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聖修伯里並不擔心這樣的結局。腦子裡出現這個念頭時,他的唇邊甚至泛起一絲微笑:
那是因為一小根鋼鐵般尖銳的稻草
「你的雙眼都模糊了?
就這樣,時間點滴流逝,無以算計。聖修伯里跟隨雲的節奏前進。他好比那些南極探險家,遭遇流冰包圍,困坐船隻內,任憑大海緩緩地載往潮流指定的方向。在雲這樣的表面上行走,聖修伯里的進展微乎其微。
我回答:「不,勇敢的男人怎會感動落淚?
深藏心底那個幼年的他跑了出來,要求行使孩童的特權。那是最後一聲呐喊,當之前所有的呼喚都消失,這一聲會永遠留傳下來。
後來,影子養成了超越聖修伯里的習慣。它趕在聖修伯里前面,拖得長長地,與他的步伐交錯。倘若這黑影帶有一點實物的質量,很可能就會將他絆倒。出現這樣的落差,聖修伯里不確定是視線模糊的關係,還是影子拒絕聽從他的控制,背棄了他。對待自己的影子時,不能把它當條狗似地,命令它停止或直立。所以,聖修伯里只好死心,練習調整視線範圍。現在,他的目標是景色最深遠之處。但他並沒能因此略為寬心。從這個距離看來,那天空最深的地方就像一片人造布景:草率塗成的一幅畫,畫紙都已經濕透和_圖_書了,似乎不久就要脫落或撕裂開來。無論聖修伯里的目光停落在哪裡,都會飄來迷霧籠罩,將他看見的世界模糊成一團。
漫步雲端之上,孤零零地匿身於看似無盡延伸的雲海,聖修伯里不禁想起他所熟悉的沙漠國度。這會兒,他的思緒彷彿隨著足跡刻劃成行:
聖修伯里向前走。他任憑步伐領路,心不在焉。對於這一連串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如何能釋懷?他超越了一個怎樣的界限?他是不是已經死了,成了新生的鬼魂,在新的國度裡闊步遊蕩。而自己卻還不知道?或者,從規律的呼吸看來,其實他還好好地活著,但卻闖入了鏡子的另一面,飄浮在一個失重的世界裡?然而,他未曾有一秒鐘認為這趟旅程可能受到某種神意牽引。他始終寧願相信世界上有仙女,而非天使。他的信仰就是天空,而非比天空更高高在上的神明。
「媽媽!媽媽!媽媽!」
聖修伯里試著將焦點集中在某個東西上,希望能挽回視覺。但是,沒有任何物體或線條能為這一片遼闊的境域標示分界,更無法讓他達成這心願。於是,在這段天光明亮的時間中,聖修伯里選擇以自己的影子做指標,亦步亦趨地跟隨那清楚映在白雲上的黑影。這個幽暗的同伴算是自己的一部分,卻又不可能充當他的分身以至令他不安;因此,能與這身影緊緊相連,聖修m.hetubook.com.com伯里倒挺放心的。只是,影子卻不見得忠誠至此。有時,它會脫離牽引它的軀體,作勢要像一顆被針刺破的氣球那般,飛旋逃走;隨後,它又重回隊伍,再度模仿起行者的姿態。
突然刺進了我的眼。」
她美麗脫俗,翩翩起舞。旋著轉著,不斷變換形象。她雖飄忽如煙,動作卻極為明確:貓一般的姿態。
他們對我說:「你哭了。」
此外,雖然距離無幾,聖修伯里的視線卻沒有清晰起來,反而更加朦朧,甚至讓他以為自己已盲。亮光點點,濺刺著他的雙眼。四周,迷霧不散,永世黑暗的徵兆逐漸逼近。唯一的辦法:將那株柳樹留在眼底。然而,聖修伯里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就在他迷惘失神的這段時間裡,那垂柳的外型逐漸起了變化。樹皮變得明亮柔軟。此際,聖修伯里眼前看到的,是一雙伸直敞開的手臂,是一個女人。
——阿布勒.阿塔西亞(Abou'l-'Atahiya)
他還在,氣喘吁吁,但仍挺立著,像個舞台演員,決定在這一幕結束生命,卻拖拖拉拉不肯死去,唱著獨角戲,而無論他是否上場,身後的布景似乎始終存在不變。
