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她們把您當作他了?」
「因為,在她的書中,艾麗絲.杜班刻畫了一個年輕女子芙洛林娜的形象,芙洛林娜為了逃避婚姻,剃光了自己的頭髮!這本書由瑟呂里耶出版社出版,書名為《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講的是……我來介紹,還是您自己來?」
「對不起,我沒有傷害您的意思。」
「Good job,John!」
「不,我向妳發誓。是他,呂卡。那個帶我去電影院的人……和我一起在圖書館喝咖啡,正在寫一篇關於中世紀的眼淚的文章……」
「為什麼妳要把它們切得那麼薄?」
約瑟芬看著他,震驚不已。一個雙胞胎兄弟!沉默延續著,並且開始變得沉重,她終於鼓足勇氣說:「我推開您只有一個原因……因為我覺得您那麼英俊,而我自己那麼醜陋!我不應該跟您說這個,但是既然我們可以無話不說,那麼事情經過就是這樣子。」
「她懷孕了,馬塞爾。她開心得快發瘋了……你去中國後不久,她就得知這個消息了,如果不是因為『戴帽子的』拿了張俄國女人的照片來找她,她早就在電話裡向你大聲宣告了,一定能把你的耳膜都震破……」
「你的郵件在桌上等你。還有找你的電話。我都整理好了。」
夜幕降臨,她推開陽臺上的玻璃門,看著星星。
「不是個愣頭青,也沒有一個衣架子身材。但我喜歡他。我們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妳父親呢?」約瑟芬問道,雪麗於是開始談起自己的童年,約瑟芬對此感到很驚訝,也想利用機會好好了解。
「對。我在那邊有一棟房子……他不會去那邊的。至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我不能再生活在這裡了。」
「所有別人想強加給我的東西。」
而且我還花了大把時間在圖書館,窺伺著呂卡的出現,在等待中耗盡了力氣,現在什麼都吃不下了。
約瑟芬含糊地說了個「是」,便馬上轉換話題,問他研討會開得如何。是的,發言人都很有意思,是的,他的發言很順利,是的,會出版一個專刊。
「電影結束,下期再會!」雪麗一邊大叫一邊關上電視,「因為我覺得,這只是個開始。」
「是嗎?」
「是,」她含糊地應了一聲。
「別擔心……我知道怎麼保守祕密。」
「才不會……牠也在觀察我們呢。牠對我們很好奇。我已經學著去喜歡牠們了,你知道嗎?我一點都不害怕了……」
他陷在車座上,決定打個盹。
若西亞娜朝昂麗耶特放到她鼻子底下的女人看了一眼,是個年輕漂亮的黑髮女人,有著傲人的胸部,她搖了搖頭。
「妳看,約瑟芬,一旦人與人的關係變得親密,一旦放鬆警惕,言語會變得多麼危險……和妳在一起時,我變得不太謹慎,於是詞語就像妳的拼圖塊一樣冒了出來。總有一天,妳會獨力發現真相的……在某個宮殿的洗臉池中!」
「我真同情你,夏瓦爾。」
夏瓦爾停下車,熄了火。他伸手攬住奧恬絲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
「他什麼都學他!而且他在迴避我。在他這種年紀,很正常。父親成了榜樣,母親可以被拋棄了,而且這樣也有點新鮮感。男人還真容易看透,嘉爾曼!」
他痛苦地抬了抬眉毛,把玩著他的酒杯。
「現在,您才是真正的貝爾納代特.蘇比魯……」
絕育的鱷魚!而他得靠牠們來提高出生率!工廠已經減慢了皮具生產的速度,罐頭加工也減少了一半。很可能只有抗生素的生產會帶來些微效益,但我沒簽這方面的合約。我受騙了!該死的爬行動物!
「一套加爾莫羅會修女的行頭。」
「等他先出去。不能讓別人看到我們……不然以後就沒有MISS了。一個祕密的地方如果被發現,它就不存在了……忍一忍,再等一下。」
「這些鏡匙真漂亮,又沉重又厚實……是天堂的鑰匙!我們要在哪裡築巢啊?」
「是啊。」
他想說,我知道一切,艾麗絲。我知道一切,因為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哦,小甜心!我等了妳那麼久的時間!要是妳知道……」
雪麗淒慘、疲憊地微笑了一下。
「還好……」
一陣平和的柔情傳遍她全身。她還有申請研究生指導資格的資料要做。她必須快點完成。我要回到圖書館,找到那些古老的天書,那些故事書。
「我不希望這樣。米萊娜會在他身邊的……」
「約瑟芬?」
「您真有趣,約瑟芬。您不知道您有多讓我心動。請不要改變,不要改變!」
「十月份在蒙貝利耶有一個關於中世紀神性的研討會,我準備參加,您不僅應該來,還應該發言。而且還能出版,對您來說挺好的。」她出發去蒙貝利耶找他。他在星期五發言。她報名星期六下午發言。
「妳聽說戈羅貝茲老爹的事了嗎?」
「是嗎?」若西亞娜失望地說。
「您身上英國紳士的一面讓您捂住了鼻子。嘉波是斯拉夫人,他生活在他的靈魂中,而不是在洗衣店裡!」
「我今年夏天在某個香水廣告上看到您了,我想,」她試探著說,希望能夠轉換話題。
當他把手放在她肩上,繼續吻她時,她沒有阻止。
「妳的話愈來愈奇怪了。呂卡冷落了你,妳就昏頭了,把頭埋進洗臉池裡,出來時,卻治好了從前的某個創傷。妳該不會把自己當作貝爾納代特.蘇比魯了吧?」
「我打電話給你岳父的祕書,若西亞娜,她人很好,我們一見如故,我說是你教我打電話的,說你有事要請教,說你需要一個好律師,一個老奸巨猾、慣於跟地球上最大的鯊魚打交道的律師……」
「罪犯,妳是個罪犯,」她聽到她父親的聲音。他的手臂環繞著她,他皮膚的鹹鹹的味道,還是她的眼淚?他正大踏步走著。他帶走了她,彷彿救了她似的。他們在海灘上,那是個夏天,我剛從水裡出來,我吐出了幾口水,我的眼睛很痛,我一直哭,一直哭……之後,我還記得,他就不再和媽媽同房睡覺了。之後,他逃到了他的填字遊戲中,他蹩腳的文字遊戲中,他的木頭菸斗中。再之後,他就死了。他打碎了他的菸斗……她對她父親輕笑了一下。這個文字遊戲,你一定會欣賞的。「爸爸,我的爸爸,」在黑暗中,在星光下,她低聲喊著。總有一天,我會找到這塊我需要的拼圖塊。總有一天,我會明白的。在此期間,親愛的爸爸,謝謝你帶給我這次的成功。它讓我的生活舒坦了一些。而且,我不再害怕。這很重要。我不再覺得受威脅。我一直對自己沒有太大信心,但是現在,我不再害怕。你要為我驕傲,因為你知道是我寫了書。
「就像是從環法自行車賽中逃出來的。等一下,他會狠狠給你一腳,踢斷你的手腕。小傢伙可是個急性子!」
「妳教她怎麼辦?只能救一個,她選了艾麗絲……」
而我憎恨牠們!安東尼心想,同時朝空氣中放了一槍,想讓牠逃跑。這隻動物一動不動,似乎還在朝他微笑。自從鱷魚造反、兩個中國人死亡以來,安東尼不把自己武裝起來絕不出門巡邏。他把槍枝夾在胳膊底下,子彈裝在緊身短褲的口袋裡。這讓他想起在「獵人公司」時的美好時光,那時一切都進展得極為順利,野獸只是那些遊手好閒的億萬富翁們誘人的靶子。
「奧恬絲,三個月來,妳一直在牽著我的鼻子走。忍耐是有底限的……」
「你爸爸?」
「令人難以忍受的是我。當您在身邊的時候,我感覺好多了。您使我平靜下來,我喜歡和您說話……」
手機鈴聲響起時,她正站在一輛一七四路公車上,被夾在一輛嬰兒推車和一個穿長袍的非洲人之間,推車手柄抵著她的肚子,非洲人踩到了她的腳。她把手伸進包包裡,接了電話。
「不包括妳!」
「最糟的或是最好的!我為最好的事乾杯,風水輪流轉,風水輪流轉……我竟然還曾經為你瘋狂過!」
「他回學校了嗎?」
而且,安東尼還發現,泰國人給他們的這批雌鱷魚幾乎都結紮了。他打過電話給養殖場經理,就是將七十條鱷魚親自裝上波音飛機的那個人,並向他抱怨了此事。泰國人向他保證道:「Forty eggs a day!Forty eggs a day!」「Zero egg a day!」安東尼對著話筒叫道。「Ah!」泰國人於是下結論說,「they must be grand mothers then!You are not lucky,we put the wrong ones in the plane,we didn't know……」
「我八月份工作了,所以瘦了很多。天氣太熱了……」
「下次您來巴黎時,跟我打聲招呼,我們可以一起吃個飯,不是隨便說說。」
欺騙男人可真容易啊!色欲令他們變蠢!情感令他們受縛!所有人都像進入危險的岩洞探險那樣勇往直前,還引以為傲。即便是夏瓦爾那樣老練的傢伙!為了享樂不惜搖尾乞憐,怵怵發抖,苦苦哀求。都三十五歲了!奧恬絲心想。他應該很有經驗才對。可是,不!他簡直像一灘爛泥。她只需含糊地答應給他快樂,或者把她的裙子往腿上拉一點,他就像隻掉了牙的公貓那樣呼嚕起來。我會跟他上床嗎?我不是很想,但他可能會厭倦。那麼遊樂園就該關門啦。我更希望在做這件事時心裡有一點激|情。尤其是第一次。跟夏瓦爾在一起,很可能就是純粹的交易。況且他那麼黏人,像一灘膠水,一點都不性感!
「千分之一的可能……但還是確定一點比較好。」
「因為最近一段時間您對我不理不睬,所以我重新讀了您姐姐的書,書中有兩三段類似的文字,她不可能在任何圖書館裡找到,因為它們來自這裡!」
「請在下一站下車,我在那裡等您……」
他說出最後幾個字時彷彿是在請願,聲音中那種強烈的情緒使約瑟芬驚訝。
「我計畫收購亞洲最大的家具和家居用品製造商。這是一筆很大、很大的買賣!我把所有財產都拿去抵押了,現在身無分文,根本不能考慮跟昂麗耶特離婚的奢侈行為。她會立刻向我索要她有權取得的東西——我的一半家產!這筆生意已經談了一年半。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我必須在最機密的情況下行事。這件事一直拖著,一拖再拖,我還僱了一軍團律師,我試圖加快進程,但是沒有用,我辦不到。妳以為我為什麼要在中國待上整整一個月?難不成是我的興趣嗎?」
「別這樣神經質。妳懷孕了,這是一個好消息。」
「勝利了,親愛的!妳剛才太棒了,像個女英雄,像個女神!」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捂住手機,「所有人都打來電話,報紙、電臺、其他電視臺,他們都要妳去,他們都發狂了,我們勝利了!」
「我等會兒去檔案櫃中看看,我覺得好像在辦公室裡見過這個女人一次……和您的先生在一起……」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微微點著頭,鼓勵她繼續說下去。她搖晃著帽子,為若西亞娜的每一個字伴奏。「她的名字是……她的名字是……我記不太得了……他叫她塔莎、塔莎什麼的……」
「若伊,閉嘴!」芬打斷她的話。
吉奈特拿起咖啡壺,為她倒了一杯咖啡。
他看著沉睡在身邊的美人,心想他和艾麗絲的愛情故事馬上就會有結局了,這件事也需要他費心一下,因為他不想失去亞歷山大。然而,她會為留住亞歷山大而鬥爭嗎?他連這點都不是很肯定……
「奧恬絲很想,所以……」
「其他,沒有了。我照您要求,請人檢查了車子,一切正常。我們去哪?」
「是妳的嗎,雪麗?」
她第一個到辦公室,然後跑到洗手間,做了懷孕測試。試紙是她在經過尼耶爾大街那家藥店時買的,在雷內根街的轉彎處。她的月經延遲了,本來十天前就該來的!每天早上,她都滿心恐懼地起床,撩起睡裙,慢慢張開雙腿,觀察內褲上那一小片白棉布。什麼都沒有!然後她合攏雙手,祈禱「它」能實現:穿著藍色或粉色小鞋的小戈羅貝茲搬進「新家」。如果是你的話,我的愛,你看著吧,我會給你一個漂亮的家!
「妳什麼時候開始有手機了?」
「而且想必不乾淨。他真的太髒了。他應該整理一下!」
「妳真笨!等等……可能是大白兔。」
「我現在幾乎沒時間做飯……」
「一點沒錯!娜塔莎……」
「我認識妳八年了。還從來沒有人用一把匕首抵著我的喉嚨,問我有關妳的問題。」
「芬,這件事關係到的不僅僅是我。我會把其他人也拖入危險中。說『危險』還不夠,應該說是凶險、是一次地震……」
「這個朋友也幫妳付電話費嗎?」
「我在時裝秀伸展臺上看到的是您雙胞胎的兄弟……」
「我選擇不回答,約瑟芬。」
他的聲音哽咽了,他頹然倒下,抽泣不已。
「但是妳不知道妳能寫作。所以從積極面來看,妳姐姐幫了妳一個忙……如果不是她請求妳,妳可能就不會寫這本書。而且,妳還能賺好多錢呢。」
「他教了我耐心、頑強以及堅毅,他給了我寫書的勇氣,他給了我書款,使我不必再為日常生活擔憂……我的天使,我很喜歡他。正巧,妳需不需要錢?因為我會變得非常富有,但我不打算變成一個吝嗇鬼!」
「可以再說一遍嗎?我說,妳可以再說一遍嗎?……」
「聽著,約瑟芬,我有一個弟弟,一個雙胞胎弟弟,跟所有的雙胞胎一樣,他跟我就像兩滴水那麼相像……做模特兒的是他,您看到的也是他。不是我。」
「您一定能介紹得很好,您對我的主人翁了解那麼深刻……」
雪麗聳了聳肩,雙腿交叉又分開,有些煩躁。
「那麼過去的幾年裡,妳的守護天使到底做了什麼?去織新的翅膀嗎?」
「您沒有別的事要我做嗎?」
「妳來了嗎?真的是妳嗎?」
「你知道嗎,馬塞爾,我很想念你……」
一片枯葉離開樹木,飄舞著落在他腳上。他彎腰拾起,在指間揉碎了它。沒有了若西亞娜,他再也沒有戰鬥的欲望。天知道此時正是需要他全力以赴的時候。他已經投身於職業生涯上最艱難的一場戰爭中。為了她,為了他們,為了那個他們一直念叨卻遲遲不來的寶寶。
他讓人把它放到了他的書房,亞歷山大後來養成來這裡藏身的習慣。它聞起來有蠟和薰衣草的味道,如果當你全神貫注,還能聽到大海的嘈雜聲和船桅的叮噹聲。衣櫥裡面鋪了一層黃綠相間的布。他關上衣櫥門,耳朵裡戴上隨身聽,頭倚在櫥壁上,蜷縮成一團,然後就去找他的MISS了。他的「超級神祕想像之世界」(MISS)。在他的MISS裡,他在一個國度旅行,在這個國度,人們的生活就像約翰.藍儂的歌曲〈Imagine〉所描繪的那樣。MISS裡還有一樣不可或缺的飾品:一副能讓人看見不可見之物的圓眼鏡。他常常帶若伊一起玩。「妳看,」他說,「在MISS裡,風景都是蛋糕做的,人們都穿著白衣服,他們不洗澡,但始終乾淨整潔,每個人都做自己想做的事。沒有老師,沒有錢,沒有學校,沒有成績,不會塞車,父母不會離婚,大家相親相愛,唯一的規則是不能打擾MISS裡面的其他居民。」
她拿起後座上標著「Colette」字樣的白色大袋子,下了車。她像伸展臺上的模特兒那樣朝前走,他看著她漸漸走遠,罵了一句粗話。小婊子!她快讓他發瘋了!僅僅是感覺到她那溫柔富有彈性的嘴唇在他的唇下,他就已經血脈賁張了。還有接吻時她那跳動的小舌頭……他閉上眼睛,頭向後揚。她讓他像隻驢子一樣勃起,像隻螢火蟲一樣等待。我受不了了,她不行也得行!
「是若西亞娜,她對我很冷淡,還掛了我電話。」
「對……」
「媽媽,妳真的覺得我漂亮嗎?」
「可是,您給人的感覺恰恰相反……」
「若伊,妳真讓人討厭,」奧恬絲叫了起來。
「對不起,約翰,我只有一個太太。而且還不知道能維持多久。」
「事情能否解決全在於你。那麼長時間以來,你一直在說,可是你什麼都沒做!她一定覺得事有蹊蹺。你只要提出離婚,一切就能解決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您說。我會跟您解釋的。車站名叫什麼?」
「您最大的樂趣是什麼?」
他們小聲爭執著,不讓彭起疑心。他們面帶微笑地爭吵著,然而每個輕聲吐出的詞都像是一支毒箭。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安東尼心想,一邊又喝起酒來。我想得太多了。我必須像所有人那樣做,然後不思考。必須賺錢,但尤其不能思考。我最幸福的時光是在非洲度過的,我以為回到這裡時,我又能重拾幸福。在這裡重新開始一切。我把這個可愛的小女孩帶到了這裡,她說她會照顧我。都是廢話!只有我才能照顧我自己,但我卻用盡辦法拚命自我摧殘。為什麼要譴責她呢?這不是她的錯。我給自己套上了太寬鬆的行頭。芬說的有道理。她們都有道理。他臉上閃過嘲諷的微笑,嘲諷自己的微笑,但米萊娜誤會了。
「妳還是不想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當然了……」
她飛快地吻了他一下,想要打開車門。
「你們要去哪?」
「那是剛才。」
「答應我,如果她打電話給妳,立刻就告訴我。」
「是我的,媽媽。」
「我不恨她。我不在乎。我活下來了……」
「我終於遇到了一個聰明、可愛、內省的女人,她極其看重男人撲到她身上之前的等待!當您消失時,我是多麼想念您,我又開始讀您的書,專心致志地讀,在書中,我到處都能看到、聽到、感覺到約瑟芬!同樣的克制,同樣的細心,同樣的廉恥之心……我甚至還發現哪些活著的人給了您靈感呢!難道我不像那個『行吟者』蒂博嗎?」
「從酒館出來後,他沒有企圖佔有妳嗎?」
他的嘴貼著她的嘴,他輕聲說:
她不再掙扎,將頭靠在了他肩膀上。她聞著他的氣息,試圖從中辨別出馬鞭草、檸檬、檀香木、橙皮的香昧,心想他用的是不是廣告中的那款香水。大街上的路燈掠過窗前;她希望他們的夜遊永遠不要結束。呂卡的手臂攬著她的腰;夜晚闃無聲息,車子在規律地晃動著,瘦骨嶙峋的樹木站立著,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蒼白黯淡。當他吻她時,她沒有多加思索,就沉醉其中。一個長長的、甜蜜而溫柔的吻,直到計程車在飯店門前停下來才不得不終止。
他朝門口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他的錶,示意她坐下來。
他們表示同意,如釋重負,然後為選擇哪一部電影爭執起來。亞歷山大選了《駭客任務》,若伊選了《睡美人》,菲力普做和事佬,建議再看一遍《住在二十一號的殺手》。
「是我,小傢伙,是爸爸……」
「耶誕節,到了穆斯底克島再告訴妳……在那邊我感覺更安全些。」
「妳是這樣做的嗎?你不認識『主管』就利用了他的關係?他很可能會因此而討厭妳。」
「小甜心,我向妳發誓……」
「尤其要告訴她,最後一點,她的銀行帳戶會開心到爆炸的!希望她什麼都不缺,我的小甜心,什麼都不缺!希望她好好愛惜自己!」
他不想看到我。我令他感到羞恥。我叫他時他很尷尬。我再也無法直視他的眼睛了。我必須避開他……我再也不去圖書館了。
「算了吧,我腰纏萬貫呢。」
「雪麗!」約瑟芬抗議道,想讓她住嘴。
「約翰,您不知道長期三人行的滋味。而且第三者還是個幽靈。因為她把他理想化了!他變成了一個完人,英俊、聰明、知名、富有、充滿魅力、令人著迷……」
「你覺得這是個出路嗎?」
「電話聯絡。」
「約瑟芬……如果我對您說:『溫柔的基督,善良的耶穌,我有多麼渴望你,我祈禱的心情就有多麼虔誠,請將你聖潔的愛賜予我,讓它充實我,支持我,完整地佔有我。請明明白白地向我證明你的愛吧,用泉湧而出的眼淚,眼淚永恆流淌,證明你對我的愛』,您會對我說什麼?」
「您曾放棄了什麼?」
「但妳必須對我非常友好……」
「她提過你……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去Pin─up工作室看她的事嗎?她覺得你非常帥……」
「妳根本不用操心,」約瑟芬笑著對她說。
「馬科斯本來是一個可愛的孩子,」約瑟芬嘆了口氣,「也許我應該把他留在我家的……」
當約瑟芬提到黑衣男子時,賈利立即明白了。
「不管如何,那個傢伙,但願他別再厚臉皮地打電話給妳了。」
約瑟芬轉身看著奧恬絲,奧恬絲吃完嘴裡的食物,用餐巾一角擦了擦嘴,平靜地說:
他們一起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夏天。倫敦兩個星期,然後愛爾蘭四個星期,在朋友出借的一個莊園裡。他們打獵、捕魚,在綠色丘陵上度過大把的時間。每個晚上,賈利都和愛瑪一起度過。愛瑪白天在村莊的酒吧工作。某天晚上回家時,他跟他母親說「I did it」,說時帶著饜足的野獸的微笑。他們為賈利的新生活乾杯。雪麗說:「第一次總是不怎麼樣,不過你看著,以後會漸入佳境的。」「不糟啊!我飢渴太久了。不過妳知道嗎,說來奇怪,我感覺自己現在和父親平等了。」他差點還想說「跟我說說他吧」,但她看到這個問題硬生生地死在他的唇上。每天晚上,他都去跟愛瑪會合,她住在酒吧上面的一個小房間。雪麗在那個擺滿盔甲的大廳裡生上火,拿起一本書,盤坐在面對火堆的沙發上。有時,她會跟那個男人見面。他來過兩三次,都是在周末。天黑時,他們就在城堡的西翼會面。他從沒碰過賈利。
「我真的沒有說謊,我向妳保證……」
「您沒有傷害我。畢竟,是我先開始問您私人問題的。」
「妳說的對,太可怕了……」約瑟芬終於說了幾個字,然後衝向雪麗家的洗手間,她想吐。
「我現在不能提出離婚,我正在談一筆大買賣!答應我,吉奈特,不要跟任何人說。連勒內都不要說……」
電梯裡,在頂燈蒼白的光線下,雪麗問她:「約瑟芬,妳在想什麼?」她搖了搖頭說「沒什麼」。在雪麗家門前的樓梯間,一個一身黑衣的男人坐在門口墊子上。他看到她們,並沒有站起來。「哦,我的上帝!」雪麗低聲說,接著向芬轉過身,對她說:「神情自然一點,來點笑容。妳可以說話,他聽不懂法語。今天晚上可以幫忙照顧我兒子嗎?」
「她寫了一本書嗎?」
「好好看看我,馬塞爾.戈羅貝茲,因為你再也見不到我啦!我投降了,我要閃人了,我要消失在空氣中了。沒必要跟在我屁股後面,我從此改邪歸正啦!說我厭倦你,那簡直太輕巧了,我對你的軟弱感到噁心。」
「妳啊,總是能讓我吃驚!妳把頭伸進洗臉池裡,然後妳的過去就莫名其妙的浮現了!這水槽可真神奇。」
「您如何支配您的錢?」
「噓!等等……我們等會就能看到了。」
六個月前,呂卡曾對她說:
他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
哈,等他回來,我可不會對他那麼好,若西亞娜一面向自己許諾,一面回到自己的座位。儘管裝傻吧,儘管蹦蹦跳跳、跑得大汗淋漓吧,他不會失望的,這個蒙人高手。
安東尼觀察著那隻在他們面前懶洋洋曬著太陽的鱷魚。牠們在一株高大的金合歡樹樹蔭下休息,他的目光凝視著這隻在陽光下熱身的動物,牠的眼睛閉合成一道閃電。巨大、噁心、閃亮。你是什麼東西?他反覆想著,有些惱火。恐龍留下來的回憶?一根有著兩道黃裂縫的樹幹?一只未來的提袋?為什麼你要用你那半睜半閉的眼睛嘲弄我?在上帝創造的每一天裡把我弄得心煩意亂還不夠嗎?
