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結束這些胡思亂想吧。夏天馬上到了,我們將去多維爾的別墅。亞歷山大會長大。現在有菲力普照看著他,我不必再為他擔憂了。她在心中輕笑一下。我從來沒為他擔憂過,我只擔憂我自己。妳太可笑了,我親愛的,當妳試圖思考時,妳的思想卻站不住腳,它們無法走遠,它們搖搖欲墜,它們轟然倒地……我最終會變成我母親的樣子,只是會嘗試著少吐一點毒汁。在我自己一針一針縫起來的不幸中稍微保留一點尊嚴。初涉世時,我以為我的生活將會很輕鬆、很甜美;周圍的一切都令我對此深信不疑。我任憑自己漂浮在生活的彩帶上,它們最終在我周圍打了一個死結。
人們又在電視上看到了艾麗絲,還在廣播上聽到她的聲音。「我不明白大家為什麼要這麼激動,」在RTL電臺,她顯得很吃驚,「如果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和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女孩約會,他不可能會上報紙的頭版頭條!在任何方面,我都支持男女平等。」
一天,她去艾麗絲家吃飯。菲力普和亞歷山大去倫敦了。他們現在去倫敦的頻率愈來愈高。難道菲力普已經決定在那邊生活了嗎?她不清楚。他們已經不再說話、不再見面。這樣更好,每次她想起他時,總是這樣對自己說,好讓自己安心一點。嘉爾曼服侍她們在艾麗絲的書房吃了飯。
晚上,奧恬絲帶著大包小包回到家,包裡是她阿姨買給她的衣服,感謝她將整個下午都奉獻給她。奧恬絲問她母親為何不願幫助艾麗絲。
「米萊娜?」她以一種不太確定的聲音問道。
「你已經知道了?」
她把現成的菜放進微波爐,打開一瓶紅酒,在桌上擺了兩個盤子,用手拂去昨天晚餐後黏在桌上的乳酪皮,一邊看雜誌一邊等他。就在這時,她看到了漂亮的杜班太太倚在賈利懷中的照片!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聲笑了起來。他可真會找樂子啊,這個王室子弟,竟然搞上當紅作家!她叫著「馬科斯,馬科斯!快來看啊」……馬科斯沒有回來。他現在幾乎總是不回家。這正合她的心意,他再也不會礙手礙腳了……她打了個呵欠,看看自己的手錶,這個「普利道爾」,到底在做什麼啊?然後抓抓自己的腰,又開始看起雜誌來。
「您認為這本書不是公認的作者艾麗絲.杜班寫的,而是您母親寫的……」
「都是,」馬塞爾心花怒放地說,「我有了一個妻子、一個孩子,我埋葬了那些不幸的歲月。從現在開始,我要讓糖果在高高的天上跳舞!」
「吉勒,關於這件事,不許再提一個詞,否則我會受不了的!到家時,您去我家周圍的報亭,把這本蹩腳雜誌都買下來,我不想讓鄰居知道這件事。」
「正是她……」
「您看看……我把電話號碼留給您,每次您孩子出門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
她們沒有再提這件事,飯後直接去睡覺了。奧恬絲吃驚於母親堅定的語氣。她鎮定自若地讓她閉上了嘴。一種新的、平靜的威嚴。很新鮮啊,她一邊脫衣服一邊心想。就在她把阿姨買給她的衣服掛在衣架上時,手機響了。她躺在床上,用英語接起電話,慵懶的優雅姿態引起了若伊的注意,若伊此時正掙扎著,試圖不解開上衣的扣子直接將睡衣套在身上。當奧恬絲掛上電話並把手機放在床頭櫃上時,若伊問她:
他對她微笑起來,目光也柔和了下來。
正當亞歷山大對他訴說自己如何在踢足球時連續兩次射門成功的事時,菲力普在他常去的報亭看到了一本雜誌的頭版頭條,上面是艾麗絲的大幅照片。他繞過了那個報亭,避免亞歷山大看到些什麼。他們一起上了樓,在樓梯間,菲力普拍了拍自己的腦門說:
「妳今天下午想不想和孩子們一起去水下面看看小魚?」雪麗睜開眼睛問道。
「根本沒必要。我已經知道裡面寫的是什麼了!」
「可是你媽媽……」芬說。
筆不再敲擊桌面。菲力普已經說出結論,約瑟芬屈服了。
第一天,奧恬絲回來時很滿意,第二天也是,整整一個星期,她既沒有發抖也沒有焦慮。賈利比她更冷靜,但似乎也不擔心。考試結果必須等到七月四日才能揭曉。
「她們跟我說了……」
「是的。」
她有一種強烈的想要吻他的衝動。
艾麗絲看了約瑟芬最後一眼,雙手合攏,像個虔誠的修女,但約瑟芬堅定地搖了搖頭。
「你用完浴室了吧?」
在她姐姐吃驚又友好的表情面前,她沒有堅持多久,就將她和亞歷山大一起被關在衣櫥裡的經過和他們聽到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馬塞爾,」馬塞爾.戈羅貝茲大聲說道,「跟我一樣。他會將這個名字發揚光大的,您看著吧!」
書的銷售又開始攀升,一發不可收拾。女人們照搬她的美容祕方,男人們看著她,縮回了自己的肚子。有人建議艾麗絲去某個調頻電臺主持一個晚間節目。她拒絕了:她想要全身心地投入到文學中。
「您知道嗎?」奧恬絲總結道,「每個小孩子——不久前我還是個小孩子——都需要崇拜他們的父母親,都需要覺得他們很厲害,是最厲害的。父母親對他們來說是對抗世界的一道屏障。他們不想知道父母親是否脆弱,是否絕望,是否優柔寡斷。他們甚至不想知道他們是否有麻煩。他們需要在父母身邊以感受安全。可是我總覺得我母親不夠堅強,無法讓人去尊重她,覺得她整整一生都在受人欺負。這是我今晚打算做的:不管她願不願意,我都要保護她,把她庇護起來,使她從此不再缺少任何東西,讓她不必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去付房租、繳稅、供我們上學、買每天的食物……今天,如果說我打破了沉默,那僅僅是為了保護我的母親。」
「菲力普,我必須跟你談談。」
在拉斐爾酒吧,艾麗絲伸出手,要了一瓶香檳。賈利要了一杯可樂,因為他要騎他朋友的摩托車,奧恬絲也要了一杯可樂,她晚上還有作業要做。攝影師和編輯只喝了杯底一點酒,艾麗絲一人把整瓶香檳都喝光了。她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大聲笑著,擺動著雙腿,晃動著手鐲。她抓住賈利的脖子,讓他倒在自己身上。他們差點掉到地上,但賈利抱住了她。大家都笑起來。攝影師拍了幾張照片。接著艾麗絲開始扮鬼臉,模仿小丑的表情、修女的表情、默劇明星的表情,攝影師的相機對著她閃個不停。她笑得愈來愈響亮,每扮一個新的鬼臉都對自己拍手稱好。
「我想是的。」奧恬絲回答說,她的眼睛熠熠生輝。
「買產品,見律師……」
正如所有狹隘、斤斤計較的靈魂一樣,昂麗耶特做了最後一次狹隘、斤斤計較的掙扎。她叫道:
「妳知道這個小故事能給你帶來多少錢嗎?」
遠離巴黎的騷動,安東尼此時正坐在遊廊的臺階上思考著:二月份的假期,他沒能把女兒們接過來。耶誕節時,她們也沒有來。約瑟芬請他允許她帶她們去穆斯底克島一位朋友家過節。女孩們對於能去那邊興奮不已。他同意了。他的耶誕節過得淒涼又潦草。他們沒有在馬林迪的市場上買到火雞。他們一聲不吭地吃了馴鹿。米萊娜送給他一支潛水錶。他沒有禮物給她。她什麼都沒說。他們很早就睡了。
她把頭埋在手中,倚靠在陽臺上,傾盡全力乞求星星能夠聽到她的話,乞求大熊星座末梢的那顆星星能夠閃爍起來。
「停!」約瑟芬堵住耳朵喊叫起來,「我不是一台機器。」
「不過要是能夠約見他一次,確實很好。」
「剛才你說的是兩次,亞歷山大。不要說謊,親愛的。這樣不好。」
主持人讚美了她的勇氣,感謝她的到場,也感謝了律師,然後開始介紹下面的嘉賓。奧恬絲站起身,在掌聲中離開了轉播台。
「妳可以跟他解釋,只是為下一本書做廣告而已。他會明白的。他什麼都明白,妳的老公……」
「我在買麵包。賈利放學回來時,吞下了兩條長棍麵包。」
「請遞奶油給我,我得多放一點。妳無法想像一個一百九十公分高的男生有多會吃!我剛把冰箱填滿,他就清空了,我再填滿,他一樣把它清空!」
約瑟芬笑了起來,她溫柔地看著她。
艾麗絲謙虛地笑了笑。
她還在猶豫,菲力普心想她是否有勇氣在他面前把書的事揭露出來。
又是一陣沉默。漫長的沉默。接著安東尼恢復了平靜。
「別以為我跟妳講這些是為了幫妳上一堂歷史課。」
「我在聽,芬。」
「妳取代巴蒂耶太太,我則在這場交換中獲勝!」
雪麗任自己的手沉入泳池藍色的水中。孩子們在睡覺。奧恬絲、若伊、賈利和亞歷山大,約瑟芬也把他帶來了。艾麗絲從紐約回來後,幻想破滅,變得苦澀、陰鬱,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裡面。約瑟芬不知道在紐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菲力普什麼都沒跟她說。他打過一次電話給她,問她能否在耶誕節期間照看一下亞歷山大。約瑟芬什麼都沒問。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彷彿這件事與她無關。艾麗絲跟她疏遠了。她也跟艾麗絲疏遠了。彷彿有人剪斷了她們倆的照片,並將碎片撒落在四處。
菲力普.杜班看了看自己的約見記錄,發現下午三點半處寫著約瑟芬。他打電話給自己的祕書,問她知不知道是關於什麼事。
「我想起來了,當時妳度假回來,非常傷心……」
「我一直在懷疑,而且我愈來愈懷疑……」
「她正在準備迎考啊,艾麗絲。她很拚命,因為她想獲得好評語。她準備明年到倫敦一所設計學校學習……」
然後……往事通通湧上她的心頭。
她將一張不易接近的、充滿敵意的臉對著她母親,用自己的怒氣挑釁著她。她的手臂僵直地垂在身體兩側,她所有的態度都表現出對她母親的排斥。
「大約二十年前,我剛做律師沒多久。我已經在法國工作過兩三年,當時在紐約的多曼和斯泰勒公司版權部實習。我可以跟妳保證,我這個人很驕傲!一天,我接到美國某個電影公司負責人的電話,我就不說他的名字了,他手頭有一個非常棘手的案子,覺得我可能會對此感興趣,因為事關一個年輕的法國女孩。我問他是什麼事,於是他向我解釋了來龍去脈……哥倫比亞大學電影系『創意寫作組』畢業班的學生集體創作了一個作品。劇本是由幾個人共同寫的,年終時被哥倫比亞教師核心領導小組評為學生作品中最新穎、最出色、最完整的劇本。這個劇本之後被某位叫嘉波.米納爾的搬上銀幕。他以此為基礎拍了一部長度為三十分鐘的短片。這部受哥倫比亞大學資助的短片獲得教授們的一致好評,也使他隨後能簽下一些合作合約,去實現那些更具野心的計畫。按照慣例,這部電影得以在大學巡迴展中上映,而且每次都能獲得一個獎項。艾麗絲那時還是大學生,跟嘉波在同一個組,她也參與了劇本寫作。直到此時,還沒有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事情是隨後才變得麻煩起來的……艾麗絲稍微改動了一下劇本,改變了故事中的兩三個細節,拍了一部長片,還把它作為一個全新計畫交給好萊塢的一個工作室。打電話給我的那個男人就在這個工作室工作。工作室受到故事的感動,當場和她簽了七年的劇本寫作合約。工資上有很多很多個零。她是第一個獲此殊榮的,彷彿閃電的一擊,於是人們在專業報刊雜誌中談論了這件事。」
奥恬絲吃驚地抬起一條眉毛。
(全書完)
「做妳想做的一切,我完全不在乎……」
女人點了點頭,尾隨她上來,在約瑟芬掏鑰匙時,幫她撿起掉在地上的袋子。她們來到廚房。
「跟媽媽鬧彆扭了?」奧恬絲一邊扣上Smart的安全帶一邊問她阿姨。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書和作業本,開始念書。然而她母親和米萊娜一起在廚房的古怪局面,她們疲倦的面容和變紅的眼睛,這些都告訴她情況不妙。爸爸一定出了什麼事,但媽媽沒有告訴我。爸爸一定出了什麼事,我敢確定。她把頭伸到走廊上叫她母親。
他們叫了一輛計程車。馬塞爾對司機千叮嚀萬囑咐,惹得這個有八個孩子的人忍不住神情揶揄地從後視鏡中看這位未來的父親。
馬塞爾就像個被擊倒的拳擊手一般挺起身,喃喃道:「他要來了,他要來了,妳確定嗎,小甜心?我的上帝!他要來了……」他在床前地毯上絆了一跤,站起來,伸出手去摸眼鏡,打翻了床頭櫃上的一杯水,咒罵了一聲,又坐下,繼續咒罵著,轉身絕望地看著她。
「謝謝妳!」
「我們倆可以組成一支出色的隊伍。我已經出發了,我有名聲,有口碑,現在只需要讓機器運轉起來!妳寫,我賣,妳寫,我賣,妳寫……」
所以我今天早晨一直沒有看到它!我到處找它!最後還對自己說可能將它丟在呂卡家了……
「約翰.布朗開始喝酒。他癱倒在地上,爛醉如泥,維多利亞只是笑著說:『我想我感覺到了一陣輕微的地震。』他是一家之主。他照料一切,管理一切。他在王室盛會上同女王跳舞,踩在她腳上她也不會抗議。人們甚至開始叫他拉斯普京!當他於一八八三年去世時,她悲傷得就如亞伯特去世時一樣。布朗的房間被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他那巨大的蘇格蘭短裙鋪在一張扶手椅上,她每天都會在他枕頭上放一朵鮮花。她決定寫一本關於他的書。她覺得他生前名譽受到了不公正的敗壞。她寫了兩百頁頌詞,人們費盡心思才說服她不要出版此書。隨後,人們又找到了維多利亞寫給約翰的三百多封信,很有可能令她名譽受損。人們贖回了這些信,燒掉了它們。之後人們全部重寫了她的日記。」
「不想,我沒興趣,我更喜歡成為攝影師……」
除非她把寫書的錢納入囊中,奧恬絲看著她母親時心想。但她不一定會這樣做,不一定會去要求、會去抗議。
她沉默了一會,玩著皮包的帶子。
「妳愛他嗎?」
「我得為孩子們準備晚飯了。他們馬上就回來了……」
「媽媽,妳和我們一起去嗎?」亞歷山大問。
「爸爸也常這樣做,」她放下了杯子後說。「我想跟你談談別的事,」芬重拾話題,「對我來說很重要。」
「還有一個問題,菲力普……」
「小甜心?」
「我打給吉奈特和勒內了,他們緊緊擁抱妳。他們已經把香檳拿出來了,在等我回去喝!我過會再回來。如果有什麼問題,答應我,立刻打電話給我好嗎,小甜心?」
芬沮喪地點了點頭。她對賈利有責任。
「我們玩得真盡興!」她一邊喝乾了杯中酒一邊叫道。
「安東尼在這段期間變得愈來愈恍惚。他在那裡,又不在那裡。晚上,他經常出門和鱷魚說話。每天晚上他都會說:我去跟鱷魚說說,牠們必須聽我的,好像鱷魚真能聽懂人話似的!一天晚上,他像平常那樣出去散步,他跳到一個池塘裡,之前彭已經跟他解釋過怎麼做,如何走在牠們身邊才不會被吃掉……結果他被生吞了!」
在坐計程車回來的路上,她想到了她母親,想到了她對她母親的看法,想到了她在所有陌生人面前談論她的方式。突然之間,約瑟芬成為了一個人物,一個被她從外部審視的陌生人。約瑟芬.柯岱斯。一個一直在抗爭的女人。是她獨自一人、偷偷摸摸地寫了書,因為她需要為我們賺錢,而不是為她自己……如果是為了她自己,她不會這樣做的。計程車在路燈黯淡的燈光下飛馳,她在車內看到她,彷彿不認識她一般,彷彿別人在跟她講一個陌生女人的故事。她看到了她母親為她所做的一切。當她漸漸靠近她們的大樓時,這個事實也漸漸變得明顯起來。
「別人會以為妳在說黛安娜呢!」約瑟芬驚呼起來,她停止晃動她的吊床,以便注意力不被分散。
「如果是愛情在說話,就不可笑了,我親愛的昂麗耶特……」
「妳恨的是我嗎,奧恬絲?」
麵包店老闆的目光一直盯著她。她會不會猜到我正在跟我愛的男人說話呢?會不會猜到我的下午都是和他在床上度過的呢?約瑟芬心想,她捕捉到了麵包店老闆一邊吼叫著「七十分錢」一邊看向她的狡黠目光。
「都六十六歲了還這樣,太可笑了。」
他挺起身,又開始玩他的筆。
「我不認為我能夠睡得著!我太激動了……我們來點咖啡吧?」
