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夏娃
第四章 脫胎換骨的藝術
「沒辦法什麼?」
我。受。不。了。了。
她起身,看到一封信躺在門檻上。她打開信,裡頭有六十披索,還有一張紙條。
「好吃。」
「等等。」
「是這樣的嗎?」
坐在她右方的羅伯多低著頭,好像一個正在祈禱或贖罪的人。大家一語不發,女僕沉默地清理碗盤、倒酒。主菜是加了香料的馬鈴薯與紅酒燉牛肉。才吃到一半,夏娃便放棄發言,靜靜地用餐。燉牛肉醬汁濃郁,口味恰到好處,夏娃大口配著酒,連同醬汁一塊吞下肚。她的酒杯幾乎隨時自動斟滿。女僕有著烏溜溜的眼珠,加上髮型,看起來很像老照片中的母親。夏娃可以感覺到桑多斯夫人盯著紅酒倒進她的杯子,身子坐得更加筆直。此時的沉默太明顯,簡直像是有血有肉的人,在桌上伸展筋骨,挑戰在座所有人。用水晶高腳杯盛著的巧克力慕絲端了上來,夏娃舉起銀湯匙。我可以撐過甜點的,她想。這一輩子遭遇過那麼多挑戰,忍受這短暫的沉默又算什麼?這個念頭突然讓她笑了出來。哈哈哈!在場所有人瞪著夏娃:羅伯多臉頰漲紅,桑多斯夫人噘起嘴,桑多斯先生則瞠目結舌。她原本以為羞愧的感覺會鋪天蓋地襲來,但此刻她只覺得頸間的金項鍊好重。她高高揚起頭(想像自己的項鍊正在燭光中閃閃發光),並且微笑。
夏娃想到放在抽屜裡的那些信,裡頭到處都是可可伺機入侵的痕跡。「你媽媽很擔心。」
穿著白袍的人如一群白鳥湧進病房,被學生簇擁著的老師站在最前方。夏娃覺得這些人盯著自己亂糟糟的頭髮,全身臭汗,還有架在雙腿的鐵桌上幾首七橫八豎、正寫到一半的詩。她靠著枕頭坐起來。「午安。」她說。
「這種病例還有什麼處理方式?」
「一點也不會,故事有趣極了。」
她盯著自己的手等他說完。
當他重新轉過頭面對她時又恢復正常。有關可可的話題已經結束,彷彿她從未提起過似的。
「公寓很棒,再次謝謝你。」
夏娃點點頭,但是她不會去。上次她獨自參加朗誦會,結果有一名留著兩撇鬍子、自稱畫家的男人硬是找她攀談。我想聽妳的詩。她高興了一下。我想畫妳的裸體。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懷念「迪亞伯麗塔」,即使是培培故作姿態的模樣也讓她倍感親切。
他在醫院走廊上來回踱步、凝視圖表、將右手放在一名婦人背上時不斷想著這件事。這念頭解釋了切。這一切肯定只是純粹的肉|欲。如果他夠幸運,膽子也夠大,他就能把夏娃變成他的情婦,解放他的痴迷。他試著在「金花樓」找些神似夏娃的女孩,把那些在樓上房間裡敞開自己的女人當成夏娃,但是一點用也沒有。每天早晨他一醒來,總是想起夏娃半身癱瘓,躺在病床上楚楚動人的模樣,讓他有一口將她慢慢吞下的衝動。是的,他只是在自欺欺人。「金花樓」裡的那些女人並不能替代她,他想要的其實更多。他想進一步認識夏娃,但認識什麼呢?也許不是她的過去,而是她睡眠中的呼吸,思維的細微末節等難以解釋、將她塑造成獨特女人的一切。她寫的詩句透露了一些訊息,但是他想讀更多。他渴望讀取寫在紙片上的詩,所以請護士趁她睡覺時偷偷蒐集這些紙片,然後又趁她睡醒之前將紙片塞回去。他聲稱這是為了研究,但護士看在眼裡,要是她們懷疑起來該怎麼辦?若是把事情傳出去那還得了?布宜諾斯艾利斯雖然很大,但八卦總是無遠弗屆。名人的訂婚、年輕漂亮的病患、醫生努力洗刷家族汙名。這種八卦肯定會引起騷動。他認真地把所有紙片内容都抄到紀錄表上,並對這些文字深深著了迷,欲罷不能。表中每一頁右上角都用細小的號碼標上日期,就算只有一個字,比如:
斜斜穿透入窗的陽光濃豔起來,繼而沉入黑夜。
「沒什麼其他辦法,病人不過就是幫我們測試最新的藥物而已。」華斯奎茲醫生戲謔地說。設備間裡的空氣渾濁地讓人窒息,他很想一拳揍歪華斯奎茲的鼻梁(這個念頭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接著他聽見兩只馬克杯在鋼製洗手台互相碰撞的聲響,兩人隨後離開休息室。
她做好心理準備。
他衝出門,失去蹤影。
他們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接著他伸手取帽。
她試著抬起腿,但是癱瘓的右腿停留在床墊上,動也不動。
恭喜!我想見見新郎,希望妳的婚姻幸福美滿。
請寄照片回家,大家都想看。阿蒂加斯經常問妳的近況,他身體健朗,每天都在打鼓,夏娜的未婚夫賽薩爾也經常加入一塊兒練鼓。妳一定還記得賽薩爾吧?他和夏娜下個月要結婚了。夏娜現在是歷史老師,她也是嘉年華會裡舞跳得最好的一個喔,妳真應該親眼看看。
安德烈斯的表情讓她很驚訝。他的臉垮了下來,卸下那層面具後,她突然看到面具背後的陰沉。他望著自己的手,咖啡色的水從天花板滴落。
洋紅大道六五七號之十。搭計程車。明天見。
金屬吸管頂端消失在他嘴裡,她真想變成那個部分。她想被安德烈斯抓住手腕,把她推到牆上,吻遍她,將她的衣服一層層撕裂,飢渴地把她抱到床上,占有她雙腿之間的部位。她想知道他到底多想擁有她,接著她將解放自己,像紅海之於摩西般廣闊、激|情、神奇地為他敞開。他們將如海與懇求者,如罪人與贖罪者般對待彼此。之後他們就會在一起,而他對她的渴望也將公諸於世,但現在一切都還很曖昧。安德烈斯像紳士般彬彬有禮,對她相敬如賓。她必須再大膽一點,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冬天的濕冷漸漸染上街道,夏娃告訴自己:時機尚未成熟。也許要等他們關係更穩定之後再說。
「走吧。」醫生開口說道,跟班們離開了。
「過來。」
「差不多。」
「我知道。可是你必須對病人守口如瓶。反正她這種瘋病也不會害人。」
「奶精?」
桑多斯家的宅第掛滿水晶吊燈,廳房大得充滿回音,每扇窗都裝上厚絨窗簾。他們吃飯時一片沉默,中間穿插刀子輕碰瓷盤的清脆響聲。腰桿筆挺、穿著蕾絲高領的桑多斯夫人,以毫不掩飾的懷疑眼光檢視夏娃。桑多斯先生似乎因為濃湯不可口而悶悶不樂,用餐期間不時搖頭,好似正在觀賞一場自己才看得見的悲劇。夏娃用餐時經常故作輕鬆地發言。
「羅伯多——」
「當然可以,坐吧。」安德烈斯指著自己生鏽的床,滿臉疲倦。「今天工作還好吧?」
「夏娃。」
「啊!真是好看。」
隔天下午,夏娃準備好銀盤、茶杯、杯碟、茶壺、奶精、糖,還有從「巴黎女郎」買來的甜點。她穿了一件用昨天那個信封裡放的錢所買的藍色新洋裝,上面綴有象牙色的圓點和同款腰帶。
「別擔心,」坐車回家的路上,夏娃對羅伯多說:「他們會漸漸接受我的。」他們會接受她的,因為他們不得不。羅伯多握住她的手,十指緊扣。
「夏娃,」羅伯多粗著嗓子說:「我並沒有不敬的意思,但是妳必須明白我有多想要妳。」
「當然。」
純——
「我們不行這樣。」
終於,門口傳來一聲遲疑的敲門聲。
第三次造訪時,他抱著更大的決心進門。茶倒出後冒出氤氳的蒸氣,加了奶後變淡了。「很高興看到你,桑多斯大夫。」
夏娃替她的客人倒了一杯茶。褐色的液體呈弧形灑下,兩人聽見細微的水花響。
「是的,當然,嗯,」汗水在他的髮線上發光,「我應該讓妳休息嗎?」
「但是我沒辦法。」