他沒有回答,他的臉色陰沉下來,目光游向了遠方,嘴唇緊緊地抿成兩道封閉、苦澀的線條。
「您同意,而且不會上訴吧?請說『是的,我發誓』。」
「雜誌排行榜名列第四!才十五天。我給瑟呂里耶打過電話,他們每天印刷四千五百冊。再加上獨特的陳列方式。你能想像嗎?每天有四千五百個人買艾麗絲.杜班的書!我的書銷量最高。下周,我敢打賭我會是第一名!你還會再問我是否有必要在公眾場合讓人剪掉頭髮嗎?」
「好消息?好消息是她懷孕了。三個月了。你們關係搞砸那時候,她想必正要告訴你這件事……」
「來吧,我的美人,放鬆一點!這是個好消息,不是嗎?」
「因為如果我懷孕了,你不打算跟她說是嗎?你準備繼續跟我曖昧下去是嗎?」
只聽到剪刀的「雙顎」在絲一般的頭髮中發出的聲音。一陣規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聲。沒有人抗議。沒有人尖叫。只有一片驚愕,透過觀眾緊閉的雙唇,變成了一陣沉悶的喃喃聲。
「妳真笨,我開玩笑的……」
她突然有了這種確信:她不是獨自一人。
她用一條毛巾擦乾了臉,梳理了一下頭髮,在鼻子上上了一點粉。
晚上,吃過飯後,亞歷山大把若伊帶到他的祕密藏身之處。
一個小女孩在酒店大廳裡等她。她自己的小女孩,她的愛。那以後,生活繼續著,生活總在繼續。它給了你哭泣和歡笑的理由。這就是生活,約瑟芬,給它一點信心。生活就像是一個人,必須把它看作一個舞伴。跟他一起翩翩起舞,跟他一起旋轉,有時他會讓你嗆水,你以為你即將死去,然而他旋即又抓住你的頭髮,把你放到更遠的地方。有時他會踩你的腳,有時他會讓你旋轉。必須進入到生活中,就像進入一個舞池。不要停下舞步去獨自啜泣,去抱怨他人,去借酒澆愁,或去吃緩解衝擊力的小藥丸。旋轉,旋轉,旋轉。戰勝他為你設下的考驗,使自己變得更加堅強,更加堅定。自從朗德省那次游泳事件以來,她開始拚了命地學習,潛心於自己的學業,開創自己的生活。另一陣浪頭帶走了安東尼,然而她挺了過來。生活中還會出現其他浪頭,但她知道自己有能力超越它們,知道她總是會、總是會被打撈起。這就是生活,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堅信不疑地告訴自己。生活就是一陣又一陣的浪頭。
他們躡手躡腳地從衣櫥裡出來,回到亞歷山大的房間,菲力普找到他們時,他們正坐在地上看漫畫。
「你總是覺得四處是陷阱。」
「我黑色的長髮。」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想去,」賈利說,「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頭髮,或是幫我穿衣服。」
「不好意思,小子,那不是我的風格。」
她反覆喊著「呂卡,呂卡」。他朝她轉過頭,他們目光相遇,然而呂卡的目光中既沒有吃驚,也沒有看到她的欣喜。
「奢侈的生活很好,我的馬塞爾。很好,可是一段時間過後,就會讓人厭倦。永遠一模一樣,永遠那麼出色,永遠那麼美好,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這之間缺少了點高低起伏,我能夠理解為什麼有錢人總是感到空虛了……有一天,當我回到五百歐元一夜的房間時,我看到了在飯店酒吧喝酒的夏瓦爾,他被小奧恬絲折磨得暈頭轉向、傷痕累累;他告訴我你打出漂亮的一擊,於是m.hetubook.com.com我全明白了!你在面對『牙籤』、面對我,以及面對我的處境所採取的謹慎措施……我親愛的胖子,我終於明白你是愛我的,而且你正在為小馬塞爾開闢一個王國。我一下子慌了心,我告訴自己:我要去找馬塞爾……」
她深受打擊,以至於忘記了是在和自己女兒說話。
「因為看了妳阿姨的所作所為!走吧,你們去鋪桌子,我去把我的雞拿出來,它現在一定被烤爐烤得焦黃了呢。幸好她是第一個,否則雞就要變成焦炭了。」
「不,我很久以前喜歡過。可是我不喜歡她待人接物的方式。操縱一些人,利用另一些人,一點良心都沒有……」
她向天空伸出手臂,把她全部的愛、全部的歡樂都呈給了星星。她不嫉妒艾麗絲。艾麗絲知道寫書的是我。她知道。她漂亮的榮耀都建築在一個謊言之上。
兩人都笑了起來。
昂麗耶特從包裡拿出一張照片給若西亞娜看。
約瑟芬在送他們回飯店的計程車裡,觀察著他。他坐在角落裡,兩眼望著窗外。
類似的恭維她百聽不厭。
「一家超級時尚的服裝店!我看中了一件Prada上衣,太可愛了。有點貴,但是非常漂亮……當然了,在這裡穿會有些醒目,等我們搬到巴黎就好啦。」
「要是我媽或若伊看到我和你在一起,我們的事就完啦。」
艾麗絲曾問她是否有朋友會對此事感興趣。
「不應該讓她走的。你一直逼她,馬塞爾,你一直在逼她。我能了解她……她不能再等了,可憐的孩子!」
她的眼中閃爍著一團金色的、冷酷的小小火焰,火焰燒著了她拿在手中的雜誌。她放下它,轉過身看他,震驚於他的沉默,向他展開了一個大大的微笑,然後她側著頭,等待他向她祝賀。他禮貌地點了點頭,然後向她表示祝賀。
「有問題嗎,老闆?」
他們一邊談論著電影,談論著桃莉絲——約翰的太太,她總是抱怨看不到他,談論著他的孩子和他的生活,一邊吃完了早餐。之後,他們握手道別。菲力普滿懷憂傷地看他遠去。他將會想念他們在戴高樂機場的會面。他很喜歡這些會面帶有的神祕色彩。他內心微笑了一下,嘲笑起自己,這是唯一能表現你冒險精神的一面,你這個連髮路都分得一絲不苟的男人。
找若西亞娜。每次跟她通電話時。她都很冷淡。聲音跟蚊子似的,態度也不友好。是,不,不知道,我去看看吧,等你回來再說。可能她又見過那個瘦竹竿夏瓦爾了!這個傢伙,渾身上下透著邪氣。
嘉波……
「在那邊停下來,」奥恬絲指著街道的轉角命令道。
若西亞娜於是明白了。他不會在「牙籤」面前發抖,只是在等待了結事情的機會。只要合約沒有簽署,他就連一隻耳朵都動不了。昂麗耶特太輕敵了。儘管她出擊時佔盡天時地利,最終還是讓他佔了上風。她的馬塞爾真是太厲害了!而她竟然對此心存懷疑……她要了一杯烈性威士忌,請小馬塞爾原諒酒精的含量太高,然後默默地為她男人的成功乾杯。夏瓦爾看起來鬱鬱寡歡。他的身體看起來有氣無力。他癱在座椅上,不時朝門口投去焦急的目光。
「是因為……您這張能讓我影印一下嗎?」
「小奧恬絲?」
她把手放在他的頭上,呼吸著他香水的味道。
約瑟芬堅持要付錢,雪麗拒絕了。她們為此在收銀檯爭執不下,看得丹尼絲忍俊不禁。最後還是芬佔了上風。
雪麗彎腰在約瑟芬耳邊低語:「振作一點,否則他們會奇怪為什麼妳的狀態這麼差!」
「Hello White Rabbit,where are you.White Rabbit?」
「不是,這不是我的鈴聲……」
「約瑟芬……除了您、我和另外幾個受神啟的人,還有誰會認識費康的讓呢?」
「這是你的姓……你不喜歡它嗎?」
「妳真煩,若伊!等一下,我等一下翻譯給妳聽。妳會讓我漏聽幾句的。」
「當她告訴我這個消息時,她高興得手舞足蹈。之後幾天,她每次走路都走在鋪路石光滑的邊緣,以免讓寶寶感覺不舒服!所以,你可以想一想……」
「妳能不能去候著他,千萬別讓他來敲我的門,而是直接去妳家?不能讓這個男人知道他和我一起住在這裡,他以為他是寄宿生。」
「那好消息呢?」
她彎腰一把抓起旅行袋,神情堅定、鞋跟噼啪作響地於十月二十二日十一點五十八分整離開了馬塞爾.戈羅貝茲的公司。
你們覺得怎麼樣,星星們?
「孩子們,你們好嗎?」
她躺在芬芳的泡沫中,玩著七彩肥皂泡,捏住它們讓它們爆開,向貼在牆上的鏡子訴說自己未來的幸福,突然之間,她感到肚子被踢了一腳,撕裂了一般。她激動萬分,蜷成一團,陶醉的眼淚在臉上流淌。她一頭鑽入泡澡的水中,叫了一聲:「小馬塞爾!」,是小馬塞爾!
「至少他還工作,」奧恬絲說,「現在願意工作的人愈來愈少啦。我選擇了戲劇方向!這可以幫我在生活中站穩腳跟……」
「不知道……」
「對奧恬絲,我早就投降啦。還能怎樣呢,她馬上就十六歲了,她是班上的第一名,老師都對她讚不絕口。我沒什麼好抱怨的……話說回來,我也沒有能力和她作對。她愈來愈獨立。每次想起來,就覺得滑稽:才兩年前,她還是個小女孩……」
「她為什麼要這樣?」
「您可以為了某個理由犧牲它們嗎?」
「妳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
「那麼長時間以來,我吞下了多少誓言!自從認識你以來,我所做的只有這個。它們佔領了我的食道,我想吐。我再也不相信你了,馬塞爾……」
若西亞娜盯著他,一臉不信任的表情。
這時候,吉奈特來到辦公室,看到了令人失措的一幕:馬塞爾跪在若西亞娜腳下,正在對著她的肚子說話。
芬點點頭。兩個少年看著對方,嘆了口氣。
他們坐在嘉賓席上。和嘉波.米納爾同桌。當嘉波.米納爾進來時,整個大廳的人都站了起來,向他鼓掌致意。所有的怨恨煙消雲散。突然之間,他的電影成為人們唯一的話題。出色、卓絕、魅惑、奇異!這是怎樣的力量!這是怎樣的導演手法!這是怎樣的活力!女人們都把嘴對著他,彷彿懇求他接受奉獻。男人們高舉著手鼓掌,彷彿是為了在面對這位天才時能讓自己增高幾分。他在演員的簇擁下出現了。衣冠不整,鬍子拉渣,穿著一條滿是洞眼的舊牛仔褲,一件皮夾克,一雙摩托車手的靴子,頭上永遠戴著那頂羊毛帽。他微笑著屈了屈身,脫去他的帽子以示感謝。他那亂蓬蓬、油膩膩的頭髮冒了出來,被他以一個粗魯的姿勢按了下去。他帶著他的整支隊伍,穿過整個大廳,前來他們這張桌子就座。人們挪動著座位,為他們騰出地方。艾麗絲坐在她的椅子邊緣,脖子傾斜,目光緊盯著他,如同一張緊繃的弓。菲力普這時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她彷彿觸電一般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嘉波.米納爾點著頭,向在座的每,位來賓一一問好,感謝他們剛才挪動座位。他的目光落在了艾麗絲身上。他看著她,努力想要回想起她是誰……他思索了幾秒鐘。艾麗絲的心怦怦直跳,充滿期盼。同桌的來賓都很吃驚,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游移。嘉波突然喊叫起來:「Irish!Irish!」她挺直了身體,美麗動人,笑顏盈盈,因強烈的快樂而顯得光彩照人。「Irish!You!Here!Unbelievable!Such a long time!」艾麗絲站起來,走過去擁抱他。他把她緊緊抱在懷中。所有人都看著他們。「您的夫人認識嘉波.米納爾?」坐在菲力普旁邊的人問他,「是她的私交嗎?」「是的,」菲力普回答,目光鎖定在艾麗絲身上,沒有遺漏艾麗絲和嘉波製造的場面的任何一個細節。他們倆團聚在同一種耀眼的光環下,同時引起了人們好奇的低語。「她是從前在哥倫比亞上學時認識他的。」所有人都看著嘉波.米納爾將艾麗絲攪入懷中,並親吻了她。艾麗絲在嘉波懷中接受著全場無聲的敬意,彷彿她就是嘉波的妻子,彷彿她終於得到了平反,而遺忘也終於得到了彌補。哦!當時她看嘉波的目光……菲力普永遠也不會忘記。一個終於抵達港灣,並投入男人——自己的男人——懷裡的女人的目光。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吞噬著嘉波,她的手自然地放到了他的手心。他抱著她,把她緊緊摟在自己強有力的臂膀中。
她看著鏡中的女孩。她笑了,安心,平靜。她深吸一口氣,轉身去找奧恬絲。
「我不是在做夢吧!」安東尼咬牙切齒地說,「牠們肥得都無法撲到雌鱷魚身上了,妳看到了嗎?再對牠們百般愛撫也沒用,牠們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呂卡!是我,約瑟芬……」
「妳真這麼覺得?自從昨晚和呂卡的事情發生之後,我已經沒什麼信心了……」
「怕什麼?」
若西亞娜向她展開最阿諛奉承的微笑,一直把她送到門口。
菲力普放了一根手指在他緊閉的唇上。
她的漫不經心被視為傲慢。只差沒把我當成休假中的、愛賣弄的資產階級了!艾麗絲咆哮道。她又讀了一遍文章。總是同樣的問題:十二世紀的男女關係和今日的有何不同?那時的女人承受的是何種痛苦?二十一世紀的女人真的比十二世紀的女人幸福嗎?真正的轉變體現在何處?現代性和平等最終會不會影響激|情?「和過去相比,女人並沒有獲得更多情感上的保障,」艾麗絲回答說,「她們的適應能力更好,僅此而已。唯一能獲得安全感的方式,就是遠離男人,就是不再需要他們,但這幾乎無異於死亡——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這句話很不錯啊。而且並不傲慢。「不存在理想的男人。理想的男人是那個我們愛著的男人。他可以是十八歲,也可以是八十歲,沒有標準。只要我們愛他就夠了!我沒見過理想的男人,我見過不少男人,其中一些,我愛他們,另一些,我不愛他們。」「您會愛上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嗎?」「為什麼不呢?當我們愛著的時候,我們不會去計算年齡。」「您幾歲了?」「我愛的男人願意給我多少歲,我就是多少歲。」
奧恬絲轉向賈利,問他願不願意走秀,賺一點零用錢。
雪麗遲疑了一會,用叉子在她攤開的麵餅上扎出一個一個洞,接著說:
他們假裝繫上安全帶。
「可以。」
他對她微笑起來,又開始吻她。
「牠們看你這樣自顧自發火,一定覺得很有趣。牠們知道自己才是贏家……」
「什麼也別說,保守祕密,好嗎,馬塞爾?」
「所有動機真誠的理由都可以。」
艾麗絲把雜誌扔在矮几上,做了個怪臉。她中計了。她在家中接待了那個女記者,她讓嘉爾曼沏了茶,放在「布朗和波迪」店裡買來的暗色木質雕花大托盤裡端上來,她請她品嘗了烤蛋白鑲邊的檸檬塔,她從容、冷淡地回答了問題。一切都完美無缺,簡直像是只要我一說「機器」,攝影機就會轉起來!第十四幕。備受輿論關注的作家書房,秋天的某個傍晚:她在書房接待一名記者。她在地上堆滿了書,揉皺了紙,打開記事本,在上面放了一支筆。爵士樂輕輕響起,比莉.哈樂黛顫抖的聲線彰顯了她那絕望的頹廢。一切都安排得完美無瑕,至少她這麼認為……
她在飯店和呂卡碰面。他們叫了一輛計程車,前去卡爾農海灘上的餐廳,然後在海邊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
「確實有些痛苦。」
他把手伸進她的T恤,摸索著想抓住她的乳|房。
主持人開始果斷地修剪頭髮,彷彿一個拿整枝剪的園藝工人在剪平籬笆。剪刀的咔嚓聲變得柔和了一些,不再那麼粗暴。銀色的刀身在艾麗絲頭頂舞動,跳起了金屬的芭蕾。幾束頭髮頑固不落,男人像個幹勁十足的工人那樣,以一種規則的節奏奮力拚搏。收視率將會猛增。他將出現在本周所有的節目集錦中……人們將只談論他的節目。他想像著標題、評論和同事們的嫉妒。
「總是有條件!如果你認為這會讓人產生欲望……」
她小心翼翼地從椅子上下來,走到服務台,要求隔天為她準備好帳單。然後回房間洗澡。
「我好激動,妳根本想像不到。我渾身都在發抖,我以為我走不到妳家了,雖然妳家並不遠。我覺得自己的腿好像不存在了似的,它們跑路了!妳能怎麼辦,我們等了那麼長時間,我都不敢相信了。」
「有巴蒂耶一家的消息嗎?」雪麗問,急欲轉變話題。
「拿剪刀來!」
「Elisa……mywife,」他一邊說一邊摟住女人的肩膀,把她介紹給艾麗絲。
「自從她和夏瓦爾的事發生後,我不再那麼信任她了。不是我愛她少了,不是,而是我有了更多警覺。我老了,但她還年輕,很可能因為貪圖新鮮血肉重新回到夏瓦爾的懷抱。這是我從小養成的老本能——學會做最壞的打算,學會提防別人的背叛。所以我情願她把我當成一個『妻管嚴』……」
「妳採用了巴蒂耶太太的瘦身法嗎?」雪麗問道,同時把雞胸肉分給大家。
「您的手在發抖。」
「一顆原子彈。」
「好吧,馬塞爾。我有兩個消息要告訴你,一個好一個壞。你想先聽哪一個?」
「您在說什麼?」
「是的,我跟他說了。他說他明天有很多作業要交。他還真用功啊!」
約瑟芬嘆了口氣,數著雪麗開始排放在麵餅上的蘋果片。
「那你爸爸呢?」
「一個老闊佬?」
「我不覺得……」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而且,每次我想和你講的時候,你總是轉換話題。所以我就放棄了。但是,別生氣,親愛的,我只是想給自己解解悶,你知道的……魏先生很可能會血本無歸,而我什麼都不用投資!如果成功的話,我的口袋就會鼓起來,到時候你就能成為我這家小公司的貿易部經理了……」
這個十月一日,若西亞娜將終身難忘。
他幾次在她面前經過。她微微招了招手,試圖引起他的注意。時裝秀結束,模特兒們簇擁著高提耶返回舞臺向觀眾致謝。高提耶手放在心口,向大家鞠躬。伸展臺上一派輕鬆隨和的氣氛。呂卡就在她手搆得著的地方。她向他伸出手,大聲喊了他的名字。
「早安,太太。」若西亞娜回答。
「對了,媽媽,我要訂幾本雜誌,了解最新潮流。昨天我和一個朋友去了Colette,那裡實在太棒了!」
接著,他朝一個矮個兒的金髮女子轉過身。這個女子身材嬌小,穿著一條長長的吉普賽裙子,一件白色的小T恤。一個不太惹眼然而美麗的女人,正站在巨人的陰影中微笑著。
「今天的悄悄話到此為止,我的美人。剛才跟妳說了很多話……妳知道妳現在變得狡猾了嗎?」
終於,他扔下了沉重的剪刀,並且得意洋洋地宣佈:
「做得到。」
「看看,我們談論這個小孩談了那麼久,原來你一直沒有安排好,像你說的那樣?」
埃利莎欠了欠身,說「How are you,nice to meet you」。艾麗絲看著她,驚愕地睜大眼睛。「你……你……結婚了?」她用虛弱、顫抖的聲音問巨人。嘉波爆出一陣大笑,接著說:「Yes and I have three kids!」之後,他放開艾麗絲,彷彿放下一個一度受人垂涎的物品,然後拉過他妻子,讓她坐在他身邊。其他人也來到他身邊,他站起身,以同樣的活力、同樣的熱情又開始擁抱大家,嘿,傑克!嘿,泰瑞!嘿,羅貝爾塔!把他們抱在懷中,讓他們雙腳離地,令每個人都感到自己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有分量的人。然後,向他的妻子轉過身,將他們一一介紹給她,同時堅持讓她站在他身邊。這是怎樣的慷慨風度!這是怎樣的力量啊!菲力普忍不住讚嘆。他像極了他的電影:放蕩不羈,迅如閃電。他是一盞聚光燈,他以一種真誠、強人、慷慨的激|情讓你置身於光明之中,隨後,又轉開視線,讓你回到陰影中。他似乎將一切都給了一個人,然而片刻之後,他的注意力就轉移了,將一切又給了另一個人,把之前的那個人擲入痛苦的孤獨中。
他很重視這一點。剛開始,若伊有點不適應。亞歷山大英語說得很流利,因為他父母親每年夏天都送他到一所英國學校。她漸漸學會任由她表哥領著她,當她不明白時,他就為她翻譯。她也喜歡他不翻譯的時候,她聽著亞歷山大說話卻一點也不懂,這讓她有點膽戰心驚。她很害怕,她抓住他的手,等待他想像的冒險故事的下文。他扮演著所有角色,甚至包括風和暴風雨!
