修道院呢!在這裡,大家會恭敬地對我說話,如果我付款遲了,他們會等!這個地方純樸,還洋溢著外省的溫情、充滿生意正當而且興隆的氣息。」
約瑟芬發誓要管住自己的嘴,不再胡說一通。現在她和菲力普相處自然多了。她感覺自己是他的一個「合作人」,儘管這個詞和她的工作相距甚遠。一天晚上,他們兩人在伸向大海的木頭浮橋上相遇,當時只有他們倆;他和她聊起一件他剛剛簽下的生意,她是第一個翻譯那些合作草約的譯者。他們為這個新顧客的健康乾杯。她當時深受感動。
他的話被一陣跑上階梯的急促腳步聲打斷。然後有人敲門。是彭。安東尼讓他制伏這隻動物,自己拉過床單遮住米萊娜的胸部,彭裝作低下眼瞼其實正在偷瞄。
「是自以為是,雪麗,不是腦袋進水。」
現在是若西亞娜讓他發瘋,瘋到去聞一隻舊絲|襪。
「他知道嗎?」
她覺得難以置信。
「對……妳。所以聽我說,別打斷我。這解釋起來就夠難的,如果妳還打斷我……」
「兩次約會後,我都跟蹤了那個陌生人。一次他搭了一班前往瑞士巴塞爾的航班,另一次是去倫敦。這是所有我能得到的資料。我可以知道更多,但那需要進行進一步跟蹤,更深入、耗時更長……要去國外。這意味著要增加費用,顯然……」
「我剛才說了什麼?」
「那你想怎樣?你等我為你織老了以後戴的毛線帽?」
「妳還太小,你應該等待……」
約瑟芬點點頭。
「什麼預兆?」
馬塞爾聽著,縮在矮牆邊。他任由自己被若西亞娜音樂般的語句淹沒,慢慢地,柔情油然而生。他的憤怒如降落傘落在地上,意識到他心軟了,若西亞娜絮絮叨叨地說她的故事,加油添醋,掛上幾滴眼淚、幾聲嘆息、幾個許願,黑的、白的、粉的、紫的說得繪聲繪色。她一邊喃喃訴說她的不幸,一邊讓馬塞爾的身子靠在她身上。他還能挺住,雙手抱膝,為了不讓自己倒在她身上,但他慢慢傾斜,向她靠去。
「是的。」
她必須找出一條妙計,讓艾麗絲和菲力普繼續在一起;她要告訴馬科斯.巴蒂耶這件事。一個大大的笑容照亮了她的臉龐。馬科斯.巴蒂耶!他們是好搭檔,馬科斯和她!他教她一堆東西。多虧了他,她不再是一個膽小鬼了。她聽到母親不耐煩地、急促在叫她,她叫著:「好,媽媽,就來了,就來了……」
「你沒在聽我說話嗎,小甜心……我說,比這個更好。」
而現在,當她從銀行出來時她告訴自己,前往新凱旋門商業中心,為女兒買一堆禮物。我的小寶貝們耶誕節什麼都不會缺,不止如此:她們將和她們的表兄弟亞歷山大平分秋色!
她以溫柔的目光環視一眼她的堂兄弟和表姐妹、她的哥哥、叔叔、阿姨和侄女們。彷彿她開始喜歡他們,因為他們給了她一個如此光明燦爛的好點子!她甚至喜歡他們的斤斤計較、他們的庸俗、他們醉醺醺的腦袋!她在巴黎生活得太久。她也學會了附庸風雅。她已經丟卻舊日的習慣。忘了階級鬥爭、兩性鬥爭和金錢的鬥爭。我應該更常回來,接受繼續教育。
她走到芬的身邊,查看她流血的鼻子,並從口袋掏出一包紙巾掩在她的臉上。約瑟芬痛得呻|吟了。
「妳沒有感到震驚嗎?」
「不,妳站起來!我有件事情要問妳。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妳不能蹲著。」
「菲力普是不是要逃走?」
「然後我們就可以搬家了?」
「我們不是吵架,媽媽,我們是在討論。我們看問題的方式不一樣,如此而已。妳知道,有時候我急躁生氣,那是因為爸爸走了以後,我很難過,非常非常難過,所以對著妳大喊大叫;因為妳就在這裡,妳……」
「你會把搶到手的皮包還給我們嗎,嗯?回答我!」
約瑟芬不得不跑過去追她。
「我愛你,就這麼簡單,我的大灰狼……」
「有一天,在一個晚宴上,我無聊極了,於是就信口開河。我說自己在寫作,當別人問我在寫什麼的時候,我說起了十二世紀……別問我為什麼。它自己就冒出來了。」
「這倒是真的,妳說的對。信裡說了什麼?」
而我,芬心裡想著,我可要當苦苣女王了。一輛汽車在她們鼻子底下開了出來。她剎車,打開閃光指示燈,女孩們開始蠢蠢欲動。
「那我們就會有很多錢?」
約瑟芬笑了起來,把她摟在懷中。她比預想的還要感動。抱著大女兒,感受她的熱量、她皮膚甜甜的味道、她衣服散發的淡淡香氣,約瑟芬的眼睛濕潤了。
「說吧,我的寶貝……告訴媽媽是什麼讓妳這麼難過。」
賈利搶過奧恬絲的電腦,為她演示如何使用。馬科斯和若伊一起津津有味地看迪士尼電影。
「會的,我跟你說。他和『牙籤』一起在辦公室裡。如果他出來看見我們倆,我就完蛋了。」
「我呢,妳覺得我怎麼樣?」雪麗轉個身,拍了拍淡金色的鬈髮。
「因為你夠笨才會把簽字權給她。」
「那以後呢,就會是一支手機,一台Ipod,一個DVD播放器,一台攝錄影機……妳想聽嗎?我根本吃不消!我很累,艾麗絲,我很累很累……」
她搖搖頭。至少,他正眼看她了。終於他朝她轉過頭,不再背對著她,鼻頭皺著。
「那妳打算怎麼辦?」
「媽媽……所有的禮物都是妳花錢買的嗎?用妳的錢?」
然而在艾麗絲的聲音中,她確定聽出了一絲惱怒和嫉妒。幾秒鐘裡聽到了兩次!如果她嫉妒我,可見我並非百無一用,她邊想邊直起身,並非百無一用……而且我沒有吃蘋果派。至少我已經減了一百克的體重。
「沒必要做過多聯想,芬,冷靜一點。」
芬聚精會神地停車,終於成功地把車穩妥地塞進空出的車位上。女孩們鼓掌。芬汗流浹背,擦了擦額頭。
芬和雪麗乘了電梯。
若西亞娜聽令,三個人奔下樓。
「這是最重要的。安東尼是個好人。有點懦弱,有點軟。又是一個沒長大的男人。」
「若伊!聽我說……有重要的事。」
她把他的頭按在地上。他大叫,發誓他下次再也不敢了,他不再碰任何一個單身女人。他光著身體扭曲著,在黑色的地上顯得白晃晃的。
「是的,親愛的亞歷山大,怎麼啦?你為什麼哭呢,我的小心肝……告訴我……」
「可別……如果事情搞砸了,碰巧或是運氣不好,你還會把我留在身邊嗎?」
「這不是妳的情況!」
這是十一月一個寒冷的雨夜。菲力普和艾麗絲.杜班回到家。他們應邀參加了菲力普一位合作律師家裡的晚宴。盛大的宴會,有二十幾位賓客,一個膳食總管負責上菜,客廳裡有富麗堂皇的花束,壁爐裡的爐火噼哩啪啦燒著,千篇一律的寒暄,那些話艾麗絲早可以倒背如流了。奢侈、昂貴還有……無聊,她一邊總結一邊把頭靠在前排座位上,舒適的小轎車穿過巴黎,菲力普正開著車,沉默著。她一晚上都沒能將他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這個問題他們已經談過無數次。好像是睡覺前的必經之路。每次都以同樣的方式告終——懸而未決的一個問號。
「你在測試新產品?」他邊問邊在辦公室繞了一圈,把他朋友手中的東西奪過來。然後,他驚訝地問:「這是什麼?」
「哦!皮包裡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我也是!你不曉得我有多想多想。」
「那我就不回答妳了!好嗎?」
約瑟芬跟她說了「值得探索陰|道的女孩名單」。雪麗大笑不已。
「妳可以譯:『說實話,我拍電影是因為我要養家,我們都愛吃吃喝喝……』差不多是這樣!看看地圖我是不是可以右轉,因為全塞了。」
「我更喜歡滑雪橇。」
約瑟芬點點頭,這次決定努力去看報紙。她從來不看報。她只看書報亭櫥窗裡的封面,或在地鐵裡,目光越過站在她身邊女人的肩膀,看關於一個體制的半篇報導,看一看星座運程的開頭,瞄到她喜歡的一個女演員照片。有時候她會把一份落在座位的報紙撿回家。
但今晚,事情並非如此……
「說吧,我在聽。」
「是嗎?依妳看我該怎麼辦?」艾麗絲一邊傻笑,一邊用刀子把叉子下面的甜派壓碎。
「一個很快所有男孩子都會瘋狂愛上她的漂亮女孩。全世界所有男孩都要把他們的梯子放在若伊.柯岱斯住的城堡塔樓前面,為了得到一個親吻……」
「妳不是跟我說你今年夏天碰到我妹妹了?」
「安東尼,我以為你的枕頭下面一直有把卡賓槍……」
「糟了,馬塞爾!『牙籤』!」她小聲道。
她用居高臨下的嚴厲聲音回答。勒內一臉吃驚,佯裝出思考的樣子,一邊用目光臆度著她。她臉上的粉襯出尖削而易怒的輪廓,使唇邊的細紋和凹陷的面頰變得愈發明顯。顯老的臉上一支鷹鉤鼻突出著,下面是嘴巴,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口紅都畫出了唇線。昂麗耶特.戈羅貝茲試圖擠出一個不自然的微笑,像一個為了騙到豐厚小費的女侍者,然後,失望了,恨不得朝那個讓她剎那間誤以為可以得到幾個小錢的騙子吐唾沫。她努力對勒內笑了笑,以為他會給她答案,但是,看到他也一無所知的樣子,她又板起她士官長的派頭,掉轉鞋跟走了。天哪,勒內心想,要命的女人!硬得像一根木頭棍!看到這個人,就能想像她既不會在吃喝中得到樂趣,也不會從身心絲毫的鬆懈放任中得到樂趣。應該用炸藥把這一切都炸掉!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克制的,一切都讓人感到束縛,利益。這種算計又和她的穿著打扮以及動作的僵硬相得益彰。她是從精於錢財算計的模子裡印出來的。
「生活,不是只有在這件事情上是殘酷的,」若伊嘆了口氣,「它對所有事情都是殘酷的。」
「哦,我很想念妳,妳知道!」
約瑟芬笑了。在雪麗身邊,生活變成了一台旋轉不停的神奇機器。她從來不會受外表、陳規和積習給卡住、給束縛住。她總是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直奔主題。對雪麗而言,生活很簡單。她撫養、教育賈利的方式,有時候也讓約瑟芬驚異。她對兒子說話時,彷彿他已經是大人。她不對他隱瞞任何事。她很早就告訴賈利,他父親在他出生的時候就蒸發了,她還告訴他,哪天只要他想問,她就會告訴他父親的名字,如果他願意就可以去找他。她還說,她曾經瘋狂地愛著他父親,他是一個她想要的孩子,她深愛的孩子。說生活對今天的男人們而言很艱難,說女人向他們要求太多,他們並不是總有足夠寬闊的肩膀可以承受一切。於是有時候,他們選擇了逃避。這樣的解釋對賈利來說似乎足夠了。
「他們完全不再做|愛了?」
他把手伸到他的褲襠上。
約瑟芬好像換了一個人。她發出柔和的光芒,賦予她一種說不出來的魅力。突然她成了另一個人,淵博而堅定,溫柔而自信,和她所認識的約瑟芬截然不同!艾麗絲羨慕地看著她。一絲微光在她眼中一閃而過,但芬還是及時覺察到了。
她跑去躲在了自己的房間,一邊脫衣服一邊回想剛才的信口開河。太膽大妄為了!現在我該怎麼辦?然後她安慰自己:他會忘了這件事,要不然我告訴他,我才剛剛開始寫,他必須給我時間……
「什麼?啊,我的牙齒嗎?時不時會……」
他們兩人待在那兒,如此驚奇,彼此擁抱著,就像兩個翻牆出來躲在一起抽菸的學生。他們在黑暗與濕毛衣所散發的熱氣中說著悄悄話。
「這是青春期。最沒良心的年紀。」
「妳以前可是比現在更直接。」
「妳的問題是什麼?」
「哦,我不是要說她的壞話!」
「是沒有,但妳說她時好像她是一個傻瓜……」
「我希望他能拿到不錯的薪水,希望他喜歡他的工作,」約瑟芬飛快地加了一句,為了不讓兩個女兒談起米萊娜。對他來說,可以浮到水面、重新肩負起職責是那麼重要。一個不工作的男人不會自我感覺良好的……而且,那也是他的興趣所在。他一直都喜歡廣袤的空間、旅行、非洲……
「我能提前得到我的禮物嗎?」
「我喝一杯咖啡……僅此而已。」
昨天晚上,菲力普回來和她一起睡了。他只說:「我想亞歷山大很擔心,讓他看到我們分開睡不好。」
然後,突然她話題一轉,問道:
當她到圖書館的時候,她把書放在桌上,目光搜尋著他。然後她開始工作。抬起頭,再看看,心想他或許已經到了,正在偷偷看我……
馬塞爾抓住辦公室的門把,朝每個方向都轉了轉,搖了搖,門還是關著。他發火了,揣了門一腳。
「結婚了?」
「妳覺得幸福嗎?」
「我怕,媽媽……我好怕。我做了一個噩夢。」
勒內推開馬塞爾辦公室的門,後者吃了一驚,頹坐在扶手椅上,低著頭,正在聞一塊布頭。
「哦,我不能再跟妳聊了,」卡洛琳娜嘆了口氣,「我受不了無聊。我平時從來都不想這些。我不確定是不是要回到紀梵希專賣店再去拚一次小命。至少,這可以磨練妳的意志……只要那個亂和*圖*書割人的女瘋子走了就好!」
她們等著,一手緊緊抓著行李箱的把手,擔心遭人搶劫或是被匆忙的旅客撞到。她們一邊等一邊留意掛鐘上的長針,它正無情地朝出發的時刻邁進。
她聳聳肩,將溫熱的杯子貼在臉頰上摩挲著。
約瑟芬垂下眼,傷了心。她找不到話來彌補,不過也沒有必要,因為艾麗絲陰陽怪氣地繼續說道:「不是我第一次踩到一堆狗屎裡,可憐的傻瓜!」
「我只是陪他回去,讓他睡回他的床上……沒有必要小題大做。好了,過來吧,我親愛的。」
「對,他教我不用小題大做,因為有一天,我也會有一個值得探索的陰|道……但不是馬上。」
「預示著他將回到我的生活。」
芬最後一次轉過身的時候,看到遠遠跑來的艾麗絲和亞歷山大。
「您不幸福嗎?」
當約瑟芬坐在長型躺椅的一端,繼續想她的心事的時候,亞歷山大.杜班不耐煩地等著他的小表妹結束在水裡的遊戲,重新做一些更靜態的運動,他要把一直在腦海中嗡嗡作響的問題告訴她。若伊是唯一一個能為他作出解答的人。他不能跟嘉爾曼說,不能跟她母親說,也不能跟總是把他當小朋友看的奧恬絲說。所以,當若伊同意支起手肘撐在游泳池邊休息的時候,亞歷山大湊到她身邊,開始跟她說話。
約瑟芬一直到了美髮院,當頭上夾滿了捲髮錫箔紙,才重新回過神來,把剛才家裡發生的一幕,說給正在為男孩頭的瀏海挑染或淡金黃色的雪麗聽。
「而且,艾麗絲妳那麼上相!只要把妳藍色大眼睛的照片放在封面上,就能變成一本暢銷書!不是嗎,娜蒂雅?」
「我的頭看起來很好笑,對不對?」芬在鏡子裡看到滿頭銀色小捲子的自己,問道。
「我,我知道我的腦子裡發生什麼。我一直都很害怕……就在他去書房睡覺前的那段時間,我會在夜裡爬起來摸到他們臥室門口偷聽,裡面只有寂靜,這種寂靜讓我害怕!以前,有時候,他們會做|愛,會有動靜,這讓我安心……」
「好,那我們兩個就一起滑雪橇,好嗎?」
「是的,其中必有隱情。」
「妳太慷慨了,但不行!這樣我過意不去。」
「正是,」艾麗絲淡淡地回答。
奧恬絲舉起手,說我發誓。
「妳能應付嗎?妳需要錢嗎?」
「想當年他爸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不過,那也是他最主要的優點!」
「妳不喜歡男人。」
「我們是有點黏,的確。但那只是為了氣你。」
「在我看來,你的小甜心,她也不比你好到哪裡。你們兩個就像是兩頭困在荒涼浮冰上冷戰的海獅。她的夏瓦爾,根本不值一提!那不過是一時衝動,一時春心搖曳,難道一個嬌滴滴的美女對你拋媚眼時,你在櫃檯後面不對她動手動腳?別跟我說你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哎呀呀!既然這樣,那你爸媽他們一定會離婚了!如果真的這樣,就要送你去看心理醫生……一個打開你的大腦,看看裡面到底發生什麼事的先生。」
「唯一的問題,芬,就是我既沒有學識也沒有能勾人心弦的才氣。而這方面妳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媽媽,妳可以一直等到我睡著再走嗎?」
她感到財神爺揮舞著一把巨大的刀子準備割她的脖子。她渾身顫抖,心裡感到一個巨大的空洞。她閉上眼睛,貼在他身上。他稍稍退開,但看到她變得十分蒼白,他於是讓她靠著,攬著她的腰肢。她一邊放縱自己,一邊喃喃道:「只要幾句,跟我說幾句溫柔的話,我好害怕,你知道,我是那麼害怕……」他開始有些煩了。上帝,女人真是複雜!他心想,剛剛一分鐘前她還不理我,一分鐘後她又要我來安慰她了。有點為難,他摟著她靠在自己身上,幾乎是托著她,因為他很明顯地感到她已經沒有力氣,癱在了自己身上。那麼虛弱,顫抖著。他用另一隻空閒的手撫摸她的頭髮。他不敢問她老傢伙是否在他的升職委任書上簽了字,但這又弄得他心裡直癢癢,於是他摟著她有如抱著一個擺脫不了的礙手包裹。不太清楚該拿她怎麼辦:扶她靠在咖啡機上?讓她坐下來?可是那裡又沒有椅子……啊!他暗地裡抱怨,這就是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一個女人手上的下場。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擺脫這個女人的懷抱。做|愛,可以,但完事後不要敷衍愛撫。不要有愛的誓言、眼淚汪汪的親吻。一旦靠得太近,就免不了要接受情感的所有「疫氣」。
「如果妳願意,我們可以一起送。一台電腦不便宜。」
若西亞娜不會一直生氣氣很久。她對男人還是挺不錯的。我怎麼不向他們要求更多呢?她問自己。我怎麼總喜歡做|愛呢?甚至是曾經強迫過我的那些胖子、醜八怪和粗人,我都不怨恨他們。不能說他們給了我快|感,但我總是會回到那事兒上。如果他們用柔情密意包裹他們的邪惡,我就更歡愉了。只要人們溫柔地對我說話,把我當成一個有靈魂、有腦子、有心的人看,在社會中給我一個位置,我就又成了一個孩子。我的所有怒火、怨恨與復仇的心思便一掃而空,我時刻準備犧牲自己只為了他們繼續恭敬地和我說話。希望他們對我說些體貼的話。希望他們徵問我的意見。我多傻啊!
「他是真的牛仔。他出身自蒙大拿州。他不說yes或no,而說yup和nope!這個成千上百萬個女人所夢想的男人說話,就像在農莊裡一樣。而且,不是要讓妳失望,他這個人很乏味!」
除了負責尼耶爾大街的倉庫,勒內還負責巴黎和外省地區商店的商品調度、管理倉儲、補充缺貨或快要短缺的貨。每天晚上,在離開公司前,馬塞爾都要下樓去倉庫和勒內一起喝一杯紅葡萄酒。勒內拿出一根香腸、一塊乳酪、一根長棍麵包和鹹奶油,兩個男人邊聊邊透過工廠的玻璃望著紫藤。他們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它還是纖細、羞澀、猶豫未決的模樣,三十年後,它在他們欣喜的眼中從容地纏繞、攀緣、生機盎然。
我今天晚上,要打電話給魏先生,我要提高音量……
「生活沒有那麼簡單,芭貝特。」
鱷魚看著米萊娜,發出一聲奇怪的叫聲,似乎來自牠的胸腔。安東尼忍不住大笑起來。
馬塞爾把馬廄樓上的房子借給勒內和吉奈特,他們將它改造成住所,在那裡養育了他們的三個孩子,埃蒂、約翰尼和塞爾薇。
他迅速環顧了四周,很快就停在艾麗絲身上,艾麗絲對他點點頭,示意的確是她。他吃了一驚,走過來,低聲說了那句暗號:
然後他從短褲口袋裡掏出一支雞腿,遞給動物,牠猛地一口卡喳咬住。
「那妳應該告訴他,妳很驕傲沒有被列在名單上。」
「把筆和記事本帶著……中國的那批貨出問題了!」
如果全部這些收入不會那麼快蒸發,明年夏天我可以給兩個女兒租一棟房子,買她們想要的漂亮衣服,帶她們去劇院,去音樂會……我們可以每周去餐廳吃一頓晚餐,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我要去美髮院,要買一條漂亮裙子,奧恬絲不會再以我為恥……
此外,他還擔心雄鱷魚和雌鱷魚的比例。他發現,養殖園裡很有可能雄鱷魚太多而雌鱷魚太少。肉眼很難分辨出這種動物的性別。本應該在牠們剛抵達的時候就為牠們麻醉,打上標記,但是當初沒有這樣做。或許有一天,他必須做一次大規模的性別分類?
奧恬絲和若伊乖乖聽命,很快就從水裡出來,到更衣室跟她會合。約瑟芬感覺自己長高了十公分。她雀躍著向前,踩著女皇的腳步走在潔白無瑕的地毯上,眼光照看著自己映在鏡中的身影。哼!減掉幾公斤的肉,我就會變得儀態萬千!哼!艾麗絲借我的學識在巴黎上流社會的晚宴上大出風頭!哼!如果有人請我寫書,我可以寫上幾卷本上千頁!她從門口那位優雅的年輕女子面前經過,朝她露出勝利的笑容。幸福!我是那麼幸福。如果她知道剛才發生的一切。她一定也會忍不住對我刮目相看。
艾麗絲的沉默和尷尬讓亞歷山大愈發焦慮。一定發生了什麼很嚴重的事讓媽媽對我無話可說。才讓她看著我一言不發。
約瑟芬目瞪口呆,聽到她姐姐這麼說。
「沒有,我沒有背叛你……我只是有天晚上窮極無聊。正好碰到他,因為他正好在那裡……但碰到了其他人也沒有兩樣。」
因此必須養更多更多的雞。
約瑟芬掛了電話,腳步蹣跚地走到陽臺。她習慣了躲到陽臺上。在陽臺上,她凝望著星星。她把星星的一次閃爍、一顆流星劃過天空,都當作她正在聆聽的啟示,當作上天對她的眷顧。這天傍晚,她跪在水泥地上,雙手合什,抬起雙眼面向天空,她祈禱:
艾麗絲馬上改變了態度。她不能讓卡洛琳娜.維貝爾變成自己的敵人。她剛升為合夥律師。菲力普提及她的時候感覺很企重她。當他對一樁生意有疑問的時候,他總是去找卡洛琳娜。她激勵我的神經,他帶著懶懶的微笑說道,她聽我說話的方式很特別,感覺她在記筆記,她點點頭,排列所有訊息,問兩三個問題,一切就明朗了。而且她非常了解我……或許卡洛琳娜.維貝爾知道關於菲力普的事情?艾麗絲緩了下來,決定謹慎地把卒子推上前去。
四點整,她們看到帕爾內爾外賣餐飲公司的柵欄。雪麗將車停在車庫入口和人行道的交匯處,擋住了其他汽車的進出。
「是的!教人吃驚,但也用不著大驚小怪。我會自己解決的。我會瞎說一通。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約瑟芬往後縮了縮。
「我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艾麗絲說。
「妳們經常見面?」
「沒有。晚上有時候會有一個女朋友來接他……如果不是女朋友那就是他妹妹。誰知道。甚至對她,他也一副高高在上!總之,菲力普希望大家都努力工作。他要求的是成果。雖說……這段時間以來他變得比較人性化了,沒有以前那麼強硬……有天晚上,開會開得正熱烈,我卻無意間看到他在恍神。辦公室裡有十幾個人,所有人都七嘴八舌的,躍躍欲試,大家等候他來做決斷,而他……心思已經飛往別處。他的面前攤著一份厚厚的資料,十個人都盯著他的嘴唇,而他恍神了,神情肅穆而痛苦。他的眼中似乎有什麼受了傷害……一起工作二十年,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感覺好奇怪,因為我已經習慣看到他無懈可擊的鬥士模樣。」
在地鐵裡搶劫!
「告訴我……孩子的爸爸長得不錯吧?」
一隻塗著紅色指甲油、有著尖尖指甲的手按在艾麗絲的手上,艾麗絲發出一聲尖叫,頭都沒回就對擠到她身邊的人狠狠撞了一下手肘,後者痛得直哎叫。別擠!艾麗絲咬牙切齒地咆哮道,妳還好意思!我比妳先到。這件讓妳垂涎的栗色繰邊的米色真絲套裝是我的。我並不是真的需要,但既然妳這麼想要,我就買了。而且既然妳這麼執著,同款式的粉色、淡綠色我都要了!
穿過熱鬧、裝飾著聖誕樹、有著紅袍的白鬍子胖聖誕老人走動的商業長廊,她感謝上帝、星星、上天,猶豫著是否推開一間商店的門。我應該留一些錢來繳稅!
一個纖細、迷人的金髮女郎朝他飛奔過去,抓住他,她一隻手插在他的粗呢大衣口袋裡,另一隻手在他的臉頰上撫摸了一下。
「妳的奧恬絲……如果妳不把她看緊一點,她以後一定會變成她阿姨那樣。做『某某太太』可不是一份職業!哪一天菲力普不要艾麗絲了,她就只剩她的小內褲好哭了。」
「他應該在他的辦公室……」
……為中國企業主養鱷魚!妳們不會不知道中國正在成為一個工業強國吧,它擁有極其豐富的自然和貿易資源,從電腦到汽車引擎,只要世界上有的他們都造,現在中國人竟然決定把鱷魚當作原料來大力開發!有位魏先生,也就是我的老闆,在基利菲這裡設了一個實驗農場,希望很快這個農場就能生產大量的鱷魚肉、鱷魚蛋、鱷魚皮包、鱷魚皮鞋、鱷魚零錢包……如果我把那些投資者的所有計畫和他們裝備上的巧妙之處告訴妳們的話,妳們一定會驚訝不已!就是這樣,他們決定在一個自然公園裡大量飼養鱷魚。我的中國助理李先生,告訴我說他們用巨大的波音七四七從泰國運來了幾萬條鱷魚。泰國的農場主受到亞洲經濟危機的打擊,不得不把這些鱷魚處理掉:鱷魚的價格跌了七十五%!他們沒花多少錢就買下牠們了。因為是大拍賣!
