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春風秋雨
黃埔登陸
他反反複複地唱,開始唱得很雄壯,後來給河面的風撲面一吹,吹得他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唱不下去了。
第二天早晨,老楊不去驚擾他們,悄悄搭早班營業汽車進廣州市,他在東山梅花村附近遇見一串長蛇似的私家漂亮汽車,向黃埔魚珠方向飛駛。他的汽車停在一旁讓路。憲兵在路口揮動手上的紅旗,命令對面開來的一切汽車停駛,讓路給這些漂亮汽車中的貴客先生們。開路的一部是褐黃色的軍用汽車,裡面坐著一群手提衝鋒槍的衛士。老楊大約一算,私家車在十輛以上,乘客中有國民黨官員也有高鼻美國鬼,有太太也有小姐,他猜想他們大概是到黃埔去作周末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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鱷魚頭看了這段尋他的啟事,真是悲喜交集,心裡說不出是甚麼滋味。他喜的是馬專員這個人真是了不起,闖出了偌大的一件聳動國際聽聞的貪污案子,他還能自由自在不給政府查辦,他背後的靠山一定很大,和這樣一個不倒翁合作做事,自有說不出的好處;悲的是他對自己的太太這樣關心,竟公開告訴他「電召來穗一敘」,居心可鄙,偏做得這樣「光明磊落」,長此下去成何體統?鱷魚頭恨恨地用煙針戳穿啟事上的「馬」字,發洩他心頭的忿恨,可是他嘴上卻對老楊說道:「老馬是一個不倒翁,我們少不了他!」老楊道:「看情形他在國内還很紅,我們當然少不了他,但我們要設法使他少不了我們才是上策。」鱷魚頭心裡很難過,他知道馬專員此時少不了洪少奶,但過了一些時候,有了新的趣味或對象時,他就可以不需要她了;挾太太以自重,這不是最聰明的辦法。他覺得老楊到底足智多謀,講話很有份量,一句話就講到了家。老楊猜透了馬專員這個啟事的真正作用,不過是偽裝「君子」罷了,目的並非一定要和鱷魚頭「良晤」,更談不上提拔借重了。鱷魚頭對老楊道:「你的意思不錯,我們搞我們的,有他的助力固然好,沒有他,我們一樣要頂天立地,到處生根。我且不忙去找他,你說好不好?」老楊噴了一口煙,望著煙霧裊裊上升,半晌才答道:「如果你想早日公婆圑聚的話,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為最好是今晚就去一個電話給他,約他見面;如果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話,十天八天後再去找他不遲。」鱷魚頭聽了老楊這句三思過後才說出的話,他心裡罵道:「你老楊這麼可惡,竟敢主張我做烏龜。好,我也給點顏色你看看!」他說道:「你今晚早點睡覺,明天絕早第一班車趕到廣州去,把老馬的最近情形調查清楚。回來時買一隻雲南宣威火腿,兩盒上等壽麵,我要去見張果老。入鄉問禁,入廟拜神,這是少不了的。黑牡丹今晚留在這裡替我捶背。」他說罷想看看老楊的尷尬臉色,老楊卻滿不在乎,他讓鱷魚頭佔有黑牡丹,並不算得是他的損失;等於馬專員佔有洪少奶,並不算是鱷魚頭的損失一樣。
