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森林的善惡
滑床山的熊
不過說到這個豪邁的小十郎去城裡賣熊皮熊膽時的窩囊,實在太可憐了。
「我又送了一點熊皮來。」
畢竟在小十郎四十歲那年夏天全家罹患痢疾時,最後小十郎的兒子夫妻都死了,唯有這隻狗依然活蹦亂跳。
「大概是積雪殘留沒有融化吧。」
「是嗎?」小熊裝傻地回答。小十郎不知怎地只覺得心情激盪,朝對面山谷白雪似的花海和目光下專心佇立的母子熊又瞄了一眼後,開始悄無聲息地偷偷退回原路。小十郎一邊祈求風不要往那邊吹一邊慢慢後退。鉤樟的香氣伴隨月光倏然飄散。
「老闆,求求你。多少錢都行,拜託你買下吧。」小十郎說著不停鞠躬哈腰。
小十郎心情很複雜,呆站著想了半天。熊就趁這機會把熊掌牢牢踩在地上慢吞吞地邁步離開。小十郎依然杵著發呆。熊好像很清楚小十郎已經不可能忽然從背後開槍,頭也不回地慢吞吞走了。熊寬闊的暗紅色背脊隨著樹梢灑落的陽光倏然發亮時,小十郎才悲傷地嗚嗚哀嘆兩聲就此越過溪谷打道回府。之後正好在第二年的某個早晨,小十郎怕風太大會把樹木和籬笆吹倒,於是出門查看,只見檜木籬笆好端端地一如往常,可是下方卻躺著以前見過的那隻暗紅色大熊。眼看已到了第二年,他本來還在擔心那頭熊會不會來,所以這時不禁嚇了一跳。走近一看,的確就是上次那隻熊,已經口吐鮮血不會動了。小十郎不由得合掌膜拜。
「這就是死掉的證明。是死亡的時候會看見的火光。熊啊,原諒我吧。」小十郎想。之後小十郎有何感想我就不得而知了。
「熊,我可不是討厭你才殺死你喔。我也是為了養家餬口不得不開槍。我也做過其他不造殺孽的工作,可是我沒有田地,樹木都是官府的,如果離鄉背井誰也不會理我。所以我只好當獵人。你生而為熊是因果宿命,我做這種買賣也是因果宿命。喂,下輩子別再投胎當熊了。」
「請你再等二年好嗎?我也不怕死,但我還有點事情沒做完,只要再等二年就好。到了第二年我會自動死在你家門前。到時候毛皮和胃袋都給你。」
「不,你還沒有見過。」
(全書完)https://m.hetubook.com.com
栗樹與皚皚白雪的群峰圍繞的山頂平地上,許多黑色的大型生物圍成一圈,各自拖著黑影彷彿回教徒禱告時那樣匍匍在雪地上久久不動。藉著雪光和月光可以看見,小十郎的遺體被放在最高處好似半坐半躺。
不知是否錯覺,小十郎已死去凍僵的臉孔仍如生前那樣鮮活靈動,甚至好像在笑。而那些黑色的大傢伙直到參星升至中天乃至星子西斜,依然像化石一樣文風不動。
母熊還在定睛望著對面,這時終於開口:

「不是雪,不可能只有那一塊下雪。」
「娘,我也老了,今早頭一次覺得不太想下水。」
「那一定是雪啦,媽媽,因為只有山谷這頭變白。一定是雪啦,媽媽。」
總之他死後的第三天晚上。冰珠似的月亮高掛天上。積雪蒼白明亮,冰面發出磷光。昴星與參星閃爍綠光與橙光彷彿在呼吸。
小十郎這時已經高興又興奮。老闆慢條斯理地高談闊論。小十郎畢恭畢敬報告山上的種種。不久廚房那邊稟報已經備妥飯菜。小十郎推辭了一下但最後還是被拉進廚房,於是他又老實地躬身行禮。