「妳不想一家人自己過嗎?我任何時候都黏著妳……菲力普要厭煩了。」
應付不了生活,通常如此。
「好了,我的小親親,我們和解好嗎?」夏瓦爾喃喃道,一邊把手放在若西亞娜的胯上把她扳過來靠在自己身上。
「哎呀呀!我還需要她的簽名呢!我好不容易讓英國人對我的破分店感興趣了,妳知道的,就是莫爾班那家,我想脫手的那家……看來我得哄哄她!小甜心,妳不能挑別的日子觸她的楣頭嗎!現在我該怎麼辦?」
「不是……而且也愈來愈不會是妳的情況。直到現在,妳還一直躲在妳的婚姻、妳的研究裡,但妳已經開始把鼻子伸到外面,會發生變化的,妳等著看吧!妳一動,就會讓周圍的生活也跟著妳動起來。對妳也是在所難免。我們離目的地還遠嗎?」
「我沒有鑰匙,我媽媽還沒有回來……」
「是的,可是皮包本身很值錢,」他的目光移到路易.威登的字樣上,讓她注意。
「他跟妳這麼說?」
「你甚至都沒有問我為什麼上樓來你的辦公室找你,而我之前已經發誓不再跟你說話了。你已經習慣別人對你逢迎拍馬屁,你認為我主動過來跟你和解是理所當然的。我發誓,你再這樣我真的要生氣了!」
兩個女人擁抱了一下,分手了。
最難的是,要在米萊娜面前掩飾他的焦慮,晚上,當他從蒙巴薩的這些地方外出歸來的時候。她就他所看到、聽到的事情發問。他感覺她在尋找安慰。她把她所有的積蓄都給了他,支付他們的旅行和安家費用。他們一起買了她所謂的「最基本的舒適」。他們到的時候房子裡一無所有,之前的屋主把所有東西都帶走了,甚至取下了房間和客廳的窗簾。煤氣灶、冰箱、桌椅、音響、床和地毯、鍋碗瓢盆,他們不得不重新採買一切。「我很開心可以參與這一個冒險,」她一邊嘆氣一邊把她的信用卡遞給他。在用於他們築「愛巢」的開銷面前,她從不退縮;多虧了她,房子變美了。她為自己買了一台縫紉機,是在市場上看到的一台老式勝家牌,一整天做著窗簾、床罩、桌布,和餐巾。中國女員工已經習慣帶一些縫補的工作讓她做,米萊娜也樂在其中。當他突然到來想要吻她的時候,她的嘴裡含著一堆大頭針!周末,他們去馬林迪的白色海灘;他們潛水。
她聽到威廉一世加冕禮的號聲吹響,激動地面露紅光。
「有啊,說到底……」
「哦媽媽,當妳作為一個贏家時,我瘋狂地愛著妳!我受不了妳像一個可憐蟲,顯得無足輕重,那會讓我沮喪……甚至更糟,讓我覺得害怕。我就會對自己說我們要完蛋了……」
「怎麼會,我總是任人擺佈?」
「可是妳一直都跟我說中世紀過時了,很無趣……」
「不需要,不需要……還好。我什麼工作都接,照單全收!」
她貼著他,嘴巴抽搐著,驚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艾麗絲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
艾麗絲的第一反應是:可憐的小夥子!真讓人同情!但她不知道約瑟芬是否已經擺脫了對安東尼情感上的依戀,因此她寧可採用「外交手腕」。
「是……你想和我們一起睡,像你在嬰兒的時候那樣。」
「不是!因為馬科斯.巴蒂耶,他沒有把我列到他的名單上。」
「不,」艾麗絲從兩排齒間擠出一個字。「我不想讓孩子們聽到。」
她最後看了一眼用鉛筆和那些用紅筆寫下的數字,放心地看到目前它們還很安靜。她的心思飛到她必須準備的講座上,腦海中浮現從前讀過的一段文字。她當時就告訴自己要抄下來以便日後使用。她開始找,找到了,決定把它放在講座的開頭。
「住嘴!很快妳就要說這全是我的錯了。」
「哦!我一直都覺得妳很美。美得可以讓日曆上的所有聖人大動凡心,」芬回答,努力趕走縈繞在腦海中的陰魂。
「他也離婚了?」
她把頭轉回來,祈禱上天不要讓兩個女兒看到她剛才看到的那一幕:「主管」和她們站在同一個月臺上,他在吻他的女祕書若西亞娜的嘴,然後萬千叮嚀地幫她登上火車,親吻的聲音,依依惜別。他真可笑,約瑟芬心想,彷彿他捧著一個聖體似的!她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看,確定自己沒有看錯,而再次瞥見了她繼父正跟在豐腴的若西亞娜身後,踩上火車的踏板。
「那是當然,」奥恬絲贊同道。「我以後要是去那裡,會拿望遠鏡看牠們!」
約瑟芬用目光詢問她。
到了大樓門廳時,她們看到馬科斯.巴蒂耶坐在電梯旁邊的臺階上。
有那麼一會兒,她頹喪,發抖。定定地望著泳池水中的倒影,視而不見地看著綠草、白色大理石的柱子、藍色的馬賽克。然後她直起身,深深地吸了口氣,忍住眼淚。已經夠丟臉的了,不用再傻傻地讓別人看笑話了。她轉過身,準備好面對自己的女兒。
「妳怎麼知道?」
卑鄙而迷人,挺直他纖細的身軀,點燃香菸,把一綹礙眼睛的褐色瀏海往後一甩,他的目光沒有離開她,他用一種對到手的獵物心滿意足的眼神看著她。他知道如何讓她屈服,如何哄她。自從他把她放進他的口袋——或更確切的說,是放在他的床上以後——,他就變得自高自大了。彷彿那是一項豐功偉績!他將他的征服當成了榮耀,愈發自以為了不起。多虧有了她,他可以接觸到老闆,權力唾手可得。他不再是一個普通員工,他將成為一個合夥人!男人就是這樣,一旦功成名就就忍不住炫耀羽毛,像孔雀一樣開開屏。自從若西亞娜答應他,會跟老傢伙說他會得到升遷,他就耐不住心急。他到處找她,在走廊,在轉角,在電梯,要她給他確切的消息。那他簽字了?他簽字了嗎?她把他推開,但他老是黏著。妳以為這好受嗎?懸而未定使我神經崩潰!我希望妳去看看,妳!他呻|吟道。
「哦,謝謝,媽媽,謝謝!我就知道可以依靠妳的。」
她曾試過在醫務室工作。結果不太成功。她穿著白色牛仔褲,和有點透明、綴著白色蕾絲花邊的平布衫,在自我介紹後,工人們爭先恐後地把自己故意弄破的小傷口給她看,為了讓她為他們聽診、給他們治療。
「或許,」約瑟芬說,很開心看到女兒的眼睛閃著快樂的火花。
「看到了嗎?剛才我差不多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的牌子,它丟了……好了滾吧,好好想想,你明白了嗎,屁|眼!」
兩個小女孩看著她,什麼也沒說。若伊還在吸她的大拇指。奧恬絲在思索。
「我能了解她。」
參加宴會的所有賓客如同被按了遙控器上的暫停鍵一樣,凝固了、定格了,只有語言變得清晰可觸。一個寶寶。一個小寶寶。一個聖嬰耶穌。一個胖嘟嘟的小戈羅貝茲。口中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娃娃。我說什麼了,一個金湯匙?一整套金餐具,是的。足以讓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小寶寶!上帝,她真是一葉障目!顯然,這就是她應該做的:和「主管」和好,懷上他的孩子,然後她的地位就穩若泰山了。一個天使般的笑容浮現在她的臉上,她的下巴安詳地收著,胸脯在90D的胸罩下波濤起伏。
勒內有時候會意外地捕捉到馬塞爾看他幾個小孩的目光。他舉手和他們打招呼,彷彿他舉起的是鉛,彷彿他在向自己的夢想做一次永別。
「或者妳可以跟他說《隨風而逝》(《飄》),妳知道,就是瑪格麗特.米切爾寫的,這本書的書名來自弗朗索瓦.維庸的一首詩……」
「妳東西都在嗎?」
「看看照片上的男人……」
他帶她和孩子們一起去度假。
「隨風而逝……引自弗朗索瓦.維庸某一首十四行詩中的詩句。」
艾麗絲掛了電話,抬眼看正在臥室門口盯著她看的菲力普。這一位也一樣,我也搞不懂他,她嘆了口氣,繼續梳她的秀髮。我感覺他在刺探我,尾隨我,目光就貼在我的背上。說不定他找人在跟蹤我?他是不是想捉我的辮子好跟我協議離婚?很明顯的,沉默橫在他們中間,如一堵耶利哥之牆,任何小號都不能將它推倒,因為他們從來都不大喊大叫,不甩門,不提高音量。吵架的夫妻是幸福的,艾麗絲想,大吵一架之後一切反而變簡單了。吵得口乾舌燥,筋疲力盡,然後撲到對方的懷裡。休整,偃旗息鼓,擁吻融化了怨恨,消除了指責,達成了一個短暫的停戰協定。菲力普和她之間只有沉默、冷淡、傷人的諷刺挖苦,每天都把彼此分開的鴻溝挖得更深、更寬。艾麗絲不願再想這些。她安慰自己說相敬如賓而日漸冷淡的夫妻又不是只有他們這一對。也不是所有人都會離婚。不過就是要熬過一段非常時期,一段勢必會延續的時期,但有時候隨著年齡的增長慢慢就平和了。
馬塞爾被惹惱了,「啪」地摔門,離開了倉庫。
「或者她們可以要了別人的命,比如我。這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們的衣櫥裡多的是!我們甚至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
一個愛情故事,或別的。有幾個晚上,她縮在被子裡,把枕頭緊緊地抱在胸口,在輕柔的羽絨中間壓出一個凹陷處,找回了嘉波。他們在坎城影展。他們在海邊的沙灘上走著。他一個人,腋下夾著一個劇本。她也一個人,她仰著頭對著陽光。他們邂逅了。她故意把眼鏡掉在地上。他彎腰拾起,直起身,然後……「艾麗絲!」——「嘉波!」他們擁抱,接吻,他說:「我真想念妳啊!我不能停止想妳!」她喃喃道:「我也是!」他們在坎城的大街小巷和飯店中穿梭。他來推銷他的電影,每到一處她都陪著他,他們一起上階梯,手牽著手,她要求離婚……
約瑟芬點點頭。然後,妳愛怎麼擺佈我就怎麼擺佈我了。我當時怕極了自己打破誓言會當場斃命!
「一個人……要去快點,『牙籤』最近盯得緊。隨時都在。」
「芬,妳真是個慢郎中。」
「幸好不是每個女人都像我們一樣。對了,我今年夏天認識了約瑟芬。不說還真不知道妳們倆是姐妹!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膽小鬼,懦夫,你真應該羞恥!」
鱷魚慢慢轉過頭,黃色的眼睛看著彭,猶豫了片刻,然後發出一聲嘆息,轉過身子,朝彭爬過去,他用手拍拍牠,摸摸牠眼睛中間的部位。
現在他要去浴室,刷牙,套上睡覺的長T恤,過來躺在床上,一邊嘆口氣說:「我想我很快就會睡著了……」她就說……她什麼話都不會說。他吻一下她的肩膀,加了一句:「晚安,我親愛的。」他裝出睡覺的樣子,找一個合適的姿勢,朝他睡的那一邊翻過身去。她把梳子收好,點亮她的床頭燈,拿起一本書,一直看到她的眼睛眯上為止。
「也對,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妳認為當他們一起睡,能證明他們彼此相愛嗎?」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荷蘭,十五歲的奧黛麗.赫本為反抗組織工作。她把情報藏在鞋底送出去。一天當她執行任務回來,被納粹逮捕了,和十幾個女人一起被運往司令部。她成功地逃脫了,躲在一間房子的地窖裡,她背著書包,僅有的也是全部的食物,是一瓶蘋果汁和一塊麵包。她在那裡和一群飢餓的老鼠過了一個月。那是一九四五年八月,荷蘭解放兩個月前。她處在飢餓和不安的死亡邊緣,最終在深夜中溜出來,在大街上遊蕩,回到了自己的家。
他們在座位上剛剛坐好,火車就開了。奧恬絲脫下她的羽絨衣,小心疊好,平整地放在專門置放大衣的地方。若伊和亞歷山大馬上開始打手勢,描述彼此度過的前一晚聚會。
「妳確定?」
過了一會兒,她開始頭暈,請人打開窗戶。「妳為什麼頭暈?妳大肚子了嗎?妳知道爸爸是誰嗎?」笑聲像岩漿一樣噴發,如砲火一般朝八方炸開,音量時高時低,他們互相碰碰手臂,好像馬上要開始跳鴨子舞一樣。「天啊,看來我是你們唯一的話題。」她向他們丟出一句話,喘了口氣,「你們沒別的事好聊……幸虧我來了,否則你們不就要無聊得發黴?」
「我不想給您壓力,夫人。跟蹤的花費很大。或許您可以考慮考慮,如果您希望我們繼續跟進,您再聯繫我們。」
「是用他個人戶頭貸的,柯岱斯夫人,但您是擔保人。他答應還款的而且……您一定簽過相關資料,柯岱斯夫人!好好想一下……」
在辦公室裡,若西亞娜和馬塞爾等著。若西亞娜將手放在暖氣片上,立刻又縮了回來:暖氣片很燙!她輕輕地驚叫一聲,馬塞爾問:
奧恬絲繼續讀信,胸口微微有些喘,滿腦子的困惑。
「不,他沒有瘋。他想過。他算過。出一本書的費用是八千歐元,如果印量超過一萬五千冊,他就可以回收成本。包括製作費和預付版稅。但他說,這個妳得好好聽,芬……他說憑我的關係、我的風範、我藍色的大眼睛、我應答自如的敏銳,我會迷倒媒體,書就會熱銷!他就是這樣說的。一字不差。」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巴黎。但當她看到菲力普的祕書遞給她支票時,她沒有後悔。只是起先她以為支票的數額弄錯了。她懷疑菲力普多付了錢給她。她很少看到他,總是祕書在接待她。有時候他會寫一張紙條,說他對她的工作很滿意。有一天他還加了一句:「PS,我對妳有此表現並不意外。」
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決定去喝一杯咖啡定定神。她最後猜疑地朝「主管」的辦公室看了看。在他和他妻子之間正發生什麼事呢?他會不會屈服於她的要脅,把她犧牲在財神爺的祭壇上?財神爺。她母親談到錢的時候這樣稱呼。對財神爺的崇拜。只有我們,這些渺小卑微的人才會對金錢頂禮膜拜!我們不會把它當作一筆債務或一筆橫財揣在口袋裡,我們景仰它,崇拜它。我們忙不迭地去撿掉在地上蹦兩下的每一分錢。我們拾起它,把它擦得錚亮,拿起來聞一聞。我們用喪家犬的目光看著掉了錢還不屑於彎腰拾起的有錢人。我一副盪|婦的樣子,我整個一生都受財神爺的壓榨,因為它我失了貞操,脖子上挨了最初的拳打,肚子上挨了最初的腳踢,我受它凌|辱,遭它粗暴,看到一個富人我就忍不住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彷彿他高人一等,我抬眼看他,好像他是救世主,我準備好為他敬獻香燭沒藥!
「要試,妳知道……妳有點像奥黛麗.赫本。」
米萊娜!
約瑟芬難抑自己的淚水。
「雪麗,他是圖書館的那個傢伙!穿粗呢大衣的傢伙!他是模特兒。照片上的金髮美女是我們在斑馬線上看到的那個。我們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在拍廣告。他真帥!真帥啊!」
「為什麼不去看牙醫呢?妳這樣最後會把它弄不見。」
勒內交叉著手臂,不慌不忙地告訴馬塞爾,他最大的擔憂很可能變成事實:中國人把訂單抄錯了。他們把釐米和英寸搞混了!
「為什麼這麼說?他跟妳說了什麼對我不利的話?說,告訴我……」
馬塞爾沒有回答。他瘦了,臉頰上的兩塊肉凹下去,他變成一個遲鈍、憂鬱、動不動就想掉淚的老人。他的眼圈紅了,濕濕的。
「這個我也不想回答。」
動物嗅了嗅拖在地上的白色床單一角,用嘴咬住,開始拉,拉床單,安東尼和米萊娜緊緊地抓住床的欄杆。
撇開工作,撇開他生意上的成功,每天晚上,回到沒有人等他的家之前,馬塞爾又變回那個在巴黎街上遊蕩的粗俗魯莽的小傢伙。他懂得如何把握自己的激|情,那只是為了提升自我:變得富有、強大。一旦達到目標,生活的智慧就荒蕪了。他繼續和數字、工廠、各洲大陸打交道,就像一個老廚娘不用費心就可以把蛋白打成一堆泡沫,但除此之外,他已經手生了。他的生意愈興隆,他就變得愈脆弱。他失去了身為農民的敏銳直覺。他不再有參照。他被帶給他財富的金錢和權力照亮了,或者相反,被金錢和權力所麻痹了,想不通自己怎麼會有今天?他是不是已經失去了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才智和直覺,迷失在奢華和舒適之中了?勒內不明白,能和中國和俄國資本家討價還價的男人,怎麼會上昂麗耶特.戈羅貝茲的當。
「天氣真夠冷的……」
「昂麗耶特,我的老夥計,昂麗耶特!她為我做了一些字卡,好讓我在晚宴上不會顯得那麼蠢。我把字卡內容背下來,常常溫習。」
「妳總是忘記她擁有簽字權。」
「穿這樣給我滾……穿著你的短褲和襪子。滾吧,蠢貨。」
這頓飯吃得她簡直無聊死了,坐在一個剛工作的滿腔熱情的年輕律師和巴黎一個知名的公證律師中間,後者一整個晚上都在聊房價漲了。無聊,讓她燒起怒火。她想站起身掀翻桌子。但她沒有這麼做,而是把自己一分為二,讓「另一個她」美麗的杜班夫人去扮演「某某太太」的角色。她聽到自己的笑聲,一個幸福女人的笑聲,藉以抹去她內心的怒火。
「安東尼……那裡,看……我沒有做夢!牠剛才舔了我的手。」
「我?」芬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指向自己。
「自從安東尼走了以後……」
若伊穿著蘇格蘭格子褲,筆直地站著,一心一意地在挖鼻孔。
自從他正好撞見他們——夏瓦爾和她——在咖啡機前,他就一直躲著她。他飛快地從她面前經過,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一直到晚上才出來,一陣風似的,轉頭跟她說聲「明天見!」,她才剛剛看到他,他便已經走開了……
奧恬絲撲過去摟住母親的脖子,要求像若伊一樣坐在她的膝蓋上。
「不知道更好!知道別人的所有事情會很煩。」
約瑟芬沉默著,點點頭。艾麗絲的眼睛總能在她身上產生一樣的效用:她被催眠了。她本想讓姐姐稍稍將頭偏過去一些,不要這麼直直盯著她,但是艾麗絲看她妹妹的眼神更加深邃幽黑了。她長長的眼睫毛隨著張合時落在上面的光線不同,時而染了一抹灰色或金色。
「爸爸真有趣!」若伊說,一邊吮著她的大拇指。「可是我呢,我不喜歡他和鱷魚一起工作。鱷魚看起來很沒勁!」
若西亞娜像一條響尾蛇一樣反詰道:
「妳知道,」他對總是以提防的目光看著這些爬行動物的米萊娜解釋,「牠們並不以攻擊為樂。那是純粹的本能行為:牠們消滅弱者,是很好的清道夫,牠們謹慎地清理大自然,掃除河裡的髒物。」
「可是這是詐欺!」約瑟芬抗議。
「她倒是振振有辭了,忘恩負義的年紀。她對我好像我是她的僕人!」
馬塞爾用手遮住她的嘴,用手臂緊緊地箍住她。
「妳已經告訴奧恬絲了?」
她嘆了口氣,站起身,把穿著蘇格蘭褲子的兩條腿從母親的膝蓋上抽回來。
豪龍和征服王威廉看都不會看她一眼就從她身邊走過。洗衣女阿萊特對她嗤之以鼻,大笑著,洗衣水四處飛濺。
「不行,若伊!」約瑟芬叫道,差點崩潰。然後她平靜下來,接著說:「我們不能帶馬科斯.巴蒂耶去默熱沃!是艾麗絲邀請我們去的,我們不能把外人放在行李箱裡帶到她家去。」
「不會的……」安東尼安撫她,「不會的……」
她又不見了,頭伸進烤箱裡。艾麗絲聽她小聲抱怨那些所謂的自動清洗其實根本什麼都不清洗的烤箱。她好像聽到「加油」,緊接著一連串喃喃的抱怨,最後芭貝特重新出現,總結說:
這一天讓人激動的事情太多了。
在紙上,數字並不會騙人。她還算應付得不錯。她感到一種祥和,感覺張開了雙臂在空中飛翔。幸福!幸福!然後她又重新投入工作,祈求上天讓這個奇蹟繼續。沒有哪一秒鐘她不對自己說:那是因為我工作,因為我不停地工作。不!約瑟芬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努力和報酬連在一起。約瑟芬從來不將功勞歸到自己頭上。她感謝上帝,感謝上蒼,感謝菲力普或維貝爾律師。她沒有想過要將桂冠戴在自己的頭上,即使自己幾小時幾小時地趴在字典和稿紙上。
養殖園分成幾個區域。有用來餵飽鱷魚和員工的養雞區,鱷魚養殖區則用珊瑚紅的鐵柵欄隔著,在規畫過的河流沼澤地延伸開來有好幾百公頃,罐頭廠收集鱷魚肉裝罐,加工廠負責割鱷魚皮、製革、收好運往中國去加工成打上法國、義大利、美國名牌標誌的旅行箱、箱包、名片夾、錢包。生意的這個環節讓安東尼很擔心,若是有人發現非法買賣是從他的養殖園開始的,他很有可能受到國際貿易的制裁。當他被從北京來巴黎的中國產權方聘用的時候,公司對他隱瞞了這個部分的業務。魏陽只強調是鱷魚的飼養,產肉和產蛋,要在最好的投資和衛生條件下進行。他跟他提過有別的相關業務,但沒有細說,只承諾他能得到養殖園所有產出的抽成,「不論死活」。「Dead or alive,mister cortès!Dead or alive.」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讓安東尼隱約看到了神奇的暴利。到了當地,他才知道自己同時要負責一個鱷魚皮加工廠。
「是的,去看看她一個人在你辦公室搞什麼名堂……」
收到她譯稿的出版商看上去極為開心。他翻開手稿,摩挲著手說:「看看……看看。」他食指一舔,翻了一頁,然後兩頁,仔細看過,接著滿意地點點頭。「您的文筆很好,極為流暢、優美、簡潔,就像一件聖羅蘭(YSL)洋裝!」「是奧黛麗.赫本給了我靈感。」約瑟芬臉紅了,面對這麼多的讚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但是,她拒絕跨出第一步。但是,她不會收回那天晚上說過的一句話。
「您先生去肯亞之前開了一個戶頭,貸了一大筆錢,但自約定還款日十月十五日以來他一直尚未還款……」
他們一動不動待了很久,沒有說話。他們的手指緊緊握著,撫摸著,熟悉著,這是若西亞娜小時候就一直追尋的一份溫存、一份溫暖。他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他們在黑暗中慢慢辨認出周遭事物的輪廓。我才不在乎他老不老、胖不胖、醜不醜呢,他是我的男人,是讓我去愛、去笑、去毀滅、去受苦的老好人,我了解他的一切,我可以閉上眼睛娓娓道來,我可以看到他腦子裡、他機靈的小眼睛和他的大肚子裡在想什麼……我可以閉上眼睛將這個男人的一切一一道來。
「哦,她已經長大囉,我的小寶貝!她不再是一個小寶寶了!她已經是個漂亮的女孩子,一頭秀髮,一個漂亮的鼻子,一個漂亮的嘴巴……」
他們不說話,生氣了,「啊!妳沒變!」表哥保羅對她說,「妳還是這麼咄咄逼人。難怪沒有人把妳的肚子搞大!敢冒這個風險的男人還沒出世呢!跟妳這種傲慢的女人綁在一起,就跟服二十年牢役一樣!除非昏了頭或是瘋了!」
「我找到一份新工作,我接了一些翻譯案。噓!這是祕密,不能告訴任何人……不然就不說了!妳發誓?」
「這要看你對相愛的理解。」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我會留下來,但下一次,答應我你要變得堅強,你會乖乖待在自己的床上。」
雪麗頭仰著,眼睛閉著,回了一句:
他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溫柔地撫摸他。他長而纖瘦的身體,褐色的眼睫毛,黑色的鬈髮……他有那種不安的孩子和警醒的孩子們所具有的脆弱的優雅。甚至在他休息的時候,他的眉頭也有一塊地方凹下去,他的胸口似乎壓著一塊大石頭。他發出了害怕和安慰的嘆息,讓他喘息甫定的嘆息。
那天早上,到辦公室的時候,若西亞娜接到她兄弟的一個電話,告訴她他們的母親去世了。儘管她從母親那裡得到的只有打罵,她還是哭了。她為十年前去世的父親哭泣,為自己充滿苦痛的童年哭泣,為從來沒有得到的溫存哭泣,為從來沒有被分享的瘋笑、從來沒有說出來的讚美哭泣,為所有讓她那麼難受的空虛哭泣。她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孤兒。然後她意識到她現在真的成為一個孤兒了,於是哭得更厲害了。就彷彿她在挽回失去的往昔:小時候,她沒有哭的權利。剛哭喪著臉,一個巴掌就甩出來,在空中呼嘯劈落,打在她的臉上火辣辣的。流著淚,她明白自己把手伸給了那個從來沒能哭出來的小女孩,這是一種安慰她的方式,把她擁在懷裡,在自己身旁為她空出一塊小地方。這很奇怪,她心想,我感覺自己是兩個人:一個是三十八歲的若西亞娜,狡黠、堅定,知道如何讓生活舞動起來而不讓它踩到自己的腳,另一個是那個髒兮兮、笨拙、因為怕冷以及飢寒交迫而肚子痛的小女孩。眼淚讓她把她們兩個聚到一起,而重逢是多麼美好。
「媽媽,答應我……拜託妳!」
「約瑟芬……我知道,我是個懦夫,我沒交代半句話就逃走了,我沒有勇氣面對妳。我自我感覺很糟糕。在這裡,我要從零開始我的生活。我希望這能行得通,希望我能賺到錢,希望我可以百倍地償還妳為孩子們做的一切。我有一個成功、賺大錢的機會。可是我在法國,感覺自己被壓垮了。別問我為什麼……約瑟芬,妳是一個善良、聰明、溫柔、大度的女人。妳也曾經是一個很好的妻子。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些。我曾經辜負了妳,我想彌補。讓妳的生活變得甜美。我會定期告訴妳我的消息。信的下方,我寫了一個電話號碼,那是我的電話號碼,不管發生什麼事,妳都可以聯繫我。我擁抱妳,帶著我們共同生活的所有美好記憶,安東尼。還有兩條『又及』。第一條說:『在這裡,大家都叫我托尼奧……如果妳打來,正好碰到傭人接電話的話。』第二條:『很奇怪,我再也不汗如雨下了,而這裡天氣很熱。』就這些……妳怎麼想?」
「妳說的對……但是,有時候我想變成一個老太太,因為我想,到那時我就真的知道我自己究竟是誰了!」
「是的,」艾麗絲含混地回答,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吐露內心的疑慮讓她感到尷尬。
「好,我可能很快就會和您聯繫……您可以到樓上會計室,他們會把您的支票給您。」
「奧恬絲,立刻去換衣服。」
「柯岱斯夫人,您不用謙虛,您真的很有天賦……您願意接類似的案子嗎?」
他沒敢抗議就逃了。雪麗等著他走遠後,將那人的衣物一捲,丟進工地的一個吊斗裡。她整理一下裝束,拉拉褲子,順順袖子,最後罵了一句英文髒話。
「菲力普呢,他不來嗎?」奧恬絲問。
「啊!別這麼叫他!」
「妳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我不知道為什麼。」
就在這時,她們沒有看到三個年輕人突然走過來,朝她們撲過來搶了她們的皮包。芬被重重打了一拳,呻|吟著,手捂著鼻子,她感覺鼻子流血了。雪麗冒出一串罵人的英語,跑去追那幾個小子。芬站在一旁呆愣愣地,看著雪麗收拾他們。一對三。閃電般的一陣拳打腳踢,她把他們全部壓倒在地,下手兇狠。三人中的一個亮晃著一把刀,而雪麗飛起一腳,便讓他滾了好幾圈。
「可是他是馬科斯.巴蒂耶!」
她用勝利的眼光環顧四周。她羨慕我,她羨慕我!我擁有她所沒有卻想擁有的東西!這從她眼中千分之一秒閃現的亮光和微微走調的聲音中洩露了痕跡。所有的這份奢侈、這些棕櫚樹盆栽,所有這些白色大理石的牆壁,所有映在玻璃門窗洞上浮動的藍色水光,這些穿著白色浴袍伸展著腰肢手鐲環佩輕響的女人,我根本不把這一切放在眼裡。我不會和世界上任何女人調換我的生活。把我送回十、十一、十二世紀吧!我重生了,有了顏色,振作起來,我跳到巨人豪龍的身後,摟著他的腰……我和他並肩作戰,在諾曼地的海邊,我讓他的領地一直擴展到聖米榭爾山,我收養他的私生子,撫養他,他成了日後的征服王威廉一世!
