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聖誕夜
「哇!」我歡呼一聲。太棒了!不過,比手裡這本沉甸甸的書更棒的是,爸爸媽媽終於了解我生存所需要的養分是什麼了。我對著爸媽露出開心的微笑,他們也微笑的對我點點頭。我把包裝紙再拆得更徹底一點,讓書名完整的露出來——《家政科學》。
「還沒有,柯尼亞斯,還沒有任何回音。」爺爺點燃了一根雪茄,但是很有禮貌的把煙朝著天花板噴。「科學的東西需要時間,急不來。」
吉寶露出一臉擔心的表情。「卡莉,天空裡面沒有拘。」
「你懂了喔?」
我們轉進路口時,聞到了從我們家煙囪飄出來的香氣。薇歐拉已經從教會回來了,和爺爺一起站在門口。我們一進客廳,她就點亮了聖誕樹上的幾十根小蠟燭,讓它們閃耀得像仙女的燈火。壁爐裡的火熊熊的燃燒著。餐櫃上有只閃閃發亮的刻花玻璃潘趣酒杯,裡面裝滿了散發著丁香味的甜酒;旁邊還有裝著熱蘋果西打的銀壺,是要給小孩們喝的。我注意到我們默默的又駛過了另一個里程碑:哈利第一次領到了一杯聖誕節的酒。
我感覺自己被疲倦襲捲、被憤怒淹沒了。我已經筋疲力盡,沒有抗爭的力氣了。於是,我做了這輩子最困難的一件事:我盡力的從五臟六腑的深處,掏出了一絲很淡很淡的微笑。
吉寶跑來問我:「卡莉,聖誕節還有多久?」
聖誕夜來臨前的那個下午,我們每個人都花了很長的時間把自己刷乾淨——可別小看這件事,這表示我們必須燒很多很多的熱水。然後,我們在前門的門廊上集合,接受媽媽的檢查。今年,破天荒的,我們沒有人被趕回去浴室再刷刷脖子或指甲。
我給媽媽的是一組壓花。她還收到了爸爸送她的一對紅石榴黑玉耳環,她則回送爸爸一件時髦的綠格子背心,讓他可以穿去奧斯汀做生意。
我們拐了個彎,來到了大概點了上千盞燈的衛理公會教堂。除了哈利跑去前面幫忙負責彈琴和圖書的布朗小姐之外,我們一家人魚貫的走進我們那一排的位子。布朗小姐彈得慷慨激昂,她拉開了所有的音栓,以最大的音量彈出華麗的裝飾音,並瘋了似的踩著風箱的踏板,哈利則忙著幫她翻琴譜。大家唱起〈聽哪!報信的天使唱了!〉,我對布朗小姐冰凍的心終於在音樂聲中解凍了,一點點啦。
「他是不會咬妳,可是搞不好會咬我。」
「因為我已經有兩個一樣的——不對,是三個。」
「嗯。」
其實,換作是我,也很難把那些相隔遙遠的點點星光,想像成一隻狗或牛或獅子。為什麼古時候的人會有這麼奇怪的想像呢?
我很珍惜跟爺爺相處的短暫時光。隨著聖誕節的腳步愈來愈近,我們能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少了,我天天在廚房裡跟著薇歐拉學烹飪;她不但要做菜,還要教我,比平常更加辛苦。
「你看,吉寶,那是大犬座和小犬座,也就是大狗和小狗。」
「拉瑪,別那麼膽小嘛!」我故意用上了那個魔術字眼,這一招對他每一次都管用。
爸爸和亞伯特帶著一棵從橡樹叢裡找來的小松樹進門(在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的角落,常綠樹一向長得不太好)。吉寶欣喜若狂的叫了起來:「卡莉,妳看,妳看!是我們家的聖誕樹!聖誕節一定是到了!」
牧師問爺爺是否收到了關於那棵巢菜的回音?我看得出來,他和那個熱情得讓人吃不消的霍華克先生一樣,是真的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屋子裡忽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吉寶在一旁騎木馬所發出的喀啦聲。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看我。我看了看爺爺,他蹙著眉頭。我看了看媽媽,她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我讓她在客人面前丟臉了。她的表情愈來愈沉重。