「是我啊,是爸爸,我的寶寶。你認得出我嗎?妳看,小甜心,他認出了我的聲音,他朝我這邊看了,他不掙扎了。我的兒子,我的美人,我的巨人,我的愛……你會看到你媽媽和我,我們為你創造的生活。舒適得像穿拖鞋的王子!但你也得工作,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你不費一點勁,就會一無所有。可是你別擔心,我會教你的。我會讓你上最貴的學校,給你買最漂亮的書包,還有最漂亮的、金光閃閃的書。你會擁有一切,我的兒子,擁有一切……你會像太陽王一樣。你會統治全世界,因為今天的法國太小、太僵化啦。只有法國人還以為自己是世界之王呢!你看著吧,我的兒子,你和我,我們會盡情地大玩一番的。」
約瑟芬起得很早,為他們準備早飯。她問奧恬絲需不需要她陪他們去,奧恬絲答說不需要,那樣會動搖她的鬥志。
「你當然可以這麼說。但是想想菲力普和亞歷山大……」
他們三人聚集在艾麗絲的大化粧室裡。
她們互相給對方倒了最後一杯香檳。雪麗將香檳瓶子倒置在冰桶中,看到一顆流星,對芬說:「趕快許願,快,我看到了一顆流星!」約瑟芬閉上眼睛許了個願,希望她的生活繼續朝前走,希望從此以後不會再墜入過去的麻木中,希望她的恐懼能夠消失,能夠被一種新的熱情取代。接著,她又以極小極小的聲音說道:「希望我有精力再寫一本新書,只為我自己寫……還有呂卡,流星啊,請為我留住他。」
「事情得到了平息,嘉波.米納爾和其他學生對此一直一無所知,那個發現祕密的學生獲得了巨額賠償……在我的安排之下。她面對一大堆美元,同意撤銷起訴。我當時很有錢,我之前曾為兩三個油水很足的案子做過辯護,於是,我付了錢……」
「我下周二要為《嘉年華》雜誌拍照,我想要看起來頹廢、瀟灑又經典!」
「亞曼尼(Armani)上衣配一條破牛仔褲和一雙下水道工人的靴子,這個點子太妙了!」
「告訴我吧。我什麼都不會說。我發誓!」
她們倆此刻正在雪麗家房子的游泳池邊。在穆斯底克島。這是一棟豪華、現代、碩大的屋子。帶有落地窗的白色立方體,面朝大海,現代、優雅得令人窒息。在露臺邊緣,俯瞰大海的,是游泳池。每個房間都和我的公寓差不多大,每天早晨約瑟芬起床時都會這樣自言自語,她離開鋪著絲緞床單的大床,走到廚房,在那兒,在藍得讓人屏息的大海前,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我會工作的,你不用做什麼……你只要負責帳目就行了。」
她也喃喃低語:「我明白,我非常明白……」
「妳曾經有權……現在不再有啦,因為妳在檔案上簽了字。妳沒有起過半點疑心,因為我那麼長時間以來都任妳宰割。妳已經從我的事業中出局了,昂麗耶特。妳的簽名現在一文不值。不過妳還是可以簽字拿到衛生紙,想要多少都可以,這是作為安慰獎留給妳的所有東西。所以妳得非常和善,滿心歡喜地領取我好心發給妳的闊綽生活費,因為,否則的話,哎喲,妳就只有哭的份了。而且還得通一通輸淚管,因為它想必被嚴重堵塞啦。」
他們相遇的那一天。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在巴黎某條街上團團轉,手上拿了張地圖,尋找著去路。她把他當成了一個外國人。她走近他,問他「需要幫忙嗎?」他向她投去狂亂的一瞥,解釋說:「我有一個重要約會,一個生意上的約會,我擔心我會遲到。」「不遠,我帶您去吧。」她對他說。那天天氣很好,是巴黎入夏的第一天,她穿著一條薄薄的裙子,她剛剛通過文學教師資格考試,走路時都有些趾高氣揚。她在前面領航,將他帶到了弗瑞德蘭大街一扇上了清漆的巨大木門前。他身上冒著汗,擦了擦臉,擔心地問她:「我的樣子不狼狽吧?」她笑了,對他說:「完美無缺。」他感謝了她,眼神如同一隻挨打的狗。她對這眼神記憶猶新。她對自己說:很好,我幫了他一個忙,今天我派上了一點用場,他看起來那麼落魄,這個可憐的男孩。是的,當時她正是用這幾個詞來形容他的。他提議約會後去喝點東西:「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就去慶祝我的新工作,如果不順利,您就給我一點安慰。」
和_圖_書
她覺得邀請的藉口太拙劣,但還是接受了。我記得很清楚,我之所以接受邀請,是因為他不會令我感到害怕,因為天氣很好,因為那天我無所事事,因為我有一種想保護他的衝動。在這個對他來說太大的城市裡,在他那套太寬大的西服中,不會看地圖的他,汗水流淌到眼睛裡的他似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等候他時,她去香榭麗舍大道散了一會步,買了個香草巧克力霜淇淋和一支口紅。她回到同一扇上了清漆的木門前找他。她看到了一個神采奕奕、自信滿滿、幾乎有些專斷的男人。她心想究竟是自己在散步時將他理想化了,還是第一次看到他時判斷失誤。她開始從一個新的角度去看他:充滿陽剛之氣,令人振奮,才智橫溢。「進展順利,」他對她說,「我被錄用了!」他邀請她共進晚餐。整頓飯的時間,他一直在談論他未來的工作,他要做這個,他要做那個,她聽著他,有一種隨波逐流的衝動。他那麼令人心安,那麼令人心動。後來,她自忖,人們究竟能夠從多少個角度去看待同一個人?哪一個角度才是對的呢?而人們對這個人的感覺是不是隨著角度的不同而變化呢?假如他在迷茫、焦慮、汗流浹背的時候邀她共進晚餐,她還會答應嗎?我不這麼認為,她實話實說。我可能會祝他好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如果是這樣,那麼某種感情的萌生究竟是出於什麼緣故呢?是因為某一轉瞬即逝、起伏不定、瞬息萬變的印象嗎?是因為某種視角嗎?這一視角游移著,最終讓位於我們投射到對方身上的一種幻象。他向她求婚那天,他正好充滿了威嚴和男子氣概,於是她答應了。剛結婚時,這件事困擾了她很久,尤其因為安東尼呈現在她面前的樣子經常在變……「不,妳能做到的,因為我們簽了一個協議,妳必須兌現它。絕不能讓菲力普知道些什麼。而且,我們正在冷戰,現在實在不是告訴他整件事的時候。約瑟芬,為我想想,求妳了……妳想讓我給你下跪嗎?」
「不行!不行!妳不能一個人下去,我跟你一起下去。」
艾麗絲嘆了口氣,擺出一副受害者的哀怨表情。
然後她回到家中,聽到她在自言自語,聽到了她毫無保留的話,聽到了她的不安。
艾麗絲扮了個怪相。
「我不能。就像我生了一個孩子,之後在街上碰到他,卻沒有認出他來。」
「你打電話通知公司裡的人了嗎?」
「是的。」
「是的,」奧恬絲以堅定的語氣回答,目光緊盯著攝影機。
她就這樣坐了很久,思考著採用什麼樣的舉止才合適。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奧恬絲就要回來了。她聽到鑰匙在門上轉動的聲音,她聽到奧恬絲說的第一句話,妳還站在這裡啊?妳還沒睡嗎?妳為我擔心了嗎?可憐的媽媽!妳覺得我怎麼樣?漂亮嗎?有趣嗎?我不得不那麼說,不然妳又要受騙了……我受不了妳老是被騙!她回到她的房間,把自己關在裡面。
「不用裝腔作勢!他死了,是嗎?」
「其實我更多是在生她的氣,生那我不曾擁有過的童年的氣,是她偷走了我的童年!」
「那把您的手機號碼留給我,我再打電話給您……」
「約翰……約翰.布朗,她的一個蘇格蘭侍從。亞伯特國王,她深愛的那個人,於一八六一年也就是他們結婚二十一年後去世了。維多利亞那時只有四十二歲,是九個孩子的母親,最小的孩子那時只有四歲。她已經是一位祖母了,她個頭十分矮小,體態極為豐腴,性格很固執。她無法忍受女王的職業,儘管十分勝任這項工作。她喜歡簡單的東西:狗啊,馬啊,鄉村啊,野餐啊……她喜歡農民,喜歡她的城堡,喜歡四點鐘的下午茶,喜歡打牌,喜歡在一棵巨大的橡樹樹蔭下慵懶地打發時光。亞伯特去世後,維多利亞覺得非常孤單。亞伯特以前總是在她身邊,給她建議,給她幫助,當時有時也會譴責她!是亞伯特告訴她應該如何舉手投足,應該採取何種態度。她無法獨自一個人生活。約翰.布朗那時正好在她身邊,又忠誠又殷勤。很快,維多利亞就離不開他了。他無論哪裡都追隨著她。他保護她、關心她、照顧她,甚至幫她躲過了一次刺殺事件!我找到了一些信,在這些信中,她談到了他……她說:『他太了不起了,他可以為我做一切。他同時是我的侍從、我的馬夫、我的騎士,甚至可以說是我的貼身女僕,因為他費了那麼多心思打理我的大衣和披肩。每次總是由他牽引我的小馬駒,在外面負責照顧我。我想我從來沒有過哪個僕人像他那樣樂於效命,忠誠又盡心。』她談起他時,常常令人感動,簡直像個小女孩。約翰.布朗那時三十六歲,鬍子蓬亂,動輒落淚。他只能說最簡單的英語,行為舉止也相當粗俗。很快,他們的關係就引起了公憤。人們不再叫她維多利亞,而是叫她布朗太太。人們指責她昏了頭,指責她過於瘋狂。她和他的關係成了『布朗醜聞』。一些小報寫道:『蘇格蘭人以亞伯特的雙眼看護著她。』因為漸漸地,約翰開始濫用這段關係。在正式的儀式上,他穿梭在她的左右。他讓自己變得不可或缺,離開了他,她寸步難行。她封他為『騎士隨從』,即最高等級的貴族頭銜,給他買房子並裝飾上王室紋章,在眾人面前稱呼他為『我心之至寶』。人們找到了她寄給他的字條,上面寫著『沒有你,我無法生活,你這個可人兒』。人們大驚失色……」
「他也沒有電話嗎?」
奧恬絲看著她妹妹。她看起來很嚴肅,眼睛似乎被她要透露的這個重大祕密給催眠了。
「馬塞爾,別激動。一切都準備好啦。我馬上穿衣服,收拾一下,你帶行李,就在那裡,衣櫃旁邊,你把車子開出來,我就下去……」
「一九六七年底,當女王發覺自己懷孕時,她決定留下我。這是個非常固執、隨心所欲的女人。她愛我父親。她喜歡這個男人的溫柔和體貼,他把她當作一個女人來疼愛,把她當作他的女王來尊敬。她還是個出色的騎手,妳知道,那些經常騎馬的女人,她們跟舞蹈家一樣肌肉發達,腹肌那麼緊,使她們能夠隱藏懷孕的跡象而不被人發現。臨分娩還有三個星期時,我母親還在愛麗舍宮和戴高樂將軍喝茶。我還有這次會面的照片。她穿了一條孔雀藍的裙子,身材微呈梯形狀,沒有人知道一件幸福的事即將降臨在她身上!我是在白金漢宮出生的,在夜裡。我父親找了他自己的母親來幫助媽媽。那個夜晚,我被我祖母抱在懷中帶走了。一年之後,我父親又將我帶入了王宮,跟人解釋說我是他女兒,他是唯一撫養我的人……我在廚房和配餐室長大,在鋪有紅地毯的、一眼忘不到盡頭的走廊裡學會了走路。我是王宮裡的吉祥物。每年都有三百個傭人生活在這裡,有六百個房間可以讓你為所欲為,可以躲貓貓!我並沒有覺得不幸福。可以誠實地告訴妳:我知道她是我母親,七歲生日那天,當父親將一切告訴我時,我沒有吃驚。因為他是侍衛長,我不需要請求批准就能見到她,而且我每天早晨都在她房間裡與她見面。她對待我的方式證明她不顧一切地愛著我。當時我有一個家庭教師,巴頓小姐,我很喜歡她,跟她玩了無數惡作劇!我跟我父親在王宮裡有一個大套房。我也上學,成績很好。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家庭教師教我法語和西班牙語。我非常忙碌!在我十五歲時,事情開始複雜起來。我開始約會,開始和男孩子接吻,開始在酒吧裡喝酒。還學會了私自外出……一天早上,父親對我說要把我送到蘇格蘭,在一所昂貴的寄宿學校裡完成學業。我們只有在夏天才能見面。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送我去遠方,於是很恨他……轉眼之間,我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叛逆者。我開始同我遇見的所有男孩上床,開始吸毒,開始偷商店裡的東西。我勉強地繼續著學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拿到畢業證書的!二十一歲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瞞著我父親,在醫院生下了賈利。賈利的父親是個非常英俊、非常迷人的大學生,當我告訴他,他即將做父親時,他冷漠地對我說:『親愛的,這是妳自己的問題!』那年夏天,爸爸來看我時,我懷裡抱著賈利。賈利的出生對我來說是一次真正的衝擊!生平第一次,我對某個人負有了責任。我請求爸爸讓我回倫敦。他為我找了一間小公寓。然後有一天,我還記得很清楚,我把賈利帶到王宮介紹給大家。我母親的神情既嚴肅又震驚。我感覺得到,她責怪我表現得過於糟糕,看到我和賈利在一起,她有些手足無措。她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告訴她,我無法忍受遠離她的生活。斷裂來得太過突然。於是,她想了一個辦法,她僱我為她的貼身保鏢,讓我以她雇員的身分出現……」
「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妳的銷量會少得多。妳知道《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賣了多少本嗎?真正的數量,而不是廣告頁上寫的虛假數量……」
「我必須補充一下,」主持人繼續說,「在節目開始之前,我們找來了一位律師,他證實電腦中確實包含了手稿的不同版本,而且它屬於您的母親,約瑟芬.柯岱斯夫人,國家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的研究員……」
「喔唷!做模特兒還真累啊,」奧恬絲嘆了口氣,「看我們等了多久啊!妳知道嗎?妳在那裡待了五個小時。五個小時不停地微笑、擺姿勢、保持清純的模樣,要是我的話,永遠不可能做到!」
「這一天總會到來的……」
「五萬歐元……」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接著昂麗耶特用同樣生硬的聲音說她一會再打來,她不能當著勒隆太太的面說話。
約瑟芬點了點頭,有些尷尬。
「摩納哥的?」
「沒什麼用,太太,您知道的……消息總是傳播得很快!」
「就寫一本,芬,以後我自己搞定。我可以學習寫作,我看著妳寫,我跟妳一起努力……妳會失去什麼呢?六個月的生活,而我就能得救了!」
「比心煩更糟,」約瑟芬嘆著氣說。
「爸爸失業時……爸爸在家無所事事時……妳擺出一副好姐姐的肉麻神情,想讓我們相信一切都很順利,爸爸『正在找工作』,沒什麼大不了的,生活會回到從前的樣子。它從來就沒有回到從前過……妳試圖讓我們相信,妳試圖讓他相信。」
現在是罪惡感了,約瑟芬心想。她要讓我有罪惡感。她真懂得用盡辦法。她在圍裙上擦了檫手,決定在鹹派裡再加一包肉丁,然後把它放進烤爐。做飯讓我平靜下來。生活的瑣事讓我平靜。這正是艾麗絲所缺少的。將她和生活聯繫起來的,只是些虛假的東西,沒有根基,一有點挫折,她就會不知所措。我更應該教她如何做鹹派!這能讓她停止胡思亂想。
「我沒有刻意尋找。我以為我不可能再吸引什麼人了。」
奧恬絲想了一會,宣佈道:
「我很感激她,沒有她,我根本不可能寫作。這件事改變了我,我不再是從前的我。我渴望重新開始。我知道下一本書不會像《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那麼成功,因為我不會做如同艾麗絲為了行銷小說所做的一切,可是我不在乎……我要為我自己,為我的樂趣而寫。如果能成功的話最好,如果不成功,也無妨。」
「沒有。」
「如果妳告訴我的話,我也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祕密作為交換!一個真正的大人的祕密!」
「是啊……」
「別說了,媽媽,別說了……」奧恬絲柔聲說,「不用解釋。妳可以再種別的……」
「我瘋狂地愛上了他,於是某個晚上,我把自己的祕密告訴了他……我那麼愛他,我希望我們能夠一起私奔,他說他沒錢,我就向他吐露真情,結果這變成了我所有麻煩的開始。這個男人,芬,他是個可悲的男人,但又那麼具有誘惑力。這是我陰暗的一面。說實在的……遠離他的時候,我還能抗拒,但當他在身邊時,他可以對我為所欲為。很快他就開始敲詐勒索我,恐嚇說要向媒體披露一切。那是戴安娜王妃的年代,醜聞的年代,可怕的年代,Annus Horribilis……妳還有印象嗎?我後來不得不告訴我父親,他不得不向我母親透露此事,他們做了所有王室為確保祕密不洩露出去所做的事:他們買下他的沉默。每月三萬歐元的支出,為的是讓他閉嘴!我答應離開自己的國家作為交換條件,我更名換姓,永遠不再見他。我就是在那時來到法國、來到你們所住的大樓。當時我帶了,張巴黎地圖,我打開指南針,隨便一放,正好指針指向你們社區!我們放假時就回到英國,因為我一直是女王和王室的一名特工。人們也才會拍到賈利和威廉以及哈利在一起的照片。就是這樣,妳幾乎已經知道了一切……」
