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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霖說金瓶梅

作者:黃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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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心獨運 入筍、脫卸及「搓草繩」

匠心獨運

入筍、脫卸及「搓草繩」

這種「搓草繩」的特色,首先關係到「新情節的演入」。對此,實際上張竹坡已經窺破了奧妙,把它概括為「入筍」,並作了頗為精采的總結。他在《金瓶梅讀法》中說:
《金瓶梅》為長篇小說的藝術結構闖出了新的路子,又在這洋洋一灑灑一百回中細針密線,巧作安排(當然,也有不少疏漏處),為這座新的藝術大廈的整體落成作了努力。這就難怪清代劉廷璣在《在園雜誌》中發出了這樣的讚歎:「深切人情世務,無如《金瓶梅》,真稱奇書。……結構鋪張,針線縝密,一字不漏,又豈尋常筆墨可到者哉!」
「大官人怎的連日不過貧家吃茶?」西門慶道:「便是連日家中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閒來。」婆子道:「大姐有誰家定了?怎的不請老身去說媒?」西門慶道:「被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親家陳宅,合成帖兒。他兒子陳經濟,才十七歲,還上學堂。不是,也請乾娘說媒,他那邊有了個文嫂兒來討帖兒,俺這裏又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同做保,即說此親事。……」
讀《金瓶》,須看其入筍處。如玉皇廟講笑話,插入打虎;請子虛,即插入後院緊鄰;六回金蓮才熱,即借嘲罵處插入玉樓;借問伯爵連日那裏,插出桂姐:借蓋卷棚,即插入敬(經)濟;借翟管家,插入王六兒;借翡翠軒,插入瓶兒生子;借梵僧藥,插入瓶兒受病;借碧霞宮,插入普淨;借上墳,插入李衙內;借拿皮襖,插入玳安、小玉;諸如此類,不可勝數。蓋其用筆,不露痕跡處也。其所以不露痕跡處,總之善用曲筆、逆筆,不肯另起頭緒,用直筆、順筆也。夫此書頭緒何限,若一一起之,是必不能之數也。m.hetubook.com.com
這是多麼隨便的一段家常話。話中提到女兒大姐、女婿陳經濟,以及他們定親的事,為以後第十七回宇給事劾倒楊提督後他們來避難伏下了筆。這個薛嫂,就在第七回出場為西門慶說娶孟玉樓。而文嫂,直到第六十九回西門慶想「通情林太太」時,又叫玳安去請她出馬:「舊時與你姐夫說媒的文嫂兒,在那裏住?你尋了他來。」這些人物由於前面已經提到,所以後來上場時一點也不突兀。與此不同的是,有些人物曾經在先前表演過一番而下場了,想不到他們竟又會在後半部的《金瓶梅》世界裏重現,為新的情節的展開再作「貢獻」。宋惠蓮的丈夫來旺兒不是早被遞解到老家徐州了嗎?想不到後來會當上了銀匠來「盜拐」舊情人孫雪娥。王六兒的女兒韓愛姐不是早就送給東京蔡太師的翟管家了嗎?想不到後來會愛上了陳經濟,守節而死,還帶及了久已「失蹤」的何官人、韓二再次亮相。這真是「藏針伏線,千里相牽」,令人讚歎不已!與此伏筆照應、前後勾連相關的是《金瓶梅》在行文中的穿插、點和_圖_書綴,也頗見功力。例如寫西門慶貪欲得病,也不是使人感到突如其來,而是在李瓶兒死後早就影影綽綽點出了這個淫棍已病入膏肓。在第六十七回,就寫他叫「小周兒拿木滾子滾身上,行按摩導引之術」。他對應伯爵說:「不瞞你說,像我晚夕身上常發酸起來,腰背疼痛,不是這般按捏,通了不得。」之後,陸陸續續寫到薛太監請他出去看春,他也懶得去,覺得「這兩日春氣發也怎的,只害這邊腰腿疼」。接著吳親家請他參加年例打醮,也去不動,還自以為「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過幾天又想起教如意兒擠乳,吃任醫官與他的延壽丹,命王經扒在地上替他打腿。但他淫欲不止,病情越來越重,乃至在席間「只是在椅子上打睡」,還強打精神去與林太太等一戰再戰,最後到第七十九回從王六兒家回來下馬時,「腿軟了,被左右扶進」。如此這般,作者就在字裏行間稍加穿插,使人感到西門慶這個淫棍逐漸「燈盡油乾」了,最後被潘金蓮折騰致死也就一點不奇怪了。


