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獨運
寫「在眼中、耳中、口中」
當金蓮與月娘磕了頭,再拜見了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之後,作者就寫「這婦人坐在旁邊,不轉睛把眾人偷看」:
這種影寫法,實際上在《三國》、《水滸》等小說中已見端倪,所以金聖歎、毛宗崗等批評家早就窺見其奧妙。如《水滸》寫到陸謙來李小二酒店與管營、差撥等商量謀害林沖時,多從李小二眼中寫出,金聖歎於此一一點出:
好負心的賊!你昨日端的那裏去來?……嗔道昨天大白日裏,我和孟三姐在花園裏做生活,只見他家那大丫頭,在牆那邊探頭舒腦的,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了。你還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裏去,原來他家就是院裏!(第十三回)
凡敘事之難,不難在聚處,而難在散處。如當陽長阪一篇,玄德與眾將及二夫人並阿斗,東三西四,七斷八續,詳則不能加詳,略又不可偏略。庸筆至此,幾於束手。今作者將糜芳中箭,在玄德眼中敘出;簡雍著槍、糜竺被縛,在趙雲眼中敘出;二夫人棄車步行,在簡雍口中敘出;簡雍報信,在翼德口中敘出;甘夫人下落,則借軍士口中詳之;糜夫人及阿斗下落,則借百姓口中詳之。歷落參差,一筆不忙,一筆不漏。
後來,毛綸、毛宗崗在《三國演義》第四十一回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評中也說:
在《金瓶梅》中,另有一例從「眼中」寫也頗有名。這就是第九回潘金蓮被西門慶娶過門來,到大娘子房裏拜見大小。先是寫「月娘在上,仔細觀看這婦人」:
張竹坡的所謂「正筆」,就是指作者正面、直接地加以敘述,近乎敘事理論中的「全知」式的敘述。所謂「烘雲托月之法」與「影寫法」,則敘述者並不直接出現,近乎所謂「限知敘事」或「純客觀敘事」。他所謂的從「迎春眼中」寫,就是指李瓶兒的房間儘管有兩層窗寮,外面為窗,裏面為寮。她打發丫鬟出去,關上兩扇窗寮後,自以為外邊通看不見。不想迎春這丫頭,今年已十七歲,頗知事體,悄悄向窗下,用頭上簪子挺穿破窗寮上紙,往裏窺覷。下面就用一大段韻文,具體描寫了迎春從眼中看到李瓶兒與西門慶兩個在「燈光影裏,鮫鮹帳中」的種種表演,「看了個不亦樂乎」。接著又寫迎春聽他們二人說話:
於此可見,中國古代小說的敘述者,並非都用一種全知的視角來加以描述;批評家們也早就看出「正筆」與「影寫」的差別。他們用「眼中」、「口中」、「耳中」來表述「影寫」法的基本特點,明明白白,形象具體,使人一看就懂。這或許就是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的一種特點吧!