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個城市褶褶發光,聚滿光明的巨人,在隆隆巨吼中拔地而起,搖身一變成為櫛比鱗次的石樓。夏娃站在七月九日大道路口眺望,房東太太揚起鬆垮的下巴,炫耀地說:「這是世界上最寬的一條馬路喔!」確實,很難想像還有哪一條馬路比這條路寬,有這麼多嘈雜車輛,行人熙來攘往。晚秋的天空傲然懸掛在馬路上方,高聳的紀念塔佇立在大道中央,貫穿城市的心臟,彷彿一根白皙、修長的手指,優雅地散發權威與許諾的光輝,遙指天堂。對她而言,這裡的人也具有石頭般圓滑優雅的風格:高䠷的女人拿著精緻皮包,時髦的男人穿著巴黎風西裝,他們自四面八方湧入,川流不息夏娃轉進可連德大道,一位滿面風霜的販子在街角報攤吞雲吐霧,含糊地叫賣著:「裴隆支持新勞工計畫!香菸!雜誌!口香糖!」也許稍早他確實曾放聲吆喝,但此刻已是凌晨三點,某些事到了晚上,還是得收斂些。她經過販子身邊時沒有放慢腳步,路過一對靠著路燈親吻的情侶;一群頭髮梳得油亮、身上散發酒精和古龍水味的男人湧出酒吧;舞廳大門隨著探戈舞曲而震盪;一位單獨坐在擁擠咖啡館小桌前的女人,正憂傷地在一張粉紅信紙上振筆。這個城市太滿了,滿得讓她喘不過氣。夏娃停下腳步,靠在一家打烊的服飾店櫥窗前靜靜站著,直到她感覺一股低沉而持續的低鳴從地底下傳來。這股低鳴傳進她內心深處,使她能夠放鬆、重新打起精神,並在萬頭鑽動、霓虹燈閃爍的市中心與她那搖搖欲墜、位於聖泰勒莫(San Telme)的廉價出租公寓之間指引方向。公寓裡的油漆斑駁得刺眼,酒吧裡的探戈舞者跳得連牆壁都嘎嘎作響,防火梯變成可以隨著音樂舞動,讓她逃離窄小潮濕房間的陽臺。就算地板上很多蟑螂、床單上滿是汙漬,而且必須閉氣,以免聞到走道盡頭的廁所腥臭,只要靜靜坐著,她甚至可以在公寓裡感受到那股低鳴。牆壁單薄如紙,不論白天黑夜,她都聽得見隔壁的妓|女交雜著男人辦事的節奏、動作和聲音表情。這棟公寓裡有很多五個、六個,甚至九個人塞在一間房裡的家庭,轉角的走道總是有人持刀械鬥。但無論如何,這兒到底是她的家。何況她至少可以把床搬到另一頭,緊靠著住在隔壁的安德烈斯。
桑多斯大夫試圖保持鎮定,但是嘴角還是抽了一下。「喔,那我向妳致歉,小姐。希望我們有機會扭轉妳的看法。」他低頭望著表格。「妳入院的時候表示有癱瘓、發燒、疼痛、劇烈頭痛的症狀,是嗎?」
這時突然有人走進休息室。他反射性地把門拉上,竟然躲在放手術口罩的櫃架下方,簡直太荒謬!如果被發現的話,他還真是百口莫辯。
她吃了一口慕絲,又甜又濃。桑多斯夫人退下自己的甜點。
「老闆,很抱歉……。」
你這海盜屠夫笨蛋——
「當然不會,妳被開除了。」唐.魯菲諾傾身靠近,那隻玻m•hetubook•com.com璃義眼掃視地面,眼瞳的部位是紅色的。他老是喜歡開玩笑說自己是半個魔鬼。他的肥肚腩撞上她。「當然啦,妳還是有贖罪的機會。」
「為什麼?」
愛妳的媽咪
「我想為妳安排療程,」他示意要她伸出手,在她手上放了三顆幾乎毫無重量的藥丸。「吃了這些藥,妳就會開始痊癒。」
一想起夏娃的出身他就感到不安。他試著不去想病患在醫院外的日常生活中所面臨的憂煩。眼前這個女人也一樣,他喜歡將她當成現在式,把她想像成一條突然從深海彈跳出來的魚,而他的醫院則是乾燥的海岸。她在岸上閃閃發光,彈跳著呼救,但他並不需要體會溺水的那股海鹹味。他本來就不應該蹚這個渾水。當然也有例外,上星期裴隆娶了伊娃.都亞德,這件事大大震驚了阿根廷社會中屬於他的這個階級(更精確的來說,是克里斯汀娜的階級)。把這種女人當成情婦是一回事,但是娶她為妻?如果他贏了總統選舉,伊娃豈不就變成第一夫人?
她起身時已經是早上。她試著坐起來,但只能用手肘把身體支撐住。她戳了戳自己的雙腿,毫無知覺、動彈不得。腿空了,彷彿失去靈魂,遙不可及,也不用去儲藏室了,沒有紅色的玻璃義眼,沒有白色亞麻桌巾,沒有錢。世界明明就沒有改變,在她的床上漂浮,只要她能起身,就能讓它繼續運轉。可是她起不了身。她癱瘓了。這是命運,就是這麼簡單。於是她順其自然,讓一切停止運作,退到深沉的黑色靴子裡面,將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聲音、一連串的失敗、隔壁的空房間、紅色的玻璃義眼全部阻絕在外。只要這樣麻痺地躺著,她就可以靜靜等待,就這樣等著死去。
「很難想像呢。」
只不過多年來羅伯多無心於此。婚姻大計的抉擇太沉重,好像一列火車頭只要轉個彎,就會牽動連結在後方有百年歷史的車廂,或像是將鋼鐵般的歷史背掛在身上。為了逃避,他致力於學校課業和工作,成了傑出的學生、傑出的醫生、醫學界一流的研究人員。桑多斯的成就獲得科學界、知識份子和裴隆主義菁英的肯定,但這還不夠。他的父母希望他結婚,因為他是獨子。
「事情發生了就無法回頭。」
她拾筆寫道:你是我的火焰,我擁有的一切。赤|裸如我,依然將迎向你。
我承諾過要寫信回家的。我目前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底下是我的地址。我在這裡過得很好,替一家高級餐廳工作。我住在一棟綠色外牆、外觀亮麗的大樓裡。這是一個美麗的城市。我寫了一些新詩,把它們放在信裡,希望妳會喜歡。請不要讓別人看到這些詩(當然,除了可可以外,因為她要唸給你聽)。我愛妳。請不要生氣,我很快會再寫信給妳的。
妳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這裡有一些可以幫妳的錢。很抱歉一切來得如此突然。如果我帶給妳任何痛苦,對不起。
燃燒燃燒,我匍匐前進;
孤獨。
「我浪費了太多時間。」
「她很好。」
「我喜歡。」
媽咪
窗戶太小、太規矩。「怎麼會不高興?」
她雙手交握,彷彿正在祈禱。「某種程度上有。」
夏娃沒有問克里斯汀娜那邊情況如何,但是腦子裡想像各種可能性:克里斯汀娜大發雷霆,把珍貴的花瓶甩到牆上,咒罵羅伯多和他的子孫?還是跪下來,哭得梨花帶淚,雙手放在心口,求他重新考慮?不,她可能只是高貴地微微一笑,隨便說了幾句話(窮女孩是嗎?嗯,真有出息啊你),點了個頭就打發羅伯多。但克里斯汀娜也隨時有可能臉紅脖子粗地出現在家門口,雙手握拳,對於這點她已有心理準備,但是什麼事也沒發生。社會名流版的新聞只用了兩句話草草帶過,因為大部分的版面都用來報導斐隆的新聞。斐隆當選總統,艾薇塔搖身一變成為第一夫人,媒體不斷揣測未來的新局面,宣布新時代的來臨,或對艾薇塔在就職典禮上穿的禮服品頭論足。儘管如此,那兩句話還是很有殺傷力。卡拉克涅斯小姐被一位不知名、家世背景可疑的女性取代。夏娃坐在晨光中,將這句話讀了三十七遍,然後將這篇報導撕成碎片,直到看起來幾乎像沙一樣為止。她把紙屑拿到陽臺,灑向對面的豪宅,紙屑緩慢而不規則地飄落,接著回到屋内,拿出一張白紙。
「謝謝,桑多斯大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喲,夏娃公主駕到了嗎?」
可可在旁邊幫我寫這封信。她說我應該慶幸自己的孩子還活著。她要我告訴妳,妳絕對無法想像安德烈斯和妳在同一個晚上消失,讓她有多痛苦。妳知道他在哪裡嗎?如果知道的話,拜託妳告訴我他的行蹤。現在是可可在說話。
「羅伯多。」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單方痴戀是真正的悲劇。在浪漫電影裡,這樣的情節勢必會配上一段澎湃的弦樂。夏娃沒有聽到樂聲,倒是聽見汽車發出的悶響和街上流浪狗的哀鳴。羅伯多閉上眼睛,腰下的褲檔已經鼓起。夏娃捧起他的臉,他把手放在腿上,兩人維持這樣的姿勢許久,彼此距離近得可以呼吸到同樣曖昧的空氣。
夏娃坐了起來。夜晚早已降臨,她瞇著眼睛適應光線,朦朧中看到房東太太撲了粉的皺臉與鷹眼。
