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春風秋雨
舊纜斷新纜續
香港海面上有一隻小艇,掌舵的艇家佬是九叔,划船的是他的老婆九嬸和他的女兒亞娣。僱艇人是鱷魚頭老洪。他這個冒險的大撈家,在香港站不住腳了,現在打算另換一個碼頭。
女:「買木唔知心裡爛,揀人容易揀哥難。」
這時,旁邊的一隻花艇上,傳來男女對答的歌聲:
鱷魚頭聽罷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新打薄刀共哥斬纜,斬開大纜免卑人彈」這句歌,也正是唱出他此時的心境來。他在香港幾十件犯法案子都一齊給人破獲,他跟香港連繫的一條大纜,不能不一刀兩斷了。他今天正在苦心計謀,怎樣來一下「大纜斬開小纜又續,續番條纜共妹癡纏」。想到這裡,他不禁有點黯然。他的露水太太洪少奶,此時不知落在誰家?她究竟跟了馬專員遠走高飛,還是勾搭上了魏經理藏在金屋呢?聽著隔舟的情歌,他忽然心酸起來。他今晚得借一杯燒酒,在這荃灣的海邊,澆一澆他的愁腸了。
黃昏時分,這隻艇划到荃灣海面。鱷魚頭打發九嬸上岸去買一牀新棉被和一張草蓆,決定連夜趕程,逃過香港警察的追捕。九嬸上岸時,他又吩咐道:「九嬸,回來買兩樽五加皮,再買十元熟菜,大家同九叔飲一杯!」九嬸遵命上街去了。
走私客、煙屎陳兩人坐一條舢板追上來。這時一輪明月當空,鱷魚頭俯身伏在艇面上,看見舢板一起一落的雙槳,在水面上撥起了一道道閃亮的銀光。他看清楚舢板上只有兩個人,兩人中只一人有一支短槍,他自己暗地偷笑起來。他吩咐九嬸道:「九嬸,用力划呀!不要怕,不要叫嚷救命,我一個人就可以收拾他們。」在舢板上的煙屎陳也叮囑走私客道:「不要出聲,靠近他們艇邊再說話。千萬別打草驚蛇!」
男:「大纜斬開小纜又續,續番條纜共妹癡纏。」
九嬸在街上替鱷魚頭買棉被、草蓆、五加皮酒和燒鵝乳豬,合起來她一共揩了鱷魚頭五塊錢的油,她但願天天替鱷魚頭買東西,天天揩油,不久她就可以打一隻金戒指作為私己了。她碰見九叔,九叔問她:「你踢到銀紙嗎?這樣歡喜!」九嬸道:「我揩他的油,不吃他,吃誰?」九叔道:「你慢開心,你曉得他要到哪裡去?」九嬸道:「管他到哪裡,他天天支人工伙食,他到沒雷公的地方我也去!」九叔道:「你真開心,你不知道鱷魚頭這個人不好惹,他身上有槍,警察到處要捉他,你能料到路上不會出事?」九嬸道:「你這老鬼,我沒有見過你今天這樣膽小,蘿蔔頭在香港時,你走西貢走南頭不怕死,今天你怕死,要斷窮根,就要賣命呀,死老鬼!」她把老頭子罵了一頓。九叔不跟她吵,他到米店去買米,又到柴舖去叫人送柴,回到艇上來,一齊動手弄晚飯。https://m.hetubook.com.com
亞娣是懂得唱鹹水歌的;她聽見鄰舟的纏绵歌聲,再看到那艇上窗簾低垂,燈火搖曳,自己也有無限的感觸。她想起那個癡心少年蝦球,今天不曉得流落何方?生活怎樣?自從那次他在養生米店病倒,在他迷迷糊糊的夢囈中,她曾親過他的臉摸過他的心窩以後,就不再見到他了。雖然她到過鱷魚頭公館去探望他,那兩個娘姨又不讓她進去,她至今還懷恨在心。現在鱷魚頭在艇上,她三番幾次想探問蝦球的下落,又不好意思開口。
