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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北天南敘古今

作者:黃仁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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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業已隨征戰盡 更堪江上鼓鼙聲 拉班追擊戰

舊業已隨征戰盡 更堪江上鼓鼙聲

拉班追擊戰

那天,我們到第一線營去。
入幕以後,礮聲較稀,我們嚼著冷飯與剩餘的鹹肉,竇一面吃飯,一面和美國聯絡官講話:
我發現竇營長有一個奇怪的習慣,他喜歡把鋼盔在布軍帽上重疊的戴著,到了沒有敵情顧慮的時候,就把鋼盔拿下來,用不著再找布帽。還有,他的步槍附木上有一處傷痕,後來我才知道是泰洛之役砲彈破片打中的。
「這前面二十碼的茅篷裏面就藏著敵人,——」邱連長指向前面。
竇和他們的士兵忙碌得不得了,我們的重砲、山砲、重迫擊砲、輕迫擊砲一齊向敵人射擊。第一營開路威脅敵人已經成功,又和我們並肩了,我們準備奮力一戰。

撃破敵人的抵抗線

「你儘管射擊,我叫他們再送幾百發到營指揮所,——要是右翼李大砲他們早一點上來更好。迫擊砲我親自指揮,山砲連的前進觀測所就在你們這邊吧?你叫他們延伸射程——」
我在旁邊聽著,竇伸過手來,對我說:「黃,請你把航空照像給我。」我從圖囊上把航空照片遞給他,依舊聽著。
我們彼此保持幾步距離,沿著公路前進了一百七十碼,到達第六連的位置。這裏有一座茅篷,右邊有一處林空,和航空照像完全吻合。前面五十碼還有一座茅篷,敵人的機關槍就在緣角射擊。右前方突然一聲「三八式」,彈頭波震動著附近的枝葉,我們的步槍和機關槍馬上向槍聲起處還擊,枝葉很濃,看不見敵人。
背水陣,梯次射,這些念頭不住在我腦內打轉,我又記起今天是三月三十日,明天三十一,後天就四月一日了,掩蔽部外面電話兵嘮嘮叨叨的在砲火下利用電話空閒和同伴談著不相干的事,五碼之外,步哨叫著「那一個?」我感覺煩悶,潮濕空氣令人窒息,瞧著竇一會聽電話,一會翻過身又睡著了。……
一位弟兄分給我一包餅乾,我知道他們自己的餅乾都不夠,但是他們一定要塞在我的手裏:「這是上面發下來,你應該分到這一包!」
「屋務五務——嗤!空統!」第二砲在我們前面一百碼處爆炸。
車子沿著渡口彈坑轉了幾轉,我們進入了孟拱河谷。
我和竇睡在一個掩蔽部內,面上手上都塗了一層防蚊油,一隻螞蟻跑進我的衣領,我想去抓牠,身體蜷曲著不能翻轉,感覺得很苦惱。現在槍聲砲聲同時來了,我們的前面,右面,和後面都有機關彈在射擊。
相處兩日,我和營長以下樹立了很好的感情。我才知道我們的軍官都是面紅紅的像剛從中學校出來的男孩,但是事實上他們比敵人留著半撇小鬍鬚好像都是兵學權威的傢伙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我看到這些幹部早上擠出牙膏優閒的刷著牙齒,或者從背囊裏拔出保安刀修面,我才知道,他們並沒有把戰鬥當作了不得的工作,僅僅只是生活的另一面。
那一晚我並沒有回去,森林裏面我聽到右翼六十四團的機關槍和手榴彈越響越近,快要和我們並頭,部隊長因為了雨聲可使行動祕密,又加派了第一營另闢新路到敵後去。這都是很好的消息,我想再待一夜。黃昏之前我打電話給鄭參謀,叫他不用派車來接我。
我得了一個大尉領章和一張十盾的日本盧比。
夕陽照著河東來去的運輸機,這傢伙正在樹頂五十碼的低空投擲給養。槍聲較稀,伙伕蹣跚著送了飯菜,美軍聯絡官也來了。
暮色更濃,森林雖然經過一天槍彈砲片的蹂躪,還是表現著一種幽靜陰沉的美。
這兩發試射的砲彈既然這樣接近,顯示著敵人已經選擇這一片林空附近做目標。一群砲彈落在營指揮所的右和*圖*書側,一群砲彈落在前面樹林裏,一群砲彈落在正前面空曠地,帶給了我們塞鼻的煙硝味,一群砲彈落在後面孟拱河裏,邀起了幾十碼高的水柱。
我卸下了背囊與水壺,坐在背囊上與竇營長安閒的談著。
我們有了前面林空的一半,第一線連已經逐漸滲透至右側林緣,一路大樹根下,都有第一線連的急造工事。左邊公路與河岸相接,河岸有幾棵大樹,一堆蘆草,我們可以看到河裏的草洲。這就是拉班,地圖上用大字寫著的LABAN。我真奇怪,地圖上的家屋,這裏連蹤影都沒有,這裏只有幾座茅篷,看樣子還是新近修築的。
在一棵小樹下,我們見到了聞名已久的竇思恭營長,他是第一位率部至敵後,首先以寡敵眾的青年將校,同行的鄭參謀替我們介紹。
電話鈴響了,通信兵接著,將耳機交給營長:「竇先生,第六號要你講話。」
道路筆直,好像森林裏面開好的一條寂寞小巷,路面鬆軟,車輪在上面懶洋洋的走著,叢林裏面各種飛禽與昆蟲很活躍。
傳令兵拆開餅乾,一面說著:「昨天發的餅乾都還捨不得吃,現在又打死了。黃參謀,你吃不吃?」
我看到他們一個個前進停止,看到他們射擊,同時敵彈的敵頭波也在我們頭上成群的飛過去,我們選擇的地形非常之好,對直射兵器毫無顧慮。
樹枝上晾著水濕的地圖和日文字典,這也是橋下大尉的遺產。
「屋務五務——」彈道波浪很尖銳,然後「空統」!砲彈在我們後面一兩百碼的地方爆炸,爆炸的聲音既清脆又沉悶,叢林裏面有迴響,還聽得著幾根枝幹的斷折聲。
前面還在推進,機關槍還在怒吼。
「為甚麼要說或者呢?」大家都笑。