「忙,非常忙。」
桑多斯迎我而來。
她當然辦得到。此時她來到「自由書店」,安德烈斯正在詩集區的走道等她。她一走進去就感到股電流竄上指尖。顯然所有南美洲(還有法國、西班牙)出版的書都可以在這裡的高挑書架上找到。這座不夜城正俯視整片書海。她走過文學新書展示區,穿越長長的哲學書區走道,一直走到最後。安德烈斯正在一張凳子上歇息,低頭看書。她看到他閱讀時反覆努嘴的樣子。
三星期後,她收到一個包裹,裡面有一包用粗布包起來的東西,還有封信:
夏娃在他腳邊就地坐下,潛入書海。
「你真會……。」
門外傳來女人的笑聲,聽起來像巫婆。詩如針,將你從夢中戳醒,詩帶著女人穿過天空的缺口。
羅伯多緊握住她的手,甜梨和奶油脆皮在她手中碎裂。「夏娃,我想要妳。妳永遠都在我心裡。」
請再寫信回來。
三十年前,一個女孩躺在一個充滿草香、馬匹和黑河氣味的地方。那些日子、那個女孩、那些馬早就消失了,但此時她彷彿回到過去。夏娃用手指撫摸著吊襪帶。在用進口蕾絲縫製而成的禮服與襯裙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以及胸前白玫瑰(宛如武器般捧著)所散發的靜默中,也許這吊襪帶也會發出細語——儘管沒有人聽得見。
他抬起頭。
桑多斯大夫端詳著她,溫文儒雅、帶著鷹勾鼻的神情顯得相當愉快。「當然好。」
「醫生。」
隔天一早,夏娃的早餐盤上放了一個白色信封,裡面有一支鑰匙,兩百披索,還有一張沒有署名的字條:
「對她有責任嗎?」
他在她柔軟潮濕的舌尖放了三顆小藥丸那一刹那,感到指尖灼燒。當她將舌頭縮回,仰頭喝水,露出光潔的脖子時,他還捨不得將手收回。
他沒有看她。密密麻麻、覆滿裝飾的四面牆包圍著他,壁紙上的格子線條如牢籠般囚住一叢叢深紫色玫瑰。
帶我上來,帶我下去。
羅伯多.桑多斯一直都意識到家族陰影的存在。他從小就被耳提面命,延續父親的使命。「羅伯多,」他父親曾這麼說:「人生只有三件重要的事,你知道是哪三件嗎?」
「明天見囉?」
「什麼時候?」
渴。走道傳來紛沓的腳步聲。舔我的每寸肌膚,藍色的火舌。飢餓如我,依然將迎向你。
「費里耶利小姐,」他用公式化的口吻問:「妳還好嗎?」
餐具清脆作響。
「醫生?」夏娃說。
「桑多斯大夫,病人來了。」
「我不會後悔的。」
「知道。」羅伯多應聲,等父親把話說完。
夏娃轉身面對著牆等著,突然瞥見牆壁和床墊之間一包被自己遺忘的草藥包裹。她拿出藥包,端放在自己沒有知覺的腿上。
「你看這行,」他用修長的手指著粗糙泛黃書頁上的一段句子,「飲你,以成千裂隙。妳覺得如何?」
「要多喝一點嗎?安德烈斯?」
「感覺好點了嗎?」
她在彼此之間推出一點距離。「我辦不到。」
「妳高興嗎?」
「讓我幫助妳,夏娃。」他拉低嗓音,「如果妳不介意,我只會去拜訪妳,看看妳,確定一切都好,就這麼單純。」他頓了頓,「我希望妳過得好。」
結婚計畫很簡單:舉行教堂婚禮。觀禮人是羅伯多的直系親屬,以及他唯一的朋友卡利波大夫與夫安東尼奧.卡利波是羅伯多在醫學院的導師,現在變成同事,兩人交情深厚,至今依舊會鉅細靡遺地討論自己的工作。卡利波大夫天性善良,是那種會用手捧住受傷燕子的人。神父、頭紗、交換誓言戒指、親吻新娘。他們沒有宴客,婚禮一結束,兩人就直接前往大西洋沿岸的小屋度蜜月。
「夏娃。」
接下來三個小時夏娃都在渾渾噩噩中渡過。她灌下整瓶酒,望著光線在美麗的家中漸漸消逝。這不是她的家。他受夠了,而她輸了。再也不會有慎重的信封,不會有絲質床單底下的美夢,也不會有含蓄的眼神交流、套索遊戲,還有下午茶。夜幕低垂,房間漸暗,窗外幽微的街燈淡淡映入室内。她應該接受他,當個情婦,保住手中的一切,成就他的自我滿足,而不是把所有籌碼都丟到桌上。如果羅伯多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會選擇接受,但一切都太晚了。她得打包走人了。她沒什麼家當,更不知何去何從,龐大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用一種殘酷而宏偉的姿態刺|激她,對她發出勝利的訊息,彷彿對她說:妳不屬於這裡、永遠不屬於這裡,誰也不是。她看到透明發光的父親站在黑暗角落。婊子,他喊她,愚蠢的婊子。她才準備開口,父親的身影突然就像被石塊擊中的水面般搖晃了起來。她頭痛至極,無法思考,希望腦海裡的思緒能夠停止,於是閉上眼睛。
結婚前一天,夏娃收到用包裝紙包裹的一份禮物,還有一封信。
晨曦緩緩探出光束,光線往上一層層地融進黑夜。
「再吃一個蛋塔吧。」
桑多斯大夫自顧自地點頭,在表格上做了些筆記。學生們跟著他走到隔壁房間,關門商議。等到他們重新現身的時候,他手上多了一瓶藥丸。「請讓我單獨和病患談談。」
她睜開眼,看到清晨寧靜的光線覆滿牆面,感官知覺又恢復了:痠痛的肩膀和手臂、乾渴的喉嚨、飢餓,還有沉重如鉛似的和*圖*書頭痛。她甩了甩頭和手,確定自己還可以做這些動作。腰部以下依舊沒有知覺,但是在腰部以上的她可以感受到痛楚和飢餓。她還活著。
「或許吧。」
甜安德烈斯吸了一口瑪黛茶。「下次。」
夏娃發狂似地書寫,有時候羅伯多就站在門邊,望著她背墊枕頭,蹙著眉,盯著小餐桌上的筆記本,聚精會神地思索靈感。多麼迷人的畫面啊。他在她身上找不到特定的行為模式。夏娃就像頭野貓:優雅、捉摸不定、千變萬化,而且遠比喜歡低俗八卦的克里斯汀娜聰明得多。他無法想像克里斯汀娜陷在自己所寫的詩中,但是他也無法想像夏娃坐在輪椅上,被城裡最病入膏肓、貧窮的人所包圍。
「湯真美味,謝謝。」
謝謝妳的來信。很高興妳過得很好,但是妳沒有權利叫我不要擔心。妳再說一次我就要生氣了。等妳當了媽媽以後,妳才能了解我的心情。
「當然囉,我才出院兩天,對我來說是很大的轉變。」
「今天早上過得如何?」夏娃問。
他的目光讓她感覺自己變回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使她又活了起來,充滿朝氣。他飢渴地想把她連人帶衣吞下肚,但是她故作漫不經心的樣子。
「你在夜總會裡有沒有遇到什麼好的港都女孩?」
「你真會說話。」
他停止咀嚼,手指掐緊蛋塔的脆皮,捏出了細微的裂痕。
「喂,妳還好吧?」
我們訂婚的消息公布在報紙社會名流版,很靠近艾薇塔的照片喔!婚禮會在十二天後舉行,妳可以想像有多少事情得辦。大方的羅伯多想送我嶄新的衣櫥呢!在婚禮之前我都會待在現在這個地址:洋紅大道六五七號之十。這棟公寓裡有鍍金的壁紙,還有美麗的茶杯喔(妳會很喜歡的,可可)。這些披索是我們的小小禮物。
「我們結婚吧。」
學生們移動腳步靠近。她突然覺得非常渴。
「安德烈斯。」
夏娃望著一成不變的窗外。「了解。」
夏娃陪他走到門邊。「請你明天再來看我,好嗎?」
(鞋帶)
「你今天晚上要參加自由書店的朗誦會嗎?」
她喝了水,用海綿把自己拭淨。接著護士將夏娃抬上輪椅,推出狹窄的走廊。一路上都是人:護士、穿著白袍的人、身上裹了繃帶、眼神渙散的病人,還有一位病人流著淚,對著連接到手臂上的靜脈注射儀器唱歌。最後護士推開一扇灰色的門,房間裡頭擠滿一大群穿著白色外袍的醫學院學生,人群中央站著一位三十多歲、大鼻子、啤酒肚,渾身散發權威的男人。
有些片段較長,像是:
寫罷,她從筆記本上撕下那頁,丟到地上,換新的一頁繼續寫。我尋遍最蠻荒的樹林、恐懼的井、沒有方向的路,只為了慾望的祕密名字。
「請進。」