「好了,睡覺,女孩們!」約瑟芬叫著,急著回去繼續工作。「明天,七點起床。」
「是奧恬絲?她又怎麼啦?」
「你現在準備做絲|襪生意了?」
「妳臉色蒼白得好像裹屍布一樣……要不要看看報紙?」
「我很喜歡世界上最性感的女孩那個試驗!」芬補充道。
「才不會!我們就說我們是好同事,在鬧著玩呢。」
「我譯了一本奧黛麗.赫本的傳記賺了八千歐元,如果順利,我還可以譯很多其他人的傳記……」
是弗日榮先生。他祝賀她拿到存進銀行裡的那張支票,然後他跟她說了別的事情,她一時半刻沒有明白過來,於是請他耐心等一下,待她脫掉大衣放下皮包,然後重新拿起電話。
「他還說:『Am only in film because ah have a family and we all like to eat!』怎樣才能把這句話準確地譯成牛仔法語……」
「我不相信你。」
「只有這樣?」
「可是你看:牠在看我們!」
亞歷山大整個夏天都在惡補聽寫,與此同時,他的表姐妹則去海灘或是去釣魚。
他清了清嗓子,然後決定開始說:
「我可以阻止她以這種方式秀自己。」
「我要是您,就不會那麼有自信了。現在,讓我工作,您去辦公室坐吧。」她命令式的口吻把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唬住了,後者邁著僵硬而機械的步子,聽從了她的話。
第二天,她重新投入翻譯工作。
「來,到這兒來。」
「不要再提這個!如果我送奧恬絲一個這麼昂貴的禮物,那我要送若伊什麼呢?我討厭不公平……」
「或許吧……但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改變生活。」
「這張支票到得真及時,柯岱斯夫人,您的帳戶已經透支三個月了……」
「呃……她應該算是成功的,不是嗎?」
「很有趣!我會考慮……」
「真的,我發誓!我親眼看見的。」
「比這個更好,小甜心,比這個更好!」
「五萬歐元!」約瑟芬重複了一遍,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瘋了,妳的出版商!」
「妳錯了。你應該穿著紀梵希去買妳的長棍麵包。妳星期天很可能會有豔遇,因為所有人都會去麵包店逛一下。」
安東尼沉默了。
辦公室的空氣燠熱而且薫臭。有冷掉的香菸味、開到最大的電暖爐,還有晾在椅子上的一件羊毛套頭衫。若西亞娜皺皺鼻子,四處嗅了嗅,她走向辦公桌,看到緊靠著暖氣片的椅背上搭著一件舊緹花毛衣。勒內忘了拿走了,他要著涼了!她朝紫藤轉過身,這時候她看到「牙籤」踩著昂揚的步伐過來了。
她哭的不是她母親,而是她自己。她確定自己是父母某個縱酒作樂的夜晚之下的產物,從來都要獨自走出困境,從來就沒有過童年。因為那個在地下十尺正在變冷的人、那個不聞不問的人,她才被強|暴、利用,或者只是變得不幸福而已。多麼了不得的事!當我口hetubook•com•com袋裡有了大把的錢,我就躺到一個江湖郎中的長沙發上,跟他談談我的那群老人!倒要看看他到時候會怎麼說。
「你看,我早就跟你說過這個女人是騷|貨!當我想到她對我說話的方式。你竟然還幫她說話。你真是太天真,我可憐的馬塞爾……」
然後,改了主意,她問:
「對了……」芬問,眼睛看著丹尼絲的臀,「米萊娜不在這裡做了嗎?」
約瑟芬努力回憶了一下,的確,安東尼在走之前曾經讓她在一堆銀行表格上簽字。他提過計畫、投資、未來的保障、要拚一拚。那是九月初。她相信了他。她總是閉著眼睛簽字的。
若伊點點頭。
「真的?那好……妳就去對他說,這樣給女孩排名一點都不文雅,在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他們談的不是陰|道,而是欲望……」
樓房和工廠,院子和紫藤,他全買下了,還將窗戶壞掉的舊馬廄加以改造,闢成一塊額外用地。
她跌坐在陽臺的水泥地上。把拳頭伸向眼睛,然後哭啊,哭啊。好久。一動不動。腦海中反覆放著同一部「電影」。安東尼把米萊娜介紹給女兒,米萊娜對她們微笑。安東尼開著車,米萊娜看地圖。安東尼建議找一家餐廳停下來小歇片刻,由米萊娜來挑選。安東尼為女兒和米萊娜租了一間公寓。兩個女兒一個房間,他和米萊娜一個房間。他和米萊娜一起睡,兩個女兒睡在隔壁房間。早上,他們一起吃早飯。所有人都一起!安東尼和女兒還有米萊娜去買菜。他和女兒還有米萊娜在沙灘上奔跑。他帶著女兒還有米萊娜去逛市集。他為女兒還有米萊娜買棉花糖。話語喋喋地在腦海中哼唱。女兒和米萊娜,安東尼和米萊娜……然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叫:「什麼重組的家庭,狗屁!」聽到自己這麼大叫讓她吃了一驚,她不哭了。
「那麼,媽媽……我們現在有錢了?」
「那你們之後見過面嗎?」
亞歷山大點點頭。
「亞歷山大好嗎?他的聽寫有進步嗎?」
「再見,先生。」
八千零一十二歐元!八千零一十二歐元……
艾麗絲兩肘靠在餐車的吧檯上,用塑膠製的小勺把咖啡攪來攪去。
「妳怎麼啦?看到鬼了?」
約瑟芬去找兩個女兒,以及她藏在房間衣櫥最上層格子裡的禮物。看到母親笨手笨腳的樣子和紅腫的鼻子,她們忍不住大笑起來。當她們按響雪麗家的門鈴時,一陣英文聖誕歌聲傳來,來開門的雪麗笑得很燦爛。芬很難想像剛才就是她,義憤填膺地把三個小壞蛋打得落荒而逃。
跟我一樣,芬低聲補了一句。
「好。那妳在這裡等我回來,妳自己做功課。我可以信任妳嗎?」
她想得出神,沒有看到雪麗突然站住了,她撞在她身上。
「他們不會再來了,事故太多了!遊客不願再冒風險了……」
這就是我喜歡這個女人的原因,芬心裡想著,一邊看著地圖。如果她過分了,她會承認自己過分了,如果她錯了,她也會承認自己錯了。她總是那麼正確,那麼得體。她的話,她的動作,她言行一致。沒有半點虛情假意。
下午大部分時間,她都把自己關在她的書房裡。她重讀了一篇亨利.詹姆斯的短篇小說。偶然讀到一句她曾抄在筆記本的句子:「男人普遍的特點是什麼?難道不就是無限制地和一些無聊女人一起共度時光的能力,我不說是共度時光而不厭煩,而是不在意自己的厭倦,沒有厭倦到要逃走的地步。」
「欲望是什麼,媽媽?」
雪麗睜大眼睛。
一天,他咽下自己的驕傲,上樓去問若西亞娜。老小子怎麼啦?讓他吃驚的是,若西亞娜把他的問話頂了回來。
當他七月初來接女兒的時候,她覺得好難受。非常難受。電梯的門關上。「再見,媽媽,好好工作!」「好好玩,女兒們!好好享受生活!」然後是樓梯間的寂靜。然後……她跑到陽臺上,看到安東尼在裝行李,打開車後蓋,把兩個行李箱放進去……在前面,在過去那個屬於她的位置,一隻臂膀露在了外頭。一隻紅色棉衣裹著的臂膀。
「我問自己,為什麼拚著小命來血拼,既然我從來不出去應酬,每個星期天早上總是穿著厚運動衫去買我的長棍麵包!」
或者他來,是由於出了一個麻煩,某個商店打電話來投訴;他走過來,陰沉著臉,吼著問一個問題,下一道指令,旋即走掉了,避免對上勒內的目光。
「我才不在乎是不是把一切都弄混呢。我只要學會應對妳所寫的內容就好!我們只做一次,就再也不提它了……」
「您是他的擔保人,柯岱斯夫人。我很遺憾告訴您……現在,如果您願意來一趟銀行,我們可以看看如何處理您的債務……您可以請您的繼父幫您……」
艾麗絲打斷她:
這棟房子非常漂亮,矗立在大海和沙丘之間;每晚,屋裡都有慶祝活動,大家出去釣魚,在大大的露天烤爐上烤魚,即興調製新式雞尾酒,女孩們倒在沙子上佯稱自己喝醉了。
「甚至早上連把兩隻腳伸進褲管裡我都要猶豫。我想繼續躺在那裡數窗簾上的花朵。我再也沒有欲望了,我的老夥計。很簡單:看到他們兩個貼在一起,如同是把我的出生證明書打在我的臉上!只要我還把她擁在懷裡,我就會編故事給自己,告訴自己,我還高大強壯,我還可以開疆拓土,建一道新的萬里長城,打敗十億個小中國人!這不難:我感到我的頭髮又長出來了。只要一個畫面,我的小甜心在別人懷裡的畫面,在一個更年輕、更矯健、更富有活力的男人懷裡,我就變回了那個禿頭的、來日無多的老人!世界一下子就崩了,一下子!撐頂的力量就毀了,我放棄了一切……」
「只有妳能幫我擺脫困境!」
「我只是想幫妳。」
「是的。我心想這可能是商務約會……我設法弄到一份他記事本的影本,我不會告訴您我是怎麼弄到手的,但是他沒有在任何地方記錄和此人的約會,也沒有寫在他的小本子上,沒有告訴他的祕書,也沒有和他最親密的合夥人維貝爾律師提過……」
「好點了嗎,小心肝?」若伊又揪著圓領長袖運動衫的袖子咬著。
「一張什麼名單,我親愛的寶貝?」
「啊……這又不是一個敏感問題。」
「我沒什麼特別的,您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多的是。」
「這對妳先生也好。我覺得他這陣子太緊繃了。有時候他會幾個小時都心不在焉。有一天,我敲了好幾次門之後走進他的辦公室,他竟然沒有聽見,他看著窗外的樹和……」
「艾麗絲……我可以跟妳說話嗎?妳是不是一個人?我知道已經很晚了,但我必須跟妳聊聊。」
「他很能走路,不知疲倦,也是很好的航海家。他來自挪威,威名遠揚。他宣稱只有戰死的戰士才能進入天堂。妳一點都不記得?你可以從一個類似他這樣的人物入手。是他建立了諾曼地!」
「您知道看牙醫要花多少錢嗎?當然吶,您有錢。」
「可是柯岱斯夫人,事情總是……」
「主管」跳了起來,好像有人用一根生銹的鐵釘戳了他的屁股。
「她對我兩個女兒很好。」
她看著坐在她周圍的人。幾個大學生在看書,一兩個單身女子好像在等人,她也是。幾個男人坐在吧檯上喝酒,目光空茫。她聽到大咖啡壺發出的聲響,點飲料的聲音,廣播裡菲力普.布瓦爾在講一個笑話,是《大傻瓜》節目時間。「不知道你聽過這個故事嗎?先生對太太說:親愛的,妳為什麼從來都不告訴我妳什麼時候到達性高潮?太太回答:我怎麼告訴你。你從來就沒有讓我到達過!」櫃檯後面的服務生大笑。
「不是!我是清醒……妳呢,妳應該努力讓自己更清醒一點。」
艾麗絲聽若罔聞。她輕咳了一聲示意應該談正經事了,但看他似乎沒有意會,她又故意看了幾次手錶。
約瑟芬發出一聲驚叫。
今天早上,巴蒂耶太太——馬科斯的媽媽——還問過她:「那麼柯岱斯太太,有您先生的消息嗎?」她當時胡亂地回答。巴蒂耶太太瘦了很多,約瑟芬問她是否有節食妙方。「您要笑話我了,柯岱斯太太,我的妙方就是馬鈴薯!」約瑟芬大笑,巴蒂耶太太接著說:「我是說真的:每天晚上一顆馬鈴薯,晚餐結束三小時後吃,妳對所有甜點的欲望就消失了!據說在睡前吃的馬鈴薯會釋放出兩種荷爾蒙,可以中和大腦對糖和碳水化合物的需求。你就不會在兩頓飯中間再有任何吃東西的欲望了。所以你就苗條了,這有科學根據的,是馬科斯在網路上幫我找的……妳有裝網路嗎?如果有,我可以傳網址給你。這個食譜很奇特,但的確有用,我跟妳保證。」
「你要跟我求婚?」
「不舒服嗎?」
「她說她想要什麼?」
「五萬歐元!」
「哦,安東尼!我們要死了……」
「沒有真正開始……我只是有一個想法,我正在醞釀。」
從那以後,她眼淚哭了幾大缸。
號誌燈轉成紅燈了,芬乘機從口袋拿出紙和鉛筆,問道:
「他還寫了一整頁,只給我一個人,附在女兒的信後面……妳永遠都猜不到……」
「看妳囉……懂的人是妳,妳來決定。」
艾麗絲繫上浴袍,拾起她的皮包,把她纖細的腳伸進精緻的女式高跟拖鞋,然後走向藏在一排綠色植物籬笆後面的茶館。約瑟芬跟著她,朝若伊指了指她們要去的地方。
「妳可以走阿爾圖瓦街,轉馬雷夏爾─約弗爾街,然後走右邊第一條街,就可以到妳要去的克萊芒─馬羅街……」
回到艾萊克和艾尼德的時代。回到特洛伊時代的基督徒式的愛情。
「我聽你說……」
「有這麼嚴重?」
「我答應妳,親愛的,當我賺到足夠的錢,我們就搬到巴黎住。」
約瑟芬聽著,默默地表示同意。
「不能說他討人厭哈。妳認識他嗎?」
他沒有騙女兒:他看管七萬條鱷魚!地球上最大的獵食性動物。兩千萬年來處在食物鏈頂端的爬行動物。源自史前的物種,和恐龍相似。每天早上,當工作分配好、行程安排好之後,他便和李先生一齊去檢查是否一切按計畫和預算運作。近日,他為求提高利潤並促進鱷魚的繁衍,而閱讀大量關於鱷魚習性的書籍。
「而我們馬上要過耶誕節了。我先生要和我們一起去度幾天假……」
「他在辦公室嗎?」
「妳知道,媽媽,自從爸爸離開以後,生活變得不有趣了……」
我居高臨下地看她,我告訴自己我和這個女人之間沒有任何共通處,但我急切地想找她閒聊。這有如是我自身的一個悖論,促使我去渴求世界上我最鄙視的東西。我無法抗拒。我們已經六個月沒見面了,她算了一下,我已經有六個月不知道巴黎發生的八卦,誰跟誰睡覺,誰破產了,誰失寵了。
「妳從來沒做過挑染?」
她早已經豎起長大衣的衣領,現在旋轉著,揚起手臂,頭往後仰,有如一個優雅而纖弱的舞者。
「他不會不要她的,他瘋狂地愛她。」
她坐在她的位置上。
艾麗絲抬頭看了看咖啡館的掛鐘。六點十五分。她不可能了解更多。一陣沮喪襲上心頭。沒有得知任何事情既讓她失望又讓她鬆了口氣。她感到自己的周圍有一個危險在醞釀。
「我們不等艾麗絲和亞歷山大了嗎?」若伊邊問邊抱怨,「我頭痛,媽媽,我喝了太多香檳。」
「比任何時候都形單影隻!我的生活是一個無限的迴圈。我每天早上八點從家裡出發,晚上十點回家,我沖一包便利湯喝,然後『咻地』上床看電視或看一本不需費神的小說……我不看偵探小說,免得要熬到凌晨兩點只為了知道凶手的名字。由此可見我的生活是多麼『豐富多采』了!沒有老公,沒有孩子,沒有情人,沒有寵物,一個當我打電話給她都聽不出我是誰的老母親!上一次,她啪地掛掉電話,認為她自己從來沒有生過孩子。我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獨自一人。沒有安東尼,沒有母親。沒有男人。
「我為什麼要藏起來?我們又沒做壞事。」
這一次他本來也想問的:「怎麼樣了?他跟妳說了什麼?」但他意識到顯然不是時候。他等著。
艾麗絲從一灘灘水邊跳過去,回到計程車裡。她想到鱷魚皮靴,慶幸自己買下了。
「妳沒有煩惱,也沒有焦慮嗎?」
「我不知道,我的小心肝,睡吧。」
「怎麼啦,親愛的?」
「哦,我得快點,我已經遲到了!我們再通電話……」
「的確工作做得漂亮,人很善良、謙遜,今天,這種人很少見……我妹妹,她就是這樣。」
「他在搞什麼名堂?」馬塞爾咕噥著,一邊從窗戶望出去。
一個穿著粗呢大衣的男子,半長不短的淡栗色頭髮,雙手插在口袋裡,不慌不忙地過街。
約瑟芬不是一高興就樂昏頭的女人。
「不是光想想,妳就能想出買電腦的錢的。」
「好的,」勒內回答,「如果我看到他,會告訴她您在那裡。」
「不是……」
約瑟芬猶豫了一下,決定打開祕密的水龍頭:
約瑟芬打了一個寒噤,兩隻手抱住臂膀。獨自一人,眾叛親離。在拿到第一張支票的快樂中,她以為接下來的稿約會源源不斷,可是她不得不意識到,事實並非如此。對她的工作讚不絕口的那個男人,並沒有再打電話給她。一月十五號,必須付銀行的錢。二月十五號也是,還有三月十五號,四月十五號和五月十五號,六月十五號和七月十五號……這些數字讓她眩暈。愁鬱的烏雲籠罩著她,胸口有一把鐵鉗在收緊。她喘不過氣來。
她把那些人人覬覦的商品拿到手中,手指緊緊抓著她的獵物,開始從紀梵希專賣店二樓正在狂搶大減價商品的人群中脫身。她用力地左推右搡,以從她站立不穩的人群中擠出來。塗了紅指甲油的那隻手還伸在那裡,企圖在人潮湧動中抓住一點她能搆得著的東西。艾麗絲看到它像一隻固執的螃蟹一樣伸過來,於是,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算準時機用力將她手鐲的搭扣衝著那隻手刮過去,刮破了它的皮膚。那個可惡的女人發出一聲受傷動物的尖叫,飛快地把手縮了回去。
她聽著銀行家的說明,有如置身在一個噩夢裡。在玄關蒼白的燈光下發抖。我要把暖氣開大一點,好冷。咬緊牙關,蜷縮在放電話的小家具旁邊的椅子上,眼睛直直地看著磨損得綻開線的地毯。
一條聰明的小狗,勒內當時這樣想。但他什麼話也沒說。馬塞爾當時是那麼驕傲,搭著昂麗耶特,熟記在宴會上能使他出語驚人的名言。那是昔日的美好時光。他擁有一切:成功、金錢和女人。找找還有什麼缺憾,他一邊對勒內說一邊拍著他的背。我擁有一切,我的老夥計!我擁有一切!很快我的小馬塞爾就會跳到我的膝蓋上。他比劃著,想像了一張嬰兒的臉、一個圍兜、一個飽嗝,然後心滿意足地笑了。小馬塞爾!一個繼承人。一個日後要掌舵領航的小崽子。他現在還在等他的到來,這個小馬塞爾!
「說到底,這樣更好……」若西亞娜一邊嘀咕,一邊又擤了擤鼻涕。
「妳常碰到這種事嗎?」
米萊娜大叫,叫得鱷魚開始發出聲音,腹部開始顫動。
她們拖著行李箱,留意經過的車廂號碼,遠離了那個「主管」擁吻若西亞娜的要命地方。
「絕對不行,弗日榮先生,絕不!」
「嗨,」約瑟芬回了一句,注意力馬上回到女兒身上。「奧恬絲,告訴我這件泳衣是哪裡來的。」
「一個他見過兩次的男人,中間隔了三天,在華西機場的一家咖啡館。一次是上午十一點三十分,另一次是下午三點,每次見面差不多一個小時……年紀約三十幾歲,提著黑色公事包,兩人似乎談得很嚴肅。那個男人給他看一些照片、書面資料和剪報。您的先生點點頭,每次碰面都讓對方先說了好一會兒,他再問他一堆問題,然後那個男人一邊聽一邊記筆記……」
「我路過游泳池的時候帶女兒走……妳不用送。謝謝妳為我們做的一切!」
「不急,柯岱斯夫人。如果您願意,我們一月初見個面,或許您那時候會有新消息……」
「妳買一台電腦給我們就好了,」奧恬絲脫口而出,「我的女同學都人手一台。」
鏡子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她,電話鈴響了。是約瑟芬。她好像非常興奮。
「我們有朋友。妳看我們才剛度過一個美妙的晚會。這比世上所有的黃金都可貴!」
「妳確定嗎,我們直接在裡面碰頭?不管怎樣我也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在麗池酒店的游泳池泡一下午,真是奢侈極了!」奧恬絲一邊感嘆,一邊在汽車裡伸展了一下。「我不知道為什麼,一過橋,我就感覺活過來了。我恨郊區。說啊,媽媽,為什麼我們當初要去郊區住呢?」
「他專程來巴黎……見我先生,」艾麗絲把心裡想的話說了出來。
「等一下我幫妳上冰塊……記得,妳是撞到美髮院的玻璃門了。不要說一些掃興的話!這是耶誕節,不要破壞節日氛圍,讓他們擔心害怕!」
她步行回到家,頂著新凱旋門區大街上呼嘯的寒風。冬天了,天很早就黑了。四點半,已經暮色熹微,一路上街燈都亮了。她立起大衣衣領,對了!我應該替自己買一件更暖和的大衣,為了躲避刺骨的寒風,她低下了頭。等他跟我談另一本書的翻譯案,我就為自己買一件大衣。這一件還是安東尼十年前送我的!我們那時剛在庫爾貝伏瓦安頓下來……
「六個月前,妳對我們的母親也沒留什麼情面。妳當時火氣夠大的,她到現在都不想聽人談起妳。」
「好吧!就算我沒有準備好……」
「啊!可是妳以前從來沒跟我說過……」
兩個女兒都驚訝地張圓了嘴巴。鱷魚!
「我不堅持……但我要提醒妳,三周後就是耶誕節,妳沒有很多時間去賺大把的鈔票……除非妳中了彩券。」
「因為法國不養鱷魚,就像他說的。」奧恬絲嘆了口氣。「他不停地說他想去國外。每次看到他,他都是在說這個……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和他一起走了……」
幸虧響起兩聲急促的門鈴聲,否則約瑟芬要發火了。她聽出是雪麗充滿活力的手按的門鈴聲,彎腰擁抱了若伊,交代她要復習歷史,一邊等她很快就會回來的姐姐。
她了解男人們的勇氣。她並不期待他替她出頭。她常常看到他見過「牙籤」後戰戰兢兢地出來。她對他沒有半點指望。或許一點溫存,當他們在床上的時候的一點柔情。她給了這個好胖子他被剝奪殆盡的快樂,這讓她自己也充滿了快樂,因為在愛情中,給予和接受一樣使人感到幸福。爬在他身上、感到他在她兩腿間心醉神迷,是多麼美好的感覺。看到他兩眼翻過去,嘴唇扭曲。這讓她的小腹裡升起一股柔情,一股近乎母性的力量……而且他跟她做了多少愛啊!多做一次就少一次!他很好。她也好上了這一口,好上了這個「胖娃娃」和她之間愛的交流。追根究柢,或許她之前收斂一點反而更好……若西亞娜從來就沒有信過男人。此外也沒有信過女人,勉強她還信得過她自己!有時候,她被自己的反應弄得暈頭轉向。
「當大人們一起睡,妳認為他們彼此相愛嗎?」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像一把雨傘,帽子像一塊大餅歪歪地戴在頭上,她盯著若西亞娜看,若西亞娜這才注意到,電話的確在響。她等了一會兒,當電話鈴聲停了,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包常備的紙巾,擦了鼻涕。
「但我們每一次出門都要哭訴自己沒有衣服穿,」艾麗絲接著說,大笑起來。
「沒看到您懷孕了。我好羨慕!我先生和我,我們想要一個孩子已經努力三年了,但是……」
「通常是這樣……馬科斯.巴蒂耶,他爸爸走了。」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上樓去了馬塞爾的辦公室,既沒有找到若西亞娜也沒有找到她丈夫,她去找勒內。她在倉庫看到他,正和一個在搔頭的工人熱烈討論著:高處已經沒有空間置放貨品了。昂麗耶特等著,為了使別人注意自己,她站在不遠的一邊。她的臉像一幅修復過的繪畫,她的帽子扣在頭上像從敵人手中奪過來的一項戰利品。勒內轉過身,看到她。他飛快看了一眼自己的辦公室,放心了:那兩個互相賭氣的情人躲起來了!他撇下工人,問昂麗耶特能為她做什麼。
離開的時候她有點恍神,感到有點不安,然後她在人群中看到一個和若伊很像的小女孩正盯著玩具櫥窗看,眼睛亮晶晶的。她的心一陣狂喜。當我的女兒們打開禮物的時候,她們就會是這樣的表情,這個表情會讓我成為最幸福的女人……
如果一個出版商要我講故事給他聽,我有的是。成百上千個!我可以把小號的銅的色澤、戰馬的奔騰、戰鬥的血汗、初吻前顫抖的嘴唇……描繪得栩栩如生。親吻的纏綿是愛情的魅惑。
「除了我,不要拿給任何人看,說好了?」
「別這麼說!」那個叫娜蒂雅的女人叫道,「我先生正在等您的手稿呢……您用那些中世紀的故事吊足他的胃口!他整天掛在嘴上。把那些遙遠的年代和今天所發生的事情結合起來是一個絕妙點子!絕妙的點子!當我們看到歷史小說的風靡,一個以中世紀為背景的美麗故事,一定會大獲成功。」
「這也是我沒有男人的原因之一……第二條線索!」
「啊,好主意。那請給我們兩杯現榨橙汁……這樣的冒險過後我需要維他命。說實話,妳在庫爾貝伏瓦的游泳池幹嘛?」
「你可以再說一遍嗎,馬塞爾?」
「人們不會把手指伸進鼻子裡,我的小心肝……就算他非常非常傷心。」
「所以這段時間我們會難過。」
「一直單身?」艾麗絲問,強迫自己關心一下卡洛琳娜.維貝爾的個人問題。
雪麗笑起來,哼著一首皇后合唱團的經典老歌,在大街上雀躍著:「We are the champions,my friend,we are the champions of the world……We are the champions,we are the champions!」她開始在兩邊林立著灰色冰冷大樓的冷清街道上跳舞。她修長的腿跳著、扭腰、佯裝彈著電吉他,歌唱著自己使約瑟芬變美的喜悅。
「真淒涼,」雪麗咒罵了一聲,「簡直就是一幅末日審判的景象!」
「米萊娜,安靜!牠開始發出雄性的叫聲!妳正在逗牠發|情,牠要跳到我們身上了。」
「感覺不好……但不管如何;我沒有急迫地去讀他寫給我的信,這意味著我已經好多了,不是嗎?意味著他已經不再時刻縈繞在我腦海了。」
約瑟芬提議讀安東尼的信給她聽。艾麗絲聽她讀完,沒有中途打斷她。
「哦……當然願意!」
「是她先惹我的,她存心找我的碴!」
「妳愛這麼說就這麼說吧。其實她幾乎是連哄帶騙地要我買一台給她。和往常一樣,我最後讓步了……」
「你打算繼續長時間這樣下去?聽你的老夥計一句話,你的樣子就跟火柴盒裡的一隻癩蝦蟆一樣。」
「妳把一切都弄混了!」約瑟芬打斷她。
「那我就可以有一台筆記型電腦了?」奧恬絲問。
轉頭的時候,她看到了卡洛琳娜.維貝爾剛付完錢,卡洛琳娜.維貝爾律師和菲力普一起工作。這一位,她怎麼能得到邀請?艾麗絲一邊在心裡嘀咕一邊朝她露出她最美的笑容。
「你自己去問他,我們已經不說話了!他冷冷地對待我,就像跟石膏說話一樣。」
「像一個老大不小的大學生……他穿著一件帶風帽的粗呢大衣。一個成熟男人是不會穿帶風帽的粗呢大衣的,除非他是一個超齡大學生。」
「我們先下樓,妳看著蛋糕,我去開車,我們把貨裝好,然後咻地!好了,出發……按住電梯,把門卡住。」
「是嗎……在庫爾貝伏瓦的游泳池?」艾麗絲一邊打趣一邊招手示意服務生她想再要一杯咖啡。
「妳知道她從來沒有給我生個孩子。」
「您已經不是小女孩了。鎮定一點。如果所有員工都把個人問題帶到公司,那法國的前途何在?」
「我得想想。第一個沒有孩子他爸的耶誕節!」她嘆了口氣。然後一個突兀的、令人不快的念頭閃過,她問:「母親大人會在嗎?」
艾麗絲牽著亞歷山大的手,帶他回房間。她打開床頭的夜燈,掀開被子,示意亞歷山大躺下。他鑽到被子裡。她把手放在他的額頭,問:
「不錯!長得很不錯!」
當火車到了里昂的車站,里昂─佩拉什,車停三分鐘,約瑟芬嘆了口氣說好,但僅此一次……呃,艾麗絲,妳對我發誓?
這很難,當然的,但是對手並不讓她害怕。她過去也曾經從挫折中凱旋而歸。
「夜裡,你知道,安東尼……有時候,我會起來看牠們,我看見牠們在黑暗中的眼睛……如同水面上亮著的一支支手電筒。漂浮的黃色小螢火蟲……牠們從來不睡覺嗎?」
「不是,我不是嬰兒。」
走進酒店,面對工作人員審視的目光,她又出了一身冷汗。他們一定在暗地猜想,她來這裡究竟做什麼,還好她後面跟著如魚得水的奧恬絲,一邊為約瑟芬指路,一邊傲慢地瞥了工作人員華麗的制服。
米萊娜!