若西亞娜向吉奈特作了個手勢,示意她晚點再來。吉奈特樂意地照辦了,讓這對非同尋常的父母親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
「要不要麵包?從現在起妳得吃兩人份的飯了。」
「妳從哪裡得知他的名字?」
她剛要上樓回家時,發現自己手中提著Colette的白色大袋子。穿Pradra的上衣!
「有點冷,您不想回去嗎?」
「我想是的。約瑟芬,昨晚我做了一個決定。我決定離開了……現在是十一月,他不會馬上回來,但我必須離開了……我準備逃到穆斯底克去了。」
奧恬絲嘆了口氣,像隻倦怠的小貓那樣伸了伸懶腰:
他把她抱在懷中,摩挲著她的頭。
「She didn't write the book,John,her sister wrote it for her.I am sure of it……」
「妳快讓我發瘋了!這不是我的錯。求求妳,別這麼刻薄……我那麼想要妳。我給妳買任何妳想要的東西。」
「維托里奧是誰?」
「我得在舌尖上打個結。」
「芬,妳的處境似乎不太妙啊……」
「你們要搬家嗎?」
「那我們就把雞腿留給自己吧?」雪麗問芬,後者正以厭惡的神情打量著雞。
「不。約瑟芬,並不像您說的那樣,能在任何古老的天書中找到……您知道為什麼嗎?」
「不了,謝謝妳,奧恬絲。不過我很喜歡看艾麗絲拍照片。我想做的事,是成為攝影師。」
「這是什麼袋子?」
「一言為定。你了解我的,我的話跟一塊墓碑一樣少!」
「媽媽妳真好,」奧恬絲打斷她的話,「但是只要別人沒有收回這個,我還是想留著它,以後再說吧。」
「我累壞了,我的小吉勒!我太老了,不能再坐長途飛機了。」
「是沒有,因為我非常小心。」
「就是她!他吃盡了苦頭!不是我說什麼……她快讓他在地上爬了!要是可以認輸,他早認了。差不多有六個月了,他一直試圖搞定她,結果一無所獲!每天晚上,他都在自己家中用手完事。她快讓他發瘋了。」
「你是說她真的沒有頭髮了?」若伊叫道,幾乎哭出聲來。
「當然,當然……」
她看著鏡子中的溺水者。「為什麼要操那麼多心?」她對鏡中的女孩說,「那天妳成功脫險了,妳本來應該死的,但是有一隻手從海浪中接過了妳,把妳放到了岸上;所以,不要害怕,再也不要害怕了,妳不是獨自一人,約瑟芬,妳不是獨自一人。」
「這只是一個波折。但事情還沒有結束呢。即使不是他,也會是另外一個人……」
「親愛的,我向妳保證,我沒有跟妳說謊。」
「當有一個大姐姐時,作為小隻的我們實在是太辛苦了……」
「妳瘋了嗎?妳的腦袋瓜是不是腫了!」
「您知道我最近在哪裡讀到了費康的讓的這段禱告詞嗎?」
她臉紅了,支吾地說:
「一個雙胞胎兄弟……」
「只要沒收到『首相大人』的召喚,我就會一直待在這裡。總有一天,我會醒過來並得知他已經甩了『牙籤』的消息。到那時,我就會回去……像我出走時一樣,帶著我的小旅行袋。」
「他不是個壞人,芬」賈利插話道,「只是有些迷糊……說實在的,遇到那樣的父母,根本得不到什麼愛!現在他在幫他爸爸放羊,日子一定不好過。我有個兄弟和他很熟,有過他的消息。他已經綴學開始做乳酪了。Good Luck!」
若西亞娜站起來,把照片放到影印機裡。趁昂麗耶特轉身之際,她把照片翻了過來,發現了一顆畫得很漂亮的心和「娜塔莎、娜塔莎、娜塔莎」幾個字,是馬塞爾的筆跡。就是他。她不會搞錯。她吞了口唾沫,腦子飛快地轉起來。不能讓昂麗耶特.戈羅貝茲覺察到她的不安。
「啊!」馬塞爾忍不住叫道,同時失望地嘆了口氣,「我還以為妳知道,我以為是她要求妳什麼都別告訴我。我本來還打算對妳嚴刑拷打呢,妳看看……」
她對他笑了笑,聽到他說「我們倆」,看到他把自己跟她相比,她很是感動。然後她恢復了鎮定,吹噓了夏天的魅力,多維爾,八月的巴黎,幾乎空無一人的圖書館,方便的交通,塞納河的河岸,「巴黎海灘」。
「我住在這裡。」
「謝謝您,約翰。」
「還有呢?」
「好可惜。我想我是愛上他了。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很好,我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自從安東尼走了以後!」
夏瓦爾把手放在他的「愛快.羅密歐」跑車的方向盤上,低聲抱怨:
金紅色的大廳深處已經擺起了自助餐。奥恬絲提議她們一起去喝杯橙汁或香檳。
「我對你這樣說嗎?」
「我只是希望妳能再溫柔一點、親切一點……」
她快樂得要爆炸了。一團東西在她胸口炸開,她幸福得有些飄飄然了。她發出勝利的叫聲,猛地站起身來,朝天空伸去手臂。碩大的淚珠滾落臉頰,然後重新坐下,激動得渾身發抖。媽媽,我要做媽媽了,她不斷重複著,身子蜷成一團,雙手緊緊抱著肩膀,彷彿在擁抱自己。媽媽,我,媽媽……粉色和藍色的小鞋子化成了雨點般的淚水,在她眼睛底下跳舞。
「沒什麼,太太,再說我本來就是為您服務的。」
「他說什麼?」
我去私會夏瓦爾的晚上,若西亞娜想起來了。可憐的胖老頭!他說的對。她當時謊稱偏頭痛,讓他一個人陪客戶去喝酒了。
「我可以完全做到。說真的,芬,我不能夠告訴妳。別對我提不可能的要求……」
「夏瓦爾,挺起胸膛來,你從來沒在女人面前彎過腰啊!」
那天晚上,嘉爾曼早早就讓他們吃了晚飯。艾麗絲去參加一個和書有關的晚會,菲力普晚上有應酬。亞歷山大和若伊跑到菲力普的書房,帶著密謀者的神情,進入了那個神奇的衣櫥。亞歷山大訂立了一套儀式。首先得戴上小圓眼鏡,然後說三遍「Hello,John,Hello,John,Hello,John」。然後他們蜷成一團坐下來,閉起眼睛唱藍儂的歌:「Imagine no Possession,it's not hard to do,no reason to kill or die for,and no religion too.」最後,他們拉起手,等待一個MISS的使者前來迎接他們。
「我知道,我的若西亞娜,我知道……從現在開始,妳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就要開始了。等著看吧,妳的馬塞爾一定會把妳寵上天的。」
「妳還為她辯護!」
「我們別說這個,好嗎?」
她又一次體會到了那種痛楚感,覺得自己剛剛又做了一件蠢事。
「妳推開了他!」奧恬絲興奮異常地喊道,「我不是在做夢吧!我得檢查一下自己是不是一切正常了!妳推開了一個那麼帥的男人!」
「娜塔莎?是這樣的嗎?」
她嘆了口氣,頭在枕頭上轉來轉去,閉上了眼睛。
「從我情夫那裡。某個聖誕夜,當他又一次丟下我,去給『牙籤』作伴時,送給我這張白金卡!連同帳戶!」
這頓飯前後洋溢著一種不太真實的氣氛。她始終無法相信,海邊露臺上,坐在他對面的人是她自己。她不再靦腆,她想傾吐心聲,她想說話。餐廳裡坐滿了人,一陣響亮的嘈雜聲取代了夜幕剛降臨時的寧靜。他們不得不在說話時將身體傾向對方,這使得他們愈加親密起來。
那天早晨,在二樓的洗手間,她等了十分鐘,坐在馬桶座時,背誦著她知道的所有祈禱詞,向上帝和其他聖人禱告,眼睛盯著天花板,彷彿天空就要開裂了似的。然後她看了看試紙上的條子,賓果!若西亞娜,這次,終於是了,聖嬰終於踏進妳家門了!
「時常這樣。當我說我不是他,而是他的雙胞胎兄弟時,她們就會問我,你弟弟是什麼樣的人?能不能把我介紹給他?你覺得我也能當平面模特兒嗎?而您,您似乎來自於別處,您完全不了解這個圈子,您不問任何問題。您的出現耐人尋味……」
「您幸福嗎?」
「親我一下。」
「妳開始學起法律來了嗎?」安東尼冷嘲熱諷地說,「可以把鹽遞給我嗎?這是什麼燉肉?什麼味道都沒有!」
場上鴉雀無聲。攝製組人員選擇了驚呆的觀眾作為特寫,插入到每一刀的間隔中。
「您遲早會變成烤肉的!到時候他們就會把您寫進菜單。」
他用手心重重拍了一下桌面,煙灰缸還跳了起來。
他們聽到洗手間傳來抽水馬桶放水的聲音,約瑟芬回來了,臉色鐵青,手背捂著嘴。
「您能拒絕什麼?」
當他掀起她的毛衣撫摸她時,她沒有阻止。
「是的,對不起,小甜心,我應該要完全信賴妳,但是我卻做了縮頭烏龜。」
「我就知道。」
她用一種孩子的聲音繼續柔聲說話:
「什麼都沒有。徹底的沉默。昨天晚上到現在,她一句話也沒說。」
「從沒見過那麼難找的人!」約翰感嘆道,「我還是個老手呢!可是這個人!他每時每刻都在變換落腳點。您見到他妻子了嗎?很漂亮,對不對?有時我真同情她,她看起來疲憊不堪。我也和她接觸過。我覺得她很希望他們能夠在某一處安定下來。這是個聰明的女人,她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人,始終追隨著他。在陰影之中。她和他們的孩子從來沒有在媒體曝過光。人們幾乎不知道他已經結婚!在放蕩不羈的外表之下,他其實很忠誠。工作纏身的他不怎麼玩樂。有幾個晚上他喝醉了,可能和某個編劇或化妝師之間有過一兩次小插曲。不過任何事情都不會有損他妻子的地位。他無比尊重她。他愛她。她是他的骨骼。他找到了另一個自己。我這麼說可能會讓您吃驚,但我覺得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我想最初她可能跟他一樣,但她很快就明白,一對夫妻不能兩個都是旋風般的天才。她和他一樣是匈牙利人。和他一樣很國際化。和他一樣是藝術家。和他一樣瘋狂,但必要的時候,頭腦也很清醒。她追隨著他。帶著行李和孩子,彷彿是已經成為家庭一員的女管家。當父親停下來拍電影或寫電影劇本時,孩子們就去上學。他們能說所有的語言,但我不認為他們都能寫這些語言!有人跟我說他有個兒子想成為足球運動員,要達到這個目標並不需要太高的學歷!」
「我嚇到你們啦?想不想跟我一起看電影啊?明天不用上學,你們可以晚點睡。」
「成為金髮女郎的機會。」
「我終於說服他離開了。過程很艱難,但他還是走了。我告訴他以後不能再來這裡,說這棟樓裡住著一個通風報信的人……」
「Okay,children,fasten your seat belts!」
她打開車門hetubook.com•com,伸出一條矯健、纖細的長腿,優雅地踩在碎石路面上,把裙子撩至腹股溝處,展開最迷人的微笑,跟他道別。
「您在嘲笑我!」
「雪麗,我過得很好。別為我擔心。」
「還沒定下來,雪麗,我必須賺很多錢才行……」
「Himself!如果妳想去的話,我帶妳去。」
「可是……」
「他好帥!」
「他為什麼會討厭我?我又沒對他做什麼……」
「喔對,我有馬科斯的消息了,」賈利繼續說道,嘴裡塞得滿滿的。「他回巴黎了,住在他媽媽那裡……他對那些小羊羔忍無可忍了!」
每次讀到一篇好的評論,她就想勝利大叫,就想大笑到流淚,就想像一隻袋鼠那樣蹦蹦跳跳。她跑到雪麗家。這是她唯一能夠放肆發洩自己快樂的場所。「成功了,雪麗,成功了,我寫了一本暢銷書!妳能想像嗎?我,一個沒沒無聞的小研究員,拿一份可憐薪水,參加一些積滿灰塵的會議,一隻對生活充滿困惑的小白鵝!第一次嘗試,就有大師的手筆!」雪麗大聲喊著「好棒」,然後兩人跳起了狂熱的佛朗明哥舞。有一次她們被賈利撞見,便趕緊停下來,滿臉通紅,氣喘吁吁。
「是的,但他太磨蹭了,太磨蹭了……要讓一個男人熱起來,必須先讓他冷卻一下。我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就會擔心,會驚慌失措,他的小腦袋一定在傷腦筋了……我能感覺得到。馬塞爾和我,我們心有靈犀。我在等他快馬加鞭。吉奈特勢必已經告訴他小天使的事,他現在一定在拚命幹活……」
「哦,呂卡!」約瑟芬呻|吟了一下。
若西亞娜心情激動起來。馬塞爾出什麼事了嗎?
「跟奧恬絲一樣漂亮嗎?」
事後她心想,她母親為何能如此慷慨?可能她又接了新的翻譯案吧……再來她得跟她多要點零用錢了。不過不急。現在他還能為她想要的任何東西買單,哪天她把他甩了,她會很樂意手頭有點積蓄的。
「怎麼這裡那麼冷?才十月底已經開始結冰了。在那邊,櫻樹還在微笑呢……我的臉色不會太疲憊吧?」
「你以為我願意讓她等嗎?」
「巴蒂耶太太怎麼樣了?」約瑟芬問。
她用手捋了捋頭髮,微笑起來。光彩照人,神情泰然。少了幾寸頭髮有什麼要緊!明天,書即會被搶購一空;明天,法國的所有書店都將懇求出版社優先發給他們幾千冊《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我只須強調一下,這不是關於某位法國女王的故事,而是某位心靈之女王的故事。出版商再三囑咐她,千萬別忘了這個細節。別讓他們以為這只是一個簡單的歷史故事,一定要告訴他們,故事如同一幅掛毯,許多故事的許多線條經緯交織,最後融入大寫的歷史中,並把我們帶到十二世紀,那個遍地碉堡的黑暗年代。接著,您再補充一些細節,一些表達手法,一點血肉,一點情感……您臉紅一下,眼中噙著一滴淚水,談談上帝,眼下此刻很適合談論上帝,談談我們祖先的上帝,談談法國肥沃的土地,談談上帝的法則、人類的法則,總之,我對您有信心,您一定會出色地完成任務!他沒有預料到她會在直播現場讓人剪掉頭髮。艾麗絲品味著自己的勝利,神情卑微,雙目低垂,全神貫注地聽主持人將故事娓娓道來。
「妳不高興見到我嗎?」
菲力普.杜班跌坐在他妻子書房的扶手椅上,嘆了口氣。誰會想到,某一天他竟然會像一個吃醋的丈夫那樣翻艾麗絲的東西!當他在電影院看到某個男人幹這件事時,他總是很同情他。他打開放在桌上的一個粉紅色資料夾,艾麗絲在資料夾上用很大的字體寫著:小說。下面用綠氈筆寫著:《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她可能還打算寫別的小說,他想,一邊打開資料夾。或者讓別人幫她寫別的小說。他控制不住自己,他需要知道真相。與她當面對峙可能更高尚一些。但沒有人會與艾麗絲當面對峙。她總在逃避。他和亞歷山大、嘉爾曼一起,一邊在面對電視機的矮几上吃晚飯,一邊看了那個電視節目。節目結束回家時,她站在他們面前,得意洋洋地叫道:「怎麼樣?我很不錯吧?」他們都沒有心情回答。她等了好一會了,然後,面對無限延長的沉默,嘆了口氣說:「你們什麼都不明白!這叫市場行銷,如果不這樣做,書就賣不出去。我完全沒有名氣,這是我的第一本小說,必須將它送上軌道!而且頭髮會再長出來的!」她一邊說一邊用手順了順頭髮,討論結束。第二天,她跑到自己的美髮師那裡,請他重新修剪頭髮,一次真正的修剪,價值一百六十五歐元。短髮使她的藍眼睛益發顯得大了,而且楚楚動人。她那長頸項的線條,她那完美的橢圓形臉龐,她那金黃色的肩膀,一切都像掛毯上某個紋章的首字母圖案那樣令人眩目。她看起來像個天真、年輕的宮廷侍從。「媽媽,媽媽,妳看上去簡直只有十四歲!」亞歷山大大聲叫道。菲力普被她撩撥得有些心動,如果不是因為整件事讓他隱隱作嘔,他可能會大受感動。
艾麗絲重新坐了下來。她沒有再說一句話。
「從今以後,我將只光顧洗臉池。它們將是我的咖啡渣。洗臉池,洗臉池,告訴我,這個我瘋狂地愛著的、這個故作神祕的女人究竟是誰?」
「媽媽,妳在胡說八道!不要再幻想,快回到地球醒醒吧。那麼帥的男孩幹嘛要跟一個像妳一樣的女人在一起啊?想想吧……」
這玩意兒,一定不是塑膠合成皮!她只買鱷魚皮的,這個死老太婆!很適合她,必要的話,她會吞了自己的女兒。
「我知道……我對您有一定的了解。您是個細心、值得信賴的人。起初我覺得您有些……拘謹,old fashion,但後來我發現您很有意田心。」
「出版社想在學校開學時碰碰運氣。」
「您認識這個女人嗎?您在辦公室見過她嗎?」
她用手指了指平坦的小腹。
「她在廚房看連續劇呢……」
早上九點左右,若西亞娜醒了過來,打電話給客房服務,請人為她送早餐上來。之後她站到體重計上,記下自己的體重,用香奈兒的「chance」為自己蒙上一層香霧,然後重新躺下,聽RTL電臺評點她的星座。占星師從來不會搞錯。她可以一邊聽一邊預想這一天的心情。她總是點「歐陸式早餐」,卻又下不了決心吃雞蛋,儘管她的婦科醫生建議她從早上開始就補充蛋白質。「英國人覺得這些煎炸的、油膩的東西很好吃,」她一邊說一邊捏住鼻子——她已經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因為她沒有同伴。她需要美味的長棍麵包、奶油、蜂蜜和果醬。她切開奶油圓麵包金黃色的小帽子,吃了一點酥皮,把它扔在一邊,啊!要是讓我媽看到就糟了!她一定會給我一巴掌,強迫我吞下,或是把它塞進自己的口袋。
「穆斯底克?億萬富翁之島?米克.傑格和瑪格麗特公主所在的島?」
「妳一點都不信任我。」
「贈與別人。金錢帶來不幸。」
在回家之前,她得先換衣服。在那個存放大樓樓梯維護工具的小房間裡。她脫掉她的超短裙,套上牛仔褲,穿上一件大套頭衫,遮住露出肚臍的T恤,摩擦著臉讓妝容消失,然後重新變成她媽媽的小小的女兒。這一位還真是蠢,她沒有起過半點疑心!她移開一隻裝蠟的壺,正準備把衣服藏起來,卻看到一張打開的報紙,她阿姨的臉出現在頭版上。「過去,未來:一位明星的誕生」,標題這樣寫著。就在標題下面,是一張艾麗絲長髮的照片和一張她剪著聖女貞德髮型的照片,還有幾個字:「我只是遵循了安德列.紀德給青年作家的建議……」奧恬絲的嘴抿成圓形,吹了一記崇拜的口哨。
「但是,如果若西亞娜不在身邊,這一切又有什麼用?什麼用都沒有……」
「這對妳好,因為妳現在有點激動,我的小媽媽……」
他把餐巾扔在桌上,起身去換衣服。
「我有名字,我再提醒你一下。我討厭妳叫我夏瓦爾。」
「再也不了……」
「他父母。他們付得起。」
「因為這樣更好吃……更脆。」
「啊,那妳得養成習慣。因為我在這裡,就在這裡!只為妳存在,我的小母雞!妳是我的全部。」
「我們可以問問大白兔嗎?」
「妳?媽媽!妳把舌頭伸進一個男孩子嘴裡?」
約瑟芬揉了揉眼睛,對自己說她沒在做夢:一六三路公車上,坐在她對面的女人正在讀她的小說。她如飢似渴地讀著,整個身體俯在書上,小心翼翼地翻過每一頁,仔細查看著每一行,彷彿不想漏過任何細節。在她周圍,人們或在走動,或在打電話,或在咳嗽,或在互相問好,而她則一動不動。她在閱讀。
艾麗絲伸出手,說了「是的,我發誓」這幾個詞,語氣漠然,彷彿事不關己。主持人拿起剪刀,在鏡頭前展示了一下。觀眾都屏住了呼吸。主持人微微向後退了一步,重新挺身面向鏡頭,一面晃動著剪刀。彷彿他放慢速度,故意拖延這令人難以忍受的停頓時刻,期待艾麗絲能夠清醒過來,並提出抗議。啊,要是能切換鏡頭插播廣告就好了!每一分鐘都將變得很昂貴。下次節目播出時,廣告數量一定會猛增。然後他走到艾麗絲身邊,撫摸著她那沉甸甸的頭髮,掂量了兩下,把它們散開在她肩上,剪了第一刀。剪刀發出一記沉悶的聲響,刀鋒與絲綢摩擦的聲音。男人後退了幾步,把掉落下來的一束烏髮抓在手中。他面對觀眾,揮舞著自己的戰利品,現場響起一陣驚恐的低語聲。艾麗絲紋絲未動。她身體挺得筆直,神情漠然,大眼圓睜。嘴角掛著一抹微笑,表明她正沉醉其中。男人抓起其他幾束厚實、烏黑、光亮的頭髮,梳理了幾下,向它們伸去剪刀。髮絲落在橢圓形長桌上。其他嘉賓紛紛躲開,彷彿不想成為這場視聽處決的同謀。
「啊!您不知道嗎?」
「妳的生活還沒有完,它才剛剛開始。唯一的問題,是妳對此一無所知。妳剛剛寫了一本大獲全勝的書……」
他打開資料夾。裡面塞滿了從報上剪下來的文章。都是日報上的。月刊尚未出來,上面將全是她的身影、她的謊言、她的長篇大論。他用目光掃視了最前面的幾篇文章。有些署名是他認識的記者。他們都談論著艾麗絲和她的膽量。其中一篇題目是〈一位明星誕生了〉,另一篇的題目是〈大師級的驚喜〉。一位更嚴肅一點的記者追問著鬧劇止於何處,文學始於何處,但他也承認這本書寫的不錯,而且資料極詳細,儘管顯得「有些學院氣」。「能使人感覺艾麗絲.杜班對她的十二世紀瞭若指掌,而且技巧嫺熟地向我們再現了它。一切都很準確。一切都引人入勝。我們發現自己像跟隨希區.考克的某部電影的情節那樣跟隨著聖伯納多的法則。」他瀏覽著這些文章。隨後是艾麗絲的思考,關於寫作,關於寫第一本小說的困難,關於苦苦尋覓而不得的詞語,關於面對空白頁時的焦慮。她說的非常好,她回憶著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的歲月,初試牛刀寫劇本的經歷,她引用紀德對年輕作家的建議:「為了打消出門的念頭,把你們的頭髮剃光!」「從前我因為愛美而沒敢做的事,現在成為了必須。寫作的事,無法作弊。它總是會抓住你。我不後悔,我只為寫作而生。」再或者:「在九個月裡,我只喝開水,只吃紅皮馬鈴薯,唯有這樣我才能找到靈感。」照片上,她穿著一條低腰牛仔褲,一件露出肚臍的T恤,加上新修剪的小男孩髮型,看起來像個叛逆的青少年。另一張照片上,人們用口紅在她的頸項上寫了「Love」和「Money」,拍照時她低著頭,使得這兩個英文字更加突顯。這則傳奇寫著:「她的頸項上承載著她小說的故事和世界的命運。」就是這些!菲力普嘆了口氣,世界的命運在我太太的脖子上!另外一人補充說:「年輕人會為她瘋狂,男人會對她著迷,女人會在她身上找到自己的代言人。這本書代表著古代人與現代人的和解。」再往下幾頁,他得知一位俄國的億萬富翁提供自己的私人飛機給艾麗絲,讓她去倫敦或米蘭購物;一個香水品牌想要買下書名,以趁機推出新款香水型。面對所有這些建議,艾麗絲都謙虛地回答,她深感榮幸,但這一切都「離文學太遠。我不想成為市場現象。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書是成功還是失敗,我都會繼續寫作,我只對此感興趣」。