從上世紀八〇年代起,西方的敘事理論在國和_圖_書內流行,於是有關敘事角度或敘述焦點等說法大為時髦。一時間,什麼全知敘事、限知敘事、純客觀敘事,什麼非聚焦型、內聚焦型、外聚焦型等等,名目繁多、著實令人有點眼花繚亂。實際上,中國古代從「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起,包括歷史、散文與小說、戲曲等有關敘事的理論也十分豐富,只是比較零碎,沒有很好地總結而已。早在三四百年前的張竹坡在評點《金瓶梅》時提出過「正筆」與「影寫」兩法,似乎與現代的敘事理論有點關係。毫無疑問,這與西方的敘事理論並不是一個路數,但不管怎樣,應該說還是有一定眼光的。
年紀不上二十五六,生的這樣標致。……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論風流,如水晶盤內走明珠;語態度,似紅杏枝頭籠曉月。看了一回,口中不言,心內想道:「小廝每來家,只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不曾看見,不想果然生的標致,怪不的俺那強人愛他!」
西門慶問婦人:「多少青春?」李瓶兒道:「奴屬羊的,今年二十三歲。」因問:「他大娘貴庚?」西門慶道:「房下屬龍的,二十六歲了。」婦人道:「原來長奴三歲。到明日,買份禮物過去看看大娘,一向不敢親近。」西門慶道:「房下自來好性兒,不然,我房裏怎生容得這許多人兒?」婦人又問:「你頭裏過這邊來,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問你時,你怎生回答?」西門慶道:「俺房下都在後邊第四層房子裏,惟有我第五房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內,獨自一所樓房居住,他不敢管我。」……(第十三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
寫瓶兒春意,一用迎春眼中,再用金蓮口中,再用手卷一影,再用金蓮看手卷效尤一影,總是不用正筆,純用烘雲托月之法。
人知迎春偷覷,為影寫法,不知其於瓶兒布置偷情,西門虛心等待,只用「只聽得趕狗關門」數語,而兩邊情事、兩人心事,俱已入化矣,真絕妙史筆也。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裏坐下,隨後又一人入來。看時,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後面這個走卒模樣。跟著也來坐下。(金批:「看時」二字妙,是李小二眼中事。一個小二看來是軍官,一個小二看來是走卒,先看他跟著,卻又看他一齊坐下,寫得狐疑之極,妙妙。)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吃酒?」只見那個人(金批:妙,李小二眼中事。)將出一兩銀子與小二道:「且收放櫃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裏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問時,你只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裏,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裏,請了管營,都到酒店裏。只見那個官人(金批:李小二眼中事。)和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面鋪下菜蔬果品酒饌。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攛梭也似伏侍不暇。(金批:此一句從說機密人眼中寫出,不在李小二用心打聽中寫出,妙。)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約計吃過十數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只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第九回)和*圖*書
這聲聲罵語,則進一步坐實了西門慶與李瓶兒偷情的聯絡方式等,寫來也十分巧妙。後面,所謂「再用手卷一影,再用金蓮看手卷效尤一影」,是指西門慶把從李瓶兒那裏拿來的春宮圖給潘金蓮欣賞與效法,實際上也是從反面來描寫「瓶兒春情」,所以叫作影寫,叫作「烘雲托月之法」。
至於從「金蓮口中」寫,是後來西門慶翻牆過去與瓶兒幽會,金蓮翻來覆去,通一夜不曾睡,等到天和*圖*書明,才見西門慶過來,於是就一頓臭罵道:
張竹坡評這段描寫曰:「內將月娘眾人俱在金蓮眼中描出,而金蓮又重新在月娘眼中描出。文字生色之妙,全在兩邊掩映。」這種運用兩邊眼中相互掩映的手法,被《紅樓夢》所借鑒。林黛玉初進榮國府時,「從黛玉眼中寫三人(迎春、探春、惜春)」,與「從眾人目中寫黛玉」(甲戌本批語),明顯沿用了此等筆法,可謂深得《金瓶梅》神理。
這一問一答,也並不是作者正面的敘述,而是通過迎春耳中所聞,自然而然地交代了李瓶兒與吳月娘的年齡,以及大娘的「好性兒」和潘金蓮房間的位置等等,這些都對後來情節的展開大有關係。這就叫作「從耳中寫」。
見吳月娘約三九年紀,生的面如銀盆,眼如杏子,舉止溫柔,持重寡言。第二個李嬌兒,乃院中唱的,生的肌膚豐肥,身體沉重,雖數名妓者之稱,而風月多不及金蓮也。第三個,就是新娶的孟玉樓,約三十年紀,生得貌若梨花,腰如楊柳,長挑身材,瓜子臉兒,稀稀多幾點微麻,自是天然俏麗,惟裙下雙灣與金蓮無大小之分。第四個孫雪娥,乃房裏出身,五短身材,輕盈體態,能造五鮮湯水,善舞翠盤之妙。這婦人一抹兒都看在心裏。
請看第十三回《李瓶兒牆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的竹坡回評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