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夏娃
第五章 橫渡漆黑水面,那片祕密之海
「還沒有很老。」
父女倆在鋼琴旁坐下。負責點菜的女侍頭髮像渡鴉緊緊覆在身上的翅膀。伊格納吉歐環顧四周。他的臉上多了她從未見過的皺紋。「這是妳以前工作的地方?」
「沒有。」
小羅伯多拉她的裙擺:「媽媽。」
「但是我還有一個問題。」
「當然不是,他們是他的孩子耶。」
夏娜驕傲地昂起頭。
「因為連我自己都不曉得。」
夏娃端詳著可可那沾滿牛肉肝碎屑的手。「我們是一起離開的。我們一起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四個月,然後他突然消失了,從此再也沒聽過他的消息。」
「孩子很愛他。」夏娃努力讓口吻聽起來平淡。
伊格納吉歐把玩著玻璃杯杯腳。「妳從來沒回家。」這不是一個問題,如果是個問題,她也勢必無法回答。「家裡有個缺口。」
夏娃點了根菸。「他們是我的。」
「謝什麼?」
「顯然如此,」柔菈說:「但我也是。」
夏娃旋轉著酒杯裡的香檳,頂端冒著細泡。
夏娃微笑,有點不知所措,覺得自己像個孩子,偷穿阿姨的漂亮衣服被抓個正著。肉鋪的血腥味記憶,以及抱著胸的老闆娘如今讓人覺得有些窒息。可可再怎麼古道熱腸,心裡面還是有疙瘩,因為她懷疑夏娃和她兒子私奔,傷了兩個媽媽的心。夏娃想像可可和媽媽這些年來待在樓上客廳裡,一邊喝茶,一邊互吐苦水。
「他們都是法西斯份子。」早上他邊打領帶邊說。
「謝謝。」
「然後永遠不會離開妳。」
她有些震驚。「孩子們。」
「埃內斯托。」
「已經打過了。」
「我不會忘記他們的。」
有時候,她會把媽媽偷渡出來,帶她去河濱大道,兩人一起散步,看著河面上的粼粼波光。此時特別有種閒散的靜謐。在這種靜謐之中,難以啟齒的話比較容易說出口。
「巴黎!」
「卡利波大夫,你要走了?」夏娃張開手掌,表示失望。
「因為我們都熱愛生命?」
那學生環顧四周。
「妳確定嗎?」
「失陪了。」說完她便上樓去。
「那又怎麼樣?這是他的責任。」
「去哪重要嗎?」
「下一次,我保證。」夏娃摸摸女兒的臉頰:「回去睡吧。」
「夏娃。」
「妳恨我嗎?」伊格納吉歐對著深紅色的桌布說。
「安東尼奧,」羅伯多傾身說:「忘了這一切吧。」
「莎樂美?」學生蹙眉:「她不是那個斬了施洗約翰頭顱的人嗎?」
「那人們就應該改革。」夏娜說道。
夏娃沒答腔。學生閉上眼,將一隻手放在小頭顱上。莎樂美非常信任地靠在他掌心。「什麼都可以,莎樂美。妳可以改變這世界、改變歷史。一切都有可能。」
夏娃進門,柔菈關上了門。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上衣,看起來相當迷人,像是溫室裡難得一見、混種、讓人迷亂的花。
「抱歉,我知道。離開妳之後我就立刻進醫院了。我不想離開妳,但是誰也料想不到……。」
「妳以為那是某個女人的?」
那天晚上,在眾人堅持與簇擁下,夏娃朗讀了幾首詩。她站在客廳窗前,在冰冷監獄圍牆的環繞下聽到如雷的掌聲。掌聲震開她的心扉,讓她差點落淚。掌聲充盈她的身體,彷彿她喝了太多溫熱的甜酒。朗讀過後,有人把音樂調大聲,眾人開始跳舞。夏娃先和父親跳舞,接著是阿蒂加斯,再來是夏娜,然後和一群詩人跳著群舞,最後才在雙雙對對的人中獨自舞動身軀,讓洋裝的紅色絲綢撫著她。她閉著眼睛心想,這是多麼適合新娘的顔色,多麼適合私奔的夜晚?當我隨著音樂搖擺,我可以默默說出誓言。就算無法實現又如何?那些已經實現的謊言和築起的高牆應該被丟下地獄。動聽的音樂節奏響著,我閉著眼,而你,你,誘人而深不可測的詩,你是哪種新郎呢?這麼多年來,我依舊不知道你承諾了什麼,甚至不知道你是什麼,但是我確實知道你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是唯一緊貼著我的肌膚、我的手、我的私處、我的心靈和我的夜晚的對象。當我一無所有、什麼也不是的時候,你陪伴著我、砥礪我、充滿我。靠近我吧,我的新郎,無論貧富貴賤,我會把肌膚的熱氣、呼吸、生命的滋味,把一切的一切都交給你。我是你的人了。我願意。我願意。夏娃睜開眼,屋裡擠滿人。她搜尋著柔菈的身影,但轉念想到她不可能冒著被認出來的危險出席派對。她覺得柔菈的缺席就像洋裝上出現了一條裂縫,但是她記著昨晚柔菈用擺滿蠟燭和新鮮玫瑰的房間給她驚喜時對她說過的話:我會在那裡的,我的精神永遠與妳同在。她搜尋孩子的身影。羅伯多和表哥菲力克斯、羅兒一塊兒吃著肉餡餅。穿著襯衫,打著領結的他看起來一本正經,像個小大人。她繼續搜尋女兒的身影,但是找不到她。莎樂美。這間房子擠滿了善良的大人,這裡不是鞋店,她沒有必要驚慌,但是她還是本能地慌了手腳,急忙擠過人群,來到帕哈麗塔站著煎肉餡餅的廚房,帕哈麗塔也不清楚莎樂美的去向。夏娃迅速穿過走廊,檢視所有房間,最後在她以前的房間裡找到在黑暗中睡著的女兒。
「他們做了什麼?我的意思是……。」
「妳留給我的就是這個?」
「我又不是慈善募款箱。」
這時傳來一記敲門聲。莎樂美穿著紫羅蘭色睡袍,垂掛著兩條辮子,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前。對四歲小孩來說,她的臉顯得特別嬌小。夏娃跪蹲下來。
「好吧,」他戴回帽子,「那麼,明天見。」
夏娃在三只帶著曲線的玻璃杯中倒了些干邑白蘭地,然後在丈夫身旁的沙發坐下。卡利波大夫頂著濕漉漉的頭髮和濕亮的眼睛,望著坐在情人座的夫婦倆。夏娃上一次見到他是在他的六十大壽,那是四個月前,當時那些舉杯祝賀的肺腑之言聽起來如此情深義重,讓卡利波大夫不斷臉紅。但今晚他的臉色蠟白,看起來蒼老、疲倦、心神不寧。她的乳|房微微刺痛起來。
「好吧。」柔菈看起來也有些不情願。她蜷在沙發裡,下巴擱在手臂上。「這些詩都很動人。我們到底為什麼會變成詩人啊?」
「這絕對是我們得探究的問題,」阿蒂加斯說:「我們得找到比現狀更好的辦法。瞧瞧那些示威和逮捕工會領袖的舉動,今年發生的這些動盪顯示政府已經不再站在工人這一邊了。」
「她們長得和妳一個樣啊,帕哈麗塔。」可可從櫃檯那頭說道,她已經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用帶點懷疑的眼神檢視著夏娃。「看看妳,剛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回來。」她特別強調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幾個字語氣帶著一點欽羨,或者鄙夷。「我還真認不出妳。」
她順了順他的領子。
「什麼?」
「我崇拜詩。」
「嗯。」
「恐怕已經變成過去式囉。」阿蒂加斯說道。
「妳現在經常和姑丈見面,不是嗎?」
「還是有太多個,你已經記不住?」
「當然了,」羅伯多遲疑了一下,伸手脫了鞋。「上班的時候,同事送給我一瓶香檳。」他鬆綁鞋帶的動作幾乎和動手術一樣謹慎。夏娃不是這樣解鞋帶的,她總是抽得太大力。「妳告訴孩子們了嗎?」
「讓我來。」學生邊說邊伸手調整、擠壓夏娃的乳|房,並安撫寶寶。「這裡,這裡。」寶寶的嘴又奏上了乳|頭,夏娃的體內終於產生了一丁點乳汁。學生朝牆壁別過頭去。
夏娃拿起筆記本,開始書寫。黑暗中,她寫出來的字母在紙面上搖擺,不受控制,但這無所謂。她坦誠而急促地寫著,寫完一面就撕下來,直到感覺自己釋放滿滿的心事。接著她打開抽屜,把那些紙蒐集起來,放進一大疊雜亂而未完成的詩作裡。
「怎麼會呢?」夏娃放下叉子。
「很好,非常讓人興奮。」這倒是真的。索瑪夫婦非常好心,一下子就答應出版,她也準備妥當,熬夜將自己的詩彙整成篇。但是今天她這麼回答時有些言不由衷。
「這些日子以來……」伊格納吉歐說。
「是的,桑多斯夫人,」她帶著一點揶揄的語氣強調這個稱呼:「像妳這樣的人。好吧,告訴我,妳變成了誰?」
「妳知道這故事嗎?」
「所以妳無法再婚?」
學生凝視著嬰兒。「妳替她取名了嗎?」
「我們無法離婚。」
夏娃想到羅伯多的父親絕對不可能像個平民般夜夜流連在街頭,就算為了女兒或任何人都不可能只有最特立獨行、有病或激|情的人才會這麼做吧。
一位高䠷、外型典雅的女人開了門。「早——」話未說完,她突然噤聲。
她吐了口煙,又吸進一口。「為何不?」
她遲疑了很久。太久。「將來就是和孩子在一起。」
「我也不想再婚。」
夏娃點頭。下一個問題哽在她的喉嚨。 「問吧,要問什麼儘管問。」
「這還沒完,」他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我很慚愧地告訴你我留了下來。這孩子足足需要五個醫生,但如果我離開,就沒有半個醫生能夠治療他。我花了一個晚上清理他的身體,清理到一半時還聽到門外長官商討,有個人想藉口發生交通事故,殺死這個年輕人,但另外一個人猶豫不決。他們說得倒輕鬆好像只是丟掉一塊抹布般,但坐在水泥地上的我都快吐了。
「最好如此。」
柔菈看起來既慚愧又興奮。一滴水在她萊姆色的上衣留下深色的水痕。「她是我的常客。索瑪太太很愛妳的作品,她先生也是。或許他們會願意出版妳的作品喔。」
石雕小天使依舊站在屋頂,被鴿糞染得斑駁。門上依舊掛著銅鈴。窗裡還是一排排炫耀著黑、紅棕、乳白皮革的鞋。夏娃在街角徘徊,隨時準備走人。不過四周毫無動靜,似乎沒有走近或者跑走的必要。黃昏的寒意開始襲來,一臺街車在她身後發出轆轆聲響,鞋跟在人行道上踩出清脆的聲音。蒙特維多也正在回家的路上。她已經變了。現在的她三十歲,再也不是一個小女孩。她的眼角已經出現細紋有兩個孩子,以及一段建築在幻想、面具之上,需要力挽狂瀾的婚姻。她正準備出版一本詩集,有一個表姊、媽媽和三個哥哥,以及在充沛水流下按摩她頭皮的一雙手。此刻她内心浮現一種黑暗、濕滑、穩固,彷彿位居海中央如岩塊的東西。
學生靠近她。
夏娃旋轉手中的酒,啜飲著。酒溫暖了她的喉嚨。「不恨。」
「我快死了。」
「那就留下來吧。」
「怎麼啦?」
「我很願意。」夏娃說。
「有的。」
「他們可以邊吃邊聽一點歷史典故,對吧,小朋友?」
柔菈自傲地微微一笑。「妳就認不出我來啊,對不對?但是我盡量不在普塔.卡瑞塔斯出沒。我在蒙特維多認識的人多半不會來找像我這樣的美髮師。我的顧客多半是……嗯……。」
換了個話題後,談的東西漸漸充滿夏娃不懂的醫學詞彙。她開始有些坐不住,是該解開胸前繃帶餵食莎樂美了。
「是又如何?」
白色堅硬的瓷磚從四面八方對她發出冷光。
恣意的歡樂很難瞞過別人的眼睛。
「她很好,孩子也很好。我只是睡不著,不曉得該上哪去。」
這是夏娃恐懼的問題。她不願意,也不會參加擠滿家人、無止盡的肉餡餅、兩打人的喧囂、爬來爬去的姪子們、酒、蛋糕還有爸爸的歡迎派對。
「我不能這麼做。」
莎樂美睡在搖籃裡,握著小拳頭,嘴巴裡含著奶嘴。夏娃拿開奶嘴,莎樂美張開眼睛,哭著找媽媽。她露出乳|房,湊上來的小嘴溫暖而飢渴,小手抓住母親的肌膚。就是這種感覺。這溫暖、甜美的吸吮能夠為她灌注力量。她試著不去想被摧毀兩次的埃内斯托.布拉沃,也不去想曾經餵養過他的女性。她努力不去想裴隆夫婦的粉紅色皇宮、收音機裡冠冕堂皇的話、散發的希望、白紙黑字的謊言;他們的存在是精打細算的結果,他們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論複雜難懂、無懈可擊;她努力不去想自己,不去想明天,後天還有大後天,而是懷抱寶寶,在安全整潔、充滿珠寶、水晶杯和織錦簾幕的宅第過著每一天。但她無法罔顧那些在水泥地上流血的人。一想到這,她就覺得作嘔。她把莎樂美抱緊了些,寶寶吸著奶,全身扭動著。她可以告訴女兒許多事,也準備這樣告訴女兒:這才是真正的我,裸|露乳|房餵著妳,渴望成為勇敢、龐大、憤怒的人,願意相信那個說「一切都可能」的男人的話。寶寶和母親同時張了口,莎樂美放開乳|頭,咂著嘴,夏娃把女兒安放進搖籃,清唱搖籃曲:快快睡,我的寶貝,快快睡,我的太陽……。寶寶沒多久便睡著了。
「拜託。」
「不行,」羅伯多幾乎從沙發靠枕上彈起,「你會置你的工作、家人,所有的一切於險境。」
「我現在可以聽了嗎?」
夏娃進門後環顧了一下房間:大理石櫃檯、象牙色牆壁,還有一支插滿鮮花的水晶花瓶。柔菈戴著珍珠,身穿淡紫色絲綢,抹著深紅色的口紅。她盯著夏娃,眼神銳利,看起來有些失禮。
羅伯多接下朋友的大衣,將帽子遞給夏娃,夏娃把東西都掛上大衣架。「你想喝些什麼嗎?」
「有些事比生意更重要。噓——放輕鬆。」
鏡中的柔菈繼續專注於自己的工作。「這就是妳不能隨心所欲的理由?」
「難怪很多女人愛死了這個。妳一定要讓我付帳。」
「為什麼?」
「有任何羅伯多的消息嗎?」
莎樂美點頭,夏娃掀開床單讓她爬進來,她像鑿洞的地下動物般鑽到媽媽身上。她怎麼能孕育如此神奇而美好的孩子?