她的心都飄起來了。她回想起他們那天晚上在他書房的談話,她和母親吵翻的那個晚上。
不過每天早上,他都在同樣的焦慮中醒來,弗日榮的話在他耳邊回想:「柯岱斯先生,為您著想,我希望這都是乾淨的錢。」每天早上,他總是會去查看郵件,看看自己的薪水有沒有到……
「奧恬絲,妳穿的這一身是怎麼回事?」
艾麗絲冷笑了一聲。
「星星,請你們保佑我不要獨自一人,保佑我不再貧窮,保佑我不再受生活追趕。我累了,太累了……星星,獨自一人什麼事都做不好,而我就是獨自一人。賜予我平靜和內心的力量,請把我默默等待的愛人賜給我吧。不管他是高大或是矮小、富有還是貧窮,英俊還是醜陋,年輕還是老邁,我都不在乎。賜予我一個男人,他將愛我,我也將愛他。如果他憂愁,我會逗他笑,如果他猶豫,我會安慰他,如果他奮鬥,我會和他並肩作戰。我要求的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我只是求你們給我一個男人,因為你們看,星星,愛情是最大的財富……愛情,人們可以付出並接受的愛情。這一項財富,我不能沒有……」
「您也不應該叫我小妞。我是若西亞娜.朗貝爾,不是妳的小妞……幸好不是!如果是,我絕對要死過去。」
鬧鐘每天六點響,七點整,李先生的哨子會吹響,讓工人們排好隊出工一直到下午三點收工。中間沒有休息。鱷魚公園一刻不停地運作;一百一十二名工人被分成三隊,依據泰勒古老而實用的經濟學原理。每次安東尼建議李先生在工人的工作時間中訂出一定的休息時間,他總能聽到這樣的回答:「But,sir,mister Taylor said……」他知道爭論是無謂的。而工人們儘管在炎熱、潮濕的環境做艱苦的工作,也從不放慢節奏。他們之中有一半已婚。他們住在柴泥建造的茅屋裡。每年有十五天假期,一天不多,沒有任何工會捍衛他們的權益,每周工作七十小時,每月工資一百歐元,包食宿。「Good salary,mister Cortès,good salary.people are happy here!Very happy!They come from all China to work here!You don't change the organization,very bad ideal!」
如果東窗事發,我一定完蛋了!如果東窗事發,他一定把我擺在公司的祭壇上作為犧牲!自從他打定主意甩掉莫爾班的工廠,他會不惜一切代價讓她簽字。他會把我交給老妖婆處置的。在合約面前我根本無足輕重。那麼一切就泡湯了。「主管」、夏瓦爾、財神爺!他們都會整理行裝走人,而我和往常一樣,又會光屁股坐在稻草上,一窮二白。一想到這裡,勇氣棄她而去,她感到自己變得十分軟弱。她任由自己靠在夏瓦爾身上,失去了勇氣。
他以小男孩般的讚嘆眼神抬頭看芬,使得芬再次感到淚水幾乎奪眶而出。我要注意,不要哭得最後像一管噴泉,她心裡想著。在這個她原本因為安東尼缺席而害怕的節日,一切進行得極為順利,而她從來不敢這樣奢望。雪麗擺了一株聖誕樹,為它妝點。桌上也綴著冬青樹枝、棉製雪花和金色的紙星星。高高的紅燭在木頭燭臺上燃燒,為這一幕平添夢幻的色彩。
「她花在她們身上的錢,對她來說不過九牛一毛!」
「謝謝,弗日榮先生,謝謝。」
米萊娜氣瘋了,踢了他的屁股一下。
「她害怕在黑暗中醒來……」
一開始勒內被惹惱了。他也對馬塞爾不理不睬。他讓吉奈特代他回答。一聽到馬塞爾喃喃罵著走下樓梯,勒內就爬到貨車上或到倉庫的盡頭去數箱子。這齣小鬧劇持續了三周。三周沒有香腸切片沒有喝幾口紅葡萄酒。沒有在紫藤捲鬚前的知心話。然後勒內領悟到,自己也正在玩和朋友一樣的遊戲,馬塞爾再也不來找他談心了。
「而我的這位,他睡在他的書房裡。一張很小的床……」
「我們不能帶馬科斯.巴蒂耶一起去嗎?他很想去滑雪,可是他媽媽沒有錢……」
下午五點整,一個男人走進了咖啡館,戴著約好的蘇格蘭布帽。一個英俊的男子,年輕,靈巧,笑容可掬。
「但如果他們做|愛呢?這總能證明他們相愛了吧?」
有一天,她在圖書館查閱一本關於肯亞的書。她看了看蒙巴薩和馬林迪所在的地區,白色的海灘,馬林迪的老房子,手工藝品店,那裡的人是那麼友好,旅遊指南上這樣說。米萊娜呢?她是不是也很友好?她喃喃了,聲,「啪」的把書猛地閤上了。
感覺我遇到的麻煩還不夠多似的,安東尼嘆了口氣,擦了擦汗。才早上六點半,他的額頭已經滲出汗珠。他要彭發誓關好班比沼澤地上的兩道鎖,一定要看好牠。我希望這種事情永遠不要再次發生,彭,永遠不要!彭笑了,欠欠身感謝安東尼的理解。「Nevermore,mister Tonio,nevermore!」他一邊嘰哩呱啦說著,一邊不斷謙卑地鞠躬。
「等等,我讀給妳聽……」
「我看吶,這不過是一己之見,妳的祕密源自於妳的童年。一定發生過什麼事讓妳無法釋放自我……我常常問自己為什麼妳那麼不看重自己,為什麼妳那麼沒有安全感……」
「冷靜點。我打賭,這同一個馬科斯.巴蒂耶,若是哪天他真的戀愛了,也會變成一朵藍色小花般的溫柔。現在,他在玩部落首領的遊戲,而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這段時間讓若伊離他遠一點,妳看好了,他們以後一定還會成為好朋友的。」
「我開玩笑的,不過一旦……」
「妳真的很害羞耶!妳月經來了?」
「現在,只要我們不動,我們就是牠的朋友。」
「說實話不怕你生氣,我不太明白自己可以怎麼幫妳……」
這段時間我很不對勁。我保持很久的灑脫且優遊的外表正在破裂,慢慢露出昔日矛盾的內心。我最終必須做出抉擇。要選定一個方向,但哪個方向?只有了解自己、表裡如一的人才是一個自由的人。知道自己是誰,展露自己的快樂,從不無聊。一個人待著也能怡然自得,他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其他人任由生活從他們的指縫中流走……從來都握不住。
「好了,女孩們,冷靜,」艾麗絲勸道,微笑著想緩和氣氛。「妳女兒長大了,約瑟芬,她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這讓妳很震驚,但妳沒有辦法阻止長大!除非用兩本字典卡住她。」
「天吶,你發什麼神經要聞尼龍的味道?」
他朝她伸出一隻手,她握住它,像一個海難的遇難者在暴風雨中抓住了一艘前來救援的小艇。
晚上,起風了,令人窒息的暑熱跌落在乾草和沼澤上。淡淡的水汽升起。呼吸更舒暢了。一切都變得模糊而讓人安心。
「或許吧……既然您這麼說。」
他冷,他淋濕了。他在校門口等她來接他去看牙醫已經等了一個小時。
「好了,夫人,請跟我來,可以沖洗了,」丹尼絲打斷了她的思緒。「您會改頭換面……」
「好了,妳看……妳是對的!雖然妳比他小!因為妳下意識地,不願看他的小雞雞,妳想要的是柔情與關懷,妳希望他待在妳身邊,希望你們再等等,在不管做什麼之前……」
他對米萊娜微笑,後者看到他放鬆也舒了口氣,回報了一個微笑。
約瑟芬開始動搖了。艾麗絲感覺到了。她於是用一種更為柔和、幾近哀求的語氣,含情脈脈地凝視著妹妹。
「那好,我們去喝杯茶。」
「她在英國開始演藝生涯時在晚會上玩的一個遊戲。她感到自卑,因為她的腳很大胸很小。她坐在角落,然後重複說著:『我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女孩!男人們都拜倒在我的腳下,我只要彎腰就能撿到……』她一遍一遍地重複,直到奏效為止!晚會結束前,她被一堆男人簇擁包圍著。」
這時候她的浴袍散開了,年輕女孩溫柔和氣地看著她。
「聽我說!妳知道豪龍的故事嗎?他是諾曼地人的首領,個子很高,當他騎馬的時候,腳都可以拖到地上。」
約瑟芬踉蹌著,不得不在艾麗絲身邊的長躺椅上坐下。同時對付姐姐和女兒超出了她的能力。她別過頭去,吞下她感到湧上來的憤怒和無能的淚水。每次她和奧恬絲作對都會以同樣的方式告終:丟臉的總是她。她怕大女兒、女兒的驕傲,以及女兒寫在臉上的不屑,而且她不得不承認,奧恬絲的看法常常是對的。如果她從更衣室出來,為自己的身材而驕傲,穿著泳裝光彩煥發,她剛才的反應絕不會如此強烈。
她收拾好東西,她的帳本、鉛筆和紅色原子筆。她又沉思了一會兒,輕輕地吮著原子筆筆套,然後站起身,套上一件大衣去找雪麗。
「哦,媽媽,我親愛的小媽媽!我好喜歡妳這個樣子!當妳像一個強人!當妳堅定果決!我其實還沒告訴妳,妳的新髮型和挑染很好看!妳好漂亮!美得像花一樣……」
這一個月以來,馬塞爾沒再來看勒內。
「這裡發生事情了?我說,這裡都變成眼淚辦公室了。您竟然連電話都不接!」
「妳們吵架了?」
他拚命地工作,頻繁出差、洽談、工作應酬。每天晚上,昂麗耶特.戈羅貝茲來接他。她從若西亞娜的辦公桌前經過,看都不看她一眼。像一塊會走路的木頭,戴著一頂圓帽。若西亞娜看著他們離開,他頹著背,她趾高氣揚。
「才沒有。妳了解我的:我一向想什麼就說什麼。」
「就這一次!否則讓大克魯克吃了我。」
「哦!我剛才沒看到……」
「我可以讓自己跌坐在地上嗎,馬塞爾?我好像跳了一場爪哇舞似的,腿軟……」
艾麗絲聳聳肩,嘆了口氣。
他再也沒有來過。
「我很擔心恰恰相反……」
與此同時,在勒內的辦公室,馬塞爾和若西亞娜在黑暗中蹲著,說著悄悄話,繼續他們感情的重逢。
艾麗絲在桌子底下搓著手,心跳得厲害。我還可以走人,馬上走人……
「不要,我不喜歡美髮師,他揪我的頭髮。」
「那你馬上也要變成跟我一樣了:父母離異!」
「哦!約瑟芬,come on……」
米萊娜一臉土色,緊咬著嘴唇。
「沒錯,但如果牠們抓住你,可以在眨眼間把你吞掉。這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動物!」
芬險些把若伊從膝蓋上摔下來。這還是第一次她其中一個女兒和一個陰|道連在一起。她的嘴唇開始顫抖,她把舌頭伸到牙齒之間以平息顫抖。
鱷魚一邊看著他們一邊打哈欠,露出兩排鋒利堅固的牙齒,扭著身子朝床逼近。
「你們需要一名馴獸師,」她笑著對收銀員說,「高舉一條大鞭子!時不時放出獅子以騰出一點空間……」
「媽媽,媽媽,媽媽……」
約瑟芬低下頭,嘆了口氣。
約瑟芬點點頭表示同意。艾麗絲啜了一口咖啡,兩只藍紫色的大眼睛盯著妹妹,開始,說:
「彭,take the Bambi away!Out!Out!」她用她的蹩腳英語說道。
「那菲力普呢,他喜歡他嗎?」
王子們被指定去赴死
其他所有人都活著
如果他們為此感到憂傷或憤怒
姑且讓一切隨風而逝。
其他所有人都活著
如果他們為此感到憂傷或憤怒
姑且讓一切隨風而逝。
「你為什麼在她面前要怕得發抖?」若西亞娜問。
「應該說,有過青少年時期的經歷,她一定夢想有一個home,sweethome……」
他用手在辦公桌上一掃,資料和電話全掉到地上。
「我再也沒有什麼念頭了……」馬塞爾回答,聲音裡充滿了一個被生活剝奪一切的男人的失落,以及聽天由命的沮喪。
當我變得富有……
「不知道!我才不會告訴他這個……我不希望他腦袋進水。」
「我送他回去睡。」
「只有一次,說話算數?」
我必須設法讓野生動物去河邊,否則我就會有大麻煩。這些鱷魚無法只依賴人工餵養,這樣下去牠們最終將不再捕食,不再動彈,失去活力。牠們會變得懶惰,甚至懶得繁衍後代。
「我會面對的,弗日榮先生。給我一點時間想辦法。今天早上有人答應要給我另一份報酬不錯的工作。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她飛快地抓起三雙晚會穿的薄底淺口皮鞋,一雙白天穿的好走路的平底鞋和一雙黑色鱷魚皮靴,有點搖滾的味道,但是不過分,很不錯……很好的皮質,一邊想著一邊把手伸到靴子裡面。或許我應該看看能不能再撈到配皮靴的一套休閒西裝?她轉過身,看到蜂擁的人群,決定算了。不值得她這麼費勁,而且……她的衣櫥裡已經有一套了!而且還是聖羅蘭的!不管怎麼說,沒有必要讓自己被大家擠扁。這些被放到大減價叢林裡的女人真可怕啊!她們在大雨中等了一個半小時,每人手中緊緊握著那張能讓她們在耶誕節前一周走進頂尖名牌店,並享受貴賓折扣服務的寶貴小牌子。Happy few,人數有限,機不可失,物超所值。是一月份真正減價季之前的小序幕。足以勾起她們的胃口,讓她們垂涎,整個耶誕節都可以想著下一次搶商品的時候該買的東西。
「我也常常問自己,不瞞妳說。」
啪嗒!約瑟芬.柯岱斯夫人召見弗日榮先生。
「我,那不一樣。」馬塞爾抗議道,一邊站起來,用力拍著桌子。
他粗聲地請所有人喝一杯,端起冰啤酒湊到他被太陽曬到開裂的唇邊。「為了健康,夥計們!為了鱷魚!」所有人都騰起手肘,然後捲菸捲。「這裡有上好的海洛因,托尼奧,你應該試一試,舒緩一下那些未達目標、心情灰懶、渾身黏濕的夜晚!」安東尼拒絕了。他不敢問他們魏先生的底細,也不敢問養殖園的前一個負責人如何,為什麼他要走掉。
「妳怎麼說,小甜心?妳怎麼說?」
「才沒有呢……我只是驚訝。我必須承認這種事情發生在妳身上很教人吃驚……」
「我想讓妳看看妳自己有多漂亮!」
而說起髒話,我還算是行家呢。
「看看,看看,」約瑟芬抗議道,「再這麼下去,我就要相信奧恬絲說的,馬科斯是很糟糕的交往對象了。」
「不游……我在更衣室發現……不是這個月方便的日子。」
「那妳應該試一試。」
該回去睡覺了。
芬回想起那天艾麗絲在游泳池邊挑釁的語氣。另一天晚上,在電話裡……當芬嘗試為她的書提供一些創意的時候……我會幫妳的,艾麗絲,我會幫妳找情節和資料,妳只要負責寫就好了!對了,妳知道那個時代把「稅」叫做什麼嗎?因為她沒有回答,芬只好自己說了:「『瑣事』,人們稱為『瑣事』!妳不覺得很有趣嗎?」可是……可是……艾麗絲,她姐姐,她親愛的姐姐回答:「妳好煩,芬,妳真的好煩!妳太……!」然後她就掛了電話。太什麼?芬問自己,無語。她在這句「妳好煩,芬。」中流露出一種真真切切的惡意。她沒有把這個告訴雪麗,如果說了,雪麗就更覺得自己有理了。艾麗絲想必是不幸福才會這樣。是的,她不幸福……芬又對自己說了一遍,聽到聽筒裡傳來嘟嘟的聲音,在空中響著。
她把手臂繞在約瑟芬的脖子上,緊緊地擁抱她,芬大叫:「慢點!慢著點!妳要把我的脖子弄斷了!」然後奧恬絲跑到若伊的房間把好消息告訴她。
「妳在她面前不應該這樣,妳會尊嚴掃地,」艾麗絲冒出一句,翻個身趴在椅子上。
「是我先生有次晚宴回來告訴我的,我那天沒辦法赴宴,我女兒發燒四十度!他回來後很興奮!」娜蒂雅.瑟呂里耶說道,「我先生是出版商,」她一邊說明,一邊轉過去看裝出知情模樣的約瑟芬。
「耶誕節妳怎麼過?」
十月。開學總算過去了。她該付的錢都付了:上學的各項開支、實驗室罩衫、書包、運動服、女兒學校餐廳的飯錢、保險費、稅和公寓月租。
約瑟芬噗哧笑了出來,走去坐在浴缸的邊沿上。
勒內從來都不看好馬塞爾和昂麗耶特的婚姻。在他看來,她在結婚前讓馬塞爾簽的約根本就是一個套子。馬塞爾被套牢了。全部財產夫妻共有,但財產帳戶分開,這樣就算公司破產她也可以不用承擔責任,她死後財產由他們的後代繼承。最絕的一招,是她要求做公司董事會的董事長。任何決定都不能撇掉她。被綁住了,套牢了,馬塞爾!「我不希望自己好像是為了你的錢才嫁給你,」她找藉口說,「我想和你一起工作。成為公司的一份子。我有那麼多的創意!」馬塞爾信以為真。「敲m.hetubook.com.com竹槓!」勒內得知合約內容之後大叫,「騙局!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她不是一個女人,是一個強盜。你以為她愛你?可憐的傻瓜!她用指甲刀就把你閹割了。我的天,你是不是弱智了?」馬塞爾聳了聳肩:「她會給我生一個小孩,那一切都會歸我們的孩子所有!」「她會給你生一個小孩?你在做夢吧?」
「怎麼會是一個謊話?」
「我會左拐回來的。左邊是心的廣場,是我的廣場。」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問?」
「我到他的辦公室等他。」她邊說邊走遠了。
他把她拉到身邊,他們兩人都蹲著躲在矮牆後。
「好了,若西,鎮定一點!妳這麼一鬧,對啊,別人真的要看見我們了。好了,妳會把事情都搞砸的!」
「是嗎?」
「妳說的對。妳肯陪我去已經很貼心了。我應該感謝妳不應該對妳吼。」
「我不是嬰兒。」
維貝爾律師給了她相關聯繫人的電話號碼,然後一切很快地談妥。她有兩個月的時間去折騰這本奧黛赫本的傳記,密密麻麻的三百五十二頁!兩個月時間,她算了一下,這意味著我要在十一月底前結束!
「一杯茶外加一塊蛋糕或甜塔?」艾麗絲一邊問一邊坐下。「他們的蘋果派很好吃!」
而我,我將待在一邊兒涼快。回到起點。很快他就會辭退我,付清我的帶薪假、年資退休金、我的調休假,給我一份相關證明。一邊跟我握幾下手,一邊祝我好運,然後「咻的」!再見,小甜心!去那邊看看我還在不在!她吸吸鼻子,咽下淚水。十足的傻瓜,那個夏瓦爾!我也是個十足的傻瓜!我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待著?!就不能小心一點?!在公司裡,我跟他說過,在公司裡絕不能有任何越軌舉止,不能接吻。要安靜低調。工作,工作。而他竟然把帳篷搭在馬塞爾的鼻子底下。情不自禁。一時衝動!自以為非得扮演人猿泰山的英雄角色!然後就留下我一個人在藤枝上來回晃悠了。
於是,每天早晨,他起床,沖澡,刮鬍,穿衣,下樓去吃小男傭彭所準備的早餐,彭為了討他歡心學了幾句法語,見到他就招呼:「睡得好嗎?托尼奧先生,睡得好嗎?Breakfast is ready!」米萊娜在蚊帳下面繼續睡。七點整,安東尼站在李先生旁邊,面對立正站好的工人,他們輪流領取當日工作單,每個人站得筆直,如一根根的香,短褲在他們火柴棒似的細腿上晃蕩,嘴上掛著永恆的微笑,下巴一揚,永遠都是一個回答:「Yes,sir.」
一個孩子!一個馬塞爾的孩子!為什麼她從來沒有想過?而且他連做夢都想要一個。他不停地抱怨「牙籤」拒絕給他這一合法的快樂權利。當他看到廣告裡蹣跚學步、滿嘴糊糊、裹著臭烘烘幫寶適紙尿褲的小天使般的娃娃,他的眼睛都會濕潤。
「哦,妳知道,我們不是少夫少妻了!」
「我天生不是做偉大愛情小說的女主角的料。」
「不是我慢,是妳太急。總要給人家一點時間啊。」
艾麗絲聽到一陣紙打開的窸窣聲,然後是她妹妹清晰的聲音響起:
她的聲音變成脈脈的流水,溫柔的知心話兒慢慢地滲出來,把馬塞爾.戈羅貝茲裹在一層霧濛濛的棉絮裡。小甜心,我的小甜心,又能聽到你說話多好啊,我的小姑娘,我的美人兒,我那位彷彿鍍了金的野蠻女友……說吧,再說給我聽,當妳嘰嘰喳喳,當妳編織詞語有如用鉤針鉤羊毛線一般,我又復活了,沒有妳,生活一片荒蕪,它不再流淌,它不再值得讓人早上起來時把鼻子伸向窗外。
約瑟芬剛問出口,就後悔了。雪麗猛地抽出手臂,臉色陰沉了下來。她往旁邊跳開一步,繼續大步向前走,很快和芬拉開了距離。
「可是……妳不應該那樣。妳應該反抗,應該罵我!而妳從來沒有這樣做。難怪妳女兒現在這麼對待妳。」
啊!我說中了,芬心想。第一次失戀。我也曾經十歲。我用醋栗凝露塗眼睫毛為了讓它們長得更長。他吻的卻是艾麗絲。
「怎麼啦?我親愛的?妳做噩夢了?」
奧恬絲已經離開了。在游泳池的臺階上,她正在用腳尖試水溫,準備滑入水中。
「妳那麼討厭住在這裡嗎?」
聽到這些話,若伊大哭起來。約瑟芬朝她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勸道:
「真奇怪,他在斑馬線上沒有特別引起我的注意……」
若伊雀躍著走開,回到她的房間。約瑟芬看著她,心想她很快就會應付不了兩個女兒了。
當雪麗煩躁的時候,就會說錯話,平時她的法語說得無可挑剔。
就在尼耶爾大街七十五號,他的公司神速發展。
最難的,是不要任由自己被恐懼侵襲。恐懼總是在夜裡來襲。她聽到危險在變大但她卻無處可逃。她在床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繳房子的月租、大樓管理費、雜七雜八的稅、奧恬絲的漂亮衣裳、汽車保養、保險、電話帳單、游泳池年費、度假、電影票、鞋子、牙套……她一一列出所有開支,眼睛張得很大,被嚇壞了,她蜷在被窩裡不再去想。有時候她會半夜醒來,坐在床上,把帳左算右算,之後發現不能,她不能應付,而大白天的時候,所有數字明明告訴她可以的!她驚慌地開燈,找了張紙寫上全部的帳目,再次左算右算,直到她重新找到……正確的答案,然後筋疲力竭地關燈。
約瑟芬看著她,愣住了。然後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發福的身材上,她臉紅了,不敢糾正這位用溫柔眼神凝視她的優雅的年輕女子,她拖著沉重腳步回到了更衣室,彷彿腳上綁了兩顆鐵球。
「安東尼貸款?可是……」
「主管」神情懊惱走開了,攤開雙臂,拍了拍兩脅,好像為自己如此倉惶地走掉表示歉意。然後駝著背,垂頭喪氣,他轉過身,小聲而心虛地問:
「風度多好!他比在圖書館的時候還帥。」約瑟芬縮在座位上,害怕他看到她。然後,還是忍不住,她又湊過去把鼻子貼在擋風玻璃上。穿粗呢大衣的年輕男子轉過身,誇張地作手勢示意紅燈很快要變綠燈了。
「一台電腦……但她又說妳已經提過要買給她,還說她不想讓妳為難。妳知道她也可以對別人體貼又關心……」
我叫阿萊特,威廉的母親……我在懸崖泉邊洗衣服的時候,豪龍,巨人豪龍看到了我,擄走了我,娶了我並讓我懷了他的孩子!從一個純樸的洗衣女,我搖身一變幾乎成了皇后。
「你還是有點愛我?」她用一種乞求溫存的聲音問道。
在非洲內陸也有其他鱷魚公園,業主們並沒有遇到類似問題,他們的領地處於原始生態,鱷魚自己找吃的,捕食冒險靠近水邊的野獸。當他去蒙巴薩,離鱷魚公園最近的城市時,他們這些專業養鱷人就會聚在一起。在一家咖啡館——鱷魚咖啡館。他們交換最新的消息、鱷魚肉價的漲跌、鱷魚皮的最新行情。安東尼聽著養鱷前輩們的談話,他們被非洲、被經驗以及太陽給曬得黝黑。「牠們是很聰明的動物,你知道,托尼奧,雖然牠們腦袋小,但很聰明。有如一艘精密的潛水艇。不能低估牠們。而且牠們活得比我們久,這是一定的!牠們互相交流:微妙而豐富的表情和聲音。當牠們在水中抬起頭的時候,意味著牠們把最強的角色讓給別人。當牠們尾巴彎起的時候,意思是說我心情不好,你給我滾蛋。牠們不停地互相發送信號表明誰是群鱷之首。這對牠們非常重要——誰最強。和人一樣,不是嗎?你和你的鱷魚園主合作愉快嗎?他遵守他的承諾嗎?他按時結帳給你,還是說了一堆話來哄騙你教你傻等?他們總是想讓我們吃虧。拍桌子,托尼奧,拍桌子!別讓那些諾言唬住你、麻痹你。學會讓別人尊重你!」他們笑著看著安東尼。安東尼於是發現他們的下巴一翕一合。一顆冷汗流到他的脖子上。
「我不希望他侵犯她!」
當馬塞爾聘用勒內的時候,他說日後再安職位給他。「我才開始我的事業,你和我一起幹!」從那以後,兩個男人就像紫藤上相纏一起的枝條,同心協力。
「妳愛我嗎,小甜心?」
「說說看。」
另一些夜晚,她選擇一個不同的故事。她剛寫了一本書,大獲成功,她在她下榻的豪華酒店接受全球媒體採訪。小說被譯成二十七國語言,米高梅電影公司買下版權,湯姆.克魯斯和西恩.潘爭相出演男主角。美鈔堆得像一堆一眼望不到邊的綠色小山。佳評如潮,大家拍攝她的書房、廚房,人們徵求她對一切事物的看法。
「我不喜歡冰塊。喝冰的東西對肝很不好……」
「您怎麼知道所有這一切的?」艾麗絲問,很驚訝對方這麼輕而易舉就深入到她先生的生活中。
在商店櫥窗前,她眨著眼睛,牢牢地抓住她放信用卡的錢包。寵若伊,寵奧恬絲,用禮物使她們光彩煥發,讓微笑久久地掛在她們臉上,在這個沒有父親的耶誕節。只要用一下神奇的卡,我約瑟芬,就成了一切——爸爸、媽媽、聖誕老人。我讓她們重新燃起對生活的信心。我不希望她們有和我同樣的焦慮。我希望她們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想著媽媽在這裡,媽媽是女強人,媽媽會照顧我們,什麼不幸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上帝,謝謝祢賜與我這份力量!約瑟芬愈來愈常提到上帝。我愛祢,我的上帝,眷顧我吧,別忘記我,儘管我常常把祢忘記。有時候她感覺上帝把手放在她的頭上撫摸她。
她的聲音裡有著一絲惡意的嘲諷。輕蔑,還有緊張。約瑟芬從來沒有在她姐姐的口中聽過如此不懷好意的語調。但更讓她感到意外的是,她以為從中覺察到一絲嫉妒。細微的,幾乎無法覺察,一個微微走調又被校正過來的音符……但的確存在。艾麗絲嫉妒她?不可能,約瑟芬心想。不可能!她責怪自己竟然會有這種想法……她試圖彌補。
「哎喲!媽媽……好了!又開始說教了。」
約瑟芬答應了,她坐到駕駛座上看著雪麗搬蛋糕。雪麗肩膀一抬就把它們從車子裡搬出來,合手抱著一籠直抵下巴的蛋糕,大步地向前走去。從背後看雪麗,簡直像一個男人!她穿著一件連身褲工作服和磨坊工的外套。但當她轉過身來,她就變成烏瑪.舒曼或是英格麗.褒曼,那些高大、皮膚白皙、微笑時令人卸除武裝、眼睛眯得如貓一般的金髮女郎。
「妳說的對。他們可以多裝幾個路燈,不是嗎?應該寫信給巴黎市政府……」
這是安東尼面臨的最大問題:餵飽圈養的鱷魚。的確,為鱷魚整治規畫的河流是位在獵物豐盈的腹地內,然而謹慎的野生動物卻不再靠近水源,而是到河流的上游去飲水解渴,鱷魚愈來愈依賴養殖園員工所提供的食物。李先生不得不組織人手進行巡迴餵食,請工人拖著一串雞沿著河邊走。有時候,當他們認為別人看不見他們的時候,工人們猛地收掉繩子,抓住一個雞狼吞虎嚥地吃起來。他們把它收拾乾淨,吃掉肉,再吐掉骨頭,然後重新繼續巡邏。
艾麗絲笑了,用溫柔的聲音接著問道:
「是嗎?」他說,好像整個心思都放在清理他的鞋子上。
「沒有。」
「他為中國人工作,還有……」
「一個小孩?一個我們倆的小孩?」
芬點點頭。是的,我還跟星星說話呢,她心想,但沒敢說出口。
「是嗎……為什麼呢?」若西亞娜問。
「現實一點吧,芬。他們才不在乎弗朗索瓦.維庸呢!」
勒內拍了拍掉在他工服上的菸灰,心想所有勝利者的內心都藏著一個失敗者。生活可以歸結為它所帶來的一切,也可以歸結為一路上錯過、失落的一切。馬塞爾把金錢和成功裝進了自己的口袋,但失去了愛情和孩子。而他,勒內,他有吉奈特和三個孩子,但他的存款寥寥無幾。
艾麗絲笑了,做了一個結論:
約瑟芬點點頭。
艾麗絲頭也不回地笑了。幹得漂亮!為了遮這個傷口,她必須戴一陣子的手套了——高級商店裡的小丑!
「可是……孩子們?」
「今晚可不是妳驗證自己是不是討男人喜歡的日子,」雪麗小聲說著,「他們向來只盯著自己的腳尖看。」
「您先生的生活很有規律,似乎沒有什麼隱瞞別人的地方。所以跟蹤他很容易。他大多數的約會都能核對起來,除了一個對象我很難……」
但是……在一個小時裡,她還是花掉了支票上三分之一的錢;她都有點暈了。一股腦兒全買下來的誘惑真是大:琳鄉滿目的產品、售後服務、促銷活動的文宣。售貨員圍著你轉,溫柔地勸說,就像迷住了尤利西斯的那些美人魚。她還沒有習慣,她不敢說不,紅著臉,好不容易問了一個問題,那個看出她是個好客戶的售貨員輕巧地就解答了,推出一堆優惠來引誘她。
在圖書館,在一排排書架的狹窄走道上,她撞上一個迎面走來的男人。她懷裡抱著一堆書。她沒有看到他。書散了一地,發出極大的聲響,陌生人彎下腰幫她拾起來。他誇張瞪了她幾眼,這讓約瑟芬狂笑不已。她不得不出去一下讓自己平靜下來。當她回來的時候,他對著她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她心潮起伏,整個下午都在搜尋他的目光,但他的眼睛一直盯在他的資料上,等她再抬眼看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
「因為你,是一個男人?這是什麼老掉牙的論調!你還以為自己是拿破崙啊!你要知道這些女人,她們變了。她們現在和我們一樣,當她們有一個小油頭粉面的夏瓦爾勾引她們,她們也樂意嘗嘗鮮,但這根本不能說明什麼。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芝麻小事。若西亞娜,她在乎的是你!只要看看她的樣子就知道了。你至少好好看過她吧?沒有。你直挺挺地從她面前經過就像一根驕傲的香腸。你沒有看到她瘦了?沒有看到她的毛衣現在空蕩蕩的,她的頭髮都要長蟎蟲了?你沒有看到她在臉上抹的腮紅?都是便宜貨,她在統一價超市半打半打買的,你以為她塗好玩嗎?」
就算金髮琦瑟閃亮的金髮也不能和我的頭髮媲美……約瑟芬邊想邊坐在洗髮池邊。
「老天!」馬塞爾急紅了臉。「那可是幾十億的買賣!你竟然沒有馬上告訴我。」
「怎麼會?」
「身體接觸,讓人猜想他們之間有曖昧?」
「那……他給妳看了?」
「不是真的,妳說謊,我不是一個漂亮女生,沒有一個男孩想把他的梯子放在我面前!」
「繼續睡,親愛的,我們還有一點時間……」
「從來沒聽說過。」
「看來我不太能說服您要小心了。不過皮包被人搶了總是痛苦的經驗,不要招惹魔鬼!」
她看了看手錶,認為到回家的時候了。「我還有工作等著我呢……」,她一邊說一邊告辭。艾麗絲抬起頭,發出一聲沮喪的「啊」!