疲累逐漸壓上他的和*圖*書肩頭。這來自於景物的重量,他曾體會過。那種永遠擺脫不掉沉重的感覺,那種在深水底邁步的舉步維艱。對聖修伯里來說,那屬於慣性的探討領域。有時候,當他結束任務,返抵地面,也會有類似的感受。筋疲力竭的暢快|感,伴隨著舒放身心的麻木,不須多費力便能達到心靈的均衡,排除所有惱人瑣事。但是今天,疲累所引發出的效應令人有些擔憂。輕微的暈眩迫使他不時停下腳步。聖修伯里的身體開始左右歪斜,肌肉僵硬,像個蠟像一般,彷彿他的血液只限於某個部位循環,並沒有全身暢通。
一直以來,聖修伯里總深深為星星所吸引。因此,根據他的信念,能朝星星的方向更加接近,縱然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並不足為奇。而他會被帶到這樣一個世界也不需大驚小怪:在這裡,他的心靈曾得以孕育滋長,且大人們的沉重從未能闖入他的童年。
比較令他害怕的事反而是成為戰爭的生還者,彷彿深深為內疚所困,懊悔自己表現不夠英勇,沒有盡全力參與。他的榮譽緊緊黏在皮膚上,然而,對他來說,他的皮肉實在不值一提。
「沙漠一直存在我心中。我還以為早已將它深埋,埋藏在其他的旅行之下,城市的喧譁之下,書本的光輝之下。但是它又回來了。荒蕪的沙漠,一再重來。今天,為了改換面貌,它化身為雲。」和*圖*書
他覺得愈來愈難受,突然哭喊起來,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媽媽!媽媽!媽媽!」
抵達樹旁時,若是看見許多麻雀,各種猛禽,還有鷺鷥紅鶴等水禽在周遭翱翔,聖修伯里也不會驚訝。他會去找尋答案,揭開謎團,解釋為什麼這些飛鳥能在過高的天空中生長,卻又立即消失無蹤,一去不回。
「我已經往下跌了好久好久,甚至總覺得奇怪,為什麼還沒感受到撞擊地面的疼痛呢?」
就在再次費力凝神眺望時,他瞥見了一棵樹。
這時,雪上加霜地,出現了一個更嚴重的現象:他的視線不時地模糊起來。
她像一艘帆船,在聖修伯里身邊繞了一圈,拂過他的肩膀便飄然離去。聖修伯里根本來不及追上她。對聖修伯里這個慣常一夜風流的才子而言,那彷彿是他生命中最短促虛渺的一次擁抱。
偶然起了一陣風,將聖修伯里所在的蒸氣輕舟吹近那棵樹。他試圖靠岸。這會兒,他野心勃勃地想攀觸那株垂柳,爬上枝頭休憩,撫摸稀疏的樹葉。但影像不願對聖修伯里屈服,不肯讓他透徹看清。每當他舉起胳臂,抬起腿,意圖接近,樹枝便將他推回。一陣氣流如長鞭似地將他捲回茫茫雲堆當中。
他何須不好意思?
「但為什麼,」他們又說,
這一根鐵般的木屑同時刺進了兩隻眼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可有血有肉?能不能發聲?是個活生生的女人,抑或是夢中幻影?是以蒼穹為汪洋,堅木為心的美人魚嗎?還是柔雲塑成的少女?
其實,墜機失事簡直太容易。近幾星期,他歷經飛機故障,敵軍攻擊,輸氣管缺氧等狀況,只是僥倖地存活了下來。
聖修伯里也知道,自己隨時可能穿越雲層跌落地面。那只不過是回歸到事情常軌而已。
聖修伯里繼續走著,不斷地往前,雙手支撐著後腰。這個部位舊傷復發,炙熱的疼痛告訴他:他還活著。他艱難地向前挪動身體,如今這副軀體已像樹木一樣長得好大,已疲憊不堪。
聖修伯里朝這棵樹走近。
一棵樹,孤零零地,種植在一叢雲團之中。那是一株垂柳,絕對不會錯。它挺立在那兒,風吹不動,彷彿在時光生成之初便占據了那個位置。在執行飛航任務時,聖修伯里曾見識過不少異木奇花,俯瞰過整片的森林沿著丘陵攀升到山巔,看過茂密壯觀的棕櫚林,以及,在荒漠前端佇立著的最後幾株樹,乾枯欲竭,睥睨黃沙。但是今天,對聖修伯里而言,這株孤柳代表的是一個奇蹟。即使那只是一個影像,只是任何熾熱或嚴寒的荒地給我們的希望,或強迫我們看到的幻象,都不重要。聖修伯里的目光宛如一片葉,緊緊掛在這棵樹上。
過去有一次,在沙漠裡,他也曾如此呼喊過他的母親,瑪麗。他並不刻意隱瞞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