「是我,呂卡。您在哪?」
「費康的讓。」
「我父親也是。他和我母親一樣沉默,一樣低調,他們兩人從沒有公開的舉動,沒有親吻也沒有撫摸。他不能夠。但他總是在我身邊。他們倆都是。他們一直在我身邊,而我可以跟妳肯定,這對他們來說並不容易……妳不曾經歷這些;妳是一個人腳步踉蹌地獨自長大,直到現在還會跌倒。但是,妳會做到的,芬,妳會做到的!」
「用來等待夜幕降臨。」
她沒有停下來向勒內問好。
「可是她不認識我,她從沒見過我。」
昂麗耶特看到若西亞娜的態度有了變化,於是問:
「那星星呢,妳一直還跟它們說話嗎?」
「有能力表現你的無能?別費神了,你已經做到了。你已經達到無能的頂峰了!」
他脫去他的粗呢大衣,點了一杯咖啡,對約瑟芬粗暴地移了移下巴,問她點什麼。當侍者離開時,他十指交叉,以慍怒聲音問道:
吉奈特將兩手插|進工作服的口袋,深深吸了口氣。
晚上艾麗絲回到家中,手裡晃著一期《快訊》。
「暫時沒有。」
「沒有。他已經滿十三歲,不用再被強迫去學校了……」
「難道不是妳寫的嗎,這本書?」
「你真會甜言蜜語。這根魚竿上有幾塊長不對地方的贅肉。我每天就算跑得飛快也沒用,它們就是不肯掉下來。此外,有什麼新聞嗎?你有買報紙嗎?」
他的目光重新變得神祕、難以捉摸。他轉頭望向餐廳裡面,彷彿在等待什麼人。那個友好、愉快的男人,那個幾分鐘前還在跟她說笑的男人已經不復存在,只剩下了一個陌生人。
一本屬於我的書,只屬於我。
馬塞爾剛要回答,她用她那豐潤、粉|嫩的小手封住了他的嘴。
「妳在簽字之前諮詢過誰嗎?」
「換個話題吧,不然我們會吵架的。妳從來沒有喜歡過她。」
「她一定覺得你是個膽小鬼,覺得你永遠不會離開她——那個戴帽子的!」
他將手伸向她,撫摸她的臉,在桌子上方俯身溫柔地吻她。
「就是這樣。他騎車時還會轉頭看妳,然後你們非出車禍不可。不行!我自己解決吧,芬會送我去的。」
她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她逃到了一個宮殿,一個半月來她盡挑菜單上最貴的菜大吃大喝,睡柔軟的大床,住鋪有厚地毯的房間,地毯那麼厚以至於甚至沒有必要穿拖鞋,還有客房服務和傭人,只要她一按金色按紐,那十幾個傭人就會排成隊。
雪麗拉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
「還記得嗎?妳一年前第一次拉我來做頭髮……我們在這條街上受到騷擾……」
「但我已經能感覺到他了,不必等他來電話,我知道他在那裡了。看看我的胸部,它們是不是變得更大了些?」
「抱歉,我不該問您那些問題的。我開口之前,氣氛感覺還那麼好,我卻任由自己……」
他們從一個書報亭前面經過:櫥窗裡,《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佔據了整整一排陳列架。約瑟芬驚跳了一下。
「您確定?」昂麗耶特問,「近一點看看。」
「不好。沒有她,我都走不動了……」
「我可能吞下了什麼噁心東西。這羚羊煲真讓人受不了。」
「我看不出這件事有什麼好玩的地方。總之,我不覺得很好笑。」
「妳沒跟我提過這件事!」
「他根本沒有認出你。」
她點了點頭,滿口苦澀的淚水,然後看著他在眼前消失。
他看著她睡覺。沒有了藍色的大眼睛,她和任何其他一位乘坐頭等艙、舒適地躺在毯子下的優雅女人沒什麼區別。他知道她沒有睡著。她一定在回想前一晚的事。
「她會留下孩子嗎?」
下午,她會出門。穿一件貂皮大衣去散步。這件大衣是她在喬治五世大街逛街時買的。當她掏出她的白金卡,手指著那件令人垂涎的衣服說「我要這個」時,女店員擺出了怎樣的一張臉啊!真是好玩至極。她從頭到尾回想著這一幕,樂此不彼。「您?」那個女孩厭惡的神情彷彿在說,「您,這平庸可憐的東西,準備穿上這件無比奢華的衣服嗎?」沒錯,我,小甜心,我要沒收您這張闊氣的兔子皮!她不得不承認,這件衣服保暖效果很好。沒什麼可說的,有錢人都是行家。最懂得享受舒適生活。當別人還穿著內衣背心苦苦掙扎時,他們已經躲藏在皮草中了。
她想了一會,決定撕掉標籤,然後聲稱衣服是上周末在哥倫布的跳蚤市場買的。
「聽著,馬塞爾,我生了三個,照樣倖存下來。你鎮定一點!」
「我會做的,小甜心,等有必要那麼做的一天,我會做的。我向妳發誓,我一定有能力做到!」
「我的小若西亞娜,」昂麗耶特開始了,語氣有些猶疑,「我有事請教您。但我希望此事純屬您和我之間的祕密,別讓我先生知道。要是他知道我不經他同意干涉他的『business』,可能會發火……」
「好,但只此一次……」
「怎麼會呢……就是他啊!」
正在打電話的媒體專員豎起大拇指,神采奕奕。勝利了!
「我的新生活還是我的新失敗?」
馬塞爾爆發出一陣笑聲,鬆了口氣。那麼讓若西亞娜暈頭轉向的不是夏瓦爾了。他拿出手機,打電話到辦公室。
「無論如何,呂卡,這個消息看起來很令您震驚……」
奧恬絲聳了聳肩,嘴裡念著「真不好玩!」便離開了。約瑟芬走到洗手間。她從沒見過如此豪華的洗手間。一個小房間的灰色門上寫著粉紅色的「化妝室」字樣,類似一個前廳,裡面又有四扇珠灰色的門,門框上鑲著粉紅色絲線。她隨便推開其中一扇,進入了一個圓形的房間。整個房間都鋪著大理石,裡面有一個深深的洗臉池、擺放在四處的柔軟毛巾、一瓶香水、一些小香皂、潤手霜和梳子。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她的臉有些扭曲,她的嘴唇在顫抖。她放了點水到洗臉池裡,把頭埋了進去。忘掉呂卡的眼神。忘掉呂卡冷冰冰的、彷彿說著「我不認識您」的眼神。不要呼吸,頭就這樣浸在水裡。一直堅持到肺要爆炸為止。在水中窒息,以此忘掉在地上窒息的事實。他不想認出我。在蒙貝利耶,與一群學者在一起時,他願意將我視作同類;然而,在這個金碧輝煌的豪華酒店裡,當我置身於這些精心打扮的漂亮女人中間時,他忽視了我。她的肺幾乎要爆開了,然而她還堅持著。忘掉呂卡。忘掉呂卡冷冰冰的眼神。那個眼神……沒有敵意也沒有恨意,沒有,只是一片空洞。彷彿我並不存在……如果我現在在這裡弄疼自己,如果我讓肺裡充滿氣,直至脹裂耳膜,這樣,身體的疼痛就能代替精神的疼痛。小時候,每次心情不好時,她就會這樣做。割破自己的手指,或者燒傷指甲下的皮膚,由此帶來的疼痛使她忘卻了另一種痛。她呵護著疼痛的手指,跟它說話,愛撫它,親吻它,於是,她全部的痛苦就會消失在這些吻中,連同她母親的聲音,她總是一邊推開她一邊說:「妳怎麼那麼笨手笨腳,芬,稍微像樣點,跟妳姐姐學學!」再或者:「約瑟芬不如她姐姐那麼優秀,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才好,這個孩子真是沒有生活的天賦。」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自我摧殘,然後再自我安慰。她進行這個儀式時從不退縮。臉色蒼白,神情嚴肅,怒不可遏。每次總能奏效。於是她重新拿出作業本,又開始做作業。我得去找奧恬絲了,我不會再想呂卡了。她又一次把頭浸入洗臉池中,屏住呼吸,讓耐力發揮到極限。她吞了些水,然而仍將頭浸在水中,手緊緊抓著洗臉池的邊緣。血液拍打著她的耳朵,撞擊著她的太陽穴,她覺得自己的頷骨快要裂開了。
「那麼,她的雞毛蒜皮事已經持續一個月了。她要給我的,是一棵梨樹!」
他成為皮包和罐頭業億萬富翁的夢想泡湯了。鱷魚看來只是一種不可靠的原料,肥胖、虛弱,要求多多。牠們只想吃雞肉或人肉。如果東西不合口味,牠們就任它在太陽底下腐爛!彷彿牠們是在五星級飯店裡長大的!安東尼一邊大聲咒罵,一邊讓人將成車的米飯倒進水裡,米飯中還拌有他特地訂自巴西聖保羅的生蠔和海帶的特殊混合物。但牠們碰都沒碰。也不碰鴨子和碎魚塊。牠們要吃雞肉。當人們將飯糰放到牠們面前時,牠們掉轉了頭。
「好吧。我編個理由!」
「是的……」
「如果他這樣說的話,那就是真的了……他不會說謊,這點我很肯定。」
「聽著,戈羅貝茲太太,我等會檢查一下檔案,如果找到您可能感興趣的訊息,會通知您……」
馬塞爾嘆了口氣說:
「我不想跟妳說謊,小甜心,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怎樣才能擺脫她,同時防止她報復我、對我使最陰險的詭計。」
「妳簽字了嗎?」
送早餐的同時,她還教人送雜誌過來。她一邊翻雜誌,一邊打開電視機,看索菲.達旺的節目。對她說「索菲妳好,今天好嗎?」,拋給她一個飛吻,然後舒舒服服地靠在枕頭上。這個女人不愛慕虛榮!她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整個人深陷在羽毛枕頭裡,大聲地跟她講話。妳說的對,索菲,擰斷這個呆子的鼻子!當索菲跟她說再見時,她就起身,走到露臺上,向四面八方伸展手臂,舒展筋骨。她跑去洗個澡,然後下樓去王子飯店,吃飯時點裡面最貴的菜。她想要嘗試從前不曾見識過的東西。我在這裡接受教育,掩蓋我的不幸,填平我的悲傷,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品嘗塗了魚子醬的軟餅。
「是的,但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我的小若西亞娜,跟妳直說吧,我已經忘記筆挺的感覺了。我只會爬,只會爬了……我不知道這種事原來能那麼傷人。」
吉奈特感動地微笑了一下,並輕撫了她的臂膀。
「跟我說話時,請把『老』字從你的詞彙表中去掉……」
她用她的速寫本搧風,好讓自己清醒一點。約瑟芬沮喪地坐在椅子上。天花板上懸掛著的吊燈一盞一盞地熄滅了。
她推開他,低聲呢喃著:「不,不,不,請您,不要。」
「會很有趣的!我跟你一起去。」
「在艾麗絲.杜班的書《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中……您認識艾麗絲.杜班嗎?」
「亞歷山大放學了。他的數學考了十七分。」
「他們一定是對自己很有把握。」
「她沒打電話給我……她可能真的動怒了。我和你,她都不分好歹了。」
「或許是我一開始獲得的愛比妳多一些吧。我擁有一位母親瘋狂的愛,她雖然迫於隱藏對我的愛,可是她瘋狂地愛著我。我的父親也一樣!」
「總有一天他會在一堵牆上撞得粉身碎骨。」
「她有什麼反應?」
「絕對不行。立刻還給他,我買一個給妳……」
「還有我闊氣的兔皮大衣!我希望我的寶寶能夠呼吸到我的滿足感。雖然他在我肚子裡折成了四折,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夠沉醉在奢華之中。妳以為我為什麼要大吃特吃?妳以為是為了我自己嗎?要是我自己的話,勒芒的熟肉醬和伊朗(Iran)的魚子醬我一樣愛!我細嚼慢嚥全是為了他,只希望他能吸收每一口食物……」
「您不必感到不好意思。」若西亞娜說,同時注意到昂麗耶特的皮包。
他去火車站接她的。永遠是那件粗呢大衣,嘴角掛著微笑,三天未刮的大鬍子遮住了他凹陷的兩頰。看到她來,他看起來一臉幸福的表情。他搶過她的包包,帶她走向出口,一面輕輕地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她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看是不是有人注意到她,身邊走著一個這麼帥氣的男人,她漸漸恢復了自信。
「不行。等妳滿十六歲了再說……」
「我從來沒去過Central Park。」若伊輕聲說。
「我回去做事了。要是我等在電話旁邊,難道你要付我錢啊?」
「呃,有點噁心。」
「您覺得自己很醜陋?」
「我開始關心自己的形象了,要知道。我正在進步……」
艾麗絲沒有動彈,藍色的大眼睛盯著電視機鏡頭,臉上看不出絲毫害怕的表情。晚上九點。一個重要的公共頻道。整個法國都在看著她。她回答得很好,沒有遺漏任何效果。一個助手端了個鍍銀的托盤上來,盤裡放了一把大剪刀。主持人拿起剪刀,靠近艾麗絲,問她說:
她沒有阻止……
奧恬絲翻動著她的速寫本,紙張的聲音將約瑟芬帶回了時裝秀現場。她的注意力被一個高大、棕髮、臉龐消瘦的男人吸引,他剛剛亮相,走秀時目光全然無視腳下的人群。呂卡!他穿了一件黑色上衣,一件有著不對稱長翻領的白襯衫。她嚇了一跳。他筆直朝前走,謎樣的臉龐和身體似乎是脫節的。簡直像一尊蠟像模特兒。他的祕密可能全在這裡,她心想。他已經學會將自己從身體中抽離出來,以便從事這個他深惡痛絕的行業,當他不表演時,他繼續這樣走著,靈魂游離在肉身之外。
「去吧,親愛的……但別把它隨便亂丟。我知道戈羅貝茲先生現在在上海,但我不想他回來時正巧看到這張照片。」
她們正準備讚美米萊娜時,有人過來請她們去摘掉聖誕彩球。她們來到洗頭池邊,兩人都向後仰著頭,沉默不語,雙目緊閉,陷入自己漫無邊際的思緒中。
她抬起頭,怒氣已經消失了……
「妳要離開這裡嗎?」雪麗問。
「聖誕老人……」
「哦!小甜心!要是妳知道一切……」
然而,當她即將忘情地靠在他身上時,廣告中棕髮女子的形象突然橫亙在了呂卡和她之間。她看見了她纖細的身材,古銅色的健美小腹,向後伸展的曼妙手臂;她咬緊牙關收緊小腹,拚命地吸氣好讓他感覺不到她腰部的贅肉,我好胖,而且好醜,他就要脫掉我的衣服了,他一定會發現的……她想像自己赤|裸裸貼著他的畫面:一個頭髮過細、平板的家庭主婦,背上長著小痘痘,腰部粗壯,還穿著一條白色棉質的大內褲……
「那個女人,可不容易被擊垮的啊!不過我挺喜歡她的……」
「不,我們得再待一會;他可能還會再打電話。」
艾麗絲伸手接過嘉爾曼遞過來的一杯熱氣騰騰的茶,重新躺了下來。
「啊,很好啊……把您的號碼給我吧。」
「看看……妳剛才刷我的信用卡時可沒這麼說。」
「等我決定了,我自然會跟你上床,目前免談。清楚了嗎?」
他們聽到菲力普在書房裡跺步。他停下腳步。他們知道他正在點雪茄,而且很快就聞到菸草味彌漫了整個房間。
「噗!你死了以後,牠們還會活很久,穩穩地站在爪子上。這些東西,牠們能夠活上一百年!」
「是真的。一模一樣的複製品。我是說外形上,因為否則的話……我覺得我弟弟維托里奧很像您姐姐艾麗絲,壓榨剝削我,無恥地利用我,我四處奔走,為他做的所有蠢事買單!有一天,他被一個女孩纏上了,聲稱他是她孩子的父親;還有一次,他因為攜帶海洛因被捕,我不得不把他保釋出來;要不然就喝得醉醺醺的,在凌晨四點從酒吧打電話給我,讓我去接他!他無法再忍受當模特兒,無法忍受變老,於是他專心致志地進行著自我毀滅。剛開始時,他很開心,因為錢來得太過容易。現在,他厭惡自己。然後我不得不為他收拾殘局,而且我必定會那麼做,正如您寫作,然後讓您姐姐在您的文字上署名也是一種必然。」
約瑟芬垂hetubook.com.com下眼睛,臉紅了。
羅絲瑪麗嘆了口氣,操縱著遙控器。電視上什麼語言的頻道都有,還有放映成|人|電|影的頻道,和女主持人蒙著面紗主持節目的頻道。
「成功了!小孩,他來了……」
「您會捍衛什麼?」
「至少聽起來很直接。」
「沒有。我一直在逃避,心裡頭還一直在生氣,你知道小孩子的,他們什麼都感覺得到!所以你要好好跟他講和了……」
「連我媽都買了一本,還讀得津津有味呢!」
「您同意我的觀點,對嗎?」
那天晚上,在公車上不經意看到一個女讀者後,她前去敲雪麗家的門。沒有人在。她回到家中,看到若伊留的字條:「媽媽,我去亞歷山大家睡覺了,嘉爾曼來接我的。奧恬絲叫我告訴妳她今晚出去,很晚才能回來,叫妳不要擔心,愛妳,若伊。」
「今年夏天,牠們也沒把妳吃掉啊,」奧恬絲暴躁地反駁。
「羚羊肉……」
「親愛的老兄,你看起來不太好耶。」
現在,在法國航空的頭等艙中,她正在睡覺。或者假裝在睡覺。菲力普心想,回程會變得很艱難。
「我一直擔心他被鱷魚吃掉。鱷魚都很壞……」
「聖母瑪利亞本人,和溫暖地躺在我肚子裡的小娃娃……」
「小心駛得萬年船。她不習慣無所事事!她可能會累壞自己的。」
雷鳴般的掌聲朝他響起,他停了下來。掌聲解除了所有心驚膽戰地參與此一場面的觀眾的焦慮。
「然後呢……」
「或是對她有信心!事實證明,他們做得對……」芬咕噥著說。
「我看是沒有了。」
「他不想提這件事。妳很清楚……不要煩他了。」
「您知道我要做什麼嗎?」
兩個孩子在衣櫥裡僵住了。他們不敢動彈,幾乎不敢出聲。菲力普打開他的高傳真音響,一首古典音樂響起,給了他們說話的機會。
「他不希望我再做事了。他想讓我歇著。」
她從洗臉池中抬起頭,水被甩得四處飛濺,沾濕了潔白無暇的毛巾和小香皂的包裝。她伸手抱住自己。我快死了,我快死了。她喘不過氣來,她快要窒息了,她抬起頭,試圖捕捉到空氣。她在鏡子中看到一張溺水者蒼白的臉龐,某個記憶隨即撞擊了一下她的腦海。爸爸,爸爸的臂彎,妳是個罪犯,而她一邊吐出鹹鹹的水,一邊哭著……她驚恐地哆嗦了一下。她想起了一切。某個夏日午後,在朗德省,她同她母親和艾麗絲在一起游泳。她父親留在沙灘上,他不會游泳。她母親和姐姐嘲笑著他,跑著跳進浪裡,而他則羞愧地留在岸上,注視著她們。別游太遠,有激流,很危險……她母親是個出色的游泳家。她有力,且有節奏地游著自由式,一會就消失了。當女孩們還小的時候,常常看著她愈游愈遠,崇拜得說不出話。她教她們像她那樣游泳。無論天氣如何,她都會把她們放到水中,帶她們到遠處。她常常說:「沒什麼比游泳更能鍛鍊人的個性了。」那一天,海面很平靜。她們仰浮在水面上一雙腿拍打著水,她們的父親留在岸上,急得團團轉。某一刻,她母親朝岸邊看了一眼,說:「我們確實離岸愈來愈遠,必須回去了,也許妳們的父親說的對,這裡的海可能會很危險……」然而她們無法回去了。任憑她們全力以赴地游都沒有用,激流戰勝了她們。起風了,海浪上輕輕翻滾著可怕的泡沫。艾麗絲開始哭,「我游不動了,媽媽,我游不動了。」她們的母親咬緊了牙關,「閉嘴,別哭,哭有什麼用,快點游!」約瑟芬能從她的臉上讀到驚懼。接著,風刮得更猛,這場鬥爭也變得更為艱難了。她們吊在母親的脖子上,喝了不少海水。海浪給了她們一記又一記耳光,鹹鹹的水刺疼了她們的眼睛。約瑟芬那時候,感覺到她母親推開了她。「放開我,放開我。」她抓住艾麗絲的下巴,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把她夾在自己的胳膊底下,以側泳的姿勢,頭鑽進海浪裡,往一側吐著水,奮力蹬著腿,游回到了岸邊。
「我在說那天在洲際大酒店的事。您從伸展臺上投來的目光如同一根火矛,我幾乎當場死於痛苦!您漠視了我。」
「等這個人走了以後,我會去找妳,但是在這之前,妳也提防著點,別讓這個人進到妳家門。」
馬塞爾的嘴巴因為過於吃驚,圓睜成了一個「噢!」字,他的目光天真得像個孩子。他說話開始結巴,腦袋和肩膀晃動不已。他的身體開始顫動,彷彿孩子就在他身上,在他肚子裡跳舞。他抓住吉奈特的手,緊緊握著,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了。
「那麼,應該說外表具有欺騙性……而且外表幾乎總是具有欺騙性。您知道嗎,我們倆有個共同點,我們都是孤獨者……我在圖書館留意過您,您從不跟別人講話,您能對我感興趣,我感到十分榮幸。」
周日晚。前往巴黎的飛機剛剛從約翰.甘迺迪國際機場起飛,菲力普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妻子。自從前一晚在沃爾多夫.阿斯托里亞飯店的晚宴之後,他們幾乎沒怎麼說話。那是紐約電影節的閉幕晚宴。他們睡得很晚,早上默不作聲地吃了早餐。菲力普說:「今天我有兩個人要見,我們五點左右在飯店碰頭,然後去機場好嗎?妳可以去購購物,散散步,今天天氣很好。」她沒有回答,穿著飯店寬大的白睡衣,變成了一尊石像。她的藍眼睛盯著虛空處,纖細的雙足來回晃蕩。他給她留了點錢,好讓她坐車或是去博物館。它們周日也開門,不要錯過機會。直至他離開時,她都沒有開口。晚上,一輛車將他們送到了機場。兩張票,頭等艙,前往戴高樂機場。才在機艙裡安頓下來,她就囑咐空中小姐不要吵醒她。她在眼睛上貼了兩張眼膜,頭轉向他說:「我睡覺你不介意吧?我累死了。在同一個周末往返,這種事我以後再也不做了。」
「基本上,沒有……從來沒在這裡見過。」
約瑟芬笑了起來。
「我覺得妳阿姨什麼都做得出來。不過這回……我不得不承認她讓我跌破眼鏡!」
若西亞娜輕輕掙脫了他的懷抱。她不是很喜歡剛才聽到的話。
「答應我,我的小若西亞娜,您不會跟他說什麼的,對吧?」
馬塞爾在遮陽板的鏡中審視自己。我眼皮底下的不是眼「袋」,而是帶手柄、可折疊的眼「箱」了!