「獨自一人!」她嘆了口氣,放下鉛筆。
芬手肘支在桌布上,思忖這個問題是否也適用在她身上。自從她獨自一人,被要支付的帳單所追趕,她變得能幹、變得明智了。好像身處危境的事實促使她加倍努力,工作,再工作……
芬把她抱起來放在腿上。一樣鼓鼓的臉頰,一樣亂糟糟的鬈髮,一樣圓滾滾的小肚子,一樣有點笨拙,一樣有點不安的單純。芬在全家福上看到自己當年就是這副模樣。一個胖嘟嘟的穿著毛衣的小女孩,肚子前面有點凸,帶著狐疑的神情看著鏡頭。「我的小心肝,我最最心愛的小女兒」,她一邊柔聲說著,一邊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妳知道媽媽在這裡?永遠,永遠?」若伊點點頭,蜷在她懷裡。她一定心裡不痛快,芬心想,耶誕節快到了,安東尼遠在天邊。她不敢跟我提。兩個女孩從來不跟我談她們的父親。她們也不把他每周寄一次的信拿給她看。有時候他也打電話過來,晚上。總是奧恬絲接的電話,然後她把聽筒遞給結結巴巴地說幾個「是」和「不」的若伊。她們把她們的父親和母親分得很清楚。芬開始一邊搖著若伊一邊唱歌似地說些溫柔的話。
「或許是因為妳總是任人擺佈。」
若伊抓住圓領的長袖運動衫一角絞著,樣子很痛苦。
她掙脫了,嘆了口氣。好像他和她共度過好時光似的!好像他要撫摸她似的!其實是他讓我去愛,是的!是他躺下來,而她來負責做整件事,直到他呻|吟著,扭動著!他幾乎從來不感謝她,事後也不愛撫她。
也是在那裡,一九七〇年十月的某一天,他看到勒內.勒馬利耶,一個比他小十歲的年輕小夥子來到公司,他有著女孩般的蜂腰,但到了肩膀又突然變寬,剔光的光頭,塌鼻子,紅磚般的臉色,好一個健壯的小夥子!馬塞爾心裡這麼想著,一邊聽勒內列出應徵的理由:「不是我吹牛,我什麼都會。我不浪費時間。雖然我不是出身名門,也沒有理工學院文憑,但我可以幫您很多忙!試用我一段時間,您就會希望我留下來的。」
再加幾歐元,就可以為電腦加裝基本程式,再加幾歐元就幫她DVD區域重置,再加幾歐元就可以送貨上門,再加幾歐元保固期延長至五年,再加幾歐元……約瑟芬飄飄然地,當然說好,當然好啦,好的您說的對,好的您可以白天送貨,我都在家,您知道,我在家工作。最好是上學的時候,這樣我女兒們不在家,這是要給她們的耶誕節驚喜。沒問題,夫人,如果您希望,我們就在上學時間送貨……
「和客戶有約,一頓工作午餐,老樣子。」
「賈利和我們一起去嗎?」
「非常引人入勝,告訴我,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吃一頓午餐?」
不能讓艾麗絲和菲力普分開!對她而言,這是所剩無幾的家庭圖景:一個姨丈和一個阿姨。她從來沒見過她父親的家人。我沒有家,她父親一邊咬她的脖子一邊低聲說,我唯一的家,就是你們!六個月以來,她沒再見過昂麗耶特。妳媽媽和她意見有點小分歧,當她問艾麗絲為什麼會這樣的時候,後者這樣解釋。不能再見「主管」讓她感到憂傷;她喜歡坐在他的膝蓋上聽他說故事,當時他還很窮、還是巴黎大街上的一個小男孩,他為了賺幾個小錢而幫人家掃煙囪或補碎玻璃。
「我不想跟妳談這個。妳應該相信我。」
「不會吧,有沒有搞錯!您簡直瘋了!」那位塗紅指甲油的手的主人一邊哀叫,一邊努力辨認弄傷她的人。
「解釋一下,芬,解釋一下……有時候很難明白妳的思路。」
第二天早晨,在巴黎里昂車站的F月臺,開往里昂、安錫、薩朗什的六七四五班次火車就停靠在那裡。若伊的頭有點疼,奧恬絲打著呵欠,約瑟芬頂著青紫色的鼻子。她們在月臺上,手中握著打過的車票,等候艾麗絲和亞歷山大過來會合。
「無法無天了,雪麗,如果十五歲的男孩根據進入陰|道的興趣來排列女孩。」
「那麼說我已經在戀愛了?」
「妳還記得有天晚上,我一時頭腦發暈說自己正在寫一本書?」
他對她伸出手,示意自己希望能坐在她身邊,如果她可以把旁邊椅子上的皮包和大衣拿開。
艾麗絲沒有回答。她害怕的事情正在到來:所有人都在談論她的書,所有人都在想著她的書。除了她。她沒有絲毫想法。更糟的是:她感覺自己根本沒有能力去寫這本書!她可以設想自己如何談論這本書,裝模作樣,談寫作,談作家的孤獨,談一時想不出來的詞語,談開始寫作前的膽怯,白色的空洞,黑色的空洞,人物不請自來走進你的故事,拉著你的衣袖……但真正動手開始寫作,獨自一人,在她的書房!不可能。那天晚上,為了出風頭,為了引人注目,她說了謊,她的謊言正開始籠罩她。
突然他有了一個主意,眼睛一亮。
「因為我愛妳!」
「那不是剛好,讓我幫妳。如果妳願意,我什麼都不會跟女孩們說的。我另外給她們準備一個小禮物,光榮讓妳獨享。」
「媽媽,媽媽,看一個鑲滿鑽石的蛋。妳覺得是一隻鑽石母雞下了這顆蛋嗎?」
「說,雪麗……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一個有點私人的問題。如果妳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可是我更想在巴黎生活,在一個美麗的街區……妳知道,好的人脈和學業一樣重要。」
或者……
「啊!」艾麗絲脫口而出,感到心狂跳不已。
「目前,這張八千零一十二歐元的支票補了您先生留下的缺口……每個月到期要還的數額是一千五百歐元,您可以自己算一下……」
「看來是真的,妳開始了?」
啪嗒!約瑟芬.柯岱斯夫人什麼都不怕了。
「好了,過來!你趕快坐下。」
「我知道,我知道……我發牢騷只是因為發完會痛快點!我就輕鬆了……而且,我做做夢總可以吧。」
「我如何能用我的無知讓一個學富五車的人讚嘆不已?」
「妳不知道從那以後,我自我感覺好了多少!」
「妳這樣就走了?我們還沒有好好看看妳。留在這裡過夜吧!」她對著他們甜甜地笑笑,一個個擁抱他們,在侄子侄女手中塞了一張紙幣,然後鑽進表哥喬治的老西姆卡汽車裡,一邊確認是否有人趁她扮演天神報喜一幕時,偷走了她情人送的珠寶首飾。
「有那麼多的事情讓我震驚,我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所以我決定要積極地面對,否則我會瘋掉。」
「這麼多年的工作,到頭來一場空。屁一個!你至少有孩子,有吉奈特,晚上回家有一個家在等你……我呢,我有我的資產、我的顧客、我那不值幾毛錢的貨箱。我在沙發上睡覺,在桌子的最尾端吃飯,我偷偷放屁、打嗝,我穿那些繃得太緊的褲子。你想聽我說嗎?她們沒有把我趕出去是因為我還有用,不然……」
「還沒完呢,我的小若西亞娜,您會聽別人提起我的,如果我可以給您一個好建議,那就是——準備好捲鋪蓋走人吧。」
「不,我要把照片剪下來,放在零錢包裡……哦,雪麗,這是一個預兆嗎?」
「妳今晚要幹嘛?妳要見老傢伙?」
雪麗在樓梯口等她,跺著腳。她兒子賈利站在門框上。他對芬招了招手然後關上門。約瑟芬忍住了一聲驚嘆,但沒有逃過雪麗的眼睛。
「我要跟妳說的話很重要……非常重要!」
沉默,或許可視為因為過於開心而一時找不到話表達的象徵。有時,也可能是一種表達其不屑的方式。這是前一晚艾麗絲的感受。菲力普的不屑。有生以來第一次。
「我害怕……」
她看來是遭遇了不幸。消瘦了,面色蒼白,顴骨上一點玫瑰色,如同一個虛假廣告。劣質的玫瑰色!勒內心想。不是幸福的玫瑰色,發自內心的玫瑰色。
艾麗絲以為這個話題告一段落了,恢復了躺在椅子上的姿勢,她繼續聊天,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請你原諒……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約瑟芬驚跳了一下,一時無法相信。
「呣!妳有好聞的香皂味!我想把妳放倒,用我所有的時間把妳聞遍。」
「我是不是一個討人厭的女人?」艾麗絲對著貼在壁櫥門上的大鏡子喃喃自語。
「我在圖書館看到一個傢伙……」
「不會……否則我就不會這樣提議了。我很清楚再也不能把妳們兩個約在一起了,不然就要叫消防隊員來。」
「只打掉一顆?」雪麗邊說邊對著他的嘴又踢了一腳。
晚上,現實變得不那麼殘酷,水池裡鱷魚的黃眼睛閃耀著千百個許諾。晚上,因為時差的關係,一定可以打到魏先生家裡找到他的人。
約瑟芬聽她擬了一個方案。
艾麗絲讓她放心,她並沒有打攪她。
「妳覺得我很可笑?」艾麗絲問,「來吧,說吧。妳是對的。」
她剛結婚那陣子,她努力加入大家的談話,對商務、證券、利潤、股息、大集團的聯合、為打敗對手或贏得某個同盟而制定的種種策略感興趣。她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圈子——哥倫比亞大學圈,談話都圍繞著某一部電影、一個劇本、一本書,她感到自己和一個新手一樣笨拙而猶疑。後來,慢慢地,她明白了她自己在遊戲之外。人們邀請她只是因為她漂亮、迷人,是菲力普的妻子。他們都是成雙結對地去赴約。但只要她的鄰座問她:「那麼您呢,夫人,您是從事?」她回答:「沒什麼!我把精力都花在孩子身上……」他就會不動聲色地撇下她,轉去和另一個女賓客搭訕。
「好……謝謝!」
為了讓她姐姐陰鬱消沉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約瑟芬做什麼都願意。她可以翻跟斗,可以把蘋果派碟子扣在頭上以博姐姐一笑,為了讓她藍色的眼眸中沒有黑色的陰霾。她開始背誦,張開白色浴袍的大袖子,如同一個古羅馬的演說家對大眾演講:
「柯岱斯先生,為您著想,我希望這都是乾淨的錢。」弗日榮回答。
「在默熱沃好好過一周,他一定就會神采奕奕了。不准他工作。沒收電腦和手機。」
約瑟芬竭盡全力抗議:
雪麗把《ELLE》雜誌遞給她。芬打開來,根本看不進去。一千五百歐元。一千五百歐元。有人過來帶雪麗去洗頭的水池。
這天早上,艾麗絲在廚房吃飯,芭貝特在清洗烤箱。她將烤箱裡裡外外擦個乾淨,一伸一縮像一個上了油的彈簧。
「再過十五分鐘就可以去沖洗,」上色的設計師丹尼絲邊說邊用梳子撥開銀色的捲髮紙,「染得不錯,會很漂亮!您呢,」她對雪麗說,「十分鐘後就可以了,我等一下帶您去沖洗。」
她挺直背,從彎腰搶商品的人群中擠出來,揮舞著她的收穫,又趕緊走向鞋的櫃位,幸好,鞋子是依尺碼置於架上的。這讓排的長隊沒有那麼可怕。
她跳了起來,安東尼大笑。
「我在想妳神祕的一面,所有我不知道的關於妳的事情……」
「是他,圖書館的男人!那個……妳知道……妳看他多帥,多漫不經心。」
「我說不錯……You want me to fall on my knees?」
在居爾蒙─夏蘭德雷踏上往巴黎的火車頭等廂時,若西亞娜沉思著,對自己說她應該要耍點手段,躡著腳尖謹慎地前進。一切都要從頭再來:耐心地撿起每一塊石頭,不發火、不動氣、不暴露自己的意圖。直到金字塔建好,牢不可摧。
「走吧!」
「我不知道,若伊。我不知道。妳在這段期間要結交很多朋友,既然現在妳不再一整天和馬科斯黏在一起了。一定會有成堆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想和妳做朋友,只是他們之前以為馬科斯佔據了妳心裡所有的位置。」
她亂扯一通,想讓朋友的情緒好一點。
「發誓?」
菲力普在房子前先把她放下,然後自己去停車。
「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呢,我!」馬塞爾吼著。
若伊想了一會兒,任由袖子的捲邊滑下,恍然大悟,加了一句:
「妳對她真的很嚴苛。」
「這個我也可以幫妳……」她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可以分攤……妳知道,對我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
「一個我們不跟任何人說的協議。妳聽到我說的嗎?任何人都不說。一個只為我們兩人的利益所達成的協議。妳呢,妳需要錢……不要否認。妳需要錢……而我,我需要得到尊重和一個新形象……我不會跟妳解釋原因,那太複雜了,而且我無法確定妳能夠明白。妳不明白我現在的處境是多麼水深火熱。」
她拿起放在浴袍邊的白色女式高跟塑膠拖鞋,關上了更衣室的門,目光搜尋著兩個女兒。她們已經去找亞歷山大和艾麗絲了。
擺在她房間壁爐上的銅座鐘敲響了午夜十二下。艾麗絲快樂地戰慄著。扮演一個角色的感覺是那麼美妙!成為他者。為自己編織另一種生活。她感覺又回到了從前,她在哥倫比亞讀書的時光,當他們聚在一起研究一場戲的編導、一個角色、攝影機的位置、對話的形式,以及鏡頭的銜接。她指點那些表演系的同學如何詮釋角色。她先扮演男主角,然後演女主角,那個無辜的女受害者和變態的女陰謀家。在她看來,生活從來都不夠偉大足以容納她所演繹的人物的每一面。嘉波鼓勵她。他們一起修改劇本。他們組成了一個很好的團隊。
「不是她,是若伊……因為馬科斯.巴蒂耶,她失戀了。」
路過的時候,她順手又拿了幾個耳環、手鐲、太陽眼鏡、絲巾、一個梳頭的玳瑁梳子、一條黑天鵝絨小手絹、一條皮帶,和幾雙手套——嘉爾曼狂愛手套!——到了收銀台,她氣喘吁吁,頭髮凌亂。
芬一幅可憐相,搖搖頭。
「我在找馬塞爾。」
她差一點要跳過去抱他們的脖子,但她忍住了,只裝出了受到冒犯的少女的嬌羞:「沒有,沒有,我從來沒有想過。」為剛才的失禮表示歉意,「想起媽媽讓我情緒波動!我太容易觸景生情。」因為表哥喬治要開車去居爾蒙─夏蘭德雷,她請他載她一程,讓她可以少換一趟車。
騎士貴夫人的愛情和它的神祕、它的挑逗、它的嘆息、它那讓人癡迷的痛苦、偷吻以及對愛人的仰慕,把心掛在長矛上以示忠心。我天生就應該生活在那個時代。我對那個世紀如癡如醉並非偶然。神祕公主!我對女兒說的頭頭是道,而我自己都做不到。
「妳留在車上,如果有需要就動動車子讓一下路,好嗎?我去送貨。」
「把我的牌子還我,太太,還給我……」
她氣自己沒用,撫平了裙子,然後到咖啡機那裡投了一枚硬幣。一個杯子掉在滾燙的出水口下面,她等著機器吐完它的黑色汁液。兩隻手緊緊捧著杯子,她喜歡杯子傳來的溫熱。
「我只是受不了你叫他老傢伙而已。」
「沒看到什麼?」
「我沒有要求妳一輩子都替我捉刀。我只是請妳幫我捉『一次』刀,而後我們就把它忘掉。而後每個人都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繼續各自平靜的生活。除非……」
但是她心裡有一個問題她一直不敢問,但又憋不住。她猶豫著。喝了一口水。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轉過身,用一根盛氣凌人的手指戳向若西亞娜,補了一句:
馬塞爾又說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她看著他的眼睛好像所有的詞語都打在一個螢幕上。她讀得有點吃力。他繼續說,他等這個小孩已經等了幾個世紀了,他已經知道了這個未來孩子的一切,他耳朵的樣子、頭髮的顏色、手的大小、腳下的褶皺、紫一塊紅一塊的屁股、小小的指甲和吃奶時皺起來的小鼻子。
「這段時間內我不覺得……」
他喝完飲料,抿了抿嘴,彷彿他品嘗的是上好佳釀,心滿意足,然後補充了一句:
「聽著,艾麗絲;我忘記去讀安東尼的信。我並沒有迫不及待去讀它。這說明我在感情上受的傷正在癒合,不是嗎?」
「看看她現在的下場。」
若西亞娜開始吃吃地笑,然後她放聲痛哭。
「我很抱歉,雪麗,很抱歉……我不該問的,但是妳知道我的,妳是那麼美,而我看妳總是一個人……我……」
「只要看一下這張照片!這個香水品牌的廣告。」
「妳覺得他會回來嗎?」
「正是。」
奧恬絲直視母親灼燒的目光,眼睫毛沒有眨半下。幾綹赤褐色的瀏海從盤頭髮的簪子上滑下來,她的臉頰倏地紅了,讓她看起來有些孩子氣,反襯出她一身性感尤物的裝扮。約瑟芬無法不被女兒刺到痛處,失了常態。她結巴地反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如果我們能上網,妳就不用去查書了。」
「妳可以提前得到妳的禮物。」
「沒有,但我害怕突然……」
一輛摩托車竄出來擋了雪麗的路,雪麗冒出一連串英文髒話。
「等候您消息的期間,祝您佳節快樂和……」
「或許我最好還是去看看她……」
「是的,但是馬科斯,他是我朋友……」
「我先生在嗎?」她問若西亞娜,後者直起身,目光執拗,裝作在看一隻蒼蠅的飛翔,以避免看這個她所痛恨的女人。
從墓地回來後,他們去大吃了一頓。流水般的紅葡萄酒、香腸和熟肉醬,披薩和餡餅,乳酪和薯片。他們都過來看她、試探她、摸她的脈搏。「好嗎?巴黎的生活如何?」「完美極了。」她回答,一邊伸出戴了鑲紅寶石的鑽石戒指的手到他們的鼻子底下,戒指是馬塞爾之前送給她的,另一邊伸長脖子,好讓他們垂涎地看著她那條串了三十一顆深海珍珠、還配了鑲滿碎鑽的鉑金搭扣的項鍊。她把脖子伸得像長頸鹿似的,好讓他們就此甘休。「妳做什麼工作?待遇好嗎?妳老闆對妳好嗎?」「好得不能再好了。」她回答,咬緊牙關,不讓浴缸漫水出來。每個人都輪流來看她,總是一樣的問題,一樣的回答,他們同樣張圓的嘴巴更加突顯她的成功。他們驚訝極了,又喝了一杯。媽的!他們說,在這裡,連在超市做個售貨員都要有門路!在這裡,根本沒有工作可做!我們在這裡也在問,自己的生活去了哪裡……老人們說:「想當年我們從十三歲就工作,不管在哪裡,不管做什麼,但有的是工作,今天什麼都沒了。」他們繼續喝酒。很快他們就要吃成像豌豆一樣圓滾滾的,卻一樣還是唱粗俗的歌曲。她決定在那些醉醺醺的陳腔濫調唱響之前離開。當他們開始搖搖晃晃的時候,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他們會發生爭執,會愈來愈放肆,糾纏在一起,把家裡幾年前的舊帳翻出來算,砸碎酒瓶的瓶頸,還叫囂著殺人。
「因為她知道,他要教她操作電腦。」
「班比(Bambi)!班比!」彭柔聲叫著,突然之間好像一個掉了牙的中國老太太在說話。「come here,my beautiful Bambi……Those people are friends!」
「重要的是妳怎麼想,是妳。」
聽到安東尼的名字,芬感到胃裡一陣難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迎面撲來,扼住了她的咽喉:債務!每月一千五百歐元!弗日榮先生……商業銀行!如果她考慮支付一月份到期要還銀行的錢,那八千零一十二歐元就飛了。她用她最後的一點錢為賈利買了一個禮物,為雪麗買了一個禮物。她告訴自己,都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差這幾個歐元了……而且還能看到賈利打開禮物時歡喜的模樣。
「至少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我知道……但我當時慌不擇言。不過妳倒是說到重點了!妳真應該看看出版商瑟呂里耶當時的表情。他非常興奮!於是我繼續編,我跟妳說到中世紀時一樣激|情洋溢,這很奇怪不是嗎?我想必是把妳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重複了一遍。」
「哦!好了,妳就知道教訓別人……妳那天在咖啡機旁邊夠聰明了,啊?軟綿綿地倒在那個為了一顆金牙就可以賣掉老娘的小白臉懷中!」
「沒有那麼單純!我在試驗妳。我想知道我能做到哪一步,我本來可以讓妳做任何事。妳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一個不字!」
那天早上,事情發生得跟往常不一樣。安東尼掙扎了一下,徹底醒過來。
「金色長髮會帶來厄運……其他妳自己去聯想吧。」
「他工作太多了。」
「或許人生是不可能擁有一切的。我很開心,但我是窮鬼,您有煩惱,但您有的是錢。」
馬塞爾搖搖頭,固執而憂鬱。勒內繼續勸慰,半開玩笑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為了讓可能會用尼龍絲|襪把自己勒死的老朋友振作起來。
她把這個紅色的三角掛在廚房烤麵包機的上方,以便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它。
他露出被打敗士兵的慘澹笑容,手舉在空中,短褲掉在膝蓋上。
「這一切又何必?你告訴我啊。都是空的,假的,騙人的!」
她告訴雪麗那一次的相撞,書滾落了一地,瘋笑,還有她和那個陌生人之間很快建立起的默契。
「不像話。真是不像話。」菲力普重複道,一邊翻了個身。「這個孩子永遠都長不大了。」
「是我母親,」若西亞娜哽咽著,「她去世了……」
「若西亞娜,您訂好我去中國的機票了?」
或者……
「就像小時候那樣……」
「以後,我每個月都請妳去一趟美髮院。」
「我們剛才還聊了幾句話。」
母親大人。她沒有再見過她。自從五月以來。自從她們在艾麗絲家的客廳吵翻了以後。不再說一句話。不再打一通電話。不再寫一封信。什麼都沒有。她並不是每個時刻都想到這個,但當她在街上聽到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人喊一位年邁的老婦人「媽媽」,她就會兩個膝蓋一軟,必須找一張長凳坐下來。
「哦媽媽……這裡又落伍又土氣!妳怎麼能期待我在這裡認識什麼人?」
算她倒楣。
「過來,女孩們!我們回家了!不許抗議!」
「妳認為馬科斯.巴蒂耶的父母會離婚嗎?」若伊問。
「啊,妳想的跟我一樣。」
「可是我先生為什麼給他錢呢?」
「我猜不出來……你知道,三十八歲了,我也只差婚還沒結了!從來沒有人向我求過婚。你相信嗎?而我,我曾經夢想過……我每天都做著結婚的夢入睡,對自己說有一天會有人跟我求婚,我說好的。為了手上戴上戒指,為了永遠能不再孤獨。為了可以兩個人一起在桌布上用餐,一邊還聊著白天各自的經歷,為了互相給對方滴鼻炎水,為了猜拳看誰吃那塊長棍麵包……」
「妳想要我買一張床,還是一個衣櫥?」芬問。
米萊娜發著抖,血色盡失,她以質問的目光久久看著安東尼,彷彿是說:「我再也受不了在屋裡看到這個動物了,你明白了?希望你懂了。」安東尼點點頭,抓起了短褲和T恤,去找彭和班比。
馬塞爾看著他,一隻手伸去摸了摸脖子,另一隻手轉著一支躲過剛才桌上一場「海嘯」的鋼筆,他問:
艾麗絲從兒子眼中讀到了恐慌。她起床,牽著兒子的手,說:
艾麗絲做了個手勢,表示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她不是特別在乎這個皮包,男人下巴努了一下表示反對。
「晚安,媽媽……」
「不是,胖的那個。善良的那個。當人們以自己的命|根|子發誓,表示更認真嚴肅地對待!妳說吧!如果我食言,命|根|子就化為塵土。不過小甜心,我可不希望這樣。」
很久以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活得有滋有味。當然,她撒了謊……但那不是一個彌天大謊!
養殖園裡既沒有狗也沒有貓:中國人不喜歡貓和狗,牠們都被扔去餵鱷魚了。米萊娜曾在馬林迪的海灘上撿到小貓,一隻很可愛的小白貓,兩隻尖尖的小小的黑耳朵。她叫牠米露,還為牠買了一條白色貝殼項鍊。人們後來找到了這條項鍊,漂浮在鱷魚河上。米萊娜嚇哭了。「安東尼,小貓死了!牠們把牠吃了。」
「談天從來都不是你我之間的當務之急。」
「怎麼啦,小甜心?」
她拭了拭額頭上的汗。因為她要做的事情不是只有這一件。她已經報名去里昂大學做一個講座,她必須寫整整五十多頁的講稿:關於十二世紀在紡織作坊的女人的工作。在中世紀,除了分工有所不同,女人們基本上和男人做的活兒一樣多。根據製呢絨商的帳目得知,四十一個工人中,有二十名女工和二十一名男工。只有一些被認為過重的工作不會讓女人去做,比如織立經掛毯,因為做這個工作手臂必須一直緊繃著。人們常常對這個時代有著錯誤認知,總是想像女人都幽居在城堡裡,被圓錐形的女式高帽和貞潔腰帶給束縛,而實際上她們很活躍,尤其是在平民百姓和手工藝匠之中。當然,這在貴族家庭比較罕見。約瑟芬遐想了一會兒講座開場。要如何開場:用一則逸聞趣事?一份統計資料?還是一個概論?