男:「買包花針隨路撒,搵針容易搵妹難。」
男:「拆隻大船裝隻小艇,得來方便帶妹埋城。」
女:「正月芥蘭二月蕎菜,繞埋頭髻等哥開來。」
珠江沿岸,向來堂口眾多,土匪如毛。如今戰後百業凋零,加上國民黨的黑暗統治,弄得人民求生無路,借貸無門,很多鋌而走險,上山落水,各尋活路。鱷魚頭也早知道河水不靖,路途艱難,但他在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自信應付那些草莽英雄,還有多少本領。他把那些人分為四類,預想好對付他們的手段:一類是勒收行水攔途打劫的土匪,他就自認是三枝香大頭佛的拜把兄弟,請他們高抬貴手;一類是退伍官兵落草為寇,他就說自己也是黃埔軍校出身,現在走投無路,請給他打多一份數;一類是統字頭的緝私人馬,他就數出他在日本侵佔香hetubook.com.com港時期地下工作的成績來,求他們網開一面;一類是黑社會中的三隻手,他就擺出兩度手勢,叫他們叩頭認他做前輩老大哥……他思慮得很周密,加以身邊有兩支槍,如有甚麼冬瓜豆腐,就打穿他五臟六腑,看看我鱷魚頭的厲害。因此,九叔不願再駛上去,他也就算了。吃飯後倒頭便睡。
半夜,岸邊有一個小心的走私客,用電筒照照九叔小艇尾巴上的號碼,發覺不是中國政府發的牌照號碼,他狐疑起來,恐怕是香港派來的偵探船。他轉頭回去告訴鶴嘴洲的土霸煙屎陳,說有一隻香港來的小艇,形迹可疑。煙屎陳剛抽足大煙,一骨碌爬起牀來,一手拿電筒,一手執起駁殼手槍,跟走私客出去看個明白。
女:「新打薄刀共哥斬纜,斬開大纜免卑人彈;」
弄好飯,鱷魚頭吩咐他們把艇搖出去,然後才開飯。在艇上吃這一頓晚餐,鱷魚頭不勝今昔之感。他一面向九叔聯絡敬酒,一面想自己的心事:想當日我鱷魚頭何等威勢,上自便衣探長,下到地痞流氓,貴人如駐港專員鉅公,紅牌如石塘名花妓|女,誰不賣我的賬,洪哥前洪哥後地巴結我!如今在這個艇上,跟這幾個蠢豬似的艇家吃飯,還要陪小心請他們喝酒,防他們走漏風聲,知情報信。我鱷魚頭今天可算是落魄英雄了!他舉起酒杯來大聲對自己說道:「落魄英雄乾一杯!」九叔莫名其妙,也跟他乾一杯。他們把兩樽五加皮喝完了,鱷魚頭就舉起一雙筷子,點著九叔的額角說道:「九叔,你聽著!我們出來撈世界,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要眉精眼企,醒定一點呀!我叫你到東,你就到東;叫你到西,你就到西;想發財,就跟我來!你張大眼睛看吧,我鱷魚頭四海為家,隨處落地生根。三個月後,我做一番大世界給你看,風水佬哄你十年八年,我只要三個月就包你一身光鮮,裝過一隻新艇。九叔你醒定一點呀!」九叔一時想不出該怎樣答他,九嬸就應道:「洪先生,我們水上人也是四海為家呀,只要你先生給人工給飯吃,遠到沒雷公的天邊,我們都願去。」亞娣瞪了她媽一眼。她心裡真不願意漂泊,她寧願留在和圖書住熟住慣了的香港,她在這裡出世,香港才是她的故鄉。但她作不得主。她這隻小艇,一天天靠近珠江口,直向内地駛去。