「妳知道?」
今天,不再有任何視角。他死了。留給我的,只是一個模糊的男人的形象,但是一個親切、溫柔的男人。或許原本他應該找一個不同於我的女人。
「哦,芬,這不是什麼悲劇,不用大驚小怪。」
「可它確實還在持續啊!剛才我們走進餐廳時,我聽到別人在小聲說『是她,是艾麗絲.杜班,就是那個剛剛寫了那本書的人……』」
他看著她,對她微微笑,好讓時間有片刻的停滯,然後問她:
「那麼,」她想了想補充道,「至少讓我送你一份大禮。哪天帶我一起去拍賣場,如果有你覬覦的畫或藝術品,我買下來送給你……」
「你真這麼認為嗎?」
她頭向後仰,閉上了眼睛。約瑟芬不再說話。等雪麗願意時,她會說的。她接受雪麗的祕密。
「妳愛上什麼人了嗎,約瑟芬?」
她突然感到非常幸福,於是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家了。
「可能沒有電池了……」
他懷疑一切。他已經沒有精力了。他在蒙巴薩的鱷魚咖啡館裡和那些飼養員在一起,手肘支在櫃檯上,大罵著黑人,大罵著白人,大罵著黃種人,大罵著天氣,大罵著路況,大罵著食物。他又開始喝酒。我就像一塊廢電池,他一邊說一邊在黑暗的夜色中緊緊盯住鱷魚的黃眼睛。他能夠在牠們眼中看到一絲嘲諷的微光。你被別人騙啦,老兄。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一副癱軟的模樣。你偷偷摸摸地喝酒,你已經沒有和女人做|愛的欲望,你在耶誕節吃馴鹿。只要抬起一隻爪子就能輾死你!他朝牠們扔石頭:石頭在牠們油亮的外殼上彈跳了幾下。牠們的眼皮沒有動彈,睜開的眼睛彷彿一個甜蜜的微笑,那黃色的微光始終在牠們眼睛縫中燃燒。
照片拍完了。艾麗絲坐在一長條白紙中央的白色立方體上,白紙向上延伸,遮住了工作室的磚牆。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西式上衣,領口開得非常大,大大的錦緞翻領遮住了她那瘦削的上半身。上衣上有三顆玫瑰花狀的大扣子,加了墊肩,腰身處環繞著一圈皺褶。一頂巨大的粉緞帽子,如一張烘餅,遮住了她的短髮,襯托出她的藍色大眼睛,為它們籠罩上了一層柔和的紫色,把記者高興得差點暈過去。
「所以現在我想停下來了。她請求我再寫一本,但是我不想,我不想……」
「您覺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損害是嗎?」
「來吧,最後一卷底片拍完就結束了,我累壞了。該有的我們都有了,只是為了保險起見。」
「不能讓女兒們知道這件事,」她對米萊娜說。奧恬絲一個星期後就要會考了,而若伊那麼敏感……我再慢慢告訴她們。先跟她們說他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然後某天,我再把真相告訴她們。「無論如何,」她繼續說著,彷彿在自言自語,「他已經不再寫信給她們,也不再打電話給她們了。他正在走出她們的生活。她們不會馬上問我他的消息的……我以後再告訴她們……以後再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先說他去別的地方考察了,因為他要開另一個鱷魚公園……然後……總之,我會看著辦的。」
她女兒要回來了,她們將要面對彼此了。她不能哭,也不能擁抱她。還為時過早,她能感覺得到。她在電視上,在所有人面前捍衛了她的權利。她把本應屬於她的東西還給了她。這意味著她多少有些愛我吧?
「艾麗絲,您太美了!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可以用您作封面。」
「我很不舒服,很不舒服!我覺得我要吐了。」
「我覺得時間就像是一根羽毛……」
「妳完全沒有概念!是這個的十倍!」
「一個真正的祕密?不是一毛不值的東西?」
「我迫不及待地想去您那裡了,」約瑟芬走到街上,接著說,「您知道嗎?一段時間以來,我的白天已經變成了黑夜。」
「照顧好自己,芬……」
「讓我幫你一下,芬。艾麗絲沒有寫《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是妳寫的……」
「你也是,安東尼。女兒回家之後,會教她們打電話給你。」
「妳看起來狀況不佳啊。」
「多謝妳這麼說。」
「是的。我效法父親,在他七歲那一年把真相告訴他。我們因為這樣親近許多,他也因此成熟很多。我們的關係不是外人所能摧毀的……」
「我學會了自我保護和與人格鬥,身心都得到了發展……我那時已經很高大很結實了。我成為了武術冠軍。我可以很好地扮演我的角色,不會引起半點懷疑。如果沒有遇到這個男人的話,我的生活會過得很順利。」
「哦,不!一點都不好笑。我等一下再打給您……」
米萊娜搖了搖頭,約瑟芬示意她不要走,然後開始收拾買來的東西。
「他死了,奧恬絲。被一隻鱷魚吃掉了。」
昂麗耶特惱羞成怒地掛了電話。她看到吉勒的汽車在街的盡頭轉彎,留下她面對新的孤獨。
「媽媽,我已經不是小孩了。我不是若伊,我想知道真相。」
「考試順利嗎?」
她調皮地笑了一下,這笑容最終變成了一個充滿信任的、溫柔的微笑。艾麗絲從中捕捉到了幸福快樂的女人的某種輕盈,她沒有別的渴望,只希望能夠身處她的位置。某一刻,她有一種衝動,想問問她:妳是怎麼做的,約瑟芬,但她不想知道答案。
奧恬絲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她妹妹身上。出生時,她的才能比我少多了,但她卻過得很好。生活真是吹毛求疵。彷彿它開始索要帳單,計算它曾經給予的和它曾經收穫的,然後把帳目遞交上來。
菲力普請人拿兩杯咖啡和兩大杯水進來,約瑟芬表示贊成。之後,菲力普就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附近一所房子裡正在舉行晚會。賈利和奧恬絲問他們能不能過去。雪麗迅速向約瑟芬使了個眼色徵求她的意見,之後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於是他們吞下最後一口蛋糕就離開了。若伊帶了一塊蛋糕準備去睡覺。亞歷山大跟她走了。
「夏瓦爾?甩了……超級黏人!他在我腿上哭,口水流得到處都是。這個男人真讓我吃不消!」
「哦!難道連偶爾玩樂一下都不可以嗎?」她衝著編輯說,編輯吃驚地看著她。「妳不知道寫作是什麼。一連幾個小時,獨自一人面對著電腦,喝著一杯冰冷的老咖啡,尋找著一個詞,一句話,頭也疼,背也疼,所以有機會玩樂時,讓我們好好享受吧。」
她再也沒有提起她的父親。每次約瑟芬問她:「一切都好嗎,親愛的,妳確定一切都好嗎?妳不想再談談了嗎?」她便氣惱地聳聳肩,補充道:「該說的我們已經都說過了,不是嗎?」考試已經結束了,她要求把電視機從地窖中拿出來。她想看有線電視頻道上的時尚節目。約瑟芬付錢開通了奧恬絲想看的頻道,很高興看到女兒能夠轉移注意力。
他掛了電話。擦了擦額頭。打開架上放著的一瓶威士忌,在夜色中喝完了它。
米萊娜說了起來。農場,鱷魚,魏先生,彭,明,班比。工作愈來愈難,鱷魚們不願意繁殖,牠們撕裂了所有靠近牠們的人,工人們都不願工作了,只想著偷倉庫裡的雞肉。
「妳叫醒了我……妳叫醒了我……我太高興了!妳知道嗎?……我這麼囉嗦,可是……」
奧恬絲把頭伸進廚房。
「我是認真的。你說是不是,保羅?」她問攝影師。
「我喜歡這樣的妳,奧恬絲……」
進入正題了,約瑟芬心想。她馬上會說出她想在時尚界工作的願望,提起她明年在倫敦的學業,詢問是否有哪個設計師對她的天賦感興趣。她比我大膽多了,那麼有效率,那麼精確。她完全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會受到偽裝的迷惑。事實上,她確實聽到她女兒談到投身於那個極其封閉的時m.hetubook.com.com尚世界的渴望。她特地強調她將於十月份到倫敦學習,但如果巴黎的某個設計師願意在七、八、九月份讓她去實習,她會感到非常榮幸。
「妳看,我告訴過妳,生活就是一個舞伴。要把它當作朋友,和它一同跳舞、付出、毫無計較地付出,然後它就會回報妳……要對自己負起責任,獨自努力,接受自己的過錯,改正它們,發出邀請……然後它就會進入妳的舞池,和妳一起跳華爾滋。呂卡又回到了我身邊,呂卡跟我說話了,呂卡愛我,雪麗……」
歸根到底,在陽光下為自己找一個立足之地並不是那麼難。只需好好安排。不把時間浪費在兒女私情上。不讓自己感動。甩掉再也無甚用處的夏瓦爾,讓一個老搖滾歌手相信他是她的白馬王子。男人們都太虛榮了!她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間中漸漸閤攏。她換了自己最喜歡的睡姿:手臂貼在身體兩側,頭平枕著,雙腿併攏成一條海妖的長尾巴。或者鱷魚。她一直很喜歡鱷魚。牠們從來不曾令她害怕。她尊敬牠們。她想了一會她的父親。自從他走了以後,生活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可憐的爸爸,」她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儘管如此,」她馬上恢復了平靜,「我也不該為他的命運唏噓。他自己會走出困境的!」
「那您打算以後做什麼呢?」
「那妳想要讓我怎麼做?把他趕出家門嗎?」
「她想知道她是否可以打電話給『主管』,諮詢在中國做生意的事。妳爸爸讓她來找我。」約瑟芬插話說道。
我怎麼都無法相信艾麗絲會這麼做,奧恬絲抱著賈利的時候心想。突然之間,她被一個念頭狠狠敲擊了一下:但願她沒有把版權讓給艾麗絲!這很像她的行為。怎樣才能確保她不這麼做呢?該問誰呢?怎麼把這筆錢拿回來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她,直至她終於想到了一個自認為絕佳的辦法……
她直起身,看到了天上的星星。她想起了她父親,開始大聲說起話來。
這位主持人就是上次剃去艾麗絲頭髮的那一位。約瑟芬突然之間產生了一個可怕的疑惑。
奧恬絲似乎猶豫了一會,隨後馬上恢復了冷靜。
「我現在有全部的時間和它們交談了。」
若伊看著她,驚訝地閤不攏嘴。
「這些事我完全不知道!」
「我必須很帥氣才行,小甜心,我必須很帥氣……」
「他們只需把這當作一個遊戲。一個玩笑。我唯一想知道的是,這些照片是怎麼上這本雜誌的!」
「那很好。」
「是安東尼,對嗎?他出什麼事了嗎?」
正如所有狹隘、刻毒的靈魂一樣,昂麗耶特.戈羅貝茲有個習慣,就是一直都固守成見,從來不會在自己身上尋找不幸的原因。她寧願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那一天,她也沒有打破慣例。她匆匆同勒隆太太處理完日常事務,然後走出銀行,同時打發走了為她拉開車門的吉勒。她讓他等一會,她要去買點東西,但不需要他開車送她。她繞著一片房子轉著圈,整理自己的思緒。她急需思考,急需做出安排。她太習慣於她的獵物的馴服,以至於在收購張氏兄弟的事務時,她並沒有太在意檔案內容就在上面簽了字。錯誤啊,錯誤啊,她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膝蓋,一邊一字一頓地說,大錯特錯。安逸的生活令我麻痺大意,結果受騙上當了。我以為這頭動物已經被馴服了,其實牠還在活動。得想辦法補救。親切地跟他談談,火中取栗。「親切」一詞儘管沒有被大聲地說出來,仍然令她感到一陣厭惡,一股仇恨扭曲了她的嘴唇。他以為他是誰?這個死胖子,是她教會了他一切:教會了他如何拿刀叉,教會了他如何裝飾櫥窗。沒有她,他就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個沒沒無聞的小店主!她為他鍍了一層金,令他光芒四射、出類拔萃。哪怕是他出售的一只筆筒上,都有她的印記。他能發財全靠我的功勞,在繞房子一周之後,她下了這樣的結論。這些財富都得歸我所有。她愈往前走,她的仇恨就愈發強烈。她那被愚弄的希望有多強烈,她的仇恨就有多強烈。她以為她終於到達了港灣,以為自己已經很安全,結果那個粗魯的人卻切斷了纜繩!她已經找不到詞來形容他了,衝動地在仇恨情緒中愈陷愈深。又走了一百多公尺之後,她停了下來,吃驚地看到一個最令人厭惡的事實:她依賴於他,啊!於是她不得不壓抑她那受傷的自尊心的發作,緩和她那復仇的渴望。帳戶分開了,積蓄飛走了,她還剩下些什麼?她在牙齒縫裡吐出幾聲詛咒,拍了一下險些要飛走的帽子,開始繞著房子走第二圈,同時強迫自己理智地思考。她必須有周全的計畫,不能隨便採取小小的報復行動,請一個律師,如果有必要就請兩個,把她的舊合約拿出來,提出要求,大發雷霆……她停下腳步,靠著一扇大門,心想:我有能力這樣做嗎?他一定都安排好了一切,這可不是個天真幼稚的小男生了,他能應付腐敗的俄國人和陰險的中國人。從前我滿足於對他的小小羞辱,我溫柔而固執地迫害著他,那是我最喜歡的消遣活動,我幾乎打垮了他。她滿心懷念地嘆了口氣。她必須弄明白整件事,嗅出動物的狀況,然後再做決定。繞房子轉的最後一圈獻給了悔意。我明明知道他不再睡在家中,他的床再也沒有弄亂過,我以為這是他跟某個脫衣舞|女之間的最後一段風流韻事,其實他正計畫著離開老巢!不能對死水掉以輕心,即使屈服了那麼多年,馬塞爾還在活動著。如果我的打擊再也不能帶來什麼,那麼想出一些新的迫害招數又有什麼用呢?她又一次癱倒在一扇大門上,撥了「主管」的號碼。
奥恬絲看了一下手錶,說他們不會留很久,因為他們得回到庫爾貝伏瓦。
「啊?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突然之間,她轉過身,看著她母親。
「妳昨晚不在家嗎,芬?前晚也不在!我打過電話,沒有人接……」
「那另一個呢?那個在我睡覺時一直打電話來的……」
「最後他連自己都忍受不了自己了。他酗酒,他自暴自棄,他以為我看不到,但我全看在眼裡!他無法忍受自己的樣子:一顆流動的棋子。今年夏天,某些時候,他看起來已經非常可憐。所以還不如就這樣吧!」
叫他馬塞爾讓她感覺很古怪。他也是,在轉換名字的同時,也轉換了角度。
她有些驚慌失措,含糊應了聲「是的」,目光侷促不安起來。然後回道:
他想念約瑟芬。想念女兒們。有時,當他倚在辦公室門上時,他的肩頭彷彿又感受到廚房的門框。他輕輕地在木頭上摩挲,於是思緒又飛到了庫爾貝伏瓦。庫爾貝伏瓦,庫爾─貝─伏瓦,音節神奇地迴響著。它們令他神遊,彷彿從前聽到瓦加杜古、桑吉巴、佛得角,或者埃斯佩蘭薩。回到庫爾貝伏瓦。無論如何,我離開也才兩年……
「因為你愛上了艾麗絲……」
「是的。」
三個星期後,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在她的美容師那裡等待每周一次的上面膜和按摩,等待的時刻,她在等候室裡擺放的一堆報刊雜誌中拿起一本來看。她幾乎是搶過這本雜誌的,因為她似乎在扉頁中看到了自己女兒艾麗絲的名字。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對她女兒的文學成就有多麼心滿意足、沾沾自喜,她就有多麼不贊成她在媒體面前的自我暴露。別人談論妳談論得太多了,親愛的,像這樣到處現身可不是什麼好事!