「其實,您知道嗎,我以前想的並不多。自從安東尼走了以後,生活變得複雜許多。也有趣了許多……過去,我只是聽憑自己活著,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走:結婚,生小孩,和我先生一起慢慢變老,然後成為外婆。沒有故事的一生。是分手使我覺醒過來……」
「好好笑,雪麗!我的肚子都要笑疼啦。」
「妳會跟馬塞爾說嗎?」
以及還要說英語。
「噓!」
「我帶了書包,我明天會直接去學校,跟媽媽說,她不需擔心,我能保護自己。」
「當時我被妳的力氣驚呆了。雪麗,拜託妳,把妳的祕密告訴我吧……我一直在想這件事。」
「妳現在後悔了嗎?」
「我保護了妳!」
若西亞娜站起身,撫平弄皺了的裙子,整整上衣,拿起提袋,用誇張的姿勢指了指辦公桌和她的房間,宣佈道:
「我還在吃我母親的奶。」
「謝謝,我的小若西亞娜,您真好。」
「妳的馬塞爾,他長什麼樣子啊?」
他雙眼圓睜,攤開手,表示不解。
若西亞娜恢復了平靜,繼續說:
馬塞爾.戈羅貝茲摩擦著雙手。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收購張氏兄弟的公司以後,他擴大了自己的王國,把對張氏兄弟虎視眈眈的德國人、英國人、義大利人和西班牙人都變成了手下敗將。他打出一張制勝牌,奪走所有的賭注。現在他掌握了所有的操縱權,成功地將昂麗耶特踢出了自己的生意。他剛剛租下一間大公寓,就在辦公室旁邊,好安置若西亞娜和小馬塞爾。公寓位在一棟漂亮的樓裡,有門房,有內線電話,有高高的天花板、凡爾賽式的打蠟地板和帶鏡子的壁爐。住在裡面的都是要人:男爵、男爵夫人、一位總理、一個法蘭西學院院士和一位知名工業家的情婦。他信心滿滿的。若西亞娜一定會回來的。一切順利,一切順利。每天早晨來上班時,他會躡著腳尖上樓梯,輕輕地前進,伸過腦袋,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她一定已經在那裡了,我的小鵪鶉!帶著她那垂掛在胸前的肚子,和她那如灌木叢一般的金髮!坐在她的桌子後面,脖子上夾著電話,對我說某某先生來過電話,某某先生等著送貨,動作快點,馬塞爾,動作快點!我什麼都不說,只把手伸進我的大口袋,把完全翻新過的公寓鑰匙交給她,讓她去那裡等我。希望她好好休息,希望她精神十足,希望她吞下成塊的牛排和帶血的羊腿,好讓小馬塞爾長成胖乎乎、大嗓門的小寶寶,強壯得如同法國輕步兵的兩條腿。讓她整天在房間的大床上享福,吃水果軟糖、肥嫩的三文魚和四季豆,多吸收葉綠素。這個房間現在一切齊備,只欠窗簾了……我來請吉奈特負責一下。
「我發誓,事情經過如同我跟妳說的那樣。不過確實來說,之前其實就已經開始了……一些反覆出現的片段,一些漂浮的拼圖塊,只是那時一直缺少中心,缺少意義……」
吉奈特微笑看著他。馬塞爾的快樂使她感動不已,然而她卻不是那麼確信若西亞娜一定會回來。若西亞娜可不是個膽小鬼。獨自撫養一個孩子可不會嚇倒她。她一定有積蓄,那麼多年來,馬塞爾也為她蓋了一座小金庫,她一時間生活不會有問題的。
他的司機吉勒.拉莫瓦耶是夏瓦爾的哥兒們。吉勒和夏瓦爾經常一起出入夜總會。吉勒跟他聊過他們那些激|情的夜晚,那些放蕩的舞會,「右邊一隻屁股,左邊一隻屁股,跟夏瓦爾一起,我們好好享受了一把」,等到凌晨,重新繫上領帶,夏瓦爾去上班,吉勒去開車。吉勒半點野心也沒有。馬塞爾曾試圖助他一臂之力,但吉勒只喜歡一樣東西——汽車。為了讓他開心,馬塞爾每隔兩年就會換車。
「She knocks me down too!」賈利結巴地說,「這是我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這樣的畫面。我是說在電影以外,因為聖女貞德剪頭髮,我已經見識過了,不過那是個演員,她有假髮套。」
「雪麗,我真沒用!真是沒用。他就在那裡,靠著我,吻我,感覺那麼好,那麼好,而我只想到了我的贅肉,我的白棉布內褲……在他走後,我哭了,我一直哭……第二天吃早餐時,我們都很自制,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他很有禮貌,很溫柔,為我遞牛角麵包的籃子,問我是否睡得安穩,問我的火車幾點出發。而我,因為憎恨日漸臃腫的贅肉,拒吃半口牛角麵包。這個男人是我一生的夢想,我竟然推開了他!我瘋了,我想我是瘋了……一切都完了,不會再有什麼事發生了。我的生活完了。」
安東尼在門檻上停下了腳步。她沒有說「我們」,她說的是「我」。他脫掉濕透的襯衫,消失在屋子裡。
「是奧恬絲,不是我……」
約瑟芬掙脫開來。
她打了個呵欠,優雅地把手放到嘴前。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再去。我問問她……」
魏先生定期付款給他。每個月底,他都能收到匯款。一隻真正的瑞士布穀鳥,安東尼嘲諷道,一邊打開詳細說明他工資的信封。他以為我受騙上當了,但我比他更難纏。我知道如何威脅別人。
「沒關係。讓我們忘掉一切,從零開始。但你以後不許再疑神疑鬼……」
「壞消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完全不知道。她沒告訴我,也沒有打過電話,一點活著的跡象也沒有……」
約瑟芬偷偷觀察她的女兒。她詳細解釋了每個款式,記下細節,畫下上衣的翻領、袖子、襯衫領子或者一條領帶的草圖。我不知道原來她對男士時裝也感興趣。她將頭髮紮起,伸著彎曲的小舌頭,這是她全神貫注的標誌。女兒工作的幹勁使她吃驚。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伸展臺上。艾麗絲說的對:觀察並記錄。任何時候都要這樣做。即使是那些妳不感興趣的主題,例如這些大步前進的出色男人。一些筆直向前,目光空洞,而另一些笑盈盈地,朝觀眾席中的朋友打手勢。不,我不會再為艾麗絲寫另一本書!她姐姐的態度令她惱火。不是因為她嫉妒,那樣在公眾場合頻頻亮相本來就讓她無可忍受,但重點是因為,她看到自己所寫的東西被扭曲成了一種可恥的滑稽模仿。艾麗絲口不擇言。她傳授菜譜、美容祕方,或者透露愛爾蘭某個迷人飯店的位址。約瑟芬羞愧難當。每次她都會對自己說:「是我製造了一齣鬧劇。我不該答應她的。我當時太軟弱了。我向輕易到手的金錢屈服了。」她嘆了口氣。生活確實變得舒適多了。她不再記帳。從此再也無須記帳了。耶誕節時,她帶女兒們去到有陽光的地方。她在一本銅版紙質的旅遊手冊裡選了一個目的地,然後三人就出發了。
「媽媽,妳要吃點東西……」若伊命令道,「妳瘦了很多,這樣不好看,妳知道嗎,妳已經沒有酒窩了。」
「不夠!」
「噢!我準備吃四人份的飯,好讓他長得圓滾滾的!我馬上就四十歲了啊!妳能想像嗎?這不是奇蹟是什麼?」
她坐到一張吧檯椅上,敞開大衣,露出圓滾滾的肚子。
馬塞爾做了個鬼臉,縮進自己的大衣裡。
「媽媽,如果妳想保持苗條,任何時候都不能掉以輕心。」
「那就告訴妳自己,爸爸也會非常小心的。」
艾麗絲在睡夢中動了一下,口中呢喃著什麼,菲力普沒有聽懂。還剩下一個謊言、一個幻覺需要他去努力查明:《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我很確信——她沒有寫這本書。寫書的是約瑟芬。約瑟芬。他在去紐約之前打過電話給她,請她翻譯一份合約,但她卻和善拒絕了。「我得重新投入到我的HDR中了。」「妳的什麼?」「我的研究生指導資格的申請資料。」她向他說明了一下。「為什麼是『重新投入』?妳最近曾經擱下它嗎?」「菲力普,你什麼都注意得到!我必須小心言辭,你太可怕了!」「我只對自己喜歡的人才這樣,芬……」然後是一陣尷尬的沉默。她的笨拙變成了一種風度,神祕而深刻。她的沉默不再侷促不安,而是充滿真知灼見。他很想念她。他有一種愈來愈強烈的欲望,想和她說話,向她傾訴心事。他曾撥通她的號碼,但馬上就掛了電話。
「是這樣的,上次去巴黎時,我諮詢了一位這方面的律師。在香榭麗舍大道……」
「約翰.加里亞諾?」奧恬絲雙眼圓睜,彷彿火星人的飛碟。
他們默默地取回自己的鑰匙,走到他們房間所在的三樓,當站在她房門口的呂卡伸手推門進去時,她沒有阻止。
「舉白旗!我們別吵了。跟我一起去送蛋糕吧?」
他拾起另一片枯葉玩了一會,讓它在手指間轉來轉去,最後扔到了地上。
約瑟芬不好意思地聳了聳肩。
「除非我把牠們都殺死!」
他曾冷冷地看著她,然後掉轉了頭,離她而去。彷彿她不值得關注,彷彿她不存在似的。
「是妳,而不是其他人,」雪麗反駁道,同時氣勢逼人地拿擀麵棍指著她。
亞歷山大沒有明白最後一句話的含義,但他明白他父親準備買下這個衣櫥。
「彷彿貝爾納代特.蘇比魯?」
他的頭垂落到兩腿之間,等了好一會兒,然後直起身,目光空洞地問:
於是她把自己裹在闊氣的兔皮大衣裡,讓柔軟的領子緊貼著臉,趾高氣揚地走下喬治五世大街,取道蒙田大街,每次受到什麼東西的誘惑,就亮出她的白金卡。在男女店員同樣勉強的表情面前,她總能體會到同樣的樂趣。她樂此不彼。那個、那個,還有那個,她用手指指它們,然後「啪」地拿出她的致命武器。只有一個女店員笑容可掬地回答她:「太太,您一定會對它非常滿意的……」她問了她的名字,還送了她一條漂亮的羊絨圍巾。她們成了朋友。每天晚上下班後,羅絲瑪麗就會過來和她在王子飯店共進晚餐。
賈利第一個起身,一百九十二公分的個頭一下子便展開了。約瑟芬對此還一直難以適應。九月份當他回來時,她沒有認出他。她在大樓門廳裡看到他的背影,以為是個新房客。他又長高了,已經超過他母親一個半頭了。而且還更結實了。肩膀似乎被緊緊裹在格子襯衫裡,格子襯衫敞在黑T恤外,T恤上寫著一「Fuck Bush」的字樣。七月份時離開的那個少年已經不復存在了。半長的黑髮包裹住臉龐,襯出綠色的眼睛和潔白齊整的牙齒。下巴長出了淡淡的鬍子。嗓音已經變了。幾乎是十七歲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男人,然而有時還保留著少年那種笨拙的優雅,在他微笑時會突然出現。手插|進口袋,或是身體隨兩腿左右搖擺的姿勢也沒有變。看著他成長,她曾這樣想,再過幾個月,他將完全跨入成年人的行列。他身上有一種自然的風度,走路姿勢優雅,可能他真的有「王室血統」!
「妳在哪裡學會廚藝的?」
「人不能永遠帶著祕密生活……」
「我可沒有任何底限,你聽清楚了!這是我的魅力所在,也是你對我感興趣的原因。」
「真臭!」若伊抗議道,「我們必須出去。太難聞了……」
「我受不了妳一直裝得像個大驚小怪的處女。」
「如果我要求您現在就犧牲它們,您做得到嗎?」
穿過鐵門後,她沒有回頭。
「我這樣說了嗎?」約瑟芬問道,好拖延一點時間。
「我要做爸爸了,上帝啊!吉奈特,妳能想像得到嗎……」
「他在學他的父親……」
「妳確定這是艾麗絲嗎?」若伊擔憂地小聲問道。
「他說什麼?我什麼都聽不懂!」
「你怎麼那麼黏人!」
「壞消息。看我現在這樣,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我愈來愈衰弱了!」
「您最喜歡自己身上哪個部位?」
「我請人擬了一份簡單的合約,上面寫明投資金額、分紅比例,還有一份由魏付錢但寫著我名字的營利事業登記證……一些我能明白的、很清楚的東西。」
「我為什麼要對妳說謊呢,小甜心?這個女孩,我不認識她。我擺了個姿勢拍照片,只是因為好玩……妳好好想想,一個妳不想出門的晚上,至少有一年半了,妳當時很累……」
「我也買了個手機。」
亞歷山大嚴肅地打量她:
「不知道。我試試編個謊話周六晚上出來,但不一定行得通……」
「嗯……先平靜下來,妳還有八個月要等呢,如果繼續這樣哭下去,妳的眼睛下面就要長鯷魚啦。」
她在那裡。坐在她的辦公桌後面,凜然不可侵犯。肚子前突,目光犀利。
「妳一點都不清楚。一點都沒有!這是給昂麗耶特設的陷阱!我從勒內那裡得知,有一天她來過這裡,那天誰都不在,因為是五月一日!我心想這太可疑了,於是我好好檢查了我的檔案,然後發現一個信封被打開過,而且裡面的東西一定被複印過。那是烏克蘭人的信封。可悲的壞女人!她以為自己逮到一隻母雞,還發現了一起挪用公款的事件。她以為抓住了我的把柄!我決定以牙還牙,於是把這張照片隨便丟在房間裡。照片是很久以前的一個晚上,跟一位大客戶在麗都吃飯時拍的,那天晚上妳不想陪我一起去。我編造了一個名字,然後嘿!去找吧,昂麗耶特,去找吧!計謀得逞。而妳,妳因為這張照片生了一個月悶氣嗎?」
「我不知道……」
「說吧,我聽著呢。」
可是,如果我們只是泛泛而談,僅僅談論中世紀,我們永遠不可能了解對方,她無聲地抗議著。這個夏天,當她在翻閱雜誌時,又在廣告中看到他的身影,其中一則是男士香水廣告。他懷裡抱著一位頎長的女人,長長的棕髮,頭向後仰著,笑顏盈盈,隱約可見她那纖細、有力的身體。她在這幅廣告前停留許久,在呂卡的眼睛裡,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強度。一種嚴肅而迫切的欲望。希望自己變成像他這樣的男士們一定都會想去買這款香水。她在想自己是否該像那位棕髮女孩一樣,任自己的頭髮留長。
看到他進來,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甚至沒有從桌上抬起頭。他張開手臂想擁抱她,被她一把推開。
「爸爸,」她大著膽子說,「爸爸,你聽得到我嗎?」
「妳不用告訴我她在哪裡。妳只要跟我說『啊,她打過電話了,她過得很好,她重了三公斤,她胸部不舒服,她要在背後墊靠墊來支撐自己,她迷上了吃冰鎮栗子……』別忘了問她肚子是不是朝前面挺,這表示會生男孩,如果是往兩邊鼓,就是個女孩……還要告訴她吃好一點,別不捨得買紅肉,要早點睡,睡時要平躺,不要壓到孩子……」
「是因為夏瓦爾嗎?你怕我向他通風報信是嗎?」
他掛了電話。
若伊拍起手來。
「您最想收到什麼生日禮物?」
他在椅子中扭動著,一遍又一遍地捲起毛衣袖子,撥開瀏海,舔著自己的嘴唇。
在雪麗家的客廳,約瑟芬、奧恬絲、若伊和賈利都圍在電視機旁,看著這檔節目。
「知道什麼?」
「他閒著沒事……他去過學校了。」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有些尷尬。
他們無須等多久。菲力普走出書房,問嘉爾曼孩子們在哪裡。
「因為我非常想念他,我的爸爸……我更喜歡他在的時候……沒有爸爸的生活一點都不好玩。」
「你認為我會相信嗎?」
「要是你不高興,我們到此為止吧。我可什麼都沒向你要。是你自己跑來找我的!是你像隻小狗一樣到處跟著我!」
他把手放在若伊嘴上,兩人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your new life,stupid!」
她看著鋪好桌子的賈利,捕捉到了奧恬絲投向他的目光,她感到心花怒放。啊!他再也不是從前那條氣喘吁吁的小狗了。Well done,myson!