鱷魚頭對於由香港到廣州這條九十浬的航道,比出生在水上的九叔、九嬸、亞娣都還熟悉。時速十浬的輪船,要九小時的時間才能走完這條航道;至於小艇帆船之類,既要看風,又要觀水,最後又得計算上人力,走完全程,最快也要三天。一路上鱷魚頭簡直是一個船長,又好像是一個帶水人,口講指劃,把沿途的小地名背得爛熟。例如青洲、燈台、交椅洲、汲水門、大磨刀、小磨刀、沙洲、銅鼓燈台、孖洲、大產、小產、三板洲、大蓮花、小蓮花、豬頭山、鯉魚崗……等等小地方,連普通地圖都沒有記下來的,他也十分清楚,令九叔異常驚佩。鱷魚頭還有一個本領,他看河水混濁的程度,就知道離廣州白鵝潭有好遠。他告訴九叔道:「廣州長堤碼頭邊的水色和荔枝灣的不同;荔枝灣的又和白鵝潭的不同;白鵝潭的又和黃埔的不同;黃埔的又和虎門的不同;我一看就分得出來。」九叔問道:「洪先生,你看,我們現在來到甚麼縣了呢?」鱷魚頭道:「我們右岸是東莞縣,現在將要到番禺縣境了。」九叔道:「看水色也分得出縣境來的嗎?」鱷魚頭道:「我是看岸邊的水草看出來的。」九叔道:「這可奇怪了,水草哪裡沒有呢?有水的地方就是水草。」鱷魚頭道:「九叔,這個你又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亞娣插嘴道:「到處楊梅一樣花,到處河邊一樣草,我看不出有甚麼分別。」鱷魚頭指著岸上道:「你們看呀!和_圖_書那種草不是野生的草,是人工種的草哩。就像我們種田下秧一樣,種草的人把草種在潮水漲落的河邊。這種草是東莞縣的特產。英國駐香港的商務專員,很看得起這種草哩。英國人說,用這種草織成地蓆,鋪在名貴的地板上,地板就不會生白蟻。還可以用來織草帽做窗簾,用途多得很哩。」他們往岸上一看,果然見綠油油地一片青草,高高的,很整齊地豎立在岸邊,一望無涯,顯然是人工種的。再過兩個鐘頭,快到太陽西下的時候,就看不見這種草了。
這一晚,鱷魚頭追問黑牡丹這十年來在珠江三角洲一帶所「閲歷」過的重要人客,不論是過江虎或者是地頭龍,不論是衙門老爺或者是草莽英雄。黑牡丹把記得起來的都坦白告訴了他。其中連日本侵佔時期的市橋皇帝李朗雞,三枝香的大頭佛,沙灣的何先生端,河南的張果老以及鱷魚頭的搭檔夥計楊老板都網括在内。鱷魚頭聽她坦白地說出她的身世閲歷,覺得她胸無城府,毫不隱飾,認為她是一個可用之材,決心把她收伏。
鱷魚頭提著手提皮篋,走到衛生部廣州海港檢疫所的門口,抬頭向樓上臨街的窗口看了幾秒鐘,然後吹兩聲口哨,跟著大聲喊:「老楊!」
鱷魚頭起牀不久,聽見街外一片汽車聲,他推窗一望,駭了他一跳。他看見一個猴子型似的矮小人物,看樣子最多不超過八十磅重,卻給一大群中西貴客簇擁著,逢迎著,他們嘰咕著英語和寧波話,浩浩蕩蕩直向碼頭走去。
弟 馬
一艘電船拖渡的「嘟!——嘟」汽笛聲把鱷魚頭的幻夢叫醒。他吩咐九叔道:「九叔,靠右邊,我們泊魚珠!」他們在一艘「仲凱」號輪船的旁邊經過,半點鐘後就靠岸了。
斌兄:
鱷魚頭站在艇頭,他看見遠遠的左前方有一座高高的中山紀念銅像,露在黃昏的炊煙中,他異常興奮。一首多年不唱久已忘記的黃埔軍歌,突然來叩他的腦門,他張開喉嚨就唱起來。
