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業已隨征戰盡 更堪江上鼓鼙聲
「這種敵人」
第二天一早,我們開著指揮車再去拜訪陳團長。
2
陳團長正在第三營曾營長的指揮所內打電話。
這時候火線排由胡國鈞排長率領著,胡排長負傷剛出院兩天,抱著復仇洩恨的心情,指揮著他這一排人向那沙村突進。那沙村沒有幾間房子,但是這一段公路開闊得很,正前方有一座高地瞰制著公路。他們只好折轉向左邊灌木叢裏前進;不料敵人也非常狡猾,他們把灌木叢的中心區燒完了,只剩著一座圓周,一到他們進入圓周裏面就開始射擊,側防機關槍非常厲害。
在芒里附近我們找到了曾營長,他領我們看敵人的礮陣地,四門山礮陣地附近都有彈痕,我們相信敵人的處境實在不堪設想。但是在一個掩蔽部內就有四十幾發彈藥筒,怪不得那天我們感到敵人的礮兵太猖狂了。
「前進了好遠呢?」
這時候擔任礮空聯絡的MAJ TABER也搬到第三營的位置,TABEK是一位很年輕、很年輕的軍官,臉上一點皺紋也沒有,牙齒白皙得可愛,笑容常常露在面上。他搬來的通信器材,倒有一大堆:通各礮陣地的有線電話都是專機專線;還有一架無線電機,專門和礮兵飛機聯絡。我們看不到飛機,但是聽到樹頂上的引擎響,它正在敵陣上空畫8字。
潘連長的答覆是非常肯定的:「先去一排,主力保持四百碼的距離。等那排人到公路上站穩之後其餘的再上去。」
回到連部,我們接到胡排長的報告:敵人的側防機關槍非常厲害,列兵王永泰陣亡,姚太周負傷,第六班的班長曾斌負傷,他們還要六〇迫擊礮彈,呂連長派人送上去了。
敵人的速射礮沿著公路來一個梯次射,我們坐在背包,躺靠著土溝的斜壁上聽著礮彈一聲聲爆炸。
到四點左右,敵人的戰車還沒有上來,我們相信不會來了。一方面快要入暮,曾營長準備要部隊停止攻擊,候第八連的迂迴奏效以後再幹,我們同回到營指揮所,在蔭蔽處對著灰風飽餐了一頓。只有陳團長始終樂觀,他再和山上迂迴的部隊通了一次無線電話,知道各隊的進展順利,他還是堅持著那套理論:「對付這種敵人,只要兩翼迂迴,正面加壓力,敵人沒有不退的,恐怕今晚敵人還要反撲,但是明天早上就準退……今天MAJ Thttps://www.hetubook.com.comABER在這裏也很著急,他弄了半天,敵人的礮還在射擊,他覺得很難為情。」不過TABER回去的時候他還是很謙遜的向他致謝:「今天你們礮兵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我很感謝,只是步兵太慚愧了,進展很少……」TABER也笑著:「團長,我們明天再幹。」
在半路上我們遇到MAJ TABER,團長告訴他:部隊已經推進了,要他們礮兵陣地推進到那沙村附近吧,現在我們還沒有射擊目標,部隊還在行進;但是,在午後三時以前,你們空軍在八〇線以南能找到甚麼目標,比如敵人的礮兵進入陣地,你們儘管射擊。
我們知道陳團長很高興。他說:「啊,今天砲兵倒非常賣力氣,這樣合作,倒是我作戰以來的第一次。這種敵人,只要兩翼一迂迴,正面加壓力……」但是曾營長接著第九連的電話,報告歩兵的準備好了,只要等礮擊完了就可以開始攻擊,團長不由得看看左腕上的手錶:「喂,你們要快一點,一點只差五分了,到一點半之前我們要完成攻擊準備射擊。」
曾營長指著道標,很高興的說:「到臘戍還有二十四哩。」
姚太周的傷也相當重,一顆子彈在腰部以上由右向左打一個對穿S他沒有哼,臉色也還保持著紅潤,人家把他墊著俯臥下去的時候,他痛得用力緊閉著他的眼睛,閉著了又慢慢打開,一連閉了好幾次;他額上的筋在顫動,倒底擔架再來了一次,把他們都接下去了。
這指揮所距火線差不多一哩,雖然擺在乾溝裏面,但是地土乾燥,光線明朗;附近有許多圓葉樹,中間也夾雜著一束束的竹林。
我知道他由拉家蘇山地轉戰到這裏,看到這樣的標誌,自然會充滿著滿腔慰快。可是,敵人如果沿著公路抵抗,我們在這二十四哩之內還免不了奮力一戰,結果免不了還有幾個人要在這裏死傷。也許報紙上只有一兩行很簡短的電訊很輕描淡寫的敍述一下:而他們……?我想:「他們」現在都還活著,都還以一股熱忱向這二十四哩邁進,並且,腦子裏連這樣不純淨的觀念也沒有……我再想:我一定要去看看「他們」。