「這個世界是個笑話。」
悉達戈太太慢慢從門邊踱開後,她又哭了起來。
「好久不見。」帕哈麗塔說。
這問題出乎夏娃的意料之外。「我自己啊。」
「妳有空嗎?」
「是改變的時候了。」
「拜託?」
他們待到很晚,孩子們都在阿蒂加斯的床上睡著了。此刻夏娃和夏娜在廚房裡獨處。
這雙手和過去一樣,雖然現在指甲長得可以在皮膚上抓出印子。夏娃看過這雙手像淘金似地翻過書頁,寫滿記事本,抹去她頰上的淚痕。她認得這雙手,而這雙手也認得她,有時候似乎比她還更認得自己。這雙手輕輕滑過珍珠項鍊、耳環、鬈髮,順著頭皮隱匿的輪廓滑動,讓她覺得自己即使戴著頭盔,也早被這散發香氣的水槽融化,彷彿沒有任何事情可以(也不願意)隱瞞著這些手指。有時候,她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顯得過於放浪,盡情享受,渴望被按摩、雕塑、洗滌、重生,在祕密之海中重新受洗。
夏娃的乳|房因為快要滿溢出來的脹奶而疼痛不已。「我不懂。」
小羅伯多的鼻子貼在玻璃前,肯定會留下一抹油漬。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開門。酒來了,倒進杯中。父女倆沒有彼此敬酒就直接喝了。餐廳內充滿絮語、爵士唱盤的哀鳴、某人過於尖銳的笑聲,以及過於濃烈的香水味。
「啊,」將軍說道:「桑多斯夫人!今晚可好?」
夏娃感到身體就要融化。媽媽身材如此嬌小,擁抱起來力量卻如此大,讓她差點不能呼吸。帕哈麗塔的肩膀開始抽動,夏娃克制了想抽身的念頭。
「拜託,表妹,看看妳自己。」
「很抱歉。」
「那妳的生意怎麼辦?」
賓客愈來愈多,漆黑的燕尾服穿插在將軍的軍服,以及珊瑚色、紫羅蘭色、祖母綠、鵝黃等各色晚禮服之間。笑談中,弦樂團奏出某首奏鳴曲。羅伯多正和一位有如禿頭鸚鵡模樣的重要科學家交談她加入話局,站在丈夫身邊,一邊微笑,一邊尋找可以說話的對象。侍者將香檳高腳杯放在銀盤上送了過來,她端著一杯啜飲,突然看見出版商路西歐.伯米亞札尼出現在大廳另一角。夏娃沒有和對方見過面,但是她在《民主報》的文學副刊看過他的照片,認得他那多肉又帶著慧黠微笑的臉。去年,筆名「峽谷獨孤」女詩人初試啼聲,讓發掘詩壇未來之星的他占滿文學副刊版面。打在他身上的聚光燈更因女詩人付之闕如的照片而更加耀眼。這位女詩人身分成謎,報章媒體爭相揣測報導,據說她是名隱居在大草原麥田中的盲眼鄉下女子,十分平凡、沒沒無聞。她雖然從未跨進大城市一步,卻飽受文人與知識份子的愛戴。此外,她詩裡隱而不揚的熱情幾乎要滲出紙面。羅伯多聽夏娃朗誦她的詩睡著後,夏娃會繼續享受她的詩句,直到夜深。
「和我們一起住吧。」
她去戴茲卡左肉鋪找她。店内氣味依舊濃厚,和_圖_書但曾在那裡大笑、玩著殺龍遊戲的海盜男孩與女孩卻已不在。肉鋪看起來一如往昔,可可也是:一樣的圓臉、黃色頭巾、重新整理香腸時彎腰的模樣。
他又站了一會兒,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在鏡子裡可以看見鳳梨色澤的陽光灑進窗口,蔓延至沙發、壁爐、柔菈的粉紅色洋裝、珍珠項鍊,還有她屈身為自己剪出完美弧線的身影。
羅伯多眼睛盯著馬鈴薯泥,夏娃推了他一下。
「謝謝。」
伊格納吉歐把玩玻璃杯的杯腳。「原諒所有的一切,原諒我沒有聽妳這一邊的說法。」
「她叫什麼名字?」
秋天隨著冷風和陣雨到來。這是個充滿魔力的季節,夏娃可以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在街上,突然感到快樂像一陣風似地刮向她,讓她想要跳躍、奔跑,踩出水窪的水,感受靴子底下那些棕色葉片充滿感官之美的碎裂。人行道上鋪滿落葉。「莎樂美,去踩那個!」小橡膠鞋踩碎了一兩片葉子,一個三歲小孩和媽媽在碎裂聲中咯咯發笑。「羅伯多,你來試試如何?」他搖頭,外婆織的羊毛帽上的毛球甩動起來。他何時變得這麼高的?又是怎麼變得如此正經八百?她得在很多水塘踩出水花才能逗得他發笑,但是只要引出他那像曙光乍現般的笑顔,一切就值得了。
「好極了,將軍。」
穿著連身帽外套的船夫將他們送進安靜的河水中。除了水,前方什麼也沒有,但是夏娃知道前方有陸地,因為她在那裡住過、走過、呼吸過,六年前那裡還是她的家。蒙特維多。充滿回音的城市。擁有太多鞋子的城市。街角有肉鋪,廚房堆滿綠色草藥,還有媽媽燉湯時散發的熱氣。當他們困在黑夜中橫渡水面時,夏娃做了十五年來第一次的禱告:為了小羅伯多還有莎樂美,為了她如今承受無名壓力的婚姻,為了也在逃亡中的卡利波大夫一家人,為了埃內斯托.布拉沃還有他母親,為了艾薇塔和裴隆,還有對他們既愛又怕的阿根廷,那個迷人而多災多難的阿根廷。她也為烏拉圭祈禱,為媽媽、哥哥、嫂子與外甥,所有在「迪亞伯麗塔」的詩人,寫信的可可,還有她失蹤的兒子安德烈斯祈禱。她祈禱河濱大道的浪花繼續吟唱,烏拉圭的羊毛繼續在織布機滾輪上轉動。她還替父親祈禱,是的,她甚至替父親以及皮耶多祈禱。喔,上帝啊,無論你藏身何處,我也將為皮耶多祈禱,因為此時此刻,身處兩岸之間、兩個家之間,在兩個世界之間奔流的銀河上,這是她唯一能夠做的事。
「爸爸,你生病了嗎?」
進了廁所,她見到兩支裝滿怒放百合的水晶花瓶:一支在鏡前,一支在鏡内。她掙扎著將乳|房拉出無肩帶禮服上衣,兩道水流突然激射出來,噴在鏡子上,鏡中一個貴婦在兩道白色乳汁中盯著自己。當然,她還是堂堂貴婦,只不過趁著奶媽不在時,偷渡了嬰兒的吸吮。她終究無法抵抗莎樂美的獸|性本能,還有乳汁從體內流進嬰孩口中的感覺。夏娃更換胸前吸收外溢乳汁的墊布。那是她犯罪的證據。她將墊布像繃帶般纏住胸口,緊緊包住,再更緊些。她想到搖籃裡的女兒(也許現在正在瑪莉亞的胸前),擦去從鏡子流到大理石梳妝台上的斑斑乳汁。馬桶把罪證沖到黑暗的水管中,空氣中散發出一股混合乳汁與百合的甜香。她整了整禮服前襟,檢視頭髮,回到派對中。
凌晨兩點,她在廚房裡和夏娜商議。
「還有裴隆。」
「永遠。」
「不過那是不入流的工作,我還是比較適合這個職業。」
隔週她預了約。柔菈住在一棟時髦的高樓內,電梯服務人員的制服上閃著擦得晶亮的鈕扣。她走出十五樓,敲了一五五五號房門。
「他們已經腐敗了。」
「我們把年輕人帶到一棟位於郊區的房子,那是警察用來……做他們想做任何事的祕密基地。他們把那地方當成他的療養院。他的臉痊癒後,愈來愈讓我想到兒子。他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話,除了向我要食物、水,或者幫他在銬住他的床上翻身。當然,警方警告他不准說話,連我也是。我一想到他可能看不起我,或者把我當成警方的一份子就心如刀割。我想要辯解,想要逃跑,但是我卻按照他們的指示行事。
兩旁的人發出不滿的吼叫。
「噢,希望妳在處理掉它們之前,可以寄一些給我。」他從西裝外套口袋中抽出一張名片。「我想向妳邀稿。」
夏娃眼睛眨也不眨。
「他們叫我清理他,治癒他,但不能讓他住院。我說這根本不可能,囚犯的狀況十分危急,非得入院不可。長官用一種冷笑的態度看著我說:反正把他處理一下就對了。另一個長官把我帶到一旁說:聽好,狀況是這樣的,沒有人授權我們毆打他,但這是必要過程,當然,我們沒有必要大肆宣揚,囚犯必須待在這裡,直到……他能見人為止,你懂吧,這就是你的工作了。我抗議地說,如果我不照辦會怎麼樣?長官不耐煩地說:那大概也沒有人可以治療他了。」卡利波大夫的下唇抖了起來。
「麻煩。」她把病袍拉上,望著他抱著寶寶離開。
床上已經堆著如山的毛衣、皮帶,還有熨燙整齊的棉衫。此時,也許別的女人會哀求、動之以情、下跪、黏著對方撒嬌,做任何可以把先生留住、改變他心意的事。但是夏娃不想。這個念頭像烈酒般衝進她腦海。她太醉,想得到更多,想要帶著這中毒的想法到天涯海角,不管那天涯有多陡峭,她將墜足落下多深。
莎樂美出生八週,也就是流亡前一週,夏娃進了總統府。當時她的乳|房有些脹痛。山雨欲來,使得夜色更加深沉。燈火輝煌的總統府在這片夜色之下佇立著,四周有堅固的圍牆,挑高的入口處有裸胸的女神雕像,臉上閃爍著一抹不知道是飢渴還是發笑的表情。夏娃穿越這些雕像時屏住呼吸,四周賓客湧上前來,散發出高級香水的氣味。乳|房更加脹痛了,她緊摟住羅伯多的手臂。
「對。」
「等等。夏娃.桑多斯。我在《新字》上讀過妳的作品。」
這些年來,晚宴賓客自動讓出一條路,讓她從容穿越其中的情景,彷彿像魔法一樣神奇。夏娃非常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動作、柔亮的烏黑秀髮,還有全身散發出來的淡淡香水氣味,已經優雅地轉變為一股力量籠罩著她,使得男人退後幾步讓路,女人站得更加筆直,眼神飄過來,微微點頭或搖頭。她現在已經不是一個手忙腳亂,從大理石化妝台上擦去乳汁的女人,她變得更強大、受人矚目、具有分量,說話字字珠璣。
柔菈一笑。天空像斗篷般在她身後漸漸放下。「需要我幫妳洗頭嗎?」
羅伯多點頭。「有所聽聞。警察以叛國罪逮捕一名學生。」
「和人有約?」
「不只是阿根廷而已,表妹。妳在那之前就已經消失很久了。」
第一次剪完頭髮,在河濱公園上散步的夏娃感覺像踩在純金道路上。第二次剪完,她回家偷偷哭了七小時,但沒有讓房間裡或餐桌上的孩子聽見。用餐時間,孩子便交由樓下那位犀利卻暴躁的悉達戈太太照料。她每隔一小時就上樓來敲夏娃的房門。
有那麼一秒,柔菈似乎看起來像孩子般鬆了一口氣。
「妳知道我的意思。」
「真不敢相信!」
學生歪著頭,用一種全新的眼光望著夏娃。走道傳來一陣腳步聲,又漸漸走遠。他又望了女嬰眼。他長得頗英俊,夏娃自忖,不曉得這是不是他第一次接生。
時光飛逝,三年過去了。平靜的三年。夏娃偶爾會想念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喧囂和繁榮,但是蒙特維多出乎意料地嶄露新風情,顯現特有的單純韻味。比方說,過去肉鋪裡總是擠滿香汗淋漓,散發精油氣味的女人。如今那些女人還是會來買肉、交換八卦情報,但是話題已經轉而圍繞在炫耀自己的孫子上。就連「寡婦」也還是會出現,只不過她已經老得快成仙,有時候她就在門邊占據一張凳子,搭訕進門的人,提出一些當頭棒喝的忠告。她們也會和夏娃聊天,想知道她過去幾年的一切,還有關於裴隆的大小事。她們說,烏拉圭有很多阿根廷流亡份子,逐年增多。她們還問,裴隆真的像左翼報紙寫的那樣極權壓迫嗎?夏娃回答之後,她們七嘴八舌地議論:怎麼會有這種民粹主義的人如此對待自己的人民?一點都不像我們的巴特列,願他安息。她們耐心等待帕哈麗塔的服務,有些人表情堅忍地走進粗麻簾布後,最後卻哭著出來,有些則是哭著走進去,卻喜孜孜地翻開簾布。夏娃看著孩子們忙著包肉、擦拭櫃檯。她偷偷關注著媽媽的世界。
「妳正在做妳想做的事嗎?」
夏娃覺得既疲倦又開心,甚至有些害臊,彷彿她闖入某種私密儀式。她想把莎樂美重新塞回體内也想對這名學生大喊,拜託他不要介入、打擾她們,只要隨侍左右就好。那名學生突然和這對母女建立了一種無可比擬的親密感。莎樂美的臉皺了起來,嗚嗚發出哭聲,夏娃掀開病袍,將寶寶抱近乳|頭,寶寶的小嘴也搜尋著她。
羅伯多突然面無表情。夏娃更靠近了些,聞到他身上襲人的古龍水香氣。「也許我是個壞妻子,但至少我是忠誠的,我從來沒有碰過另一個男人。」或者女人。或者。「至少我敢這樣說。」
「親愛的,讓他們吃吧。」賽薩爾說。
羅伯多吻了一下她的前額。「很好。」
「是的。」
寶寶的嘴找到了乳|頭,卻吸吮不到乳汁,於是哭了起來。
「今晚?」
羅伯多謹慎地問:「你要怎麼做?」
因為手中的托盤而顯得更嬌小的莎樂美抬頭望著母親,專心保持平衡,托盤上放著瑪黛茶、裝熱水的熱水瓶還有幾片吐司。他們怎麼自己動手呢?要是被燙傷了該如何是好?