雙槳的舢板像箭似的追上來,眼看著就快要趕上他們了。亞娣掌舵,九嬸九叔拚命划艇,鱷魚頭紮緊褲帶,握好手槍。他心想:不發一彈擒人是上策,講數口放下買路錢鬆人是中策,格鬥打死人是下策,給人打傷是失策。鱷魚頭吩咐九叔道:「九叔,你好好招呼他們,先君子後小人,你聽我指揮,不要亂動!」他看看舢板已快追到了,就命令亞娣道:「亞娣,轉右艇,打橫艇!」艇一擺橫,煙屎陳的舢板已經貼近鱷魚頭的艇了。煙屎陳左手射電筒,右手舉起駁殼槍,喝道:「鄉里!你們趕投胎嗎?划得這樣快幹甚麼?」九叔應道:「今晚月色好,想早點回去呀!」煙屎陳道:「閻羅王還沒這樣快點名,你急甚麼?快說!船上裝的甚麼?」九叔道:「沒有甚麼,一位親戚病了,不能起來,我送他回鄉下去。」煙屎陳道:「見你的鬼,我要檢查!」九叔道:「檢查?你高興檢查就上來吧!」煙屎陳就跳過艇來,走私客用繩把舢板栓在艇邊,也跳過艇來。
煙屎陳用腳尖踢開鱷魚頭的被角,鱷魚頭撩開被就順手舉起右手的左輪手槍,煙屎陳眼利腳快,他閃電似的飛起右腳尖,把鱷魚頭右手的槍踢落在艇上,用駁殼指著鱷魚頭的額頭冷笑道:「我煙屎陳吃的夜粥也不少了,你再回去學幾年吧!快起來讓老子搜身!」鱷魚頭非常鎮靜,他借著月色,看見煙屎陳的駁殼的大機頭還沒有扳起。他笑道:「嘿,有時候吃過幾十年夜粥的老師傅也會失手被擒呢!喂,師傅,你看你的大機頭還沒扳起呢!」煙屎陳一看果然不錯。他上艇時一時疏忽,忘記扳起大機頭,這時他看見鱷魚頭的手槍還沒拾起來,他就垂下手想在右髀骨上用力把大機頭擦起來,但鱷魚頭的左手舉起來比他更快,鱷魚頭喝道:「不動!一動就送你命還陰!」他左手用槍指著煙屎陳,眼睛盯著他,右手就拾起另一支左輪,跪倒一邊膝頭,雙槍指著他們兩人,再喝道:「丟下你的駁殼!我數三下,你不丟槍就對你不住!」煙屎陳聽鱷魚m.hetubook.com.com頭數到第二下,就丟下他的駁殼槍。鱷魚頭叫九叔:「九叔,你拾起那支槍!」九叔遵命拾起那支駁殼。鱷魚頭又吩咐他道:「九叔,在我的口袋裡拿香煙打火機出來。」回頭又對哪兩個人說道:「兄弟,站著很辛苦,坐下來歇一歇吧!」煙屎陳、走私客二人不知如何是好,想一想,只好坐下來,任由鱷魚頭擺佈。九叔把打火機拿來,卻忘記拿香煙。鱷魚頭對煙屎陳說道:「有香煙嗎?兄弟。」煙屎陳即刻掏出一包香煙來,仔細撕掉玻璃紙,揭開,弄一弄手勢,露出三根香煙頭,中間一根突出最高,左右兩根稍低,仰手遞給鱷魚頭。鱷魚頭很内行地伸手把中間最高的一根按下去,把最低的一根拔|出|來。
鶴嘴洲原來是走私的孔道,這地方港灣曲折複雜,河流交叉蜿蜒,且屬三不管地帶,素來是私梟叢集的地區。一到天黑,便電棒雲集,到處是閃去閃來的電火信號。鱷魚頭在棉被中解開他兩支左輪手槍,上滿子彈,一支放在枕邊,一支放在肘下。他不時撩開被角向外瞭望,側耳靜聽外面的動靜。小心準備,以防萬一。
男:「裝隻大船還有兩樣,想妹唔到實在心傷!」