「是米克.傑格……」
「但他們倆太可愛啦!誰知道呢,萬一他改變主意了呢。」
「事實上,」主持人宣佈道,「還有一位律師陪同您前來,加斯帕爾律師,他也是很多影視明星的律師,米克.傑格就是其中之一。加斯帕爾律師,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在類似情況下,我們應該怎麼做呢?」
「你是對的,這件讓人看起來更精神,更年輕……還有領帶,小甜心,我可以打領帶迎接他!」
「真的嗎?」
艾麗絲隱隱約約感覺到羞恥,於是她把自己關在家裡。用一封匿名信把照片寄給雜誌編輯部,這件事做得可能有些過火了。她原本以為會很有趣,會引起一些回響,她的人氣到時又能反彈了……然而,她母親的反應令她確信:她現在面對的是一樁醜聞。
他們默默注視了彼此好一會,在約瑟芬的目光中,菲力普讀到了某種不安,這種不安令他吃驚,同時也減輕了他剛剛感受到的痛苦。
「我看不出來這有什麼意義!」
「不,艾麗絲,別再堅持了!我不會重蹈覆轍的!」
我那不尊重愛、不尊重溫柔,也不尊重慷慨行為的女兒,我那口中含著一把匕首對待生活的女兒,她送給了我一個任何人都沒給過我的禮物。她看著我,估量著我,對我說:去吧,用妳的名字,寫吧,妳可以做到的!挺直身體,向前衝鋒!很可能,約瑟芬結結巴巴地說,她愛我,她愛我。以她的方式愛著我……
「那稅呢?誰為這筆鉅款繳稅?」
「媽的,妳阿姨真是。她今晚好怪。不停地弄我。」
女人看著她,吃驚於她的勇氣,同時說「為什麼不呢?您一定會有很好的發展!」
「在他們倆的鼻子上刷一點粉吧,」編輯對化妝師做了個手勢。
「你知道的,我們說過了。今年放假放得晚,假期二月底才開始。她們去我朋友那裡了,在穆斯底克……」
「連女王都不能倖免!」約瑟芬喃喃低語。
他們在露臺上慶祝耶誕節。星光閃爍,夜色溫柔。雪麗在每個盤子中都放了一個禮物。約瑟芬打開包裝盒,看到了一個卡地亞手鐲。奧恬絲和若伊每人也有一個。亞歷山大和賈利收到了最新款的手提電腦。她兒子親吻她,向她表示感謝,她就在兒子的頭髮中喃喃低語:「這樣,等我們分開時,你就能寄照片和郵件給我了。」他親她時不得不彎下腰,好讓她也能親到他。他們的目光相遇時,眼中都蘊含著無比深厚的愛。
「然後妳發現自己被某些超出妳能力範圍的東西所牽制……」
「他死了,」奧恬絲反覆說著,「他死了……」
「您太誇張啦!」
奧恬絲打斷了她的話,拉起她的手,問道:
「他們幾乎沒有找到他的任何遺物。只找到我在耶誕節時送給他的潛水錶,和他的鞋子……」
「我忍受不了妳,媽媽。妳讓我發瘋!我覺得妳,我覺得妳……」
「我不是來跟你說這個的。」
我的上帝呀,走在街上時,她心想,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我的生活會變得很複雜。我還以為終於獲得了平衡呢!看來生活又開始旋轉了……
「是的。」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一言不發。菲力普把玩著他的銀筆。他用筆帽頂端敲擊著辦公桌面,讓它彈起來,然後再重新開始。這一舉動產生了一種沉悶、規則的聲音,為他們的思緒添上了節奏。
「對。」
她把車停在大樓前,拿出了到呂卡家之前所買的東西。她有足夠的時間準備晚飯,賈利、奧恬絲和若伊一小時之內不會回來。她兩手提著大包小包走進電梯,責怪自己沒有一開始就想到把鑰匙取出,現在她不得不把所有袋子都堆在地上了!
「原來如此!妳不喜歡我在電視直播上讓人剪掉頭髮,不喜歡我在報紙雜誌上賣弄自己,不喜歡我回應那些愚蠢的採訪……可是這是遊戲規則,芬,必須要這麼做!」
他為他兒子拍了照片,他兒子漂漂亮亮的,洗得乾乾淨淨的,裹在白色連體嬰兒服中。他走時撞到了門。
「您想過來看看其他照片的拍攝嗎?」
「或者妳做出一個瘋狂的舉動!自殺……」
她抽泣起來,從皮包裡拿出一條手帕。
「不得不說,作為一次試驗,那是很成功的一擊。但想再獲得同樣的成功,可能就沒那麼容易了!」
「不,我不希望這樣,這是肯定的……」她聽到筆撞擊桌面而發出的聲音,篤,篤,篤。
若西亞娜和馬塞爾在吉奈特和勒內家吃晚飯,這時,吉奈特和勒內的女兒塞爾薇走進房間,把一本雜誌扔在桌上,對他們說:「快看,你們一定會覺得很好玩!」
「我們不會又變窮吧?」
「所以這本書不可能是您阿姨寫的——這裡我們還要提醒一下大家,艾麗絲.杜班是您的阿姨——,而是您母親寫的?」
「不會的……他有手鐲。而且不會有危險的,你沒看到嗎,他跟你就像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艾麗絲任自己倒在床上,沮喪不已。她的書,寫的可不像簡訊。她的書,是文學。我和這個傻瓜之間有什麼共同點?只要按住他的鼻子,就會跑出牛奶!她關上電視,狂躁不安,又開始在房間裡踱步。得想出個點子,想個點子出來。菲力普不回來吃飯。亞歷山大在自己房間裡。她忽略了他。她沒有精力對他感興趣。當只有他們兩個在一起時,而他講著在學校裡的事時,她假裝聽著。在他兒子說話的空檔,她不時無聲地點點頭,彷彿她在專心聽著,其實她很想讓他閉嘴。今晚,桌上將只有他們倆。她已經提前感到累了,考慮讓嘉爾曼為她準備一個托盤,獨自在房間裡吃完了事,但她馬上打消了念頭。電視上應該會有有趣的東西。我們在電視機前吃晚飯吧。
「很忙,但是還好……我會還清銀行貸款,然後再把女兒們的生活費給妳。現在生意好多了,妳知道的。我東山再起了!」
「但您卻甘願冒摧毀她、摧毀她生活的危險……」
艾麗絲看著她房間的窗戶。她討厭一月份。她也討厭二月份,討厭三月和四月的驟雨。五月份,她對花粉過敏。六月份,天太熱。她不再喜歡她房間的裝飾。她氣色很差。她打開衣櫃:再沒什麼衣服可穿了!耶誕節過得死氣沉沉。多可怕的節日,她一邊想一邊將額頭貼在玻璃上。菲力普和她,面對面坐在客廳的壁爐前,一切令人厭煩得可怕!
「妳不希望這樣吧,芬?」
「您說這本書獲得成功,您能給我們一些資料嗎?」
她們沒有再說什麼。
「他沒有把他的電腦帶走嗎?」若伊懷疑地問。
律師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就剽竊、代人捉刀事件和他所經歷及辯護過的不同案例。奧恬絲聽著他說話,身體挺得筆直,眼神一直看著攝影機。她穿了一件綠色的鱷魚牌襯衫,更襯托出她眼中的神采和她那一頭長髮的褐色光澤,約瑟芬的目光落在了她胸前的小小鱷魚上。
「不認識……」
「跟一個不工作的男人、一個整天在家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不容易,妳知道嗎?」
然後他半開玩笑地補充道:
「其實……妳很好,芬。」
「我在想,這樣每天下午躺在您懷中的日子快過去六個月了……」
「您方便把您的手機號碼也告訴我嗎,我怕萬一您丟了我的號碼……」
「為什麼?都跟妳說了,他不會察覺到的。」
「讓我猜一猜,」他笑著說。
她的平靜不是偽裝出來的。奧恬絲回答時毫不猶豫,既不臉紅,也不結巴。
「總有一天我會被妳說服的,芬。我也要開始跟星星說話了……」
「我一點都不會笑話妳,芬……我也是個私生女。」
律師說完後,主持人最後一次轉向了奧恬絲。作為結語,奧恬絲提到了她母親在國家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的出色工作,她關於十二世紀的研究,她那令人討厭的謙虛,這種謙虛常令她自己的女兒氣得發瘋。
六月初,奧恬絲和賈利參加了畢業會考。
「所以說……不。」
時間像根羽毛一般飄走了,她一邊開車一邊想。這句話,我不是隨便說的。一切過得那麼快。賈利說的對,假期結束了,孩子們回來了,皮膚曬成了小麥色,像穆斯底克島上的小油桃,生活又重新開始了。人們已經不再談論那篇報導。
「我想您,」她低聲對他說。
「尤其是女王……」
隨後她平靜下來,挺直了身體,撩起一束沉甸甸的頭髮,補充道:
「這很正常,」那位年輕作者回答道,「我常常要寫簡訊……」
「妳確定?」
她一時詞窮,於是惱怒地嘆起氣來,彷彿她母親令她產生的反感太強烈,根本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約瑟芬弓著背,等待著。她理解她女兒的憂傷,理解她粗暴的行為,但她不理解為什麼這憂傷和暴力最終轉向了她。奥恬絲頹然坐在床上,坐在她身邊,然而保留了一段距離,不讓約瑟芬接觸她。
「他瘋狂地愛著妳,奧恬絲。我可以證明這一點。有時我甚至嫉妒你們之間的關係。我感覺到自己被排斥在一邊,和若伊一起。他從來沒有像看妳那樣看過若伊。」
「為什麼不呢?一定會很好看……」
「芬,妳許了多少個願啊?」雪麗笑著問她。
「我知道為什麼媽媽不願意幫艾麗絲……」
「不會,親愛的,我們不會再變窮,我向妳保證。為了妳們倆,我充滿鬥志。我身上一直有這股力量。從來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妳們,是的。」
「還不知道。我們打電話。經常……」
約瑟芬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打開電視機的。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她獨自一人在家,奧恬絲出去了,她在等她回來。奧恬絲之前跟她說過:「晚上看法國三台,妳可能會看到我……不要錯過有我的鏡頭,因為不會持續很久。」
「約翰?」
「妳是怎麼知道的?」
「我在庫爾貝伏瓦時很幸福……正好讓我換換空氣。那是一種新生活,我習慣於改變生活,我已經有過那麼多種生活!」
半晌,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傷和怒火之中。
片刻的沉默。奧恬絲握緊了放在桌上的拳頭,低垂下眼睛,輕輕吐出幾個字:
「要的,要的……」
「芬,妳知道維多利亞女王的故事嗎?」
「別再堅持了,艾麗絲。答案是『不』。」
他們撲到雜誌上,不一會就笑疼了肚子。若西亞娜笑得那麼厲害,以至於馬塞爾不得不命令她停下來:
「妳真的太忘恩負義了!我什麼都沒拿,都給妳了,妳的生活完全改變了,妳也完全改變了……」
大概已經晚上十一點半了,她豎著耳朵,傾聽樓梯間裡的每一個聲響。她給了她錢讓她坐計程車回來,但她不由自主地擔心,她不喜歡想到她晚上一個人。一個人坐計程車,一個人走在郊區,一個人走上樓梯。有賈利陪她時,情況就不一樣。她心想,哪怕只是為了這一點,搬家也是值得的。訥伊很安靜,那麼安靜。這樣她以後晚上再出去,我就不用那麼擔心了……
「那些照片是妳寄的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說:
「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三十年了,小甜心,三十年啊!別嘲笑我了。我覺得我可能堅持不到最後……」
就是在那時,她感覺有樣東西落在了她肩上。
「我不知道。你好嗎?」
約瑟芬一動不動地在沙發上坐了好一會了。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了。她覺得自己鬆了口氣。她又能主宰自己的生活了。她無須再撒謊,再隱藏了。她又能寫作了。以她自己的名義。對此她有些害怕,但她也對自己說,從此以後她沒有任何藉口不去嘗試了。「不是因為事情太難導致我們不敢嘗試,而是因為我們不敢嘗試導致事情變得困難。」這是那個老塞內卡說的。這是她剛開始從事研究時抄寫的第一句名人名言。為了給自己鼓舞……現在,她告訴自己,我將去嘗試。多虧了奧恬絲。我女兒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女兒,那個我無法理解的陌生人,她迫使我去超越自己。
「我是在穆斯底克島遇到他的,我們……互有好感。」
「坐在地墊上的黑衣男人?」
「好的。我會在工作室入口處留下你們倆的名字。」
「這件事對你產生的影響只有這點嗎?」芬吃驚地問他。
「我為妳高興……」
若伊從報亭旁邊經過,連頭也沒回。
「『在離開的腳步聲中,我們認出了幸福。』這是誰說的,芬?」
奧恬絲背過頭,她阿姨的話令她很不舒服。她朝賈利看了一眼,向他示意「我們走了嗎?」。賈利表示贊成並站起身來。
芬嘴巴圓睜,眉毛抬起,形成了一個驚訝的問號。
「為你高興。」
「那您為什麼不當面跟她說『我愛妳』呢,這比跑到電視臺來說容易多啦。因為您剛才對她說的一番話,其實就是一種愛的宣言……」
「我不明白。我們已經度過最艱難的一關,我們在太陽底下為自己掙了一個位置,而妳卻退縮了……」
「妳應該看看戴安娜在世時的英國雜誌,那才教人害怕!我可以把卡門貝爾吃光嗎?麵包沒有了嗎?」
「是嗎?……」奥恬絲說。
「這是另一個故事,和妳沒有關係,可是我想目前不是向全世界宣佈是妳寫了這本書的時候。我不知道妳是否知情,已經有三十幾個國家買下這本書的版權,傳言會有一位非常知名的導演將它改編成電影,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為只要沒有簽約,出版商什麼都不願意透露……妳能想像醜聞的涉及面嗎?」
他對她講了他們的紐約之旅,同嘉波.米納爾的會面和*圖*書,和回來之後艾麗絲固執的沉默。
在車後座上,馬塞爾把若西亞娜抱在懷中,像第二條安全帶一般摟著她。他不停重複著「還好嗎,小甜心,還好嗎?」一邊擦拭著額頭,像一條小狗一般氣喘吁吁。
若伊猶豫了一會,看了看她母親,然後靠近米萊娜,在她臉頰上留下一個謹慎的吻。米萊娜把她擁在懷中,緊緊抱著她。若伊和米萊娜之間明顯的親密感先是令約瑟芬感到吃驚,但她很快平靜下來。奧恬絲和她妹妹一樣吃驚,一樣冷淡。她們都站在我這邊,約瑟芬有些高興地心想,這樣想雖然卑鄙,但令我欣慰。她們一定在想她為什麼在這裡。她重複了一遍剛才和若伊說過的話,她說的時候,米萊娜點著頭表示同意。奧恬絲聽完後,問道:
「她變了很多,妳知道嗎?不再像從前把我攆來攆去。她溫和了很多……」
「為妳自己?那妳一本都賣不掉!」
「不能讓若伊知道,這是肯定的。不能讓若伊知道……若伊和我不一樣。必須慢慢地將真相告訴她。由妳來做吧,這是妳的強項……」
「我既是太陽又是月亮,太抬舉我了……」