坐在簷廊陽光下紡紗的九十高齡老母,抬起已經看不清東西的眼睛看了小十郎一下,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小十郎綁好草鞋的鞋帶嘿咻一聲站起來出門。孩子們輪番從馬廄前探出小臉笑著說,「爺爺,你一早要出門啦。」小十郎仰望蔚藍無雲的晴空,然後扭頭對孫子們說,「那我走了。」
「噢噢,小十郎,我不是故意要殺你。」
當時小十郎涉水走過山谷,爬上一塊岩石後,忽然看到近在眼前的樹上有隻大熊像貓一樣拱著背爬上去。小十郎立刻架起獵槍。黃狗也很興奮,跑到樹下繞著樹激動地跑來跑去。
小十郎踩著凍得硬實的白雪朝白澤那邊攀登。
小十郎想,我已經死了。然後他看到眼前整片閃閃爍爍宛如藍色星子的光芒。
小十郎從容不迫地站穩舉槍。熊抬起木棒似的雙手筆直衝來。就連身經百戰的小十郎這時不禁也變了臉色。
這時樹上的熊停頓了一會,似乎在考慮是要撲向小十郎還是和-圖-書不做抵抗任由對方射擊,但熊忽然放開兩手從樹上跌落。小十郎不敢大意地舉著槍慢慢走近一看,熊高舉雙手大喊:
小十郎暗想:今晚真的會降霜喔。就連月亮附近的胃星都那樣蒼白地打哆嗦,更何況月亮的顏色簡直像冰塊。
小十郎沿著白澤西岸上行。溪水時而碧綠如深潭時而凍結如玻璃板,無數根冰柱如念珠懸垂,兩岸或紅或黃的衛矛果實探頭好似繁花綻放。小十郎看著自己和狗的影子閃閃爍爍伴隨樺樹的影子在雪地落下清晰的藍色影子,一邊繼續向上走。
「媽媽知道了,那個啊,一定是辛夷花。」
「如果不是雪那就是霜。一定是這樣。」
「好吧。那就把貨留下吧。平助,給小十郎二圓。」
「搞甚麼,原來是辛夷花啊。那個我知道。」
淵澤小十郎是個膚色黝黑粗措的獨眼大叔,軀幹像小石臼那麼粗,厚實的大掌就像北島毘沙門菩薩替人治病的手印。小十郎夏天就穿著菩提樹皮做成的簑衣,套上綁腿,帶著番人用的山刀和據說是從葡萄牙傳來的沉重大獵槍,牽著壯碩的黃狗在滑床山、紅葉笠溪谷、三叉口、鑿開山、狸穴森林、白澤之間縱橫穿梭。山間樹木多,因此溯谷而上時就像走在墨綠的隧道中,有時眼前倏然亮起綠色與金黃色,也有時日光灑落宛如遍地開花。而小十郎就像走在自家房間一樣悠然前行。領頭帶路的黃狗會跑過斷崖邊,撲通跳入水中,或者賣力游過混濁可怕的深淵,好不容易爬上對岸的岩石,豎起毛一陣抖動甩去水花後,皺著鼻子等待主人抵達。小十郎則是在膝蓋上方掀起一道猶如屏風的白浪,微微撇著嘴像圓規般拔起腳再踩下去,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來。這樣說或許太武斷,但滑床山一帶的熊都喜歡小十郎。最好的證據就是每當小十郎涉水越過山谷或經過谷岸長滿薊草的細長平地時,熊都會在高處默默目送,也有的熊會在樹上雙手抱著樹枝或在崖上屈膝而坐好奇地目送小十郎。熊似乎連小十郎的狗都喜歡。不過再怎麼說,熊都不太喜歡和小十郎當面碰個正著,因為黃狗會像火球一樣撲上來,小十郎也會雙眼閃著精光和-圖-書拿起獵槍對準熊。這時大部分的熊都會困擾地揮揮手拒絕被捕,但熊的個性也各不相同,有的脾氣壞就會咆哮著站起來,恨不得一腳踩扁黃狗,一邊朝小十郎伸出雙手撲過去。小十郎不慌不忙躲在樹後,瞄準熊胸口的月形白毛砰的一槍。熊發出響徹森林的吼聲立刻栽倒,汩汩吐出暗紅色鮮血,鼻子哼幾聲後就此斷氣,小十郎把獵槍靠在樹幹上小心翼翼走到熊身旁說:
