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獨運
悲喜交集
《金瓶梅》在安排插科打諢或戲謔文字時,往往注意調節嚴肅緊張的氣氛。比如,第二十回西門慶在大打出手時寫虔婆的《滿庭芳》,第三十回瓶兒臨產前嘲謔蔡老娘,第四十二回祝日念改的借契,第六十一回瓶兒病重時的趙太醫,第八十回弔西門慶的一篇祭文等等,都有如此效果,這裏且以第五十三回為例。當時官哥發病,「兩隻眼不住反看起來,口裏捲些白沫出來」,慌得一家團團轉,灼龜、獻城隍、謝土地,什麼迷信活動都搞上了。可是,就在這緊張的活動中,卻插入錢痰火燒紙和西門慶拜佛的一段煞是可笑的描寫:「看他口邊涎唾捲進捲出,一個頭得上得下,好似磕頭蟲一般,笑得那些婦人做了一堆。西門慶那裏趕得他拜來;那錢痰火拜一拜,是一個神君;西門慶拜一拜,他又拜過幾個神君了。於是也顧不得他,只管亂拜www•hetubook.com.com。那些婦人笑得了不的。」就是裝得一本正經的西門慶也說,「引的我幾次忍不住了」。這,不是對這類活動的有力嘲笑嗎?有時候,氣氛相當沉悶、緊張,作者無法編入大段文字,也要巧妙地插上三言兩語,既逗人發笑,又令人深思。例如第二十六回,西門慶改變主意不派來旺去東京,來旺因而大怒,「口中胡說,怒起宋惠蓮來,要殺西門慶」。這是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嚴重時刻,可是宋惠蓮在埋怨西門慶時還這樣說:「……你乾淨是個毬子心腸,滾下滾上;燈草拐棒兒,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蓋個廟兒,立起個旗杆來,就是個謊神爺」云云。這正如崇禎本批曰:「埋怨中帶戲謔,妙甚。」諸如此類的例子很多,足見作者的藝術匠心。
清初的張潮在《幽夢影》中曾說:「《金瓶和圖書梅》則是一部哀書。」的確,從整體來說,《金瓶梅》是一部暴露性的社會悲劇。作者「悲憤嗚唈,而作穢言以洩其憤也」(《竹坡閒話》)。然而,這部悲劇既使人感到壓抑和沉重,又能時時讓人透出氣來,笑出聲來。而當笑過之後,得到的回味仍然是人生的悲和憤。它妙就妙在哀而能笑,笑而愈哀,是一部帶著笑聲來暴露的悲劇。
中國古代小說是非常重視喜劇性、娛樂性的。晚明葉晝在評《水滸傳》第五十三回時曾認為:「天下文章當以趣為第一。」當時小說戲曲界如湯顯祖、馮夢龍等都非常強調趣味。這種文學思想,對這部悲劇的創作是有影響的。屠隆在《唐詩品匯選釋斷序》中說:「然人不獨好和聲,亦好哀聲;哀聲至今不廢也。其所不廢者,可喜也。」這裏雖然論的是詩,但其精神與小說創作是相通的。從和-圖-書中可見,屠隆對於「哀聲」的高度重視並具有獨到的見解。這裏的「可喜」,雖然不僅限於「使人發笑」,還可能主要指有藝術的感染力;但從小說創作來看,其「可喜」的藝術感染力不能不包含著由戲謔文字而引發的「趣味」。作者顯然是努力追求這種趣味的。小說因而有時顯得庸俗低下,有時聯繫不夠緊密,但總體來說,《金瓶梅》是中國古代第一部有「趣」可「喜」的長篇暴露小說。以後的《紅樓夢》設計了薛蟠、劉姥姥一流人物,《儒林外史》中更有許多令人發噱的人和事,及至到晚清的李伯元、吳趼人等強調要「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應該說都與這種哀中有喜、悲喜交集的創作手法有聯繫。看來,在暴露性的悲劇作品中,巧妙地編入一些戲謔文字,能活躍氣氛,調節情緒,是增強娛樂性、趣味性的有效手法。
《金瓶梅》之https://m.hetubook.com.com所以能逗人發笑,主要是安排了一些喜劇性的人物、情節,乃至片言隻語,所謂「專在插科打諢處討趣」(崇禎本批語)。幫閒應伯爵,可以說是一個插科打諢的專家,他那張伶俐油滑的嘴,常常會吐出不少笑料;而他在小說中,從第十回(崇禎本為第一回)到第九十七回,幾乎貫串始終,這就使整部小說都沾上了一點喜劇色彩。這裏且以西門慶與李桂姐的兩次僵局來看看他的表演。第一次,於西門慶梳櫳李桂姐後不久,兩人正打得火熱時,潘金蓮送來了一首「黃昏想,白日思」的詞。李桂姐一見不免吃醋,一頭倒在床上朝裏邊睡了,慌得西門慶不知怎麼才好。此時,全靠應伯爵、祝日念一幫閒客,「說的說,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頑耍飲酒,把桂姐窩盤住了」。這位應伯爵就說:「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惱,今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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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那個再恁惱了,每人罰二兩銀子,買酒肉大家吃。」他於是帶頭說了一通《朝天子》,大家嘻嘻哈哈地說了幾個笑話了事了。後來,西門慶發現李桂姐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二官,大吃其醋,一怒之下把李家的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並發誓再也不去了。此時,也是這個應伯爵死皮乞臉地把他拖了去,到了李桂姐家,他在旁打諢耍笑,向桂姐說:「還虧我把嘴頭上皮也磨破了半邊,請了你家漢子來,就不用著人兒,連酒兒也不替我遞一杯兒?」於是一個「怪應花子」,一個「賊小淫|婦兒」地調笑起來,再加上一個「螃蟹與田雞」的「笑話兒」,逗得「兩個一齊趕著打,把西門慶笑的要不的」,一腔怒氣全沖到了九霄雲外。應伯爵就是這樣一個引人發笑的丑角。然而,在這位丑角的出色表演中,不能不使人感到可憐、可悲和可恨。這個小人物,是當時腐爛社會的畸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