夏娃從地板上站起,踉蹌走回自己房間,頭痛欲裂。她看了時鐘一眼,已經將近午夜,上班遲到四個小時了。她趕緊換好襯衫,衝出門去。
「安德烈斯。」
「什麼?」
在安德烈斯的房間醒過來也是一種安靜的魔術。她指的不是與安德烈斯同床共枕。他的房間負責更進階的甦醒。他們會肩並肩坐在安德烈斯的床邊,滿頭亂髮的他,剛睡醒的雙眼還有點浮腫。幽微的光線穿透塵埃滿布的窗戶,夏娃在祥和的氣氛中提壺注水。兩人在喝過好幾回瑪黛茶之後,神智漸漸清醒起來。
眾人搖搖頭。
「嗯?」
「老闆也霸道。」
「請了解,我欠你太多——我希望我們可以——」她停頓了一下,「我真的希望,但是我是個有節操的女人,你明白的,不是嗎?」
「請……請進。」
「是啊,某個烏拉圭男孩。」
「麻煩。」
安德烈斯撇過頭去。夏娃望著他的後腦勺,還有頭皮上服貼、短短的黑色鬈髮,他的身後有一隻像醉漢般的蟑螂,橫衝直撞地在牆上竄爬。她心裡對他呐喊:別走。
他的眼睛依然閉著。
夏娃不再追問。只要兩人之間保持愉快,什麼都好,因為她無法獨自生活在這個大城市中。裴隆被捕,他所聲援的工會震怒,伊娃.都亞德鼓吹人民群起抗議(「裴隆愛你們,勞工們,否則他怎麼會愛我?」)。遊行展開,人山人海的群眾像毯子般覆滿大道,他們搖著布條,義憤填膺地齊喊:解放工人、解放裴隆。夏娃也在窗口跟著吶喊,只是她不敢下樓,不敢加入遊行,因為她不敢一個人待在陌生的人海裡。在這個迷宮似的城市裡,她需要安德烈斯的存在來證明自己待在安全的家、覺得自己不是妓|女。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抱歉,我來開個燈。」
「妳的病情已經穩定,而且已經有自由下床走動的能力,明天早上就可以出院,」桑多斯大夫指了指窗外,「回到正常生活。」
他點頭,拾起一雙黑皮鞋,拿起一條布,手指沿著鞋子的曲線來回輕快地擦拭著。她想,這雙皮鞋肯定被擦得發燙。
夏娃屏住呼吸,不想聞到他的氣味。「是嗎?」
夏娃用指尖敲了敲服裝店的櫥窗,繼續上路。她辦到了,事情沒那麼糟,她該慶幸自己在第十一次面試時就找到工作。餐廳擺滿亞麻桌布和閃亮銀餐具的老闆唐.魯菲諾付的薪水還不錯,面試的問題也算容易應付,只不過當他的玻璃義眼盯著牆壁時,另一隻正常的眼睛卻老是盯著她的胸部。「向其他女孩兒學些本事,」他說:「妳一定辦得到的。」
「這麼快?」
學生離開後,桑多斯大夫拉了一張凳子到她的輪椅旁坐下。「夏娃,」長著鷹勾鼻的他,彷彿一隻氣派的白色大鳥,在她身邊細語呢喃。「我只想好好幫助妳。」他把手中裝了粉紅色藥丸的瓶子交給她。「這是醫學界最新研發的藥丸,能有效控制像妳這樣的病情。如果妳能按時吃藥,就能康復。妳也想痊癒,對吧?」
唱唱唱
「需要糖嗎?」
他起身,腳步有些恍惚,彷彿琴酒喝過了頭。他們一同走到大門,站在門檻邊,夏娃手中托著留有餅乾碎屑的盤子,盤子阻隔在兩人之間。
或者
「今晚夜總會還好嗎?」
「我也是,」他點頭,「而且他的戰爭詩……等一下,在哪裡?」他翻頁。
父親與皮耶多的臉交替變換,最後變成安德烈斯,他用和她頭一樣大的指節,一次又一次用力把她壓進鞋跟的洞穴裡。碧亞翠絲在遠方溫暖的「迪亞伯麗塔」中大笑著,詩人們彼此辯論、低聲吟頌、放聲大笑,轟隆隆地沒完沒了。漸漸地,這些笑聲變成恐懼,就像雨點般落在她身上的納粹砲彈,他們的聲音在恍惚之間變成瘋狂的笑浪和尖叫。快!快點爬進鞋頭裡藏好,因為這些聲音就像殘暴的河流,可以撕裂她,將她一片片沖走。
克里斯汀娜的抱怨一發不可收拾,羅伯多配合地點頭。他在想:夏娃當過別人的情婦沒有?
唐.魯菲諾吐出一口雪茄煙霧歡迎她。
「真的嗎?」兩人靠得非常近,她低頭看書,頭髮掃過他肩膀,彷彿就要擦出火花。
一名學生喃喃自語,所有人拿起筆,在寫字板上振筆疾書。
「噢,疲倦。」
而下面這段文字讓他的腿酥麻:
「很古怪啊,醫生。」說話的肯定是學生,聲音裡充滿不解。「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案例。」
她身體一沉,頹然癱坐地上。
安德烈斯放下皮鞋,緊盯著皮鞋不放。接著他用目光搜索她,望進她的心坎裡,希望能夠找到某個問題的答案。夏娃更靠近了,一步步踏進他内心的黑暗,就要感受到他徹底燒焦的燭蕊。她握住他的手,他的臉扭曲了一下,似乎就要落下淚來。她握著他的手,撫摸自己的臉,在自己的肌膚上留下他的體溫與鞋油。
門開了。隔壁的妓|女站在門檻邊,手上拿著粉紅色毛巾和牙刷。她看起來很結實,藍色眼眸下的眼袋浮腫。「我以為……天啊,妳到底怎麼了?」
「我需要一點水。」
他將她拉進懷裡,貼著心臟,讓她感受自己的心跳。夏娃全身僵硬,不了解他的意思,也不懂這一切。儘管想要抗拒,但是他全心全意的擁抱讓她繳了械,任由自己在他懷中融化。她的身體背叛了自己,渴望就這樣被抱著,迫不及待在他懷裡投降。此時,她腦中浮現父親的臉,父親無情地張開雙手將答應要去鞋店工作的小女孩擁進懷中。一股情緒不受控制地湧上心頭,穿透她的喉嚨。她開始啜泣,無法遏抑,愈哭愈兇,直到她驚恐地發現自己在安德烈斯的胸口留下一大把鼻涕。
她稍微停筆,接著又繼續寫:
「待在醫院也很辛苦。」
「沒有好的港都女孩,但是應該有好的港都男孩吧?」
桑多斯大夫第一次造訪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剛好是午休開始的時間。他在門邊的小桌上放了一個看似慎重的信封,兩手拿著帽子,一隻拇指翻弄帽緣。
「你可能不相信,」她垂眸顯露出受傷的表情,「我在等待可以結婚的對象。」
「很快,」他聲音低到甚至傳不到房間的角落,「非常快。」
「這是很不尋常的病例,」一位醫生在門外說:「局部癱瘓、麻痺、發燒、脫水、營養不良、全身疼痛、歇斯底里、產生幻覺。還沒有確切的診斷。我們進去吧。」
鑰匙開了鎖,門輕鬆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一整間公寓:牆壁貼著深紫色玫瑰和格狀金線的壁紙高雅的酒紅色沙發,平滑的桃花心飾木,房間裡寬敞的床墊上套著乳白色的床單。她愛這裡散發出來的香氣,揉合著薰衣草香皂與木頭的氣味,還有貼滿黃褐色磁磚的小廚房,裡面有一個,不,兩個擺滿酒杯、茶杯和精巧瓷盤的櫥櫃。一切都打理妥當,井然有序,沒有蟑螂,沒有薄牆,天花板也沒有洞。一個只容得下一人(或者緊緊相偎的兩人)的小陽臺吸引著她。她走到陽臺,感受遼闊的天空、閃亮的車子、上流社會仕女合宜的笑聲,以及對街豪宅的石柱和天使雕像。此時對街豪宅彷彿金庫般開了門,一名斜戴紗帽的寡婦走出來,在人行道上好似一條結實的黑線。街角有一家麵包店,招牌掛在一根雕刻石柱上,寫著:法國女郎。晚上她吃了可頌麵包,配上菸酒。她想到桑多斯大夫嚴肅的眉毛,帶著鹹味的指尖,身旁圍繞的學生,他那流著貴族血液的未婚妻,以及他的祕密鑰匙。他讓她見識到這個城市最亮麗的一面,給了她一個擺滿杯子的家,並承諾明天會來造訪。今天的她擁有這一切,但是她知道一旦他對她感到厭煩,她便一無所有。情婦總是那些被丟進水溝、銷聲匿跡的人,只有妻子可以擁有絲綢般的房間,然而她已經體驗過太多廢水溝的滋味。對了,安德烈斯,她想告訴他,不管你現在身在何處,我現在正站在這個陽臺上,望向我們過去曾經一起受苦的地方,下地獄吧你,讓火一次又一次地燒灼你,把你燒成焦殼,而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你踐踏成灰。我不會想你,更不會被擊垮,我會不斷向上爬,你等著看,我會證明我真正的力量。鄰近陽臺傳來留聲機的聲音:我的靈魂與誰共鳴?她隨著探戈的節奏輕輕擺臀。我來打擾你的寧靜。一輛車突然停在寡婦面前,司機繞過車子替她打開後門。寡婦抬頭望了一眼,夏娃感覺到陌生人的眼神穿透紗帽直視著她,帶著責備意味。夏娃立刻停止動作,但旋即繼續擺臀,搖擺幅度比之前更大,吸引了寡婦隱藏的視線。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夜想吻你。穿著精美深黑大衣的寡婦當場愣住,挺直腰桿。她像趕蒼蠅似地拂了自己的帽子,隨後彎腰進入車內。夏娃看著車門闔上引擎重新發動,隆隆地開出大道,直到消失無影。https://www.hetubook.com.com