為甚麼敵人這樣頑強?前面槍聲又加緊,頗頗頗頗一陣才放鬆。我們的礮兵第二度猛烈射擊,敵人m.hetubook.com•com的速射礮也加速還擊,這種速射礮火聲音和爆炸音連在一起,中間只有一段「唿——」,一段很短的彈頭波,聽起來有如「空——垮!」我們的弟兄們都稱之為空垮礮,我們的連部已經在空呤垮的彈巢裏了。
我把車子駛到前面斷橋的位置,果然,工兵隊正在修築破橋。下去步行了一段,在前面三百碼的位置遇到了團長。我才知道昨晚和潘連長接觸的是敵人的一個小隊,潘連長帶著後面的兩排旋迴展開,敵人都跑了。公路正面的敵人也稍稍費了一點氣力,曾營長在清晨三點鐘發動拂曉攻擊,敵人才狼狽後退。我又知道左右各部隊都有進展,團長的結論:「這種敵人,只要兩翼一迂迴,正面加壓力……。」他並且又解釋:情況混亂危險的時候,往往也是打開局面的時候,所以他始終自信。
一到昨天的揮指所,使我們大吃一驚,團長和營長都不在,營部副官正在督促著兵伕收拾家具,有兩部車子已經駛向前面,我記著車子是不准再向前去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一日,原載〈緬北之戰〉
我們跟著部隊後面前進,前面一連四座橋,都給敵人爆破了,柏油路上,有兩處埋著一排排的地雷(已經給搜索隊挖出來了),還有一座橋下扔著三個地雷,連裝雷的木匣還在,再前進一段,看到無處不是我們礮彈破片,有大得像酒瓶的和小得像戒指上的鑽石的;有一片竹林,打得倒在一堆;在一處蘆草邊,就發現了四具屍體,陳團長說:「這樣礮擊他們倒底也吃不消……。」
這時候副官已經看透了我的驚訝,他跑過來和我打招呼,他說:「團長在前面,敵人已經退了。」
「假使你們把敵人礮位的概要位置——最好是一兩百碼以內的位置告訴我們,則飛機上的人員比較有把握一點——而且要快一點。」
效力射開始以後,曾營長到第一線去指揮。
五點左右,壞消息來了:第八連潘連長的迂迴部隊和敵人的迂迴部隊遭遇,還傷了兩個人,看樣子敵人的企圖還很積極。這時候大家興奮的心上不免投上一重暗影,一位悲觀的軍官在自言自語:「我曉得我們團裏一定也要碰一次硬釘子,敵人一天打了四百多發礮彈,又是戰車,還來迂迴……」
「那很好。到www.hetubook.com.com達之後,你派人回來引路,我給你們送彈藥上來。——你們多帶六〇礮彈和機槍彈。你還要甚麼不?」
「部隊到了二十一哩的地方,還沒有和敵人接觸……」
5
TABER還是笑著,一面加緊工作,為了補助空中觀測的不足,他要求步兵礮的觀測員幫助他們:
礮兵指揮組的一位官長問:「自動礮架上的火礮你希望怎樣使用呢,團長?」
我跟著他到公路上,曾營長說:他的火箭排有三架戰車的記錄,所以我們對於敵人破爛裝甲兵,實在有充分的自信。最引人發笑的是:火箭排的班長一面掮著槍身進入陣地,一面還回過頭來和連部的一個傳令兵討論交易,傳令兵要班長買他的手錶,他要二百五十盾,但是火箭排的班長只肯出五盾……。
曾斌一進來嘴裏就哼,他看著王永泰倒下去,他想把那支步槍檢回來,槍是檢回來了,但是他的左手掌也被敵彈打穿,紅腥腥的一團血肉模糊,上面雖然用繃帶綁著,血仍舊透過繃帶掉在地上。一位弟兄幫他撕開重新敷一層止血粉,我走上去綁緊他的手腕,我覺得替「他們」盡了一點力,心裏有說不出的快慰,但是他哭著嚷要水喝,我們不能給他喝,呂連長把他的水壺拿過去了:「你要喝等開刀以後才能喝。」
曾營長給第八連一個任務:從現地出發,沿著山麓,繞公路以東,截斷八六線上的交通。潘連長用手指在地圖上按一線痕:「就在這座小橋邊,是不是?」
呂連長剛打電話要兩副擔架上來,前面報告礮兵觀測所又有一位弟兄負傷,送彈藥的弟兄說,他連左踩脚骨後面一塊都打掉了。並且混亂之間偏偏多事;一位輕傷的弟兄自己下來,在小樹林裏面迷了路,半天也不見下來;還有衛生隊自己也有一位弟兄在後面公路上負傷。
沿途各部隊都在前進,通信兵連電話線都不夠了,後面一個兵推著兩捲線向前跑。
右翼搜兵的報告:繞著右邊山地走,過五道水溝可以繞到村子裏,但是村子裏敵人多得很,敵人的戰車已經發動了。
「對了,你們要注意公路南北的敵人同時向你們反撲。——可能的時候你們就破壞敵人的礮兵陣地。——你打算如何去法?」
等到姚太周和曾斌下來的時候,已經是三點十分。他們在前面等擔https://www.hetubook•com•com架等了很久,但是旁的人比他們傷還重,擔架都忙著,他們只好由送彈藥的弟兄扶著到連部。