一月的某日。小十郎清早出門時,說出從未說過的話。
小十郎覺得自己甚至聽得懂熊語了。某年早春,山上樹木還沒有任何綠色時,小十郎就帶著狗一路爬上白澤。到了傍晚,小十郎想起去年夏天在通往拔海溪谷的山嶺搭了一座竹屋,於是繼續朝那邊攀爬,打算去那邊過夜。結果也不知怎麼搞的,小十郎竟然大失平日水準地走錯登山口。
「老闆,別這麼說嘛,拜託買下吧。價錢低一點也不打緊。」
「好,阿紀,給小十郎也倒杯酒。」
「老闆,上次謝謝你。」
這時狗也瞇起眼睛垂頭喪氣地坐著。
「熊皮嗎?上次的還沒賣出去,今天就不用了。」
他一再走下山谷又重新爬上去,黃狗也累壞了,小十郎也撇著嘴氣喘吁吁終於找到已經半塌的去年那座小屋。小十郎立刻想起地下有湧泉。向下方走了幾步後,他驚愕地發現一隻母熊帶著頂多只有一歲大的小熊,像人一樣把手搭在額頭眺望遠方,在雲淡風輕的初六月光中定睛望著對面山谷。小十郎懷疑那二隻熊的身後放射出光暈,呆站在原地看得目不轉睛。這時小熊撒嬌地說:
小十郎也一直看著那邊。
「就算再便宜我也不要。」老闆神色從容,淡定地拿煙管敲打手心。豪邁的山大王小十郎每次聽到他這麼說,就會憂愁地皺起苦瓜臉。畢竟小十郎那裡雖然山上有栗子,後面的小片田地也可以收成稗子,卻種不出稻米也沒有味噌,家中上有九十高齡的老人下有稚兒,要養活一家七口,哪怕是一點白米也得爭取。
小十郎越過五條流入溪谷的小支流,一次又一次忽左忽右地涉水溯溪而上。最後走到一個小瀑布。小十郎從那瀑布正下方開始攀爬岩壁。白雪皚皚彷彿在燃燒,小十郎覺得好像戴上了紫色眼鏡但他繼續攀爬。狗似乎也不肯對這種山崖低頭認輸,雖然屢屢滑落還是緊巴著雪努力爬上去。總算爬到崖頂時,眼前零星生著栗樹是個非常徐緩的斜坡,白雪如寒水石晶瑩閃爍,在周遭形成高高的雪牆。小十郎在那頂上休息時,狗突然像著火似地跳起來吠叫。小十郎吃驚地向後看,只見夏天盯上的那頭大熊,和*圖*書用後腿站起來朝他撲來。
狗已經氣喘吁吁吐出紅舌頭跑跑停停。不久小十郎的影子沉入山丘彼方再也看不見了,孩子們拿稗草稈園成框框玩遊戲。
不久,放著鹽鮭魚生魚片及生醃魷魚內臟等菜色及一瓶酒的黑色小餐桌送來。
小十郎規矩坐下,把生醃魷魚內臟放在手背上伸舌一舔,喜孜孜地把黃酒倒進小酒杯。就算物價再怎麼低廉時,二塊熊皮才賣二圓任誰都會覺得太便宜。實際上也的確便宜,小十郎也知道這個價錢便宜得離譜。但小十郎為什麼非要賣給這種城裡的雜貨店,不能理直氣壯地賣給別人呢?這點大多數的人都想不透。但日本有一種狐拳,按照遊戲規則狐狸會輸給獵人,獵人輸給老闆。所以在這裡是熊輸給小十郎,小十郎輸給老闆。老闆待在城裡的眾人之中,所以不大可能被熊吃掉。但這種奸詐的傢伙隨著世界逐漸進步自然會消失。雖然只是短暫片刻,但我寫到那麼豪爽的小十郎被那種死都不想再看到的小人耍得團團轉的情節,連我自己都覺得很氣憤。