「大家都會這麼覺得吧?」
他在她身上用力撕扯,剝開她的上衣,用膝蓋扳開她的大腿,而她差點就棄械投降。何不呢?他等了這麼久。但是她只要一閉上眼,就看見在骯髒巷弄裡奔竄的過街老鼠,還有妓|女在風中赤|裸的頸子。她推他。沒有反應。再用力推。他突然整個人彈開,蹲到沙發旁,發出一聲悶哼。
「對不起。」兩隻蟑螂爬過手臂,令她發癢。
「最好是這樣。我還有事要忙,滾出這個房間,要不然我就把妳也踢出妳的房間。」
羅伯多每天都來造訪,夏娃的生活作息漸漸開始以他為中心安排。早上她寫作、抽菸、在陽臺上發呆,假裝自己並未搜尋那位再也沒有現身的寡婦,並未眺望大樓彼方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中午,她會散步到「巴黎女郎」買個三明治當午餐,並且從光亮的櫥櫃中選些糕餅來招待羅伯多。回家後,她便在廚房內燒水,打點茶點托盤,充沛的光線此時落下,彷彿洗過她的雙手。她期待羅伯多那總是連續好幾下、密集、清楚且響亮的敲門聲。她在這間公寓裡呼風喚雨,彷彿自己才是公寓的主人,而他得靠她的施捨才能進門。她只獻給他部分的自己:可以依偎睡臥的膝頭、溫柔的話語、聆聽的耳朵、輕輕觸碰的大腿,還有在他離開前獻吻的唇。她覺得體内有股力量,像繩索般潛伏在臀間,沉穩地朝他抛出長長的套索,就像牛仔套住牲畜那般。她對此大感振奮。羅伯多每造訪一次,對她而言都是一場勝利,因為她顛覆了像重力或狩獵者與獵物之間那種永恆的準則。男人與情婦之間的準則。她打破了規矩,不是嗎?她把規矩顛倒過來,讓一切就像水晶球裡飄落的人工雪片般搖搖晃晃。
「抱歉?在我們最忙的晚上開天窗?」
白色外袍發出騷動的聲響,彷彿發出輕微警訊。桑多斯大夫低頭望著她。「是嗎?」
「我父母喜歡她,」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我有責任。」
「妳相信裴隆竟然被逮捕了嗎?」他說。
夏娃靠在雪白的枕頭上。那麼多雙眼睛盯著這個消毒過的密室,讓人感到渾身不自在。也許她應該心懷感激,她就像是刀俎下的魚肉,只不過他們從不過問她的人生。她也不想告訴他們,因為他們無需知道那些分崩離析的故事:安德烈斯的遺棄和他内心解不開的結、出現在光束裡的母親,以及出現在靴子裡的父親和皮耶多。他們也許覺得她瘋了,但是她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她還活著,仍在呼吸,而這樣就夠了。她會重新站起來。如果有那麼一天,她要走進自己的未來,一直走下去,永不回頭。她知道自己想要前進的方向,也明白自己已經對蟑螂、背叛和躲在鞋底感到厭倦。她要大步跨離這一切,尋找新的領土,咬牙追求奇蹟。世界環繞著她,在她四周展開最單純的風景,當她閉上眼睛時,這些風景總是震懾著她。於是她冀望於詩,發光的詩源源不絕從她身上湧出,使她停不下筆,將一行行字句刻印在好心護士送給她的筆記本上。只要下筆,所有最不可思議的靈感便能湧上心頭。詩句,以及趁護士不注意時用媽媽的乾草藥泡的瑪黛茶,是她僅有的一切。
夏娃飄出自己的軀殼,變成空氣中一個柔軟、朦朧的幻影,不再是躺在鏽床上的女人。透明的靈魂飄起,冰雪或火焰已經與她無關,只剩下美好的遺忘,以及了無牽掛的輕盈。她愈飛愈高,穿越天花板,飄進天空,像空氣般穿梭自如,時而蒼白旋轉,時而黑暗沉靜。一道光倏然閃現,彷彿只要穿越這道光,就能與某人相見(或許是上帝,但她也不在乎),她於是潛進這道光束。
親愛的夏娃:
「當然。」
他們的唇輕輕碰觸著、吻著、開啟著。他的舌帶著迷人的氣味,濕潤而緩慢地湧入她的口中。他的手在她的髮中探索著,她的手在他的臀上,往上滑進他的襯衫,感覺到他緊實、溫熱的肌膚。她飢渴地想擁有全部。
桑多斯大夫端詳她的眼睛、嘴巴、脖子、頭髮,又望了望眼睛。他闔上表格。「就這樣吧。」他起身時,身上的白袍簌簌作響。「好好考慮這個安排吧。」
桑多斯大夫望著甜點盤上吃剩的碎渣以及草莓蛋塔。「才不是。」
她說太多了,臉色漲紅。「是的。」
夏娃打開包裹,裡面裝滿乾葉和黑色樹根,散發煙燻的酸氣,讓她想到媽媽修長的手握著被陽光照得金光閃閃的玻璃瓶。她把草藥重新包起來,塞到床墊和牆壁中間,此時她聽見隔壁傳來一聲呻|吟,緊接著一陣低聲喘息。肯定是上了年紀的人吧。
現在是帕哈麗塔在說話。用我寄給妳的東西泡茶,一天喝兩次,也可以放在瑪黛茶裡一起泡。下個月我會再寄一點給妳。
「我必須走了。」
「噢?」
時間擺盪,乾坤挪移,加速又放慢腳步。
「相信我很快就會覺得好多了。」
「不,別開。」羅伯多靠近她,身上散發出菸味。她從來沒看過他吸菸。「夏娃。」
他沉默。
倒咖啡的聲音。茶匙發出清脆的碰撞響。「真是太糟糕了,醫生——」
或者,更奇怪的:
她調皮地用肘輕推他一下,把盤子托高。「可以啦。」羅伯多舉手作投降狀,又拿了一個油亮的梨子蛋塔。夏娃看著他俐落地咬了一口。「你的未婚妻還好嗎?」
「我吃不了了。」
一個人。活。不。了。
他的口氣像小孩。「為什麼不行?」
「告訴我你做了什麼,我好想知道。」
羅伯多打開門,深吸了一口氣。休息室裡擺了現代化的椅子、咖啡壺、一棵樹梢葉子發黃的垂榕。切都井井有條,各就各位,乾淨、合理、空曠。就快了。
他啜飲一口茶,伸手拿了些法式巧克力奶油泡芙,開始談起稍早發生的事。他告訴她有個病人過世時,身邊圍繞了九個朗誦《玫瑰經》的女兒,他用手指替病人闔上眼,眼簾摸起來像柔軟的奶油。夏娃聽得津津有味,這讓他愈講愈起勁,比如這九個女兒的裙子是用同一塊粗糙的紫色布料剪裁而成,還有當護士用白布覆蓋遺體時,女兒們如何安靜地站在牆邊。那天醫院走廊一早就擠滿人,很多病患同時掛號,午餐時間還沒到,他的雙腿就已經因為不斷走動,加上站在病床旁而痠痛。午餐時刻,四個學生為了止痛藥的劑量而爭論起來,他被請去當仲裁,搞得自己連薩拉米香腸三明治都沒吃完。他滔滔不絕說著,四周的光線愈來愈黯淡。他告訴夏娃誰是最勤奮和最懶惰的學生,以及那些像機器人般死背手則的學生(他們不把醫學當成藝術看待,這點讓他非常頭大),還有那些因為野心而極度奉承的學生。他還告訴她自己多麼喜歡一個人待在巨大、潔白、空曠的醫院裡,沒有其他醫師、護士或病患存在。夏娃手支著下巴,傾身聆聽並點頭。等到他的故事說得差不多時,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他望著自己的手錶。
小窗戶透進來的光漸漸轉為金黃,她又換上新的一頁繼續寫。四處,四處都是希望。如果有詩。
「羅伯多。」
「嗯。」
他的手指離開她的頭皮,一把握住在他身上遊走的手,彷彿握住受傷的鳥。「我……」他欲言又止,「我們還是別做會讓我倆後悔的事吧。」