「妳應該去找我的美髮師,她是城裡最頂尖的,她的甘甜香皂感覺好像可以把一切煩惱都洗掉。」
「我不曉得。」
他又擦亮另一根火柴,在那須臾的光亮中,他那充滿希望的臉龐看起來像個男孩。夏娃心想,當父親仍在義大利,以及在汽船欄杆旁時,就是個男孩,像現在這樣抽著菸,隻身遠離家園,乘船到烏拉圭,雄心勃勃。
「謝謝,」夏娃舉起香檳高腳杯,「兩位也是。您出版的作品太卓越了。」
「永遠不會。不會的。」
「取了。」生產前不久,夏娃讀了王爾德的劇本。我渴望您的美,女主角說:無論洪水或巨濤都無法淹沒我的熱情。這句台詞震撼了她,讓她覺得接下來的劇情不再那麼可怖。「莎樂美。」
「因為我們就是阻止不了自己的衝動。」
「夏娃,妳不記得我了嗎?」
「趕緊再來喔。」帕哈麗塔說道。
「噢,抱歉聽到這消息。」
「為了當真正的自己。」
「前幾天我們進總統府時還惦記著你,」羅伯多說。
「進來,進來。」
「你讀《民主報》嗎?」卡利波大夫問。
「夏娃?」
「誰的名字?」
柔菈注視鏡内。「一部分。」
夏娃自食其力,慢慢展開新生活,在三條街外的咖啡館找到一個工作,薪資雖不高,但是一起工作的女侍都是笑口常開的人。七十多歲的老闆非常大方,每天都讓她裝滿一簍可頌麵包、蛋塔或者肉餡餅回家。一家三口會把這些小禮物當成早餐、午餐或晚餐吃,有的時候直接就著邊緣沾滿油漬的簍子大啖起來,或是坐在餐桌旁用手拿這些甜點吃著。羅伯多吃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好像品嚐之前要先研究内容物似的,莎樂美還沒咬下第一口前會先閉上眼睛,彷彿品嚐內餡是需要投注信仰的儀式。一開始,羅伯多每天都會問爸爸在哪裡,而「還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不會,不會回來了,現在只有他們三個人」這個答案總是無法滿足他。他不斷問同樣的問題,但很快地,重複的問題似乎讓他感到厭倦,於是不再問起,只剩下牙齒和湯匙接觸發出來的輕響。
「哈囉,外婆。」他小聲而禮貌地說,端詳著眼前這個人、她濕潤的眼眶和樸素的洋裝。帕哈麗塔摸了摸他的手臂、頭髮和臉。
如果沒有回普塔.卡瑞塔斯,那麼她不算真正回家。但是她無法回到成長的地方,不能見爸爸。她確實想過,也試著想像那光景,揣摩可以說的話,但是想像的畫面最後總是停頓在爸爸對著皮耶多微笑,菠菜餡餅派掉落地面那一幕。菠菜餡餅派厚實卻腐爛,很容易就能流滿全身。她害怕自己可能起不了床,無法親吻自己的孩子,如果再嚐一口那滋味,甚至無法阻止自己殺人。造成僵局也罷,至少總比引起戰爭好。但是媽媽——她必須見媽媽。
「發生了什麼事?」夏娜穿著圍裙,雙手抱胸。
「此外,」羅伯多的手在空中揮了揮,一副要要清除烏煙瘴氣的模樣,「我讀了你寫的痲瘋病報告,非常精采。」
他露出戒備的神情。
潘納羅札看到裴隆出現在大廳一角,便藉故抽身離開。
「不想。」
「我寫不出來,」卡利波大夫說:「我試過,可是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好像前方有巨石擋住道路。」他對夏娃疲倦地笑了笑,這是當晚他第一次微笑。「不是所有人都和妳一樣有這方面的天賦。」
「也許你說的對。」
帕哈麗塔抬起頭,莎樂美已經鬆手。「了解。」
「我很歡迎妳住下來,但是姑姑家的房間比較多。」
「波西多斯區的一位先生。」
「別擔心,」助產士說:「好好休息。」
「羅伯多,」她在他身邊坐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伯米亞札尼正在和潘納羅札將軍交談。
黑暗中,她們躺在彼此身旁。兩人剛在黑暗中做完愛,和黑暗做了愛。黑暗像一雙合起來的大手捧住她們。夏娃心想,我永遠不想離開,我想住在這個留下彼此體香和聲音的地方。我想永遠留在這個和另一個身體交融的身體裡,發掘彼此的喊叫、毛孔,還有遺失的洞穴。我們的渴望已經收藏在這些洞穴裡太久、太多年,迫不及待要釋放它的祕密色彩。
「一定是這樣。」柔菈指向桌子另一頭散落的紙張。「我可以保留一陣子嗎?」
「我只是不想仰賴他。」
卡利波夫人感激地笑了笑。「妳有沒有作過噩夢呢?」
「她力氣很大。」夏娃抱歉地說。
「我要離開。」他放低聲音,但還是在衣櫥前來回穿梭。
「桑多斯夫人?妳還需要我嗎?」
「好了,寶貝。」夏娃把小羅伯多從玻璃櫃旁拉走,抱了起來。他已經長得很大,她得用盡所有力氣才能抱起兒子。「我應該帶他回家睡午覺了。」
「不會,一點也不會。」
「妳能回來真好。」夏娜又倒了一杯酒。「妳消失了好久。」
「啊。」
她站起來。「你的意願不是我唯一需要聽從的。」
結婚兩年後,夏娃生了一個兒子,名叫羅伯多。小羅伯多。剛出生時他的啼哭刺穿空氣,聲震八方。夏娃想用自己的身體安撫他,以母乳餵飽他,但是一切都已經安排好,她的兒子馬上就被帶到隔壁奶媽的房間。
「完美。世界上最棒的洗頭經驗。」
「這是真的嗎?」柔菈問:「這是真的嗎?」
「嗯……?」
「請,把這裡當自己家。」
「也許吧。」
再過三星期,詩集就要上市了,書名為《世界上最寬的河》。書封很簡單,上面畫著一名靠在河岸的裸女側影。詩作吟唱出飢渴、清晨、鍾愛的城市、充滿乳汁的乳|房、作噩夢的夜晚、對名字與美毫無來由的熱愛、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獄中流血的年輕人、在鋪著格子布桌巾的餐桌上作的馬克思主義之夢。她第一次把詩集拿在手中時,想到的是那個十歲便輟學的女孩。她希望自己能夠回到當年,把這本書放到女孩眼前。當年的那個女孩,還有無數和她在一起的女孩或女人們會在這些書頁上呼吸。她們像幽靈般在字裡行間逗留,持續的吐納甚至讓紙張為之濕濡。或許世界上只會有兩個人會讀她的作品,或許有兩千個,但那都無所謂。詩集的存在宣告著她的存在。她已經唱出她的心聲。
羅伯多於是上床就寢,幾分鐘之後,卡利波大夫走進雨中,夏娃小聲地說:「明天早上羅伯多上班的時候再來一趟,我會幫你的忙。」
「什麼意思?」
「以不署名的方式。」她補充。羅伯多直接以警告的眼神盯著她,但是她假裝沒看到。
「莎樂美。」彷彿這個名字十分令人玩味似的,他緩緩說道:「她會做什麼呢?」
「離開。」
「www.hetubook.com.com妳變了,妳知道嗎?不只是衣服的關係。」
夏娃將頭放上柔菈的手心。她的頭髮宛如一叢海草,而那些手指頭正在海草中尋找珍珠。珍珠充滿她的内心,就要滿溢而出,可以尋獲的東西太多了。
「還有誰?」
「是啊。」
一片沉默。可可咳了咳。小羅伯多用指甲敲打玻璃櫃:叩叩叩叩叩……。
「再見了,爸爸。」
回家這件事讓一切變得不同。這座城市沒有變,只是她必須調整自己看東西的角度,以及所有感官體驗,好適應不同的光線、幽靈,還有迷你而平靜的一切。這裡沒有寬敞大道,蒙特維多市中心少了瘋狂的喧鬧,甚至連車子發出來的噪音都溫柔不少。他們的新公寓位於舊城區的聖薩爾瓦多大道上,雕花鑄鐵陽臺可以眺望精雕細琢的建築、一條石板街、搖晃著樹葉的老樹,還有河濱大道。如果六年前她沒有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能夠住在這樣的社區就已經是無比奢華。和阿根廷的宅第相比,屋裡的床也許稱不上豪華,但還算堅固,地毯雖不是紅色的,但還算乾淨,窗簾也許不是最高檔的,但還算雅致。夏娃偶爾會偷偷從床上爬起(小心翼翼不吵醒羅伯多),穿著拖鞋與皮毛大衣,躡手躡腳走到陽臺。在安全的圍欄保護下,她坐著吸菸,望著對街那扇紅色大門為客人開了又關。那扇門還記得她,呼喚著她。只要她過街,打開那扇門,所有那些工作與充滿想望的夜晚就會瞬間回來,告訴她過去的樣子。那股悸動可以讓她就這樣醒著好幾個小時,菸一根接著一根,緩緩朝著她的指尖燒成灰。
「非常讓人驚豔。」
他咳了一聲,望著女兒仔細上了指甲油的指甲。「妳看起來好極了……呃……妳的家人好嗎?」
柔菈那有稜有角的輪廓似曾相似。夏娃想不起來哪裡看過,努力搜尋記憶,掃視她的臉、頭髮和眼睛。眼睛。她喉嚨一緊,說不出話來。不可能。兩人互相盯著彼此。
「沒有,只是老了。」
「永遠不要離開我。」
柔菈沒有看她,遞出托盤。
「她這輩子會做什麼呢?一個娃兒有完整發展人生的空間,妳不覺得很奇妙嗎?」
「告訴妳,是真的。每次洗頭回來我都睡得特別安穩。妳看看她剪得多好。」卡利波夫人摸著自己銀色的鬈髮。「我給妳她的電話。」
「哎呀,真是,太謝謝了。」
「好吧。」碧亞翠絲說,夏娃可以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一丁點失望。
「對。」他說。
「為什麼?」
帕哈麗塔放開手,在小男孩身邊蹲下來。「哈囉,親愛的。」
「很抱歉聽到這些。」她說。
夏娃聽到客廳裡傳來阿蒂加斯低唱著一首古老的牛仔民謠,那是孩提時代的她就耳熟能詳的一首歌。賽薩爾的中鼓替歌聲搭配緩慢而溫柔的節奏。夏娃放下菸,續點了一根。她等對方問出她不想回答的問題,可是沒有人這麼做。「我人不是在這裡了嗎?」
夏娃調整胸前輕盈女嬰的位置。「什麼做什麼?」
這不是她所期待的反應。羅伯多是個好人,他為她犧牲這麼多,放棄既有的人生另起爐灶,只為了和她在一起。他們彼此都明白這筆情債龐大得難以償還。她捏緊他的手,望著窗外被雨水籠罩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雕花門為那些尋找溫暖、衣著優雅的顧客敞開;年輕的戀人在傘下緊擁,笑著走過巷弄;昂然佇立的鑄鐵街燈散發出一圈圈光暈。夏娃鉅細靡遺地想像她的新書,包括書背樣式,淡黃的書頁,還有盛大的新書發表會,會場裡有香檳,繁花嬌豔,人山人海。或許「峽谷獨孤」會出席發表會,屆時報紙會這樣報導:夏娃.桑多斯引「峽谷獨孤」出關。布宜諾斯艾利斯會對她舉杯敬酒,為她發光,緊緊擁抱她。車外街景一變,豪華宅第漸漸浮現。傾盆大雨在他們頭上的鐵皮車頂大力敲打。
夏娃想笑、想哭,也想大叫。「我真不敢相信。」
「你要幹嘛?」
「媽媽——」在她逃跑或者跪下尋求諒解之前,一雙手臂、刺人的羊毛,以及碎九層塔與苦藥根氣味已經緊緊抱住她。
「還有些其他的事。」刀鋒現在在她頸上,冷冷地貼著她的肌膚。「妳呢?」
「妳想想看,遺世、嫻靜、失明、鄉下,她怎麼可能會在城裡現身呢?」
「還可以。」
「我的意思是,我會回家照顧小孩。但是我會把自己變成汗水,留在妳的床單裡。」
「我可以和妳一起睡嗎?」
卡利波大夫搖了搖剪報。「布拉沃不可能攻擊警察,他一直受我照料,他是被陷害的。」
夏娃聆聽潮濕的濤聲。帕哈麗塔望著岸尾燈塔的方向。她曾經告訴過夏娃,當他們的房子建好時,燈塔的光束會從海岸清楚地照進窗口。
她抬起頭。她才剛在筆記本上寫下:你燃燒且……。羅伯多逼近她的臉,皺著眉頭,嘴角凌厲,像頭被獵捕的動物。
莎樂美寬心了一點點。
「卡利波大夫,」夏娃輕柔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無法回答這問題。」
「很好。」
「七年了。『改造』之後,我留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拜師,不過那邊競爭太激烈,所以我就回來了。」她把瑪黛茶遞給夏娃。「我可是烏拉圭最好的理髮師之一。」
