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獨運
白描傳神
《金瓶梅》的白描藝術是非常出色的。它一開始就得到人們的讚歎,明末崇禎本的批語曾多次指明其「純用白描」的特點,後世的批評家也屢屢提及,特別是張竹坡,在《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中說:
那潘金蓮不住在旁先拉玉樓不動,又扯李瓶兒,又怕月娘說。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這裏恁有㓦劃沒是處的。」那李瓶兒方才同他出來。被月娘瞅了一眼,說道:「拔了蘿蔔地皮寬。交他去了,省的他在這裏跑兔子一般。原不是那聽佛法的人!」
讀《金瓶》,當看其白描處。子弟能看其白描處,必能自做出異樣省力巧妙文字來也。
《金瓶梅》的白描之所以能傳神,不但由於作者緊扣住了人物的性,而且也把握住人物的情,熟透了此時此際人物形象的心理活動和感情狀態,「字字俱從人情做細,幽冷處逗出,故活潑如生」(崇禎本批語)。如第十二回寫西門慶發現琴童與潘金蓮私通,當場査到琴童兒「帶上露出錦香囊葫蘆兒」,認得是潘金蓮裙和-圖-書邊帶的物件,「不覺心中大怒」,但他不作進一步審問,就喝令:「與我捆起,著實打!」按照西門慶的狠毒性格,將這小廝結果性命,或送官置死也完全可能,但此時卻打了三十大棍,只命家人「把奴才兩個鬢與我捋了,趕將出去,再不許進門」就了事,這難道違背西門慶的性格嗎?不。崇禎本批得好:「不待審問的確,竟自打逐,似暴躁,又似隱忍,妙得其情。」的確比較恰當地表現了這個自知做了王八的創子手不想把醜事張揚出去的複雜的感情。再如第五十九回寫西門慶見潘金蓮養的貓嚇壞了官哥,一怒之下衝到金蓮房中將貓摔死。此時平素兇悍潑辣的金蓮竟「坐在炕上風紋也不動」,待西門慶出了門,才「口裏喃喃吶吶」地罵了一陣子。此處,崇禎本又批作者寫金蓮之情曰:「西門慶正在氣頭上,又不敢明嚷,又不能暗忍。明嚷恐討沒趣,暗忍又恐人笑,等其去後,卻哞哞刀刀作絮語,妙得其情。」這兩處「妙得其情」,純用白描,卻生動、準確地描繪了當時西門慶、潘金蓮的心境,因此不能不使人感到神情活現,如見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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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描寫扣緊了四個人的性格。潘金蓮好動,原不是聽佛法的人,當然坐不住。月娘信佛,看不慣金蓮的騷動,但她心地寬厚善良,還是放她們走了。孟玉樓是乖人,在大婦月娘面前,在眾人廣坐之中,是不會稍有越規之舉的,自然拉她「不動」。李瓶兒一般不大有主見,比較隨便,就跟著金蓮走了。短短一段,真是將「人各一心,心各一口,各說各是,都為寫出」。這裏的關鍵是,作家對於「人各一心」,了然於胸中,因而他使筆下人物的一言一行都不離其個性,寫出來才神情畢肖。
張竹坡欣賞《金瓶梅》的白描手法,在第一回的總評中就加以強調,並作了具體分析。張評本《金瓶梅》的這一回寫幫閒應伯爵和謝希大來看西門慶時道:
眾人一齊道:「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西門慶道:「這還是敘齒,應二哥大如我,是應二哥居長。」伯爵伸著舌頭道:「爺可不折殺小人罷了,如今年時,只好敘個財勢,那裏好敘齒,若敘齒,還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兩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眾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應二哥,如今居長,卻又要叫應大哥了。倘或有兩個人來,一個叫應二哥,一個叫應大哥,我還是應應二哥,應應大哥呢?」西門慶笑道:「你這掐斷腸子的,單有這些閑說的!」和*圖*書
只見應伯爵頭上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兒,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脚下絲鞋淨襪,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謝的謝希大。見西門慶出來,一齊立起身來,連忙作揖道:「哥在家,連日少看!」西門慶讓他坐下,一面喚茶來吃,說道:「你們好人兒!這幾日我心裏不耐煩,不出來走跳,你們通不來傍偶影兒!」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說哥要說哩!」因對西門慶道:「哥!你怪的是,連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甚麼?自咱們這兩隻腳,還趕不上一張嘴哩!」
不久,十兄弟一起到玉皇廟結拜,當吳道官要他們排列次序時:
《金瓶梅》作者用的是白描,重的是寫心。果戈理曾說:「外形是理解人物內心的鑰匙。」從讀者觀賞的角度來看,確是如www•hetubook•com.com此。反之,從作者創作的角度來看,則理解人物的內心才是把握外形的鑰匙。正因為《金瓶梅》的作者注意準確地把握住筆下形象的獨特個性和此時的心情去簡筆勾挑,遂能捕捉住最能顯現人物精神生命的外部特徵,達到傳神的藝術境界。其白描之處,往往即傳神之筆。形神畢肖就是其白描藝術成熟的標誌。
白描,本是國畫的一種基本技法,指的是不著顏色,純用墨線勾描物像。中國素有「白描打底」的傳統,無論是畫人物肖像,還是花鳥山水,是工筆畫,還是水墨淡彩畫,都把白描勾勒當作繪畫之本。清人松年在《頤園論畫》中比較中西畫時就著重指出了國畫白描傳神的特點:「西洋畫工細求酷肖……但能明乎陰陽起伏,則洋畫無餘蘊矣。中國作畫,專講筆墨勾勒,全體以氣運成,形態既肖,神自滿足。」畫理與文理相通。白描同樣是中國小說創作的一種基本技法。它在小說創作中主要表現為:不作靜止的、繁重的描摹,而是用最簡練的筆觸,勾畫一些富有特徵性的外部現象,使讀者通過自己的聯想,感受到描寫對象的整體品貌、內在生命和全和圖書部關係,得到美的享受。
那麼,白描何以能傳神呢?關鍵是作家在描寫時並不停留在故事的生動和外形的畢肖上,而是著眼在寫心:「不惟能畫眼前,且畫心上。」所謂「寫心」,實際包含著兩方面,一是寫相對穩定的性格特點;一是寫此時此際的「各人心事」。《金瓶梅》的作者能「曲盡人情」,討出每個人物形象「心中的情理」,因而筆之所至,往往能抓住要害,恰到好處,正確、生動地凸現出人物的性和情。例如第五十一回吳月娘等娘兒們聽薛姑子、王姑子說佛法,接著又聽唱佛曲,宣念偈子。這時,潘金蓮不耐煩了,作者寫道:
這裏,誠如張竹坡指出的:「描寫伯爵處,純是白描追魂攝影之筆。」這個幫閒「半新不舊」的打扮,宛如一個綢緞鋪「跌落下來」的幫嫖專家。一番巧言胡謅,油嘴滑舌,確使一個幫閒附勢的無恥小人「儼然紙上活跳出來」,「如聞其聲,如見其形」。作者在此寫應伯爵的衣著、行動、言語時都非常簡練,三言兩筆,卻寫得有聲有色,直露他的靈魂。這種樸實的白描勾挑,具有高度的藝術表現力。它不但能繪形,而且能傳神,達到了「形態既肖,神自滿足」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