「搓草繩」要隨時將新的材料加進,同時也不斷搓完舊的稻草。《金瓶梅》搓草繩式的情節演進,當然也表現在將人物和故事不斷巧妙地「脫卸」。張竹坡曰:「讀《金瓶》,當看其脫卸處。子弟看其脫卸處,必能自出手眼,作過節文字也。」這種「脫卸」、「過節」,並不僅表現在那https://m.hetubook•com•com些次要人物與事俱來,事訖倶去,而且也表現在寫主要人物方面。宋惠蓮、李瓶兒、西門慶、潘金蓮、孫雪娥、陳經濟、龐春梅,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那個世界。他們的命運似乎都無法抗拒,各自在人生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歸宿,給讀者各不相同的感受。宋惠蓮之死也令人驚,李瓶兒之死也令人哀,西門慶之死也令人思,潘金蓮之死也令人慘,孫雪娥之死也令人歎,陳經濟之死也令人快,龐春梅之死也令人恥。他們死了,但往往不只是舊情節的結束,卻又隱伏著新矛盾的開端。例如來旺媳婦宋惠蓮在第二十六回就自縊身亡,她死於西門慶的奸惡,也死於潘金蓮的妒忌。但是,她實際上沒有「死」,作為潘金蓮爭寵道路上的絆腳石,其陰魂始終在金蓮眼前浮蕩著。直到第七十二回,潘金蓮與如意兒絆嘴,罵道:「你就是來旺兒媳婦子從新又出世來了,我也不怕你!」晚上,她又埋怨漢子道:「你那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心兒,你說我不知道?想著你和來旺兒媳婦子蜜調油也似的,把我來就不理了。落後李瓶兒生了孩子,見我如同烏眼雞一般。……你就是那風裏楊花,滾上滾下,如今又興起那如意兒賊歪剌骨來了。」於此可見,潘金蓮與宋惠蓮的矛盾並沒有結束,她與李瓶兒、如意兒的醋海風波都是這場爭寵的繼續。張竹坡說得好:「如耍獅子,必拋一球,射箭必立一的,欲寫金蓮,和*圖*書而不寫一與之爭寵之人,將何以寫金蓮?故蕙(惠)蓮、瓶兒、如意,皆欲寫金蓮之球之的也。」(第六十五回總評)「可知蕙(惠)蓮為瓶兒前身,如意為瓶兒之後身,此蓋將前後文氣一齊串入,使看者放如箕眼孔一齊看去,方知作者通身氣脈,不是老婆舌頭而已也。」(第七十二回夾批)這裏所說的「通身氣脈」,就是指前後情節的內在聯繫。前面的情節雖暫「脫」而實未「卸」,猶有一息貫穿於上下,一絲縈繞於其間。這確實是《金瓶梅》「脫卸」的高妙之處。
除「入筍」、「脫卸」之妙外,《金瓶梅》還十分注意伏筆、照應、穿插,用細針密線將各局部連貫、統一成一個藝術整體。例如小說的第三回,王婆向潘金蓮介紹西門慶這位「財主」時,順便說到「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說的媒,是吳千戶家小姐,生得百伶百俐」。接著問道:

《金瓶梅》「入筍」之妙,就是不「另起頭緒」,而是在故事中穿插「曲筆、逆筆」,「不露痕跡」地引出新的人物和故事,使情節縱橫交錯,前後連環,讀起來既覺真實、自然,逼肖紛繁的生活,又似入山陰|道上,有目不暇接之感。比如,第三十三回開頭寫應伯爵來了,西門慶就和吳月娘談起「應二哥認的湖州一個客人何官兒」,手頭有一批絨線,願折價脫手云云,於是非常自然地扯出這個何官兒。由這何官兒,引起西門慶在獅子街開絨線鋪;由開絨線鋪、尋夥計和-圖-書再引出應伯爵保舉韓道國;由韓道國引出了一個重要人物王六兒,她從三十四回到九十九回,幾乎貫穿了全書。其中如苗青謀財害主一案,就由她圖財說事,引得西門慶貪贓枉法,逐步升級,一直牽扯到皇帝。這些情節的推進,就像沿著生活邏輯的軌道,一波接著一波,前推後擁,既波瀾起伏,又覺得很自然。

《金瓶梅》的藝術結構,在中國長篇小說發展史上,又有新的突破。「四大奇書」中前於它的三種,往往將幾個自成體系的傳記故事銜接起來,一個情節完了之後,再展開另一個,而很少在兩個相對獨立的故事中預留伏筆,前照後應。《金瓶梅》則不然。它的故事雖然可大致分幾個片段或高潮,但前後脈絡勾連,很難截然拆開,常常是故事中套故事,交互迴環式推進。例如,西門慶與潘金蓮相遇這場開鑼戲,作者一口氣從第一回寫到第十回。但這不同於《水滸》的「武十回」之類,中間又插入「說娶孟玉樓」一大段文字,帶出了另一批重要角色。李瓶兒是第二女主角,從她被誘|奸到病死,前後共花了二十餘回筆墨,但都若斷若續,並未連成一氣。魏子雲先生在《金瓶梅札記》中曾把此特點形容為「搓草繩」的方式,是很有見地的。他說:「《金瓶梅詞話》的情節發展,採用搓草繩的方式,新情節的演入,是一邊搓一邊績進去的,而且不時績了些不同質不同色的進來,是以它的情節演進,與其他章回小說大異其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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