「當然。」夏娃想像安德烈斯在聖泰勒莫的巷子內流血至死,或死於肺炎。當然他也有可能正在巴黎閒晃、嘲笑她們。
「希望妳不會因為,嗯,我不回家而生氣。」
「我們明天離開,」他說:「把小孩子安頓好,夏娃,妳知道……。」
「現在可不是下午茶時間。」
光線大量灑進屋内,使得水晶花瓶閃爍著光芒,抖去記憶的灰塵,重整已知的世界。她將瑪黛杯回傳給柔菈,望著她(她!)在茶葉上注水,紅色的雙唇含住剛剛夏娃含過之處。
「公寓看起來很好,從外面看起來。」
夏娃坐在絲絨沙發上,柔菈則到廚房煮水。屋内空間寬廣,有直抵天花板的落地窗,金框畫作,還有豐富的盆栽。她的右手邊有張面對橢圓鏡子的美髮座椅,左手邊的窗戶可以看到延展到河岸的屋頂夏娃想像自己從窗邊墜落,從現實中墜落,墜進扭曲變形的水底世界。柔菈走了進來,手中的托盤放著各式糕餅和瑪黛茶。
「出版商?」
夏娃的心結稍微鬆開,臉上開始散發光采。「就快出版了。」
「當然。」
伊格納吉歐聳聳肩承認了。那對年輕情侶停下腳步,幾乎毫不掩飾他們看好戲的興致。伊格納吉歐望了他們一眼,他們才別開目光。「也許……我們……是不是可以到裡面……喝一杯?」
夏娃玩弄著手中的酒杯。「某種程度上是的。」
她在更衣間脫下狐狸皮衣,露出紅得像耳際的紅寶石,顏色大膽的晚禮服。不過這是一個適合大膽的夜晚,也是莎樂美出生之後她第一次參加社交活動。是穿回削瘦晚禮服的時候了,但是這件紅色禮服太緊,緊緊扼住她的胸,刺|激了不應該出現的母乳。舉止合宜的貴婦早該在幾週前就停乳。她轉身面對心不在焉的羅伯多,微笑地說:「走了吧?」
「謝謝妳……讓我覺得自己像條美人魚。」
「羅伯多怎麼說?」
「妳放棄詩了嗎?」
「真的嗎?」
「嘿,謝謝妳。」
夏娃有些唐突地微笑著。那位漂淡髮色的女人已經走了,空蕩蕩的座位上只留下發皺的餐巾。
雨下了兩天,滴滴答答沒完沒了,濕氣不斷散去又聚攏。第三天凌晨一點,雨又傾盆落下,此時卡利波大夫出現在他們家門口。當奶媽瑪莉亞敲房門,表示有人按門鈴時,夫妻倆都不可置信。他們正要上床就寢,夏娃正跪在地上,替羅伯多第二隻鞋子鬆鞋帶。她在幽暗的燈光下抬頭望著丈夫。
「柔菈?」
「有一封信,他已經抵達、安頓好了。我想他應該過得還不錯。」
阿蒂加斯把一根鼓棒放在桌巾上。「如果我什麼都不曉得的話,我會以為她戀愛了!」
夏娃點頭,不置可否。
「你從來沒想過要敲門?」
羅伯多在房間裡,手中拿著兩雙襪子。「那位,」他不可置信地問:「是妳父親?」
「妳哥哥呢?」
「告訴我,」碧亞翠絲壓低嗓子:「妳當時真的和安德烈斯私奔嗎?」
夏娃望著他憔悴的臉,相信他所說的話。
菸燒到濾嘴邊,她將菸捻熄。
夏娃別開視線。「妳害怕被人認出來嗎?」
「妳出版過詩集嗎?」
「噢,女兒啊。」夏娃從床上坐起。莎樂美走近了些,她從女兒手中接下托盤,放到床上。她看著女兒,想到昨晚看到她那張充滿信任又嬌嫩的臉。莎樂美對任何風吹草動都極其敏感,但感官如此敏銳的女孩卻如此無助,無法保護自己,需要別人當她的依靠。一想到身為母親的她必須扛下照顧這個小女孩的責任,以及照顧不周的可能,夏娃不禁感到害怕,差點就潸然淚下。莎樂美看起來有些憂心,所以夏娃隨即微笑地說:「好棒,妳真的好棒啊!」
路西歐露出洋洋得意的樣子,夏娃幾乎可以看到他像孔雀一樣開屏。「啊,桑多斯夫人也讀詩?」
夏娃為客人的憂傷、年輕的埃内斯托.布拉沃,還有樓上躺在粉紅色搖籃中的女兒感到心焦。「你寫封信,然後放在適當的地方如何?」
夏娃拿了一塊甜點,愣愣地盯著它,看起來毫無異狀。「妳幫人剪髮多久了?」
「妳在想什麼,夏娃?」
「需要我關燈嗎?」
「妳不顧我的意願幫了他的忙,夏娃。」
「我不行。」
可可在夏娃離開時拽住她的手臂。「嘿,關於安德烈斯的事,妳一定有什麼消息可以告訴我。」
「我知道。」
「好吧。」
一九五五年九月二十日,夏娃聽到裴隆垮台的新聞。收音機裡播報員的聲音充滿歷史感,傳進她的廚房,流瀉到瓷磚和四面八方。新軍事組織已經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宣布裴隆下台……目前不知去向……蒙特維多的部分流亡者已經準備打包回家。播報聲歡天喜地,夏娃感覺好像有股充滿阿根廷希望的風將她從沙發上吹起,直到她回神想到「新軍事組織」這幾個字。她想像卡利波夫婦正在打包襯衫、梳子茶杯,將牆上的照片和畫作都拿下。她也能想像羅伯多正站在一個生病的孩子前,但滿腦子都是這條新聞和回家的計畫。她關掉收音機。孩子們都在學校,家裡空蕩蕩的,靜謐無聲。莎樂美最喜歡的拼圖放在咖啡桌旁,那是一幅露出和藹笑容的老虎拼圖,頭和爪子都還沒完成。
夏娃把吐司剝成不規則的碎片,孩子擠到她身旁,三人緊緊相依,腳丫子靠在一起,安靜地吃著碎吐司,麵包渣掉得滿床都是。
夏娃搖頭癟嘴表示同感。她心想,艾薇塔肯定在墳裡死不瞑目,只不過她連個墳墓也沒有。確切來說,她應該是在那層防腐劑中死不瞑目。
「當然,親愛的。」
他提起自己父親的舉動嚇了她一跳。她對祖父一無所知。「老和死是兩回事。」
「羅伯多,向外婆說哈囉。」
「妳要叫什麼都可以,但是我叫它『天堂』。」夏娃跌進椅子,讓自己的頭在溫暖、聞起來帶有玫瑰和杏仁香的水流中放鬆。柔菈靈活的手指有如淘金似地在她的髮間穿梭。
「夏娃,」柔菈的聲音穿過水流,「我要自首。」
「我的美髮師。」
大廳張開它寬闊豪華的雙臂,一切都晶瑩奪目:珠寶加身的女人,配滿勳章的軍人,前菜餐盤,發出動人低鳴的光亮大提琴;天花板垂下水晶吊燈,兩百位名人的細語在大廳迴盪著。不遠處,羅伯多的同事說了一則軼事,幾個聽眾聽得津津有味。羅伯多走向這群人,夏娃跟著過去,但走到半途,乳|頭突然一陣劇痛,逼得她把手撐在腰際穩住自己。
「沒有帶我走。」
「我想永遠留下來,」她說。
「頭不要動。」兩人的視線在鏡内相逢:一個因憤怒而頭髮濕潤,一個因高舉剪刀而汗流浹背。
夏娜看著她將菸捻熄。「新書怎麼樣了?」
「叫做?」
「夏娃。」那人說:「哈囉。」
她坐在床緣讓眼睛適應光線,直到看見莎樂美蜷曲的身體、散開的辮子,還有被壓皺的派對荷葉邊洋裝。她的呼吸平靜了下來,差點就對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恐懼發笑,但是她不敢打破沉默。
「不管怎麼樣,如果妳需要什麼,食物、錢,還是住的地方……。」
「我們當然要回去。」
「不能。」
她闔上眼,柔菈輕輕地用帶著果核花香的肥皂水按摩她的頭皮。她感覺自己像一朵會動的花,有如海葵在水中優雅地舒張開來,隨波搖擺,充滿濕滑的衝動。
「妳告訴我啊,夏娃。妳和安多尼奧做了什麼?」
「我聽見一些聲音。」
「妳餓了嗎?」
卡利波夫人望著天花板的彩繪玻璃,風扇吹著熱風。「有時候報紙讓我產生一絲希望,覺得裴隆撐不了多久。他愈來愈無法無天。十四歲的女孩?哪一個總統會找十四歲的女孩當情婦?」
「為什麼?」這個派對、這個夜晚、如海的珠寶和晚禮服驀然縮小,聚焦在此時此刻,在這個男人身上。「為什麼呼吸?為什麼愛?為什麼尋找早晨?詩只是所有人心上那對發光的翅膀。」
「妳還是可以見見其他男人啊。」
羅伯多不動聲色,望向他處。夏娃的胸部又因脹奶疼了起來,她想像自己把卡利波大夫拉到咖啡桌這一邊,玫瑰花的另一頭,放在自己胸前。如果有孩子跪在路邊的話,她或許也會對孩子這麼做。「大夫,沒關係的。」
「沒有,我用筆名捏造了一個女詩人的身分。」
「我不能改變妳的心意嗎?」
羅伯多面露疲態。「妳真的不想回去?」
「三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最後,上面下令釋放他。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我以為我救了他,也救了我自己,從此可以不用再回想這件事。我回家之後連續睡了二十二個小時。
「沒有呢。」伯米亞札尼挺了挺穿著燕尾服的身軀。
當柔菈剪起髮時,夏娃覺得自己又變成另一個女人。剛進門時,她像個未完成的女人,雖然堅強卻線條模糊,好像用柔焦鏡拍的照片。但柔菈的刀法讓她更加清晰俐落,輪廓更加明顯。她終於明白,任何多餘的東西都可以剪去。喀擦,減去一點重量。喀擦,她比以往更加自由。喀擦、喀擦,發出短促低鳴的剪刀在她頸間的鬈髮中舞動。
「我沒有吃醋。」
「一切都還好吧?」
「當然,」路西歐挑起眉毛,「桑多斯大夫對阿根廷貢獻良多啊。」
「妳呢?」
「不用。」
「只是想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禿頭鸚鵡模樣的科學家正在讚美裴隆的蘇聯政策,羅伯多點頭應對。夏娃小聲地說:「失陪了。」說完便穿越大廳而去。
「你要去哪裡?」
「到了那個節骨眼,想當然我應該要離開,而且拒絕回去,永不回去。但是轉念一想,他們會對我怎麼樣?他們又會對那個男孩怎麼樣?天啊,我真是個懦夫。」卡利波大夫愣愣望著夏娃背後,好像水泥與鐵欄圍起的房間就在那裡。「那個男孩變成我生活的全部,我只要醒著就和他相處在一起;我睡著的時候,他就進入我的夢。在我的夢裡,他有時變成我兒子,事實上他們的年紀也相去不遠。唉,第四天時他恢復了意識,不過長官把他的眼睛矇起來,所以他看不到我,而且長官給了我一個假名。他們想要把他從監獄裡移走,但是他太虛弱,又過了五天身體狀況才比較穩定,可以移動。
「說我們要回家了。」
「下不為例。只不過我會更加小心,妳實在太會保密了。」
伊格納吉歐又聳了聳肩。「再來點酒?」
他頓了頓。「他們把我帶進一間暗室,一個瘦瘦的年輕人躺在水泥地上,毫無意識、全身是血,頭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痕。他滿臉瘀血……我敢發誓,就連他媽媽也認不出他。我檢查他的狀況,發現他斷了兩根指頭,還有一根肋骨,而且失血過多。」
「我會沒事的。」她有些匆促地回道。
柔菈整理著她的香精油和肥皂。「如果妳要離開,妳會說再見吧?」
「當然不會,因為政府已經四分五裂。」
「我希望妳是對的,」hetubook•com.com夏娜說:「但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一切可能很快就會變成過去。」
「啊,我可能有辦法幫妳解決這個問題,」她望向夏娃身後,好像她的瓷盤櫃有間諜似的。「妳都是給誰洗頭?」
她自付,不曉得人們何時才會發現他們已經離開:羅伯多醫院的學生、他那對不擅表達卻充滿情感的雙親,還有不斷供奶的瑪莉亞。或許有天晚上,他們會聊起這樣的故事:一九五一年,這家人突然憑空消失。雨似乎停了,雲層散去,他們即將一去不回,宛如受夠了連日大雨。至少今晚他們是不會再回頭了,而晴朗的天空對他們而言意義重大。只不過,憂煩明天的天氣似乎也不濟事。
那個戴著深色軟呢帽的男子又現身了。把帽子壓得很低的他身上裹著長大衣,彷彿現在是夏季最濕熱的季節,又彷彿這條街上有他所遺失的東西。是什麼東西可以讓一個男人連續三年出沒在同一條街上?他可能是個受折磨的藝術家、一名心碎的情人、一個伺機而動的歹徒、一個無處可去的瘋子。或者,他不過是在這個不斷讓人漂泊的世界裡的一名漂泊者。這個世界經常毫無預警,也毫無來由,連擦亮一根火柴照亮黑暗也不願意就讓人頓失所依,而他只不過是其中之一。她爬到房間那張空曠、丈夫不在的床上,滑進棉被底下、闔上眼。就在即將要進入夢鄉時,她想著:柔菈.札帕提雅達。這是什麼怪名啊?