她回到辦公室,在鼻子上補了點粉,才把粉盒放好,就聽到樓梯裡傳來昂麗耶特.戈羅貝茲的腳步聲。這個女人,她走路的方式可真怪!像敲打火石似的。她的膝蓋總是這樣互相摩擦,想必磨損得很嚴重。
「So let's do it.In New York……At the film festival.I know for sure he's going to be there.Can you manage everything?OK……We talk soon.Let me know……」
「早安啊,若西亞娜。」昂麗耶特看著她丈夫的祕書大聲說,她的表情比平常要和藹一些,「您好嗎?」
然後,有一天,我會再寫一本書。
「妳確定?」吉奈特瞪大眼睛問。
「呂卡?」約瑟芬氣餒的聲音最後又喊了一下。
「是的。維托里奧。很快他就會因為年齡太大而無法繼續從事這一行。他沒有半點存款,還指望我能供養他。我也是一點存款都沒有啊。您知道嗎?您推開我真是太明智了,因為我可不是什麼禮物!」
約翰.古特菲樓出色地完成了任務。跟蹤嘉波.米納爾的是他,說服嘉波的製片人讓他來紐約的是他,確保他一定會出席沃爾多夫飯店晚宴的也是他。安排這次見面非常困難。花去了他將近兩年時間。他前後歷經三次不成功的嘗試:坎城、多維爾和洛杉磯影展。這個男人變幻莫測。他說好要來,結果在最後一分鐘改變計畫,飛去了另一個目的地。約翰不得不以同美國某電影公司最高負責人會面為誘餌來勸說這位製片人和他的寵兒,確保他一定會露面。然後說服美國人前往紐約,向他承諾讓嘉波.米納爾來執導他的下一部電影。精心設計的謊言,加上精心選擇的中間人。一個由謊言築成的危樓。直至最後一分鐘,鳥兒都有可能飛走。
「沒有,我是認真的。您一直在做事,雙目不離您的書,然後像隻小老鼠般的離開。除了您打翻書的時候!」
「這樣最好。他對你的影響很不好。」
馬塞爾.戈羅貝茲裹在一件粗呢外套和一條黃色的愛爾蘭圍巾裡,他坐在院子的紫藤樹下一條長凳上,悶悶不樂地看著多節、乾枯、雨滴附著的藤蔓。若西亞娜走了。她已經消失兩周了。她彎下腰,拎起她的旅行袋,然後尖尖的小鞋跟喀嚓喀嚓響著,就奪門而逃了。喀嚓喀嚓地踩在院子的地面上,喀嚓喀嚓地推開鐵門。他當時沒有力氣去追她。被憂傷徹底碾碎的他聽著鞋跟的聲音,跌坐在若西亞娜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自此以後,只要有短暫的空閒,他便在任何能坐的地方坐下,並聽著若西亞娜的鞋跟那乾脆、決絕的聲音。這聲音令他心痛不已。
「我們沒做別的,他只是在一場會議後吻了我……還對我說我很棒,說我使他感到平靜,他和我在一起時,感覺很好……」
「還有妳的水貂皮!」
他抬起她的頭,一個手指抵在她下巴上,強迫她看著他的眼睛,然後說:
他望著天,雙手合攏,用力交握,以至於手指節都發白了。他還在兩腿間晃動著頭,彷彿要將積蓄了數個月的滿腔等待和焦慮都傾倒在地上。簡直像隻大猴子,吉奈特愛憐得想道。突然,他的身體僵硬了,目光酷起來,他轉身看著吉奈特,問道:
雪麗轉向約瑟芬,神情嚴肅地看著她。
「哦,看牠多可愛。」米萊娜在他旁邊喊叫起來,「牠在陽光下變黃了,看起來那麼安詳,真想把牠抱在懷裡。」
「高提耶的時裝秀,在洲際大酒店的大廳。我坐在第一排,您在上面走秀,傲慢而疏遠,我叫您,呂卡,呂卡,您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後轉過了身。我當時不夠……不夠……」
「哦,別生氣!我那麼愛你。我丟下一切跟你來了。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我只是想讓自己忙一點。我不習慣無所事事。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在工作……」
米萊娜聳聳肩,決定回到辦公室。她要再讀一遍郵件,然後發到巴黎,下新的訂單。彩妝品的銷量比護膚品好多了,因為護膚品更貴,而且在高溫下更難保存。這樣最好不過!我在巴黎的商業街批發彩妝品,然後以翻四倍的價格賣出。她們什麼都不懂,我的顧客們。從不討價還價。她們無限崇拜口紅和眼影,傾家蕩產只為了讓臉上有點光彩。明星產品:我的粉底。她們愛死它了!她們一下子變成了圓滾滾的、臉色蒼白的小洋娃娃。商品一上架,就會被她們貪婪的小手一搶而空。魏先生建議我和他合作,利潤平分。我提供能力、哲學、精神、法國人的好品味,他負責生產和銷售。他說生產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我得和安東尼談談。他的煩惱那麼多,我真害怕我的計畫會給他火上加油。
「這位先生是你爸爸嗎?」
「奧黛麗.赫本也覺得自己是個醜女呢,妳忘了嗎?所有的人都覺得自己醜!」
「你在這裡做什麼?」
「好像你缺乏自信似的,」雪麗噗哧笑出聲來,「要是我的話,寧願去上『謙遜』課。」
「等人……」
雪麗沒有回答。約瑟芬想著剛才她說的話,關於那些不受控制、脫口而出,並背叛說話者的言語。那天,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菲力普對她的關注令她窘迫。坦白說,我喜歡他聲音的那種溫柔。當她電話掛了之後,對於剛才淹沒她的情緒感到非常吃驚。僅僅只是回想到這件事,她的臉上便泛起了紅暈。
「我也是。我一點都不嫉妒她……」
她很開心能有人陪。有時她會感到孤單,彷彿有一件黑色大衣落在她肩上。尤其是晚上。她不是一個例外,因為在「喬治家」,有成堆成堆孤獨的有錢人。「喬治家」是她為入住的飯店——喬治五世酒店——所取的名字。有時,羅絲瑪麗會留下和圖書來過夜。她把頭放在她肚子上,猜測裡面到底是個小夥子還是個小丫頭。她們想著要為孩子取什麼名字。「別費工夫了,如果是男孩,就叫他馬塞爾,如果是女孩,我有不少選擇。」
若伊把一塊多菲內奶油烙薯片送到嘴邊,用齒尖咀嚼著它,然後神色黯然地放下叉子。
「奥恬絲,立刻把它還人!」
「有我和他在一起,我會看好他的。」奧恬絲說。
「妳好無趣!我們難得有機會出來見見世面。」
她孤單一人。熱了剩下的洛林鹹派,加了兩片生菜葉子,看著天漸漸暗下來。難過,好難過啊。
他口吃起來:
她們一邊看著映在櫥窗上的倒影,一邊恭維對方的好氣色,就這樣離開了美髮院。
「逗妳玩的,親愛的……」
馬塞爾猛地站起來,抱住一束紫藤親起來。雨滴流到他臉頰上,彷彿他流下了幸福的眼淚。
然而,安東尼的問題卻漸漸嚴重起來。之前他不得不接待了一支科學家隊伍,他們前來進行鱷魚血液的研究,打算製造新的抗生素。這些該死的畜生百毒不侵,在牠們受傷時,傷口不但不會引起傳染或敗血症,反而會自動癒合,而牠們痊癒後,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為矯健。血液中的某種分子使牠們具有免疫力。他必須提供這些科學家食宿,和使用場地。這為安東尼帶來額外的困擾,為魏先生帶來額外的利潤!我受夠了,事情總是殊途同歸,安東尼發了句牢騷,又開了一槍。
雪麗放下她的雞骨頭,轉身看芬。
「太可怕了,媽媽,太可怕了。我永遠不要寫書,我永遠不要上電視!」
酒吧的門開了。一陣冰冷的風鑽進大廳。約瑟芬哆嗦了一下。呂卡站起身來,把自己的粗呢大衣披在約瑟芬肩上,拉過帽子搭在她頭上,斷言道:
「這本書是不是有點太快出版了啊?」雪麗問。
「不冷。外面的暖氣正在烤我的肩呢,沒關係的,」她笑著回答,一邊朝作為小型取暖器的支架火盆挪了挪下巴。
這個「帽子」,她一大早來辦公室做什麼?還有這種甜蜜的聲音,背後藏著什麼?毫無疑問,她是要我幫忙。
「然後一切順利,她給了我一個名字和一個號碼,我就打了這個電話。因為我是馬塞爾.戈羅貝茲介紹來的,他對我非常和善,而且還同意接手我的案子。他還邀請我共進晚餐呢;我們去了一個俄國小酒館,就在他辦公室旁邊。」
她們爆出一陣笑聲。
約瑟芬換了間圖書館。她的生活為此增添了些許不便,但她給自己找了個藉口。至少她不會和呂卡這個英俊的冷面人面對面撞個正著了。「冷面人」,當他出現在她思緒中徘徊,她是這樣稱呼他的。即使換兩路公車,一邊等待一邊抱怨取代了一六三路的一七四路巴士,即使回家更晚也是值得的。
「他什麼都沒跟我說!他知道我在書房嗎?」
「可是……可是……那天晚上,在蒙貝利耶,他把我摟在懷裡,還吻了我……」
「嘉爾曼不會來找我們嗎?」
「我不喜歡他騎摩托車,真不喜歡……而且,我也不喜歡奧恬絲在他周圍轉悠。今年夏天在愛爾蘭,他已經把她忘了。我不希望他重新陷入對她的迷戀……」
「妳知不知道還必須在醫生那裡做一次測試?因為有時雖然顯示陰性,但不一定是懷孕了……」
「知道嗎,親愛的,你不應該生氣……這是一場賭博,可能會失敗,也可能會成功。如果成功了,我就會很有錢,很有錢,很有錢!這樣難道不好嗎?」
賈利在母親額頭上印上一個吻,奧恬絲朝約瑟芬揮揮手,然後兩人推推搡搡著出去了。
她嘴巴大張,彷彿一個小女孩在撒一個彌天大謊時被人揭穿,然後試圖為自己的清白辯護。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看著他,眼中的無辜令他很惱火。
誰都沒有接聽電話的意思,於是約瑟芬問道:
「您知道,男人不喜歡女人比他們有遠見,但在這件事上,我覺得我先生似乎誤入歧途了,而且……」
「夏瓦爾。為了您的外甥女,瘋癲得讓人有點吃不消了……」
「半個小時,奧恬絲,一分鐘都不能多!」
他們在公車站碰頭。呂卡挽住她的手臂,用一隻堅定的手拉著她,目光搜尋著一家咖啡館。當他看到一家咖啡館時,加重了放在她手臂上的手的力道,使她無法脫身。他大跨步地朝前走,她小跑著,以便能跟上他。
他笑了起來,笑容使他一下子變了很多。他看起來更年輕、更放鬆了一些,平常籠罩他的陰鬱之氣一掃而空。
「可以這麼說。我中頭獎了!」
「沒問題……」
奧恬絲彷彿一直跟隨著他的思緒,此時回過身來,在消失於街角之前,搖晃著一大束頭髮,向他送去一個飛吻。他閃了一下車燈以示回應,消失時把全部怒氣都傾注在兩道橡膠輪胎印上。
「小甜心,妳是因為這個才一直對我不理不睬的嗎?」
是菲力普。他們聽到了他的聲音。他正在打電話。講的是英語。
「妳中彩券了?」
「等一切都簽好字之後,我就完全自由了。我想盡了辦法讓她和新公司毫無瓜葛,既不能享有營利分紅也無法插手管理事務。我會給她一筆闊綽的收入,直到她去世為止,我會把房子留給她,她什麼都不會缺,我不會對她刻薄的,我向妳保證……」
「還沒到這一步,」約瑟芬結束話題,「吃吧,孩子們,不然就冷了。」
「我、我,和我。」
「他有時候有點心不在焉。有時候,他會一直盯著牠們的眼睛看……他說他在訓練自己讀懂牠們的思路……」
「別再對我說上天和天使之眼的事。」
「您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去電影院的時候,您說您正在寫一本書,然後您很快就改口了,我想知道那時是口誤還是……」
他看她的目光冷漠而疏遠,這種目光,人們常常將它投向討人厭的崇拜者,好讓她保持距離。
「藝術對您來說有什麼用?」
約瑟芬凝視著她,驚訝極了。一六三路公車上,《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
「我才不想去巴黎,」若伊低聲抱怨,「但是別人從來不徵求我的意見!」
「他要很晚才回來。別再想這些啦!集中注意力,讓我們先呼喚『大白兔』吧……」
他掛了電話。
「妳出現了……妳回來了……」
「可是這個故事在任何古老的天書中都能找到啊。」
「您從哪裡來?」
「她從來不說什麼,也不會有什麼表現,但只要我走進她的房間,她的臉就會明朗起來,她的眉頭就會舒展,她的所有煩惱會消失。她不會向我伸出手,不會親吻我,但她望向我的目光充滿了愛,每當我接觸到她的目光,就會幸福地閉上眼睛。我能感覺到這種強烈的愛,所以我有時會故意回去她的房間,只為了再看一次她臉上喜悅的神情!她默默地培養著我,為我打下牢固的基礎,所以我沒有妳那樣的困惑……」
「但她認識我。她很快會聯想到別的事。她是有些遲鈍,但她懂得把事情一件一件加起來……」
「你說他是不是在跟我們玩遊戲啊?他知道MISS嗎?」
一百二十一頁。某位慣於抱怨的知識分子型的文學評論家的文章。這位評論家以觀點尖酸刻薄、評價不容辯駁著稱。艾麗絲急切地讀了最初幾個字,然後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他喜歡這本書:「科學和天賦融合於同一支筆下。引人入勝的細節,令人灼燒的靈魂的激|情。詞彙並不晦澀難懂,清澈卻不透明……」這聽起來很美,「清澈卻不透明」!艾麗絲將披巾的一頭拉到腳上,她有些冷,她按鈴喊嘉爾曼進來,她渴了。她對這位記者印象很深刻。她是在某次同菲力普一起出席晚宴時遇到他的,那時約瑟芬正在加緊寫作。她裝出卑微的表情傾聽他說話,還和他談論過尚福(chamfort)。這是一位研究尚福的專家。「任何人上了四十歲還不憤世嫉俗,表示他從來不曾愛過人類。」看到他眼中閃過既感動又感激的火苗,她不再說話。
「蘋果塔做好了嗎,親愛的媽媽?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幫妳送。我跟一個兄弟借了摩托車……」
她任由自己倒在他身上,想等他哼哼唧唧完了,再把好消息告訴他,說這個消息已經由實驗室裡受雷擊的母兔之死得到證實。一次一種情緒,她心想,讓他先回到地球上,腳尖還沒著地,就告訴他小戈羅貝茲來臨的消息,直接把他送上天。
「艾麗絲提議我們去Pin─up工作室看她。《ELLE》要拍她的系列照片,一個小時後就開始了。賈利送我去,我們在那邊待一會。艾麗絲說要我為她的服裝出主意,她請我幫她打扮,我們下周還會一起去購物……」
她沒有說話。
「他死了?」
「啊,您把筆記借給她了?」
「賈利能保守這個祕密,難道我就做不到嗎?妳覺得我那麼差勁嗎?妳看,當妳知道書的事以後,給了我多少幫助啊……」
「我發誓不說!」賈利回答。她可以信任他,因為他守口如瓶。
而他自己就沒那麼走運了。
「今晚,如果您不覺得唐突的話,我想請您吃晚飯。我在海邊一家餐廳訂了位子。人們都對它讚不絕口呢……」
「在後座上。您的繼女,杜班太太,她的書大獲成功……」
「妳真蠢!他剛剛打出漂亮的一擊!收購了最大的家居用品製造商。簡直是老鼠吞象。整個行業圈都在談論這件事!大家事前什麼都不知道,想必他是聯合了某家銀行,把他所有的財產都投入這場戰役中,沒有人覺察到……」
「我高興得要跳舞了!」
她的鞋跟踩在院子裡不平整的石板上發出的聲音將久久迴響在她記憶中。這是怎樣的一天啊!她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電話聯絡?」
「我不敢跟他說,怕他通知她。他們很親近,妳知道的,她常常去看他。」
「就在旁邊。這樣的話,我不用走太多路,就能過去佔有妳,跟妳說說情話,留意小傢伙的動態……」
「啊!您認出她了,不是嗎。」
她把她的大膽行為歸咎於酒,歸咎於海邊的空氣,歸咎於白色桌布上欲走還留的夏末,歸咎於女人的超短裙。她感覺很好。她四周圍的一切彷彿也沉浸在同樣的良好感覺中。夜晚的水汽在木地板上描繪出花邊,她從中看到了鼓勵的訊息。她覺得自己已經和周圍的裝飾融為一體,這對她而言並不常見。她感覺幸福就在手邊,她不想讓它溜走。
「他會動了嗎?」
「快停下!」米萊娜抗議道,「牠們又沒招惹你,這些可憐的東西……」
「Yes,she's done it before!She's such a liar,She made her sister write the book and she's taking advantage of it!It's a big hit here in France……no!really!I'm not kidding!」
她發生一陣笑聲,然後親吻了雜誌。
「約瑟芬,我有話要跟您說。」
「我不需要幫助,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已經帶著這個祕密生活了。我是在祕密中長大的。這是我的天性……」
她就要見到他了。
「我沒教你走啊。是你自己要走的……你還把我捲入了這場冒險中呢!」
馬塞爾在自己開心的嘴上劃了個大大的十字,然後做了個手指交叉的動作。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我們又要搬家了。反正我已經習慣了……」
「約瑟芬,您還記得我們有一次對話嗎?有關聖伯納多的眼淚和他受到的恩澤,這種恩澤使他每天想哭時就能哭。」
奧恬絲舔了一下指尖,抓起一些麵包丁。
若伊閉上眼睛,然後亞歷山大開始念下面這些神奇的詞語:
「媽的,我想必要聽別人大談它了!其他呢……!」
「妳說的對。可是,喜極而泣的感覺真好,在我身上,這種事不常發生,我發誓。」
她被送茶進來的嘉爾曼打斷了思緒。
「什麼事情別人不做而您卻在做?」
「不是,我的放在房間裡了。」
在消失了整整一個夏天之後,他又回來了。沒有任何解釋。某天,她在圖書館碰到他。她沒敢發問。倒是他先問她:「夏天過得好嗎?您看起來氣色很好,您瘦了,很合適您……我買了一支手機,我討厭自己有手機,但我不得不承認它很方便。我不知道這個夏天怎麼找您,我沒有您的號碼。我們倆真的太老土了。」
「我要提醒妳,因為妳,我拋下了妻子和兩個女兒!妳好像已經忘了……」
「哦!希望妳沒跟他說我的壞話……」
「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
他問了幾個關於她女兒的問題,問她是否原本一直想要孩子,或者奧恬絲和若伊只是夫妻之間不小心結出的果實。她看著他,有些吃驚。她從來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她們往前繼續走著,沒再說一句話。約瑟芬把手伸到雪麗的臂彎裡,靠在她朋友肩上。
「我會在那裡。」
「我相信有一個守護天使,他一直在照看著我……」
「妳要搬家了?妳要扔下我不管了?」
「我的倉庫裡不常有『信任』這種東西。」
他說話的聲音愈來愈大,眼睛因怒火中燒而灼灼發光。
「媽媽怎麼生病了?」若伊低聲問雪麗。
「是的。醜陋,一無是處,呆頭呆腦,笨拙不堪……已經有很久沒有男人吻我了。那天我們倆在計程車裡時,我怕死了……」
就是這樣,若西亞娜心想,一面忍住自己的怒火,妳一想到他會離開妳,跟這個娼婦遠走高飛,妳就緊張得要命,然後對著我瞎編一個東方來的間諜故事。一個從寒冷地帶來的女騙子。
「你太誇張了吧!她是我的姐妹,我不會背叛她的。」