陣地之夜

我拾起那軍便帽,裏面寫著;「×××——四七七部隊」(以上×××在原文刊出時,曾載當時陣亡日兵真實姓名。現本避去不錄)。
傳令兵很悵惘,沒有他所要的日本盧比和千人縫。
在孟拱河第一道河曲處,我們終於遇到了一群祖國的戰士,,但是他們並不屬於第一線營,他們是一一三團派出的敵後支隊,他們在兩個星期之內,爬經三千呎的叢山,迂迴三十哩,經過人類從未通過的密林,自己闢路前進。在河東岸,他們以機關槍奇襲敵人的行軍縱隊。在河西岸,他們擄獲了敵人一部汽車,擊斃了敵人幾十名,前面一百碼的地方,還有敵人遺棄的屍骸。他們正擬北進沙杜渣,不期在公路上與六十五團會師。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正待接受新命令,但是,他們已經快三天沒有吃飯了。
步兵勇士們好容易耐過砲戰完畢,現在是他們活躍的機會到了。他們長驅直上,前進了五十碼,一百碼,一百五十碼,我們越過那幾座茅篷。昨天,我們還僅僅看到河上草洲的一個角,現在我們已經在草洲的右前面。第一線連還不斷的在推進,機關槍和手榴彈震動著叢林內的枝葉與孟拱河水。
「他們都說,你下個月就要陞少校。」
「屋務五務——嗤!空統!」第一砲在我們後面兩百碼處爆炸。
好容易追上了第一線連,全身裝具弄得我汗流浹背。
電話鈴又響了,第一線連報告:「正面敵人後退了一百碼,右側翼沒有敵蹤。我們斥候向西捜索,半哩,沒有發現敵兵,也沒有發現六十四團友軍上來。……」
竇戴上了鋼盔,一面說著「沒有,沒有……」我已經跟在他的後面,更後面,還有竇的兩個傳令兵。
「屋務——」
這一次攻擊,我們前進了兩百碼,迫擊砲連一位https://m.hetubook.com.com班長殉職。剛才還是一位勇敢負責的幹部,半點鐘內已經埋葬在陣地的一端。第六連也陣亡了一位弟兄。
竇貼在地上和部隊在通話,我回頭看去,我們的豆莢和啤酒,在我們匆忙臥倒的時候都打潑在地上了,我拾起一個啤酒罐,罐內的液體已經只剩三分之一。聽敵人火身口的聲音,還是四個一群的在吼。
「你們救急包夠不夠?」
邱連長給我看他新俘獲的一枝手鎗:

橋底下的大尉

敵人知道我們步兵脫離了工事,開始向我們砲擊。
我默默的搖了搖頭。
「McDaniel上尉,你要陞少校了。」
拂曉攻擊沒有實施,敵人都後退了;但是我們捜兵前進了不到一百碼,又和敵人接觸,擲彈筒,「三八式」,從樹葉叢裏飛過來,我們也回敬以衝鋒槍。半小時內,前面射擊得非常熱鬧。
「三二〇各一發——三一四各一發——二九八各一發!」指示我們自己的砲兵陣地。
第二天早上,是三月最後的一日。
陣亡者的武器,已經給戰友們拿去了,墳邊只剩著一個乾糧袋,裏面還剩著半瓶防蚊油……
我們回到公路上。一棵大樹,被砲彈削去了一半,地上躺著一個士兵的屍首,破片打開他的腦部。傳令兵打開他的背囊,背囊裏還有一箱重機關槍子彈,看樣子是彈藥隊躍進的時候被砲彈擊中的。翻開乾糧袋,乾糧袋裏有一包白錫包香煙,和一包餅乾。
就在這時候,前面很清脆的一聲,竇的傳令兵叫著:「敵人砲彈來了!」我們臥倒,儘量的使身體和地面平貼。
那一晚我有我「自己的」掩蔽部,竇的兩個傳令兵找了很多迫擊砲彈筒,替我墊在地面,筒上有一層桐油,我再不感到潮濕,我把背囊裏的橡皮布和軍毯學著他們一樣,好像在鋼絲床上慢慢的鋪得很平,再不想到背水陣和梯次射,很安穩的在槍砲聲裏睡著了。
早上,我爬出掩蔽部,在朝氣裏深深呼吸,抬頭看到四月份的陽光。
傍晚,第一線連搜索兵回來報告:「正前方兩百碼公路兩側有敵人,攜有機關槍,右側森林裏有敵人,右前方草棚裏面也有敵人。」營長決心在附近構築工事,準備明天拂曉攻擊;一聲命令之下,幾百個圓揪、十字鎬,向泥土內控掘,有些士兵拿著緬刀在砍樹桿,準備作掩蓋。
竇營長,邱連長,六十四團,六十五團,新卅八師第一一三團,一步一步離你們遠了,但願你們攻擊順利,早達孟拱!
送小礮彈的貨車,為貪圖倒車容易,一直開到敵兵出沒的林空裏去了,副營長和傳令兵張大著嗓子叫他回來:「你們上去送死呀!」但是駕駛兵居然在林空裏將車子倒了一個轉,很敏捷的開回來,防滑鏈條打在地上鐺鐺的響。
我蹲下去只看到叢林裏面一團青黑,或者最黑的地方就是所指的茅篷,但是看不到敵人。
竇營長告訴我們:發現正前面敵軍一處掩護陣地有兩挺機關槍,第六連正在與敵人保持接觸。左翼孟拱河可以徒涉,已經與隔岸友軍聯繫好了。右面森林裏還有敵人的散兵和狙擊手,第六連正在向西搜索。右側敵人另外闢了一條公路,可以走汽車。這方面友軍還在我們一千碼後面。
「或者——或者可能。」
另一位弟兄幫我培好掩蔽部的積土,然後笑著說:「保險得很!」
這些弟兄們精神體格非常之好,他們正在打開罐頭,填塞著空了三天的肚子。有的已經坐在道旁,燃著一支香煙。這裏隔第一線營不到三百碼,已經聽到前面的機關槍聲音,我們跳下了汽車,果然在道左www.hetubook.com.com樹林下面僵臥著兩具敵屍,蒼蠅飛在死人的面上,醞釀著一種奇臭。
衝動著,忍耐著,蜷伏著,四十分鐘之後,敵彈才離我們遠去,我瞧著一位受傷的弟兄,頭上纏著救急包,口內不停的叫著哎喲,三歩兩步的經過我們的位置。另一棵大樹之下,一位弟兄傷了背脊,他靜靜的俯臥著,戰友們幫他撕開背上的衣服。還有一位弟兄腿上沾滿了鮮血,身體靠在歪斜的樹幹上。他的一身都不能動,但是痛得將頭部前後擺,眼淚淌在面上,我看著旁邊的士兵替他包紮,我問他:
右邊叢林裏發現一具敵人的屍體,我和竇的一個傳令兵去搜索,我們彼此掩護著前進,恐怕遭敵人的暗算。進林十碼處我們看到兩頂日本鋼盔,和一頂軍便帽,草堆上躺著一具敵屍,頸上腮旁都長著一些鬍鬚,綠色軍便服上凝結著血塊,機關槍子彈穿過他的喉頭和左胸部,地上一堆米飯,一群螞蟻……