「這樣也好,」羅伯多說:「就算你寫幾百萬封信,也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他兩手緊握,夏娃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憂慮。「阿根廷現在最不應該發生的事,就是再讓好人流亡。」
「所以妳喜歡女詩人囉。」
「需要什麼嗎,太太?」
「政客間正流傳一封複印信,內容就是那天晚上他告訴我們的事。今天報章媒體就會收到了。」
「去她家。」
可可眨眨眼,從上到下掃視夏娃一遍,過了許久才說:「夏娃?」她彷彿重新發動一個棄置以久的引擎。「夏娃.費里耶利?」
「為什麼不能?」
「妳先生呢?」可可問道。
「看來你對它很熟悉嘛。」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阿根廷離婚不合法。」
「晚安。」羅伯多等著夏娃問:今天過得如何?然後跪著替他解開牛津鞋的鞋帶,但是她什麼也沒做。他抬起頭,露出些許不耐。「妳一定也聽到新聞了。」
「他在工作。」
偶爾,他們會到夏娜家,阿蒂加斯和賽薩爾會陪孩子們玩,還會寫一些歌,把羅伯多變成從壞心國王手中拯救村莊的王子,把莎樂美變成被牛仔從城堡裡救出來的公主。如果孩子不喜歡這個故事,他們就會改寫情節,只不過需要重新唱一次。孩子們在夏娜溫馨的家裡(充滿鼓聲節奏和滿滿的人聲)顯得神采飛揚。大家會擠在格子棉布桌前,手貼著手一起吃晚餐,此時夏娜阿姨會替莎樂美切肉,講講烏拉圭自古至今的歷史:印第安人和解放奴隸的革命、替所有人建學校的總統、工廠工人因為不高興而罷工,還有那些為自己的國家挺身而出的勇敢人物。因為那些人,他們才能在這張桌子上齊聚一堂。
「妳不知道我有多麼想妳。」
「好吧,但是頭別動喔。」剪刀霍霍響起,「書的出版工作進行的怎麼樣?」
夏娃從托盤上拿了一塊甜點,卻沒有吃它。她剝掉外面一層層的酥皮,露出裡面柔軟潔白的內餡。
「那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好了。」
夏娃回顧自己的故事,一開始還說得有條不紊,但後來愈說愈急切。她提到安德烈斯離開後歷經癱瘓,消毒的醫院,桑多斯大夫的特別照顧和粉紅色小藥丸,那棟充滿淡紫色花朵和誘惑的公寓,有白色石柱的房子,子女的出生,零星出版的詩,半夜出現被雨淋得濕透的卡利波大夫,導致他們流亡的複印信,現在可以看見「迪亞伯麗塔」的家,在夏娜家的夜晚,在肉鋪的白日,冷漠的丈夫,活潑的小孩還有塞滿抽屜的詩稿。話語彷彿搖晃記憶的萬花筒,她的唇吐出五顏六色的話,而坐在她對面的女人認真聽她訴說這一切。
夏娃不想要婚姻,不想要除了柔菈以外的情人。她每星期都趁著上班前後、有空之時,或者將孩子們託給外公外婆照顧時去見柔菈。她希望和柔菈攜手白頭,想知道她長了皺紋的皮膚有何觸感,以及裸|露的身體會在歲月的侵襲下產生何種變化。她希望深深植入柔菈的身體,蜷窩在她的内心中央,在那裡築巢,永遠不離開。她希望柔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填補她身體的空隙,可以與她在人生的道路上十指緊扣,讓她的舌為自己受洗。她們相處的時光總是難能可貴,永遠都嫌不夠。多說一點。告訴我你的心,整個心。我生來就是為了撫著你,我為此而生,我的手撫著你的肌膚。多年前,她曾經想死,現在她卻憤恨生命太短暫,沒有一千年的時間可以和彼此相處。總有一天她們會走到生命的盡頭,而她們手中只有一些歲月的零錢,但她們不斷地使用這些零錢,以歡愉擦亮它們,使它們發光。這就是歡樂所能帶給女人的變化,它讓人感到飢渴、渴望永生,讓人用盡任何代價捍衛祕密,讓内心的野獸甦醒、嗥叫,將天堂撕成碎片。
「我想留下來。」
「妳確定嗎?」
「當然,那是匿名的。」
她緩緩伸出手,試圖打圓場:「先聽我說……。」
卡利波大夫瞇著眼望著她,雨拍打著他的傘。「怎麼幫?」
「真的?為什麼?」
「我們不是回來渡假的。」夏娃看著兒子走到牛肉櫃邊去。「我們要留下來。」
過了許久,夏娃的臉和手熱了起來。柔拉先把眼光移開了。
「聽我說。」
香菸差點灼傷她的手指。她認得那聲音。男人摘下帽子,頭髮在燈光中顯得花白,比他身後的老舊石樓更淡一個色階。他緊張地微笑,雙手絞著手中的軟呢帽。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看起來很小,像座刻著父親面容的小雕像。「我……呃……並沒有要打擾妳的意思。」
夏娃心想,天堂不在天上,而在肌膚上、肌膚上、肌膚上……。
「我很好,悉達戈太太。謝謝妳。」
「媽咪?」
「還真是瞎猜。」夏娃說。
「再吃一點,夏娃。」
「知道。」
「妳的情婦。」
等莎樂美一鬆口,夏娃便將她移開,交給埃内斯托。他把手放在寶寶頭上,雖然夏娃明白托著嬰兒的頭是必要動作,但還是想開口喊:住手!小偷!
「打給他。」
「妳在想什麼?」
那天下午,夏娃到柔菈那兒,坐到橢圓鏡子前,看剪刀喀擦喀擦在她的濕髮間遊走。梳了一個俐落髮髻的柔菈站在她身旁,緊閉雙唇,專心致志地動刀。兩個人都沉默著。
「你叫什麼名字?」
「羅伯多一定很想家,」卡利波夫人邊喝茶邊說:「我們就很想家。」
羅伯多打開門,卡利波大夫撐著一把黑傘,緊緊握住把手,好像那是唯一能讓他站穩的東西。
「或者我們可以讓它隨風而逝。」
「再短些,柔菈。」
蒙。特。維。多。我看見一座山。四百年前,一位水手來到一條從來就沒有銀子的河、從船上看見一座小丘時這麼說道。這是座誤稱的城市、充滿小東西的城市,也是散發出皮革、新鮮羊毛香味,傍晚吹起鹹味海風的城市。
夏娃從來沒有見過索瑪夫婦,但是知道他們出版的詩集。那些優雅的出版品寫的都是蒙特維多,依照他們的說法,出版重點是專門替女性發聲。「妳是認真的嗎?」
「離開我。」
他轉身面對窗簾,那一刻她突然明白,這房間比她想像中的更不堪一擊,只要一點點重量,牆壁就會變形。凜冽的空氣刺著她的肌膚。
夏娃指了指娃娃車說:「這是莎樂美。」
「如果我記得沒錯,那些作品都挺好的。」
「是誰?」
「請,請進。」
「關於裴隆?」
「妳今天聽新聞沒?」
「這叫做頭皮按摩。」
母女一起洗碗盤。帕哈麗塔負責洗刷,夏娃負責抹乾收起來。那些杯子、叉子、壺罐都還放在櫥櫃裡同樣的架子上。它們回家,找到屬於自己的棲身之處。流理臺上還是擠滿植物盆栽,還有裝滿乾葉、根莖樹皮的瓶瓶罐罐。看到這個畫面,任何家庭主婦都會忍不住滿足地嘆氣,或讓女兒抱著她的腿。夏娃不知道要對母親說什麼,但也無所謂,一片祥和中夾帶著水流、餐盤碰撞,還有客廳傳來的孩子歡笑聲。
「工作?放假也工作?」
「夏娃!」
夏娜望著煙圈騰空。「我可以借妳房租的錢。」
帕哈麗塔微笑。「妳爸爸比他們還要興奮十倍。」
幾個小時之後,蒙特維多微黃的燈火開始在漆黑水面前方遙遠的對岸發出光亮。
夏娃點頭。「明天。」
莎樂美專心聆聽,連肉都從叉子上掉落。她無意識地握著叉子,刺向空氣。夏娃感到兩股壓力逼她加入對話。她想說,事情不是這樣的,烏拉圭並沒有那麼脆弱,苦日子總是來來去去,這一次的難關也會渡過。她想轉移話題,談一些對孩子們來說比較不像危險的話題,比方促使他們離家的原因。她仰慕夏娜能夠參加共產黨集會、分發組織罷工的宣傳單,以及她頭頭是道、分析社會議題的能力。但是她一方面想加入,一方面又想保護自己的家人,兩種念頭難以抉擇。現在只有她獨自和孩子一起生活,孩子們擁有的東西比以前少太多了。是的,沒錯,沒有烏拉圭人需要流亡,將來也不會,但是,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他們要何去何從?如果要支持抗爭,最好還是像她這樣保持距離,在詩的領域裡支持。畢竟,詩確實有影響力。她的文字就是她的武器。
一切都發生得很突然。羅伯多抓住她肩膀,搖得她腦袋劇烈晃動。突然間,她被推到法國壁紙前,「妳—到—底—做—了—什—麼?」羅伯多大吼,掐住她的脖子,讓她無法呼吸。她再也不需要呼吸了,因為她靈魂出竅,飄到空中,如果她找得到那道光……。
「《新字》確實出版了一些。」
「妳確定妳還好嗎?」
夏娃吐出煙霧。「還好我流亡了。」
「是的,」夏娃說:「噢,是真的。」
「我早料到了,真的。他現在在哪裡?」
卡利波大夫進門後收起傘。「很抱歉這樣打擾你。」
夏娃動也不動。
「妳在笑嗎?」
夏娃碰了碰桌子下緣,冰涼、黏膩,會弄髒她的手。「不行。」
登上十五樓變成夏娃的私人享受。登上天堂。柔菈的公寓裡有太多可以喜愛的東西:充沛的光線、吐著幽香的怒放百合、滑順的大理石和鏡子、自己一綹綹墜落地面、黑而細的頭髮。每次她來,落髮的方式都不一樣。柔菈的手在夏娃髮中反覆游移。
「你太太……?」
「嗯。」
「我保證他一定很高興可以回家。」
剪刀持續流暢的運作。「還有裴隆。」
「別這麼說,這裡永遠都歡迎你。一切還好吧?」
「不好。」
「妳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很想妳。」
夏娃想到那棟沙色的房子、擁擠的房間、溫暖與嘈雜、擺滿餐盤的桌子,就連最隱密的角落她都記得清清楚楚。「謝謝。」
夏娃抽著菸。他身後那位漂淡髮色的女人正傾聽朋友的告白,手肘佇在桌子上,桌下穿著漆皮皮靴的腳晃啊晃的。
「現在愈來愈多女詩人了。」
夏娃左腳來回跨步,小羅伯多敲了玻璃兩次:叩、叩。媽媽當然會想找她回來,就好像他們家是織布機,夏娃是一條脫軌的線,而她以為自己可以把女兒重新就定位,將織布接連成一片,彷彿世界上壓根兒沒有剪刀這東西。
夏娃微笑。
卡利波大夫望著夏娃。
「家?他從來不回家的。」夏娃並非刻意提高音調,「他在外面有女人。」
「桑多斯夫人,這位是路西歐.伯米亞札尼。路西歐,這位是夏娃.桑多斯,羅伯多.桑多斯大夫的妻子。你一定清楚桑多斯大夫的事業。」
「爸爸,她不太一樣了,對吧?」
幾個月以來,夏娃極度渴望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每次寶寶入睡時,她總是緊緊捱在搖籃邊。奶媽名叫瑪莉亞,是個成熟的少婦,長相十分甜美。如今,寶寶的小手認得的是奶媽溫暖的軀體,以及她那源源不絕的乳汁,而她的乳汁已經乾涸,乳|房成了荒地。她是個貴婦,有她應該扮演的角色,而這個角色不允許一個寶寶吸吮她的身體。小羅伯多愈長愈大,可是她卻幾乎對他一無所知。她展現出一種原始的神祕慾望,開始偷偷收藏寶寶的鞋子。她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無懈可極:桑多斯太太、醫師娘、魅力貴婦、迷人的女詩人。你讀過她最近在《新字》發表的詩嗎?非常動人。菁英聚集的沙龍大門為她而開,她的詩和她的角色已密不可分,她已不再是沒沒無聞、沒人在乎的移民女侍。她受到萬眾矚目人都盯著她瞧,她的文字可以協助,也可以毀滅丈夫的事業。她為自己的詩打造出賢妻良母的主題:居家的喜悅、全心全意的愛、身為母親最甜美的片段等等。她仔細檢查所有詩句,不讓任何可能被指控為具有反斐隆思想的文字出現。很多作家和編輯已經遭到追緝,被迫逃亡。如果我每天必須為了阿根廷的幸福而上緊發條五次,艾薇塔嘶喊道,我也願意。夏娃的詩變得和她家的圍牆一樣方正。
「確實如此。」