「沒有……是暖氣片,太燙了……」
鱷魚扭動著,跟在彭的後面消失了。
安東尼有時候帶她一起出門,開著吉普車。一天,當他們兩人在養殖園兜風時,他們看到一條鱷魚撕咬一頭至少兩百公斤重的牛羚。鱷魚翻滾著,把牠的獵物拖進「死亡的波濤」中,如同員工們形容的那樣。米萊娜嚇得大叫,從那以後,她寧可待在家裡等他回來。安東尼跟她解釋,她完全不需怕這條鱷魚:在牠吃了如此豐盛的一餐後,可以好幾個月都不用進食了。
「妳想和我還有雪麗去美髮院嗎?美髮師會幫妳捲妳喜歡的鬈髮……」
他取笑她的無知,和她小女孩般的好奇,把她擁在了懷裡。米萊娜,是一個好伴侶。她還沒有完全習慣養殖園的生活,但她很努力。「我或許可以教他們法文……或是教他們讀書寫字。」當安東尼帶她去工人住所轉轉的時候,她這麼對他說。她和女人們說幾句話,讚美她們屋子整理得乾淨整潔,把最早在鱷魚公園出生的幾個寶寶抱在懷裡搖著。「我喜歡做一個有用的人,你知道……就像《遠離非洲》的梅莉.史翠普,你記得這部電影嗎?她是那麼美麗……我可以像她那樣,開一間醫務室。我在學校考過急救員證書……我可以學著消毒傷口,縫傷口。至少,我可以負責……或是為遊客擔任導遊……」
馬塞爾.戈羅貝茲的辦公室安置在尼耶爾大街七十五號。離星形廣場不太遠,離環城大道也不太遠。「一方面有錢,一方面時尚,」他帶人參觀他的領地時開心大笑,或是當他獨自和勒內在一起的時候,他會感嘆:「放進一生丁,吐出十歐元!」
「七萬!」若伊驚叫。「當他在農場裡閒晃時,千萬不要掉進水裡去!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
「我還有今年夏天曬的淡淡的古銅色。我不會像一根白苦苣,」奧恬絲一邊說,一邊仔細看自己的手臂。
「去默熱沃的時候穿!」
「媽媽,我還可以坐在妳的腿上,說啊,我還不算太『老』吧?」
「沒有,但我想游泳池應該往這邊走……在地下層。就算錯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再轉回來就好。反正他們不過是下人,他們拿薪水就是要為我們提供諮詢。」
她嘆了口氣,拿起手提包和鑰匙,關上門。
「妳要什麼嗎?」她問卡洛琳娜.維貝爾。
「媽媽,這不是什麼奢侈品,這是學習和工作的工具……妳工作可以用,我們念書學習也可以用。」
「這沒關係:他很帥,充滿活力,他拍時裝照。」
「什麼?芬……說吧!」
「妳真的試過?」
她曾經為此難過、傷心,但後來就習慣了。有時候甚至有幾個女人向她得體地獻殷勤,當談話變得熱烈,她就待在一邊。
雪麗在奧黛麗.赫本傳記的翻譯上,可以助她一臂之力。約瑟芬記下所有拿捏不定的詞語和表達,然後跑去雪麗家裡。鄰里間的房門不停地開開關關。
芬聽著女兒的話,又鼓起了勇氣。她不再害怕了,為了讓奧恬絲能蜷在她的懷裡,溫柔地待她,她感到自己可以犧hetubook•com.com牲一切。
約瑟芬用一雙臂膀抱住她女兒溫熱的身子,她告訴自己,這一刻,她和奧恬絲母女情深的這一刻,便是她所得到最好的聖誕禮物。
「完全不……已經有半個月了。」
「說到漫不經心,他的確挺漫不經心的!」
「妳認為大人如果不做|愛了,是因為他們彼此不再相愛?」
兩個女人對約瑟芬飛快地笑了一下,然後不再理會她,轉向艾麗絲。
「妳真壞!」
奧恬絲和若伊打開她們禮物的時候開心得亂叫。賈利看到芬送給他的iPod樂得跳起來。「Yes,芬!」他大叫,「媽媽不要我有iPod!妳真是太……!太太太——棒了!」他跳過去抱住她,卻壓到了她的鼻子。若伊難以置信地看著一套迪士尼影碟,她摸著DVD播放器。奧恬絲目瞪口呆,她母親買了一台最新款的蘋果電腦給她,並不是一台降價求售的便宜貨!馬科斯.巴蒂耶看著雪麗塞在信封裡給他的一紙祝福,和一張一百歐元的鈔票。
「沒有任何接觸……但兩人很有默契。他們說話的方式很直接、明確。好像彼此都很清楚對方的所思所想。」
「而且,」艾麗絲接著說,注意到約瑟芬的眼睛蒙上一層不安的陰霾,「我說的可不是一筆小錢!我可以告訴妳,起價至少,是五萬歐元!」
「回到你的房間!」菲力普咆哮著,臉色發青。
奧恬絲撇撇嘴。
時不時地,她會聽到她們的一些隨想。「我以後要當時裝設計師,」奧恬絲說,「我要開一家自己的時裝店……」「那我就幫我的布娃娃做衣服……」若伊回答。她抬起頭,微笑著,又埋首於奧黛麗.赫本的傳記中。只有在她去檢查她們是否認真刷過牙,當她們上床時去擁抱她們的時候才停下工作。
「小壞蛋,現在給我好好聽著……你為什麼要攻擊我們?因為我們是兩個單身女人,是嗎?」
「你呢,不要再上當了!」
「沒有。」
「你還看卡通動畫?」芬問馬科斯。
「或者妳為自己找其他朋友。」
他把照片放到艾麗絲面前,艾麗絲湊近去看,心跳得厲害。那人的確三十幾歲的年紀,淡栗色的頭髮,剪得很短,薄嘴唇,玳瑁眼鏡。不帥也不醜。一個隨處可見的大眾面孔。她努力回憶了一下,只能承認她以前從來沒見過他。
他靠近她,腿擱在若西亞娜的腿上。他的呼吸變得急促,熱乎乎的,起伏不定,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什麼事不順心嗎?」芬問,看到姐姐那陰沉緊張的樣子很吃驚。
「沒錯……」
「我答應妳,我親愛的小乖乖,我們不會完蛋的。我會像瘋子一樣努力工作,賺一大堆錢,妳永遠都不會再害怕了!」
「即使這是一個謊話?」
她拉起浴袍的捲邊,好像在拉一條襯裙。我叫瑪蒂爾德,弗蘭德伯爵博杜安之女,嫁給了威廉。我很喜歡瑪蒂爾德的故事,更加浪漫。瑪蒂爾德愛威廉一直到死!這在當時很罕見。他也愛她。他們讓人修建了兩座規模宏大的修道院,一座男修道院和一座女修道院,就在岡城的城門口,以感謝上帝賜給他們矢志不渝的愛情。
「妳隨便應應罷了,沒有真的放在心上。但是這關係到我的未來……」
約瑟芬大笑。艾麗絲也笑了。她更願意聽約瑟芬用笑聲來對待這段夫妻生活的新插曲。
嘉波……她總是想到他。
「是我今年夏天買給她的,沒有必要大驚小怪。奧恬絲很迷人……」
「嗯……」
「妳很難過?」
卡洛琳娜.維貝爾繼續說著,但艾麗絲已經聽不進去了。她溫柔而摻雜了憐憫的目光凝視著女律師。卡洛琳娜.維貝爾用X的姿勢坐著,黑眼圈,苦澀的嘴唇,就像一個可憐的女人,滄桑,倦怠,而半個小時以前,她還是一位哈爾比亞,擺出架勢要跟旁邊的人搶一件紀梵希的米色真絲小上衣。找找哪兒不對,艾麗絲心想。真實的她在哪兒?像我小時候很喜歡猜的謎語那樣躲在樹枝後面。兇狠的大灰狼躲在這幅圖畫裡,小紅帽毫無防範,找到牠,救救小紅帽!她總是能找到那隻惡狠狠的大灰狼。
「八千四百四十歐元,」女店員一邊說一邊疊好商品,放進幾個打著紀梵希商標的白色大紙袋裡。
她不敢把這個年輕人的事告訴雪麗。她一定會笑她的。「妳應該請他去喝一杯咖啡,問他的名字,了解他的工作時間!妳真沒用。」
「你應該少做一點……墓地裡擠滿的都是那些不可或缺的人才。」
「不要每個時候都找碴了。」
「不用獨自一個人過,有家人的扶持,這樣很好……好了,柯岱斯夫人,耶誕節快樂。」
他們眯縫著……如鱷魚般的黃眼睛盯著他。
時間停滯了。
她們互相交換了疲憊女鬥士的嘆息,揮了揮各自大大的購物袋以為安慰。然後互相打了一個手勢:我們去喝杯咖啡?
馬塞爾.戈羅貝茲直直地站在他的祕書面前,如一塊指示牌。在她的頭上方一公尺的地方。若西亞娜胸口一緊,僵在椅子上。
「比如,」她說,「比如妳也跟馬科斯談他的小雞雞。比如妳對他說,我很想吻你,但我必須先看你的小雞雞。」
「我以我的小弟弟發誓!」
「真可惜……不然我還能開一家紀念品商店賺點錢……」
「這個問題好奇怪啊!我們晚上要去老朋友那裡喝開胃酒,我很開心,但明天又是另一天了。」
「讀完他寫給女兒們的信後,妳有什麼感覺?」
「不了……妳們想就爸爸的來信談一談嗎?」
「一張值得探索陰|道的女孩名單,我不在上面。」
「如果是再問些諸如此類的問題,那的確最好別說!」
她在皮包裡找了一下,拿出錢包,匆忙地打開,取出刷卡單據。慢慢將一筆筆的開銷加總起來,告訴了她的銀行家。
「我們可以一起在山居別墅裡過耶誕……」
「亞歷山大,你還是個小男孩,但很快你就要變成一個男人了。你將生活在一個殘酷的世界,你應該要堅強。而不是跑到父母的床邊哭……」
若西亞娜下巴點了一下。
這天早上,芭貝特因為咬一顆蘋果用力過猛,門牙插|進了水果上。艾麗絲驚呆了,看到她拿起牙齒,放到水龍頭下沖,然後從她包包裡取出膠水,再把牙齒安回去。
「哦!我很抱歉……我不說話了。」
「老天,真是一場冒險!我以為自己要死了。」
她聽到「主管」辦公室的門被狠狠地關上了,嘴角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老太婆氣瘋了!我贏了一分。自從她們第一次握手以來,「牙籤」眼裡就容不下她。她也習慣了在她面前從來不低眉順眼。她總是目光直視挑戰她。兩女相爭。一個乾癟、枯瘦、暴躁,另一個豐腴、粉|嫩、柔韌。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芬沒有回答。自從她為菲力普工作以來,她開始了解他了。當她去他在維克多.雨果大街的律師事務所的時候,如果他辦公室的門半掩著,她會瞄一眼。有一次,他被她逗樂了……是不是要按一下遙控器,才能讓你把頭從卷宗裡抬起來呢?她站在門口問他。他示意她進來。
他沒有回答。她拉過他的手。
「什麼完了?」雪麗大叫。「他現在又不知道妳在這裡!他現在還可以改變主意呀!妳現在要成為奧黛麗.赫本,要去誘惑他!妳現在工作的時候不要再吃巧克力了!現在妳要減肥!現在他只看見妳的大眼睛,妳的小蠻腰,現在他拜倒在妳的腳下!現在是妳把手放在他的粗呢大衣口袋裡!現在要迎接挑戰!妳應該這樣想才對,芬,沒有其他了。」
「呃,這應該是個好消息。」
「那是什麼東西?」
……我在養鱷魚……
「彭!」安東尼大喊,「彭,你在哪裡?」
「第二,我不像妳說的那樣,我沒有說謊,妳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
「振作一點,馬塞爾,你讓人看了難過。你很快,就要讓人看了也覺得恐怖了。拿出一點尊嚴!」
「我必須和妳談談。愈快愈好!」
「的確很令人傷心,但是……父母遲早都要走的,應該做好這個心理準備。」
這一天,約瑟芬明白她的婚姻已經結束了。一角紅衣袖比所有安東尼和她之間說過的話都更有效。結束了,她一邊告訴自己,一邊在紙上畫了一個三角,為它塗上鮮紅的顏色。結束了。徹底地結束了。
「不會,沒什麼……妳別放在心上!我很愛我妹妹,但我得承認,有時候,我看她完全過時了。她在國家研究中心工作,妳知道,這完全不是同一個世界。」
約瑟芬看著自己映在櫥窗的身影,承認自己看上去的確很不錯。美髮師將她的頭髮漸次打薄,如一個明亮的光暈,使她顯得更年輕了。她馬上想到了那個穿粗呢大衣的男子,心想或許,如果他回到圖書館,或許會請她去喝一杯咖啡。
她舒服地靠在扶手椅上,臀部感到了火車離開車站的最初的振顫,她動情地想起了母親,多虧了母親,她又生龍活虎,鬥志昂揚了。
掛鐘的長針指在五點半。艾麗絲很驚訝自己焦急地看著咖啡館的門。如果他不來?如果,到了最後一分鐘,他認為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在電話裡,經理給她的印象很熱情、明確。「好的,夫人,您請說……」她解釋了她的要求。他問了幾個問題,然後加了一句:「您知道我們的收費標準嗎?平時每天兩百四十歐元,周末加倍。」「不,周末我不需要你們。」「很好,夫人,我們可以先約見一次,一周後……可以嗎?」「一周後,您確定?」「當然,夫人……最好在一個您從來沒有去過的區域的咖啡館,這樣您不會碰到任何熟人。」「哥白林區。」艾麗絲建議,這一切聽上去神祕兮兮、偷偷摸摸、甚至有點可疑。「夫人,哥白林區嗎?很好,說好十七點三十分在同名的咖啡館見,哥白林大街和皮朗代羅街交界的地方。您很容易認出我們的人:他戴一頂Burberry防雨帽,正是這樣穿戴的季節,他不會太引人注目。他會跟您說『天氣真夠冷的!』您就回答『那還要您說!』」「很好」,艾麗絲回答,沒有一絲侷促,「我會去的,再見,先生。」真簡單!她打電話之前猶豫了那麼久,好了,現在終於付諸行動了!已經約好見面了。
把個大情緒帶到辦公室裡,那是老闆才能享受的奢侈,不是職員也能擁有的,昂麗耶特.戈羅貝兹心想。她只需要把眼淚忍到晚上回家再號啕大哭就好!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若西亞娜。她看不慣她的傲慢,她走路時扭來扭去的樣子,柔軟,肉嘟嘟的,嬌媚,她金色的秀髮,她的眼睛。啊!她的眼睛!撩人,大膽,神采奕奕,有時候水汪汪的,愁懨懨的。她常常要求「主管」把她辭掉,但他總是不肯。
「怎麼了,媽媽……不過就是一件泳衣。別叫得那麼大聲!這裡不是庫爾貝伏瓦的游泳池。」
艾麗絲看見兒子的眼中閃過一絲焦慮,她朝他彎下腰,把他抱在懷裡。
「很好,夫人。我隨時為您效勞。如果您需要繼續,打電話給事務所,他們會讓我繼續跟您的案子的。」
鬧過那次彆扭後,他們有一個多月沒有說話。
「我沒有禮物給他!」芬邊說邊在電梯鏡子中看看自己的鼻子,「糟糕,我破相了!」
雪麗打開皮包,確認裡面沒有少東西。
在隔壁更衣室,若伊在回想亞歷山大跟她說過的話。
「我也是。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度假村嗎?」
「我可以再做一次小寶寶嗎?」若伊一邊問一邊往她母親的膝蓋上爬。
「不見得,不是總能證明。」
我知道,約瑟芬暗自氣惱。我整天就是在想這個。我早該在一周前交我的譯稿,但里昂的講座花去我所有的時間。我再沒有時間去折騰我升指導老師的資料,工作會議我也是出席一次缺席一次!我欺騙我的姐姐,瞞著她幫她先生工作,我也欺騙我的論文導師,假裝安東尼離開之後我沒有心思工作!過去我像一張樂譜一樣井井有條的生活如今一團糟。
她也不把自己藏起來,她故意露出她的臂膀。她紅色的臂膀。
「妳,妳真壞!」
「安東尼寫信給女兒了。他在肯亞。他在養鱷魚。」
她思忖著這是不是一句暗號,因為他說話的語氣和剛才談天氣的語氣一模一樣。
「把妳的雙臂圍在我的脖子上,放鬆……妳就好像是我的寶貝。妳知道我多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屬於我的孩子。」
安東尼打量著這隻正在用牠眯縫的黃眼睛盯著他看的動物。他戰慄了。米萊娜發現了,搖了搖他的身體。
他的臉扭曲了,又氣又傷心。他一邊氣母親不了解他,一邊也的確很害怕。
「不能再聊了,我親愛的,我聽到我老公的腳步聲了。我擁抱你,別忘了:克里克和克洛克磕大克魯克,大克魯克以為自己在磕克里克和克洛克!」
他朝服務生打了個手勢,要了一杯清涼的法奇那橙汁汽水,不要冰塊。
後來他們重新和好,說好以後再也不談這個話題。
她深吸了一口氣,急促地吐了出來,彷彿這口氣燙傷了她的肺,然後接著說:
「知道,」若西亞娜抽噎著,一邊緊緊地貼在他的懷中。
約瑟芬脫了衣服,揉了揉胸罩勒出的印子,仔細地疊好衣物,脫掉絲|襪,把它們捲起來,把T恤、套頭衫、褲子放進專用衣櫃。然後她拿出今年八月收在塑膠盒裡的泳衣,突然一陣可怕的焦慮襲上心頭。她自夏天以來胖了很多,她不確定這件泳衣是否依然合身。我必須減肥,她發誓,我再也不能忍受我自己了!她不敢看自己的肚子、腿,和胸部。她視而不見地把泳衣套在身上,盯著嵌在更衣室木頭天花板上的小聚光燈。拉了拉肩帶讓胸部挺一點,將泳衣胯部的褶子撫撫平,揉啊揉希望可以將那堆多餘的贅肉揉掉。最終她垂下眼瞼,看到掛衣鉤上掛著一件白色的浴袍。有救了!
「我不知道,親愛的,我得好好想想。」
「聽到了……聽到了……」
他到我們房間來是因為他感覺到了我需要他。孩子的預感。她想起小時候,父親每次開玩笑時,她都笑得很大聲,她用扮小丑來驅散父母之間濃密的烏雲。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可怕的爭執,但是,我總是害怕……爸爸圓滾滾的,那麼善良,那麼溫柔。媽媽乾巴巴的,那麼嚴厲,那麼消瘦。兩個陌生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她繼續扮小丑。她覺得逗大家開心比說出她的真實感受要好。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小聲說著:「這個小女孩好漂亮啊!」她脫下小丑的服裝換上了漂亮女孩的行頭。一個更換角色的遊戲而已!
舒服地躲在汽車裡,她看到卡洛琳娜.維貝爾站在阿爾馬廣場排隊等計程車。雨還在下,隊伍排得很長,她把買到的東西藏在大衣下面護著,她自己就像那個罩在茶壺上面的保溫壺套。艾麗絲正想建議送她回家,於是湊到車窗前以便打招呼,這時手機響了,她接了電話。
坐在床腳這一邊,脫掉乳白色的蕾絲花邊,她抓起梳子開始梳她黑色的長髮。這是她從來不曾遺漏的儀式。在她小時候讀過的小說中,女主人翁早晚都要梳頭。
「我想要的是他,媽媽!」
因為我忘了告訴妳們,鱷魚公園是對遊客開放的。對那些來肯亞旅遊的歐洲、美國和澳洲人。我們的農場是他們來此地的推薦出遊單上一個重要的景點。他們付一點入園費,得到一根竹子做的釣魚竿,線的尾端勾著兩隻雞,這樣就可以把雞肉拖在沼澤地的水裡去餵鱷魚玩,要知道,這些鱷魚都很貪吃。而且很兇狠!儘管我們一再向遊客聲明需小心,但他們有時還是大膽湊近了去看,然後就突然被咬了一口,因為鱷魚動作非常迅速,還有成排成排如鋸子般鋒利的牙齒!有時候他們也會對著人橫掃一尾巴,把他們的脖子打斷。對這些意外事故我們盡量不去張揚。但我不能責怪他們,因為一旦被狠咬過一次,他們都不太想再來了!
艾麗絲淡淡一笑,好奇地看著妹妹。
鉛筆落在半空,她思考著。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倏地炸開了:我忘了問翻譯奧黛麗.赫本的稿酬!我像一個勤勉的女工把書拿走,然後就忘了。一種隱約的恐慌淹沒了她,她以為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怎麼辦?打電話,然後問:「對了,您要付我多少稿酬?這很傻。但我忘了和您談這個問題了。」問維貝爾律師?不可能。又軟又麵,又軟又麵,又軟又麵。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她艾嘆著。但是若不這樣還能怎樣?大家都沒有時間等待,沒有時間思考。我去赴約前應該先把問題記在紙上。我應該學會快,學會高效率。而我卻一直過著勤奮的、蝸牛般慢騰騰的渺小生活……
我要為自己買一台電腦,如果我繼續做這些事才能做得更快。另一筆開銷,她想著,一揮手她驅散了這個念頭。
她一個人繼續往前走。
「有點冒失,我先提醒妳……我不想要妳生氣。」
「好了,現在……我們怎麼辦?」
「妳可以……但妳之後還是得左拐回來。」
芭貝特從烤箱裡脫身出來,她看著艾麗絲,好像她剛才問了一個關於上帝是否存在的問題。
「禮貌一點,我的小妞,我不准妳這樣對我說話……」昂麗耶待.戈羅貝茲用居高臨下的傷人口吻回了一句。
「妳想聽我說一點嗎,芬?就一點……I give you a hint……」
「你那麼怕她?」
現在,雪麗讓地上的傢伙繼續乖乖躺著,同時走到一個人孔蓋上,任金屬牌掉下去,然後是金屬牌落到通風窗底下跳幾下的沉悶聲響。那小子罵了一句,雪麗又給他的脖子一擊,這次是用手肘橫刺。他痛得蜷在地上,決定不再反抗,躺在地上。
「鱷魚真沒元氣!」若伊說。「為什麼他不留在法國呢?」
「孩子失戀是最糟糕的。我們和他們一樣痛苦,卻無能為力。當賈利第一次失戀的時候,我以為我要死了,讓我幾乎想宰了那小女孩。」
「當然是妳的錯!」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你從來沒有上過學。」
「我倒大楣了,芬,倒大楣了!」
「安東尼,啊!安東尼,快想點辦法!」
「您有那個人的照片嗎?」
男人把她拉到懷裡,吻了她。
哪怕她可以打電話給貝朗吉爾也好……她已經不再見她,感到身體的一部分被切除了一樣。當然不是最好的部分,但她不得不承認的是,她很想念貝朗吉爾。想念她的閒話,還有她閒話的下水道味道。
「我看好妳……我會跟妳簽一份好條件的合約,我不想得罪菲力普。」
手機又響了,艾麗絲猶豫了一會兒,沒去理會,鈴聲一直響著。
她任自己發了一會兒的夢,然後回神過來:她答應雪麗和她去送婚宴蛋糕的。一份大訂單。雪麗需要她守著休旅車裡的蛋糕,不能讓它們打翻了,如果她找不到地方停車,需要她在送貨時坐在駕駛座裡顧車。
「睡覺!我不想再聽到一句話。」
卡洛琳娜不再玩她橙汁裡的吸管了。
「他提議過,說要給我看他的小雞雞!這麼說來,他也在戀愛了?」
那位穿粗呢大衣的男子再也沒有來過。或許他已經完成了他的研究。他穿過巴黎的街道,聽任一個漂亮的金髮女孩把手伸進他的口袋……
「是的……都在辦公桌上。」
「的確……妳的主意真不賴。我從來不去美髮院。覺得很浪費……」
「對啊,我也一樣:我讓妳什麼都不要說,我給妳所需要的錢……」
約瑟芬看著廚房的鬧鐘。四點半。她跟雪麗約好半個小時後一起去美髮院。做頭髮的錢我替妳出,雪麗這麼說,我賺了一大筆錢。我要把妳改造成一個性感炸彈。約瑟芬睜著被人用捲髮夾子威脅的火星人的眼睛。妳要讓我變得性感?妳要把我染成金髮?沒有,沒有,只是稍稍剪一下,染幾綹頭髮好多一點亮色。芬害怕了。妳不會把我變太多吧?才不會呢,我要把妳打扮得如同燕子一樣的美麗,然後在妳出發去有錢人家慶祝前,我們一起提前過個耶誕節!她只有半個小時讓若伊說出她的心事。必須好好利用:奧恬絲不在家。
「公司真是不把人放在眼裡。它偷走了員工的時間,那個每個人唯一擁有的能夠自由支配而沒有定價的東西。一切就像是我們必須把生命最美好的年華犧牲在經濟的祭壇上。我們之後還剩下什麼?有點淒涼的老年,戴假牙套,用『包大人』!妳不會跟我說,這其中沒有社會弊端存在吧!」
「妳好!」那兩個女人異口同聲地招呼道。「真巧!」
在浴室,奧恬絲用艾麗絲買給她的卸妝乳洗臉,她拿化妝棉在臉上擦來擦去,查看卸下來的髒東西,然後她轉過身,問道:
芬尋思著例子,想告訴若伊,馬科斯不能算是她的戀人。
「等著看吧,我的好夫人。我見過比您更讓人頭疼的角色,不過截至目前,還沒有人能動我一根寒毛。記住這一點,記在您大帽子下的腦袋裡!」
「他不會這麼對她的。如果他想做什麼,他會找另一個女生做。我打賭他這麼做是為了讓奧恬絲對他刮目相看!那些男孩子都對妳家的小妖精想入非非。第一個就是我兒子!他以為我看不出來,他看她的眼神幾乎是想把她吃了!」
「這個小孩……你會承認他嗎?你會給他應有的權利嗎?他不會是一個可恥的小私生子吧?」
「去她父母家?」
「Yes,mâme,yes……Come on,Bambi.」
「妳總是允許別人隨意對待妳!妳一點都不尊重妳自己,那妳怎麼能希望別人尊重妳呢?」
「不是,妳完全沒有弄明白。」
「我會讓他坐在家裡的桌子上。他將用我的姓……小馬塞爾.戈羅貝茲。」
「因為他還跟妳解釋了?」
但我馬上會讓妳們安心:我沒有任何危險,因為我都是遠遠地照看那群鱷魚!我不靠近牠們。如果有需要,我就讓中國人去。生意前景很好。首先因為中國需要這些原物料來製造所有它模仿的法國和義大利款式——皮包、鞋子和配飾。其次,還因為中國人很愛吃海運保鮮到中國的鱷魚肉和鱷魚蛋。妳們看,我有麵包吃,可以將這個小生意運作起來,我沒有賦閒!我住在被他們稱作「主人的房子」裡,一棟位於農場中央的帶有池塘的大間木屋,有好幾間臥室,一個四面精心圍了刺鐵絲網的游泳池——免得有鱷魚也想來和你分享。這樣的事情曾經發生過!我前任的公園經理,有一天就和一條鱷魚面對面地在游泳池裡相遇了,安全措施從那之後做了加強。農場的每一個角落都設有瞭望台,有武裝警衛用雪亮的探照燈掃來掃去;有時候,在夜裡,一些當地人為了吃鱷魚肉而來偷鱷魚,妳們知道的,鱷魚肉很美味!
「我想我需要再考慮考慮,」她喃喃地說。
「妳不游泳嗎?」艾麗絲問約瑟芬。
「我會找你的。一旦我有東西成形,要給你看看的時候……」
這就是「獨自一人」一詞的真正含義。以前,我們是兩個人。以前,尤其是有安東尼顧全一切。她只要在他手指的地方簽字就行了。他笑著對她說:「我可以讓你在任何東西上簽字!」她回答說:「是啊,當然囉!因為我信任你啊!」當她簽字的時候,他趁機吻她的脖子。
「是什麼名單?」
「對,我知道,女人們開始垂涎他了。」
「說實話,這讓人十分震驚!」
「妳還有點愛我了?」約瑟芬問,努力讓語氣變得輕鬆,不露出一絲乞求的意味。
約瑟芬戰慄了。她想打開她的本子,在筆記中搜羅,尋找讓她癡迷的中世紀的美好故事。
「他們完全不一起睡了?」
「所以,我要寫作!」
「媽媽,如果我想成為時裝設計師,」奧恬絲心心念念地說,「那我要開始非常懂得打扮才行……我不能隨便亂穿。」
「你明天很忙嗎?」
「彭!」安東尼嚷著,失去了冷靜。「彭!」
奧恬絲扔掉手中的棉片,用雙臂撲過去摟住了母親的脖子。
「真的……如果妳減掉幾公斤的肉!妳已經有很大的腳很小的胸,淺褐色的大眼睛,淡栗色的直髮。」
艾麗絲在兒子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直起身。
「家庭聚會的時候。像今年耶誕,我們會在山上的木屋裡一起過。」
「哎呀!」雪麗一聲惋惜,「妳看我看到什麼了?」
她攔了一輛計程車,給了他她在庫爾貝伏瓦的銀行地址。要把八千零一十二歐元存好,然後,然後……好好寵一下兩個女兒!耶誕節,耶誕節!「叮叮噹,叮叮噹,鈴兒響叮噹……」,謝謝,我的上帝,謝謝,我的上帝!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在哪兒,你都眷顧著我,你給我工作的勇氣和力量,謝謝,謝謝。
「這不是教他的好方法。妳到底要把他教育成什麼樣子?一個離不開媽媽的兒子?一個連自己的影子都怕的男子漢?」
因為英俊的夏瓦爾把她從他家趕了出來!還對她吐了一堆難聽的髒話。說的那麼不堪入耳,她都聽傻了。有些話她這輩子都從來沒有聽過!