「我很希望能夠參觀你們的夜戰。」
「喂!你是六號吧,喂,你前面應該有一片林空,大概三十碼長,五十碼寬,有沒有?通過前面第二個林空就是拉班了……有房子沒有了?……河左邊有一道沙洲,有沒有?……還看不到嗎?你們隔拉班只有兩百碼了。六十四團還在我們後面一千碼的樣子,今晚上你們要防備敵人夜襲……茅篷裏面還有敵人?……喂,你等一等,我自己來看看。」
今晚敵人果然來夜襲,我們豈不是佔領著一道背水陣?
機關槍和小砲射擊手對著公路上和林緣的出口,小迫擊砲彈藥兵正在打開一個個彈藥筒,他們表現得那麼安閒和鎮靜。
同日一一三團迂迴至敵後的一支隊,以及密里爾將軍統率美軍相繼到達敵後交通線上。雖然敵軍在以西的叢林內另闢了一條汽車道,但是主要抵抗線既被擊破,側翼又受威脅,不得不望南逃命。二十九日之後,我軍開始縱隊追擊,三十日清晨,超過交通要點沙杜渣,一日進展約十哩,步兵在叢林戰中有此速率,實在令人敬仰,以致三十日午間,我們以指揮車追隨至六十五團後面,久久不見第一線營的踪影,為之深感驚訝。
「這是敵人的一個大尉,手槍就是他送我的。」
敵彈彈頭波正在衝開空氣前進,可是道路上往來的通信兵、傳令兵和輸送兵都是伸直腰很神氣的走著,我們也學著挺直著腰。
射擊手依然將砲彈一個個塞進去,砲口很頑強的一個個吐出來。這時候只少了班長;班長長眠在砲盤右面三十碼的地方,已經經過十六小時了。
竇放下電話機,對我說:「黃,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到第一線去看看。」
傳令兵把他的屍體翻轉過來,在他的身上找到兩張通信紙,上面寫著:「菊八九〇二部隊第二中隊」,此外在一個小皮包內找到長崎甚麼寺的護身符和一塊乾硬了的牛肝,那牛肝是甚麼意思,我至今還不懂。
「請給我一個救急包?」
我們午前十一時由六十五團指揮所出發,一路經行山腹,路幅寬窄無定,路面又未鋪砂石,車行非常不便。沙杜揸以北,輜重部隊的馱馬不絕於途,車行速率不能超過五碼。這條路上還沒有經過工兵捜索,半點鐘以前,一匹馱馬正遇著觸發地雷,左前蹄炸掉了,屍骸委曲的躺在路側,地上一灘鮮血。駕駛兵換上低速排檔,眼睛不停的注視在路面上,左右擺動著方向盤,處處吸動著車上人員的神經,使我們感覺著若斷若續的緊張。
緬北四月的氣候是這樣的毫無定算,午前還是大晴天,午後就下傾盆大雨。我沒有找到汽車,只好包著橡皮布回去,路已經被雨水沖為www.hetubook.com.com泥坑了。
昨天砲彈落得最多的地方,今天是我們迫擊砲陣地,我看到射擊手將魚雷形的重彈一個個向砲口內直塞,然後這些怪物以五十多度的發射角直衝而去。敵人砲彈也不斷向我們飛來,五碼以內,竇的傳令兵拾起來一塊兩吋長的破片,生鐵的溫熱燙手。但是這時候每個人只想著如何發揚我們的火力,每個人都竭心盡力於本身的工作,大家都感覺得敵彈的威脅輕微不足道了。
邱連長引導我們分枝拂葉的到了第一線排。弟兄們臥倒在大樹下面,有的把橡皮布晾在樹枝上,還有人吸著香煙,樹桿上兩公尺以內都是槍砲刮穿侵透的彈痕,偶然還有「三八式」刺耳的「卡——澎!」我真羨慕這些祖國健兒們安之若素的態度,這時候說不定可以飛來一顆槍榴彈和擲榴彈,說不定會掉下來一串機關槍的彈雨。恐怕這幾個月來的陣地生活,已經使他們不知道甚麼叫做緊張了。