若伊以優等生之姿升到了高年級。亞歷山大也是。菲力普帶他們倆去愛維養(Evian)騎馬。出發那天,他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碰到了約瑟芬,她在他臉上讀到的激動情緒令她有些慌亂。他拉住她的手,問她「一切順利嗎?」。她理解為:一直沉浸在愛河中嗎?於是回答說「是的」。他親了親她的手,喃喃低語:「Forget me not!」
「可是我不願意這樣。」
「我們要裝得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若伊,保持距離。」奧恬絲宣佈道。
他們再也沒有談過紐約。
奧恬絲用不信任的目光看著她。
小馬塞爾.戈羅貝茲回家那天,他躺在母親懷裡,被包裹在一片藍色中,藍得如同他眼睛的顏色,如同他父親眼睛的顏色。當他進入了那棟舒適的從此將成為他家的大樓時,驚喜正等待著他。一個由白棉布做成的,上面鑲著百合花的巨大華蓋被安置在大樓入口處,形成了一道完美、華貴的籬笆。當他從華蓋下經過時,隱藏在如同銀浪一般垂落的褶皺後面的吉奈特、勒內和戈羅貝茲公司其他員工一邊扔著一把把大米,一邊開始異口同聲地唱起來:「如果我是個木匠,如果妳叫瑪利亞,妳願意嫁給我,為我生一個孩子嗎?」約翰尼,著名的約翰尼.哈里代無法趕來,但吉奈特用她那唱詩班成員才有的美妙聲音,唱了所有的歌,若西亞娜的眼淚灑在她兒子帶花邊的小帽子上,馬塞爾則一邊感謝上天給了他那麼多幸福,一邊回答著前來看熱鬧的人,因為人們都想知道這裡舉行的到底是婚禮、慶生禮還是喪禮。
她這樣反覆說了好幾遍,她的眼眶始終乾澀。約瑟芬試圖再次靠近她,用手臂抱住她的肩膀,但奧恬絲粗暴地推開了她,約瑟芬摔倒在床上。
「我喜歡這樣!別人寵你愛你,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艾麗絲,邊伸懶腰一邊嚷道,「不管怎麼說,表揚一下妳買的東西,親愛的,太美了。」
他對她微笑了一下,她繞過桌子,俯下身來親他,並向他道謝。
奧恬絲打了電話給《嘉年華》雜誌的記者,獲得三周的實習機會,負責在拍攝照片時搭配飾品。每天早上她都去上班,一邊咒罵佔據了她所有時間的公共交通,一邊重複同樣的話:「我們什麼時候能搬家呢?既然雪麗已經不在這裡了,我們為什麼還不搬到巴黎呢?」約瑟芬也愈來愈常思考這個問題。她開始在訥伊附近看房子,這樣若伊就不會失去所有的朋友。奧恬絲宣稱訥伊很合適她。「有樹,有一條地鐵線和很多公共汽車,那裡的人衣著講究,很有教養,我不會再感覺到自己是生活在某個自然保護區了,無論如何,一旦通過會考,我就會離開家,到遠離這裡的地方去開始我自己的生活。」
他們都聚集在紫藤樹下。紫藤樹上紮了一些藍色的小結,慶祝這個特殊的日子。吉奈特臨時組織了一次冷餐會。馬塞爾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他按下接聽紐,聲音洪亮地說:
「我很喜歡這家飯店的酒吧。你們和我們一起來嗎?」她問奧恬絲和賈利。
約瑟芬出去買長棍麵包,趁機打電話給呂卡。孩子們佔據了她所有的時間。他們只能趁下午孩子們去學校時見面。他住在阿斯涅爾的一個大單間套房裡。公寓位於一棟很現代的樓房頂層,有一個朝向巴黎市中心的露臺。她不再去圖書館,直接去他家找他。他拉上公寓的窗簾,於是夜晚就降臨了。
「妳有這樣的想法很好,而且妳要知道,我正是因此而尊重妳。但是……芬……另一個選擇是什麼呢?妳去申請版權嗎?以妳自己的名義嗎?讓他們為妳開一張支票,然後把錢匯到妳的帳戶上嗎?那時所有人都會知道,妳才是書的作者,請相信我,芬,艾麗絲無法承受公開的羞辱。她甚至有可能做出很極端很極端的傻事。」
「您在哪?」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
「他跟中國人合作過很多次……」約瑟芬又重複了一遍。
「可是不應該溺愛他!應該讓他感到他還有勇氣!而妳呢,妳用妳的溫柔擊敗了他。他會去找米萊娜一點都不奇怪。跟她在一起,他一下子覺得自己是個男人了。我恨過妳,媽媽,妳知道嗎?我曾經恨過妳!」
她看著她妹妹。她妹妹那張嚴肅的臉。她知道。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我的小妹妹已經變得那麼強大……
她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沒等吉勒為她開門,她就迫不及待地坐到汽車後座上。
若伊再也沒有問關於她父親的消息。
「沒有弄錯,我親愛的。帳戶分開了,我們的生活也要分開了。昨晚我剛剛得到了一個兒子。一個叫馬塞爾的兒子……幾乎有四公斤重呢,四十五公分,是個巨人了!」
奧恬絲仔細檢查她的安全帶是否繫好,看它有沒有弄亂她全新的Equipement襯衫的褶皺,然後回到和阿姨所談論的話題。
「是什麼時候的事?」約瑟芬重新挺直身體,擦乾眼淚,問米萊娜。
「克里克和克洛克磕大克魯克,大克魯克……」
「妳知道嗎,芬,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說的對……根據與作家有關的朗格(Lang)法令,這筆錢會被分攤到五年,我想我不會察覺的。我繳的稅那麼多,所以這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
他第一次下去之後又上來了,因為他忘了帶鑰匙。第二次下去之後又上來了,因為他不記得前天晚上把車停在哪裡了。她請他冷靜一點,請他放下心來,幫他指出車子的停放點,可是他走時卻拉開了廚房的門。她爆出一陣大笑,他回過頭來,狼狽不堪。
「您這麼做僅僅是為了錢嗎?」
「你喝醉了,馬塞爾。你喝醉了!」
馬塞爾恢復了知覺,過來剪斷臍帶,為他兒子洗了第一個澡。馬塞爾哭得那麼厲害,以至於他不知道是該扶住孩子好還是擦自己的眼睛好。但他又不想放開孩子。
「他有沒有給過你錢?」
「我發誓!」
艾麗絲點了點頭,別開臉,不讓他們看到她眼中的淚水。
「我在看爸爸的植物……它們已經死了很久了。我忘了照顧它們了。我應該留心一下它們的,這對他來說那麼重要。」
「我不知道,這太複雜了。我們是那麼不同……」
她不想一個人走,他心想。我已經成為一個男伴了,說難聽一點,是小白臉。
「不要把裝備收起來,幫我拍幾張這個男孩的照片,他美得令人窒息。」
「您可以跟他說是我請您去找他的,我和馬塞爾關係很不錯……」
「然後呢?」奧恬絲問她,她等待著她母親的評價。
米萊娜點了點頭,肩膀開始顫抖起來。
馬塞爾摩挲著雙手,心花怒放。打過來吧,打過來吧,我的美人,妳會看到,我會怎樣用這個消息來包圍妳!勒內和吉奈特看著他,嘆了口氣,終於,終於,他終於把暴君推翻了。
艾麗絲和奧恬絲拍了一組照片,然後和賈利拍了另一組。編輯堅持拍幾張充滿誘惑的,兩個人抱在一起,看看能出來什麼效果,之後她宣佈拍攝結束,並感謝了所有人。
「Oh my God!I forgot to buy Le Monde!Go ahead,son,I'll be back in a minute…」
「他到過巴黎後,我通知了倫敦,他們給他施加壓力。妳知道,其實他也害怕。害怕失去終身年金,害怕祕密情報局。一個事故要來的話可以很快。我想他不會再來騷擾我了,但我還是希望和他保持最遙遠的距離,為了我的安全,也為了讓自己忘掉他。我已經決心要翻過這一頁,所以今晚才能和妳談這些。他到巴黎的拜訪是一次多餘的拜訪,我明白我不會再讓他恐嚇我,所以當清晨,他離開的時候,我只感覺到一種無邊的厭惡感,厭惡自己受他操縱了那麼多年……」
「讓你們心煩了嗎?」
「全錯!」馬塞爾幸災樂禍地說,「是若西亞娜.朗貝爾。我未來的妻子,我孩子的母親,我的愛,我的美人……」
「為什麼不呢?第一本書難道沒有改變妳的生活嗎?」
「我明天請您喝茶,還有蛋糕,您喜歡蛋糕嗎?」
「這幾年來,她幫了我們那麼多忙。」
「她打電話來要求正式約見……她堅持給她一點時間。我不該這樣做嗎?」
「媽媽?她一定會去搧艾麗絲一記耳光。但她不在這裡,而且她不會知道的……」
「我想我會去的,能賺到不少錢……」
「生活中並不只有金錢,奧恬絲,不過妳太年輕了。」
「不管如何,您都應該試一試;可以有新的想法……」
巴蒂耶太太今晚在家招待阿爾貝托吃晚飯。這個傢伙,只要他一出現,每個人都會知道,因為能聽到他跛腳走上樓梯的聲音!她不喜歡和他出去,感覺像是帶著一個殘障者散步似的。她寧願在家裡接待他。她住在一棟沒有電梯的房屋四樓。阿爾貝托爬樓梯時很費勁,而且總是最後一個到達。她給他取了個綽號叫「普利道爾」。她去了熟食店,買了紅酒、麵包和雜誌。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自己的星座運程。看看她是不是終於能夠行大運了,因為她對這個跛子已經忍無可忍了。他變得多愁善感,說他要離婚,跟她結婚!真是精采,她一邊想一邊把買的東西從塑膠袋裡拿出來。我愈是想逃跑,他愈是賴著不肯走。
「妳在庫爾貝伏瓦是怎麼生存下來的?」
筆還在敲擊桌子,隨著菲力普內心升騰起的憤怒,敲擊運動的節奏也開始改變。
「是那個娜塔莎嗎?」她直截了當地發起攻擊,「是這個盪|婦為你生了個孩子嗎?」
「要生孩子的是我,馬塞爾,不是你。」
「真不知道你如何保持冷靜的!我覺得我快要暈倒了。妳還好嗎?妳一直在數收縮的時間間隔吧?」
「我們去哪裡購物?」
若西亞娜聽著,接生的醫生微笑起來。
「正如一張彩券,明明是我母親買的,卻被我阿姨拿走了……如果只是一張彩券,三十秒鐘就可以買到,而這本書,我母親辛苦了整整一年,它背後代表的是年復一年的心血投入!我覺得她理應得到補償……」
她說的對,說的對。我必須再向約瑟芬堅持一下。她不樂意寫第二本。一聽我提起這件事,她全身都僵硬了。我下周六要不請自去,到她那遙遠的郊區吃飯,和她談談,然後帶奧恬絲一起去購物……
他咕噥著「當然,當然」,然後掛了電話,心中很是好奇。
她的嘴形成了一條不屑的縫,彷彿她妹妹的祕密還不及米克.傑格的腳踝高。
「不,」菲力普回答說,「媽媽最近很忙。」
突然間,一個問題跳入他的腦海:
「您很喜歡您的阿姨……」
「我這麼做首先是為了替我母親鳴不平。其次才是為了錢。我的阿姨艾麗絲.杜班做這件事是為了消遣,她一定沒料到這本書會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我覺得是凱撒的就該歸凱撒,這樣才公平……」
「我已經利用他的名氣接近過一位律師,」米萊娜臉紅了。
「但是,妳聽好了,我們不能夠,不能夠再過回他失業時過的生活。我不想再過那樣的生活,永遠不!他給過妳錢嗎?」
「這跟妳沒關係,奧恬絲。這是艾麗絲和我之間的問題……」
他們三人一起吃了飯。只有亞歷山大一個人在說話,說他如何在踢足球時連續三次射門成功。
「聽著,妳剛剛度過的這三個月裡,別人談論的只有妳,到處都能看到妳,所以妳一想到又要閉關就感到抑鬱,這是很正常的。」
奧恬絲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擺出各種姿勢。
菲力普去學校接他兒子。亞歷山大每周一都是六點半放學,他有額外的英語課要上。這門課叫「英語+」,亞歷山大對此很自豪。「我什麼都明白,爸爸,我完全理解。」他們一邊散步,一邊說著英語。這是一種新的儀式。「孩子比成人更保守,」菲力普心想,同時把亞歷山大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他體會到了一種溫柔、深刻的愉悅,盡可能延長散步的時間。「能夠及時明白我當時正在遠離他,這是件多麼幸運的事啊!」
「我們要走了嗎,艾麗絲?我晚上還有作業要做……我不想太晚回來。」
「別這麼快說我年輕吧!因為我已經明白很多妳不明白的事。這也是我恨妳的原因。我對自己說:跟著她,我們能去哪裡?跟妳在一起,我沒有一點安全感,於是我對自己說:現在還太早,但是總有一天,我要過我自己的生活,然後離開這個地方!當時我想的就只有這些。而且我一直這樣想,我早就明白,人只能依靠自己……爸爸,要是我是她的妻子……」
「完了。我先下去拿車,然後上來找妳。妳待在這裡別動,答應我。事故說發生就會發生。」
「我的天哪!呂卡,知道我看到什麼嗎?」
「我們戴上潛水眼鏡,潛到水下去欣賞……我能叫出所有魚的名字。我請米格爾把船準備好。」
「我想我得回飯店了,親愛的,」米萊娜一邊說一邊在若伊頭髮上親了一下,「大家都累了。明天將會是辛苦的一天……」
「這是給我自己的,不是時裝照,」艾麗絲指出。
「妳知道嗎?」艾麗絲一邊站起來一邊說,「妳真的很不友善……」
若西亞娜任由自己發出幸福的抽泣。她哭了很久,然後起來,把她的寶寶抱在懷中,蜷縮著,靠著他睡了過去。
他下樓買了那本雜誌,一邊上樓一邊看完了它,然後若有所思地把它放到大衣的口袋裡。
奧恬絲抱住賈利,他發動了摩托車。有生以來第一次,奧恬絲體會到了憐憫之情。她很難說清這種感受,它彷彿一陣浪一般湧上她的心頭,溫潤卻又有些令人作嘔。艾麗絲令她覺得羞恥。艾麗絲令她感到難受。從今以後她不會再以同樣的目光看她。她眼前總是出現那一幕:艾麗絲仰躺在拉斐爾酒吧的紅色長沙發上,試圖把賈利拉向她,對他起哄,親吻他,或者如飢似渴地一口喝乾杯中的酒。她很難過,她剛剛失去了一位好仙女,一位同謀者。她忍不住想:還好媽媽沒有看到這一切!她一定不會欣賞的。她永遠不會這樣做。然而,她寫了書。獨自一人。卻毫不聲張。不談論它,不表現自己,不在眾目睽睽下出醜……
他們一起向拉斐爾酒吧走去。編輯提醒攝影師說:
「我馬上告訴妳……但妳發誓不告訴任何人。」
「我也不能,」賈利肯定地說,「而且還有粉,呸!」
「我要別人注視我!」她在鋪著地毯的安靜房間裡吶喊。為了達到目的,我必須發明一套自己的花樣。在直播現場讓人剪掉頭髮,這一招非常精采。必須再想其他點子……是的,但是什麼點子呢?她看著雨滴打在玻璃窗上,滑落,然後被窗櫺擋住。她打開電視機,正好看到傍晚的一個節目,想起自己曾經受邀上過。「很有利於銷售,很有利於銷售,一定要去。」她的媒體顧問曾這樣說。一位年輕作者正在介紹自己的小說。艾麗絲感到了嫉妒的刺痛。還有一位她不知名字的專欄作家說她很喜歡這本書,說它寫得非常好:主詞、動詞、受詞。句子短促、節奏快速。