「小心一點,我的小若西亞娜,我對我先生還是有影響力的,我可以決定您在公司的去留。女祕書好找得很,一抓一大把。我要是您,就會檢點自己的言行。」
「妳說什麼啦?」
「是的。而且,他告訴我就在他爸爸離開前一段時間,他爸爸不再和他媽媽一起睡了。他根本就不在家裡睡,他在其他地方睡,馬科斯不很清楚在哪裡,但是……」
「那就好!這是一個開頭。質疑是拼圖遊戲裡妳應該放的第一片。有些人從來不問一個問題,閉著眼睛過日子,永遠什麼都找不到……」
她急著離開。離開這個突然一切都讓她覺得虛假和無謂的地方。
「她和同她一樣年紀的大多數女孩子一樣……迷人。」
再沒有人吻她的脖子了。
在廚房的桌上,約瑟芬在算帳。
「嗯……那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你媽媽,她會任何時候都神經兮兮。我媽媽離婚以後,常常一副憂鬱又疲倦的樣子。她大喊大叫,動不動發脾氣,這不好玩,你知道的……而你爸媽,一定也會是一樣的下場!」
「我只要把二十幾頁手稿和故事大綱交出去,就可以得到兩萬五千歐元……」
如果他從米萊娜那裡借了錢,那就意味著他們的感情是認真的。意味著他們可能會結婚……「才不會呢,傻瓜,他不能跟她結婚,他還沒離婚呢!」約瑟芬重重地嘆了口氣。
「因為您要求我們跟蹤您先生,菲力普.杜班先生,我就跟蹤了他。十二月十一日星期四我從早上八點十分在您家門口開始跟蹤他,在兩個同事協助下,一刻不停地跟蹤他到昨天晚上,十二月二十日二十二點三十分,他回到家的時間。」
當火車一開動,她把芬拉到一邊,對她說:
「不是……她不想回她父母那裡,我不知道為什麼。是去她朋友家,但奧恬絲一臉不開心。她覺得蘇格蘭無聊透頂……」
她甚至自問是不是和母親吵架的那一幕給了她工作精力。「不用虛情假意的時候,人就會感到自己很強大。那天晚上,妳沒有虛情假意,從那之後,看妳進步得有多快!」這是雪麗的理論。雪麗或許沒說錯。
「哦,少來了!別跟我說妳坦白得像一泓清泉,說妳什麼都沒有瞞著我!我知道妳為菲力普的事務所工作,偷偷地,沒有告訴我。妳覺得這樣好嗎?妳和我先生一起背著我搞什麼名堂!」
艾麗絲看著她,憤憤地哼了一聲。她用那雙大眼睛狠狠瞪了芬一眼,抬抬眉毛,然後再次用鷹隼般的目光直視她妹妹的眼睛。
「媽媽,妳沒聽我說話!」
「首先,我的小心肝,永遠都不能對媽媽說:『妳說謊……』」
「妳可以轉移目光了!」
她扭著粉色罩衫下的臀走遠了。
「一定!」
「您先生給了他一些現金,他們握過手就分開了。除了這兩次會面,您丈夫的生活似乎很有規律,只圍繞著他的工作。沒有一次私人約會,沒有一次偶然的豔遇,沒有一次去酒店……您希望我繼續跟蹤?」
「對……」
「妳們做作業,晚上我們和雪麗以及賈利一起過耶誕節。」
馬塞爾向他投去不幸而憤怒的一瞥。勒內坐在辦公桌上,面對著他,眼睛直視他的眼睛,等著。
約瑟芬努力笑著,為了驅散她們之間的尷尬氣氛。
「妳可以介入,因為,我們兩個可以達成一個祕密協議。妳還記得……小的時候,我們曾經歃血為誓的事?」
「妳只要讀一讀我的研究資料……如果妳願意,我可以把我的筆記借給妳。小說的構思,我有的是!十二世紀充滿了傳奇浪漫的故事……」
「彭!」安東尼大叫,一邊小心地保持不動,不讓恐懼淹沒自己。「彭!」
「我對自己說,只要第一個大麻煩一到,妳就會撐不住了,我好害怕。」
「妳知道我現在沒有辦法看報。」
馬塞爾.戈羅貝茲眼睛死死地盯著電梯地毯,數著菸頭燙出來的洞,強忍住讓他喉嚨發緊的淚水。
約瑟芬用手肘戳了雪麗的腰,雪麗小聲地驚叫一聲。
「有一兩次……每一次,他都對我微笑。我們在圖書館不能交談,大家都很安靜……我們就用眼睛說話……他很帥,他真的很帥!而且很羅曼蒂克!」
安東尼有點睡眼惺忪。儘管他已經在鱷魚公園生活了不止三個月,每天早上鬧鐘響起的時候,他總是昏昏沉沉的,他在尋找庫爾貝伏瓦他自己房間的窗簾,但他看到的是米萊娜,他很驚訝沒有看到穿著藍色勿忘我花睡衣的約瑟芬,很驚訝沒有聽到兩個女兒蹦到他的床上,有節奏地喊道:「起床,爸爸!起床!」每天早上,他都得努力回憶一下才能醒過神來。我是在鱷魚公園,在肯亞的東海岸,在馬林迪和蒙巴薩之間,我在為一家中國大公司養鱷魚!我離開了我的太太、我年幼的兩個女兒。我不得不跟自己重複這些話。離開了我的太太,我年幼的兩個女兒。以前……以前,每次出門,他總會回家。他的缺席不過是些短暫的假期。今天,安東尼天天重複告訴自己,今天我養鱷魚,我會變得很富有,很富有,很富有。當我翻了本,我的投資就會得到雙倍回報。就會有人提供我新的機遇,我可以抽著大雪茄,選擇可以讓我更富有的機會!然後,我就回法國。我會十倍百倍地償還約瑟芬,我會讓女兒們穿得如俄國小公主,為她們每個人買一間漂亮公寓,讓她們無憂無慮!我們將是一個幸福興旺的家庭。
「可是妳還是隱瞞了!約瑟芬,妳這樣做了。既然妳願意為菲力普這樣做,為什麼就不能為我做同樣的事呢?我是妳的親姐姐!」
「媽的!我忘了另一本……重要的那本!它還放在玄關。別動,我去拿。」
「你只要試試能不能出去就知道了……依我看,我們被關在裡面了。我們被耍了!」
我就是……我沒用,這也不是什麼新發現!約瑟芬嘆了口氣,一邊塗著她算帳的那張紙。我什麼都能看見,什麼都能感覺到,千百個細節像長刺刺中我,把我生吞活剝。千百個別人根本不會注意到的細節,因為它們都有著鱷魚一樣堅硬的皮。
又回到了起點,約瑟芬暗自思忖。我又成了傻瓜……我只是想幫助她。算了。
「受夠了每天晚上看你和『牙籤』一起離開!夠了!夠了!你從來沒想過這會讓我發瘋?你舒服地過你雙重的生活,我呢,撿著你願意扔給我的麵包屑。用指尖抓住它們,不弄出聲音,為了不讓她聽到。我的生活飛快地溜走,我甚至不能伸手觸及。我們倆的關係已經持續了那麼多年!我們繼續偷偷地見面!你從來沒有堂而皇之地帶我出去,你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張制勝的王牌,你從來沒有讓我去遙遠的島上曬太陽!不,對小甜心而言,是漆黑一片見不得光……二十歐元的菜單和塑膠花!玩上幾腿,小弟弟開心了,夠了!你收拾東西回家!哦,當然……當我發脾氣,當我威脅不理睬小弟弟,你就塞一件首飾給我。為了讓我繼續耐心等候……為了平息我頭腦裡的暴風驟雨。然後,有的只是承諾!永不兌現的承諾!那一天,我崩潰了……而且那一天,是她先惹毛我的。那天我失去了我母親,而她不准我在辦公室哭。她說我白領薪水不做事!我就對她不客氣了……」
「就是的,妳記得嗎?當我們小的時候……我讓妳跪在我面前,要妳把妳在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頂在頭上,屈身敬獻給我,而不許讓頭上的東西掉下來……不然妳就要受懲罰!記得嗎?」
「藏起來,」馬塞爾說,「如果她想到從這邊經過就慘了。」
約瑟芬盯著她,震懾於剛才這暴鬥的一幕。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她靜靜地看向雪麗,雪麗卻只聳了聳肩說:
「妳還是有點愛我?」
她後來又見過他,他向她做了一個小手勢,很溫柔地對她笑了笑。他個頭很高,身形清瘦,淡栗色的頭髮蓋在眼睛上,臉頰陷得很深,好像被抽空了似的。入座前,他小心地把藏青色帶風帽的粗呢大衣搭在椅背上,撣一撣,順一順,然後像一名舞者一邊落座一邊把椅子轉個圈。他的腿又細又長。芬想像他跳踢躂舞的樣子。穿著黑色緊身褲、黑色外套和一頂黑色大禮帽。他的臉讓人捉摸不透。她覺得他很英俊、很浪漫,過了一會兒又覺得他蒼白、憂鬱。她從來不能確信自己能在眾人中把他認出來。有時候她忘了他的樣子,要再見幾次面她才能認得他,認出他本人。
「我下午買了東西,」約瑟芬終於擠出這句話。「買給女兒的,給她們的耶誕節禮物……我買了一台電腦還有……等等,我有刷卡單據……」
他們一直沒有談過分居也沒有談過離婚。她繼續乖乖地在他拿給她的文件上簽字。不問他任何問題。閉著眼睛,為了使他們之間的這一關係繼續下去。丈夫和妻子,丈夫和妻子。同甘共苦。
她在銀行填好存款單,當她用漂亮的字體把這一大筆錢——八千零一十二歐元——寫在上面時,忍不住露出驕傲的微笑,她走到收銀員面前,詢問弗日榮先生在不在。不在,他和客戶有約,但他五點半會回到這裡,收銀員回答她。請他回電話給我,我是柯岱斯夫人,約瑟芬邊說邊扣上皮包。
「嗨,約瑟芬,」艾麗絲說話了,起身為這對母女調停。
「哦!我……」
「那,妳怎麼想?」
「現在,我還只是在醞釀……沒有真的著手開始寫,」艾麗絲邊說邊絞著白色浴袍腰帶。
今晚,今晚,今晚……
「妳知道嗎,妳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人,所以我對妳要求很多,因為對我而言,親愛的媽媽,妳什麼都能做到……妳是那麼堅強,那麼勇敢,那麼讓人安心。」
她直起身,踉蹌著退開,眼睛紅紅的,噙著淚水。擦了擦鼻子,請求原諒……但為時已晚。昂麗耶特和馬塞爾.戈羅貝茲正在電梯前等著,啞口無言,盯著他們看。昂麗耶特,嘴唇緊閉,大大的帽子下面繃著一張臉。馬塞爾,無精打采,垂頭喪氣,臉上的肌肉因悲傷而顫抖著,整個人都萎了。
「沒有。因為我不想……」
「看你……你在拿我尋開心。」
艾麗絲點了兩杯茶和一塊蘋果派。女服務生走開了,兩個女人微笑著朝她們的桌子走過來。艾麗絲突然僵住了。約瑟芬對姐姐明顯的窘態感到驚訝。
約瑟芬手握方向盤,沒有回答。她在找一個地方停車。這個周六下午,艾麗絲約她們在她的俱樂部見面,在游泳池邊。「這對妳會有幫助的,我看妳壓力很大,我可憐的芬……」她已經轉圈、轉圈轉了三十分鐘了。在這個區要找一個車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多數車子排成兩行在等,因為沒有地方停車。現在是耶誕節購物期間;人行道上到處是拎著重重的大包小包的人。她們把行人當作盾牌闢出一條道路,然後突然,不聲不響地,行人湧到車道上來。必須按按喇叭才能避免壓到他們。約瑟芬開車轉著,睜大眼睛搜尋空的停車位,女孩們迫不及待。「那裡,媽媽,那裡!」「不行!那裡禁止停車,我可不想收到罰單!」「哦,媽媽!妳真掃興!」這是她們的新詞:「掃興」!她們隨時隨地都用。
「我沒有要惹你生氣,我只是覺得有趣。」
「如果是第一次,就許個願吧。」
「有,」他邊說邊從檔案夾中掏出一張照片。
「別跟我說妳已經構思好一整部小說了?」
艾麗絲突然感覺自己非常沮喪。母愛在她看來,就像一座她永遠爬不上去的高山。這真是不可思議,她心想,我不工作,我在家裡不用做任何家務,無非選選花和挑挑熏香蠟燭,我只有一個孩子而我幾乎沒有照顧他!亞歷山大對我的認識,不過是我購物回來在門廳放大包小包的動靜,和當我晚上出門前彎腰跟他道晚安時裙子的窸窣聲!這是一個聽聲音長大的孩子。
她的手機響了,但她沒有接。搶購減價商品需要絕對的專心。她的目光如雷射一般審視著一個個商品架、托架和置放地上的貨籃。我想我已經逛完一圈了,她邊想邊咬咬自己的下唇。我只要再看看買幾樣小東西作為聖誕禮物就全部搞定了。
「當你愛上一個人,你會很想去吻他,但你等著,等著,這份等待……就是欲望。在你還沒有吻他之前,卻在做夢的時候夢到,當你想他的時候,你會顫抖,那是多麼美妙,若伊,所有這段妳對自己說妳可能、可能會去吻他但卻無法確定……」
她向他伸出手,漫不經心地,然後看著他離開。
「然後呢?」雪麗邊說邊做了一個鬼臉,「您把洗髮精泡沫弄到我眼睛裡了。」
他在廚房看到他們,還有彭的妻子明。彭和明眼瞼低垂,班比在啃一個桌腳,彭在上面綁了一整隻炸雞。安東尼以前就明白永遠不要直接冒犯中國人。中國人極其敏感,甚至過於敏感,每個警告都有可能被他們視為一種侮辱,他們會久久地放在心上。於是他一臉和氣地,問彭這隻動物是從哪裡來的,顯然牠很可愛,但也很危險,不管如何牠也不應該跑進屋子裡。彭說了班比的故事,班比的媽媽被發現死在自泰國運來的波音飛機上。班比當時並不比蝌蚪大多少,彭勸慰地說,托尼奧先生,牠那麼可愛,那麼可愛……彭和明喜歡上了班比,於是馴養了牠。他們將魚湯和米粥灌到奶瓶裡餵牠。班比長大了,從來沒有攻擊過他們,有時候牠會輕輕咬咬他們,但這很正常。平時,牠生活在圍起來的沼澤地裡,從來都不出來,但今天早上,牠偷偷溜出來了。「牠顯然想認識您……這種事不會再重演了。牠不會傷害你們的。」彭發誓,「不要把牠丟到養其他鱷魚的沼澤地裡,牠們會把牠吃掉,牠已經是一條小雄鱷魚了!」
「我看著你……看著你的眼睛。」
她忘了他的姓名。她走向電梯。去到會計室。就在那裡……
在公寓的樓下,她碰到了巴蒂耶太太,後者撞了她一下卻看都沒看她一眼。約瑟芬退後一步,認出她來。一絲困獸般焦躁的光芒閃過她的眼中。當她看到約瑟芬的時候垂下了眼,盯著腳尖,側身從她身邊走過。她們默默地錯肩而過。約瑟芬不敢問她家裡的近況。她知道巴蒂耶先生走了。
自從咖啡機事件後,這是若西亞娜和馬塞爾第一次面對面碰在一起。勒內打開他辦公桌上的帳本,然後一拍額頭,大叫:
「媽媽就和雪麗一起睡過,但她們不是對方的愛人……」
她嘆了氣,讓頭靠在馬塞爾的肩膀上。
回到一個古老的現實上:如何留住一個男人?用一個肚子裡的小娃娃。她怎麼就忘了這個讓世代得以延續、讓財寶滾滾來的千年靈驗的古方呢?
「媽媽,可以給我一點錢讓我買一件Diesel的T恤嗎,媽媽妳說啊,」奧恬絲央求道。
「不用擔心,因為她跟妳說了,她已經將心事排解,這樣很好,她信任妳。She trusts you!恭喜妳是一個小孩喜愛的母親,而不用再抱怨時下的社會風氣了。現在時勢是這樣子,而且到處都一樣。不管是在哪個階層,或是在哪個區域……所以,有耐心地對應,完全依妳原來做的那樣繼續:溫柔地陪在她身邊。我們在家工作,我們運氣好,所以當他們有再小的苦要訴,我們都在他們身邊聆聽,為他們指引方向。」
艾麗絲沉思了一會兒,繼而問道:
「好了,」芬笑著搖了搖她,「想想耶誕節,想想妳馬上要收到的禮物,想想雪花、滑雪……這些不是很令人開心嗎?」
「還沒。我只是問過她,也問了若伊,想得到什麼耶誕禮物……」
「那是妳那本書上說的!當她在拍《龍鳳配》的時候,她和威廉.霍登蠻曖昧的,他可是結了婚的。」
芬想起來「主管」和她母親要在巴黎過耶誕節。所以他一定沒有上火車。她於是依了艾麗絲。她看來是要錯過她最喜歡的片刻了:當火車穿越巴黎郊區,如一支鐵箭穿過一片小樓和小車站,愈開愈快。她試圖看清每一站的名稱。一開始,她還跟得上速度,然後兩個字母中只來得及抓到一個,她的頭開始暈,然後就什麼也看不清了。於是她閉上眼睛,讓它們去吧——旅途開始了。
勒內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溫柔地,就像在哄一個生氣的小孩,一個跟你鬧倔強不聽你勸的小孩那樣,開始娓娓道來:
「她一定更喜歡這樣。她在你們家很幸福!」
聽到「尊嚴」一詞,馬塞爾.戈羅貝茲聳了聳肩。他用一雙濕潤的眼睛瞥了勒內,舉起手好像在說:「何苦來哉?」
她連一點屑都沒有吃,芬心想。她把它切成小塊,撥到盤子邊緣。她不吃,她在謀殺食物。
「來,我們去喝一杯咖啡。」
「安東尼!看,那裡!那裡!」
「你們嘗夠滋味了,還是還想繼續?」她一邊威脅他們,一邊彎腰拿回她們的皮包。
若西亞娜笑了。
三個月過去了,米萊娜不再樂觀。每天她都不安地等待郵件到來。安東尼從她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焦慮。
女店員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艾麗絲將掃來的商品扔到結帳檯,然後掏出了銀行卡搧涼,一邊順了順自己的瀏海。
「好的。」
我的小媽媽怕黑。忽然湧起一股對母親的愛憐。她哭了起來。她掛了電話,擤擤鼻涕,感覺有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
「哦,妳太誇張了!」
「好,我把那頁紙放在圍裙口袋裡,妳知道,就是我做飯時穿的那件白色大圍裙……等我去睡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把它放到圍裙的口袋……我把它忘了……這是不是很奇妙?」
「不要!不要因為妳自己藏在一個袋子裡,我就得裝金槍魚。」
「媽媽,我可以和你們一起睡嗎?」
「在的。她有一次幫我修過指甲。而且修得很好。妳有安東尼的消息嗎?」
「或許,但我也看不到別的出路。除非改變社會。在我們之前,曾經有人嘗試https://m.hetubook.com.com過,不能說他們取得的結果使人信服。如果妳不理會和妳簽約的公司,他們就會和別人簽約,妳就會丟掉妳的蛋糕市場。」
「別,會被別人發現的。」
「那是因為……我很希望自己在那張名單上。」
「毫無所知,夫人。我需要更多時間去了解內情。」
這份工作是我在獵人公司認識的一個老客戶幫我找的。六月的一個晚上,我在巴黎碰巧遇見他,當時我在馬約門附近的協和拉法耶特全景酒吧喝酒。妳們還記得那裡吧,我以前帶妳們去過好幾次。我告訴他我在找工作,我想離開法國,當他聽說鱷魚農場的時候他想到了我!使我去嘗試這一機遇的,是中國正在經歷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經濟飛躍。如同八〇年代的日本。中國人所碰到的一切都變成了金子!包括鱷魚。說穿了,我的工作就是讓鱷魚欣欣向榮。甚至,不妨把牠們弄到股市上去。這會很有趣,不是嗎?被送到這裡來的中國工人工作時間很長,擠在柴泥搭建的平房裡。他們總是在笑。我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睡覺的時候也在笑。看到他們太肥的短褲裡露出一截很瘦的細腿,真的很滑稽。唯一的問題在於,他們常常遭到鱷魚攻擊,他們的手臂、腿上甚至臉上有無數的傷口。妳們猜怎樣?他們竟然自己為自己縫傷口。用一枚針和線。他們真是太神奇了!農場上是有一個女護士負責傷口縫合,但她主要是幫遊客縫。
她是真誠的還是她正在企圖把魚淹死?艾麗絲一邊自忖一邊估量著正在吮吸橙汁的卡洛琳娜的臉。她在女律師臉上沒有看到一絲騙人的跡象,在經歷了兩百公尺的大減價搶購考驗後,卡洛琳娜現在終於放鬆了。
「聽著,芬!而且妳還能幫我的忙。一個很大很大的忙!幫我,妳姐姐……我一直都陪在妳身邊,一直都在照顧妳,我從來沒有讓妳的生活窘迫。克里克和克洛克……妳記得嗎?從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我就是妳唯一的親人。妳再沒有別人可以依靠!不再有母親,因為妳不想再見她了,因為她『真的』生妳的氣了,不再有父親,不再有丈夫……妳只有我了。」
菲力普突然轉過身,嚴厲地回答:
艾麗絲又嘆了口氣,把她濃密的頭髮往後一甩,開始跟約瑟芬解釋所發生的一切。
不只是當某某人的太太和賢妻良母的感覺真好啊……她感覺自己長出了翅膀。
約瑟芬.柯岱斯,就是我。是我沒錯。約瑟芬.柯岱斯賺了八千零一十二歐元。
「我受夠了,馬塞爾……」
他耶誕節不回來。第一個沒有他的耶誕節……
啪嗒!約瑟芬.柯岱斯夫人變成不可小覷的人物了。
奧恬絲寬容地笑了笑,嘆息道:「這就是爸爸的風格!」芬驚訝得無法回神過來:他去了肯亞!一個人去的,還是和米萊娜一起?在烤麵包機的上方,那個紅色的三角在嘲笑她。它彷彿在朝她眨眼睛。
「一杯茶就好!當我踏進這裡時就開始節食了,我覺得自己已經變苗條一點了。」
「妳說真的?」
「留張紙條給她,說你在我家等她,」雪麗幫他做了決定,語氣很果決,孩子同意了,「你有東西可以寫嗎?」
「哦,我親愛的,我那麼愛妳,要是妳知道!當我們兩人吵架時,我覺得自己那麼不幸。」
約瑟芬晃晃報紙,雪麗在洗頭池上扭了一下脖子。
「妳覺得他會看我嗎?那個穿粗呢大衣的男人?」芬問。
「我知道,妳是好心……妳很善良,芬。妳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但妳很善良!」
「他們在水裡泡膩了,自然會來找我們。亞歷山大認得路……」
「我們可以在座位上談。」
約瑟芬看著鏡子裡的小丑,喃喃道:
馬塞爾聳聳肩,拉了拉上衣的袖子,開始擦他的鞋尖。
「我會幫妳!我會幫妳找到一個動聽的故事……下次當妳去見妳的出版商,妳可以用妳淵博的關於中世紀的學識令他讚嘆不已。」
她猛地上前一步,走近那個放了小小骨灰盒的墓穴。一片喧囂。而現在!一切都混淆了,浴缸要漫出水了:馬塞爾、媽媽、夏瓦爾,再沒有任何人,我孤身一人,被拋棄了,沒有錢,沒有未來,輸得一敗塗地。我八歲,等著即將落下來的巴掌。我八歲,害怕得渾身發抖。我八歲,爺爺偷偷溜進我的房間,趁大家都睡著的時候。或者大家都在裝睡,因為這樣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艾麗絲不曉得如何回答。她凝視著他,張著嘴,想反駁,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不知道如何和她的孩子說話。她站在此岸,而亞歷山大站在彼岸。他們默默地望著對方。從孩子一出生就是這樣。那還是在醫院。當人們把亞歷山大放在搖籃裡帶來到她的床邊,艾麗絲說:「看!我的生活多了一個新成員!」她從來沒有用過「娃娃」這個詞。
「妳又回心轉意了,我的寶貝?」
「對,但她回絕他了。因為他承認做過結紮手術,而她希望生一堆孩子。她非常喜歡孩子。她愛婚姻和孩子……」
「好了……妳成功了。」
「這是我的事,夫人。總之,我不會告訴妳我們是如何弄到資訊的,但我知道那不是商務約會……」
雪麗聳聳肩。她已經把要配送的蛋糕用白色的布裹成一籠。
「沒有,是您從來沒有遭遇不幸。」
「也就是說,我要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你怕什麼呢,亞歷山大?」
「不可能,」艾麗絲嘆了口氣,「他睡覺都離不開。甚至還枕著睡!」
芬什麼都沒說,心想自己並不是唯一的一個。再過兩個星期,我的日子也會不好過了。確切地說,是從一月十五號開始。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過來蹲在她身邊,一邊皺著臉,因為他膝蓋痛。
約瑟芬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她的目光落到廚房桌上的打字機,那是「主管」給她的IBM老式圓鍵打字機。
「如果他不看妳,那是他的眼睛裡有眼屎。」
「除非妳因此很快賺到妳所需要的錢,而我可以解決我的問題……」
「妳怪我嗎,小甜心?」
「妳們好,」艾麗絲回了一句,「我妹妹約瑟芬……貝朗吉爾和娜蒂雅,都是朋友。」
奧恬絲,正練習把頭埋在水裡從游泳池的這頭游到那頭,當亞歷山大重複「爸爸和媽媽!離婚!」的時候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她裝作沒在意他們說話的樣子,以便更容易偷聽。亞歷山大和若伊信不過她,當他們看到她仰浮在眼前的水面上,就住了嘴。如果他們住了嘴,表示問題很嚴重,奧恬絲心想。離婚,艾麗絲和菲力普?如果菲力普離開艾麗絲,艾麗絲的錢就會少很多,她就不會像以前那樣溺愛我了。這件紅色的泳衣,今年夏天,只要我看它一眼,艾麗絲馬上就買下來送給我了。她想到電腦。她真傻,竟然拒絕艾麗絲提議買電腦給她:它一定比她母親選的要美上十倍。媽媽無時無刻不在談節儉。她的節儉真讓人掃興!好像爸爸離開的時候沒有留錢給她似的!不可能。他永遠都不會這麼做的。爸爸是個負責任的人。一個負責任的人會買單。他付了錢還讓人以為他沒有付。他不談錢。這才叫格調!生活真讓人鬱悶,她一邊想一邊繼續在水中遊弋。只有昂麗耶特知道如何自處、如何周旋。「主管」永遠不會離開。她浮出水面,看著她周圍的人。女人們一個個高貴優雅,他們的先生都不在:忙於工作、賺錢,為了讓他們迷人的妻子可以穿著Eres新款泳衣配一套愛馬仕的浴衣浴巾,然後懶洋洋地在游泳池邊消磨時光。她夢想擁有一位這樣的女人做她的母親!在這裡隨便挑一個都可以,她想。無論哪一個都行,除了我母親。我一定是在出生的時候被人掉了包。她剛才飛快地走出更衣室去擁抱她的阿姨並膩在她身邊,好讓所有這些美妙的女人認為艾麗絲是她的母親。她為自己的母親感到羞愧。總是那麼笨拙、不會穿著打扮。總是在算帳。當她累了,就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摸摸自己的鼻翼。她討厭這個動作。她父親,他總是時髦、優雅,他和一些重要人物交往。他知道所有威士忌品牌,會說英語,會打網球和橋牌,懂得穿衣服……她的目光回到艾麗絲身上。她看上去並不憂傷。或許亞歷山大弄錯了……他笨死了,那個小傢伙!而她自己的母親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裹在浴袍裡,她不游泳,奧恬絲心想,我讓她自慚形穢了!
「馬科斯.巴蒂耶不再請我去他家了,媽媽……妳覺得是什麼原因?」
芬聽著,目瞪口呆。一個鱷魚農場!為什麼不乾脆去養瓢蟲呢?
「瘦的那個?」
「你知道,失去母親我很難過。你也知道,她不是一個神聖的女人,遠遠不是!但她畢竟是我母親……我以為自己會很堅強,以為自己可以默默承受,一句話都不說,然後嘩啦!好像我的胃裡長了一個刺鉤,痛得我無法呼吸……」
艾麗絲沒有回答。貝朗吉爾看了看錶,叫道:
她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她下午一開始的好心情消失了。當她打開公寓門的時候電話正在響,她慵懶地拿起了電話。
若西亞娜看著他。他嚴肅得像是教皇在耶誕節上為人群賜福。
「怎麼樣?妳猜剛才娜蒂雅告訴我什麼?看來妳現在投身文學了?」貝朗吉爾問道,由於專注和某種貪婪使得臉部的肌肉一抽。
米萊娜用指甲掐安東尼的脖子,強迫他醒來。他掙扎了一下,揉一揉眼睛,趴在米萊娜的肩膀上,看見了地板上,一條油亮、肥胖、長長的鱷魚正用牠的黃眼睛盯著他。
「妳來過這裡?」芬低聲問奧恬絲。
「你在你的恐懼面前退縮了。它比你強大。這樣不好。你應該把恐懼打倒在地,不然你永遠都只是個嬰兒。」
「我真想喝一杯小酒……頭好暈!」
「好了,柯岱斯夫人……不要難過,您會走出困境的!現在,好好過耶誕節吧。您有什麼計畫嗎?」
那一剎那,芬想跑出去抓住兩個孩子的脖子,把她們從父親的魔爪下搶回來,但她又想了想。安東尼有他的權利,完全合情合理合法。她無話可說。
「妳確定?」
回來的路上,她們沉浸在汽車晃動的悠然小憩中,約瑟芬構想著講座提綱,忽然,一個在她們眼前過街的身影把她從遐想中拉了出來。
「難道妳沒有倒在夏瓦爾的懷裡?」
約瑟芬看著窗外魚貫而過的風景,沒有回答。
「我妻子!」
芬浮想聯翩。她走在街上,腦中繼續構想她和弗日榮先生的對話。她雀躍著舞著向前,突然她僵住了,像一尊鹽雕像,手按在心口。信封!要是她把它弄丟了?她停下來,打開她的皮包,盯著放支票的白色信封,鼓鼓、胖胖、肥肥的,在鑰匙串、粉盒、好萊塢牌口香糖和她從來不戴的美洲野豬皮手套中間。八千零一十二歐元!對了,她告訴自己,我要搭個計程車。我要搭計程車去銀行。我太害怕在地鐵裡被人搶了……
他一隻手伸到她的兩腿之間,開始摸起來。
「我愛你,馬塞爾。」
他點點頭,秀了秀他的書包,然後爬上兩層樓梯到自家的門上留了言。
約瑟芬看著她姐姐,不能理解。美麗的艾麗絲、聰明的艾麗絲、絕妙的艾麗絲為了得到其他人的認同,竟然撒謊!她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很震驚,似乎在這個她所認識的驕傲而且堅定的人後面,她發現了另一個女人。艾麗絲早已垂下頭,把她的蘋果派切成整齊的小塊狀,然後她把它們推到盤子的邊緣。照這種吃法,難怪她不會變胖,芬心裡想。
「啊!」他咕噥了一句,「我們真的……有麻煩了。米萊娜,別動,千萬不要動!妳要是動了,鱷魚就會攻擊。如果妳不動,牠就不會碰妳!」
「妳在想什麼?」雪麗問道。
「妳相信這些蠢話?」
芭貝特和一家電器行的倉庫管理員熱拉爾同居。她給家裡提供燈泡、多種插座、烤麵包機、電水壺、炸薯條機、冰櫃、洗碗機等等等等。價格無懈可擊——打六折。嘉爾曼很欣賞她。熱拉爾和芭貝特的愛情是一部艾麗絲看得饒有興致的連續劇。他們不停地吵架、分手、和好、出軌……相愛。我應該寫芭貝特的故事!艾麗絲邊想邊放慢了梳頭的節奏。
馬塞爾差點岔氣。粗著聲音,幾乎針鋒相對地抗議:
這天早上,他沒有時間做完他的夢。米萊娜兩腳亂踢,把所有的棉被都踢到地上。他的目光搜尋著鬧鐘,想看看幾點:五點半!