夏娃明白,並不是所有的沉默意義都相同,有些沉默是空洞的,有些並不是。此刻,他倆之間的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桑多斯大夫整了整衣領,望了一眼闔上的門,又望了夏娃。她慢慢吐出話來,好像試著用不同單字來拼圖。「你要我放棄節操嗎?」
羅伯多沒答腔。
也不行。
他對她的迷戀無法控制,這種感覺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過。他應該停止這樣的行為,不應該每天探望她三次,親手把藥丸交給她。他從來沒有對一個病人付出這麼多。是她的肌膚嗎?不,也許是她的唇。不是,應該是她的動作,她讓最單調的醫院病袍看起來都像綢緞似的(真是放肆的念頭)。也許是她的脆弱,還是她的舌頭?他總是暗自倒數最終能夠碰到她潮濕溫暖舌頭的那一刻。
字字句句都敲在她發寒的心坎上。她跑進安德烈斯的房間,像個被掏空的女人般佇立在空蕩蕩的房裡。一切都消失了。她扯開床單,什麼也沒有,猛然拉開抽屜,空空如也。她甩上抽屜的力道,大得讓整個梳妝櫃向後一倒,砰地一聲驚醒了她。她愣愣地望著櫃子,從缺角的櫃頂一路望到鬆動的櫃腳,瞥見一截銅色小管子。一支口紅,她知道男人都對不同女人說過謊,她爸爸如此,安德烈斯的爸爸亦是如此,他們都離開過他們的女人。她拾起口紅、打開,裡頭是血紅色唇膏。她把口紅丟到地上,看它鏗地一聲著地滾開。心寒的她覺得脆弱而冰冷,彷彿全身就要碎裂。
「那幅肖像畫得真好。」
「嗯。」
她屏住呼吸。
「這樣好了,明天下午回來,到儲藏室見我。」他碰她的態度,好像顧客討價還價後,測試自己買的東西。「讓我們看看是不是可以好好安排一下。」
抱歉我這麼久才寫信給妳,但是我有一個很好的消息要告訴妳:我要結婚了。他的名字是羅伯多.桑多斯大夫,是個備受敬重的醫生,人也可靠體貼。
現在又是妳媽媽說話。女兒,我從來沒有穿過結婚禮服,無法把我的送給妳穿,所以妳就收下這個吧。材料有些舊,是我從結婚床上的布幕改成的。我第一次見到妳父親的時候,他正穿過這個布幕,走上小得可笑的舞台。就這樣吧。大家都想妳。好好照顧自己。
「嗯?」
兩件洋裝、媽媽的包裹、內褲、口紅、一件胸衣、一大疊紙。打包的時候,夏娃覺得自己就像剛誕生的公主。步出醫院後她坐上計程車,鼻子緊貼車窗,望著朦朧的街景呼嘯而過。司機在一棟古銅色大樓前停了下來。與大廳裡扣著金鈕扣的警衛擦身而過時,她深怕對方會對她咆哮:「站住,妳想去哪?」但是警衛只有微微一笑。在電梯裡,她又擔心如果鑰匙打不開門,她將何去何從?她想像自己拖著行https://m.hetubook.com.com李在路上亂晃,變成迷失、脆弱、被拋棄的女人,沒有男人也沒有大衣可以讓她取暖。
他們沉默地擁抱彼此。窗外,一輛正前往熱鬧派對或寂寞酒吧的車隆隆駛過。羅伯多雙手伸進夏娃的頭髮,夏娃呼吸著他硬挺衣領的味道。他吻了她的臉頰、下巴和頸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壞蛋。但是還沒有吸引我的阿根廷男孩現身。」她傾身,「拜託,你知道我早就心有所屬了吧。」
「我?沒有。妳呢?」
「為什麼?」
「我會替妳安排一間公寓。」
夏娃打開包裝紙,發現一件藍色絲絨、鑲著象牙色蕾絲的吊襪帶,繡功一流,但是跟她新家裡的絲綢棉麻相比,顯得有些俗豔。她把吊襪帶湊到鼻子前,聞到樟腦和肉桂的味道。烏拉圭的味道。蕾絲靠在頰邊,讓人微微發癢,是種失去已久的觸感。她想像羅伯多的母親和媽媽見面的畫面:這位是帕哈麗塔,皮膚黝黑,縫製吊襪帶,烹煮樹皮,在黑河畔的空地上渡過新婚之夜,身邊還圍繞著馬匹和一箱箱道具服。她可以想像桑多斯夫人臉上會出現的表情,和那纖細可斷的頸子弧度。夏娃決定穿著吊襪帶參加婚禮,反正沒有人看得見。她會偷偷在蓬鬆禮服底下穿著它,當她走向紅毯彼端時,吊襪帶會摩擦她的雙腿,彷彿記憶和失落的世界重新交會。人生充滿失落,人可以在蜿蜒的路上長途跋涉,自以為遠離曾經認識的世界,卻又不經意邂逅熟悉的片段。
「還可以,就是工作。也許很快我就可以買得起這些書了。」
「好吧,我有個建議,或者說一個提議。」
他看著她倒奶精、攪動茶。那是一個炎熱潮濕的下午,水氣從茶杯裡緩緩升起,在兩人之間形成薄紗般的牆。
「有什麼新發現?」
回家後,夏娃坐在床上,左右房間都變得非常安靜。她不想思考,不願想到明天。她躺下來,陷入沉睡。
「明天見。」
「不怎麼好。」
他眨了眨眼,嘴唇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我要工作。」
「對。」
「謝謝,」夏娃小聲說:「你人真好。」
兩人對望,遲暮的陽光將家具鑲上一層金邊。夏娃想要得到這一切:家具、從北方灑入的陽光,還有這個男人。她緩緩搖頭,憂傷地說:「親愛的,那我們怎麼辦呢?」
「醫生不太禮貌。」
「沒有。」
裴隆獲釋了。潮濕的春天浩浩蕩蕩地降臨在這座城市。顧客擠滿唐.魯菲諾的餐廳,急著擺脫冬日的寒峻,想要一飽吉安地紅酒和烤肉。夏娃的工作時間愈來愈晚,經常在後場灌琴酒,試圖洗去餐廳的味道,幾乎有一半的女侍都這麼做。唐.魯菲諾說笑話時,大家就捧場地笑,在廚房裡面吃她們豆腐時,她們還是微笑,鄉下女孩用血汗換來城市生活的代價莫過於此。夏娃還算應付得過去,她總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迅速從他身邊閃過,假裝工作太忙碌,沒空注意他的毛手毛腳,但這不是解決之道,因為老闆開始對她不耐煩。夏娃不確定自己還能撐多久,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要繼續過這種生活。她站在一堆乾糧底下思考這件事,把裝了琴酒的貼身小酒壺灌進嘴裡。她已經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四個月,一首詩都沒有發表,愛情也遙遙無期。她到底來這裡做什麼?她辛苦湊錢繳房租,努力掙脫另一個老闆的魔爪,但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卻不曉得在夜總會裡幹什麼好事。夜總會裡可沒有隨隨便便的女人。布宜諾斯艾利斯那些耀眼動人的港都女孩正沉醉在他的聰明、俊俏和肉體中嗎?此時,像她這樣的蠢女孩,只能像白色百合花般痴痴等待,自以為在花叢中鶴立雞群。她從酒櫃裡拿出琴酒瓶,重新注滿自己的貼身小酒壺,廚師宏亮的嗓門在走道另一端響起,她將琴酒一飲而盡,該繼續上工了。今晚她不會再等下去。
「我都在想妳。」
「了解。」
「孩子,」帕哈麗塔的臉突然從樹枝間探出來,「別傻了。我不會讓妳進來的。」
「我們先好好喝杯咖啡再過去吧!」華斯奎茲醫生的聲音傳來。兩人的腳步聲移動到較遠的一個角落,他聽見模糊的馬克杯碰撞聲。「對了,你對那個寫詩的女孩有什麼看法?」
桑多斯大夫提議安置她時,夏娃並不感到意外。在醫院的三星期裡,她有充分時間思索事情,梳理千頭萬緒。她很清楚自己崩潰過,也曾瀕臨死亡邊緣,而且出了醫院之後沒有任何計畫前往的目的地她也明白和安德烈斯在一起是愚蠢而幼稚的。如今她的腿已恢復知覺,並依照醫生指示,每天在房裡走動,往返於病床和窗戶之間六次。院方將會為她辦理出院,她也可以選擇自行離開,但是她該何去何從?她可以回到聖泰勒莫打包,也許再換到另一間蟑螂鼠輩橫行的房間,和另一個唐.魯菲諾打交道?還是身無分文,穿著破爛的鞋,回蒙特維多,面對母親的憂傷,哥哥們安逸的生活,還有爸爸的表情?不,她寧可在銀河裡淹死。她腳下是一片虛無、深廣的黑暗,要是失足墜落就停不下來,更回不了頭,她寧死也不願意掉下那深淵。如果她想浮上水面,她就不能像過去一樣,不能做同一個夏娃。