找到竇營長

鄭參謀另有任務,將指揮車駛回去,我決心留在營指揮所看看戰鬥的實況,約定請他明天日落時候派車來接我。
現在我看到他們的指揮、聯絡與戰鬥了。
起先,我總奇怪,這些弟兄們作戰這麼久,怎麼一身這麼潔淨?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任務稍微清閒或者調作預備隊的時候,就抽出時間洗衣,一路晾在樹枝上,隨著攻擊前進,至晒乾為止。有時候看到他們吃過早飯就將漱口盃緊緊的塞一盃飯準備不時充飢。有些弟兄皮鞋短了一隻,一脚穿上皮鞋,一脚穿上膠鞋,令人觸發無限的幽默感,也令人深寄無限的同情。部隊裏的工兵和通信兵,技術上要求他們緊張的時候鬆弛,鬆弛的時候緊張,而他們也就能夠做到那麼合乎要求。…
那一晚沒有夜襲,也沒有背水陣和梯次射,我那陣煩悶的情緒不知在甚麼時候漸漸平靜下去,我的呼吸漸漸均勻,也就一睡到天亮。
雨落得更大了,一點一滴掉在陣亡者的新墳上……
敬祝你們攻擊順利。
「敵人很狡猾,今天晚上說不定要來夜襲。」
沙杜渣是孟拱河北渡口的一片林空,原有的幾十家民房,只剩著焚後的屋柱,與附近彈痕寂寞對照。但是這些戰場景象與叢林內的屍堆相比,則感覺得太普通,太平常了。
三月下旬,我駐印軍爭奪傑布山以南的隘路,與敵十八師團殘部發生激戰。三月二十一日開始於康撈河北的陣地攻擊。持續達一周。敵我常常在幾碼,甚至一株大樹之下膠著。叢林中,隘路內,敵人堅強工事之前,既不能展開多量兵力,也無從施行細密的搜索,我新廿二師六十六團奮勇以衝鋒槍手榴彈——尋求敵人步兵與之接戰。該團過去在腰邦卡,曾經以一敵六,創造以劣勢兵力獲得輝煌戰果的奇蹟,這一場戰鬥,更使該團的軍旗生色。雙方的火線由二十碼而十碼,推至五碼,甚至接觸,重疊,交錯。而這樣一條犬牙交錯的戰線,隨著敵我的接近,因為攻守兩方戰鬥精神的旺盛,以致處處開放著投擲兵器的彈花。戰鬥最慘烈的兩日,步兵勇士連續以手榴彈投入敵人掩體的火口內,但是被敵人在未爆發的瞬間拾著投擲回來。在某一處工事之前,相持達幾十分鐘。三月二十六日,我軍攻擊敵加強中隊陣地一處,敵官兵九十七員頑強抵抗,戰鬥結束,我軍發現敵屍九十四具,殘存三人狼狽逃遁,某班長拔出刺刀作飛鏢,中其中之一人。二十七日,六十五團繼續攻擊高樂陽附近的陣地,團隊長是一位勇敢、好沉思,主張出敵意表的將才。他的攻擊準備射擊,耗用了近兩千發的砲彈,然後找到敵人陣地的https://m.hetubook.com.com弱點,施行中央突破及分段席捲。二十八日敵人不支潰退。十天之內,我軍為敵掩埋三百具屍體(計算敵軍傷亡當在一千以上)。擄獲敵砲四門,輕重機槍十二挺。
路上幾百碼的地方沒有一個行人,我們好容易遇到一個通信兵,但是他也不知道第一線營的所在:「剛才還在前面一哩的地方,現在恐怕又推進了。」
竇決心親自到第一線排去視察,我跟著他一同去。
「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們的聽官確實應接不暇,敵人的砲彈有山砲、重砲和迫擊砲,現在我們的砲彈群也充塞在空間了。
我看到營長給連長當面指示,說話的時候兩個都站著,去敵人只有二十碼。
不知道甚麼時候下了雨,一點一滴,落得非常愁慘,我冒雨跑到那位班長的新墳上去。林緣附近,士兵們正在砍著樹木,增強新佔領的陣地。剛才用作迫擊砲陣地的地方,現在只剩得縱橫散放的彈藥筒和刺鼻的煙硝味。前面很沉寂,只有幾門小迫擊砲和小砲,為了妨礙敵人加強工事,半分鐘一次的盲目射擊著。
敵人砲彈雖然都落在我們後面,我又記起竇營長的一句話,「如果敵人砲彈多的話,或者會沿著公路來一個梯次射。」
第二砲比第一砲落得更近,敵人在修正彈著。
我分了一個救急包給他,這時候擔架隊已經扛著沾滿了新痕舊印血跡斑斑的擔架跳著跑上來。
「夠了。」
正在幫他包紮的士兵抬起頭來:「有嗎,請你再給我一個救急包。我的兩個都給他們用掉了。」