「哦,不……」約瑟芬呻|吟了一聲,「太可怕了,我永遠都做不到!」
約瑟芬陶醉地閉上眼睛,被麵包店老闆從幻想中拉了回來,她催促她趕快拿走長棍麵包,把位置讓給後面等待的客人。
約瑟芬盯著電視螢幕,吃驚得閤不攏嘴。
她一邊扶起她母親,一邊繼續說:
「等沒人看到我們時,我們回來買一本行嗎?」
「妳讓她們自己去的嗎?」
「小心點,妳喝太多了!」
就在那時,她們發現某本雜誌封面上,有個吸引讀者的標題出現了阿姨的名字,還有一張裁成圓形的賈利和她的照片。她們同時停下腳步。
「下一本書寫什麼,妳有想法了嗎?」
「您喜歡時尚業?」
「請別忘了把它們寄給我,」艾麗絲在去換衣服之前提醒她。
「恐怕不行……首先因為他心中沒有妳,然後因為我非常需要車子來接送我的王后和小王子。恐怕妳得重新學習使用妳的雙腿了,或者帶著妳的屁股坐大眾運輸工具,或者如果妳想揮霍妳的積蓄的話,也可以坐計程車!我已經跟我的代理人把一切安排妥當了。妳只需跟他們聯繫就可以了。他們會為妳讀新的說明書。接下來就是辦離婚手續。我甚至不需要搬走自己的東西,因為重要的東西我已經都帶走了,剩下的,妳可以拿它們出氣,或者把它們扔進垃圾桶裡。我有孩子了,昂麗耶特!我有一個孩子,還有一個愛我的女人。我開始新生活了。我花了不少時間來擺脫枷鎖,但是終於成功了!轉吧,再轉幾圈吧。吉勒告訴我妳已經像陀螺一樣轉了一會了,那就再轉幾圈,一直到筋疲力盡,一直到把仇恨都發洩完,然後回家……詛咒妳的命運吧!學學怎麼變得有智慧和謙虛。這對一位老年朋友來說是很棒的計畫。暗自慶幸一下吧,我給妳留了一個屋頂、一個地址和每天的口糧,這是無比仁慈的上帝願意賜給妳的。」
「『主管』?」奧恬絲接過話碴,滿懷狐疑,「他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生活費!我不需要你的生活費,我有權獲得你的一半財產,我的好馬塞爾。」
「因為我母親得獨自一人撫養我妹妹和我,因為我們沒什麼錢,因為她為這項工作耗盡了心力,因為我不希望那麼重要的版權最後不歸屬於她。」
約瑟芬吞下一口口水,說「好的,好主意」。她的喉嚨乾澀,像打結了一般。
「當然啦,芬。妳覺得穆斯底克島上會有這種小報嗎?而且,最棒的是,我在女孩子們心目中的人氣會暴漲!她們一定都爭著想跟我約會!我要成為學校的明星啦。至少在幾天裡會是這樣……」
「應該讓他振作起來,讓他認清現實,而不是堅定他的幻想!可是妳,妳在那裡哼哼唧唧……一直在那裡胡說八道!一直竭盡全力想用謊言來解決一切。」
「知道。」
「您看到您女兒了嗎,太太?」吉勒笑容滿面地問她,「到處都是她的身影。您一定覺得很驕傲吧!」
「是的,可是不久就會結束了……」
「我也是,」芬嘟噥著說。
「我的繼父和中國人有生意來往。您可以去拜訪他,他會給您一些建議的……」
米萊娜做了個意欲離開的手勢,但約瑟芬留住了她。
若伊高興得眯起眼睛,向她姐姐投去虔誠的目光。她叫她若伊乖乖了!平常,她對她總是很粗暴,對她推推搡搡,把她當作一個小娃娃。今晚,她很嚴肅地對待了她。若伊躺下來,微笑著睡著了。
雪麗停頓了一會,望著星星。
「很樂意。妳喜歡藝術品嗎?」
「謝謝妳的鼓勵,」艾麗絲咬牙切齒地說,「我應該多跟妳吃吃飯,這會讓我重振士氣!」
「從前你不常這樣說……」
「你確定?」
她感到一陣洩氣,但竭力抵制著這種情緒。
「哦,對不起,小甜心……我實在捨不得離開,妳知道嗎,我害怕回來時看不到他。」
「你們會再見面嗎?」
「妳沒料到妳會傷害到身邊的人嗎?」
她看著雪麗房子的外觀:一面巨大的觀景窗朝她們此刻所在的露臺開放。客廳裡有白色長沙發,白色地毯,矮几上堆滿了雜誌和影集,牆上掛著畫。一種寧靜、高雅的奢和*圖*書華感。
「奧恬絲,我再重複一下,這跟妳沒關係。來吧,吃飯了,去把賈利和若伊叫來。」
主持人笑了起來,再次面向攝影機,祝賀約瑟芬有這麼一位聰明能幹、頭腦清楚的女兒。
一個女人在那裡等她。她努力想記起這個人是誰,然後一個紅色三角形出現了:米萊娜!美髮店的修甲師,那個和她丈夫一起私奔的人,那個「紅色臂膀」女人。自從她憤怒地將越出車門的三角塗上猩紅色以來,一個世紀似乎已經過去了。
她注視著他,感動不已,然後隨便指了一件襯衫。
「那我們想必得整夜醒著了!」
「兩次或三次,我記不太清楚,爸爸。」
一天晚上,他打了通電話給約瑟芬。
「爸爸失業時,我很恨妳。恨——妳!總在減緩衝擊,總在息事寧人,妳看,妳甚至開始發福,這樣就能更輕易地減緩衝擊!妳一天比一天醜陋,一天比一天綿軟,一天比一天……妳什麼都不是,而他呢,他試圖走出困境,試圖繼續生活,他穿上漂亮的衣服,他梳洗打扮,他還在嘗試,而妳呢,妳把妳那可惡的溫柔傳染給了他,妳的溫柔不斷流淌,最後黏住了他……」
她們回到客廳。奧恬絲扶著她母親。約瑟芬覺得兩腿發軟,她很冷,她的身體在發抖。她停下腳步,大聲說:
他們停了下來。馬塞爾走過去抱住一棵栗子樹,讓心情平靜下來,於是他們繼續上路,前往穆埃特的診所。「我兒子得出生在十六區,」馬塞爾之前下了這樣的決定,「在最好、最漂亮、最貴的診所裡。」他預訂了一個豪華套房,在最高層,有一個露臺,浴室大得如同大使的會客廳。
奧恬絲和若伊從中學放學了,每個星期只有一天他們會一起回來,於是若伊藉機模仿奧恬絲那超脫、高傲的神情,她姐姐號稱可以用這種神情來迷住男人。若伊總是學不會,但奧恬絲努力要教會她。這是成功的關鍵,若伊乖乖,來吧!努力一點!若伊覺得自從她透露「那個」祕密以來,她在她姐姐眼中的分量重了不少。奧恬絲對待她的態度更溫和了,而且她在家時也不那麼可憎了。甚至可以說,她幾乎一點都不可憎了,若伊心想,同時按照她姐姐要求的那樣聳起了肩膀。
「菲力普跟一位先生說是媽媽寫了那本書……」
「我真希望這樣的狀態能一直持續下去……」
「睡吧,若伊乖乖,睡吧……」
約瑟芬聳了聳肩,沒有回答。
「不會的。因為妳會再寫一本出來。」
「很正常,因為我們無法在歷史書中學到這些。歷史分為官方的和私密的。世界上的偉大人物其實同我們一樣,無力,脆弱,尤其是,尤其是非常孤單。」
「您在想什麼,約瑟芬?」
她換了頻道,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奧恬絲。她挺直了身體。是奧恬絲。採訪才剛剛開始。她女兒的身影佔據了整個螢幕。她又漂亮又自然,似乎非常自在。化了妝、做了髮型之後,她看起來老氣了一些,成熟了一些。約瑟芬發出讚嘆的叫聲。她像極了艾娃.嘉娜(Ava Gardner)。主持人介紹了她,說了她的年齡,解釋說她剛剛參加完高中畢業會考……
她推開陽臺上的玻璃窗,依靠在欄杆上。綠色植物已經死了很久了,她忘記把花盆拿走了。黃色和黑色的莖還豎立著,彷彿可憐的、烤焦的木頭,一堆由枯葉組成的老肥料呈污穢的漿糊狀堆在莖的根部。這是安東尼留下的唯一東西,她嘆了口氣,用手去觸摸它們。從前他那麼喜歡照顧他的植物。白茶花……他花了很多時間在這上面,配肥料,插木柱,噴灑礦泉水。告訴我它們的拉丁文名字,告訴我它們的花期,告訴我如何嫁接花卉。離開時,他囑咐我好好照顧它們。現在它們死了。
「妳能不能幫我說服她啊?她那麼愛妳。如果妳求她,她可能會同意的……」
「那妳呢,還好嗎?我現在也不太常看到妳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
「是的。『愛』這個詞不夠強烈!」他笑著說,「我拜倒在她的腳下,對她深深著迷。她接受了安排,什麼都沒說,但我想她勢必因為欺騙被抓了個正著而深受傷害。我想盡一切辦法讓她能遺忘這件事,讓她自尊心上的傷口能夠癒合。為了讓她幸福,我像個瘋子似的工作,我試圖說服她重新開始寫作,她也常常提起,卻無法做到……於是我嘗試讓她對別的東西、對別種藝術形式產生興趣。妳姐姐是個藝術家,一位受挫的藝術家,世界上最糟糕的事莫過於此。任何東西都無法讓她滿足。她幻想擁有另一種生活,幻想創作,但是,妳知道,這種事不是宣佈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當我聽到她說她在寫作時,我立即想到這可能是一場騙局。當我聽到她說她在寫一個關於十二世紀的故事時,我知道我們走向了新的麻煩……」
「我對妳做了什麼,奧恬絲?我對妳做了什麼,妳要這麼殘酷地對我?」
「我還在猶豫。我可能會去中國。不知道女孩子們有沒有告訴您,我在那邊有一些生意……」
約瑟芬把卡門貝爾乳酪遞給他。
「我一點都不懷疑……」
「歐洲的祖母,那個將每個後代都安排在一個王室,並統治了五十年之久的女王嗎?」
「妳真可愛……」
她朝呂卡轉過身,用手肘支起身子,看著他,一根手指在他赤|裸的肩膀上遊弋。她撥開他的瀏海,親了他一下。
約瑟芬挺了挺身子,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女兒們。
「我發誓。」
「妳捍衛了我的權利,奧恬絲,妳捍衛了我的權利……我很高興,太高興了……如果妳知道我有多高興就好了!」
「您來這裡不僅僅是為了這個吧,」主持人用生硬的語氣打斷她的話。
「正是,因為我們是朋友,所以我才來找你的。」
「別吐在我車上!」計程車司機大聲叫道,「我的一天才剛剛開始呢。」
「繼續,把妳想說的都說出來,奧恬絲……」
「妳變得庸俗了,昂麗耶特!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至於『鈔票』——就像妳說的那樣,妳不用擔心,我不會讓妳身無分文、露宿街頭的,在街頭妳一定賺不到錢。房子妳留著,每個月我再給妳一筆生活費,讓妳衣食無憂,直至妳生命終止的那一天……」
「你不認識她。」
「在生活中,必須常換頻道,只保留令妳感興趣的和可以為妳服務的,否則就會浪費時間……那妳的祕密呢?」
「太難了!而且需要時間……」
「您覺得這段時間很漫長嗎?」
奧恬絲伸出手,在地上吐了一口痰。
「她們是和雪麗和賈利一起走的……」
她翻開雜誌,找到了和艾麗絲相關的那篇文章,拿出眼鏡,開始看起來。這篇文章佔了兩頁。文章的標題是「《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的作者倒在她年輕的侍從懷中」,副標題寫著:「四十六歲的艾麗絲.杜班打破了黛咪.摩爾創下的記錄,公開和她的新寵——一位十七歲的男孩出雙入對。」畫面上是艾麗絲和一個英俊少年在一起的照片,少年有著捲曲的棕髮,燦爛的笑容,深綠色的眼睛和琥珀色的皮膚。這孩子太英俊了!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心想。在一系列組圖中,艾麗絲擁著他的腰,把他緊摟在懷中,把自己的頭靠在他胸前,或者雙目緊閉,向後仰著脖子。
她走到她母親身邊,摟住了她的腰。
「吃吧!不然妳會得厭食症的。」
「這也能看得出來嗎?」
從前,生活多麼溫柔啊。在庫爾貝伏瓦。
「妳有別人了嗎?」
「去照顧巴布亞紐幾內亞的小麻瘋病人……」
「妳有具體的想法嗎?」
「爸爸呢?」她立即問米萊娜,既沒有向她問好,也沒有擁抱她,「他沒有和妳在一起嗎?」
「一點也沒錯!我會讓他弄清楚狀況,我會告訴他:停止幻想,接受別人給你的機會。什麼都可以,總之開始做點什麼……爸爸,我那麼愛他!我覺得他那麼帥氣、那麼優雅、那麼驕傲……同時又那麼脆弱。我看到他一整天在這個房子裡轉悠,忙著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照顧陽臺上的花草,下象棋,和米萊娜眉目傳情!而妳呢,妳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我覺得妳很愚蠢,太愚蠢了……而我卻什麼都做不了。看到他這樣,我都快瘋了!當他找到鱷魚公園的工作時,我心想他就要走出困境了。他終於找到用武之地,能夠實現他的偉大夢想了。可是鱷魚卻吞掉了他。我曾經那麼愛他……是他教我挺直身體,教我變得漂亮、與眾不同,是他帶我到各個商店,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後我們再去巴黎某個豪華飯店的酒吧,一邊喝著香檳一遍聽爵士樂團的演奏。和他在一起,我是獨一無二的,我是美麗非凡的……他還給了我另外的東西,那就是他不具備的力量。他給了我,卻不懂得如何給自己力量。爸爸,他沒有力量。他是軟弱的,脆弱的,是一個小男孩,可是在我看來,他無比神奇!」
「不。我來這裡是為了透露和某一本書有關的事,」奧恬絲一字一頓地說,「一本近來大獲成功的書,《一個如此卑微的女王》……」
她的思緒被樓梯間裡一陣鬧哄哄的聲音和門被使勁推開的聲音打斷,若伊衝進來,臉色通紅,氣喘吁吁,看到米萊娜,猛地停住腳步。她的目光從她母親身上轉移到米萊娜身上,心想:她在這裡做什麼?
她的光榮時光已經畫下了句點。經歷開頭那三個月的狂熱,報紙又找到了其他震撼人心的話題。她的邀請減少了。一切變化得那麼快!就在耶誕節前還有人打電話給我,請我拍一兩張照片,或盛情地邀請我出席晚會。現在呢……她看了看記事本,啊,還是有的,下周二為《嘉年華》(Gala)拍照片……我不知道要怎麼著裝,要請教一下奥恬絲。沒錯,我要請奧恬絲為我創造一個新造型!這能讓我消磨一些時間。我們可以一起去逛街。必須找到一點什麼,以回到舞臺的前端。鎂光燈的照耀使人多麼陶醉,但一旦它們熄滅了,人會開始發抖。
她笑了起來,抬起頭,也看到了報亭櫥窗中她姐姐的照片。
約瑟芬拉住她的手,於是米萊娜忍不住靠著她的肩膀哭起來。約瑟芬撫慰了她好一會。「他死了,是嗎?」米萊娜發出帶哭腔的一聲「是」,於是約瑟芬緊緊抱住了她。安東尼死了,這不可能……她也哭了起來,兩人就這樣相擁而泣。
「當然可以。到目前為止,這本書已經賣了五十萬冊,被翻譯成四十六種語言,而且馬丁.史科西斯公司已經購買了它的電影拍攝權……」
「那個歌手?滾石合唱團的那個米克.傑格?」
昂麗耶特以一個生硬的動作閣上雜誌,感覺到血液衝上了她的臉頰,臉頓時漲得通紅。她四處張望了一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的慌亂,然後急沖沖地走到外面。她的司機不在那裡。她撥通了他的手機,命令他立即過來接她。她剛掛上了電話並把它重新放回提包,目光就落在了一個書報亭的櫥窗上:整個櫥窗都是她女兒躺在年輕的阿多尼斯懷中的照片!