給筆記本的問題:年輕的人類生物,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建立時間的觀念?牆裡那隻五點鐘負鼠懂的東西,為什麼吉寶就弄不懂呢?他快把我逼瘋了。
爺爺收到了一盒來自古巴地方的雪茄,裝在很漂亮的盒子裡。在它的商標上和圖書,印著一個穿著荷葉邊長裙的女人正在翩翩起舞的彩色圖片。這個盒子看起來很吸引人,而且大小正適合拿來收藏個人的寶貝。我看得出來拉瑪很想要,可是他不敢向爺爺開口。
「你看,這根手指頭代表今天,這根代表明天,這根代表後天,也就是聖誕節。這樣你知道嗎?」
「可是,它們一點也不像阿傑或瑪蒂達。妳是不是在胡說八道?媽媽說妳不應該胡說八道。」
吉寶得到了一匹很漂亮的新木馬,他舊的那匹已經被蹂躪得破破爛爛了;這匹新木馬不但包著牛皮,而且還有真的馬毛尾巴。索羅斯得到的是幾件木製的拖行玩具和一個陀螺。崔維斯收到了一本關於如何養育玩賞和賺錢兩用的兔子的書,和一把新的毛刷。我知道他想要的其實是一匹驢子;不過,他看起來還是很高興。拉瑪得到的是一個皮盒子裝的量角器、尺和圓規。山姆哈斯頓得到的是《福爾摩斯辦案集》。至於哈利,他得到了一套高級的藏青色羊毛西裝,非常適合一個即將踏入社會的年輕人。然後,當然,他們每個人都得到了由他們最忠實的家人——我——所編織的水準不太整齊的羊毛襪。吉寶的襪子因為是我織的第一雙,所以歪歪扭扭的;到了幫哥哥們織的,就順眼多了;最後,到了幫爸爸和爺爺織的,我甚至還加進了一點纜繩的花樣,也因此收到了似乎太熱烈的誇讚(我懷疑其中有詐)。
以模仿存在於海岸的貝殼。
布道結束之後,巴克牧師跟我們一起走路回家。小孩走在大人的後面。在路上,山姆哈斯頓賭我不敢叫出來,故意捏了我一把。我為了報仇,就撞他去踩水坑,讓他嚐嚐鞋子溼掉的教訓。
化石貝殼從來沒活過,而是本來就被創造成石頭的樣子,
卡普妮雅能有什麼意見嗎?我能有什麼意見嗎?我能說我很想把這本書丟進爐子裡燒了嗎?我能說我很想大叫不公平嗎?我能說m.hetubook.com•com如果可以使用暴力的話,我一定會賞他們一拳嗎?包括爺爺。對,包括他。因為他明明知道,對我,對我這個女生而言,根本沒有所謂的新世紀,所謂的新生活,卻對我說了那麼多鼓勵的話。我的無期徒刑早就被爸爸媽媽宣判了,沒有赦免,也沒有申訴的機會。我根本就孤立無援。不管是爺爺或任何人,都幫不了我。又刺又癢的蕁麻疹又開始在我的脖子上發作了。
「看到了。」
我看著最後一句話。爺爺教過我,寫科學的實驗日誌,最重要的就是要客觀的記載事實,不應該摻雜私人的意見。於是,我又擦掉了那句話,幸好我是用鉛筆寫的。
在全家人的禮物方面,有一面新的立體鏡,是每一個小孩都可以共用的(但是事實上這不太可能);還有一些印了埃及的人面獅身像、芝加哥著名的白色城市和愛斯基摩人生活的風景卡片。同時,每一個人都收到了一顆又大又亮的柳橙,那是冬季裡很稀有、也很昂貴的禮物。我把我的留了起來,打算以後再吃。
「喔,算妳好狗運!」
薇歐拉在廚房裡忙碌;不過,她稍早也已經收到了媽媽送她的鼻菸和紅色的厚法蘭絨襯裙。
「他居然叫我崔維斯。」拉瑪氣呼呼的說。
爸爸媽媽本來準備交換一個短暫的耶誕之吻,這是他們唯一會在我們面前親吻的時刻;不過,媽媽忽然想起牧師在場,就又害羞的低下了頭。爸爸只好輕輕的喊了聲「瑪格莉特」,然後改抓她的手來親一下。
「很好。」
拉瑪有時候就是這麼的討厭。
那天下午,我們用色紙做了許多聖誕樹的吊飾,又把裝著迷你蠟燭的小燭台一枝枝固定到樹枝上。哈利還用亮晶晶的銀色厚紙板做了一顆小星星,不用梯子的幫忙,就擺到了樹頂上。最後,我們又把一團團的棉花點綴在樹枝上,當成是雪……我們大家都聽過、卻從沒見過的雪。
拉瑪愣了愣,說了聲「謝謝爺爺」,就急忙跑回來。
「啊!」我瞪著書名呆住了。這是什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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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家政科學,作者:喬西雅夫人。不會吧!我的手好像頓時變成了木頭。我笨手笨腳的翻開目錄來看:〈為病人烹飪〉、〈最受歡迎的醃黃瓜和開胃菜〉、〈去除頑垢〉。我瞪著一條條無趣的標題。「去呀!」我小聲說:「快點去跟他要啊!他又不會咬人。」