第二天早上

「你看見橋底下的屍體沒有?」
我在雨中蹣跚著回去,離前線漸漸遠了,雨聲裏,還聽到敵人向我們步兵陣地不斷砲擊。
竇指示了連長幾句,我們依舊還回營指揮所。
我們衝動而忍耐的蜷伏著,但是砲兵觀測員和砲兵連長正在聽著敵火身邊聲音,他們對著射表討論然後:
這一帶樹林仍舊很密,路左是孟拱河的西岸,碰巧在一推蘆草空隙處,可以望見西陽山(Shiyang Bum)上的晴空。
我們在小樹枝下打開飯盒,裏面有鹹肉與豆莢,聯絡官帶來了啤酒,他用小刀把啤酒罐弄破,啤酒泡沬溢在罐外。
我們到了第一線營,戰士們散開在公路兩旁,右面森林內,相去不到五十碼,第六連正在向西捜索,不時有幾聲步槍,有時有三四發衝鋒槍的快放,敵人三八式步槍刺耳的聲音,夾雜在裏面。
「我想敵人正面雖然寬,當面敵人沒有幾個人了,我們得馬上攻上去,無論如何得把道路交叉點先拿下來。第五連配屬一排給你指揮,警戒右側翼。——你小迫擊砲彈夠不夠?……」
「正面敵軍非常頑強,我們前進,他們射擊得一塌糊塗,我們一停止,他們藏起來一個也看不到……」

那一晚

攻擊開始之後我跑到砲兵觀測所,那邊靠孟拱河很近,左右都很開闊,是觀戰的理想地點。
「我很想跟你去看看,不會妨礙你吧。」
「看見的,頭還浸在水內。」
一九四四年四月十日寄自緬北
四月廿一日、廿三日、廿四日重慶〈大公報〉
貴陽廣播電台播送
我們繼續前進。沿途看到擔架隊抬下來幾位負傷同志,我們又穿過兩個林空,循著公路向右轉,跨過一座橋,橋底下歪倒著一個敵人的屍體,頭侵在水內。
砲彈一群一群的來了,敵人山砲連在施行效力射,空中充滿了彈道波,一百碼以外,落彈爆炸聲音堆砌著,我彷彿看到孟拱河的河水在震盪,但是河東的給養飛機依舊在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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