這是鱷魚頭一種謙虛客氣籠絡對方的表示,他不自居老大哥,把突出的上位讓給煙屎陳。這是香港黑社會千百種秘密手語中的一種。他們兩人互相心領神會,緊張的空m.hetubook•com.com氣頓時鬆懈下來。接著,就互相稱兄道弟了。鱷魚頭向九叔道:「九叔,把駁殼還給這位兄弟,我們剛才誤會了。」又向煙屎陳拱手道歉:「大哥,失敬失敬!」煙屎陳也拱手道:「剛才得罪,還望大哥海量包涵!」鱷魚頭問走私客:「請問這位大哥高姓大名?」煙屎陳代答道:「他是何老闆,我們的熟客仔。」何老闆問鱷魚頭:「閣下尊姓大名?」鱷魚頭答道:「小姓洪,單名斌,不是廣西賓陽的賓,是左文右武的斌。」何老闆連聲道:「素仰素仰!素仰素仰!」客套一番之後,煙屎陳就拱手對鱷魚頭道:「屈駕洪大哥到茅舍歇歇腳好嗎?如不嫌棄,雖然沒甚麼好東西招待,黑白兩米,倒是常便的。」鱷魚頭也很想上岸去實地踏看一下這裡的地形,以便將來萬一舊地重臨,可以駕輕就熟;但轉念上岸固然好,留下皮篋在艇上卻難保安全,萬一艇家借水而遁,你到哪裡去追他?還是留點情分,有機會再續前緣吧。他主意既定,就從内衣袋裡數出港幣三十六元,遞給煙屎陳道:「多謝大哥盛意,小弟下次再來打攪。這點小意思,請帶回去給兄弟們飲茶,實在不成敬意。」煙屎陳再三推辭不受,鱷魚頭道:「這樣,就看不起小弟了!」煙屎陳只好收下。他問道:「洪大哥打算到哪裡去發財?」鱷魚頭道:「我暫時先到黃埔,將來再去廣州。總之,這條水路,我常來常往,再來時一定拜候。兩位有緣到黃埔魚珠,也請到一景樓探我。」說罷就掏出兩張名片來,遞給煙屎陳和何老闆。何老闆道:「我也時常到黃埔,我在新埠天成金舖出入,天成何老闆是小弟的同鄉族人。」鱷魚頭問:「是沙灣姓何的嗎?我聽你口音就聽出來。」何老板點頭稱是。煙屎陳道:「洪大哥在廣州河南替我帶個口信問候張果老,大哥如有生意,他可以給你搭路。他老人家是李燈筒手下十大羅漢之一,近年因為風濕骨痛,走動不便,已收山不出。我們一班弟兄,當年都多得果老提拔。可惜洪大哥行色匆匆,不能拜託帶些禮物孝敬果老。」鱷魚頭道:「陳大哥你放心,張果老也是我的老師,沒問題。」這兩個不打不相識的傢伙,又談了半天珠江一帶的行情,直到天將發白,才互道順風而別。
老楊是香港油麻地養生米www.hetubook.com•com店的司理,盗米案給香港政府破獲的時候,他預先得到密告,和鱷魚頭分途逃亡,預約在魚珠會面的。魚珠這個地方,形勢很好:一來遠離廣州市區,容易掩藏;二來水陸路交通便利,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三來他們賃租政府辦公機關的樓上,有時攜械出入,別人看見也不詫異。老楊在這裡已等了鱷魚頭兩天了。他閒來無事,喚了一個諢名黑牡丹的私娼陪他在房間裡抽大煙,客廳上開了一枱麻將,聚賭的是一些本地撈家。其中一個諢名叫死蛇的瘦長漢子聽見口哨聲,他就對坐在上手的一個諢名叫雞眼的漢子道:「喂,雞眼,有人叫老楊,你打開窗眼看看是誰?」雞眼道:「死蛇,你坐近窗口,你不會開嗎?」鱷魚頭又在下面大叫「老楊!」老楊聽見鱷魚頭的聲音,連忙把煙槍丟在牀上,跑出來開門,直走下去。