「他們最後會變成兩個傻瓜,我跟妳打賭。不過妳怎麼啦?妳破相了!妳去練柔道嗎?妳要知道,妳的年紀已經不適合這種運動啦。」
她沒能看到那個攻擊她的女人:她已經朝她背過身,消失在擁擠的人潮之中,幾千條手臂,幾千條腿從四處伸出來,混雜在一起,但她決定絕不手軟,繼續她的發現之旅,身子朝前傾,一隻手伸著,另一隻手牢牢抓緊皮包以防別人搶走。
「現在完了!」
若西亞娜聽著這些話,但是沒有明白。
因為安東尼.柯岱斯對此也寄予厚望。他吸取了在「獵人公司」受挫的教訓,而投資了鱷魚公園。他發誓再也不做一個渺小的職員,而要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投資百分之十的股份,並為此向銀行貸款。他去找過工商銀行的弗日榮先生,提供他鱷魚公園的開發計畫,說明預期在一年、兩年、五年分別能獲得的利潤,提出要貸款兩萬歐元。弗日榮先生起先很猶豫,但他認識安東尼和約瑟芬,猜測這筆貸款後面有馬塞爾.戈羅貝茲的財富和菲力普.杜班的名聲作為擔保。他同意把這筆錢貸給安東尼。第一筆還款應該在當年的十月十五日支付。然而,安東尼沒有兌現,他的款項始終沒有入帳。財務調度問題,當他在幾次電話打不通後好不容易撥通電話找到魏陽時,後者這樣解釋,錢很快就到,而且別忘了,如果第一季的營利好,耶誕節的時候,您前三個月的辛苦工作就可以賺到一筆豐厚的獎金!「You will be superman!因為,你們法國人有很多想法,而我們中國人有很多實現想法的手段!」魏先生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我會一次付清三個月的款,」安東尼承諾弗日榮先生,「最晚十二月十五日到帳!」他從銀行家的聲音中聽出了憂心,於是以更為熱情的口吻使他放心。「別擔心,弗日榮先生,我們在這裡做的是大買賣。中國欣欣向榮。就應該和這樣的國家做生意。我簽的合約會讓您的員工臉紅!我每天經手有好幾百萬美金!」
「妳知道,奧黛麗和加里.庫珀一起拍過片……而且庫珀說的英語很奇怪嗎?」
而最難辦的是:和「主管」重修舊好,說服他她和夏瓦爾不過是一時貪歡,偶然興起,難得糊塗,是女人一時的軟弱,但她現在都拋諸腦後了。編造一個她可以自圓其說的謊言?他強迫她?威脅她?毆打她?給她吃藥了?給她催眠了?蠱惑她了?——奪回她寵兒的位置,抓住一個戈羅貝茲的小精|子,以便把它放進熱乎乎的肚子裡。
「喂,史蒂芬。是我若西亞娜……」
約瑟芬感到自己輕飄飄的。女兒的快樂感染了她,把她從煩惱中解救出來。自從她接受了翻譯任務後,她就把奧恬絲和若伊安排到學校餐廳吃午飯了,晚上總是一成不變的菜色:火腿和馬鈴薯泥。若伊邊吃邊做鬼臉,奧恬絲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約瑟芬為了不浪費,把她們沒吃完的都吃乾淨。也因為這樣我才發胖,她想,我一個人吃三個人的飯。晚餐,結束,她就洗碗——洗碗機壞了,她沒有錢找人修理或換一台新的——,擦拭乾淨廚房桌上的布,從壁櫥裡將書取出來繼續工作。她讓女兒們開著電視看……她繼續做她手上的翻譯。
艾麗絲將銀行卡遞過去。
「是她想抽我的筋剝我的皮……」
「我不知道還有人飼養鱷魚。」
是奧括絲先看到了,把信拿了過去。若伊跳著喊道:「我也要!我也要,把信給我。」約瑟芬讓她們坐下,讓奧恬絲讀信,然後她把若伊抱到膝蓋上,緊緊地摟在懷裡,準備聽著。奧恬絲用一把裁紙刀拆開信封上方,取出六張薄薄的信紙,打開,攤在廚房的桌上,溫柔地用手背將它們撫平。她開始讀信:
「發財了。發財了。我又小有錢了!雖然這個顧客讓我神經崩潰,不過他給錢很大方!我們去咖啡館吃塊慕絲蛋糕吧?」
「不行,亞歷山大!這個問題我們談過一千次了!男生到了十歲就不能和父母一起睡了。」
芬點點頭,感激雪麗不再生氣了。
她用斬釘截鐵的語調回了一句,約瑟芬頓時輕飄飄的,很幸福。我變漂亮了,可能嗎?她一邊自問,一邊在找一個櫥窗好再看看自己。
我不喜歡她的眼睛,若西亞娜心想。她冷漠、苛刻、吝嗇、充滿懷疑和算計的小眼睛。我不喜歡她薄薄的、乾乾的嘴唇,她白兮兮的閉著的唇。這個女人,嘴巴裡有石膏!我受不了她像對待僕人一樣對我說話。她的榮譽頭銜是什麼?不就是嫁了一個把她從潦倒中拉出來的好男人嗎?她的屁股算是找到緩和的窩了,但我完全可以把她的暖氣關掉。誰笑到最後才是笑得最好!
「以前,他是家裡的一份子。我們可以損他……」
「如果妳解釋給我聽,我會試圖去了解的,」約瑟芬靦腆地建議道。
火車再過十分鐘就要開了。約瑟芬轉頭向四周張望,希望能瞥到帶著小亞歷山大的姐姐艾麗絲的身影,朝她們飛奔過來。但出現眼前的,並不是這幅讓她安心的畫面,而是另一個畫面,看得她像被釘住了般,傻眼了。
他們走到門口的時候,巴蒂耶太太來接馬科斯。她的眼睛紅紅的,推說是出地鐵時眼睛進了灰塵。馬科斯展示他一百歐元的支票給巴蒂耶太太,後者感謝雪麗和芬照看了她兒子。
「可是我們沒有網路,」若伊說,「所以我要去書上查……」
喪禮將在下周六舉行,在她母親住的村子墓園裡,若西亞娜突然動了感情,決定要出席喪禮。母親入土為安的時候,她希望自己能在場。她需要看著母親永遠地下葬在那個巨大的黑色墓穴裡。這樣她就可以跟她道別,或許,或許還會喃喃地對她說,她多麼多麼希望能愛她。
十二月十五日,沒有任何郵件。
「說起來……如果是我不知道會有多開心!以後月底再也不用煩惱了,有的是錢、一間舒適公寓英俊老公、一個小帥哥兒子……我想都不會想問自己這種問題。」
「那只是玩遊戲!」
這對約瑟芬來說真是太過分了。她讓忍了好久的沉沉淚珠順著臉頰滑下來,默默地哭泣,而艾麗絲趴在那裡,頭埋在臂彎裡,繼續回憶她們的童年,她發明的種種讓妹妹一直做她的奴隸的遊戲。我現在被送回我親愛的中世紀了,約瑟芬淚眼婆娑地想著。當可憐的農奴不得不向城堡裡的領主繳稅。人們稱它為人頭稅,農奴把四個德尼耶放在低下的頭頂敬獻給領主,表示臣服。他根本就沒有能力繳納四個德尼耶,但他還是想方設法弄到,否則他就要挨打、被關起來、被剝奪他的耕地和湯……人們枉費心機發明了活塞引擎、電、電話、電視,但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並沒有改變。我過去是,現在是,將來永遠都是我姐姐卑微的奴隸。和其他人的奴隸!今天是奧恬絲,明天,或許還有其他人。
「剛來的時候是有的,可是……」
她緊緊地挽著女友的手臂。因為,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感到自己美麗,她變得大膽了。
「不行,我說了!我這一次絕不屈服。」
「媽的!」他滿臉驚喜地感謝,「妳太好了,雪麗,妳還想到了我!是因為這樣媽媽才不在家……她知道妳要慶祝節日,她什麼都沒說,原來是要給我一個驚喜。」
好了,我的親親小乖乖,妳們已經知道我新生活的全部——或者幾乎全部——的內容。一大清早起床,我得去找我的副手訂定今天的必完成任務。我會很快寫信給妳們,會常常寫,因為我想念妳們,非常非常地想妳們。我把妳們的照片放在辦公桌上,我把妳們介紹給所有問我「這兩個漂亮的小姐是誰」的人。我驕傲地回答:「她們是我女兒,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兒!」寫信給我,讓媽媽買一台電腦給妳們,這樣我就可以傳房子、鱷魚,還有穿短褲的小個頭中國人的照片給妳們看了!現在買得到一些便宜牌子,應該不是一筆太大的投資。我緊緊地擁抱妳們,愛妳們的爸爸。
「這兩個可憐的小姑娘真是人生一開頭就不順!」母親大人對艾麗絲說道。「我的上帝,今天人們都讓孩子們過什麼日子!也就不奇怪社會為什麼每下愈況了。如果父母都不知檢點,還能指望孩子變成如何?」
在一張木頭長型躺椅上,艾麗絲閒憩著,膝上放著一本書,她穿著白色浴袍,長長的黑髮束在後面,雍容華貴。她正和一個年輕女孩在聊天,芬可以看見那個女孩的背影。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孩,穿著迷你比基尼泳裝。紅色的泳衣上鑲著如銀河星塵般閃閃發亮的碎寶石。翹翹的美|臀,一條很小的短褲讓約瑟芬感覺它幾乎是多餘的。上帝,這個女孩多美麗!纖細的身材,修長的玉腿,健挺的胸部,頭髮隨意盤在頭上……她渾身散發著優雅和美麗的氣息,和游泳池精美的陳設相襯得如此和諧,蔚藍的池水映著四壁。約瑟芬立時百感交集,收了收浴袍腰帶上的結。說好了!從這一刻開始,我要節食,每天早上做仰臥起坐。想當年我也是一個修長窈窕的年輕女孩。
「因為爸爸和媽媽他們不在一起睡了……已經有半個月了。」
「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而且擔心!」
勒內是個年輕的丈夫。他的妻子吉奈特,一個金髮小女人,總是笑呵呵的,被工廠錄用了。她在她先生的手下工作。她駕駛小貨車、打字、清點裝箱數,並檢查出貨內容。她原本想當歌手,但生活給了她另一種安排。當她遇到勒內的時候,她在派特里夏.卡爾利的表演中當合音伴唱,在勒內和麥克風之間,她不得不做出選擇。她選擇了勒內,但在心血來潮想唱歌的時候,她也會在大塊玻璃圍成的廠房中扯開喉嚨,「到此為止吧,到此為止!別再碰我!求你,可憐我!再也無法忍受是我,要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你,喔……而你明天就要走進婚禮,她有錢,她有美貌。她有所有的一切美好,而我唯一的缺點是我愛上了你!!!」她放聲高歌,想像有一堆觀眾在她的腳下歡呼。她也曾經為羅傑.沃爾卡諾、迪克.里弗斯、塞爾薇.瓦坦當過合音。每個周六晚上,在勒內和吉奈特家會唱卡拉OK。吉奈特還沒有離開六〇年代,她穿著舞鞋和緹花格子布的緊身褲,像塞爾薇一樣耳後戴了一朵雛菊。她收藏了一系列《嗨,朋友們》和《花季少女》雜誌,在感傷懷舊的時刻拿出來回味。
約瑟芬點了點頭。她很想問雪麗是在哪裡學會打架的,但她不敢。
「好,那我說了……為什麼妳的生活中沒有男人呢?」
「再見,柯代山斯夫人……」
約瑟芬聽命。幾分鐘時間,貨就裝上車了,蛋糕長籠置放在後排座位,芬單手扶著它們。
三個小子抱著肋骨,在地上打滾。
「妳不馬上看嗎?」奧恬絲問。
他摸摸腦袋,有點尷尬。
奧恬絲把最後一張信紙遞給約瑟芬,後者把信紙疊好塞進廚房圍裙的口袋裡。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胸口,那個地方曾讓她那麼難受。馬塞爾的手在她的手中變熱了,在柔軟和舒適的凹凸處重新找到舊日的位置。
這是一個陰鬱的日子。一個沉默的日子。彭為他們上菜,一語不發。安東尼沒有碰他的早餐。他再也受不了吃鱷魚蛋了。再過十天就是耶誕節,而我還沒有寄任何東西給約瑟芬和女兒們。再過十天就是耶誕節,而我將和米萊娜一起,喝一杯同我們血管中的希望一樣冰冷的香檳酒。
卡洛琳娜.維貝爾大笑。艾麗絲突然恨不得好好教訓她。
她朝著水泥地面把頭低下,任自己沉浸在一個無止盡的祈禱中。
另:附上一封給妳們媽媽的信……
梳子輕輕地響著,艾麗絲仰著頭,回想她白天度過的漫長而單調的一天。又是無所事事的一天。這段時她把自己關在家裡。她已經對圍著空虛瞎忙失去了興趣。她一個人午餐,在廚房,一邊聽芭貝特閒聊,芭貝特是每天早上過來幫嘉爾曼忙的女傭。艾麗絲觀察著芭貝特,就像人們在實驗室觀察變形蟲的切片。芭貝特的生活是一本小說:棄嬰、遭人強|暴、被接待家庭領養、叛逆、小小年紀就惹是生非、十七歲結婚、十八歲就做了母親,她多次出走、犯事但從來沒有拋棄她的女兒——瑪麗蓮,她不管走到哪裡都緊緊抱著女兒,給女兒所有她沒有得到的愛。三十五歲的時候,她決定不再「做傻事」。規規矩矩地做人,本本分分地做事賺錢,負擔剛剛通過高中畢業會考的女兒學費。她做了女傭。她不會做別的。一個很優秀的女傭,最好的女傭。她「跟有錢人要價很高」:每小時二十歐元。艾麗絲對這位金髮碧眼、傲慢坦率、個頭嬌小的女人很好奇,於是就聘用了她。從那以後,聽芭貝特說話簡直是一種享受!兩個一切都迥然不同的女人之間的對話常常很奇怪,而在廚房,她們又顯得那麼心照不宣。
「你的情婦和你的寶貝孩子!因為你妻子正在你的辦公室等你。」
「妳不一定要回答的,我說過了。」
「我呢,剛才有個女的把我刮傷了,」卡洛琳娜感嘆。「她把她的手鐲壓在我的手上,妳看……」
「我是否愛妳,我的美人?妳竟然懷疑,我的天!妳瘋了。等著,妳會看到我如何向妳證明。」
服務生走過來,艾麗絲朝他轉過身。
約瑟芬驚訝地打了個嗝,艾麗絲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腳。
芬擁抱了她。雪麗任由她抱著,顯得那麼輕盈,那麼溫柔。「我們兩個是超級團隊,」雪麗喃喃說道。芬不知道怎麼回答,把她擁抱得更緊了。
安東尼差點當場掛掉電話。
「來了一個新人,牙齒簡直可以在木板上咬出印子……布勒埃(Bleuet)律師!他受不了自己的姓氏,我沒騙妳。他為了讓自己受到重視,總是黏著菲力普,甜言蜜語的,無比溫柔,但妳知道他這個人,背後會捅妳刀子。他只想處理重要的案子……」
「我不知道……」芬囁嚅道,一邊咽下淚水。「還沒時間去想。雪麗建議我和她一起去蘇格蘭……」
「好了,振作一點……發生了什麼事?你要好好解釋這一個月來的臭臉色。」
若伊遺憾地把手指收回來,看了看,在褲子大腿處擦了擦。
肯亞(如果妳們去查一下字典)是一個被衣索比亞、索馬利亞、烏干達、盧安達、坦尚尼亞擠在中間的國家,它的海岸還屬於非洲的海域,但對面的塞席爾群島國家則屬於印度洋了……妳們有點概念了嗎?沒有?妳們應該複習一下地理了。我住在沿海地帶,在馬林迪和蒙巴薩兩個城市之間,是肯亞最著名的地區。它到一八九〇年之前都歸桑吉巴蘇丹管轄。阿拉伯人、葡萄牙人和英國人都曾爭奪過肯亞,最後肯亞在一九六三年取得獨立。今天就不再說歷史了!我想妳們要問的問題想必只有一個:爸爸在肯亞做什麼呢?在回答之前,我先叮嚀一聲……妳們都坐穩了嗎,我的小寶貝?妳們真的坐穩了嗎?
「不管怎麼說,顯然他鼓勵妳寫作。他不是那種嫉妒另一半成功的先生。不像伊桑貝爾律師,他太太寫了一本書,好了,他氣不打一處來,差一點要跟她打官司禁止她用『他的』姓氏出版……」
「貝朗吉爾說的沒錯。我先生總是說,今天光寫一本書還不夠,還要把它推銷出去。而說到推銷,您的眼睛可是殺手鐧!您的眼睛、您的關係,註定會成功的,我親愛的艾麗絲……」
「我想問您,」她支支吾吾地開了話,「我想知道……他們是不是有些什麼動作……」
「不是,是賈利……剛才看他就像是個男人了,幾年後他就會是一個男子漢了。他真帥!」
「妳把書寫出來……妳對妳的主題駕輕就熟,不管是當時的歷史事件、時代細節、術語以及人物……妳都能信手拈來。妳會遊刃有餘!對妳而言這只是一個兒童遊戲。花上六個月,好好聽我說,芬,花上六個月,妳就可以把五萬歐元裝進口袋!妳就不必再煩惱了!妳可以回到妳的羊皮紙、妳維庸的詩歌、妳的奧伊語和奧克語中去了。」
「妳呢,不要什麼都只看到壞的那一面!」
「我希望妳看清楚!她對我的方式簡直可惡至極。」
她看著蘇格蘭格子布帽在街角轉彎,心想她要不惜一切代價重新贏得丈夫的尊重。
「怎麼啦,若伊?告訴媽媽……妳知道做媽媽的什麼都能了解,什麼都能原諒,她愛自己的孩子,哪怕他們是血腥的殺人犯……妳知道嗎?」
「我們在車裡等他們。他們知道座位號碼,會找到我們的。來吧,我們走。」芬堅決地下了命令。
她亂扯一通。她正在走向傾家蕩產。
「嗯。三四個月來我都在嘗試,結果呢——就寫了三四行。我離寫書還遠著呢!」她露出一個淺淺的自嘲笑容。「不!我要做的就是裝裝樣子……等大家慢慢淡忘這件事。我要裝出很用功的樣子,然後有一天我再承認自己把所有的稿子都扔了,因為寫得太糟糕了。」
假期雪麗去蘇格蘭。她希望賈利了解他祖先的國度,說英語,學習另一種文化。今年,當他們回來的時候,雪麗顯得有些消沉陰鬱。她曾經無意間說漏了嘴:「我們明年會去別的地方……」後來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
在俱樂部門口,一位優雅的年輕女子詢問她們的姓名,在一個大大的本子上查了一下,向她們表示杜班夫人在游泳池邊等候她們。女子的工作檯上點著一支芳香蠟燭,音響裡正在播放一首古典樂。約瑟芬看著自己的腳,為自己廉價的鞋子感到羞愧。年輕女子為她們指出往更衣室的路,祝她們下午愉快,她們進了各自的更衣室。
「安東尼,牠要把我們吃掉!」
約瑟芬沉默了,嘆了口氣:
「妳是怎麼做到的?」艾麗絲羨慕地嘆了口氣。
「Good boy,Bambi,good boy……」
他們打開香檳酒,大快朵頤地吃著栗子火雞,和雪麗祕製的咖啡巧克力聖誕蛋糕,然後晚飯結束,他們離開桌子開始跳舞。
「說妳需要一台電腦。」
「我忘了問他了。他很內向,很安靜。很奇怪,他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樣和一個男孩說話。我的意思是:不是去誘惑他的那種!有時候我很羨慕妳生的是兩個女兒。這可能更容易……」
「應該是總經理,」奧恬絲想了一會兒說道。開學的資料表上問及父親的職業,我就是這麼填的。
「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
「如果妳愛我,如果妳真的愛我,證明給我看:為我生一個孩子,一個屬於我的孩子,一個我可以把姓氏傳給他的孩子。一個小戈羅貝茲……」
馬塞爾眨眨眼睛,聽著,幾乎每次都聽從勒內的建議。
當約瑟芬和雪麗從美髮院出來的時候已經六點半了。雪麗抓著芬的手臂,逼著她在一家Conforama家具連鎖店的櫥窗裡看看她自己,櫥窗被紅色的霓虹燈照亮,打映出家具品牌的字樣。
「我們就會有很多錢……」
「親愛的,我答應妳,妳會有妳的電腦的。耶誕節……妳可以等到耶誕節嗎?」
「我看您很不耐煩,夫人,那我就進入正題……」
若西亞娜是坐火車來的,在居爾蒙─夏蘭德雷換的車,搭了計程車(加上飲料共三十五歐元),冒雨跨過墓園的大門,又見到了二十年前她所鄙夷、拋棄的那群人,他們黏在雨傘下面如一顆顆水果香糖。嗨,夥計們!我要去巴拿馬發大財!出人頭地後衣錦還鄉!而現在如此低調地,沒有敲鑼打鼓回來,沒有展示半點排場來堵他們的嘴,不見得是個好主意!「妳坐火車來的?妳沒有車嗎?」汽車,對她的家人而言代表了一個國際化的階層,標誌著「功成名就」。下榻愛麗舍宮。擋都擋不住的成功。「沒有,我沒有車,因為在巴黎,步行才是奢侈。」「是嗎……」他們這麼說著,把大鼻子藏在黑色領子下偷笑。「沒有車,沒有車!真是沒用的東西!」
「他愛上了一個穿短褲的中國女人而她只有一條腿?」
「是的……在辦公室。她幫我們做事……妳不知道?」
米萊娜真的無法忍受了。
「不是,但這和你的第一個問題有直接關係。」
「他不在那裡。」
後來,當她去多維爾艾麗絲家的時候,她得知若伊在七月份經常哭紅鼻子。是艾麗絲告訴她的,而艾麗絲又是從亞歷山大那裡聽來的,亞歷山大是若伊親口告訴他的。「安東尼跟她們說,她們最好能習慣米萊娜,因為他打算和她一起生活,他們在開學的時候有一個工作計畫……什麼計畫?沒人知道……」兩個女兒都不說什麼。約瑟芬後悔自己沒有問問她們。
「哦,謝謝,親愛的媽媽。妳讓我再開心不過了。」
「那還要您說。」
她不知道該如何和他說話了。他用「您」稱呼她,而她結結巴巴,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和恰當的表達。她省略了他們交談中所有的人稱代名詞,用動詞不定式或泛指人稱代詞來造句子。
「你爸爸要生氣的……」
「好了,現在,全巴黎的人都要知道我在寫一本書了。」
當坐在她對面的客人,一個迷人的、事業有成、深受女人喜愛的出版商揶揄地問她:「那麼,我親愛的艾麗絲,一直都做居家的珀涅羅珀嗎?很快我們就要給你一條頭巾了!」她被刺傷了,想都沒想就回答道:「你會吃驚的:我開始寫作了!」她一說出這句話,出版商的眼睛就亮了。「一本小說嗎?哪一類小說?」「一本歷史小說……」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想到約瑟芬和她關於十二世紀的研究。她妹妹介入到這個男人和她的對話之間。「啊!我很感興趣!法國人很迷歷史和小說化的歷史……妳開始寫了嗎?」「是的,」她飛快地反擊,向妹妹的研究求救。「一部發生在十二世紀的小說……阿基坦的阿利諾時期。人們對這個時代有不少錯誤認知。這是法國歷史上很關鍵的時期……一個和我們現在這個時期有著驚人相似的時期:錢幣取代了以物易物,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佔據極其重要的位置,村莊荒涼了,城市發展期來了,法國開放地接收各種外國的影響,貿易在整個歐洲蔓延,年輕人在社會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起來反抗而變得暴力。宗教佔據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同時擁有政治、經濟和司法的權力。神職人員高高在上,還有很多什麼事都要摻和的狂熱信徒。這也是個大興土木的時代,修建教堂、大學、醫院,是愛情小說的開端,思想界最初的爭鳴……」她即興發揮。所有芬的論據從她的口中流淌出來,化為了鑽石項鍊,出版商嗅到了無限商機,眼睛再也不從她身上移開了。
約瑟芬轉頭看看雪麗,兩人心照不宣,她把禮物遞給雪麗,那是一本她在跳蚤市場淘到的《艾麗絲夢遊仙境》英文原版。雪麗送給她一件很漂亮的黑色高領羊絨套頭衫。
他做了一個手指一彈就把一個小球彈飛的動作,頹坐在他的扶手椅上。
雪麗扭轉鑰匙,握緊方向盤,猛地發動車子,把她的所有怒火都發洩在馬路上,路面上留下了輪胎摩擦的痕跡。
「現在,馬上?」芬問,害怕在餐車上碰巧遇到若西亞娜和「主管」。
「米萊娜……我想牠在對妳發|情。」
「瞞著妳,我也並不覺得是件光彩的事。」
她繼續翻譯。如果換了奧黛麗.赫本處在她的位置,她會怎麼做?她一定會工作,她要維持尊嚴,她應該會為孩子們著想。『保持尊嚴並為孩子們著想』。她一直都是這樣生活的,尊嚴、仁愛,然後瘦得像一根釘子。這天晚上,約瑟芬決定開始她的馬鈴薯減肥法。
「我知道,我的小寶貝。」
「別打斷,芬,別打斷我!相信我,我需要全部的勇氣,好向妳說出我準備告訴妳的話,因為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勒內看著他,傻眼了。這和當初教他在商場打拚的男人絕對不是同一個人。他把聆聽馬塞爾教誨當作是上夜校。勒內回想起他大聲鼓勵自己用心工作:「你愈能冷靜地計算,你就能走得愈遠。不能動半點感情,我的老夥計。要冷靜地踩死對手!唯有這樣才能牢牢地坐享你的權威,一開始就要來個下馬威,你解雇一個搗蛋鬼,你掃除一個敵人,此後誰都會敬你三分!」或者:「成功有三個方法:力量、天分或賄賂。賄賂不是我的強項,天分我也沒有……所以剩下的我只能擁有力量!你知道巴爾札克怎麼說嗎?『應該像一枚砲彈打入人群,或者像鼠疫潛入大眾。』這話很精采,不是嗎?」
「一個人?」
「我沒有哭!」
「菲力普聘她當翻譯。她做得很好。她為我們工作了整整一個夏天。開學後,我把她介紹給一位出版商,他給她一本傳記翻譯,《奥黛麗.赫本傳》。他到處誇她。優美的文風。無懈可擊的工作。按時交稿,毫無拼寫錯誤,等等等等!而且,給她的翻譯費也不高。她事先都沒問別人會付她多少錢。妳見過這樣的人嗎?她完全不討價還價,她拿過支票,走的時候感激得差點要吻你的腳了。妳們是一起被撫養長大的,還是她是在修道院裡長大的?我看她很像加爾莫羅會的修女。」
「我能接待妳們也很幸福……」
「經濟史研究非常看重法國一〇七〇到一一三〇年這段時期:當時不僅許多鄉鎮形成,還出現了城市化躍進的最初徵兆,不僅錢幣進入鄉村,同時出現城市間的貿易機構。但是這段富有活力和革新的時期也是領主們進行大規模掠奪的時期。如何去思考兩者的關係:經濟騰飛和領主制,孰是孰非?」
「但是妳看,我沒想到會這樣……」
賈利拉著奧恬絲跳一支慢舞,兩個母親一邊啜飲香檳一邊看他們跳。
「我明白了:妳心情不好,我閉嘴好了。」
「五分鐘後就輪到您了,」年輕姑娘說道。
穿著紅色泳裝的年輕女孩轉過身,芬認出來是奧恬絲。
「啊!妳也注意到了?我從來沒想過她會有那樣的經歷,她是那麼纖柔,那麼脆弱。」
「你有看到牠的尖牙嗎?」米萊娜大喊。
艾麗絲裝作想起來了,拍了一下腦袋。「知道,當然。我真傻……」
艾麗絲信誓旦旦。僅此一次,木頭十字架,鐵十字架,如果我說謊,我就下地獄……
她脫下手套,而艾麗絲神情尷尬,看到她的手背上一個又大又深的傷口,上面還有幾滴淤血。
「那我就問另一個問題……無關緊要的。」
她們跟她道別,一邊離去,一邊做著友好的小手勢。艾麗絲聳聳肩,嘆了口氣。約瑟芬沉默不語。女服務生端來兩杯茶和一塊蘋果派,淌著鮮奶和焦糖汁。艾麗絲交代都記在她的帳上並簽了單。約瑟芬等著女服務生離開,等著艾麗絲給她解釋。
約瑟芬聽著,頭始終低垂著。
「那是愛,艾麗絲。純粹的愛。因為我崇拜妳!」
她打開報紙,翻了翻,大叫。
「正因為如此,妳對我意味著一切……既是我的妻子又是我的寶貝孩子。」
她命令女兒們順著人流,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月臺前部三十三號車廂所在處。
「她希望火化……」
「謝謝。本來五點鐘送到就好,現在他們打電話說要四點以前到,否則就不用送了,我愛把蛋糕放哪兒就放哪兒。這是個大客戶,他很清楚我一定會符(俯)首帖耳……」
「是的,我知道,但你們根本不在同一個階段上。妳應該離他遠一點,才能讓他重新認識到妳的可貴。妳要扮演神祕公主。這一招對付男生最靈了。這需要花點時間,但是總有一天他會回到妳身邊,他會學會溫柔體貼。這是妳的任務:教馬科斯成為一個真正的戀人。」
「可能是累了,因為,他處理卷宗時總是那麼機警。他是一個冷血動物。很難知道他真正在想什麼,但同時他也非常忠誠、正直。並不是辦公室的每個人都能這樣去形容。」
「她看上去那麼完美,那麼有教養。妳注意到了嗎?她所有的愛情故事沒有一個是以婚姻告終的。」
「他沒搞什麼名堂。他只是想讓我們兩個面對面聚在一起,好了他成功了!他弄錯訂單是個幌子。」
她做家庭主婦一定很美!粉|嫩、清純、纖細。約瑟芬想像她在遊廊下等安東尼,跳上吉普車去公園兜一圈,做飯,在一張大大的搖椅上翻報紙……晚上,當他回來,一個傭人為他們準備了美味晚餐,他們在燭光下享用。他一定感覺他的生活重新開始了。一個新女人,一幢新房子,一份新工作。我們在他眼裡想必黯淡無光,我們三個在庫爾貝伏瓦的小公寓裡。
她們很快在「法蘭西斯家」酒吧聚首了,躲開了那群購物狂。
雪麗嘟囔了一句,但約瑟芬沒有聽明白。
「我不知道,親愛的,」約瑟芬回答,心不在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煩惱……」
約瑟芬停了片刻,補充道:
「他長什麼樣子?」
「我說謊?真像在說教!奧恬絲說的對。妳真是天真幼稚。妳對生活一無所知,我可憐的芬。或者是因為妳的生活太簡單了,才會為這點小事坐立不安……在妳看來,善惡、黑白、好壞都是涇渭分明的。啊!這樣多簡單!我們馬上就知道自己是在和誰打交道。」
有一陣狂風迎面刮來,她們同時弓著背,互相挽著。
「sorry。我過去是太愛他們了,正因如此,現在才和他們保持距離。」
因為勒內沉默著,他繼續宣洩:
「看!」芬大叫,一邊抓了抓雪麗的袖子。「那裡,在我們前面。」
「哇啊,媽媽,太美了!這價值多少啊!要是馬科斯.巴蒂耶看到,一定會把它們全部偷走。他說如果我們是窮人,就可以去偷有錢人的東西,他們甚至都不會發現。這有助於社會平衡!」
「妳背叛我,去和夏瓦爾好?」
「鱷魚?他瘋了!」
「我的小時候,艾麗絲也一樣。所有男孩子都為她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