前進觀測所和空中觀測的結論一樣:敵人的礮位在八一.二~八四.七,TABER把紅圖釘釘在這一點座標上,隨即通知礮陣地。經過試射以後,地面和空中所報告的誤差數還是很接近。指揮所裏的人很高興,認為今天敵人一定要倒楣。陳團長正在脫身上的毛背心,也不由得說:
我跑出指揮所,臥倒在稜線附近,希望看到開闊地裏的戰鬥。正前方那座高地被破片和爆煙籠罩著,我覺得我替他命的名字不壞,雖然煙硝泥土對著晴光,色調不很鮮明,可是很像畫片裏的維蘇威。左面被前面另一條稜線遮住了,只能大概判別灌木叢的位置,那邊機關槍的旋律加快,還夾雜著幾發三八式的步槍。看不到一個戰鬥兵,只有鋼盔對著陽光一閃的時候,可以看到幾個人在運動——那是幾個不怕死的彈藥手。
在這段彈道下走著並不很壞,許多灌木欣欣向榮,對著遍處煙硝,大有不在乎之感;這邊一片空曠地,那邊一座村落。回想去年這時候,我們還擠在大萊河畔的原始森林裏,一片鬱鬱雍雍展不開;可是今天,我們已經能在這柏油路上來去。一年了,這一年看來很短,但是事實上也很長,光說沿著公路五百多哩,那一段不是沾染著鮮血?公路左邊一塊水泥的字碑:
他的要求馬上被接受了,曾營長打電話問前進觀測所。
6
好,步兵接觸了,首先打破靜寂的是敵人的一座重機關槍,這傢伙頗頗頗頗的連放了二十發,然後接著是兩顆槍榴彈爆炸,我們還躺在溝壁上,我們想像步兵班隔敵人最多不過兩百碼,我們的機關槍也在還擊了,好傢伙,他們每次只射擊兩發,相信今天的戰鬥雖不激烈,一定艱苦。
一切環境是這麼熱鬧:就在不講話的時候,空中的電波也跑到無線電耳機裏面,發出一陣陣沙沙聲。並且敵人的幾門礮,還在搖頭擺尾的射擊,有幾發礮彈落到步兵第一線。
「這樣看來,我們的觀測員還不錯呀,別瞧他小孩子……」
4
緬北的晴意正濃,太陽曬得鋼盔發盪,一陣熱風,夾著灰沙吹在面上。我們經過一個小曲折,下坡,又循著公路上坡,一座m.hetubook.com.com三合土的橋樑被敵人爆破了,我們從左側小溝裏繞過去;附近有一匹死馬的屍體,這一帶有一陣怪臭,許多蒼蠅遇著有人經過的時候,撲著翅膀逃散,發出一片嗡嗡的聲音,怪臭隨著聲音更濃厚了。
團長要曾營長先佔領了那座瞰制公路的高山,免得被敵人利用。曾營長說:「我已經派第七連去捜索去了,第九連我還是要他前進,到發現敵人為止。」
我們的礮兵陣地發了狂,各式礮彈像蝗蟲樣的飛滿天空,這時候敵人的陣地成了維蘇威火山。但是敵人的礮彈也還繼續不斷的落在我們步兵第一線。
胡排長的報告:敵人跑出工事向我們反撲,被我們打倒了好幾個,前面衝鋒槍在連放。
在我寫完這幾行的時候,陳團長的部隊已經通過十五哩的路碑了,我想明天再去看看他。但是我一想到:「這種敵人——」他那樣充邁著自信的語氣,不覺得引起心頭微笑。
1
曾營長建議:沿著公路兩側橫寬兩百碼縱長三百碼的地區來一個面積射;於是,關於礮兵火力就是這樣決定了。
3
我簡直不相信我的耳朶,我記著敵人還在迂迴……
那天,我去訪問陳鳴人團長。
敵人的礮兵還在胡鬧,有兩發礮彈在公路左側爆炸,塵土飛揚,橋壅裏崩下來一片碎土。陳團長說:「你看,敵人的礮兵還這樣的自在,你們的重礮快制壓他們!」
「臘戍——二十四哩;貴街——二十六哩」
深溝裏面,大家屛息著聽第九連火線排的進展。二十分鐘的礮擊已經完了,馬上步兵的近接戰就要開始。
傳令兵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他將我們引進左邊樹下,「就在這裏。」裏面是第九連呂連長(他是第三營副營長兼代連長)的指揮所,隔火線還有一百多碼。呂連長在向我們招呼:「快點進來,剛才礮彈破片還掉在這附近。」進去之後,我發覺他們的工事沒有掩蓋,仔細一看,根本不是工事,不知道從前誰在這裏掘開的一條深溝。這深溝裏面蹲滿了人,連第八連的潘連長也在內。
「不要了。」說完了潘連長就帶著他的傳令兵走了。
敵人還要來一次反撲?大家覺得很奇怪,但是沒有一個人激動。曾營長叫第九連在現在的到達線趕緊構築工事,打電話叫第七連抽一排人上來,並且親自到公路上去配備火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