老闆沒吭聲,吞雲吐霧片刻後,掩飾臉上露出的一抹奸笑,這才說道:
店裡的平助在小十郎面前放下四枚大銀幣。小十郎迫不及待地一把按住,笑呵呵地收下。這次老闆的心情看起來好多了。
從白澤越過一座山峰後住著一頭大熊,那是他在夏天就發現的。
「噢,你好,今天有甚麼事?」
「不對,媽媽昨天去看薊草芽時才剛經過那裡。」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所以小十郎就算會殺熊也絕非是出於憎恨。不料,某年夏天發生了一樁怪事。
「噢,除了你的皮和膽,其他的我甚麼也不要。不過就算拿去城裡也賣不了多少錢,其實我真的不忍心殺你,可我也是被逼得沒法子。不過現在被你這麼一說,我忽然覺得算了,就算只能吃栗子或樹子充飢甚至因此死掉了,我也心甘情願。」
後來小十郎從懷中取出磨利的小刀,從熊的下顎劃過胸口直到腹部,一路割開熊皮,之後是我最厭惡的景象。但總之最後小十郎把火紅的熊膽放進背上的木箱,把沾了血變成一撮一撮的皮毛在谷中洗淨後捲成一團綁在背上,自己也有氣無力地走下山谷。
在那山上威風如主人的小十郎,此刻把毛皮卸下,老實跪在地上行禮。
說到滑床山的熊那才有意思呢。滑床山是座大山。淵澤川就是源自滑床山。滑床山一年到頭多半都有寒冷的雲霧籠罩。周遭也都是宛如蒼黑色海參或海妖的山脈。山腰兀然出現一個大洞穴。淵澤川就是從那裡突然形成三百尺左右的瀑布,從檜樹和板屋楓的樹叢中轟然落下。www.hetubook.com•com
「不對,那個不是辛夷花,你上次摘來的應該是梓樹的花吧。」
小十郎聽見獵槍發出砰的一聲。但熊並未倒下,反而如狂風般黑壓壓地當頭撲來。狗也咬住熊腿。這時小十郎只覺得腦袋轟然作響,周遭變成整片蔚藍。然後他聽到遠處有個聲音這麼說:
中山街道最近已經杳無人跡所以長滿款冬與酸模,路上還圍著柵欄以免牛逃跑上山,但如果沿著這條路走上十二公里,對面那頭會傳來風吹過山頂般的聲音。仔細朝那邊看去,只見白色細長狀的不知名物體墜落山間發出冉冉煙霧。那是滑床山的大空瀑布。古時這一帶據說有很多熊。但我其實沒有親眼見過滑床山也沒見過熊膽。全都是道聽塗說或自己想像的,或許並不正確。但我就是這麼想。總之滑床山的熊膽非常有名。
城裡有一家很大的雜貨店,陳列著笊籬、砂糖、磨刀石、金天狗花牌、變色龍商標的香菸,甚至連玻璃做的蒼蠅拍都有。小十郎揹著堆成小山似的毛皮一腳跨進店裡,店員就露出鄙薄的淺笑彷彿在說你怎麼又來了。店面旁邊的小房間擺著大型青銅火盆,老闆安安穩穩坐著。
小熊又說:
「我真的知道,我上次就摘過。」
淡藍色的月光滑過山坡,照得那裡就像銀色盔甲般發亮。過了一會小熊說:
熊膽可治腹痛亦可療傷。鉛溫泉的入口自古以來就豎著招牌標榜「內有滑床山熊膽」。所以熊在滑床山吐出紅舌越過山谷,小熊互相玩相撲最後扭打成一團都是確有其事。捕熊高手淵澤小十郎把牠們一一抓來了。
鄉下雖然也產苧麻,但小十郎那裡除了勉強用藤蔓編容器,沒有任何作物可以織布。小十郎沉默片刻,啞聲又說:
「你是為了甚麼要殺我?」