或者
回到聖泰勒莫時,月亮已經落下天際,街燈耀眼。她穿梭過一群露出頸子的妓|女、倚在防火梯上的男人,還有一名彈著手風琴、雙手布滿傷疤的樂手。樓梯在她腳下發出嘎吱響,安德烈斯的房門透出光來。當他開門時,她聞到他晚上工作殘餘的淡淡香水味、菸味與汗味。
安德烈斯
餐具清脆作響。
他走進黑暗之中。
「娶妳。」
「羅伯多。」
「好了、好了,」安德烈斯說:「沒事、沒事。」
又是一陣搖晃,帕哈麗塔發光的臉在窸窣聲中漸漸隱去,樹也不見了。那道光闔起,縮成一絲光影後消失,如空氣般的魂魄不斷墜落,七魂六魄與肉體再度結合,重新變成活生生的人。
「我找到工作了。」
她沒有喝水,直接吞下藥丸,望著他在表格上振筆。
「我忘了拿我的帽子。」
「請抬起妳的右腿。」
「我不知道醫院有這種服務!」
鬧哄哄、電力四射的黑夜持續至天明。
「我沒心思去想今天早上發生什麼事。」
「可以問一下為什麼嗎?」
他的臉非常靠近,氣息緊貼她的臉頰。
她知道桑多斯大夫的二三事。她知道他一旦出現在擁擠的病房内,四周的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她知道他已訂婚(和一個出身富貴人家的千金,一個護士偷偷說的),也知道他每次在她舌頭上放藥丸時總是微微顫抖。他總是準時造訪,這讓夏娃能夠藉由他的出現計算時間。他的家裡肯定擺滿各式精品。他的眼神像隻飢餓的狗,她時常想著他的眼神,想著自己口中這塊潮濕柔軟的肌肉讓他顫抖。她讓像他這樣有名望的人顫抖。
「真是愉快的下午。可惜你得走了。」
斷斷續續的敲門聲把夏娃吵醒,她蹣跚地穿越黑暗的房間。羅伯多站在走廊上。
他探過身來,嘴裡散發紅茶的氣味。「一起待在這裡,妳要什麼就有什麼。」他吻她,濕潤的嘴唇帶著甜甜的光澤。她往後倒進沙發,他臥在她身上,已經硬了起來。
「一個人?」母親笑了,「妳還真會胡思亂想。」
一個聲音劃破黑暗。
「真是美麗的房子。」
夏娃沒有開口,而是以心電感應的方式說:我要死了,媽咪,就快要死了。
愛妳的夏娃
「她一定很美吧。」
「我愛巧克力,你們也是吧?」
「啊,好的,護士很快就來了。」醫生緊張地微笑,然後離開。
「出生、結婚、死亡。只有這三件事。想想看,你可以操控的是哪件?只有結婚這件事而已。你可要把眼睛放亮點。」
從世界的邊緣墜落,
桑多斯大夫的眼光從寫字夾板上抬起,冷漠地和夏娃四目交望。
「度日如年。你呢?」
「我有急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有意思。」醫生在自己的筆記上記錄著。「很好,桑多斯大夫應該會對這個病例很感興趣,他下午會來巡房。」
「當我為她做檢查時,請特別注意所有不明顯的異常之處,」禿頭、尖下巴的醫生說:「有沒有什麼問題?」
敲門聲響起,一名護士推著輪椅走進來。「我們要去見桑多斯大夫。」她說話的語氣好像在宣布他們要去拜會教宗,和教宗喝茶似的。
「你知道為什麼。」他堅挺著,她的手緊緊覆在他臉頰上。「我們沒結婚。」
羅伯多點點頭,她開始朗誦。他的表情漸漸放鬆,像聽催眠曲的男孩。夏娃撫摸他的頭髮,他沒有安德烈斯那種從髮根捲到髮尾、摸起來彈力十足的茂密鬈髮。在她手中的頭髮又直又細,雖然塗了髮油,但已經有些散亂,她用手順了順才又恢復整齊。夏娃自忖,如果贏了這場仗,把他當成戰利品,和這個男人一起過生活會是何種光景?她又想像他會怎樣抱著她、望著她、撫摸她,而她又會變成怎麼樣的人?羅伯多内心深處那個飢餓、脆弱又孤獨的男孩呼之欲出。詩唸完了,她沉默而溫柔地撫摸著這個男人,為他順直了脆弱頭皮上的髮絲。
「謝謝你尊重我。」
對自己好一點,小妞。
「想聽嗎?」
「很好,那就開始吧。」醫生拉開夏娃的床單,把聽診器放在她胸前,一邊戳她的頸子、臂膀、手掌、腰際,一邊對學生發表評論。接著他按壓夏娃的大腿,問:「小姐,請問妳有感覺嗎?」
「呃,不是的,夏娃,我並不是代表醫院發言,」他清了清喉嚨,「這是我個人的安排。」
他的目光差點就在她身上燒出一個洞,但夏娃突然放心不少,因為她知道羅伯多不會強迫她。一旦他強迫,勢必只能就範,但是他是個好人,總是力求得體。他希望她可以因為感恩或者還債而為他敞開,而她也應該這麼做,因為這是一支舞中恰當的下一步。「親愛的大夫,」她撫著他的下巴,「我真的希望我們可以……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可以進來嗎?」
「我早該知道阿根廷的規矩不一樣。」
「妳去啊,夏娃。不用等我。」
「動不了。」
「啊,太好了。」
親愛的媽咪:
「有,比如說,」安德烈斯作勢要她靠近,「這個玻利維亞人寫的情詩真是精采絕倫。」
他們在酒紅色的沙發上並肩坐下。他好像無話可說,夏娃從來沒看過他這個模樣。出了醫院大廳的他顯得侷促不安,好像來到陌生狩獵場的男孩。
命運開的玩笑總讓人不寒而慄。夏娃就好像在一場正經八百的派對上突然冒出來的不速之客,但卻是他研究的完美對象。她十分尖銳,耀眼得像碎玻璃,如此吸引人,卻又碰不得。
「我喜歡。」
他伸手想觸碰她的大腿,就當快得逞時,夏娃突然起身,既沒有被允許,也沒有被拒絕。
「謝什麼?」
隔天,羅伯多解除婚約,並且訂下一間教堂,婚禮時間是兩星期後的週六。他交給夏娃一串女裝店的名單。「明天等妳大駕光臨。」
他開始碰她,學生們m.hetubook.com•com呈馬蹄狀,安靜地圍繞在兩人四周。他按了按她的鎖骨,拍了拍她的手臂,他的指尖溫暖而不惱人,輕輕地觸摸她的脊椎,彷彿那是黑暗中一道熟悉的樓梯。
「沒錯。」
羅伯多.桑多斯正忙著把即將舉行的婚禮資料歸檔在標示為「應做正事」的抽屜,這麼做再恰當不過。婚姻肯定可以帶來幸福,不只替克里斯汀娜.卡拉克涅斯帶來快樂(她才剛買了好幾英里長,準備用在婚禮的進口威尼斯蕾絲,還不准他偷看),同時也替雙親帶來快樂、榮耀家族。桑多斯的父母一輩子都在努力洗刷家族不名譽的過去。他的母親愛絲黛拉一直致力「打破魔咒」,好像他們都被困在有巨龍看守的城堡裡面,好像當雷納多.桑多斯第一次在龐帕斯未完工的鐵路旁遇見正在煽涼的她,她就是如假包換的睡美人。愛絲黛拉是「新世界鐵路公司」老闆的千金,雷納多則是「新世界鐵路公司」招聘的建設工程師,負責監造鐵道鋪設。雷納多第一眼看見她迎風招展的細髮時就愛上了她。他受過教育,但是沒有土地,他們家是西班牙貴族後裔,最早可以回溯到阿拉貢國王斐迪南的堂弟,但是這一切都因為雷納多的父親楊多加入軍事組織「玉米棒」而蒙上陰影。楊多在一八四八年加入組織,那時獨裁者羅薩斯為了維繫恐怖統治,擴大政敵的暗殺名單。當時「玉米棒」任務之多,黨員經常直接將自己的兒子吸收入黨。楊多加入時才十六歲,但他很快就學會如何用單刀劃開十二個人的喉嚨,學會如何強迫血流不止的小提琴家繼續拉琴,也學會在五月廣場擺上用矛串起的頭顱,公開示眾一週。不到二十歲,在楊多手下斷魂的就超過兩百人,其中有七十八個孩子。獨裁者被迫下台後,楊多選擇隱居,但六十歲時又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企圖尋找另一半,最後娶了二十二歲的寡婦塔莉塔為妻。塔莉塔為他生下一個兒子,也就是雷納多。雷納多一輩子都活在家族血腥史的陰影之下,畢生都在致力洗刷這個汙點,彷佛家族後裔的所作所為就是那把刷子,而家族名譽上的血腥與羞辱都可以洗刷乾淨。所以,雷納多娶了心目中最純潔的女孩,那個在沒有火車經過的鐵軌邊安靜搧涼的女孩。起初,塔莉塔還感覺不到桑多斯家族沉重的壓力與陰影,直到他們在里約熱內盧的蜜月結束為止。