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艾麗絲厭倦地想。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我又一次笨拙地採取了行動,又一次被抓了個正著。我一直都無法理解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缺乏能力,可是,如果我有能力,我會真的對此感興趣嗎?我不這麼認為。我無法理解自己,無法理解別人。我遠離了他們,他們遠離了我。我不懂得傾訴,不懂得信任。我從來就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我沒有真正的朋友。到現在為止,情況一直是這樣的:我不假思索地朝前走著,生活那麼容易那麼甜美,有時有些令人作嘔,但那麼容易。我像擲骰子一般與生活遊戲著,那些骰子都對我微笑。突然間,骰子不再微笑了。她打了個寒顫,蜷縮在大沙發上。生活離我而去,我也離生活而去。但我不是個例外,很多人跟我一樣,朝某樣東西伸出手,它卻離我們而去。我甚至不知道這樣東西叫什麼。我不知道……
「所以說啊。」
「來吧,賈利,來……」編輯叫起來,「他好帥氣啊,這個小夥子!你想不想拍照啊?」
他想了想,說:
她望著星星,嘆了口氣:
她急忙買了雜誌,在樓梯中讀完了它。
他匆匆忙忙沖了個澡,噴了一點香水,刷了牙,梳了幾下光禿禿的腦門邊緣上一圈紅棕色的頭髮,在全藍的襯衫和帶細斜紋的藍襯衫之前猶豫不決。
「領帶可能就沒必要帶了吧……」
「我們還有時間,您知道,他們一小時後才會回來。您想喝點什麼嗎?」
若伊覺得自己很重要。她想讓停頓持續下去。
她會有辦法的。
他衝向他的衣帽間,向她展示了三條領帶。她再次隨意地選了一條,他表示贊同。
「再這樣下去妳會讓子宮收縮而早產的!」
艾麗絲帶著小女孩哀求的表情,把奶油罐遞給了她。
「該死的畜生,該死的畜生,我要把你們都殺死!」他一邊低聲抱怨,一邊想著該如何消滅牠們。
奧恬絲躺在床上,思緒萬千。生活太有趣了。米克.傑格在電話裡對她糾纏不休,她母親原來是個暢銷書作家,她阿姨沒了她寸步難行,錢會像浪花一樣滾滾而來……學年結束時,她將參加會考。為了進入一所好的設計學校,必須有一個好評語。她已經去諮詢過了,在巴黎或是倫敦的學校。到時再決定吧。透過學習獲得成功。不依賴任何人。誘惑男人以便為自己闢出一條道路。必須要有錢。當我們應用這些妙方時,生活其實很簡單。她痛苦地看著同班女友們拖拖拉拉,把時間都浪費在猜測某個滿臉青春痘的大個子是否注意到自己的無聊行為上。而她呢,她一直在開路。夏瓦爾已經對她無能為力,米克.傑格對她窮追不捨。她母親會賺很多錢……條件是她得把書的版權納入自己囊中。她得看著她,謹防她受騙上當!我該怎麼做呢?該向誰徵求意見呢?
「爸爸出了什麼事,但妳沒有告訴我……」
他翹起大拇指表示贊同,艾麗絲臉紅了。化妝師過來為她重新上粉,因為聚光燈的熱氣使她出汗了,她的鼻子和顴骨上掛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她漫不經心地過著生活。
「您知道這會引起一個很大的醜聞嗎?」
人們把母親和孩子送到豪華套房裡。馬塞爾不想離開。
「柯林頓也是因此而被媒體破壞了名聲……」
「是的。我恨妳那善良、溫柔、完全不著邊際的樣子!恨妳那可笑的慷慨,恨妳那愚蠢的善良!我恨妳,媽媽,妳不知道我有多恨妳!生活那麼艱難,那麼艱難,而妳卻口口聲聲說它不是這樣的,試圖讓所有人相親相愛,試圖讓所有人分享一切,試圖讓所有人互相傾聽。這一切都是蠢話!人們互相吞噬,根本不愛彼此!或者他們愛你,但也是在你給他們什麼東西吃的時候!而妳什麼都沒有明白。妳就像個笨蛋,在陽臺上哭哭啼啼,跟星星說話。妳以為我從沒聽到妳跟星星說話嗎?我當時真想把妳推下陽臺。那些星星們,它們一定覺得很好玩,聽妳囉嗦,看妳跪在地上,交叉著雙手,穿著妳那件什麼都不是的小毛衣,繫著妳的圍裙,軟塌的頭髮毫無光澤。而妳呢,妳帶著哭腔,請求它們幫妳,妳以為會有一位漂亮的天使從天而降,解決所有的問題。我當時真同情妳,也很恨妳!於是我就去睡覺了,然後我為自己想像出一位驕傲的、腰桿筆挺的、嚴厲的母親,一位勇敢的、很漂亮很漂亮的母親,我告訴自己,那個跪在陽臺上的女人,那個會臉紅的女人,那個愛哭的女人,那個因為一點小事就發抖的人,她不是我的母親……」
約瑟芬用的這幾個字在她聽來特別刺耳。為什麼用那麼可怕的字眼?麻煩本身難道還不足以解釋一切嗎?還需要再添上一些詞語!一了百了算了?望著書房的窗戶時,她曾想過這麼做。這樣就再也不用早起,再也不用問自己「今天做什麼」,再也不用穿著打扮,再也不用梳洗,再也不用假裝跟我兒子、跟嘉爾曼、跟芭貝特、跟菲力普說話……一成不變的生活,一成不變的生活中那陰暗的老調子都將結束。她只剩下唯一的裝飾,就是那本她不曾寫過,但其榮耀和成功至今仍與她息息相關的書。還會持續多久?她不知道。以後……以後,到時再說吧。以後,將是另外一天,另外一夜。她會一天一天地去對待它們,然後盡她所能讓它們變得溫和一些。她沒有力氣去想像這些。有時她也對自己說,可能有一天,從前那個意氣風發、信心滿滿的艾麗絲還會回來,牽住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語:這一切都不嚴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後重新出發……偽裝,學會偽裝。問題在於,她嘆了口氣,我還在思考……我很脆弱,但我還在思考,必須停止一切思考。就像貝朗吉爾那樣。我還有渴望,還有欲望,對另一種我沒有能力構築甚至沒有能力想像的生活還充滿了期待和渴望。聰明地屈服吧,數數自己那點渺小的力量,然後對自己說,瞧,我就只有三分力,不會更多了,湊合著過吧……可是,這樣說顯然為時過早,我還沒有準備好放棄。她的身體發起抖來。她討厭這個詞——放棄。多麼可怕!
「你們都拉長臉做什麼?」他吞下麵包塊後問她們,「是因為雜誌上的照片嗎?」
「是的,我知道……」
「這個朋友是誰啊?」
「艾麗絲拒絕工作,艾麗絲拒絕流汗……艾麗絲拒絕面對現實……不管是關於書,還是關於她孩子或是她先生!」
「用妳的名字命名一種玫瑰……」
「妳該笑話我了,不過剛才我想到了摩納哥的亞伯特國王和他的私生女。」
「非常、非常樂意!」
「放假時,妳再送賈利過來,還有女孩們,如果她們想來的話……對了,六月份會考時,我可以住在妳家陪他嗎?」
「我以為那只是個遊戲。我只想讓別人談論我……然後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菲力普躲避著我,我不得不跟亞歷山大解釋說那是個惡劣的玩笑,他當時看著我,眼中充滿了厭惡,以至於我躲開了他的目光。」
「哦,買一本吧,奧恬絲!」
「我可以帶賈利去嗎?我正好可以坐他的摩托車……」
「甚至不能讓她知道我已經知道了此事,」菲力普繼續說,「她迷上了成功的滋味,一定無法承受公開的否認與譴責帶來的恥辱。她現在就像個夢遊者似的生活著,千萬不能叫醒她。書是她最後的幻覺。以後她還是可以聲稱自己是只寫過一本書的女人。她不會是唯一一個,而且,藉由這個說法,她至少可以榮耀地抽身。人們甚至會慶賀她有清醒的頭腦。」
雪麗沒有來給她兒子作伴。她已經決定回倫敦定居,正在找房子。每天晚上,她都打電話來。考試一結束,賈利就去找她了。
「奧恬絲,妳怎麼可以這麼說?」
「或是跟一個年輕小夥子一同出入……看看黛咪.摩爾,她已經不演電影了,但人們還在談論她,因為她交了個年輕的小男朋友。」
「那黑衣男子呢?他不會跟蹤妳嗎?」
她坐在床沿,身體挺得筆直。約瑟芬和她保持了一段距離,讓她用詞語表達自己的痛苦,盡可能把憂傷全部發洩出來。
她的眼睛重新變得神采奕奕。能夠感覺到她正想著她的計畫、她的訂單,和她未來的利潤。
一個念頭在艾麗絲腦中閃過,於是她問道:
「我們去老佛爺百貨吧。那裡有一層樓都是新銳設計師的櫃位。我常去,很不錯。周二我可以去拍攝現場看看嗎?世事難料,或許我能碰到什麼時尚雜誌記者呢……」
「但我不認識什麼年輕男孩。亞歷山大的朋友都太小啦……而且不管怎麼說,還有菲力普在呢!」
「沒關係的!大家頂多談論一個星期,然後就風平浪靜啦……可以再要一點乳酪嗎?」
一段時間以來,他的狀況一直很糟糕。班比被一隻好鬥的老鱷魚吃掉了。事情發生在某天牠無憂無慮地爬行在池塘邊時。這件事完全打垮了彭和明。服侍他們時,兩人趿拉著舊拖鞋,眼神空洞,眼淚汪汪,幾乎不再吃東西,碰到一點麻煩就躺到草蓆上休息。他不得不承認,即使是他自己,也為班比的死感到難過。他已經開始喜歡這隻笨手笨腳、黏乎乎的動物,牠被拴在廚房桌子的一條腿上,總是用呆滯的目光看他。這是他和其他鱷魚的聯繫。一個友好的連字號。他常常觀察牠,發現牠的眼底閃著一抹人性的亮光。有時牠甚至會對他微笑。牠會翹起下顎,作出微笑的樣子。「你覺得牠喜歡我嗎?」他曾經這樣問彭。聽到彭肯定的回答,他和_圖_書很是感動。
「法律規定,作家可以把收入分攤到五年,這樣就不會那麼心痛了。稅讓菲力普去繳吧,他甚至都不會察覺到!」
「不……一位女王的。一位了不起的女王,跟她的侍從長之間有一段非常動人的愛情故事。他不叫約翰.布朗,他叫派翠克,也是愛爾蘭人,他是我的父親……同約翰.布朗不同的是,他非常低調。人們對他們的事一無所知。兩年前,他去世時,女王沒有失去理智。當然,她的目光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潮濕、空洞的,但人們一直不曾察覺到什麼……」
「這點子是我外甥女想的。奧恬絲,過來自我介紹一下吧!」
「妳知道的,你愈是幫助別人,別人愈不懂得感激。」
「我在歷史和文學方面更在行。但我會學的……」
「可我不能讓他為我賺的錢繳稅!」
「還有妳關於金錢、關於生活價值的冗長說教,我都快吐出來了!現在只剩一種價值了,媽媽,睜大眼睛,咽下全部事實,現在只有金錢最重要,如果你有錢,你就是個人物,如果你沒有,那麼哈……自求多福吧!而妳呢,妳什麼都沒有明白,什麼都沒有明白!爸爸離開時,妳甚至不知道怎麼開車了,每天晚上妳都在算帳,算計那些小錢,妳什麼都沒有了……是菲力普給妳翻譯的工作做,幫了妳的忙。菲力普有錢有關係。如果沒有他,我們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妳可以告訴我嗎?」
「太可怕了!我用這錢做什麼呢?」
他和牠們單獨相處的時間愈來愈長。尤其是晚上。因為白天他拚命地工作。但是一到晚上,吃過晚飯,他就把米萊娜扔給她的訂貨簿和帳本,自己去鱷魚池邊散步了。
約瑟芬把「主管」的地址和電話寫在一張紙上,遞給了她。
「一堆!」約瑟芬笑著感嘆道。「我在這裡太開心了,感覺太好了。謝謝妳邀請我們來這裡……真是美好的假期啊。」
「妳為什麼要那麼做,艾麗絲?為什麼?」
「愛情!你把一個女人對你鈔票的興趣叫做|愛情!」
「是誰啊?一個英國人嗎?」
「我想為我自己寫作……」
「我不明白,現在我們有兩個分開的帳戶了嗎?他們一定弄錯了……」
「非常喜歡……」
「您的兒子會有很多事可做的。你們準備為他取什麼名字?」
「因為她從來沒寫過第一本。是媽媽寫的。媽媽太厲害了,妳知道嗎,超級厲害!」
「哦,妳知道……」
「我很想幫她……可是這已經超過我的能力範圍,即使她是我姐姐……」
「可能吧……但我不喜歡這樣。我想換一種方式。」
「我得走了,」她嘆了口氣,「我真想永遠留在這裡……」
雪麗拿了一瓶香檳,向約瑟芬提議走到房子腳下的私人海灘上。她們各自坐到一個吊床上,看著星星。
「沒錯。從今天早上開始,我就一直在慶祝!但是我的頭腦是清醒的,妳就是請來全世界的律師都沒有用,妳受騙了,親愛的,受騙了!」
「哦,我真想看看『牙籤』的臉色!」若西亞娜打著嗝最後又說了一句。馬塞爾狂怒的目光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後撲到她肚子上護住寶寶。
「來吧,走吧。去睡覺吧,妳累了……我也累了,我沒想到像今晚那樣講話原來那麼累人。妳聽我說話了嗎?」
「還有你,爸爸……我花了多少時間才明白你曾愛過我?才明白我不是獨自一人?才明白我從你那裡獲得了力量?才明白你對我的愛?當你還在世時,我並不知道這些,也沒能告訴你。後來我才明白……很久以後……我只求你讓她有朝一日能夠明白……不要太晚,因為你瞧,當她排斥我時,我是多麼痛苦。每次我都會難過,我無法習慣……」
「保持距離,若伊,保持距離,這種態度任何時候都有用。」
「啊,妳也發現這點了嗎?」
約瑟芬來到她的房間。
吃完飯,菲力普叠好自己的餐巾說:「我想要帶亞歷山大去倫敦我父母家住幾天。他有一段時間沒見到他們了,而且馬上就是二月假期了。我會打電話通知學校……」
「哇!」若伊崇拜地說,「妳換頻道換得真快啊。」
就是在這一刻,手上拿著一支香檳,用長裙的一角蓋住腳,雪麗開始說起她的故事。
「一個真正的祕密……」
「她喝多了!別在意。」
「不行。妳太小了,妳會去告密的。」
侍者為她們端菜上來,艾麗絲垂下眼睛看著食物,一臉厭惡的表情。
她覺得偏頭痛緊緊勒住了她的頭,於是一邊躲避門房的目光,一邊急匆匆地回到家中。
她決定忘掉嘉波。每次一想起他,她就心如刀割。她胸臆起伏,被痛苦折成了兩半。偶爾回想起在紐約發生的一切,一陣暈眩便向她襲來。彷彿有人將她放在了懸崖邊上。她無法再前進,除非跳入虛空中……而虛空令她害怕。虛空正召喚著她。
「不知道,Prada?Miu Miu?Colette?」
「那您現在有什麼打算?」約瑟芬問米萊娜。
五月六日,清晨六點左右。若西亞娜感覺到了第一陣子宮收縮。她想起產前預備課上學的東西,開始計算兩次收縮的時間間隔。早晨七點,她叫醒了馬塞爾。
「她不知道,您知道,她那麼年輕,還沒有觸及生活。她以為她什麼都知道,她審判著別人,她審判著我……年齡使然,很正常。她可能更想選擇艾麗絲做她的母親!可是艾麗絲哪點比我強呢?她很漂亮,非常漂亮,生活對她來說易如反掌……我女兒,她看到的就是這點小小的差別。而且她只看到了這一點!這多出來的那麼不公平的一點東西,人們在出生時莫名其妙獲得了它,而它能令整整一生都一帆風順!可是自她出生以來,我給她的柔情愛意……她看不到。然而她得到的愛都快氾濫了!從她很小開始,我就全心全意地愛她,因為愛她,每次她夜裡做惡夢時,我都會起床,每次她傷心地從學校回來——因為別人跟她說話的口氣不好,因為別人看她的目光不好,我的肚子都會絞痛!我想幫她承受所有折磨,好讓她不再痛苦,好讓她可以無憂無慮、輕鬆自在地勇往直前……我可以為她犧牲生命。我笨手笨腳,那是因為我愛她。我們面對自己所愛的人時,總是顯得笨手笨腳。我們的愛壓迫著他們,令他們感到厭惡……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做。她以為錢是萬能的,以為錢能帶來一切,可是,當她每天放學回來時,我都在那,為她準備下午茶,為她準備晚飯,為她準備第二天的東西,好讓她看起來最漂亮,我節衣縮食,好讓她擁有漂亮的衣服、漂亮的書、漂亮的鞋子,好讓她的盤中有一塊好牛排……我退到一邊,好為她騰出所有的位置,這些都不是金錢使然。金錢無法換來這些關懷。愛才能。人們把愛傾注在孩子身上,它給了他力量。人們從不計算愛,從不度量愛,它無法用數字來體現……可是,這些她都不知道。她還太小了。總有一天她會明白的……請讓她明白,請讓我找回她,請讓我找回我的小女孩!我那麼愛她,我願用世上所有的書、所有的男人、所有的金錢來交換,只為她有朝一日能對我說『媽媽,我愛妳,妳是我親愛的小媽媽』……我求你們了,星星們,讓她明白我對她的愛,讓她別再蔑視我的愛。這對你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你們看到我心中對她的愛了吧,為什麼她看不到呢?為什麼?」
是奧恬絲。她沒有聽到她進來。奧恬絲站在她身後。她直起身來,看到了她,向她投去一個懺悔者的微笑,彷彿正懺悔時被人撞了個正著。
「我不想讓你為這本書繳稅。看起來我似乎能賺很多錢,艾麗絲告訴我的。她還說你可以為這筆錢繳稅,說你不會察覺,但是不可能這樣做,我會很難受……」
他們回到攝影棚,燈光師正是收拾聚光燈、電線和插座。艾麗絲把編輯和攝影師拉到一邊,邀他們去拉斐爾酒吧。
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她,目光沉重而憂傷。筆停止了敲擊。祕書敲了敲門,把咖啡放在桌上。菲力普把一杯咖啡遞給約瑟芬,然後是糖罐。她拿起一塊糖,放在齶上,然後開始喝咖啡。菲力普滿懷柔情地看著她。
「我們已經在過沒有他的生活了,」奧恬絲一邊站起來一邊總結道,「行了,我要說的不止這些,但我還要準備考試。」
她們倆都在廚房裡。約瑟芬在準備晚餐。在收留了賈利之後,她感覺彷彿家裡有一個巨人需要她養活似的!