夏娜和帕哈麗塔在普塔.卡瑞塔斯為詩集出版安排了一場派對,準備大餐,家裡擺滿新鮮花朵。每當夏娃想擠進廚房幫忙,她們就把她趕出去。她覺得自己像個新娘,如果按照習俗,她在家裡結婚大概就是這樣子吧。她站在鏡子前,抹上口紅,想像自己是個三十歲的新娘,穿著紅色絲綢洋裝,只是她要嫁給誰呢?鏡子裡的女人凝視著她,一點也不臉紅。
「再唸一首給我聽,快。」
賓客差點就把房子擠爆,她熟識的人:布魯諾、馬可、湯瑪斯、夏娜、阿蒂加斯、可可、賈秋……等,所有街坊鄰居還有她們的家人、剛認識的詩人,以及許久不見的詩人都出席了。碧亞翠絲、瓦昆還有那位知名詩人興奮高嚷地擁抱她。碧亞翠絲看起來特別想和她敘敘舊。她變了,髮色恢復自然的棕色。她嫁給了瓦昆,成立了女詩人集社,問夏娃願不願意加入。
「沒錯,我戀愛了……愛上我可愛的孩子。」
「是沒錯,但是……至少讓我陪你走到門口。」她碰了碰丈夫的手臂,「羅伯多,你一定累壞了,先去睡吧。」
路西歐驕傲地抖了抖那隱形的華麗羽毛。「峽谷獨孤。」
直到幾個小時之後,夏娃才有機會在車上告訴羅伯多當晚的見聞。車外,雨水終於從天空釋放,夏娃握住丈夫的手。「路西歐.伯米亞札尼想看我的詩。我想他會出版我的作品。」
「別這樣,這不是我來的原因。」
「我不想回阿根廷。」
夏娃不禁笑了出來。「誰曉得呢?」
「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什麼?」
夏娃靠著沙發,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也不敢吞口水,不敢驚動彼此之間的空氣。牆壁上的法國農民誠然可笑,手舞足蹈的樣子好像那棵金色的樹並無異樣。可笑。可是夏娃渴望像他們一樣,繼續跳著舞,緊抓住那些光采耀眼、燃燒生命換得的東西。但是,她的家有某道隙縫裂開。一位醫生在白玫瑰旁崩潰,一個年輕人被虐待得不成人形;農民圍著一棵塗上金漆的樹跳舞,卻被困在漆内。真正的樹正慢慢死去。
「他們不會改的。」
「妳知道她?」
玻璃櫃關上後,可可現身和顧客打照面,看見一位陌生貴婦推著一部娃娃車,以及一個小男孩。
「沒錯,」阿蒂加斯逼身過來,「但我們可是有長眼睛的喔。」
夏娃交跨雙腿,然後又恢復原狀。「有。」
「沒錯,親愛的,但是我們當時又有什麼選擇?像我們這樣的蕞爾小國,如果不賣東西給大國,要怎麼生存呢?」
「當然!」
伊格納吉歐盯著菸灰缸瞧著,好像裡頭裝著上鎖的祕密。「妳會回家嗎?」
「一部分。」
拜訪過夏娜後,夏娃經常熬夜寫詩到天明。那些詩從她腦中自然流洩出來,產量豐厚,内容私密而坦白。她的祕密詩稿塞滿三個抽屜,這些在陰暗中寫就的詩,每個字都像三稜鏡,折射出她世界中的光——飢餓。清晨。河岸城市。兩個可愛的孩子不顧母親的願望,繼續長大、奔跑。莎樂美和夏娜在羅多公園替一隻燕子舉行喪禮(多愁善感的莎樂美哭得好像她已經愛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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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鳥好幾年般)。雨夜中蜷在羅伯多身邊的快樂(不是先生,而是年輕、正經八百卻聰明的小羅伯多)。她也寫蒙特維多慵懶的美麗,整座城市漸漸變成她的一部分。銀河的水波、靠著陽臺欄杆哭泣的女人、還有街角酒吧飄出來的烤牛肉香,這一類瑣事經常讓她倏地心神一動,對這個世界發出諸多感慨,感到自己的渺小。她持續寫詩,但卻不寫那些噩夢纏身的夜晚。夢裡惡魔不斷追逐她,直到她渾身發冷,喘不過氣,在這個鬼影幢幢的城市裡驚醒,而身旁的丈夫卻兀自睡得深沉。她也不寫那位在床上像個陌生人的名醫師,或者彼此相敬如賓的事。她再也不知道這些文字到底會帶領她到何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寫,意義又是什麼。然而,只要讓她的筆穿梭紙面,追逐紙張邊界,讓無形的一切成形就夠了。就像想家。帕哈麗塔的眼神溫柔卻篤定。「我要怎麼告訴妳爸爸?」
「除了……?」
「我從來沒想過妳會開門。」
「是個奇蹟。」
「比如說我媽。」
「嗯。」
「我知道。」
夏娃環顧四周,打開雙手,無辜地面對這兩個控訴者,彷彿試圖尋找救星。火爐上的鍋子正吱吱作響,牆上有幅女人浮出海面、手中瀉出星子的畫,是巴西女海神「伊耶嫚哈」。阿蒂加斯和夏娜齊盯著她,暫時找不到開脫的她只好垂頭假裝投降。
「妳快樂嗎?」
「妳還沒有改變心意?」
「當然沒有。」
她不想笑出聲來,勉強忍住笑意,發出如巫婆怪笑般的扭曲聲音。「還是別指望太多吧。」
「不要說了。」他提高音量。
事情很快就爆發開來,第三天羅伯多衝進客廳。
「原諒我了嗎?」
「這樣的人生是我選擇的。」她裸著身子,緊咬牙根,抵抗寒意。「所以我必須過這樣的人生。」
不過,她終究還是以穿金戴銀的貴婦姿態,鼓起勇氣出門。她在高檔咖啡館裡獨自寫詩,抱著滿懷的新書回家,參加那些賓客們啜飲凱歌香檳、談笑風生的派對。她很快就學會如何在政客、知識份子、頭髮梳得時髦漂亮的上流社會仕女前適時顯露自己的慧黠。有些人在她面前還是顯得有些不自在,但是她依舊抬頭挺胸,耀眼動人。何況,他們又能怎麼樣呢?新時代已經來臨,第一夫人甚至出身貧寒,就算那些富貴人家私底下批評她是個盪|婦,她還不是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夏娃在家聽艾薇塔在收音機裡發表演說:斐隆是阿根廷人的一切,阿根廷人的靈魂、精神和希望。我只是一個為裴隆而活的簡單女人。她的嗓音幾乎要讓那些豪華座椅和地毯著火。沒有狂熱的人不能成事!燃燒我們的生命絕對值得!報紙塞滿相關照片;艾薇塔在辦公室接待源源不絕、叩門求助的阿根廷窮人,給他們錢、假牙、食物、微笑、鞋子、縫紉機、玩具、進口地毯、進口窗簾,還有繼續協助的許諾;艾薇塔穿著綴滿鑽石的華貴晚禮服,對著鏡頭微笑;艾薇塔對著麥克風致詞,表情隨著演講內容而扭曲,並高舉著手,看起來好像要對群眾揮手。夏娃剪下這些照片,偷偷藏在内衣夾層裡,不讓羅伯多知道。羅伯多不喜歡裴隆夫婦。
「我要揭發這件事情,告訴除了你們以外的其他人。我需要你們建議我該怎麼做。」
「可能要等一陣子,」學生表示:「母乳才會出現。」
夏娃倒入枕頭。窗外,太陽隨著粉紅和淡紫的天色漸漸升起。現代化的日光燈光線太強,以致讓她忽略了窗外景致。她覺得空虛,於是闔上眼睛,輾轉反側,搜尋睡意。入睡後,她做了個夢,那名學生也出現在夢裡,抱著莎樂美站在屋頂上說:一切都可能,一切。他像頭獅子般吼叫,接著果真變成一頭獅子,眼看就要把她女兒撕成碎片。夏娃尖聲喊著,跑向兩人,但是他把寶寶抛向太陽,寶寶長出翅膀,騰空飛起,她要不就是消失,要不就是被太陽灼傷。伊卡魯斯寶寶,她的寶寶。不!夏娃大喊:不、不!她邊跑邊像隻笨母雞般拍動自己的雙手,卻飛不起來。別擔心,獅子說,她辦得到的。
「而妳卻不能。」
「喔,很難說,」她輕描淡寫地回答:「晚上的行程都滿了。但是我會回來這裡看妳。」
「柔菈。」夏娃傾身靠近對方。她不確定要怎麼開始,於是觸碰柔菈的臉。柔菈睜大眼睛,顯露出痛苦的表情。空氣沸騰了起來,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們進房,親吻著對方,吻進對方的身體,濕潤而緊壓著。柔菈壓著她,雙手在她的髮絲間溫暖、肯定地搜尋著,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飢渴。夏娃也開始放任自己的手游移,穿梭在柔菈的身體上。兩頭覓食的獸。
她其實不介意,還認為這是她的義務。每次只要她動念創作驚世駭俗的東西,她就會沖冷水澡,把腦中的詩句沖掉。
「早安。」莎樂美有些遲疑地說。
她起身走回房間。仰躺的羅伯多嘴巴微張,小聲打呼著。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工作,醫院搶著要他,完全不過問他遷徙的理由。黑暗中,她端詳梳妝臺鏡子裡自己的脖子,瘀青似乎不見了,她傾身更靠近鏡子,偏著頭讓街燈映上頸子。沒錯,已經消失了。她和羅伯多之間的沉默已經漸漸被一些輕鬆的對話取代:一天總是以「早安」、「讓我替你拿外套」作為開頭和結束。但是祥和的表面卻暗潮洶湧,對於複印信、流亡或者倒在牆邊停止呼吸的過程,兩人並沒有完全原諒彼此,或者說,兩人都還沒有原諒自己。
「沒有,他很紳士的。他沒有……我們沒有……。」
「能去哪裡呢?」
「我不曉得,妳呢?」
「請稍等。」裡頭傳來溫柔的聲音。
「當然,我在妳的梳妝台下面找到一截口紅。」
「這樣啊,」帕哈麗塔盯著她,「什麼時候一起回家吃晚餐呢?」
夏娃把菸灰點進菸灰缸。
可可瞇起眼睛。「他有給妳造成麻煩嗎?」
「柔菈,我得走了,」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我遲到了,保母正在等我。」
「柔菈,這對女人來說不一樣。」
「有,羊毛價格暴跌,失業率攀升。」
柔菈點頭。「原諒我了嗎?」
「像我這樣的人?」
她的生活充滿美好事物:一棟位居市中心高級住宅區、門口石柱夾道、圍牆美輪美奐的宅第;法國土魯斯出身的廚師天天準備的大餐;五箱珠寶、夜裡可以依偎的溫暖雙腿、錦緞簾幕、銀製餐盤、路易十四式座椅,以及其他足夠(遠遠超過)製造快樂的元素。
「是的,請進。」
窗口閃現人影。夏娃迅速轉進街角,離開現場。她辦到了。現在她可以在這座城市裡的每個角落自在佇立、呼吸,而且忠於自己。忠於自己。這就是她最想要的。
「我很害怕。」
夏娃把筆記本放在咖啡桌上。「你為什麼覺得這件事與我有關?」
小羅伯多在夏娃裙邊侷促不安地磨蹭。自從搬家以後他就相當情緒化,現在需要睡個午覺。夏娃等待可可的時候突然害羞了起來,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夠在寬大的裙子旁磨蹭。兩隻蒼蠅慢悠悠地飛越飄散肉香的空氣,搞不好牠們還是她離家時的蒼蠅後裔呢。
「噓——孩子們。」
「妳可以離開他的公寓。」
「是的,我們……。」我們必須在暗夜離開,搭上穿著連身帽外套船夫的船。「我們突然決定的,這也是我為什麼沒有事先寫信告知的原因。」
「不會吧。」
「原來如此,沒事的。」
它還在。當然了。
「我希望至少能在姊姊過世之前再見她一面,希望她活得比裴隆久。有時候我會夢見她死了,在河另一端喊我的名字。我聽得見,卻無法喊回去,接著就一身冷汗驚醒過來。這聽起來一定很瘋狂吧?」
莎樂美此時熟睡著,在遙遠的一方乘著夢的扁舟。
「我在總會工作,記得嗎?」
柔菈順了順她的(他的?她的?)裙子。「我動了個手術,這是種很新的手術,第一個動這種手術的人是柏林一名畫家,時間是一九三一年。我是從『迪亞伯麗塔』那群人當中聽來的。妳可以想像他們聊起這件事時不會有什麼好話。不過從中我也了解這件事是辦得到的。那就是我去阿根廷的原因。妳也知道,布宜諾斯艾利斯總是喜歡走在時代尖端。」
「是的,至少我不羨慕她,不管那女人是誰。我倒是羨慕羅伯多。」
「女兒,妳怎麼起床了?」
夏娃點頭,她想讓自己看起來更輕盈些。
他飲盡了酒。「警方幾星期前打電話給我,請我去治療囚犯,說是竊賊、謀殺犯、妓|女之類。我以為自己有心理準備,結果一到警局,我就被帶到某個特殊單位。我從來沒去過那裡。」
