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過了一會兒,他膽子大了起來,索性趴躺下來,想藉此接觸雨滴。然而他並不打算冒險探出整個上半身,只伸出手臂,沿著水氣迷濛的雨牆擺盪。
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沒再想起小王子。戰爭將他送上了天空,卻拉他遠離了星星。實施宵禁之後,點燈人便失去了蹤影。蟒蛇走避夢中躲藏,花兒等待一切平息才敢從泥土冒出來。不過,聖修伯里現在舒服地躺著,伸展四肢,恢復了耐心。他微微一笑,隨即吃了一驚:小王子,他筆下的人物,祕密的分身,而現在的自己竟酷似小王子的一張圖畫。然而,畫上那個四處旅行的小孩,躺在草地上,卻流淚哭泣著。
——薩繆爾.哈-納吉德(Samuel Ha-Naguid)
漸漸地,聖修伯里所處的那塊雲團變得愈來愈沉重。天際盡頭泛成一片珍珠灰白。在他腳下,較低的雲層,則下起雨來。聖修伯里總https://m.hetubook.com.com算覺得視線清楚了些,彷彿,尚在醞釀中時,雨水便事先將世界洗滌了一番,並除去他滿眼所見的假象,解放他的視覺。
他左右為難,仍有些渴望隨老友前去,但同時又感到鬆了一口氣,慶幸能再度面對自己,回到一個神祕世界;他握有的鑰匙雖不齊全,卻依舊抱著脫身而出的希望。
然而,就在聖修伯里高聲喊話這段時間,又飄來一片雲遮蔽了他的視線。他一下子往右跑,一下子往左跑,企圖透視那片密密麻麻的霧氣。等他能再度看到遼闊的天空時,來訪的友人們已杳然無蹤。
於是,他看見兩人的身影緩緩地開始轉動。
「喂!前面的人!喲呵!
「亨利!尚!看這裡……」
他們揮動手臂的方式想必傳達著某種訊息。但聖修伯里不懂該如何解讀。他自己的動作則只是草草的姿態,像是話語中起不了任何作用的虛字。
他感動得忘了疼痛。帶著滿心讚嘆,他
m.hetubook.com•com
站起身,就在兩個世界交會之處立定,宛如一個登山者,在某座山峰之巔環顧四周,估算著山坡的斜度,興致勃勃地挑選該從哪一面下山,考慮一路上可以瀏覽怎樣的風光,或許他想著,就在那樣的景色裡生活,日後也許就在那裡死去也說不定。能夠如此置身於傾盆大雨的正上方,他確信自己備受上天眷顧,於是慢慢地品味這一刻。一時之間,聖修伯里好想大聲喊叫,想吸引他們注意,招呼他們到這兒來團聚。但他暫且抑制下這份衝動。這兩個顯影若是真的轉過頭來,他會看到什麼?是他所熟悉摯愛的兩位朋友,還是蒼白的幽靈?會是因為終於脫離時間束縛而充滿光彩的臉龐,抑或是,受死亡折磨而變形扭曲的面孔?聖修伯里猶疑了一下,還是喊了起來。
看見他們走近,聖修伯里卻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
隨後,一片雲朵飄過,將兩人的身影暫時帶離聖修伯里的視線。聖修伯里趁https://www.hetubook.com.com機向前,希望即使聽不見他們說話,至少能就近看到他們的臉孔。他渴望能尋獲他們的目光,得到一個答案。忽然,他瞥見他們了,但雲朵繞圈旋轉,只讓他望見背影。聖修伯里覺得聽到他們嘴裡發出一陣低吟,彷彿一首歌,只有聲音迴蕩,沒有歌詞,不傳載任何訊息。
「亨利!尚!我在這裡。你們是來帶我走的,對不對?轉過身來,過來,快呀!快過來!我已經準備好了,如果你們希望這麼做的話……」
聖修伯里屈膝跪下,觀雨。
沒錯,它們在行走。現在,它們成了兩個剪影,愈來愈清晰。
聖修伯里看見,在遙遠的前方,有兩個較深的黑點。那兩個黑點移動的方式極為奇特,於是他專注地觀察起來。
「看來我就是和鬼魂沒感應。」聖修伯里一面說一面喘氣,並揉了揉眼睛。
聖修伯里試著和他們揮手打招呼。
水流涓涓,這樣的景象總強烈勾起他的另一段回憶:那時,他第一次見到摩爾人凝視噴泉的模樣https://m•hetubook.com.com。來自沙漠的男人們,癡癡的等待泉水停止流瀉,卻始終等不到那一刻。他們大為驚駭,面面相覷,說他們的神沒有這麼神通廣大。而此刻,聖修伯里躺臥高空,恰恰就在雨水源頭,天空風雲變色,雨點灑向世間,若叫摩爾人看到了,他們該會怎麼說呢?
「嘿!先生們!哈囉!」
聖修伯里十分確定:有兩個男人在雲端上前行。
見到那對身影好比水手聽見美人魚的歌聲。如果剛才真的加入了他們,他的身軀也將變得透明。
我要將沙漠一片片縫合
他們沒有回應,不過似乎正朝他這邊走來。
不久後,一層薄霧伴隨雨滴飄來,黏膩而沉黃,不好的預兆。
兩人的身影突然停下。這下輪到他們舉起手臂,對著被暱稱為「東尼」的聖修伯里揮舞。聖修伯里也揮手回應,心下明白,他們不可能再往前邁進了。
毫無疑問地,他認識這兩個人。左邊的是基雍姆,他在獨立部隊時的朋友,曾在安第斯山脈死裡逃生,是飛和圖書翔於高山的天使。而在右邊,遠遠地,聖修伯里認出了梅墨茲的鷹勾鼻,特別是他那一頭火焰般的怒髮。然而,即使聖修伯里十分喜愛這兩位摯友,如今看見他們前來,卻無法真心感到高興。他知道,這兩位飛行員早在幾年前便墜機身亡。所以,他看見的,應該是死亡的神祕內幕。
就在此時,他萬分驚訝地看到,遠方,兩位老友的身影竟然再次顯現。絕不是光線促狹的玩笑。他們就在那兒,又出現了,佇立在雲霧邊緣。他們完全不再往聖修伯里的方向張望,已回歸茫然。高喊,吼叫,召喚,都沒有用了。忽然間,他們倆人都往下一跳,任憑身軀翻轉,彷彿只不過是漂浮大氣中的任何重量。他們筆直地往下墜落,胳臂緊貼在身體兩側,宛如寫在高空中的兩個i字母。隨後,他們的手肘簡短地向外動了動,像飛禽般極輕地拍了拍翅膀。就憑靠這麼一個動作,他們又向上浮升,飛遠了。聖修伯里並沒把他們看成往天堂歸巢的天使。他覺得,剛剛所看到美麗景象有著濃濃的凡人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