「妳永遠也猜不到,」奧恬絲一邊回答,一邊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沉浸在一種新的滿足感中。
他點了點頭。
「上帝!我還以為……」
「我喜歡他!而且很喜歡他呢!」
攝影師拍攝完畢,在他收拾自己的設備之前,艾麗絲問他能否為她和奧恬絲拍幾張合影。
她以為是風的關係,是一片從樓上陽臺掉下來的葉子,落在她肩上來安慰她。她一直堅信星星能夠聽到她說話。
「她是十二世紀的專家,而這本書所選取的時期正是十二世紀……」
「當然了!剛出校門的學生就獲得一份這樣的合約,這還是第一次。如果不是因為曾和艾麗絲在同一個團隊工作的女生得知了此事,一切都會進展得極為順利。她拿到了妳姐姐的劇本,同最初那個集體寫作的劇本進行了對比,並讓工作室相信艾麗絲是一個小偷,一個偽造者,總之,是美國法律眼中的一個罪犯!這件案子引起了我的興趣,我產生了接手她的念頭,我約見了妳姐姐,然後瘋狂地愛上了她……為了讓她從這一失誤中脫身,我想盡了一切辦法。作為交換條件,她必須承諾從此不在美國工作,而且十年之內不得踏上美國國土!在從不姑息騙子的美國法律眼中,她犯下了真正的罪行。在那邊,那是最嚴重的罪行!」
「米萊娜……她可以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嗎?說可以,媽媽,說可以……」
約瑟芬一言不發地離開房間,回到廚房,米萊娜、賈利和若伊正在等她。
「他死了,而妳不敢告訴我。他死了,而妳害怕得要死。可是對我們撒謊有什麼好處?總有一天我們會知道的!我寧願現在知道……我討厭欺騙、討厭祕密、討厭裝腔作勢的人!」
「別碰我!」她喊叫起來,「別碰我!」
「但您還是愛她的吧?」
「那吉勒呢?車呢?我可以把他和車留下來嗎?」
「不准你這樣跟我說話!」
「這樣上鏡頭效果更棒!每個人在電視上都會胖十公斤,瘦一點更好……」
她向約瑟芬道了謝,親吻了若伊。她看起來有些激動。她朝他們看了最後一眼,對自己說:可能我永遠也不會再見他們了,永遠。
「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那麼冷淡、那麼堅定,以至於約瑟芬想把她抱在懷中,好讓她有所準備。奧恬絲以一個生硬、粗暴的動作掙脫了她的懷抱。
「是的,」
她看著菲力普的眼睛,重複道:「她是我姐姐。」
「好,我今晚就跟她說。」
第二天,她和貝朗吉爾吃了午飯。
當約瑟芬走進辦公室時,他差點休克。曬成小麥色的肌膚、金黃色的頭髮、變得瘦削的身材,約瑟芬變年輕了,而且,尤其是,尤其是,她似乎已經卸下了內心的包袱。走路時雙眼不再盯著地面,肩膀不再傴僂,也不再為她的存在感到抱歉。而是微笑著走進他的辦公室,親了親他,然後在他對面坐下來。
他把頭轉向她,兩人的嘴唇碰在了一起。他們交換了一個短暫的吻,然後立即分開了。約瑟芬無比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髮。他抓住她的手腕,把自己的唇貼在她的臂彎,喃喃低語:「我會一直在那,芬,一直在妳身邊,別忘了。」
「維多利亞一生有兩個情人:一個是眾所周知的亞伯特,還有一個是約翰……」
「約瑟芬,讓我告訴妳我是怎麼遇見妳姐姐的……你想不想喝點什麼?」
「艾麗絲,聽我說,再這樣下去妳會發瘋的……把這一切忘掉,重新投入寫作,我認為這是妳最應該做的事!」
「我們一點一點告訴她吧,這需要一定的時間,她會學會過沒有他的生活的。」
「連奧恬絲都不來看我了,」她脫口而出,這是某種尚能被稱為生活興趣的情緒的最後爆發,「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我一定讓她也覺得討厭了!」
她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機螢幕,手按在遙控器上換著頻道,又回到三台來,看看奧恬絲有沒有露臉。呂卡曾向她提議:「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過來陪您,我會規規矩矩的!」但她不想讓女兒看到她和她情人在一起。她還不能將這兩種生活融合在一起。她同呂卡的生活,以及她同女兒們的生活。
「所以沒有他我們也可以過活?」
「我們得回去了。約瑟芬在等我們。我不想讓她擔心……」
整個大廳都鼓起掌來。
「我必須重新開始寫作,但我很害怕……」
「因為這是事實,對不對?告訴我這是事實……」
「完全正確。我已經給您看過我母親的電腦,向您證實了這點,那台電腦上有這本書前後相繼的所有版本……」
約瑟芬點了點。
「賈利也知道嗎?」
「馬塞爾……我覺得時候到了!他要來了,小馬塞爾。」
「毫不知情……」
約瑟芬驚恐地叫了一聲,隨即用閒著的手捂住了嘴巴。
「不管怎麼樣,她都應該幫妳。一直以來,妳為她、為我們做了那麼多事!」
約瑟芬走了,離開時答應回來看她。她就像一朵被剪下來的花,她走時心想。必須把她重新栽種起來……但願艾麗絲能夠生根。根這種東西,人們在年輕時不會想到它。只有在年近四十時,它才開始提醒我們它的存在。當人們無法再依賴年輕時的衝勁和激|情,當精力開始漸漸不濟,當嬌美的容顏開始悄無聲息地枯萎,當人們開始清算曾經做過或曾經錯失的東西,此時,人們才開始轉向它,不知不覺地從中汲取力量。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確實棲身在它之上。我一直倚靠的都是我自己,在最困難的時候,我還有我的論文,還有我的研究生指導資格的申請資料,還有我的研究,還有我的會議,還有我的十二世紀,它一直在那裡對我說:堅持住……阿利諾賦予了我靈感,向我伸出了手!
他對於去中國沒有半點興致。重新投入戰鬥,但又為了什麼呢?他已經沒有力氣重新戰鬥了。
「可是,媽媽……妳終於有機會可以報答她了。」
「我想起來了,當時家中唯一的話題就是這件事。我母親都高興得飄飄然了。」
「我在工作。我們都在家工作、念書。在我們家,氣氛非常勤勉。」
馬塞爾變得神氣活現起來,又過去看躺在搖籃中的小馬塞爾。
「還是書的事嗎?」亞歷山大嘆了口氣,「我煩透這本書了。」
他們躲避著對方。菲力普時常外出。他在晚上七點左右回家,但那是為了照顧亞歷山大。當他兒子洗澡時,他又出門了。她沒有問他去哪裡。他過他的生活,我過我的。為什麼要擔心呢,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
十二點半,小馬塞爾發出了第一聲哭聲。人們不得不扶住暈厥的父親,把他從產房裡轉移出去。當人們把她那濕漉漉、髒兮兮、黏乎乎的兒子放在她肚子上時,若西亞娜屏住了呼吸:「瞧他多麼漂亮啊!瞧他多麼高大啊!瞧他多麼強壯啊!醫生,你們見過這麼漂亮的寶寶嗎?」醫生回答她說:「從來沒有。」
「你確定別人不會調換我們的孩子吧?」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謝謝妳,若伊乖乖。」
她透過廚房的窗子,看到她姐姐和她女兒上了艾麗絲的車。
「那麼,」奧恬絲下結論道,「正是因為如此,艾麗絲才會堅持不懈地在媽媽身邊轉悠。她不是想讓她幫她,而是想讓她寫出整本書!」
約瑟芬答應了。
她們對看了一下,舒了口氣。原來他已經知道了。
「三個月賣了十五萬冊!而且還在繼續,芬,還在繼續。妳想讓它停下來嗎?」
日子一天天過去,輕鬆,愉快。若伊和亞歷山大整天泡在游泳池或海裡。他們都變成了小金魚。奧恬絲一邊在泳池邊曬太陽,一邊翻閱她從客廳桌子上拿來的精品雜誌。某次約瑟芬在找阿斯匹靈時,曾在她的東西中看到一盒避孕藥。她什麼都沒說。她願意時自然會跟我說。我對她有信心。她再也不想發生對抗局面了。奧恬絲也不再攻擊她。不過她也沒有因此而變得溫柔、友好……
「菲力普……我要跟你說的,可能會讓你不高興,而且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你以為我是想傷害艾麗絲。」
不是小甜心。是昂麗耶特。她正在銀行。她剛剛查過帳目,並和她的理財顧問一起總結了投資情況。
「聽著,親愛的……」
他聽到答錄機的聲音,請他留言。他吃驚地看了看錶,此刻的法國已是凌晨一點。第二天,他又試了一遍,又聽到約瑟芬請他留言的聲音。他掛了電話,沒有留言。等到巴黎時間是早晨時,他又打了過去,約瑟芬接了電話。一番寒暄之後,他問她能否和女兒們說話。她回答說她們度假去了。
「妳的臉上,妳走路和坐下來的姿勢,到處都寫著呢……我認識他嗎?」
到達診所之前,馬塞爾塞給司機一張百元大鈔,司機抗議道:他沒有零錢找。
「帶電腦去熱帶草原!」米萊娜叫了起來,「妳在哪裡見過這個,若伊?妳不過來親我一下嗎?」
「她在一次晩宴上碰到了一個出版商,她吹噓自己能寫作,他承諾她,如果她真有計畫,他可以和她簽一份合約,於是她就這樣陷入了自己的謊言中。那時,我有金錢方面的問題,安東尼離開時,丟了一筆沉重的債務給我,我被掐住了喉嚨,而且我想很久以來我一直有寫作的欲望,只是一直不敢動筆,於是我就同意了……」
目前看來,生活表現出了非常好的兆頭。
約瑟芬等待著,然後說:
奧恬絲看著她,驚愕不已。她從沒見過她阿姨這副模樣。她靠近她,輕聲說:
「芬,妳是個用功的人。誰說過成功是百分之九十的汗水加百分之十的天賦?」
只有米萊娜在抗爭著。她的生意很興隆。她和魏先生的合作計畫愈來愈明確。「扔下這些該死的動物,和我一起走吧,」每天晚上,當他們鑽到蚊帳下面時,她就對安東尼這樣說。又一次失敗之後的又一次出走,安東尼氣惱地想,我所做的,只是收集失敗。而且,這等於在鱷魚面前落荒而逃,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拒絕這個辦法。他希望能夠在這些該死的畜生面前昂首挺胸地離開。他想要獲得最後的勝利。
「我做不到。當我面對我母親時,我說不出來。我也無能為力。」
他們向眾人道別,然後步出酒吧。在街上,賈利把手插到頭髮裡,說:
「那妳呢?妳來巴黎做什麼?」
賈利問他能不能吃掉最後一塊麵包,芬目光黯然地把它遞給了他。兩個女孩誰都不說話,默默地看他用麵包揩淨剩下的醬汁。
米萊娜提到錢的時候,約瑟芬做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後退動作。在百分之一秒的時間裡,她曾心想:她是來要求我償還安東尼欠下的債的。在米萊娜溫柔而憂傷的眼神面前,她憎恨自己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並試圖將功補過。
「那麼久以來,妳都是這樣對我的。妳的方式很文雅,這倒是真的,妳選擇著妳的詞語,妳修飾著妳的蔑視,妳受過極好的教育,但內容一點都不美,散發著一股腐爛、輕蔑的味道和尖酸刻薄的庸俗婦女的黴味。今天,親愛的,我幸福極了,所以慷慨大方。抓住機會,因為明天我可能會更刻薄!所以妳還是閉嘴吧。否則的話戰爭就會爆發。我可是個打仗高手,親愛的昂麗耶特……」
她向一個男人作了個手勢,他走了過來。她用英語跟他說話,請他準備好船,確保每個人都能有潛水眼鏡和呼吸管。男人點了點頭之後離開了。她每次號稱去蘇格蘭時,一定都是來這裡度假的,約瑟芬心想。
「終於進入正題了!」
「米萊娜正在跟我說妳爸爸到內陸地區考察去了。他想擴大鱷魚公園。所以妳們才會那麼久沒有收到他的消息……」
「賈利也一起嗎?」奧恬絲問道。
「沒問題……」
「誰說我要零錢了!是給您的。這是我兒子的第一次計程車之旅!」司機轉過身來,對他說:
「改變了……而且妳甚至想像不到它改變的程度。」
「所以我才會在電視上看到妳!」
「可是他又老又矮,滿臉皺紋,那麼瘦,嘴巴卻那麼大……」
「閉嘴,照我說的做。」
「不行,艾麗絲。」
「啊!原來她是真的想念書啊……我還以為她只是隨便說說。」
奧恬絲走出陰影,過來和時尚雜誌編輯說話。
「我請她為我的下一本書幫忙,她拒絕了……」
「其實我也沒有別的路可走。我什麼都沒有了,我把所有積蓄都給了安東尼……哦!但我不會向您要任何東西的!我不希望您認為我是為此目的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