「沒錯。」
「沒有。」她微笑道:「不過我家的詩集多到無處可擺!打掃的時候挺費勁的。」
「我才不收。」
凌晨一點半,羅伯多的鑰匙打開門鎖。夏娃聽見他脫下、掛上外套、咳嗽,然後走進房間。他坐在床上,鵝絨墊因為他的體重而下陷。夏娃望著他拱起的背、多肉的下巴,還有鷹勾鼻。他有一半的頭髮都花白了,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嗯?」
秋天來臨,夏娃可以感覺到街道覆滿祈求被踩碎的枯葉。有時候她會用緩慢沉重的腳步,溫柔地將它們碾碎,有時候她會大力踩下,想像它們是丈夫的臉。羅伯多開始忘記寄錢過來。她打電話給他時,他說:「我忘了,好,我會盡快寄上。」他的聲音緊繃,急著掛上電話,接電話的女人顯然在他背後用腳跺著地板。夏娃相信他,相信他真的會寄錢過來,相信他只是忘了,相信蒙特維多只不過是從他的思慮中不小心飄遠。她經過一小堆枯葉時踢了一腳。房租還有四天就到期,但是她的錢不夠了。
卡利波大夫像個雙膝跪地的小男孩,聲音微弱。「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又怎麼了?」
「夏娃——」羅伯多的口吻顯得有些冷酷。
她的確想再多說些,卻辦不到。如今她的生命開啟了一片言語無法形容的新天地。能在一個城市裡找到這麼多新天地,真是教她吃驚,尤其在這麼一座看不見山的寧靜城市。蒙特維多出現在無數的門後。也許女人就像一座城市,充滿漆黑的房間,但總是能在隱密的走廊盡頭找到新世界。
夏娃呼喚了他一、兩聲,羅伯多便出現了,手中拿著吃到一半的吐司。穿著唐老鴨睡衣的他看起來機靈有朝氣。他們可以一起奮發圖強,創造新生活,共同組成新的鐵三角。就算這個世界搖頭癟嘴又如何?這是她的生活,不是這個世界的。
可可的身影歷歷在目:沾滿血水和肥皂的手、宏亮的笑聲、像城牆一樣厚實的臀部。
「噢。」
柔菈大笑。「妳可能會長出魚尾喔。」
「比我爸爸死的時候還要老。」
「回家」有很多層次,那天晚上她在陽臺吸菸時這麼想著。回家就像潛入過去,簡單、複雜、困難;回家也像潛入黑暗。今晚的空氣潮濕沉悶,星星隱藏在低雲背後。樓下「迪亞伯麗塔」的紅色門開了,一名女孩昂首闊步地走了進去。她是女侍?還是充滿抱負的詩人?夏娃不會去那裡,回國之後的聚會已經夠多了。她在陽臺欄杆上把菸捻熄。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男子在樓下的街上流連,她很清楚地意識到他正在等待什麼,也許是某個人,或者某種必須達成的任務。她點燃另一根菸,等待那個任務、妓|女或秘密交易出現。香菸悠悠燃盡。什麼事都沒發生。
「有人說他在巴黎展開新生活了。」
羅伯多怒眼直瞪。「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妳沒有做這件事。」
「我不想驚動妳,真的,」他雙手一攤,「我也無法解釋為什麼,但我晚上常會出門走走,然後突然就會走到這條街。」
柔菈沒說話,夏娃怕自己冒犯了她,想找話搪塞那片沉默,但所有她能想到的問題都難以啟齒。
「這是我的榮幸,桑多斯夫人。」他作揖,「那就先這樣了,親愛的夫人,我先告退了。」
卡利波大夫沒接話。
她傾身,雨水濺到她髮梢:「用文字。」
「沒錯,是他。」
「我為什麼要回來?」
第三次剪完頭髮,夏娃把家裡所有可以找到的詩都翻了出來。這些詩藏在抽屜、襪子、錢包、黑暗床底,以及被冷落的鞋堆中。她把詩攤在床上開始整理,在一片混沌中開始逐一歸類。
「是嗎?」
夏娃望著窗外,光線漸漸變得金黃,金色的碎片灑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銀河寬且長,還是老樣子。她渡河以前,多年來都想在河面漂盪。她回想二十歲的自己,在清晨時分和最好的朋友一起搭船渡河,渴望對方的肉體,以及很多其他的事,還自以為很清楚想要的是什麼,實際上卻一無所知。也許那個女孩、自己的魂魄至今還在水面上中漂盪。一隻海鷗從屋頂上騰空飛過,倏地離開視線。
「姓什麼?」
「天曉得。」
「妳看起來好極了。」
他聳聳肩。「我想要妳原諒我。」
夏娃回想起他們第一次從「迪亞伯麗塔」並肩走回家那晚,安德烈斯在月光下看起來是如此不食人間煙火,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和肉鋪那條街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夏娃登上十五樓,柔菈開了門。「沒料到會見到妳呢。」
「眼睛失明。」
「拜託!」夏娃伸手拿外套,一邊扣著鈕扣,一邊望著鈕扣滑進洞。「妳會再見到我的。」
夏娃大口咬下肉餡餅,一陣熱氣從餡餅皮内氤氲出來。
夏娃拿著茶杯喝茶,苦澀的液體充塞她的口腔。
「今天晚上不行。」
她把詩帶給柔菈看。
「也許並不會有這一天。」
他終於放手,夏娃倒在牆邊,頸間項鍊的位置一陣劇痛。羅伯多站在幾步之外,背對著她,從他垮下來的肩膀,她看得出他感到很抱歉。客廳裡的古董桌、絨布窗簾、波斯手工地毯包圍著他。他愛我,她對自己說。
「妳想洗頭嗎?」
「你要離婚嗎?」
「沒錯,但是我也很會分享祕密。」柔菈的表情變得高深莫測。「親愛的,現在嘛,就先請妳躺下……。」
阿蒂加斯說:「是嗎?」
夏娃就著一只精緻的茶杯啜飲。羅伯多已經接連好幾天都沒有在半夜前回家了。「是的,他是。」
她陸續和家人見了面:湯瑪斯和卡爾洛塔到肉鋪來拜訪她,布魯諾和米兒娜邀她共進晚餐,一邊吃著油炸麵球、水煮馬鈴薯,一邊央求她說些阿根廷的故事,孩子們則在地板上推著木頭玩具火車。馬可在布賽歐區(Buceo)當藥劑師,也趁著喝瑪黛茶的空檔和妹妹一起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順便抱怨父親。「妳應該去看看他,」他說:「你們兩個都太固執了。」夏娃只是微笑,看著微風撥弄哥哥的鬈髮。
「您太客氣了。」
回家的路上,夏娃繞路經過札巴拉廣場,轉進一條狹窄的小路。
她回到客廳,兩個男人站著。
「我辦不到。我背叛了一切:我的專業、我的良知,甚至我老婆。她一直不曉得為什麼我睡不好。如果我不做些事情,撥亂反正,我就毀了。」
「我知道。」
「妳在哭嗎?」
「我怕事情會有變壞的一天。」
回家的感覺像時光倒流。所有的石塊、步履和味道都充滿回憶。第一天剛抵達時,羅多公園的噴水池幾乎讓她失足跌倒。她從水中看到自己在二戰結束時的倒影,那個彎腰清洗前襟嘔吐物,全身髒兮兮且張牙舞爪的倒影撲向她,使她踉蹌倒退,一路退到身後的樹、街道及更遠的地方。
路西歐搖搖晃晃地離開,留在原地的她,因為這場勝利而歡欣鼓舞。她急切地想告訴羅伯多這個消息,轉身走回他身邊。
「這是違規的。」
「妳的身體,柔菈——」
「叫我埃内斯托就好。」
「我們當時不應該仰賴戰爭來維持經濟。」賽薩爾義憤填膺地說。
可可看起來半信半疑。空氣中的生牛肉味愈來愈重。
他們彼此凝視,夏娃簡直無法呼吸,沉默襲來。整個剪髮、吹乾、造型的過程都在沉默中陸續完成。當夏娃起身離開之際,望了鏡中的頭髮說:「太美了。」
「可能要等一會兒喔。」
羅伯多點頭,看起來疲倦異常。她端詳他眼皮下鬆弛的皮膚,以及因為無止盡、充滿野心的工作所造成的www.hetubook.com.com下垂和皺褶。今晚回到家,她要施展全力撫慰他,替他按摩腳,朗讀幾首詩(所有的詩對他都有催眠效果),換上性感黑睡衣。不過,最近幾次黑睡衣都失效,她不確定自己哪裡出錯,使他性趣缺缺。生了孩子?變得太胖?懷孕的時候沒性趣也就罷了,但是現在他依舊保持距離,每天都加班到深夜。他不在家裡用餐,而是帶走晚餐;他說一切都是為了工作,她也完全相信他。夏娃理直了羅伯多的領帶結,他笑了,眼角出現皺紋,她想念他沉重如大船般的柔軟身軀。兩人挽著手走進大廳。
夏娃忙不迭地又替自己點了支菸。銳利的笑聲劃破空中,然後被蜘蛛網似的喧雜聲覆蓋住,消失無影。「會的。」
第二個孩子幾乎在出生那天把夏娃撕裂。女娃紅通通地出生,尖聲啼哭,母女倆的喊叫交織成不對仗的賦歌。當護士用毯子將嬰兒裹起來帶走後,夏娃平緩了自己的呼吸。等到病房只剩她和一個醫學院學生時,她開口道:
「這也是為什麼烏拉圭現在出現了通貨膨脹、薪資下跌、物資上漲的狀況。我們沒辦法出口貨物,但是我們還是必須進口。」
「每天都打。」
「沒關係。」
「幫我把寶寶帶過來。」
「感覺怎麼樣?」
夏娃笑了。她覺得有些輕飄飄、醉醺醺的,但不是因為酒的緣故。「噢,很好,我先生離開了。」
「我還沒見到他。」
隔天晚上凌晨兩點,夏娃望著車窗外的銀河,河水漆黑、寧靜,迎著彎曲的渡船船肚。她聽見身後一群人在後車廂裡忙亂地拉出裝滿衣服、鈔票、照片、未發表的詩稿、封好裝箱的童鞋(都是兒子穿不下,但卻捨不得丟掉的重要紀念品)等行李箱。莎樂美躺在她的臂彎裡做著夢,小羅伯多睡眼惺忪地靠在她身旁,抱著他的兔娃娃帕帕哥尼亞。夏娃用力吸著他身上的香氣:甜甜的痱子粉和亮髮油的氣味。如果她能夠永遠讓他維持原狀就好了,永遠的柔軟與芳香,永遠的三歲。如果可以抗拒時間往前疾馳的法則該有多好。小羅伯多的聰穎讓她刮目相看。今天,他會有一堆問不完的問題,比如他們要去哪裡(「去我的國家」),還有要去多久(「噢,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羅伯多坐在後座另一頭,望著窗外的城市,沿路不發一語。這樣也好。夏娃整理了脖子上的絲巾,確保脖子上的勒痕隱藏得好好的。
夏娃望著屋内另一頭的鏡子,看見鏡子裡多雲的天空。
夏娃從白日夢裡醒來。
「這留給大家去猜吧。」
「原諒什麼?」
「剪髮?」
「沒關係,」夏娜說:「妳不必說出來,甚至連妳的家人都不用說。」
「埃内斯托,謝謝你。」
除了在家用餐之外,夏娃開始帶孩子們回普塔.卡瑞塔斯父母家吃飯。第一次回家,當外公擁抱他的外孫,而她站在客廳時,她想著:我已經不再是十九歲,也不是十一歲,更不是與父親開戰,半夜離家出走的小孩。羅伯多和莎樂美靠在外公身上的樣子顯得如此自然,彷彿他們這一輩子都會在外公的寵愛中長大。不到五分鐘,伊格納吉歐便逗得孩子們樂不可支,還保證吃完晚餐會變魔術給他們看。「但是你們要吃胡蘿蔔喔。」他眨著眼說。羅伯多認真地點頭,莎樂美興高采烈。晚餐時,夏娃看到自己的孩子竟然要求先吃蔬菜,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景象。餐後,她在廚房裡幫忙媽媽,伊格納吉歐和孩子們則退到客廳準備表演。
「我們要當心點,不要在太上皇頭上動土。」
夏娃退隱家中,彷彿這個家是巨大的蛹。她終究得面對外在世界,但此時她非常享受這種毋需接觸外界的雍容。當丈夫在醫院長時間工作,她就在陽光下微塵飄飛、散發醉人書香的書房裡渡過慵懶的下午,貪婪地讀著詩集、小說、歷史,直到天光徹底從天空褪去。羅伯多回家後,他們就一起在長型餐桌上吃飯,聊一天發生的事。他說故事時她配合地點頭,他談到驕傲的功績時她便微笑,他抱怨時她便心有戚戚焉地蹙眉。之後他們上樓,他像拆禮物般褪去她的衣服。被緊壓住的她總覺得沒有任何風可以把她吹走,沒有任何暴風雨能動搖他沉穩如錨似的重量。
他的眼神穿透她,她努力不轉移視線,不去問到底發生什麼事。
她們互望著對方,目光是如此陌生又熟悉。
