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所不認識的聖修伯里
聖修伯里之所以仍讓我深深著迷,是因為他大膽運用這個常被文學輕蔑的字眼:仙境。孩提時代,他靈活地玩弄面具,即興演出戲劇,握著生繡的鑰匙,打開眾多國度;長大成人後,他自稱受星星吸引,迷失時還哭著喊媽媽。對我來說,這樣的他,比起那有點過於耀眼的「哲學家」稱號更有說服力(比利時的超現實主義派給他起了個稱號,頗為嚴苛,卻不失幽默:「惱人的聖者」(Saint Exapérant))。我堅信,要敢觸及仙境這樣的題材,必須有足夠的文學膽識。那是一門重大的藝術。我敢擔保,他的純真(candeur)絕非無知。過去,在我們的語言中,candeur這個詞的意義其實是黎明之前的清明境界,第一道目光所見之驚喜。就此延伸下來,很容易讓人只擷取其中酸溜溜的部分。這種情況有點像今日的《小王子》,這部作品的名稱已變更為「暢銷商品」。和圖書但是他大膽描述仙境,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夠了。
重讀他的作品時,我經常察覺,從浪漫主義以來即大行其道的四個關鍵特性在字裡行間隱隱發亮:哀愁、疏離、黑夜及東方主義。
寫這則故事時,我似乎受到聖修伯里的一個句子指引。那是他在成為作家之前寫給母親的唯一一句話。當時,他有一股強烈的慾望,於是對母親說:「我想作一趟如詩歌般的旅行」。
您所讀的這篇故事,目的在於探究以上所描述的這樣一個人。最初,為使故事生動而虛構出的情節誕生於一種惱人的情緒中。種種關於他死亡的假設,過於湊巧的環節,層層相扣的心理分析,對於這些,我感到厭倦。既然每個人都自有一套對聖修伯里之死的說法,且試圖強迫他人接受,那麼,何不乾脆選擇一個想像的結局,或許與其人其事更有關聯?
在窺探聖修伯里的世界時,很難不受其謎樣色彩所和-圖-書惑。他的傳奇有如一頭食人妖魔:突顯淺而易見的部分,然後滿足地,呑下其餘的一切。傳奇的成分可被出版商拿來當作賣點,而他們也必然在這上面大作文章。然而,儘管他的書極其重量級,世人對作家本人的認識仍很有限。傳奇,又是這頭妖獸,以創造者的血肉充飢,然後變成一部機器,專門製造聖潔的景象或敗壞的名聲。
疏離:藉著飛行,聖修伯里可暫別世界。對於緊急降落的操作十分熟悉的他很明白這個簡單的定律:必先疏離,才能培養回歸自我的藝術。逐步地,漸漸擴大距離,緩緩地下降。到一個沒有其他人的所在,甚至連孤獨二字都不需要。
別人談論可能性,真實性,假設與可信度,我則相反地採取最單純的方式:說故事,或者,稱之為寓言也無妨。我刻意避免運用聖修伯里的作品來敘述。但另一方面,絕大多數的成分,即便最不起眼的部分,都取材於他m.hetubook•com•com的真實生活,例如對於燙傷雙手有揮之不去的恐懼,以及那張確實存在的藍色椅子。
這個我所不認識,但用心去感受的聖修伯里,我喜歡這樣的他,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他既能代表他的時代,卻又可說是十九世紀的最後一位作家。即使他出生於1900年。
黑夜:對聖修伯里而言,具備勇氣並不足夠。他一貫地勇往直前,其實是為了消滅幽靈。自童年起,他便如此稱呼那些不僅需要跨越,還應加以破除的障礙。他認為這份對抗幽靈的勇氣最為寶貴。因此,在黑夜中飛行時,不需任何人問起,他自己必然將這份勇氣掛在心上。在他的作品中,「黑夜」這個字眼無所不在,幾乎用上了癮。他知道,黑夜監視著不希望它出現的人。幽暗不能阻止他在星子間航行。他從不畏懼寫下滿頁陰鬱。
最後,在這本書裡,藉由敘述者「我」的力量,聖修伯里的思想化為鉛字呈現在您眼前。我並無意妄https://m.hetubook.com•com稱可承接或竊取他人的文采,替某人發言,或把自己當成誰。但是,如何想像,這樣一個能言善道的人,在生命的最終時刻卻沉默不語?如何能想像,一位隨時充滿幻想的人,竟然離棄自己的心意?我只有一個野心:見證如浪花般湧上人心且不再滅逝的童年。這朵浪潮對我娓娓訴說。
哀愁:聖修伯里是個性情開朗的人,講起話來滔滔不絕。然而,在他的眼中,有一粒細薄的黑點逐漸擴大,正如內瓦爾的詩作所描述。他的哀愁源自於波特萊爾抒發傷感的詩集,幾十年來,他一再拜讀。對聖修伯里而言,那哀愁有如音樂,即使在人群之中,或與
hetubook.com•com朋友們在一起,也只有他一人聽得見。而當他飛行時,這種感受便會消失,彷彿人類的某些焦慮亦受地心引力作用而滯留於陸地。雖然,據說,地心引力只能束縛實體。
比方說,有些人認為他是一位像梅墨茲(Mermoz)一樣的飛航先驅,他們錯了。而相反地,另外有些自以為高尚的評論家則將他貶抑成平庸的飛行員,很可笑地忽視他的飛行手冊的價值。
東方主義:茅利塔尼亞(Mauritania)的朱比角基地是聖修伯里生命中一個重要的轉捩點。後人對於那段時光的論述皆不夠深入。在那裡,他與衣衫襤褸,狼狽的西班牙士兵並肩作戰。但除此之外,他也結識了驕傲不容小覷的摩爾人。從那時起,他展開寫作生涯。一如十九世紀末期的作家們,他毫不掩飾自己對東方的迷戀。其遠因是他醉心不已的印度詩人泰戈爾,而近因則是與他共度沙漠歲月的伙伴。他與阿拉伯詩歌頗為相似:歷經淡淡的憂愁,顯露無比的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