「嗯——夏娃,」散發刮鬍皂香的他傾身向前說:「請問一下,妳有家可歸嗎?」
「今天早上過得如何?」
「呃,妳喜歡這間公寓嗎?」
夏娃點了點頭。
「我得回去了。」
「好。」
出院前,桑多斯大夫望著她把舌頭吐出來,然後靜靜地將粉紅色藥丸放在她的舌尖,兩根粗手指留下一抹鹹味。「這是妳最後一次吃藥了。」
親愛的夏娃:
「我當然知道這件事。」
夏娃晃著手中的藥丸。她沒有發瘋,也沒有迷失方向,終究會找回自己的路。她盯著醫生的眼睛,把藥丸放進嘴裡。治癒我吧,她想,然後吞下。這是個預兆:她的身體開始好轉,即將痊癒。
「不會。」
一切都滾了開來:濕漉漉的早晨,暖呼呼的瑪黛茶,被遺忘的口紅,她唯一的朋友,那個自以為是百合的女孩,還有將一個人維繫在這個世界上的脆弱繫繩。
雨水打在窗戶上,天花板的漏水滴進水桶。「沒有。」
「不,我的意思是說,你有心上人了嗎?」
「找不到沒關係。」
「羅伯多?」
他聳聳肩。
「說好。」
「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那又怎麼樣?我已經做過了。」夏娃突然警覺到這句話聽起來不妥,感到一陣羞愧。「我是說,我已經在心裡面做過。」安德烈斯文風不動,她抽回自己的手。「你不想是嗎?」
他眨了眨眼。「當然不是,我只是……欣賞妳這位病人。妳的福利是我最關心的事。」
「我寫了首詩給你。」
羅伯多將握住的裙擺一扯。
離開我的胸腔,
突然一陣搖晃,窸窣聲中出現一棵樹,垂著漆黑辮子的帕哈麗塔端坐在樹梢。「妳怎麼會在這裡?」
夏娃住進一間雪白的病房,病房坐落在一棟無菌消毒、大得讓人昏頭轉向的醫院裡。第二天她就被走廊裡一陣紛至沓來的腳步聲驚醒,一群人走進她病房。
「好。」
樓下夫妻叫囂、扭打,把檯燈、椅子或小孩丟在牆上的噪音將夏娃吵醒。她頭痛欲裂,渾身無力地在自己的床上坐起。右邊的牆後傳來更多噪音,某位尋芳客正像頭牛般呻|吟。瑪黛茶,她需要來點瑪黛茶好解宿醉,也許安德烈斯已經煮好熱水。啊,安德烈斯,昨晚的情景滑過腦海。
「妳覺得有趣嗎?」
「小姐,妳聽到我說的話了嗎?這不是妳房間。」
夏娃舉起銀盤。「好多了。」
「夏娃,」他喃喃地說:「妳真的好美。」
「說的也是,這裡可讀的東西太多了。」
他的表情相當坦誠。夏娃笑著說:「我也希望如此。」
他今天坐得更靠近了些。「我也是。」
「下次吧。」
「阿根廷客人還真霸道。」
十月的某個下午,她問:「你想過寫信回家嗎?」
「桑多斯大夫,請,快請坐吧。」
「沒有。」
「我來為妳做點檢查。」
夏娃哭乾了眼睛,靠在他汗濕的肌膚上睡著了。
「對你父母?」
「那為什麼……。」
夏娃笑了。安德烈斯用布拍打鞋跟。
「謝謝。」
「希望你喜歡。我們坐下如何?」
「有錢的那群自以為擁有全世界。其他人還挺好的。」
他的眼神如此真誠,外袍如此雪白。她點了點頭。
「救命。」她發出青蛙般的聲音。她努力張開喉嚨再喊一次。「拜託……救命……。」
「噢。」
「這種症狀肯定證實了桑多斯的假設。」
更多新聞:米兒娜又生了一個兒子,妳又當姑姑囉。可可的外孫女現在都長成美少女了。唉,妳真應該見見她們,夏娃,她們都十幾歲了,長得亭亭玉立。我真是幸運的外婆啊!不過她們的舅舅安德烈斯還是一封信都沒寫回家。如果妳看到我兒子(妳一定知道内幕!),請告訴他,說他傷了全家人的心,他應該回到他所屬的地方。
「這邊的茶味道苦苦的。」她把瑪黛杯遞給他。
這段文字讓他脖子都熱了,他趕緊鬆開領口,心想:我需要的是幸運與膽量。那是一個寧靜的早晨。醫師專用休息室明明就很寬敞,但他偏偏選擇躲在設備間,就著昏暗的燈泡光線,讀著夏娃的隻字片語。這樣鬼鬼祟祟,奇怪卻又防備森嚴的舉止,讓他自覺愚蠢。
他選擇頭髮捲度完美適中,交際笑容可掬,啜飲下午茶,為拿著錫製乞討缽的光頭孤兒舉辦募款晚宴的克里斯汀娜。這樁婚事是爸爸提議的,而他也滿意爸爸為他挑的對象。他到她的起居室拜訪她,兩人在午後陽光中喝著英國茶,克里斯汀娜似乎對他也頗有好感。也許,她喜歡的是報紙社會名流版上頌讚他倆訂婚的新聞。她是家中三姊妹年紀最小的,雖然才二十四歲,但已經迫不及待想出嫁。她舉止合宜,一切都恰到好處,但就是有點無趣,和那位坐在輪椅上,闖進他世界,寫起詩來有如連珠炮似的烏拉圭女孩徹底相反。
「請容我大膽猜測,這個家大概不太像家吧。」
親愛的夏娃:
她不需要這個包裹,再也不需要了。她住在世界上最國際化的城市裡,參加讀詩會,會中沒有任何人知道她是個出生工人家庭的女侍,曾經蜷縮在皮靴架邊,雙腳失去知覺,靠著喝詭異草藥治癒。她可以重新創造自己的人生,就像變成副總統和軍事部長情婦的電台女演員伊娃.都亞德。她從報紙上剪下一張伊娃的照片,壓在抽屜中。她像研究藍圖般仔細端詳這張剪報:她一頭光滑發亮的金髮,脖子上帶著美麗的寶石。這位勞動階級女孩散發勝利的微笑,雖然穿戴華麗,卻為窮人喉舌。隔牆的老男人達到高潮,安靜了下來,緊接著傳來套上褲子、皮帶、掏錢的窸窣聲。夏娃想到那張照片,還有剪報留在她肌膚上的墨水印,突然動念,想把自己的黑髮梳高,接著修眉、畫眉。她在鏡中端詳著想像中的自己,彷彿將脫胎換骨的藝術發揮得淋漓盡致。
「左腿。」
我愛妳,夏娃。
「會有人告訴她嗎?」
「是的,我只是很疲倦而已。」
夏娃開始全心投入婚事籌備,每天早上都拜訪優雅的女裝店。想當初,亮潔的櫥窗玻璃還曾經讓她度覺得難以親近。她喜歡店裡檯燈散放的光暈,將絲綢、寶石、珍珠映照地更加光采動人。她想如寶石般耀眼,如圍巾般身段柔軟,如精心製作的襯裙那般尊貴。在她腳下為她量身、折衣、穿針的女人都非常敬重她(她還清楚記得從裙擺高的視野所看到的世界)。她只要指著一件絲綢禮服,稍微點個頭,那件禮服就是她的。有人用沉穩、禮貌的口吻問她想要把鑽石鑲在純金,還是白金戒台上。純金的,她說。金子有種毫不扭捏的姿態,為了和羅伯多家人的第一次聚餐,她需要用金子點綴自己。
他緩緩點頭表達理解之意。「生病很辛苦的。」
他的嘴覆上她的唇,兩雙汗涔涔的大手放到她身上。慌亂中夏娃把茶杯放到桌上,熱茶燙到自己的臂膀。他的舌頭在她的唇齒間游移,身體將她壓在沙發上,一隻手在乳|房上飢渴地搓揉,並迅速貪婪地撩起她的裙擺。
「妳需要的東西都備齊嗎?」
「妳的藥丸,小姐。」他等她停筆抬起頭來。她微笑張開嘴。
「我們的國家……」克里斯汀娜將瓷杯放回碟子上時哀嚎:「到底怎麼了啊?」
她不斷下沉、下沉,遠遠滾開,逃離刺人的寒冷,以及從四面八方壓迫著她的城市。下沉很容易尤其當人一無所有,什麼也不是的時候。她愈陷愈深,陷入那深色的皮革洞穴,被潮濕的牆包圍,所有的一切都被吞噬。這樣的地方還在,而她很明白自己該怎麼做,只要靠著鞋跟之處蜷身,望著一張張臉慢慢在眼前浮現:父親會靠近,臉上爆出青筋,好像發出無聲的吼叫,皮耶多也飄在空中,不懷好意地盯著她,大笑起來,和父親的臉重疊在一起,錯開、飄浮、交疊、盯著她、飄浮。時間扭曲變形。
親愛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