他點頭。「她喝完之後我就得把她帶走。」
「隔天早上,我翻開《民主報》,幾乎把瑪黛茶打翻到地上。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這個男孩子的名字。」他舉起剪報,「埃内斯托.布拉沃。」
「那其他的理由是?」
帕哈麗塔望進娃娃車,莎樂美醒了,彷彿眾人注視的眼神穿破睡眠的薄幕。帕哈麗塔抱起莎樂美,把她放在腰際。莎樂美抓住她混著銀髮的黑辮子,好像那是一條丟出來營救她的繩索。她抓得很緊,但帕哈麗塔毫不在意,完全不在乎莎樂美是否會把她的辮子連根拔起。
他點頭,好像她的回答再自然也不過。他打開衣櫥,拿出一條便裝褲甩到床上,又伸手拿另一條。
一艘船駛進碼頭,車門打開,一個穿著連身帽外套的人招呼她到船上。夏娃小心翼翼地跨進船內四周的水隱隱露出水光。鎖。天。關閉。永遠。
「那個女人不喜歡我。」
夜深人靜時,她偶爾會夢見自己是艾薇塔,有絡繹不絕的赤腳孩童擠進她房裡,後頭緊跟著一群女人,他們張開雙臂和手心向她乞討。媽媽也出現在人群中,手中拿著剪刀,看都不看夏娃一眼,把絲綢床單剪成碎片。她想尖叫,並試著把碎片撿起來,但是孩子們突然長大,變成年輕人,用雙手撕扯床單。運氣較好的晚上,她會在他們碰到她之前就醒過來。
他收斂了些。
夏娜的廚房是她的避風港。夏娜、賽薩爾與阿蒂加斯住在南區,隔兩條街就是一條河,周邊是蒙特維多的迷你黑人社區。廚房中的方桌披著洋裝般的格子棉布桌巾,盤子、叉子和茶杯等著侍奉客人,客廳隨時隨地都有鼓手和音樂。夏娃從可可那裡帶來厚重的肉包裹,作為肉餡餅的餡料,不然就是用來炸肉排或烤肉。夏娜掌管廚房,開懷大笑,豪爽地烹調美味佳餚宴客,解釋新法令或者工廠罷工的微妙之處給夏娃聽。這一切夏娃都看在眼裡。她看得出來,夏娜和當年的小女孩一樣沒有變,還是那個清理魚肚時毫無懼色,將馬克思主義狼吞虎嚥的小女孩。當廚房剩下她們獨處,兩人徹夜長談時,童年時光歷歷在目,夏娃得看著自己的手,確認那雙手是否真的已變成女人的手。
「看看韓戰之後的狀況就知道了。美國已經不再需要我們出口羊毛製衣,或者牛肉餵飽士兵。」
「謝謝,夏娜。我真的太飽了。」
「妳看起來也好極了。」這位高大的男士露出不整齊的牙齒說:「路西歐,你見過桑多斯夫人嗎?」
帕哈麗塔試著轉身看她,但她的頭還是歪向莎樂美緊抓辮子的手。「留下?」
「我是來找我媽媽的。」
夏娃撥弄著堆滿菸的菸灰缸。「我知道。」
學生端詳著她。他有張結實、誠懇的臉,滿臉鬍渣。他離開房間,夏娃等著。天花板的瓷磚總算不再搖擺,她望著這些磁磚整整齊齊、一動也不動地羅列成行。學生回來了,他像珠寶竊賊般閃進病房懷裡的毯子裹著戰利品。他把寶寶放在夏娃胸前,寶寶的小臉已經清洗乾淨,但皺巴巴的好像外星人她脆弱纖細、眼睛緊閉、皮膚粉紅、手指不停開闔,握著不熟悉的空氣。
「是的,當然還有別人。」
「我把妳的詩給了索瑪太太。」
「這是報紙的說法,但那是謊言。」卡利波夫盯著自己的酒說道。他緊閉著嘴,彷彿口中的話有毒。他旋轉干邑白蘭地酒杯,一次,兩次。
「比如說?」
那天下午,夏娃走進「迪亞伯麗塔」。十年來的第一次。有關紅色座椅、喧鬧音樂和深色牆壁的種種回憶如潮水般湧來。她想起十三歲時的自己蹣跚地穿著高跟鞋、上氣不接下氣地走進這裡。那也是她和如今坐在身旁的父親最後一次說話的那一天。
「妳也是。」
夏娃聳聳肩。
「當然。」
「告訴他們什麼?」
柔菈揚起一邊的眉毛。「我很快樂,但是我也失去了很多。」
「噓——」
「格瓦拉。」
夏娃捻熄了菸,把菸蒂丟下街頭。她想笑,卻發不出聲。「你就是一直在這裡的那個人?」
莎樂美半信半疑地點頭。夏娃看著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當晚,把孩子們都趕上床睡覺、洗完餐盤後,夏娃站在陽臺上,打開卡利波夫人的紙條。她勉強就著街燈解讀紙上的筆跡:柔菈.札帕提雅達。
「記得?」
柔菈凝視著咖啡桌,一副對它深感興趣的樣子。「對於我所做的這一切,妳是不是很反感?」
那人突然僵住不動。一對剛從「迪亞伯麗塔」出來的年輕情侶也好奇駐足。
「柔菈,等等,妳該不會就是『峽谷獨孤』吧?」
「真漂亮的公寓。」
「嘿。」
我們會沒事的。我們一家人。這個念頭帶給她一種鋪天蓋地的安全感。我們可以搬進這棟房子。這一晚洋溢著一種難得的寬容,似乎所有事情都變得可能,一切的飢渴都找到解渴的方法。這個世界似乎不一樣了,變得更為遼闊,讓人目眩神迷。在這個如海洋般的世界裡,男男女女像海濤般不斷推進,也許那些大風大浪(寫過的字、破碎的夜、在黑暗中蒸騰的祕密)都有其使命,也許它們協助、製造未來人生的高潮。她可以緊緊擁抱這個小女孩,打從內心讓她感到無比安全、自由(當年她睡在同一張床上時並非如此),讓她知道家人深深愛著她,知道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放棄追逐命運中最明亮的夢。但是夏娃不想驚醒她,所以只默默把這個承諾寫在心底。
「需要我泡些瑪黛茶嗎?」
「羅伯多回布宜諾斯艾利斯了。」
「但是將來呢?夏娃?」
「因為他能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夏娃,妳給我聽好,」他霍然起身,「妳不想回阿根廷?妳可能忘記我們為什麼離開,或者我是在哪裡娶妳,而妳又是在哪裡變成現在的樣子?」他瞠紅了臉,用一根慘白多肉的顫抖手指指著她。「我給了妳一切,得到的回報是什麼?這個?流亡!還有這個?一個不想回家的老婆?」
櫃檯後方的簾幕掀開,穿著毛織洋裝,頭髮半白,雙眼瞪大的帕哈麗塔急忙走出來。夏娃感覺自己的心就像裂開來的殼。
接下來的沉默顯得龐大、令人侷促。冷冰冰的白玫瑰花瓶橫放在三人之間的咖啡桌上。夏娃望著壁紙上的綠和紫,還有金色樹下跳舞的法國農民圖案。雨水呼嘯撲上窗子。
「你會回來嗎?」
「離開哪裡?」
夏娃點了點頭。她掏出一根菸,伊格納吉歐替她點了火,然後也替自己點了菸。兩人吐出來的煙霧在彼此間緩緩地旋轉。她等他先開口,但是他卻只是坐在那裡抽菸,搓揉著手指頭。他身後有位漂淡髮色的女人飢渴地朝著朋友傾身,眼睛似乎在說:告訴我那個祕密。
「什麼?」
「已經回去了?」
她望著羅伯多從架上拉出行李箱,在床上打開,即使在情緒最沸騰的狀態下,他的動作依然有條不紊。想到這裡,她心中湧現一股愛戀之情。在那當下,她或許可以吻他(但不是把他留下),但是這個動作似乎不合時宜。她轉而走到陽臺,呼吸自在的空氣。聖薩爾瓦多大道在底下延展,依舊生氣勃勃,一張老探戈唱片的低迴吟唱從附近窗戶飄了出來,情人出雙入對慢慢走過街頭,將手滑進對方的髮絲中。「迪亞伯麗塔」外的人行道上,人們忍著寒風聚集在小桌前。她點了一根菸,望著那點星火朝著嘴唇的方向閃爍。那位戴著軟呢帽的男子又出現在街燈下,一如往常地拉緊大衣、拉低帽緣。真教人難過。荒謬。如果他是個受折磨的藝術家,他應該回家創作。如果他是個心碎的情人,那麼他應該尋找新的戀情。如果他是個瘋子,難道他不能到更能表現瘋狂的地方?今晚詭異的烈酒注滿她的心,於是她喊道:「先生,請問你是誰?你到底在找誰?」
隔天早上,夏娃獨自從空曠的床上醒來。晨光修長的手指拈著窗簾邊緣,房間裡的氣氛有些沉悶充滿混濁的氣息和殘餘的隻字片語。光線、氣息、說不出口的事讓獨自躺在床上的她感到空洞、愉悅、害怕。她找了一隻筆,一張紙,開始寫詩。詩裡面的女人掉了一雙腿,於是出門找尋自己的腿,咬著牙根用指節拖著自己上路,嘴裡塞滿塵灰。接著夏娃停筆,撕下那面,又寫了另一首詩,有個女人在半夜渡河,從「謊言」到「實話」的那一頭。她描寫「實話」岸上野生的藤蔓、火焰顔色的鳥,寫到她聽到孩子們出現在門口的輕盈腳步聲都還無法停筆。她應該起床替孩子們做早餐,但是她的筆卻不斷旋轉前進,橫跨紙面,而她的手只能跟著移動。孩子們的腳步聲離開,廚房傳來一陣聲響,不久後腳步聲又靠近,有個聲音在門邊響起:「媽咪。」
但她才走了三步就停下來。穿著絲綢晚禮服,一頭金髮如冠的艾薇塔像顆鑽石般站在她眼前,正因為某人的話而笑彎了紅唇。不過她看起來有些憔悴。沒錯,她生病的消息一定是真的,但即使如此,她依然光芒四射。她是阿根廷的珠寶、聖女、妻子、人民的喉舌、國家與裴隆間的橋梁。人們稱她為「愛之橋」,這個稱號很貼切,只要她一出現,過橋就變得容易些。艾薇塔獨自站在一群黑色燕尾服身後,看起來出奇的嬌小,但是只要她站著,唇一彎,夏娃就願意相信她所相信的:艾薇塔的許諾都是真的,而裴隆近乎神;窮人也可以享有奢華、房子和錦緞,政府對人民的愛永無止盡;移民女侍可以保留珍貴的珠寶,還能出版詩集。別死啊,艾薇塔,夏娃心裡想著,永遠都別死。艾薇塔轉過頭來,兩人短暫四目交接,夏娃把所有靈魂都灌注在這一眼上,可是艾薇塔只是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露出和全阿根廷所見的肖像中一模一樣的微笑,接著移開目光。短暫的交會就這麼結束了。
「安東尼奧。」
「因為?」
「沒事。」夏娃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安撫人心。
「有時候。」
「為什麼不行?」
帕哈麗塔看起來有些憂鬱。她繼續往前走,身影襯著背後晴朗的天空。「擁有部分的妳總比完全失去妳好。」
「妳不曉得他們能幹出什麼事來。」羅伯多怒火中燒,像頭被囚禁的獵豹。你快變成老古董了,她心想。「今天我接到一通神祕電話,對方建議我們出國。親愛的老婆,現在請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又是怎麼知道的。」
柔菈重新剪起頭髮。
「對。」莎樂美說,她看起來對歷史故事非常投入,夏娃也很投入在這些故事裡。與阿根廷綿延不絕的獨裁者相較之下,烏拉圭的歷史顯得特殊而精采,證明健全的民主(包括文學、勞工權利、健保制度等)也能出現在拉丁美洲,能夠在不同的國家被複製。她把自己的這番想法說了出來,引起餐桌上的人質疑。
「羅伯多,我去補個妝,很快就回來。」
「不行,」夏娃說:「我現在有事。」現在她毫不費力地笑出聲來,像個瘋女人。她的父親站在鑄鐵街燈旁凝視著。「明天可以嗎?五點?」
「格瓦拉先——」
「太好了,我等不及讀妳的詩集。」
鞋帶重新繫上,領子重新整好,夫婦倆走下寬廣的紅色樓梯。當初決定地毯顔色時兩人還爭執了一番。羅伯多想要保守的淡駝色,但是在夏娃堅持之下還是換成紅色。她私底下稱之為「迪亞伯麗塔紅」,和她當初成為詩人時坐過的椅子坐墊一樣。夏娃站在樓梯底端,望著丈夫穿越門廳。
「不會。」
莎樂美聳聳肩。
「那你們一定看過這個新聞。」他從口袋裡面拿出一張剪報,頭條標題寫著「偵破反裴隆的邪惡計畫!槍戰中警方逮捕判徒!」。標題底下是叛徒的照片,照片裡是個面容消瘦、神情嚴肅的年輕人,似乎是與美國領事館合作,意圖讓裴隆下台的學生。夏娃幾天前讀到這則新聞,注意到叛徒的名字:埃内斯托.布拉沃。她重讀了新聞,確定這個人不是她生下莎樂美時遇見的那名醫學生。還好不是,照片裡是別人。
夏娃起身。宣洩的怒氣無所遁形。「我讓你失望了。」
「她是住在大草原的鄉下女孩。」
他們靜靜坐著,夏娃抽著菸。
「我一直都以為妳和另一個女人私奔了。」
「因為我們都太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