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與律法
皮夾裡有三萬七千二百四十五里拉,那是「第十三個月的薪水」,一個小時前才拿到的聖誕節獎金。這筆數目,意謂著可以除去幾莖身上的芒刺:房東的壓力愈來愈大,因為他已欠下兩季的房租了;還有為了那件兔毛短外套而準時來報到的分期收款員(「穿這件比穿長大衣好多了,親愛的,這樣看來更苗條。」),另外還得應付魚販和雜貨店老闆難看的臉色。至於那四張大鈔,也可以祛除下一張電費帳單的恐懼和乍見小孩子鞋子的心酸,並且化解因瓦斯爐閃爍不定的火焰引起的焦慮。當然,這筆錢並不充裕,但是能為貧困挪出呼吸的空間,帶給窮人真正的快樂。幾千里拉也許可以生存一陣子,直到聖誕大餐吃光用盡為止。
原先那塊蛋糕的命運籠罩著一層煙幕。他到光輝送貨公司查詢,他們不以為然地拿出律師家男僕簽收的回條給他看。無論如何,主顯節前夕剛過,他收到了一張謝帖,上面寫著:「獻上最摯誠的感激和最美好的祝福。」
「可是,太太?這是獎品,因功得來的獎品,一份值得尊重的紀念品!」
他打開門,走進狹窄的客廳,廳裡已洋溢著濃濃的洋蔥湯味。他把重重的包裹放下,公事包放到其他人的東西上,圍巾收進籃子大小的小櫃裡,然後出聲叫道:「瑪莉亞!快來!快來看!妳看多棒!」
到站時他拉鈴下車,被雨傘絆了一跤,最後他發現自己孤單地落腳於廣
和-圖-書
場間,四周沒有步道相連。他連忙確定塑膠皮夾還在,然後鬆了一口氣,沉醉於幸福的感覺裡。無論如何,他也知道許多「第十三個月的驚喜」帶來的陶醉感,就像現在籠罩著他的一樣。那是他們所能製造出的短暫歡樂。此刻他心裡充滿著希望,一如令他左手動彈不得的那包甜蜜的負擔。這種感覺全來自於那盒七公斤重的蛋糕,那塊他從辦公室帶回家的米蘭甜蛋糕。他對麵粉、砂糖、調味蛋和葡萄乾的混合品並沒興趣——這點倒是值得深信,也值得懷疑。內心深處,他才不管那是什麼東西。可是想想,突然之間飛來一盒七公斤重的華麗蛋糕,對一個以斤兩計較食物出入的家庭,雖然有限,卻又是多豐盛的餐點!那簡直可以媲美冷凍庫裡的上肉!瑪莉亞會多高興啊!接下來兩個禮拜,孩子們下午用茶點時,面對那片未知的荒野大西部,又會騷動成什麼樣子!
作者簡介
幾個小時前,公司的董事,那個準男爵,一逕以他那種洋洋自得的老人樣,假惺惺地慇懃分發獎金袋和耶誕祝福時,同時宣布,這家大公司提供的七公斤重的蛋糕,將送給最值得獎賞的同仁。他還要同事當場民主地(他真的用這個字眼)選出這位幸運兒。
不過,這些都屬於另一種快樂。總而言之,那是來自香草味道和https://m.hetubook.com.com花俏卡紙的物質快樂。他個人的快樂則不一樣,是某種奠基於驕傲和摯愛的精神喜悅;是的,是精神上的!