「卡普妮雅?」
我忍不住咯咯笑了出來,把拉瑪氣得翻白眼。我說:「至少你已經得到了那個盒子的優先使用權。」
在芬翠思的衛理公會家庭,可以分成在聖誕夜拆禮物和在聖誕節當天拆禮物兩派。幸運的是,我們家是聖誕夜的那一派。其實,根據巴克牧師的教誨,送禮物是一種欠缺意義又奢侈的異教徒行為;但是,嗯,這種說法當然不可能說服七個小孩!我媽媽失敗了,巴克牧師也好不到哪裡;不過,反正,他也沒真的很盡力,這一點倒是值得誇獎他一下。巴克牧師每個月都會來我們家吃一次晚餐,根據我的觀察,他是爺爺唯一期待的客人,他們總是直呼對方的名字——華特和柯尼亞斯,讓媽媽聽得很刺耳;而且,他們很喜歡找對方辯論創世紀和化石紀錄的話題。媽媽這一次故意邀請牧師在聖誕夜布道完後,來我們家晚餐。
到了晚上,天氣既清朗又寒冷,我們裹上了最厚的外套和圍巾。哈利把所有的狗都趕進畜欄裡,不讓牠們跟著我們跑;然後,大家出發去教堂,只有爺爺一個人留下來守著客廳裡的火爐,享受一點清靜。亞伯特和山瓦娜駕著馬車,前往位於馬丁戴爾的瓜德露聖女教堂。薇歐拉去的是「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教會。我也很想跟她一起去,可是爸爸媽媽絕不可能答應的。有一次,我從她的教會前面經過時,聽到了從那間看起來快塌了的隔板屋裡流瀉出來的音樂。那充滿了活力的歌聲和喜悅的歡呼,讓其他的教堂都相形失色。
我幾乎就要相信那些古老無知的宇宙開闢論者所說的:
至於我收到了什麼禮物呢?這個嘛!我的弟弟們送
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我一包皺巴巴的糖果,我的哥哥們送了我一條新的髮帶。爸爸媽媽送我的是一條很漂亮、上面刻了我的姓名縮寫的銀質項鍊墜子,外加一份包了牛皮紙的禮物,不過,還是看得出來那是一本書。好耶!一本書。我床頭上的小書房又增加一本藏書了,真開心!這本書看起來又厚又重,八成是什麼參考書或教科書,搞不好是百科全書。我撕開了包裝紙,露出龍飛鳳舞的半截書名——科學。
「嗯。」
就在這時候,吉寶從木馬上摔下來,驚天動地的哭了起來。於是,我趁著一片混亂,收拾起我的禮物,悄悄的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瞪著窗外的黑暗發呆。幾分鐘之後,我看到牧師的提燈在黑夜中,像遠處的螢火蟲般漸漸淡去,又聽到索羅斯和吉寶笑鬧著跑上樓來。我換上睡袍,鑽進被窩,看著擺在梳妝台上、就在玻璃盒的蜂鳥窩旁的髮帶、項鍊墜子匣和那本書。我閉上了眼睛,累得連哭都沒哭就睡著了。
「它們不是狗,是星星。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人,覺得它們的形狀很像狗。」
「看到沒?」我小聲的對他說:「其實爺爺人很好,只要你多了解他一點。」
「看著,吉寶,」我舉起我的手。「看到我的手指頭了嗎?」
「可是,卡莉,聖誕節還要多久?」
她說話了:「卡普妮雅,妳有什麼意見嗎?」
拉瑪果然把頭一扭,轉身朝著爺爺大步走去。「爺爺,等你用完了以後,這個盒子可以給我嗎?」
我有氣無力的說了聲:「謝謝妳!」就這麼幾個字,空洞無比的字,從虛假的嘴裡吐出來。淚水湧上了我的眼睛,我覺得自己就要解體了。
「妳為什麼不要?」
吃完了火腿大餐之後,爸媽同情我們這些愈來愈坐不住的小孩,就把禮物發了下來。雖然巴克牧師不太贊成禮物這種事,他還是留下來陪著大家欣賞每個人的戰利品。
我們提著燈籠前進,一路上唱著聖歌。我握著吉寶的手,指出各種不同的星座給他看。
爺爺驚訝的看了看他。「當然可以……嗯,崔維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