機警的鱷魚頭看見電筒光在他的艇上晃幾晃,他就叫醒九叔、亞娣道:「九叔,快起來!亞娣,快起來把艇搖出去!」他自己卻依舊蒙被裝睡,靜聽外面的動靜。走私客帶煙屎陳走到江邊時,鱷魚頭的艇已經搖開岸好幾丈遠了。
女:「船頭擦穿船尾擦爛,擦穿擦爛不見人還。」
第二天黃昏時分,他們的艇灣泊在一個叫做鶴嘴洲的岸邊。鱷魚頭在艇前看見漁舟三五,岸邊人影幢幢,他覺得這裡的形勢不好,恐有意外,叫九叔再沿江駛上去。九叔一把火道:「你當我是牛嗎?牛也要休息吃草呀!」
鱷魚頭問亞娣道:「亞娣,你會唱『鹹水歌』嗎?」亞娣道:「我不會。」鱷魚頭笑道:「水上的艇妹,誰不會唱鹹水歌呀!你聽!」
鱷魚頭想到這次逃亡,還有好幾天舟程,恐怕艇上糧食燃料不夠,他又打https://m.hetubook•com.com發九叔上岸去備辦一切,九叔接過鈔票,有神無氣地上岸去了。鱷魚頭等九叔走遠了,就回過頭來對亞娣道:「亞娣,現在他們都上岸了,你有甚麼話要對我說?」亞娣道:「說甚麼?我沒有甚麼話要對你說。」鱷魚頭道:「我看出你好像要對我說甚麼的樣子。說呀,有甚麼儘管說。我鱷魚頭上天下地,甚麼事情,人家不敢做不能做的我都可以一手包辦!」亞娣想了一想,覺得跟這個人答話,要特別留神。她「眉精眼企」地望了他一眼,就問道:「洪先生,你到底要僱我們的艇到甚麼地方去呢?你說明白等我們好打點。」鱷魚頭笑笑,說道:「這不用你姑娘操心,有水路可通的地方我都要去。我暫時離開香港一個時期。我僱你們一天,我就給你們一天人工伙食。你想這兩年來,我鱷魚頭可有虧待過你們?」亞娣素來風聞這個人名堂大,不好惹,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流氓,也敬他三分。今天他下艇時,雖然神色慌張,像個被人追趕的失魂狗,但腰上有兩支手槍,皮篋内有大把金器銀紙,還是小心應付他為上。她說道:「洪先生,你往日待我們的確好。今天你要到哪裡去,也不妨告訴我們呀。」鱷魚頭道:「事關秘密,今天你不必問,遲兩天你自然明白。」亞娣道:「你不帶一兩個使用人嗎?你丟蝦球在香港怎樣生活?」鱷魚頭睜大了他的眼睛,詫異她說他丟蝦球在香港,他含糊道:「我老婆還在香港呢,何止蝦球一個人?」亞娣道:「你太太有錢呀,她餓不死;蝦球他到哪裡吃飯?油麻地碼頭的人,個個都說養生米店給警察封了,他再也沒便宜米吃了。」亞娣說罷留心看鱷魚頭臉上的神色,她覺得他的樣子很難看。鱷魚頭道:「你放心,我臨走給了他一百塊錢。」亞娣進一步追問他:「一百塊錢夠吃多少時候呀?」鱷魚頭道:「嘖嘖,這才怪!你多麼記掛著他啊!你比我還耽心我家工人的死活。好,等我住定下來,我一定寫信叫蟹王七把他帶來。」亞娣聽鱷魚頭說把蝦球帶來,她並不掩飾她心裡的高興。鱷魚頭在她的眼色中看到一種他猜不透的東西。到底她把蝦球當親弟弟看待,還是當作心愛的情人看待呢?這姑娘的心事可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