「啊太好了!你把錢帶回來了嗎?我身上一毛也沒有。」
蘭貝杜沙(Giuseppe di Lampedusa,1896-1957)是西西里島的貴族,他一生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美洲豹》,六十歲時才開始動筆,並在他去世後第二年方告出版,但甫一問世,即受到義大文壇的讚譽及喝采。
這時公車正穿過街道。沿路的門面屬於樸素的巴洛克式樣,正好遮掩住一片髒兮兮的河濱地。那片土地,也只有在各處街角八十年老店暈黃的燈光下,才若隱若現。
「別這麼說。你那些體貼的同事做人真好。這只不過是一份施捨,吉洛,只是一份施捨罷了。」她親暱地叫著他的小名,並且用眼角對他微笑;那個微笑,仍保留著在從前那段時光裡只為他綻現的痕跡。「明天我會去買一塊小蛋糕,正好大得够我們吃;再到史唐達的店裡買四支花俏的紅臘燭——這樣就可以好好辦一桌了。」
第二天,他買了一塊不出名的小蛋糕,還有兩支漂亮的臘燭,而不是四支。另外花了兩百里拉,叫一家送貨公司把那塊巨大的蛋糕送到李斯馬律師那兒。
她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掠過光采奪目的硬紙盒。「很好。我們明天把它送https://www.hetubook.com.com給律師李斯馬先生,我們欠他一份情。」
蛋糕放在桌子中央,神祕的封條寫著「好運當頭」,就像穿著法西斯制服的準男爵在二十年前墨索里尼時代所說的話。同事間嬉笑私語了一陣,然後首先是董事,接著每個人都叫出他的名字。多爽快啊!工作可以保住了,簡而言之,勝利了!接下來的事,沒有一件會減弱這種滋補效果。即使他必須付出三百里拉,到樓下的咖啡館裡,在風雨欲來的薄暮和朦朧的霓虹燈下招待同事。戰利品的重量不能減少他的快樂,公車上的怨言也無損分毫;沒有,一點也沒有;即使他意識深處的火花想到,這一幕其實是來自同事施惠般的同情:他真的太窮了,窮到連讓尊嚴的嫩草發芽冒出的機會也沒有。
吉斯培.迪.蘭貝杜沙
兩年前,這個律師曾給他一份複雜的會計工作,付錢之後,他還請他們倆到他的寓所共進午餐。律師家布置得既抽象化又金屬化。他特別為這場合買的鞋子,害得他痛苦不堪。而今,為了那個什麼都不缺的律師,他和他的瑪莉亞,還有他的安德利亞、他的薩維里歐,以及他的小約瑟芬,就要放棄他們這麼多年來的傷口唯一能彌補縫合的盛筵。
他跑進廚房,抓起刀子,再衝出來割斷包裝紙上的金色絲帶,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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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某個靈巧的女工精心繫上的絲帶。但是一隻紅潤的手懨懨搭上他的肩膀。「吉洛拉摩,別像個小孩子——你知道,我們一定得報答李斯馬。」他誠懇地跟門房柯西摩打招呼。這個人看不起他,因為他知道他的收入比他少。九級,三級,九級:這層是卡瓦里耶.提茲歐住的。呸!他的確有一部飛雅特一一〇〇,不過他也有一個又老又醜又放蕩的老婆。九級,三級——他滑了一跤差點跌倒——九級:這層住著年輕的山普洛尼歐,一樣是個糟糕的傢伙——一個遊手好閒的小伙子,整日瘋他的蘭布瑞達和偉士牌機車,客廳卻空蕩蕩沒有半點家具。九級,三級,九級:到了他的公寓。一個可愛、誠實而體面的得獎人,一個無與倫比的會計的住所。
聖誕節後,他又得買第三塊蛋糕。他先切成片片偽裝好,才拿去請同事。他們百般嘲弄他,因為從沒嚐過這麼一片華麗的戰利品。
當他上車時,激怒了每個人。
公事包跟別人的東西擠成一團,龐大的包裹害他得伸出左手來,還有灰天鵝絨的圍巾、差點張開的雨傘,在在使他難以拿出回程票。他不得已只好把包裹放到收票員的板凳上,結果掉出一大堆小銅板,他正要彎腰撿起,卻引起後頭人們的抗議,深怕這一耽擱會使他們的外套被自動門夾住。最後,他總算擠進通道上抓著吊環的人群裡。他身材纖瘦,但是身上大包小包,使他像是個穿了七件僧袍的尼姑。公車緩緩和-圖-書滑過亂糟糟的車水馬龍,他礙手礙腳的巨軀惹得車上怨聲載道。他一跴到別人,人家就踐踏回去。他受到大家的責難,當他聽到後頭傳來「老龜公」這個字眼,暗指他身為丈夫的恥辱時,榮譽感驅使他轉過頭去,用他疲憊的眼睛裝出自以為是恐嚇的神情。
「在這裡,太太。我只留下零錢二百四十五里拉。可是你看看這份上帝的恩寵!」
瑪莉亞原是個美人,不過幾年之前,她還擁有一副雀斑小臉和奇妙的眼睛。可是成天跟店員計較,弄得她的聲音粗啞不堪;粗蔬礪食毀了她的容貌;不斷操心陰霾的未來也耗盡了她眼珠的光澤。只有聖潔的靈魂和溫柔體貼的心不屈不撓地倖存下來。深植的美德,藉著她對家人的呵責和限制表達出來。除此之外,她還擁有一份受抑而頑固的階級優越感。因為她是大街一個大帽商的孫女,她為此而藐視她先生吉洛拉摩——這個她認為愚蠢而可愛的小孩——的血統,因為她的比他們好。
律法出現了:由無瑕無疵的帽店主人傳下的律法。
他穿過一條破敗的街道轉回家去,十五年前,那兒曾遭砲火洗禮。終於,他抵達陰森的小方場;方場中央,聳立著一幢鬼魂般的龐然大物,而他的居所,正藏身其中。
面子總算保住了。
他太太從廚房出來,藍色的家常服上帶著燉鍋的斑斑漬漬,剛洗過而依然潤紅的小手,放在因懷孕而走樣的肚皮上。孩子們拖著黏糊糊的鼻子,圍著薔薇色的包裹尖叫卻不敢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