在一個諾曼地式衣櫥裡。衣櫥很小,是他父親在一個舊貨商那裡買的。在聖瓦萊里昂科。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去的。他父親或許在這個諾曼地小港口有一個英國客戶。英國人約他在自己的船上見面。在船上度過幾個小時以後,他們一起去港口邊散步。他們在一間舊貨店停了下來。亞歷山大翻閱著舊畫報,他父母親則跑到店鋪後面,去尋找一幅被遺忘的油畫。他們沒有找到油畫,但他父親對這個衣櫥一見鍾情。他母親抗議說它和他們的家具不協調,說它看起來又陳舊又不合時宜,甚至還有些過時……「已經沒人再買諾曼地式衣櫥了,菲力普!」他父親堅持要買:「這種尺寸現在找不到了,總之我沒見過,我把它放到我的書房裡,不會妨礙到妳,還會把家具襯托得更現代,我喜歡混搭,妳知道的,而且,它會帶來一點溫情,布爾喬亞家庭的記憶,說的不正是我們嗎?一個布爾喬亞家庭。」
「多虧了她,妳才知道自己能寫作。這對妳來說有利無害。現在,請為我忘掉這本書。忘掉這本書,按部就班地去生活……寫作。為妳自己寫作!自己對自己負責。妳想要一個男人,但妳推開了他,妳想要寫作,但妳猶豫不決,媽的!芬,有點衝勁好嗎,妳的猶豫和疑惑真教人惱火。尤其是,尤其是別再覺得自己又醜又肥!妳既不醜也不肥。」
「是誰呀?」
「你怎麼了,親愛的?你全身都濕透了!好像剛洗完澡出來。你生病了嗎?」
「牠會用牠那八十顆獠牙把妳撕碎的!」
「芬,奧恬絲從來就不是小女孩。這樣說可能會讓妳難受,但很抱歉,妳的女兒一直以來都是個壞女人。」
雪麗把蘋果塔塞到烤爐裡,打開計時器,接著向約瑟芬提議開一瓶好酒,慶祝她的新生活。
「迪奧公司正在找一些高大、浪漫、英俊的男孩來推廣他們的新系列。」
「覺醒的過程痛苦嗎?」
約瑟芬嘆了口氣,糾正道:
雪麗任她結束長篇大論,用擀麵棍在桌上攤開做水果塔用的白色的柔軟麵團,開始發話:
「甜心,是我。我在車上,馬上到了……妳好嗎?」
「你不說我還要教你說呢。不過你先自我介紹吧。我氣太久,沒怎麼和他提起你。」
她的筆尖扎在美麗的娜塔莎臉上,刺穿了她的眼睛。
下午很快就過去了。她在一個階梯教室裡,在三十幾個人面前,嗓音清脆、自信滿滿地說了二十分鐘的話。她站得筆直,同時驚訝於自己近來的自信。一些同行前來向她道賀。其中之一提起《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慶幸十二世紀終於擺脫了陳腔濫調,而重新受到重視。「書寫得很漂亮,工作做得很漂亮。」他走時這樣總結道。約瑟芬心想,不知道他說的是她的發言還是小說,隨後很快回過神來,對自己說寫它們的其實是同一個人。我最終會忘了這一點的!她一邊收拾講稿一邊告訴自己。
到達曼哈頓以後,豪華轎車將他們接到了飯店。她像個小女孩那樣嘰嘰喳喳說個不休,驚訝於十一月陽光明媚的天氣,用手指出一塊看板,或者一棟奇形怪狀的房子。在飯店裡,她撲在雜誌上,專門看介紹藝文活動那幾頁,人們在其中預告嘉波.米納爾將會到場,「所有女演員都渴望同他一起拍電影的歐洲大導演。只須同一家美國大公司簽訂一紙合約,就能令他成為當代電影大師,」《紐約時報》的一名記者寫道,「這一天指日可待。有傳聞說他將和喬.申克爾會面。」她將報導從頭讀到尾,勉強抬頭回答了他的問題:「妳想看哪一部電影?」他一邊看電影節排程一邊問她。她回答:「你選吧,我信任你」,同時給了他一個心不在焉、勉強的微笑。周六,他們在貝爾納丹餐廳和其他來自巴黎的朋友一同共進了午餐。艾麗絲回答著「是」,回答著「不是」,回答著「好主意」,但菲力普覺得她只關注一個目標,那就是和嘉波見面。第一天晚上,當她為出席晚會梳妝打扮時,她換了三次裝束、耳環和手提包。太隆重了,她那皺起的眉頭似乎在說,貴婦氣太濃,不夠瀟灑。電影放映結束時,嘉波.米納爾沒有來。他本該講話並回答觀眾的提問。燈光亮起來時,一位活動組織者宣佈他不刻前來。一陣失望的「哦!」聲從觀眾席中響起。翌日,人們得知他在哈林區一個爵士樂俱樂部裡狂歡了一夜。一個惱怒的製片人說,永遠不能寄望於他。大家都不得不被他的任性行為牽著鼻子走。另一個人指出,也許正因如此,他才能拍出那麼震撼人心的電影。那是在吃早餐的時候。大家的話題只圍繞著嘉波.米納爾缺席的事展開。下午,他們看了其他電影。他身邊的艾麗絲心神不寧地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中,當一個遲到的觀眾坐到他們面前時,她整個人都呆住了。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因渴望看到嘉波出現而僵硬。他不敢把手放到她手上,生怕她的身體會緊繃得像個彈簧。晚上,她又開始打扮自己。試裙子時,困惑的神情;試鞋子時,擔憂的神情;試首飾時,沮喪的神情。那是一場盛大的晚會。他一定會出現。他是嘉賓。她選了一件紫色的塔夫綢長晚禮服,突顯了她的眼睛、她長長的頸項和她優雅的裝束。菲力普看著她,告訴了自己,這是一條有著兩隻深藍色大眼睛的長藤。她哼著歌離開房間,跑向電梯,裙子也隨之翻飛起來。
「要是再這樣胖下去,牠們不會贏太久。」
「他不會有好結果的,」奧恬絲預告道,「一些亂七八糟的事,跟他媽媽一起在網上打牌……」
「他做了那麼多運動,現在他的心可結實的呢。來吧,去工作吧,努力在這幾天管住妳的嘴巴……」
艾麗絲低下頭說:
「是的,我對此很震驚!我很依戀您,您想像一下……這是我的軟肋!我終於碰到了一個敏感、溫柔、矜持的女人……終於有一次,我沒有在女人的目光中讀到『我們什麼時候上床?』這個問題!您的羞怯、您的笨拙使我著迷,您繼續用『您』稱呼我,您伸過臉頰讓我親吻,帶您去電影院看您不熟悉的電影,在蒙貝利耶的計程車上將您摟在懷中,這些都使我著迷,但是不著迷於您推開我的動作,然而差點也對此著迷!」他激動起來,眼神變得黑暗卻灼人,他手臂的動作很大,雙手在空中飛舞。約瑟芬心想這還真是個義大利人。
「我把我這份也給妳。」芬一邊說一邊推開了她的盤子。
「妳現在沒有危險吧?」
吉奈特微笑起來。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她這些?」
「當然不是,小甜心,當然不是……我只是需要時間來安排一切!我被她綁住了手腳。」
「妳還想不想繼續見面?」
他開門走進辦公室,坐下來,在一堆信件上面看到一張平放著的照片:兩眼被刺瞎的麗都夜總會的女孩。他拿起照片,快活地走了出去。
侍者端來兩杯咖啡,他問了價錢,他不想再受打擾。他的眼睛在閃閃發光。他面色鐵青,用氣惱的手勢撥開落到眼睛的幾根頭髮。
「唯一讓我生氣的是,你對我不夠信任,連一點消息都沒有向我透露……」
「朋友借我的。他有兩個……」
「是你的嗎,賈利?」
「我不會再騷擾您了。這件事,我們誰都不要再提。明天早餐時見吧?」
「所以……」
大家靜靜地品嘗雞肉。雪麗指出這是個好現象,說明它正合他們的口味。她開始喋喋不休地解釋,如何購買用穀物飼養的好雞,應該信賴哪個品牌,標籤的含義,雞籠的大小,食物的品質,突然間,她被一陣手機鈴聲打斷。
「我剛剛做了測試:陰——性——!」
他把手放在若西亞娜肚子上,眼中噙滿了淚水。
她跑去敲吉奈特和勒內的門。他們剛吃過早飯,就看到她如龍捲風一般登陸他們家。她好不容易等到勒內起身去倉庫,他一走,她就拉著吉奈特的袖子,向她吐露了實情:
「你去找過你的公證人了嗎?」
「有夏瓦爾的消息嗎?」
某天,當她裹著貂皮大衣,從每日必行的散步回來時,看到夏瓦爾倚在吧檯上。她走到他身邊,用手蒙住他的眼睛,大叫道「是誰啊?」她很高興能看到一張老面孔,即使這張面孔是夏瓦爾。
「他相信了嗎?」
「喔,媽的!三十年來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三十年了!我跟你說話好嗎,小傢伙?我會讓你聽得頭昏腦脹,到你嫌煩為止!若西亞娜,妳知道嗎,我現在是最幸福的男人了……」
「是的!最糟的事遲早有一天會到來!」
「冷靜,馬塞爾!冷靜。我可不想成為禿頭!」
「七點半,我得回家了。」
「我不知道……」
「馬科斯沒有回學校。」若伊嘆氣道。
「我好累……」
他的目光落在最後一張剪報上。這篇報導談論的不是她,而是紐約電影節。她用黃色蛋光筆在一個名字下劃了一道線:嘉波.米納爾。他是嘉賓,人們會在電影節上播放他最新的電影——《吉普賽人》,坎城影展的獲獎影片。終於,菲力普心想,嘉波.米納爾……、永恆的嘉波.米納爾,靜止在他巴洛克式的、閃閃發光的導演造型中。還有他那無憂無慮的叛逆者外形,他那節奏驚人的電影。人們說他喚醒了僵死在特殊效果中的第七藝術。說他懂得賦予電影以新的意義和價值。照片上,他正在笑,幾縷頭髮遮住了眼睛,POLO衫的領子敞開著。他猛地閤上資料夾,看了看時間,打電話給約翰尼.古特菲樓已經太晚了。明天再打吧。
約瑟芬錯愕不已。她第一次聽呂卡用這種強硬、威脅的口吻說話。她不是很確信自己是否真的想見到他。她早已將他的電話號碼自手機中刪除了。
「我不知道她姓什麼。但我擔心她是個商業間諜,被派來迷惑戈羅貝茲先生,竊取產品機密。他太糊塗了,像個孩子容易上當受騙。只要來個漂亮女人,他就暈頭轉向了。」
「我去過了。別出聲。跟著它走……妳會發現那裡很漂亮。想像一下……那裡有馬拉的敞篷馬車,有湖,湖裡有鴨子,還有一個艾麗絲夢遊仙境的雕像……那邊,在Central Park,大白兔有自己的雕像!」
「謝謝。他很有魅力!如果數數您獻給他的頁數,您那時應該很欣賞我才對……我知道,我不該跟您說這些!我在您面前一|絲|不|掛了,但我不在乎。您曾讓我那麼幸福,約瑟芬。我彷彿身在雲端……」
「一切。當人們陷入愛河時,大腦有百分之九十八的部分不再運轉。」
「你好嗎,馬塞爾?」
「沒有出路,米萊娜,我像個新兵一樣被人騙了!魏,他無所謂,他總是能夠脫身,但是我……我把錢都花在一園子肥胖虛弱的卵生動物上了。」
「妳只需問問上帝就可以啦。祂會回答妳的。」
奧恬絲噘了噘嘴,扔下一句「如果妳堅持的話……」
下一本書,約瑟芬必須表現得更加博學,不要那麼簡單。那些前仆後繼、使她變得愈來愈富有的丈夫們的故事固然很有意思,但顯得有些故作純情。最後反而妨礙了我。難怪人們會把我當作一個傻瓜!下一本要寫得更隱晦些,更離經叛道些,不那麼大眾化,但同樣清澈。
「所以你什麼都沒做囉?什麼都沒有?你整天跟我吹拉彈唱,跟我談論小天使,其實你的屁股都沒有離開過你的椅子!」
「這樣若伊就能滿意啦。妳會有一點害怕,但至少妳知道電影結局是好的。」
「您的幸福還缺少點什麼?」
她沒有在紫藤花前嘆氣。
「從天而降。」
「自從擺脫這個過去之後,我覺得堅強了很多。妳知道嗎,這是上天賜予的禮物……」
她們正在為約瑟芬新生的勇氣乾杯時,賈利走進了廚房,後面跟著奧恬絲,他腋下夾著一頂安全帽,頭髮根根豎起,他在母親頭頂上親了一下。
「因為這個小故事是我編的。為您編的。您看起來那麼有學問,讓我那天想戲弄你一下!而我現在卻在一本書中找到了它,在您的書中,約瑟芬!」
他又朝空氣開了一槍。鱷魚抬起了一隻眼皮。
「您不先回家嗎?」
約瑟芬攤開雙手,表示對此一無所知。
「當我和它們說話時,其實我是直接在與上帝對話……遇上問題時,我就祈禱,請求祂幫助我,賜予我力量,而他都會照做。每一次祂都會回答我。」
「當然了。」
「馬科斯在家,我就走!」奧恬絲抗議道,「過來,賈利,我們去試摩托車……我發誓,雪麗,我們不會做蠢事的。」
「我不要你騎摩托車。太危險了!」雪麗拍著桌子大叫起來,「我跟你說過一百遍了!」
「真可惜,我很喜歡和您一起工作。」
「妳那麼多錢都是從哪裡來的啊?」羅絲瑪麗問她,若西亞娜的花銷令她困惑。
菲力普提議帶她去紐約電影節。嘉波也會出席。他是嘉賓。艾麗絲蜷縮在她的披巾下,思緒萬千:我所遺憾的,究竟是他的愛情,還是和他在一起能夠帶給我的榮耀、名聲和光芒?因為說到底,我們相識時,他還什麼都不是。隨著分離日久,隨著他聲名鵲起,我的激|情也漸漸升溫。我難道不是因為他成為了嘉波.米納爾,成為了世界知名的大導演而愛他嗎?然後她立即拋開了這個干擾人的念頭,改變了想法: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和菲力普的愛情才是一個錯誤。我馬上要見到他了,馬上要見到他了,到那時,我的整整一生可能會發生改變。我們曾那麼深地愛過對方,十五年的分離算得了什麼?他不會害怕的,他會粗暴地將我擄走,他會把我吻得無法喘氣……當年我們一起在哥倫比亞上學時,他常常吻得我喘不過氣來。她蜷縮在披巾下,注視自己修剪得完美無缺的指甲。
「一點都沒有,我照樣生活得很好。」
他站起來,在口袋裡摸了一會,掏出一串公寓的鑰匙。
「你不請我喝杯東西嗎?」
她尋找著合適詞語。她大概還沒搞清楚狀況,若西亞娜對自己說,否則她不可能扮演溫順的小綿羊。她想要我幫忙,卻像隻瞎眼的母雞一樣在兜圈子。
「去辦公室和-圖-書。」
昂麗耶特喜歡在說話時夾帶幾個英文單字。她覺得這樣聽起來很時髦。
吉奈特從工作間的窗戶看到了他。她停好鏟車,來長凳這邊找他。她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拍了他的後背,然後在他身邊坐下來。
「呂卡冷落了我,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我重新經歷了小時候悲劇性的遺棄事件,然後把碎片黏合了起來,這是另外一種說法。」
「你相信嗎?」
「妳認識他?」奧恬絲吃驚地問她。
「呂卡,我想問您一個很私人的問題……」
「這人真好。」
「對。我說如果妳有金錢問題,我可以助妳一臂之力,妳回答我『算了吧,我腰纏萬貫呢』……」
「您看到了嗎?」呂卡說,「多大的成功啊!在別人的大肆宣傳之下,我也買了一本,很不錯。我從來不讀最新出版的小說,但是,這一本,因為故事發生的時代,使我有了一讀的欲望。我已經狼吞虎嚥地看完它。寫得很好。您讀了嗎?」
「當然了,親愛的,有時看著妳,我會問自己,這個生活在這裡的漂亮小姑娘是誰啊?」
「我發誓,妳的肚子看起來像顆球!恭喜妳。這麼說妳離開公司了?」
「是的,但是……」
「因為其他女人都會撲到您身上是嗎?」約瑟芬笑著問道。
「我有兩張加里亞諾時裝發表會的邀請函,周五晚上……妳有興趣嗎?」
「來吧,我們走吧……人都走光了。」奧恬絲說。
「她不可能編造出這個,您的姐姐。」他咆哮道。
「那就太棒了!我們租一間大公寓……」
「我想我得去洗把臉……我們一刻鐘後大廳見,好嗎?」
他們的小故事從六月就開始了。從六月份開始,她一直向他揮舞著一盞小油燈:跟他度過整整一夜,讓他平靜地脫去她的衣服,然後撫摸她……因為她,七月的每個周末,他都在多維爾度過。他為她所有心血來潮的行為買單,為她所有的朋友買單,回巴黎以後,貓和老鼠的遊戲還在繼續著。當他認為把握住她時,她總能逃脫,一邊還向他做著鬼臉。他痛罵自己,蠢貨,蠢貨中的蠢貨,她牽著你的鼻子走呢,是的!要付錢時,就對你彈曼陀鈴!你從她那裡得到了什麼?什麼都沒有!除了嘴對嘴的親吻,和兩三下愛撫。一旦我的手往下伸得太過了,就抗議得如塔利班的恐怖分子一樣!她很樂意和我共同出入高級餐廳、搶劫商店、吃霜淇淋、盤踞在電影院的椅子裡,除此之外,就是裝甲門!作為回報,這也太扭捏作態了。她讓我買了那麼多衣服,她到處亂丟手機還以此為樂,那些小玩意,不是被她玩膩了,就是因為她沒有勇氣看使用說明而直接進了垃圾筒,如果算算這些,我簡直在不計成本地投資啊!沒有哪個女孩曾經這樣對待過我。一個都沒有!通常都是她們來舔我的鞋子。而她呢,在我的褲管上擦鞋,將她的唇凍黏在我車子的靠墊上,把口香糖摁在放手套的盒子裡,不高興時用她的迪奧皮包敲我的引擎蓋!他在後視鏡中看著自己,自問到底做了什麼,要得到這種報應。你又不是「科學怪人」弗蘭肯斯坦的兒子,你沒有發黴,你的骨頭裡有骨髓,可她卻正眼都不瞧你一下!他嘆了口氣,重新發動了車子。
「是的,但是……」
「我知道,馬塞爾。你是一個好人……」
他爆出一陣笑聲。點了柳橙汁和咖啡。
「妳不是曾經也想搬家嗎?妳忘了嗎?」
「他沒有認出我。他不想認出我。」
「有安東尼的消息嗎?」
「為什麼妳剛才說妳腰纏萬貫?」
「要是您知道遇見您對我來說是多大的喜悅就好了!跟您說話,走在您的身邊,帶您去看電影,而您從來不會對我有任何要求,從來不會給我任何壓力……我感覺,彷彿是自己創造了『羅曼史』這個詞……」
他把她摟在懷中,一邊搖晃著她,一邊嘴裡唸唸有詞:「她太蠢了!她太蠢了!妳在電話裡的沉默,讓我著急了一個月!」
「大獲全勝不是因為我。」
「我們看不到,我們被關在裡面了。」
「不知道……」
「我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雪麗抱怨著,「答應我,賈利,小心一點。把安全帽戴上!要回來吃晚飯!」
她被丟在後面。孤零零地。她的母親沒有回頭。她看到她好幾次試圖越過浪頭。好幾次,她被擲了回來,然而她又重新發起進攻,胳膊底下拖著失去意識的艾麗絲。她看到她們跨越了浪頭。她瞥見她父親在海灘上喊叫。她為她的父親感到難過,於是學起了她母親,她母親的側泳,前面的手臂探尋著河岸,頭埋在水裡,她開始朝變得愈來愈大的浪頭發起了進攻。她喝下海水,再吐出它,海浪中的沙子擦傷了她的眼睛。「不要哭,」她反覆告訴自己,「不要哭,如果哭的話,我就會失去力氣。」她還清楚地記得這句話:「不要哭,不要哭」……她可能捲土重來了好多次,最後一陣海浪把她捲起,將她拋到了岸上,拋到了他父親腳下,她父親半個身體都在水裡,一邊呼喊著她的名字一邊向她伸出手。他把她從浪頭裡拉了出來,抱著她走了,嘴裡不斷重複著「罪犯,罪犯,罪犯」。後來發生的一切,她都不記得了。大家再也沒有談起這件事。
「這不公平……為什麼受人矚目的總是她,你說啊?人們又一次抹殺了我。小時候,別人幫我們拍照時,媽媽總是堅持要把艾麗絲拍清楚一點。艾麗絲的眼睛,艾麗絲的髮型,芬妳過去一點,我看不到艾麗絲裙子的下襬了。」
她朝成堆的雜誌踢了一腳,然後決定忽略它們。下一步,人們必須像對待一位真正的作家那樣跟我說話。別再問我這些愚蠢問題!男人與女人的關係,我怎麼會知道呢?我結婚十五年,忠誠得快要無聊致死了。我唯一愛過的男人不知道生活在何處,游走於倫敦、紐約、布達佩斯、法國南部和馬利北部之間。他在自己中意的地方遊蕩,他不屬於任何國家、任何女人,唯有死亡的危險才會讓他停止拍攝,然後興高采烈、心無掛礙地回來,重新找到那些崇拜他、甘願為他做牛做馬的演員!他總是穿著同一條沾滿污垢的牛仔褲,戴著一頂羊毛帽。一個天才的流浪漢。我本該吐露這些給那個蠢女人的!嘉波.米納爾。英俊、大名鼎鼎的嘉波.米納爾曾經是我的情人,而且我還愛著他。「永遠忠誠於舊情人,這有時是一生的祕密。」這樣我就能上頭版頭條了!