小艇在寬闊的江面上行駛,一陣西南風吹來,加快了船的速度。前面的景物漸漸明朗了:左邊看得見長洲,中正學校,落船塢,白頭關和平崗;右邊看得見黃埔新埠和魚珠;正中偏左看得見新洲和黃埔村背後高聳半空的琶洲塔。右邊的黃埔新埠和左邊的長洲是隔江遙遙相對;右邊的魚珠又跟左邊的黃埔軍校舊址、中山銅像隔江遙遙相對;正面偏左望過去的黃埔村又跟對面的東圃遙遙相對。右邊的黃埔新埠、魚珠、東圃都有公路和粵漢鐵路的黃埔支線經東山直通廣州市;左邊的新洲,黃埔村也已經新造、市橋、河南小港直跨海珠鐵橋到廣州市;這就是整個黃埔形勢的外貌。在江面上,停泊有幾艘上海直航黃埔的貨輪,大小像香港昂船洲常見的數千噸載重的輪船。左邊靠海關的碼頭上泊有三艘美國造的炮艦,大小像香港尖沙嘴輪渡,艦首昂起,炮塔上露出四管小鋼炮;艦尾低近水面,是便利裝載汽車或坦克車登陸的;鱷魚頭已早從煙屎陳口中打聽清楚,這是屬於國民黨海軍第六炮艦司令管轄下的武裝。此外,還有不少川流不息的拖渡和小艇,維持四鄉的交通和貨運。鱷魚頭站在艇頭極目四望,他像一個探險家似的,對著眼前的景物作意味深遠的微笑;好像這當前的一切,不久就屬於他所有,完全為他囊括似的。
亞娣看見鱷魚頭唱歌和打噴嚏的怪狀,忍不住笑道:「洪先生,你唱的是甚麼歌呀?」鱷https://m.hetubook.com.com魚頭一邊拭鼻子一邊答道:「嘿,你不曉得,這首歌呀,是頂頂有名的黃埔軍歌。番鬼佬聽見要發抖,軍閥聽見要磕頭呢!」亞娣道:「真有這麼靈驗的歌嗎?這樣靈,豈不是比東莞婆招魂喊驚時唱的歌更厲害嗎?」鱷魚頭隨口吹牛道:「我怎能講得你明白呢。比方你們唱鹹水歌,可以勾到一個男人,或勾得一個女人,唱成一頭親事;至於我們唱軍歌去打仗,就可以打倒一百個軍閥,或者消滅十個帝國主義。」九嬸在旁邊問道:「甚麼?唱軍歌可以吃得豆角煮魚?」鱷魚頭又好笑又好氣。他催促她們快划船道:「別嚕囌了!講一世你們都不會明白。你們甚麼都不懂,只懂得豆角煮魚。快划船,今晚我們可以到黃埔吃黃埔炒蛋了!」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主義須貫徹,紀律莫放鬆,預備做奮鬥的先鋒。打條血路,引導被壓逼民族;攜著手,向前行,路不遠,莫要驚!親愛精誠,繼續永守。發揚吾校精神!發揚吾校精神!」
兩人在街上會了面,好不歡喜。互相簡單報告了逃走的經過後,老楊問:「吃過晚飯沒有?」鱷魚頭道:「這幾天在船上又悶又餓,身體髒癢得不舒服。我即刻要沖涼、鬆骨、飲酒、抽煙、最好還有……」老楊接下去道:「有有有,甚麼都有!嫖賭飲吹,四門齊全,從心所欲!」老楊接過了鱷魚頭手上的皮篋,請他上樓去休息。黑牡丹看見老楊招呼鱷魚頭到隔房去,那種殷勤恭敬的態度,知道此人來頭不少。廳上打麻將的撈家們,也停手幾分鐘,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這個新客。老楊一面叫廚子燒開水給鱷魚頭沐浴,一面叫一個賭客到一景樓去叫一圍酒菜,還特別叮囑要炒一碟黃埔蛋。鱷魚頭沖了涼,酒菜也送來了。他打發老楊去叫九叔、九嬸上來一同吃飯,留亞娣看艇。飯後橫牀直竹,一燈如豆,鱷魚頭老楊兩人臥談計劃,黑牡丹在替鱷魚頭捶背。鱷魚頭道:「這回一切都要從頭做起。我只耽心馬專員給撤差查辦,如果這條纜斷了,那是非常可惜的。」老楊道:「這個你不必耽心,有好消息!今天馬專員登報尋你。」老楊說罷,就伸手從他墊著的高瓦枕頭的洞孔中,挾出一張廣州越華報來,他指著報頭下面的一段廣告給鱷魚頭看:
老楊走後,鱷魚頭便叫黑牡丹陪他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