「沒錯,沒錯……快點,來吧!」
「哪個理由?」
她現在想起她母親的次數愈來愈多了。
她把手放在胸口,安撫自己那顆怦怦亂跳的心。
約瑟芬凝視著他,重複了一遍「費康的讓」。
吉勒迅速看了馬塞爾.戈羅貝茲一眼,下結論道:不,老闆看起來像根筆挺的魚竿。
「是的。您應該寫作,您說起古代的故事時很生動。今天下午,我聽了您的講座。」
「讓我來告訴妳,若西亞娜,妳一定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母親的!」
「還沒有,但差不多了……」
「那麼那天我們在高提耶時裝秀上見面時,您為什麼對我那麼冷淡呢?我跟您說話時,您為什麼不回應我?您為什麼要扮演冷峻小生呢?」
「跟奧恬絲一樣漂亮。跟奧恬絲一樣別致,跟奧恬絲一樣可愛。唯一的區別是,奧恬絲知道這一點,而妳不知道。妳覺得自己是一隻一瘸一跛的小鴨子。我說錯了嗎?」
若伊看著她母親,她一直沒說話。
「他說我媽媽沒有寫書。是妳媽媽寫的。他說我媽媽以前已經就做過這種事,說她是個大騙子。」
「好吧,我再等等。這好難啊,我無法掩藏自己的快樂。」
「一定是這樣的,老闆。到處轉了一個月,還要換飯店、調時差,對您來說真不太合適!」
她感到憤怒的淚水湧了上來。她拿起另一本雜誌,看看人們在第幾頁談論她。無論翻開哪一本雜誌,她都無法不與自己面對面撞個正著。有時,她會滿心溫柔地看著自己,有時卻又惱怒不已。腮紅塗抹過多,光線太糟糕,哦!我在這張照片多可愛啊!她喜歡拍照,勝過一切。將自己呈現給他們,噘嘴、大笑、戴一頂大帽子、用戴手套的食指按住鼻尖……她樂此不疲。
次日晌午時分,當他們在沃爾多夫飯店的酒吧碰頭時,菲力普向他道賀:
「這是我們的。全都佈置、整理、裝修好了。只剩下房間窗簾……我不知道該選什麼顏色,我可不想冒失地隨便選個顏色,讓妳渾身起雞皮疙瘩……」
「沒人會拿上帝開玩笑!不,妳告訴我。我什麼都跟妳說,我一直很信任妳,妳卻守口如瓶。我是個大人,妳自己也說我變了。妳現在可以對我放心了。」
「不行。別堅持了。」
「他剛才說什麼?他剛才說什麼了?」若伊拿掉圓眼鏡,固執地問。
她打開陽臺上的玻璃門,看著星星。太過分了,我忍無可忍了!看著她搔首弄姿,看著她把芙洛林娜佔為己有,這已經是一種折磨。但是,如果她連您,連您都要充公,那我還剩下什麼?目瞪口呆對著烏鴉看嗎?可是,烏鴉太醜了!她又是怎麼知道我和您說話呢?我從沒對她提起,或者可能說過一次……她什麼都要利用!真是個吸血鬼。
「哦,女人們……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莫名其妙地把臉拉得跟梨子一樣長。」
「我可以為妳做任何事……」
「好的……」
「水果塔會讓人發胖的……」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吃得下。」約瑟芬一邊坐到桌前一邊說。
「這倒是真的……」
「承受痛苦。」
我養了一隻怪物,菲力普心想。這樣的想法一點都沒有讓他感覺到心痛。只有在此時,我們才會意識到,愛情已經離我們而去——它不再讓人感覺到痛。我們用冷冷的目光看著從前愛的對象,我們發現他是這樣的,或是那樣的。我永遠改變不了他。改變的是我自己。於是,一切都結束了。真的結束了。現在唯一剩下的,只有一種噁心感,夾雜著隱隱約約的憤怒。在被她迷惑的那些年,他只有一個念頭:讓她高興,給她驚喜,成為巴黎最好的律師,接著是法國最好的律師,接著是世界級的律師。他開始收藏藝術品,購買各種手稿,贊助芭蕾舞會和劇院,他還建立了一個贊助人基金……好讓她為他驕傲。為能夠被稱為菲力普.杜班太太而驕傲。他知道她看不起錢,她要多少錢,「主管」就能給她多少。她想創作,寫作、畫畫、管理,隨便什麼都成!只要人們能夠承認她有天賦。他為她提供了一塊天賦的調色板。他曾經很天真地以為,在他選擇油畫或者贊助某場演出時,只要讓她在他身邊,她就會覺得幸福。他多希望她能夠陪他一起去國際現代藝術展,能夠去參加那些戲劇手稿朗誦會,能夠幫助他選擇,能夠關注排練的進展。起初,她確實去了,但她很快就興味索然了。人們尊重的不是她,而是她丈夫的錢、她丈夫的聲名、她丈夫的品味。
約瑟芬點了點頭。
「我那麼期待這個孩子。我那麼期待和她一同生活!這是我的動力小引擎。兩個人安靜、悠閒地過日子,腳邊再跟個孩子。整整一生,我連做夢都想要一個孩子,我以為我就要成功了……」
「沒問題,寶貝。我幫你訂……『Colette』是什麼啊?」
馬塞爾.戈羅貝茲從機場出來,他把行李扔進後車廂之後,跳上車子,坐在他司機旁邊。
「蘋果塔沒剩半塊嗎?我餓死了。」賈利咕噥著說。
一個寶寶,一個小耶穌,一個惹人疼愛的小天使!啊!他不會吃苦的,這個小傢伙!我會像愛我自己的腸子一樣愛他!他將幸福一輩子,多虧了誰?多虧了我!一想到不久之後就能把自己的寶寶抱在懷裡,她淚如泉湧,吉奈特不得不把她摟在懷中,讓她平靜下來。
賈利變了,奧恬絲暗自心想,當然了,他長高了,發育了,但是還有別的什麼。他彷彿獲得了一種新的自主權,再也不聽憑她的擺佈。我不喜歡被我的追求者忽視,她一邊想一邊擺弄著牛仔褲口袋深處的手機。
「一七四路公車上……」
無數雙腿在約瑟芬鼻子底下穿行。黑色的腿,米色的腿,白色的腿,綠色的腿,穿蘇格蘭花呢褲的腿。在腿之上,有襯衫,有POLO衫,有夾克,有風衣,有大衣。嘈雜的聲音和無休止的芭蕾。舞臺上揚起一陣灰塵,刺疼了她的喉嚨,刺疼了她的眼睛。她們被安排在第一排,伸手就能碰到在一米開外走秀的模特兒。在芬的身邊,是正在做筆記的奧恬絲,身體挺得筆直,神情專注。艾麗絲去紐約了。走之前,她對約瑟芬說:「看,我有兩張尚-保羅.高提耶男裝秀的邀請函。妳為什麼不帶奧恬絲一起去呢?她對這個很感興趣,對妳來說,說不定這能給妳下一本小說帶來一點靈感。我們不能一直停留在中世紀,對吧,親愛的?下一本,我們說不定可以跳躍幾個世紀……」我不會為她寫第二本、第三本的,約瑟芬正反覆念叨這句話時,突然看到一個穿蘇格蘭皺褶短裙的男人在她面前轉身。約瑟芬收下了寫有艾麗絲.杜班名字的邀請函,向她表示感謝,說奧恬絲一定會高興的。她祝她在紐約玩得愉快。「哦!妳知道的,就是一次往返,只有一個周末的時間……」
「那妳的風格是什麼,奧恬絲?妳什麼都不給,哪怕是一滴也不肯付出……」
「跟他爸爸一樣,」馬塞爾神氣地按摩著她圓滾滾的肚子,希望小馬塞爾能夠蘇醒過來,「我能跟他說話嗎?」
妳會從呂卡的眼神中活過來的,妳會活過來的,就像從前妳從那個頭也不回地丟下妳的母親的眼神中活過來一樣。
她一言不發地站起來,在轉身進入樓梯之前,讓他發誓如果若西亞娜決定走出藏身之處,他什麼都不會跟她說。
「呂卡!剛才太棒了!恭喜你!」
她默不出聲地微笑起來,向安東尼證明,儘管她沒有經驗,但並不那麼容易上當受騙。
「尤其是,小甜心,用這張照片,我一箭雙鵰。不但輕而易舉地騙了她,還把妳排除在懷疑之外。想像一下,如果妳肚子大了……她什麼都看不到,她只想著娜塔莎,不會想到妳。在她去跟蹤錯誤的線索時,妳可以在她眼皮底下安心待產。」
「我也不斷在問自己這個問題。也是出於這個原因,那天在蒙貝利耶,在他吻了我之後,我推開了他……不是我道德高尚,而是我怕自己太醜陋了。」
「可是我有權問那是不是他爸爸!」
亞歷山大看了若伊一眼,回答說:
他直起身,有些吃驚。繼而平靜下來。繼而向她道歉,以一種輕鬆的口吻說道:
「因為她們都很心急,而且貪婪……我喜歡慢慢來,我喜歡幻想,想像可能發生的一切,我是慢郎中……而且,我身後總有維托里奧的影子。」
他們在電視機前坐下來,當菲力普去放電影時,兩個孩子向對方投去默契滿滿的目光。
「我很脆弱,請注意區別。」
他掉轉了頭,重新融入到致敬同時慢慢退場的模特兒人群中。
晚飯時,好奇的若伊不停問東問西。她比賈利和奧恬絲早回家,因此看到了坐在墊子上的黑衣男子。
「請說出三個您討厭的當代人的名字。」
「他在做什麼呢?」約瑟芬擔心地問。
「她沒有一次不遲到的……妳呢?」
他們吃完了晚飯。約瑟芬收拾桌子,賈利把餐具放到洗碗機裡,奧恬絲用海綿擦了一遍桌子,若伊兩眼噙著淚水,口中唸唸有詞:「我要爸爸,我要我的爸爸。」約瑟芬擁她入懷,把她抱到床上,一邊假裝抱怨她太沉、太大、太漂亮了,讓她覺得自己抱著的是一顆星星。若伊揉了揉眼睛問:
這麼說,報上寫的都是真的了:她的書賣得很好。就像那些小麵包。起初,她不相信。還告訴自己是菲力普買了所有書。然而,在一六三路公車上看到《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這足以證明成功是真實的了。
奧恬絲朝天翻了翻白眼。真讓人受不了。他快讓她對購物產生厭惡感了!
「好像被一個跛子包養了。馬科斯是這樣叫的……那個跛子!」
既然這是一個馬戲團,既然我在舞臺中央,不如把自己變成馬戲團女王,她一邊漫不經心地聽主持人說話,一邊這樣想著。最後一次提到書名和出版社的名字。最後一次提到她的名字時,眾人紛紛起身喝采,彷彿圓形競技場中觀看比賽的羅馬人。艾麗絲鞠躬致謝,然後神情莊重、姿態輕盈地從她端坐的椅子上下來,回到後臺。
第二天近午,雪麗來敲約瑟芬的門。
「她是我姐姐。」
「您真好。」
她掛了電話。
「What a bitch,you mother!妳知道嗎,你們本來可以把她告上法庭的,因為她對處於危難中的人沒有實施救援。」
她拉著她的袖子,兩個人走了出去。約瑟芬朝身後投去最後一瞥,她想知道他有沒有回來,想知道他最終是否認出了她。
「知道我們該怎麼做嗎?我們都去穆斯底克島過耶誕節。我留在那邊,賈利和你回來,完成學業,參加高中畢業會考。如果他現在終止學業,那就太愚蠢了,他就要實現目標了。妳可以幫我照顧他嗎?」
他看著她,眼底帶著無限溫柔和無限的慵懶,他把她拉向自己,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此刻,兩個人正在美髮院,對她們的瀏海發起新一輪的攻勢,她們一邊聊天一邊化身成了聖誕樹,頭上還頂著幾隻銀蝴蝶。
「您從沒結過婚嗎?您從來沒有想要孩子的念頭嗎?」
她激動起來,一時間詞窮,那種被遺棄的感覺又回來了,傷口又重新張開了,她感覺眼淚湧了上來。呂卡凝視著她,目瞪口呆,臉色蒼白。他喃喃地說著「高提耶」、「洲際大酒店」,突然之間,他起身叫道:「維托里奧!您看到的是維托里奧,不是我。」
若西亞娜一把奪過鑰匙串數了起來。
「我說了,去辦公室……」
「我知道。我在『喬治家』的酒吧碰到了夏瓦爾。」
他把臉埋進她的長髮,呼吸著她皮膚的氣味、她的香氣,喃喃低語:
「我本來想一走了之的。等我們解釋清楚了,我就啟航……」
他跌坐在她腳下,把頭放在她膝蓋上,呢喃道:
「但願他不會開溜!聽說三個月之內他都有可能脫鉤。妳能想像要是我砸了他的蛋,馬塞爾會有多難過嗎?」
「那個跟你一起去電影院的呂卡?」
「在一些廚房裡……」
他走到若西亞娜的辦公桌邊,被一只旅行袋絆了一下。
突然,她變得焦慮起來,緊緊地抓住桌子。
若西亞娜從她手中拿過照片,大吃一驚。事實上她剛才太急於完事了。在那個美麗的黑髮女子身邊,站著馬塞爾,有些被擋住,喜氣洋洋、心滿意足,手臂環繞著陌生女子的纖腰。毫無疑問!就是他。她認出了馬塞爾那只刻有姓名首字母的戒指,是他為了慶祝自己賺到第一個十億時買給自己的。品味差到極點:碩大無朋,在互相交織、代表他姓名首字母的金色花體字中央鑲著一顆紅寶石。他曾對此自豪萬分。時刻都在撥弄它,讓它旋轉。他說這能幫助他思考。
她也變了,雪麗看著奧恬絲,心裡也在思忖。以前她很漂亮,現在她變得危險了,散發出一種蠱惑人心的性感。唯獨芬沒有發現這一點,仍把她當作一個小女孩。她把湯汁澆在雞上,看它已經熟透,泛著金黃色,就把它端到桌上。她問誰要雞胸肉,誰要雞腿。女孩們和賈利舉手要求吃雞胸肉。
那天晚上,當彭靜悄悄地為他們送上飯菜時,米萊娜宣佈她已經寄給魏先生一份合約計畫書了,並打算跟他合作。
她覺得自己心情愉快,從容不迫。她看了一眼菜單後,決定和他點一樣的東西。他神情嚴肅地要了葡萄酒。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放鬆,說不定他確實很開心和我在一起吧。
他的目光在房間裡轉了一圈,認出了每一件藝術品。這是我們愛情的歷史。是我的愛情,他糾正道,因為她從沒愛過我。她很喜歡我,很欣賞我。我的愛情擱淺的地方,正是她的謊言成功的地方。我不再愛她,我不能再長久地假裝我還愛她。一對夫妻要繼續生活下去,兩個漂亮的謊言勝過兩個醜陋的真相。但結束了。他還有一件事要解決,之後他就會離開。以一種壯烈的方式。有些可笑,誠然,但壯烈。神氣十足地組織一次道別儀式。這將是我的藝術品!
「啊,我更喜歡妳以前有時間的時候!妳還不如開一家餐廳呢……」
「你看,我們根本無法嚴肅地談點什麼。」
接著,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陣強烈的空虛感佔據了她的心。覺得自己被偷竊了,被人入室搶劫了,被利用了。到處都是艾麗絲的身影。到處都是艾麗絲的笑容。在每個報亭前,艾麗絲的藍眼睛都會不期而至。艾麗絲談論著寫作的痛苦,談論著孤獨,談論著十二世紀,談論著聖伯納多。她是如何想到寫這個故事的?某個憂傷的夜晚,當她走進聖心堂,看著某個美麗非凡、臉龐無比柔和的聖女雕刻,她為她量身定做了這個故事。怎麼想到叫她芙洛林娜呢?我同我兒子一起在做蛋糕,我把弗朗西納牌麵粉倒在模具裡。弗朗西納——芙洛林娜——弗朗西納——芙洛林娜!約瑟芬聽著她說話,呆若木雞:她是怎麼想到這些的啊?某天,她甚至聽她提起上帝和神靈的啟迪,以解釋她的作品為何能如此流利,「不是我在寫作,我是在聽寫」。約瑟芬頓時跌倒在水槽旁的矮凳上。「啊,」她不斷重複,「這臉皮真厚!」
「他常常寫郵件給女兒們。總是同樣的鱷魚故事。不過至少他領到薪資,而且還清了貸款。他不是在過他的生活,安東尼是在睜著眼睛夢遊。」
「我為什麼會認為自己是這個樣子?可以給我一點解釋嗎?」
他們剛要出發去Central Park,書房的門突然打開了,他們聽到了腳步聲。
如果她放慢腳步,她一邊直愣愣地盯著前方一邊想,她永遠都不可能離開這裡。
「Central park……New York……The imagine garden……」
「沒有,我什麼都不後悔。後悔有什麼用?我只是想擺脫困境而已。你不能因為這個而恨我……」
她沒有停下來擁抱吉奈特。
「怎麼沒有呢,親愛的,我跟你提過,但你沒有聽我說……你認為那是小女孩鬧著玩!你知道嗎?最後有很多錢可賺。」
她親了親她,抱了一下她的肩膀,朝一直坐著的男人走過去,同時從容地喊道:「Hi,Jack,why don't you come in?」
「那是一定的,他一定會很開心。我跟他宣佈消息時,還是要小心一點,因為他的心臟可能會爆炸……」
「妳真可怕,米萊娜!真可怕……所有這些,竟然一個字都沒跟我說。」
約瑟芬低下頭,羞愧難當地擰著自己的指甲尖。
「約瑟芬?我是呂卡……」
「是的……比起那些天天想自殺的人,我是幸福的。」
雪麗已經和賈利說過約瑟芬的祕密。「不過你可不能跟別人說哦!」
「這樣一來一切都不同了!本來我正準備自暴自棄,我已經停止鍛鍊、停止吃維他命了,從今天起,我要繼續做。如果她懷孕了,她會回來的……她不會和她抽屜裡的小娃娃獨自生活的。我辦公室裡有全套嬰兒服,有搖籃,有推車,有擠乳器,有步話機,還有電動火車呢!她知道的,她會回來的……她不會獨享快樂的。她不是個吝嗇鬼!她知道我有多麼在乎這個娃娃。」
「到之前叫醒我,這時間我放鬆一下!」
「半個小時可以嗎?」
「妳啊,只要別人一碰你的兒子……」
馬塞爾懦弱的一面被抓了正著,猛地臉紅了。
呂卡看著她,驚訝得閤不攏嘴。
「妳又在亂說什麼了!」
「奇怪的世界!」她說,「妳會在這裡待很久嗎?」
「好吧。但最多半個小時……我得回家了。」
他被激怒的神情彷彿在說她把他當成了白癡。
「住手,夏瓦爾,住手。」
「依然是在《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中,作者講了一個傳奇性的插曲,在這個插曲中,當伯納多在祈禱時,他流下的眼淚澆滅了他床上草蓆上的火!」
「等一下!」
「他可能沒有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妳!設身處地替他想想……」
「媽媽,我今天晚上可以不刷牙嗎?」
「Here I am,little children……where do you want to go today?」亞歷山大以一種嚴肅的聲音回答。
「我也要。」若伊哀求道。
「妳覺得我有必要等到完全確信嗎?」
「那您呢?為什麼不寫?」
「什麼時裝秀?」
「為了愛,您會做什麼?」
「為了賣書。」奧恬絲回答,「而且一定會大賣特賣!她將成為大家唯一的話題!這一仗打得太漂亮了!妳覺得這是事先策畫好的嗎?他們是不是早就和主持人安排好了一切?」她問雪麗。
因為那個中國人無計不施!當他知道米萊娜生意的屬性時,打了一通電話給她,建議她和他合夥,共同開發一個美容產品系列——「巴黎美人」。他想讓人在法國生產包裝外盒,以便在盒子印上「法國製造」的標籤。這是確保化妝品在中國市場獲得成功的手段。而且,他很幸運,安東尼怒氣沖沖地在槍枝上重新裝彈藥,一旦他插手什麼東西,這個東西就會變成金子!
「她寫這本書時,我把我的筆記借給她了……」
「我討厭做小孩!討厭死了!」
「如果我樂意……」
安東尼看著她,驚愕不已。原來她正打算僱用他呢。她應該正在算計他的薪水和他的年終獎金!他的背上開始淌汗,然後是他的太陽穴、他的手臂、他的上身……不,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他咬緊了牙關。
「她遲到了?」
她嘆了口氣,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這是一定的。當我們打了一場勝仗時,我們以為我們贏了,可是總有另一場仗等著我們去投入。從前,我的生活那麼簡單。我愈是向前走,就愈是覺得生活複雜無比。可能我從前不是在生活……
「哦,馬塞爾!你是不是太誇張了點啊?」
「親愛的,要懂得與時俱進。現在已經不是吟遊詩人的時代了,這是一定的!嘉爾曼,快,快,開飯,我餓死了。」
「女士先生們,艾麗絲.杜班剛剛向我們證明,虛構和現實不過是同一回事,因為……」
「它們不在您的筆記中,因為這些都是談話的內容。所以我推斷,是您寫了這本書。我知道,我感覺得到……」
「十二世紀,看起來確實更像媽媽做的事。那麼,是她寫了書,而你媽媽……可是為什麼呀,亞歷山大為什麼呀?」
「妳不是勞累過度了吧?」
約瑟芬重新坐下來,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咬字清楚一點,我什麼都沒聽懂。你可以吃這塊,它烤得太焦了……奧恬絲,妳要不要來一塊?」
他腳步輕盈、精神飽滿地走上樓梯。最近他又開始自我鍛鍊了,感覺自己像山洪中的一條小魚那樣活蹦亂跳。我要撲到她身上,把她抱在懷裡,精心修飾她、裝扮她,為她按摩腳趾,為她塗脂抹粉,為她……
「您不冷吧?」他把外套摺起來後問她。
「這個故事一定讓您很痛苦吧?」
「有意思!」
「因為要寫作,必須完全靠自己。必須有自己的觀點。必須知道自己是誰……而這個問題,我還不知道答案。」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妳是我唯一的家人……妳們是我唯一的家人。如果妳們搬家了,我也跟妳們走。」
「自我毀滅的權利。」
「她懷孕了!她懷孕了!謝謝,我的上帝,謝謝!」
她低聲說「亨利─巴比賽」。
「事情來得可能比妳想像得要快,」雪麗一邊說一邊朝關了的電視機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